第41章 忧惧

    ◎依朕说,还是去了它罢◎

    苏允棠与刘景天就这样双双“泪眼”的对视了整整几息功夫。

    最先开口的, 还是面色大变的刘景天:“你,怕不是有了身孕?”

    他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又轻又低, 仿佛略大一点,就要惊动了什么。

    苏允棠一个激灵:“不可能!”

    她与刘景天成婚这么多年,新婚之时,刘景天忙于军务, 聚少离多, 可每每团聚, 都好得蜜里调油一般, 一夜几次缠绵不停。

    刚刚进京的几月里,除了初一十五, 刘景天一个月里也总有半月都要宿在永乐宫。

    这样亲近频密的夫妻伦敦,她都没能有孕, 如今他们两个相看相厌, 许多不曾在床榻间亲近, 只是上元时, 因为那唐半仙的淫药惹了一回“晦气”, 就偏偏有孕了?

    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

    可苏允棠断然否决之后,目光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青瓷莲花盏。

    可若不是有孕,刚才的鱼脍与反胃干呕又能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见状, 便也闭着眼收回了目光。

    这些都是些无用的废话, 是不是有孕, 找人来一看就知。

    “召太医。”刘景天的声音简洁平静, 只是擦拭泪水的手心却在微微颤抖。

    一旁看了全场的李江海猛然回身, 虽然纳闷皇后有孕, 陛下为什么也跟着呕, 不过眼下也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

    皇后或许有孕!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

    李江海连忙应诺,先上前将刚刚放下的鲂鱼片重新端起来,不过这次格外小心,是先往后退了几步,确保与皇后娘娘离了足够远之后,才转身退下,匆匆在殿外叫了人。

    林太医父子两个,一个是太医署之首,一个专管娘娘的脉象,自然要都宣进来,剩下的,就是传话过去,叫太医署挑精于女子产孕的老手一道过来。

    太医们倒是来得很快,一道来了五位,依次摸过了苏允棠的脉象,退下后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了几句,便要请宫中彤史女官所记的彤册来看。

    其实不必去请,帝后不和久已,近些日子皇后娘娘也就侍过一次寝,连林医正都清楚的。

    上元十五嘛,刘景天脑门上的口子,还是林医正亲手包扎的呢。

    折腾了许久,刘景天终于忍不住道:“林芝年,你对皇后脉象该是最清楚不过,你来说,皇后到底有无身孕?”

    林芝年自从进殿,就一直低着头瞧不出面色,只是嗓音有些干巴巴的:“娘娘脉象与上次是有些不同,不过是否有孕,恕臣还不能确定。”

    林医正默默掐算一番,为儿子解释:“二十天,这日子实在太浅,单单是闻见鱼腥干呕便断言太过儿戏,还是在再等十几日,待娘娘不见月信,再请了脉象,才算稳妥。”

    时间太短,脉象不显是一桩,更要紧的,便是此刻当真是喜脉,也算不得什么,太浅了些,说不得过几日没能立住,随着月事一起去了,也是极寻常的事。

    为皇家治病,逼得太医署们不得不稳妥,像这种没有落在实处的话,决计不敢提早说出来。

    林医正一脸端肃可靠:“稳妥起见,臣等先就为娘娘开一副安胎药用着,娘娘若当真有孕更好,已保万全,便是没有,吃了也不妨碍。”

    苏允棠回过了神,闻言却忽的开口道:“不必了,若当真有孕,还孱弱至此,保不住也是它的命数,不必强求,若是没有……就更不必吃。”

    苏允棠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已经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若当真有,刘景天的种,她都未必想要,又怎么会为它安胎?

    刘景天明白太医们的顾忌,心下也在希冀着这孕信坐不住,当然,最好是苏允棠干脆就是一时肠胃不痛快,没有更好!

    因此,他也没有反驳苏允棠的话,没叫开方,只吩咐了往后日日来看,便摆手叫太医们这就退下去。

    等到椒房殿内又恢复了一派平静,刘景天拨动着腰间的碧玉串,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阿棠,若是你当真有孕……”

    “没什么若是,压根没谱的事,这种话等当真定了再说不迟!”

    苏允棠的面色紧绷,已经径直起身送了客:“陛下请回!”

    刘景天顿了一瞬,的确,如今未能断定,说什么都早了些。

    他也不在意苏允棠的态度,只撂下一句好好将养,便也躲避着什么一般,匆匆转身掩面而去。

    ———————

    但不论两人再如何不愿面对,时光仍是流水一般,匆匆而过。

    还未等到时候,将将又过了十日,刘景天便又一道口谕,将刚刚去永乐宫请过脉的林医正召进了养乾殿,面色沉沉道:“皇后孕信是不是已经千真万确?”

    林医正面带喜悦:“已有八成可能,恭喜陛下,天佑我大刘,要有嫡长的皇子公主了!”

    刘景天的面色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

    其实不必林医正说,刘景天自个已经比谁都清楚。

    若单单是上次的鱼脍,刘景天还能当作是苏允棠肠胃不适,可近几日来,苏允棠干呕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尤其近几日里,每早睁开眼,都一定要呕上一场。

    今日有大朝会,算着他上朝时,就正是苏允棠醒过来干呕的时间,刘景天特意带了天子最隆重的,九颗十二串的金冠玉旒遮住颜面,又全程用熏了薄荷香的帕子捂着口鼻,听闻满朝文武奏时的同时,还要时时凝神戒备——

    饶是如此,他也好悬没露出瞬间的难受与失态!

    最惊险时,他紧咬牙关,生生撑在原处,沉默了半刻钟,虽说忍不住没有当庭反胃,可正巧奏事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言,却疑心是自己的奏对出了什么差池,都当朝跪地谢起了罪。

    这情形再来几次,他竟是朝会都不必上了!

    但刘景天担忧焦灼的,却远远不仅如此。

    几次干呕恶心,再是难受,伤不了根底,咬咬牙,他能总熬得过去——

    可瓜熟蒂落,若苏允棠当真有孕,日后可孩子可是要生出来的!

    女子生产,如同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样的话,刘景天虽也有所听闻,但也就是听过便罢了,如世间许多男子一般,并没有真正意味到其中分量,甚至心底隐隐还有一分无谓的轻视——

    不就是怀孕生子吗?世间这么多生育过的女人,可见也不过如此,当真有那踏进去的,也就是命数不好。

    但当真轮到了自己头上,刘景天这几日里,却是如同亲眼看着自己额顶,一点点的现出了一把利剑,这利剑一日日的沉重、一日日的尖锐,直到轰然落下,谁都说不出这利剑落下后,是削去他一层皮肉,还是索性直接扎进他的顶心!

    养乾殿书房内,已是摆满了一本本的医术,全是有关女子生产的。

    越看,就越是疼,越看,就越是心慌。

    直到此刻见到林医正,刘景天便又不禁问起:“朕曾听闻,女子肖母,连生产时凶险与否,也会一般传下来,这话可对?”

    林医正抚了抚颌下胡须:“此言也有几分道理,若是上头的外祖母亲生产都顺利,生子多壮,那生下的女儿大抵也会子孙繁茂,反之亦然,就……”

    刚说到这儿,林医正的话头便忽的一顿——

    他猛地想起,当今皇后不就是生而丧母?再一细想,恍惚前,皇后上头还有一对同母的孪生哥哥,也是年幼夭折。

    按着这说法,岂不是连皇后带皇嗣都一道咒上了!

    林医正拽下了一根修剪得宜的美髯,忍着疼痛,却是不动声色的就转了口:“不过民间混言罢了,虽有几分道理,却不可尽信。”

    但以刘景天的眼里,怎么会看不出对方这话里的迟疑?

    甚至刘景天知道的比林医正还更详尽,苏夫人生下苏允棠前,就已生过一对孪生兄弟,取名允文允武,若按常理,第二次就该顺畅无事。

    但偏偏却并非如此,或许是因为孕中一双儿子早夭,悲痛过甚,第二胎却反而难产,苏夫人煎熬了一日夜,也没能生下苏允棠。

    还是多亏了神医妙手的葛老就在荆州城外,被大将军匆匆请来,这才勉强活下了腹中的苏允棠。

    但再是神医,也没能保下苏夫人的性命,当夜就血崩不止,撒手而逝。

    更莫提苏允棠还是第一胎,且连当初葛老神医都已经死了!

    当真遇上了当初苏夫人的情形,他上哪儿找第二个能堪比葛老的神医出来?

    一念至此,刘景天的面色沉重中,又隐隐透出几分毫无血色的苍白。

    林医正看在眼里,还在感叹着陛下果真与皇后患难夫妻,情分就是不同,陛下素来举重若轻,如今只是说起皇后生产时的凶险,便担忧成这样……

    只是还不等林医正将感叹安慰说出口,案后的刘氏天子便猛然起身,撂下他,大步行出养乾殿,往永乐宫而去。

    刘景天行进椒房殿时,苏允棠正靠在暖阁榻上,捧着一盏滋补的燕窝,正对着窗外的垂丝海棠愣愣出神。

    迎着春日里清浅的朝光,苏允棠的冰肌玉肤湛然生光,衬得她白的仿佛没有一丝血色,隐隐透着一丝憔悴病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仙飞去。

    老实说,刘景天此刻的面色,其实要比苏允棠差得多。

    但刘景天顾不得自己,看着苏允棠面上的憔悴,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担忧道:“你身子如何?”

    苏允棠闻声回眸,情绪淡淡:“我身子如何,陛下不是最清楚不过。”

    女子怀有身孕最开始的日子,是最容易困乏无力的。

    苏允棠原本不会察觉,但架不住刘景天这几日寝食难安,竟是比她还要担忧疲累,叫她也反向感受了几分。

    再加上反胃干呕,便是没有感觉,也总是磨人。

    更要紧的,是她腹中这小东西突如其来,甚至来得并不受母亲的欢迎。

    种种缘故下,苏允棠接连几日都情绪低落,打心里提不起精神,连如今看见罪魁祸首的刘景天,竟都懒得动怒。

    但苏允棠表现出的虚弱无力,反而证明了刘景天心底的隐忧。

    想到医术中触目惊心的文字,再想想之前虽落了胎,可第二日瞧着就没什么大碍的先贤妃董氏。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再不耽搁:“阿棠,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苏允棠厌倦的神色一敛,抬眸而视。

    但刘景天一点没觉不对,他在苏允棠身旁坐下,先将医术里一桩桩提过的,什么横胎逆胎、手足先出、血崩下泄……诸多产难的凶险都与她娓娓道来,又提起女子肖母,连生产也是相传的民间道理。

    最终他以己度人,一副大方模样:“长痛不如短痛,好在如今你我互换,这痛也是朕受。”

    “阿棠,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第42章 决意+双胎

    ◎【4-13已更】刘景天你必须生+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一)

    “阿棠, 依朕说,还是吃一副药,去了它罢。”

    刘景天说出话时, 并不觉着自己有错,也一点不觉着苏允棠会拒绝。

    事实上,自看过了医书上,仔细详尽说明了女子生产的过程, 与诸多凶险的字句后, 刘景天甚至觉着, 若是当真计较起来, 怀孕生子这等事,就不会有人当真欣喜乐意!

    至于为什么这世间的女子, 还是一个个的生儿育女,产孕不停, 甚至没能有孕的还会心心念念去拜佛求子, 道理也格外简单。

    愚昧妇人懵懂无知, 不会思量那许多, 而清醒聪慧的, 即便心下不愿,可势弱于人,成婚后, 要生育儿女在夫家受功立足, 也需年老后子女养老尽孝——

    世情如此, 不得已罢了。

    若不然, 那许多世家出身的贵女, 也不会出嫁时就带着媵妾美婢, 只等有子立足后就立即给丈夫送去避宠。

    不就是不愿叫屡屡产育, 伤了自个的根底性命吗?

    而这些顾忌,他的皇后没有。

    荆州惊鸿初见,刘景天动心时,也不是为着要她好生养去的,苏允棠有子他高兴,便是一世无子,他对皇后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世间能生育的女子多了去,他的凤凰却只有一个,只要阿棠能想通,便是终生无子,他也自会选出四角俱全、能承大统的太子来送到她的膝下。

    更何况如今,他还已经与阿棠互换了体感。

    有这样的把柄要害握在手里,岂不比什么儿女强了无数,哪里还用她拼着性命,如此冒险?

    先前在养乾殿,阿棠因鱼脍干呕时,言语之间并无欣喜,想来就也是想明白了这缘故。

    就是可惜,到底是他与阿棠的孩子……

    刘景天一念至此,是真心生出了满腔感慨:“朕也问过了,这月份越小,落胎对身子的损碍也越轻,林太医父子两个医术倒罢了,只是并不精于女子孕事,朕再挑两个专精此道的圣手给你开方,想必……”

    “刘景天。”

    苏允棠忍无可忍的打断了他后头的话:“你贪生怕死,可以不顾子嗣,就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一样?”

    “一月不到,不过一团血肉,算什么子?”

    刘景天面上也有些不悦:“骂朕倒是骂的痛快。你还不是一般?这几日夜不安寝,满面郁郁,不就是因着不想要这东西?”

    刘景天还在觉着苏允棠是在故意赌气,若不然就是为了有子之后,凭此在朝中结党立势,虽然这么说着,心下其实也在思量要如何说服。

    朝中之事,无非平衡妥协,性命当前,又是阿棠,他不是不能多退几步。

    但苏允棠已气得手中的燕窝盏都在不停发颤,听到这儿,终于抬手将小瓷盅砸到了他的脚下:“我满心郁郁,是因着这东西是你的种!但凡它与你不相干,我便是不顾自己,也不能不想要它!”

    说着,苏允棠喘息着,又忍不住骂一句:“畜生!”

    虎毒尚不食子,他是连畜生都不如!

    苏允棠这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再加上最后这一骂,只叫刘景天都有些恼羞成怒。

    他抖着自己袍上溅落的燕窝:“你怎的与南康一般,不可理喻!”

    这就是在说他们当初上公主府,劝南康斩驸马另择良婿,南康却为了三个儿子,哭嚎不肯的事了。

    苏允棠咬牙:“南康糊涂,为了儿子连畜生都能忍,我可不成,如今但凡有个能安稳弑君的人跳出来杀你,我拦一句,就是我苏允棠活该下贱!”

    “你!”

    刘景天让这话里的狠决激的一滞。

    他原以为,就算苏允棠的真情已变,只要她仍在笼中,无法离他而去,就已足够,旁的东西他不会在乎。

    真情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原本就什么不是,只要苏允棠挣扎的没了力气,迟早会认命,仍旧对他安然习惯。

    但此刻,刘景天却发觉并无如此。

    苏允棠此刻的仇恶与诅咒,叫他连方才满心的怒火一时冻结,凝成了一团寒冰,沉沉得跌进深不见底之处。

    他仍是在乎的。

    刘景天忽的闭了闭双眸,咬牙让自己从这无用的情绪中挣出,只沉沉道:“你是定要保这孩子?”

    如果说刘景天来之前,苏允棠还迟疑郁郁,对腹中的存在满心抗拒的话,此刻几句话后,却叫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自然要保!”

    她双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一瞬间如同身披铠甲:“这是我的孩子,我非生不可,刘景天你也非生不可!”

    刘景天的眼神冷硬阴冷,正待开口,对面苏允棠便已料到了什么:“你也别想着自己吃药受伤,好叫我连累落胎。”

    她的眸光坚韧至极,锐不可当:“刘景天,我告诉你,你若当真这么干了,我落胎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一刀戳进心口与你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刘景天眸光微动,低头看着苏允棠的面色,再又一次的心动里,确认她这话的确是十足的果决,没有一丝内荏犹豫。

    确认之后,刘景天微微后退,退了一步:“朕不会,你既然这样说了,就该放心。”

    苏允棠冷笑:“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叫人放心?”

    她从榻前站起身,径直往后退到了暖阁另一面的槅扇门内。

    这还不算,她甚至还拿起帕子捂了口鼻:“陛下请回!”

    刘景天愣了一瞬,也立即明白了她这举动的含义:“你疑心朕使手段害你落胎?”

    苏允棠的确是在这么想。

    小林太医今早还说,她虽然调理了两月,但时候太短,只怕这一胎也凶险,女子孕初本就不稳,是最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

    谁知道刘景天会不会已经在衣裳上熏了麝香红花什么的,过来害她自己落胎。

    她原本就体虚不足,自己身子不成,没能保下孩子,总不成也举刀子自尽去。

    那也太笑话了些,说不得就只能认了。

    苏允棠这时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太冲动了,又是摔盅,又是动怒,万一动静大了,也连累腹中胎儿不稳呢?

    说不得这才是刘景天的手段,故意叫她生气落胎?

    面对刘景天这样的对手,苏允棠简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刘景天被侮辱了一般:“你把朕当成了什么人?”

    苏允棠隔着手帕反问:“这种事难不成你做不出来?”

    刘景天一顿,他当然做得出来!

    刘景天这时甚至都已在后悔,自己今日不该过来好言相劝,谁知道女子有孕就会变得这般不可理喻,竟连皇后都不能幸免?

    如今打草惊蛇,再要动手,只怕不容易。

    可越是如此,刘景天越发不能承认这话。

    他转身挥手,不屑冷笑:“笑话,你怀的是我刘家的种,你乐意拼着性命为朕生儿育女,朕为何要拦?”

    苏允棠也不傻:“以为故意这么说,就能气得我不要孩子了?呸!你这么想要种,拼一次命怎么够?等着,这个完了,我叫你再拼一个!”

    刘景天这次再没说话,绷着脸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只是御辇离开了永乐宫后,刘景天的面色就瞬间一变,脸色萎靡,又沉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寒冰。

    他不顾仪态的倚着靠背,把碧玉串都生生的转出了残影,直到就快回到荣喜宫门口,才忽的开口问:“贤……董嫔如今如何?”

    一旁的李江海一愣,这个时候,怎么忽的提起了这位主儿?

    这是冷落这么久之后,又想起了旧人?

    这也不像陛下的性子啊!

    不过天子问了,李江海怔愣之后,也立即回了话:“上次听闻时,似是好转些,能从床榻起身了。”

    这么多日子里,总算听着了一个好消息,刘景天难看的脸色稍稍好转一点。

    孩子最好还是别留,只是如今他自己不能动手,就只能靠旁人。

    依他瞧着,表面柔顺,内里生着阴晦毒刺的董氏,就很有这个潜力。

    只不过,他要格外小心看顾,不能当真伤了阿棠。

    刘景天开口:“不回了,先去荣喜……”

    才刚说了荣喜,后头的那个“宫”字还未出口,刘景天的面色就猛然一变,紧接着,忽的低了头,捂了嘴,团缩成一团,半晌没能动弹。

    “陛下?”

    李江海越发纳闷,正要叫轿夫停下,先瞧瞧陛下的龙体时。

    轿辇上的陛下却又直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闷着声音改了口:“不去了,还是回养乾殿,你去一趟,给董嫔赏点东西,就说……”

    说为说完,就又是忽的一顿,捂口低头,重复起了刚才的动作。

    李江海彻底呆了,愣愣的瞧着,腿上都差点忘了动步子跟上。

    好在这次也没多久,几步路的功夫,陛下就又抬起了身,面色苍白,双目含泪:

    “先叫太医署将精于孕产的太医赶紧往永乐宫送去!皇后日日吐成这样,像什么话?”

    李江海:“啊……啊啊!是!”

    ————

    (二)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在永乐宫外,又临时生出的算计。

    她赶走了刘景天后,便吩咐宫人开窗洗地,换去这地界儿可能沾染的污秽,自个也立即从暖阁退了出来,先吩咐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去叫初一初二,又让去厄将剩下的燕窝再给她端一盏来。

    她其实一点没有胃口,这几日里都是勉强用些稀粥,还时常反胃,便不怠再用。

    可如今既然决意要保下这孩子,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心意,苏允棠一咬牙,只当是喝药,一口灌了下去。

    疑似有孕之后,小林太医就再不叫她吃从前的苦涩汤药,没想到终究还是逃不过。

    燕窝灌下之后,人也到了眼前。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只擦着嘴角冷静吩咐:“如今我怀了身孕,以防万一,自今日起,永乐宫闭门不见客,不论是谁,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放进来。”

    “给家里传信,往后我的膳食茶水,都再不过外人的手,初一你在女侍里点两个人,只在咱们椒房殿的小厨房里自己做,味道卖相都不打紧,能入口就是了,要紧的是干净放心。”

    “太医也是一般,往后只信小林太医一个,专为他腾出一件灶台来,开的方子,需要什么药材,也不必理什么侍药局的规矩,都由将军府备下,请他劳累些,亲自煎熬。”

    说到这儿,苏允棠顿了顿,低头抿了一口温水,只是还未等咽下,喉间便忽的一阵反流,不但刚刚的温水,连之前灌下的燕窝都一并吐了个干净。

    “小姐!”去厄猛地上前,满面担忧。

    苏允棠却一点没有忍耐之色,她只是熟练的捂着帕子,侧过身对着口盂,耐心的等待,好在这一次干呕只吐了两次,也不是很长。

    “我这几日吃不得燕窝,先停几日罢。”

    去厄还在为她一下下抚着后背,苏允棠却拦住了她,横竖恶心难受的都是刘景天,何必要为他顺气?

    苏允棠的眼尾嫣红,神色里却透着十足的清明,甚至吐的时候,还有心思在脑中思量她还有什么不到位初——

    对着刘景天这样无耻的人,多少防范也不嫌过。

    苏允棠用清水漱口之后,看着去厄与初一初二面上的紧张担忧,先摇头安抚了几句:“只这么几月里操心些,熬一熬,等到了五六月上就好得多了。”

    一直到五六月上,她的怀相稳固了,反而就不用怕。

    毕竟怀孕五六月以后,胎儿也大了,再不是一副汤药就能随意流去的,落胎与生产都不差什么,甚至说不得比真的生产还要凶险伤身——

    到了那时候,刘景天就也该死心,反而要开始庇护他“腹中”的胎儿平安万全,免得稍有意外,怕是要一尸两命。

    说来也是笑话,旁的皇后怀孕,顾忌防范的也都是旁的妃嫔嫉妒暗算,她如今,最戒备却是天子。

    不过这话里的缘故只有苏允棠自己清楚,叫去厄初一看来,如今小心,往后又牵涉到娘娘自己的性命,只能越发谨慎,再想想,即便娘娘腹中孩子平安出生,小小一个婴孩,柔弱无依,也仍旧不能放心。

    想到往后近十月、甚至几年,都要严阵以待、如履薄冰,去厄初一的面色都是格外严肃,初一都建议往府里传话,再多派些人进来。

    这么大的担子,只她们这十二个,怕是实在担不住。

    苏允棠闻言也点了头:“初一这话说的没错,我一会儿就写信回去。去厄,你将咱们宫里的人再捋一遍,除了你与初一十二她们,剩下的不许再出入椒房殿,严守门户。”

    “还有之前的春夏秋冬,再往外头赶一赶,给她们派些外头跑腿传话的活儿,只是粗使的分例还是照旧,除了冬寂,照例多添几成。”

    去厄似有察觉:“娘娘的意思,是想收服她们?”

    苏允棠朝她笑:“可见也长进了,你亲自去传话,告诉春淡,她在刘景天那显然已是废了,若是聪明些,瞧着冬寂的例子,本宫能给她们个下场,若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掖庭就是她们的去处。”

    世上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如今冬寂早已弃暗投明,夏苍秋净则都已春淡为首,到底是从养乾殿里出来的人,若是有心,出去说不得还能从刘景天处探回些消息。

    只当摆一处闲棋,有用固然最好,没用也不妨碍。

    去厄神色一凛:“是!奴婢一定把这差事办好!”

    —

    去厄果然是说到做到,春淡带着夏秋当夜便认了主,之后不过两日,便也传回了一道消息。

    陛下给荣喜宫派了太医,还赏了东西,是李总管亲自送去的,还传了话,要董嫔好好将养,往后的日子还长。

    苏允棠一听也就明白了刘景天的打算。

    她一面暗恨刘景天贼心不死,一面也令人看着荣喜宫,预备着董惜儿一旦动作,便出雷霆之势将人处置。

    但叫苏允棠诧异的是,董惜儿虽然得了刘景天的照拂,但往后却都是格外的安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是闭门不出,安心养病,简直比养胎的苏允棠还更小心。

    一个月后,董惜儿经太医诊脉,身子已然无碍,也只是遣了照看看守她的嬷嬷来永乐宫。

    按着董氏的说法,身子好转,原本是该前来谢恩请罪的,只是娘娘有孕静养,不便打扰,便只托两位嬷嬷来代她告罪。

    这话很有自知,董氏这个时候过来,的确也只会惹人疑心厌烦。

    苏允棠还有些不信:“她当真就改邪归正了不成?”

    “倒也未必,只是她知道了陛下有意赐死,还是娘娘保下了她的性命后,多少有些心寒认命。”

    派去的嬷嬷说得恭谨:“奴婢说句不敬的,董嫔先前敢与娘娘叫板,不过是自恃君恩,觉着陛下会偏袒容让,如今陛下都摆明了不将她放在心上,哪里还有生事的胆子?不瞒娘娘,来前董嫔还托了奴婢为她美言,只求娘娘怜悯,容她在宫中了此残生。”

    这样的说法,比改邪归正来的合理多了,苏允棠想一想董氏的行事,能屈能伸,与刘景天这没脸皮的有些像,也的确像是会做出这样选择。

    不过不论真假,董氏都已经这样安顺示弱,苏允棠的性子,也做不到硬将人从荣喜宫里拖出来按死,闻言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叫嬷嬷仍旧回去看顾,有事来报。

    嬷嬷遵旨退下,至此之后,永乐宫内再没出什么新鲜的人事。

    初一与去厄众人严防死守,将椒房殿守得如铁通一般,苏允棠也不多事,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孕初最凶险的前三个月就这样一晃而过。

    永乐宫一派和风细雨、静谧和曦,而永乐宫外的刘景天,这两个月就过的不是那么痛快。

    养乾殿内,又一次奉召觐见的林医正屈膝行礼:“陛下。”

    如今永乐宫里信得过的太医只有小林太医一个,连林医正想进永乐宫,都只在儿子的陪同下,才能穿过层层门禁,定期为娘娘摸一回脉。

    且每次看过之后,也必然要来与陛下禀报一回,都已成惯例。

    林医正十分熟练:“娘娘脉象稳固,近三月后,反胃干呕也缓解许多。”

    刘景天只如小月的妇人一般,盖着小毯倚在层叠的软枕之间,面色萎黄不振,听着这话也并没有什么欣喜之色。

    吐的确是不太吐了,可是他浑身疲乏无力的症状却是越来越厉害,仿佛皇后怀的不是孩子,而是什么妖物精怪,将他血液骨髓的精元血气都一丝丝的抽了个干净。

    先前顶着苏允棠膝上的旧伤、月事的坠疼,刘景天都能强撑着,照常起身临朝。

    可如今不过怀孕!他却是满身的怠倦无力,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榻上,每日里能撑出两个时辰批折议事,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自制,连大朝会都罢了三回!

    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道陛下龙体有恙,两月不痊了。

    旁人不知根底,一直为天子请脉的林医正却是清楚的,陛下并无大碍,不过是太过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孕,瞧瞧,这才两月功夫,思虑入体,摸着脉象都不似以往康健,消瘦的竟比娘娘还厉害。

    以往竟不知陛下与皇后如此夫妻情深!

    林医正心下感叹着,为了叫天子开颜,又连忙道:“微臣还有一桩好消息。”

    刘景天面色疲惫,阿棠滴水不漏,董氏又无用,眼看着这腹中胎儿都要生根落地了?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他疲惫的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说。”

    林医正便眉开眼笑,长揖到底:“恭喜陛下,臣今日扶脉,只看娘娘腹中乃是双胎!”

    刘景天:!!!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目标不好解决,发愁):什么?又多一个!

    古言女主必怀双胞胎多到炸,但是这个设定我必须加,女儿就生这么一次,我必叫她儿女双全哈哈哈!

    第43章 动了

    ◎它动了!◎

    “委屈娘娘了。”

    椒房殿内, 自皇后有孕后,还是第一次进宫来的无灾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 满面心疼:“好容易养出来一点肉,这才两个月,瘦得下颌都尖了。”

    苏允棠解释:“前阵子总吐才会这样,现在已经好了, 昨儿晚上睡前还饿的厉害, 吃了一碗鸡油面都不饱, 只不敢多吃, 硬是咬着牙睡呢!”

    “多吃些才对呢,别忍着, 怕吃多就一次少吃些,多进几回。”

    无灾说着面带怀念:“我这次还给你带了些按荆州法子新渍的瓜条小菜, 当初夫人怀着你时就爱吃这个, 一顿都离不得。”

    苏允棠连忙点头:“怪不得我这么喜欢, 新渍的不好, 得多泡些日子才酸酸爽爽, 更有滋味呢!”

    无灾闻言立即劝起来:“原是叫你开胃的,你娘亲是什么都吃不下,没法子才用的, 如今你既是能吃, 只略尝尝味儿就是了。”

    苏允棠便笑:“瞧姐姐, 方才还说我瘦, 现下就不许我多吃了, 可见此时多瘦些才好, 往后半年, 且有的肉要长呢,也省的倒是姐姐再嫌我吃得多!”

    无灾没好气的瞪她:“都有身孕了还只顾贫嘴!”

    去厄在一旁抿着嘴笑乐:“奴婢先前说娘娘无事,姐姐还不信,如今您亲眼瞧见吧,娘娘是当真精神的很。”

    无灾假意气了没一息功夫,听了这话,便也忍不住软了面色:“怎么能不担心,问了小林太医,只说娘娘怀的凶险,什么都吐,日夜磋磨,日渐消瘦,床榻间都离不得几步……”

    苏允棠听着也不禁垂眸。

    这话其实没错,她进宫后伤了根底,湿寒入体,又郁结于心,内虚不足,若不是先前阴差阳错调理了两个月,原本是不能怀孕的。

    即便有了身孕,只从小林太医这三月里,眼底的黑青都能瞧出来,她这胎保得也是诸多凶险,当真不容易,要按着常理,她的精神不该这么好——

    可谁叫如今她与刘景天的体感互换了呢?

    与她来说,唯一的不便就是开头两月里总吐,不吃吐,吃了更吐。

    可她又不觉得痛苦疲倦,吐就受着,等消停了慢慢再吃,想着这时候,刘景天肯定吐得满眼泪,甚至心里还有点高兴。

    唯一难受的,就是闷在这椒房殿里,门都不能出,实在有些无趣。

    刚想到这儿,无灾便已在道:“好在如今也快四个月,最凶险的时候过去了,白先生在外头也收拾妥当,娘娘过两日就能……”

    话未说完,苏允棠便已欣喜道:“是大明宫都准备好了?”

    大明宫,原本是一座国寺,就在城外的金沙山上,因为前朝出了一位沉迷佛法的天子,不理朝政,执意要在这寺里剃发出家,宗室朝臣们舍命劝谏,生生在大殿上磕死了几位,最终两面各退一步,围着寺庙修葺出这么一座行宫,只叫天子这这儿常年清静祈福,虽说天子在这大明宫里仍是不理朝政,但头发还在,不是真的出家,面上也总过得去。

    白先生准备这一处无人在意的行宫,自然是为了她。

    苏允棠之前是因为前几个月不好挪动,又担忧明枪暗箭,这才整日捂在椒房殿内静养,如今胎相稳固,再往后还有半年光阴,往后的日子里,苏允棠也不能一直圈在屋子里一步不动,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守一个椒房殿太平容易,一旦再往走,只靠初一徐越几个,不可能面面俱到,说不得哪处就出了差池。

    想的再细些,怀孕时还好,大不了真叫苏允棠咬牙憋上十个月,可一朝分娩,真到了生产时呢?

    忙中最易出错,宫中势力盘根错节,又是刘景天待了三年的地儿,他那多疑的性子,树下歇一晚都要打三个洞出来,何况是自己后半辈子的皇城?

    未雨绸缪,白先生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索性一开始就放弃了皇宫,在宫外为她准备出一处放心的地界儿来,只等苏允棠能够挪动,便寻个由头出宫养胎去。

    如今终于听到能出宫,苏允棠便也长长的松一口气:“可算能出去转转,不瞒姐姐,我这两月啊,只差连椒房殿的窗棱有几道儿格都快数清了!”

    无灾还有些不满:“里里外外的僧人村舍,都筛换了一遭,白先生出手,自然是稳妥,只是怕打草惊蛇,宫舍都没能好好修缮,总是破败了些。”

    这大明宫前朝时自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说不尽的堂皇富丽,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战乱时被烧抢过几遭,也多亏了大明寺千年古刹,颇有几分名气,若不然,只怕早已是荒草一片。

    刘氏新朝初立,自然也没那许多余力顾忌这许多行宫,还是苏允棠刚进宫,与刘景天初生嫌隙时,想着出宫静静心,也能为父亲祈福点长明灯,这才命人修葺了大明宫的大门外墙与两处大殿,勉强能当驻跸之处。

    没想到之前一直没顾得上,却用到了这个时候。

    苏允棠摇摇头:“哪里有那么讲究,有那么一间宫殿也尽够的,山间清静,说不得素斋寡服,身子还更康健些。”

    无灾又气又笑,又听苏允棠事不宜迟,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出宫,便也没再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也起身回府,打算先与白先生过去,再收拾准备,也好迎接。

    待无灾姐姐去了,苏允棠仍是满面带笑,招呼去厄把人都叫进来,翻箱倒柜的收拾起了行李。

    虽说是行宫,屋舍住处都有,但苏允棠是奔着久居的打算去的,当真收拾起来,东西还当真不少。

    旁的不提,只单说苏允棠头上用的,便是有孕在身,许多压人的头面首饰都不用了,可还有各种抹的头油,戴的簪钗绒花,梳头用的宽梳、细梳、插梳、篦子……一方好几层的妆盒都塞得满满当当,也只刚刚足够放下一套,剩下用来替换的就更不必提。

    除此之外,贴身换洗的衣裳自然要带着,还有铺盖衾枕这些,当然不能指望行宫里那群粗手苯教的拍打晾晒。

    如今虽是一日日的暖和,可且因着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夏日里薄衫,甚至秋日里夹衣斗篷也都要一并带着,一件件收拾起来,又是不少的力气。

    更别提苏允棠常用的碗碟杯盏勺筷、笔墨纸砚书简、药膏药丸、驱蚊虫的香囊熏料……一件件的摆出来,几口大箱子都装不住,眨眼就将椒房殿内堆得满满当当。

    苏允棠也不嫌吵乱,乐呵呵的看,还将贵妃也一并放出来,好奇的看着这乱糟糟的场景,围着她来回转圈走动。

    一时间,整个椒房殿都久违的热闹起来。

    去厄看着都一并高兴:“憋闷了这么久,可算能松快些了!”

    “可不是,出门最叫人高兴。”

    苏允棠应和着,还又抚了抚自己自个小腹,似模似样的双手合十:“佛法高深,若这千年古刹,能荡涤干净孩子根底里的劣性,就是更是阿弥陀佛了!”

    腹中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劣性,这话里就显然是在说刘景天。

    去厄一面觉着有道理,一时又觉着不对:“哪里有娘亲这样说自个孩子的!”

    或许是当真不能背后说人,去厄与苏允棠玩笑间,外有的侍女十一便的进门传了话:“陛下在门口。”

    这话一出,殿内热闹快活的氛围便是一滞。

    苏允棠缓缓凝了面色,不够刘景天也算来得正好,她既是打算明日出门,原本也是要与他说传话说清楚的。

    因此苏允棠闻言思量一阵后,便也点了点头,又叮嘱:“这里杂乱,将陛下请到前面花厅,那空阔些,把扇槅门窗都开开,你们就在四周守着,若有不对,立时就能进来。”

    众人都是正色应是,各自应诺忙碌。

    苏允棠也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上衣,配着一条掐丝妆花裙,脚上也一并踩了厚软舒服,也好活动的绸面软鞋,这才起身到了花厅。

    这么准备一回,刘景天当然已经在厅内等了一阵。

    苏允棠远远瞧见那玄色的龙袍,还是难免冷漠,迈门槛时无意间垂眸却是一顿,脱口而出:“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方才刚走的无灾姐姐说她身子清减,瘦的下颌都尖了,可如今见了刘景天,苏允棠却觉着这话放在他的身上才合适。

    一眼看去,刘景天面上的棱角都处处分明,面色苍白,眉眼也是垂丧着,仿佛单单坐直身子就已十分不易,恨不得下一刻就直接躺下。

    简直像是刚刚才大病一场的人。

    刘景天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烦恹:“怎么成了这模样,你还不清楚?”

    明白,只是没想到反应这样厉害,竟连刘景天都撑不住了。

    别说,越是虚弱的刘景天,越是叫人苏允棠觉着顺眼喜欢,瞧瞧这病美人似的的模样吧,桃花眸都黯淡了,要不是这脸上的神情还是这样可厌,她甚至能赞一句楚楚可怜。

    苏允棠抬抬嘴角,动步上前,还是谨慎停在了与他几步远的下首,真心道:“陛下这模样,瞧着叫人顺心许多。”

    若是平常时候,就算明知是嘲讽,刘景天也一定会应下这嘲讽的话头,甚至顺势调笑几句,反叫苏允棠懊恼嗔怒。

    但是现在,他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情。

    腰酸背痛,浑身无力的刘景天咬着牙坐直了身,质问道:“你腹中怀的是双胎,你可清楚?”

    苏允棠当然知道:“林医正告诉陛下的?”

    刘景天吸气:“你早清楚,为何不早告诉朕?”

    “小林太医倒是提过,只现在脉象不稳妥,要再等些日子才能确定。”

    苏允棠还带着笑:“一个是养,两个也是放,横竖是在臣妾肚子里,都是要生的,陛下着什么急?”

    刘景天简直义愤填膺,满面控诉:“朕着什么急?苏允棠,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月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允棠坦然的瞪大眼睛:“什么日子?不就是有孕吗?世间多少女子都要来好几遭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

    可苏允棠并不理会他的愤怒委屈,还又笑了笑,径直提起了另一桩事:“对了,陛下来得正好,一会儿还劳您下一道旨,叫我明日去大明宫祈福。”

    刘景天的怒色一愣:“你要去大明宫?”

    他倒是也立即想明白了苏允棠出宫的道理。

    只是大明宫,苏允棠既然点明了这地方,必然是这两月中早已安排妥当,这也不算什么,只是——

    他为何会毫无察觉?

    刘景天皱眉疑惑了一瞬,便也立即想到,因为他浑身疲累,能够每日撑起两个时辰来处置朝政,就已然费了全身的力气,旁的琐碎自然无暇顾及。

    他已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再过问将军府有无异动了!

    都是这孩子,若不是因为这东西叫他精疲力竭,苏允棠一开始有这打算他就该有所察觉,不,他其实也之前也想过,皇后不可能永远龟缩在椒房殿一步不出,只是后面却忘了这茬。

    怎么会忘?自然还是因为腹中这东西带累!

    若不然,在苏家动手安排之前,他就该早一步想到头里去,还能黄雀在后,只做不知,也提前在大明宫插上人手暗桩。

    如今竟是皇后出口了,他这厢才恍然惊觉,自然是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深深的吸气,又气又恼,连累着苏允棠都觉着自己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起来。

    这当然是刘景天身上的感觉。

    喜怒不形于色的刘氏帝王,有多长时候没被气成过这幅模样了?

    可看着这样的刘景天,苏允棠却只觉一派爽快。

    这才到哪?与她这三年来的憋屈差得远了。

    苏允棠非但没有因此退让,反而打算再说几句风凉话,叫他刘景天得再鼓些。

    只是苏允棠还未再开口,便看见刘景天的动作一顿,忽的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苏允棠一愣,跟着低头做了一样的动作,没察觉到什么不对。

    可刘景天却是一动不动,浑身戒备,忽的又是浑身一颤,仿佛摸到的不是小腹,而是什么鬼魅精怪,满面都是不可置信。

    他这样的反应,只叫苏允棠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只忧心是自己腹中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忍不住往前行了两步:“怎么了?”

    刘景天眸光僵硬,满面惊惶:“它动了!”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这玩意还会动?!

    第44章 头顶的光芒

    ◎刘景天忽的坐直了身!◎

    “它动了!”

    比起刘景天的惶然震惊, 听了这话的苏允棠就显得有些莫名。

    刘景天刚才的反应,她只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谁知道却只是孩子动了?

    刘景天惊魂未定:“它怎的还会动?”

    苏允棠没忍住, 翻了个白眼:“多新鲜呢?怀着的是个活的,哪个活的不动几下的?”

    不过说着,苏允棠也有些犹豫:“现在就能察觉到动吗?还不太到四个月呢,早了些吧?”

    刘景天咬牙:“朕骗你干什么?”

    苏允棠不信:“只怕是陛下太过小心, 肠胃动了动就当成了孩子。”

    刘景天气得脸色发黑:“你自己来试试!”

    腹中孩儿的胎动, 这感觉初为人母的苏允棠自然也十分好奇, 闻言扭头, 只惋惜道:“感觉都在你身上,我自己怎么试?”

    刘景天愣了一瞬, 思量片刻,道:“朕将手放到你肚子上, 你仔细察觉察觉手上的动静?”

    这倒也的确是个办法。

    苏允棠犹豫了一会儿, 觉着刘景天的性子, 应当也不会突然发疯与她动手, 再瞧瞧着门口初一也在带着人紧紧盯着, 便也没忍住心里的好奇,主动上前几步,在邻近的大圈椅上坐下, 朝着刘景天探过身子。

    刘景天伸手往她肚子上一摸, 便道:“你这肚子上的料子怎的这么厚?这怎么能摸得着?”

    苏允棠低头瞧了瞧, 窄袖上衣倒还好些, 略微往上抬一抬就是了, 可是下头是裙子的上的系带, 一圈圈的绕了三圈, 若要取下,就非得先解开裙子不可。

    在刘景天面前宽衣解带……总觉着不那么对劲儿。

    刘景天再一细瞧,倒也明白了她的迟疑,便只冷笑:“老夫老妻的,倒还扭捏起来。”

    苏允棠闻言眉心一蹙,有些不悦,便坐直了身,打算径直起身离去。

    刘景天见状又立即道:“肚子里这玩意还在动弹呢!朕能生出什么心思?”

    说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闷闷不乐补了一句:“何况如今这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朕如今摸你,与你自己摸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最后这句话,说服了苏允棠。

    何况刘景天其实一开始说得也对。

    老夫老妻,又有什么没见过?

    苏允棠朝四处瞧了瞧,转了转身子,低头伸手,几下松了系带,干脆利落:“你来摸。”

    这话乍一听来很容易叫人误解,可刘景天察觉着腹中隐隐的动静,却是一丝暧昧的心思的都没生出来,只是匆匆伸了手去,唯恐再慢一刻,这感觉便又要过去。

    刘景天的手心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触碰到苏允棠小腹的一瞬间,苏允棠的眸光微微颤了颤,忍不住的紧了紧手心。

    的确与刘景天说得一样,与她自己亲手触碰,没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手掌移动时,肚皮上带来的细滑柔软,与摸索胎儿所在之处时,那独特的隆起与温热。

    她当然早知道自己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但是第一次这样清醒的感受这样细微的察觉,却又有些不一样,感觉是自己的,理智又清晰的知道并不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违和,心神紧绷,是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苏允棠动了动,也一并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肚子上去,假装这感觉就是她自己摸到的——

    果然,脑子像是被骗过了,所有的违和与错位各归原处,瞬间就觉着舒服了许多。

    “别动,就是这儿。”

    相较之下,全心都贯注在腹中反应的刘景天,反而没有顾忌这么多。

    他凝神静气,比苏允棠还熟练的摸索到了胎宫的位置,示意苏允棠好好感觉。

    可这玩意太气人了,刚才

    明明是动过的,如今两只手摸上来,它们却开始害羞似的,久久没了反应!

    半晌,苏允棠开始觉着不耐烦:“行了,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就说是陛下风声鹤唳,太紧张了些。”

    刘景天坚持:“朕不会错!”

    苏允棠收了手,开始系裙带:“小林太医都说了,要等五个月才能察觉到孩子动,太医的话,不会有错。”

    刘景天忽的瞪大了桃花眸:“孩子在朕肚子里,你不信朕,去信一个嘴上没毛的太医?”

    苏允棠奇怪的看他一眼:“陛下气疯魔了?孩子是在我的肚子里,不是你的。”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苍白的面色瞬间气得通红——

    苏允棠一时又觉着喘不上气!

    苏允棠只觉着刘景天“有孕”之后,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便想开口送客赶人。

    可刘景天却已先她一步,一甩衣袖,气冲冲的转身出了花厅大门。

    苏允棠一顿,匆匆系好裙带,转身追了几步:“陛下莫忘了下旨!”

    她明日就要去大明宫的!

    刘景天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反正步子是迈得越发大了,玄色衣袍都走得烈烈灌风。

    ————————

    苏允棠也懒得多理会刘景天的阴晴不定,想着午后若还不见圣旨,再派人过去催一次,如果刘景天的记性当真这么差,少不得,她就只能躲起来扎扎手指,踢踢脚指头提醒,也不算多大的事。

    这么想罢,苏允棠便又回了寝殿,抱着贵妃坐在一旁,看着满宫侍女热热闹闹的收拾行囊。

    好在刘景天的记性还算不错,没有叫苏允棠提醒,正用着午膳,李江海便亲自过来传了旨,给她寻了一个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降吉兆,要皇后去西北之处祈福,才能有利社稷、有利皇嗣的理由。

    这西北之处,当然就只能是大明宫。

    除了给永乐宫下旨,天子也给下旨令工部抓紧修缮大明宫几处宫殿,以便天子圣驾巡跸。

    李总管满面恭敬感慨:“陛下这是不放心娘娘呢。”

    苏允棠对此只是微微挑眉,接了圣旨之后,便叫去厄客客气气将人请了出去。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时,苏允棠便迫不及待的收拾梳妆,吩咐动身。

    皇后的车架仪仗,是昨日连夜备好的。

    跟随出宫的人,除了徐越按着将军府送来的名单,昨日才刚刚召集的一百禁卫,天子也另派了护卫一百,再加上沿途服侍的宫人侍女,侍童太医,近三百人,就这样踏着春日的晨曦,浩浩荡荡的行出了皇宫。

    苏允棠身怀有孕,路上当然不能急行,刚出宫时还略好些,京城能够皇家通行的官道,自然平整,只是微微有些摇晃。

    等到出了城后,即便是皇后的四驾马车,也难免颠簸了起来。

    苏允棠出宫,当然不会撂下一直照料她的小林太医。

    且紧跟着苏允棠身后的马车内,坐着的就是一身青衫磊落的林芝年。

    小林太医格外的谨慎,路上刚刚颠簸起来,便立即上前,询问苏允棠身子可好?

    苏允棠抚了抚小腹,好不好的,她也没有感觉,该问宫中的刘景天去。

    不过刘景天巴不得叫她落胎,便是当真不好,估计也不会说出来,说不得还要云淡风轻,一脸无事。

    稳妥起见,苏允棠还是请林芝年上车来摸了一回脉。

    林芝年在行驶的马车上摸了脉象:“如今倒还算平稳,娘娘当心些,微臣就在后头,若有不适,立即叫臣来。”

    苏允棠答应。

    可林芝年说着,却还是不放心:“微臣还是骑马吧,就跟在娘娘凤驾旁,一声招呼就能听见。”

    苏允棠闻言有些诧异:“小林太医也会骑马?”

    倒不是苏允棠以貌取人,只是小林太医这样俊秀干净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温良恭俭的文弱士子,实在与骑马不太搭。

    林芝年抿唇:“君子六艺,微臣不才,倒也是自幼修习。”

    看出对方神色有些低落,苏允棠连忙解释:“小林太医年纪轻轻,医术这般高明已是不易,竟还能精通六艺,实在是叫人钦佩。”

    得了这样的夸赞,林芝年反而有些腼腆似的:“不敢成精通,比起娘娘家学渊源,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说完,便也有些脸红似的,连忙下了车去。

    大明宫与京城离得不算远,一早出门,若按着寻常走法,过午也能到了。

    但因为小林太医的嘱咐,一路走的极其稳重不说,晌午时还停了下来,吩咐扎营开火,叫苏允棠配着热汤用了半个炊饼,又吃了一碗牛肉粥,之后还在在车内铺好寝具,歇息了半刻钟,由他又摸一次脉,确认无事之后,才继续上路。

    就这样,等到一行人走近远远的瞧见大明宫的碧瓦朱甍时,太阳都已西移。

    但苏允棠下车之后,一点不觉天晚,瞧着这山中的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便只觉这飒飒林野比四方的皇宫开阔了无数倍,连迎面吹来的春风,都携着生机勃然。

    下车进了行宫之后,苏允棠许是才在车上休息好了,精神不减,甚至有意去一趟大明寺看看。

    苏允棠:“现在殿内也是忙乱的很,不如就叫宫人们先安置行李,也省的我戳在这儿,反而碍事。”

    去厄在椒房殿内严防死守的了几个月,习惯了处处小心,立即劝道:“娘娘还是先歇歇吧,虽说瞧着没事,可到底在路上颠簸了一日呢,去寺庙还要爬山,好容易稳妥了,再出了差池可怎么好?”

    苏允棠原本也是一时起意,见去厄这么说,一时便也笑了笑,打消了这念头:“你说的是,以防万一,也不急在这一时。”

    一旁最后一次来瞧皇后脉象的林芝年收起脉枕,瞧见苏允棠面上的落寞:“其实不必去寺内,娘娘殿后不远,就有一颗子母柏,可以去瞧瞧。”

    苏允棠:“子母柏?”

    林芝年点头:“这子母柏,原本只有一株母树,只是生的高直些,虽然年份久些,也算不得十分出奇。直到百年前天降雷霆,忽的将这母树劈死了,第二日,母树旁便忽的生出了一颗子柏,这子柏环绕母柏盘旋而上,如今百年过去了,扶持这母柏,仍是不朽不倒,传为美谈,许多为子祈福,为母祈拜的,都要来拜一拜这柏树,都说十分灵验的。”

    刚刚怀了身孕了人,听了这话的故事,自然会心生动容。

    苏允棠的眼中重新恢复了光彩,去厄听着就在殿外,又有小林太医开口了,这才不再说什么,拍了拍手,打算跟上服侍。

    苏允棠拦下她:“你正忙着,就在殿后,我带上安儿宁儿两个小的,也不干什么,去看一眼就回来。”

    去厄应了:“好,等娘娘回来,这头热水床榻也正好备好,正好歇息。”

    苏允棠兴致勃勃的出了门,按照小林太医的指引,往南边走了几步,穿过一道半月门,便是她寝宫的偏门外,回廊下头有一片空地,左右种了两颗菩提树,正中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的石塑,时久天长,被风雨打磨的格外的圆润,都已不怎么能看得清五官。

    释迦牟尼的石塑后,便赫然是一颗极高的柏树,生的挺拔修直,一眼瞧不见顶冠,枝叶又是郁郁葱葱,丁点看不出已是死树。

    林芝年:“这就是子母柏了,娘娘细瞧,那些枝叶并不是母柏的,是子柏盘旋在母柏身上长出,这才让母子一般的生意葱茏。”

    果真,苏允棠顺着林芝年的指点细瞧去,才能看见母柏后,紧紧挨着一颗子柏,因为枝干生的比寻常柏树都细些,乍一瞧去,还以为是缠在母柏身上的树藤。

    苏允棠为了看清全貌,仰着头,一步步往后退。

    到底是荒败了几十年的行宫,匆匆修缮准备,也有许多不周全处,苏允棠不觉,正巧踩到了脚下松动的砖石,便忽的一个踉跄,往后跌了下来。

    “娘娘小心!”

    此刻离苏允棠最近的就是一旁的林芝年。

    在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跟着仰望子母柏时,也只有林芝年从头至尾都没有看树,一直看顾注视着身旁的苏允棠。

    在苏允棠微微摇晃时,他便立时察觉到不对猛地上前,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仓促伸手,便正正将跌倒的苏允棠抱在了怀中。

    苏允棠杏眸微睁,跌倒的瞬间下意识挣扎,也本能的抱住了小林太医的肩膀。

    林芝年浑身紧绷,一动不敢动。

    苏允棠仰头看去,山间的黄昏仿佛也格外温柔些,光芒温柔璀璨,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细细碎碎的撒下来,流金一般。衬着小林太医干净澄澈的双眸,只叫人忍不住的便也平静了下来,怔愣了一瞬。

    禁宫养乾殿内,原本懒懒倚在榻首的刘景天神色一变,猛然坐直了身!

    第45章 亵渎明月

    ◎阿棠,你在干什么?◎

    “娘娘!”

    “皇后娘娘……”

    子母柏前, 安儿宁儿两个小宫女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失职,都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跑上来, 争相扶起摔倒的苏允棠。

    浑身僵硬的林芝年,不知不觉便被着急的安儿宁儿挤在了面前,神色仍是怔怔,直到苏允棠扭头朝他看来, 两手空空的他才如同被电光击中, 面颊涨得通红, 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无事, 小林太医扶住了,不必吵嚷。”

    苏允棠闭了闭双眸, 再开口时,便也从方才那一瞬间的光芒与恍惚中回过了神。

    她转身回眸, 原想道谢, 还未开口, 便先一步看到了小林太医通红的面色, 一时也不禁一顿。

    也是, 小林太医只是素日里温文尔雅,于医术上又格外的沉稳可靠,才叫人觉着年有弱冠。

    其实真算起来, 小林太医十六岁就进了太医署, 如今该是才刚十八?

    林医正的家教, 只怕是自小沉迷医术, 与女郎私下相处的都没有过, 也难怪情急之下伸手相助, 都这样的羞窘小心。

    一念至此, 苏允棠再看面前的小林太医,便更觉纯真澄澈的可爱,忍不住嫣然一笑:“小林太医这是怎么了?”

    林芝年僵硬得像是石头,躬身请罪:“娘娘恕罪……”

    苏允棠:“这话本宫就不明白了,小林太医罪在何处?”

    林芝年一顿,久久不成言。

    苏允棠明知故问:“可是错在男女授受不亲?”

    林芝年面色一白。

    苏允棠又道:“小林太医六艺精通,必然也知道,这男女授受不亲后面,是还有一句的。”

    直到听到了这句话,林芝年才终于略微平静了些,抿唇道:“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

    他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是说方才的抱了皇后,便是援之以手的大义,显然要重过一个礼字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谢娘娘宽宥。”

    苏允棠便也笑:“该言谢的是本宫才对,若不是小林太医援手,我这一体三人,只怕已经情形危急。”

    林芝年摇头:“若不是微臣提起子母柏,娘娘本不必受惊。”

    苏允棠面色越发温柔:“大丈夫行于世,无愧于心就是了,何必在意这些小节?”

    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之后,原本已经平静的林芝年,神色却忽的变了一变,接着垂眸俯首,不论苏允棠再如何劝解,都只是沉默。

    苏允棠疑惑一瞬,便也只当小林太医是仍在为主动提起子母柏,险些叫她出事而低落。

    有些人,就是如此,分明怪不得他,却会将错处拦到自己身上惭愧自责。

    比起某一些恬不知耻,自己的错都要一概推给旁人的东西,简直是差到了天上地下。

    而这“某一些”指的,当然就是刘景天。

    发觉自己想到了刘景天,苏允棠颇觉扫兴,只在心里连连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出些晦气。

    不过饶是如此,闹出这一场虚惊,几人也没了赏景的兴致。

    苏允棠叫惊魂未定的安儿宁儿一边一个夹着,小心翼翼的送回了寝殿。

    林芝年跟随在后,这次没了理由再跟进去,只是留在阶下,看着苏允棠的背影绕过回廊,这才转了身,抬头看着高耸的母柏,莫名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又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却觉抱过娘娘的臂弯却仍旧存着方才的温热,擦过娘娘鬓发的指尖轻轻捻动时,也仍能察觉到方才的顺滑——

    甚至鼻端,都仿佛还存着方才擦身而过的馨香。

    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之后,林芝年便也瞬间反应过来,屏了呼吸,嘴角紧绷。

    娘娘光风霁月,皎如天边明月,自是无愧于心的,只是他……卑劣下流,生出这样不堪的心思来,哪里还配为医者?

    一念至此,林芝年的眸色越发自责艰难,在原处立了片刻,忽的伸手,狠狠的落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他下手一点没有留情,一瞬之后,面颊就是一阵鲜红滚烫,仿若问责——

    竟对天边明月生出亵渎之念,你怎么敢?

    ——————

    林芝年心内的纠结难过,苏允棠无从得知。

    到底也没出事,进寝殿前,她便也特意叮嘱了安儿宁儿不必提起这事,平白叫人担心。

    因此去厄看见苏允棠后,一点没瞧出不对,只匆匆服侍她更衣安置后,便又去打点起了行李,简直忙得脚底板都打滑。

    以往去厄虽也算是椒房殿内的掌事大宫女,但她到底年纪轻,资历浅,加上永乐宫里总也不缺积年的嬷嬷女官,甚至在这宫中待了几十年半辈子的,个个油的滑不粘手,有这些人在,其实并轮不到去厄操心太多。

    直到苏允棠下定决心,将周围的侍卫宫人里里外外的换了一遭。

    新来的初一十二这些侍女更像护卫,平日服侍上比去厄更生疏数倍,大大小小的事都要拿来问她,一来二去,反而将去厄练了出来,行事间越来越有大管家的气派。

    便如眼前,去厄忙碌间,时不时也与苏允棠说着明日的衣裳怎么理,屋里里零碎怎么摆,床前的帐子要用哪一副,家里又往行宫里送了十几个人来,十二后头要排到廿九了,这些人轮值要怎么安排……

    被缠身在这样平凡又琐碎的小事中,不知不觉与去厄商定了半晌后,苏允棠莫说方才日暮的光线中,那一瞬间的恍惚了,连出宫的新奇欣喜都黯淡了一半!

    瞧着天色一沉,她都忙不迭的要起了晚膳,只想着吃了东西赶快睡下寻个清静。

    待到第二日起来,也是说不出的琐碎忙碌,带来的行李都拆了出来,大半都安置妥当了,只是还要清点入账,剩下的小半更不用提,能被剩下,便说明都是有各色各样麻烦毛病的。

    午膳时,无灾姐姐又来了一遭,与苏允棠说了些白先生的安排,与朝中近日的情形,又订好了明日白先生也要过来,与她亲自见面商议。

    就这般,等再听到林芝年求见的禀报时,便又是暮色将至 。

    苏允棠恍然:“是了,今日还没请小林太医来把脉。”

    去厄也点头:“可不是!怪不得我觉着今日像是少了件什么事呢!”

    禀报求见也不过是林芝年恭谨,事实上,椒房殿上上下下,早已将小林太医视作了自己人,谁也不会拦着他径直进殿。

    如今换了大明宫也是一般,不必苏允棠开口宣见,只略等片刻,林芝年便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今日的小林太医,便又恢复了平常的温润稳重,颀长的身形挺拔,一眼看去,如同看到了新出的青竹,只觉爽目清新。

    所谓赏心悦目,瞧着顺眼了,心情自然也会跟着愉悦,苏允棠嘴角轻弯:“小林太医今日怎的迟了?”

    打从苏允棠有孕起,小林太医便都是一早进来把脉,而后亲自熬药开方,一直风雨无阻,一刻不错,比外头的官员上至值打卯都来的准时些,如这般拖到这时候的情形还当真少见。

    林芝年微微侧身,有意无意的只将左边的面颊对着她,冷静解释:“昨日与娘娘请脉晚,今日也跟着晚半日,更稳妥些。”

    苏允棠原本也只是玩笑,闻言也道:“从前是孕初三四月,胎相不稳,才劳你日日过来,如今已经安稳许多,便是隔几日看一回也不妨碍。”

    按太医署的惯例,宫中贵人,寻常的平安脉是十日一次。

    便是之前苏允棠调理身子时,也是三五日来瞧一次就足够,如林芝年这几月里的操劳,实在是为了安胎,极少数的情形,简直是一个人顶了三个的差事!

    真要日日如此,别说小林太医,只苏允棠自己都看不过去。

    可林芝年闻言,却是不动声色的拒绝:“微臣分内之事,还是日日请脉,娘娘稳妥,臣也更放心些。”

    说着,林芝年也不给苏允棠坚持劝止的时间,便又很快问道:“娘娘今日,可是腰背酸痛不适?”

    打从刚才进殿起,苏允棠的确无意的扶过两回腰背,她与一旁的去厄自己都未察觉,没料到小林太医却是这细心。

    苏允棠顿了顿,她的确是有些不舒服,从晌午略休息一阵起来开始,头就有些隐隐的发昏,腰背到屁股也都一并发麻僵硬,且还越来越厉害。

    这感觉苏允棠也很熟悉,明显是在马车上被颠出来的。

    苏允棠昨日坐的马车,当然不可能今天才难受起来。

    想的知道,这难受是刘景天那儿换来的。

    只是刘景天不好好的躺在宫中养胎,大晌午的还不安生,就不知又坐着马车想去哪。

    苏允棠微微蹙眉,却也无法解释,只含糊点头:“嗯,是有些。”

    林芝年便开口道:“女子有孕,月份大起来后,的确是会连累的腰背酸痛的,还有不当心的,生产之后,脊骨歪斜,终生酸疼不已,连腰都直不起。”

    去厄吸一口气:“这可怎么办?”

    林芝年低头拿出几张薄薄的笺纸:“微臣前几日画了几个招式图样,便是有孕时练着也不碍的,娘娘有空时试试,搭配穴位,使侍女轻轻揉捏,可以缓解不适,调理身骨,练的多了生产时也能顺畅几分。”

    单纯的缓解不适,苏允棠一点不当回事的,但是后面的两个功效,她却不得不在意几分。

    小林太医说的太吓人,她可不想孩子生了,骨头也跟着歪一辈子。

    苏允棠接过图样,动作招式倒是简单,她长在苏家,自小也跟着练功,寻常的动作,只需图册看一眼,便立即能领会八成,再叫小林太医看几眼,便能保证不出差错。

    倒是穴位,不是有经验的,单纯按图索骥,便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只是寻常侍女,只怕是干不了这个差事。

    去厄是学过武的,也认过穴位,闻言立即开口:“穴位是哪几处?小林太医指点我两回,我记着了,往后日日给娘娘按!”

    林芝年一一说明,去厄果真大半都清楚,伸手在苏允棠身上试了试,都无差错,偶有不精准的,叫林小林太医提醒了,便也立即无错。

    只在大腿后侧,与膝窝连接的一处穴位,去厄行为听过,试探着摸了几回,总也摸不准地方。

    苏允棠见状便道:“小林太医只管亲手指出来就是,医者父母心,哪里有这许多顾忌?”

    小林太医也不觉这话有异。

    不同于昨日意外抱住了苏允棠时,浑身僵硬,心如擂鼓。

    林芝年在当真行医时,心下向来都是一派澄明,从无男女之别的。

    甚至他打小跟着父亲进内宅看病时,最不解的就是为何男人无妨,看病的女眷就要藏在纱帘后不能见人。

    他五六岁时,还能进到帘后,当父亲的口舌眼睛,看过了表症出来转告父亲,等到了七岁,便再不能这么干,只能就这样给不许随意开口,不许大夫去瞧,伸手诊脉,也要在手腕上盖一层薄纱的女眷看诊——

    望闻问切,这么一折腾还剩下什么?

    等到他如今成人,虽然明白了其中缘故,也仍旧不觉这缘故有道理。

    正如娘娘所言,医者眼中,原本就该百无禁忌。

    林芝年冷静上前,伸手虚虚点于苏允棠大腿处:“就是此处,一般人不……”

    话音未落,门口便忽的传来一阵隐隐的吵嚷。

    下一刻,便是一道冷厉的声音:“阿棠?你这是在干什么?”

    是刘景天。

    第46章 朕变了

    ◎一个字都不能信◎

    “阿棠, 你这是在干什么?”

    刘景天的声音冷厉又阴郁,目光带着怀疑与审视,简直如同提早归家, 却正撞见了妻子出墙的可悲丈夫。

    不,世间都没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可悲。

    身为天子,肩负着天下苍生,整日的案牍劳神是他应该, 可皇后有孕的疲劳酸痛, 为何也要互换来他这儿担着?

    这且罢了, 可他整日受着这样的辛劳折磨, 皇后却无丝毫动容感激、反而对着他诸多仇恶,撂下他躲来这大明行宫——

    昨日黄昏, 甚至还躺在了旁的男人怀里!

    那先是莫名的心跳一滞,继而被人拦腰抱住, 还用手臂缠住人脖颈的感觉, 继而心跳又如格外的突兀的猛跳了两下的感觉。

    刘景天隔了一日, 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皇后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只是抱了一抱, 后头就没了反应, 可刘景天又是震怒又是狐疑,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等臣属回禀, 今日一早, 早膳都没顾得上用, 便抛下匆忙追来。

    其实在来的路上, 刘景天也已经有些犹豫, 毕竟苏允棠再是后悔, 如今也怀着身孕, 又与他换了体感,不该当真做出什么来。

    昨日被抱的感觉只是一下,或许就是皇后意外失足,周遭禁军护卫,也未可知?

    这么想着,刘景天心下便已有些后悔,若当真无事,见了皇后之后,又该如何启口呢?

    谁知御驾才刚停到山脚,刘景天还没决定好要不要打道回宫,身上便又一阵阵的传来被摩挲触碰的感觉,从脖颈,到腰背,最后干脆停在了大腿,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摸个不停!

    这次再错不得了!

    还在犹豫刘景天简直怒发冲冠,连身上的酸痛无力都顾不上了,猛然几个大步,便已甩开众人,一路直冲大明宫奔来。

    虽然宫门外戳着徐越,寝殿外头也守了一圈的苏家女卫,各个称得上尽忠职守。

    但架不住刘景天一概不理会,不躲,也不开口,就这样阴沉着脸一股脑的往里冲。

    难不成当真冲着当今天子拔刀子?

    那可就成了谋逆。

    不是不敢,只是未得吩咐,谁能替主子做这么大的主?

    只这么一迟疑,就立即叫刘景天冲进了寝殿内,看清楚眼前这场景的一刹那,心下更是猛地一沉——

    果真就是这个林芝年!

    他下旨将林芝年升为医判,又命其专司永乐宫调理凤体。

    这么一个祸根,竟还是他自己给皇后送来的!

    但殿内的众人并没有被撞破了什么的紧张慌乱,跟来的徐越与女侍们只是为失职无奈,毫无担忧,脸刚才还在“摸着”皇后大腿的林芝年收手退后,低头见礼,也一派寻常模样:“陛下。”

    刘景天素来知人善任,极擅相人,虽然与林医正的这个儿子相见不多,但也足够他判断出这个年轻人未经世事,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天真的执拗,竟与阿棠有几分像。

    这样的人,若是当真做下了什么,此刻不可能这般平静寻常。

    刘景天思量着“奸夫”的性情,才方方平静了几分,对面不知内情的苏允棠便已微微蹙眉,带了明晃晃的嫌弃道:“你来干什么?”

    刘景天从登基后,便是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不知为何,自从“有孕”之后,苏允棠只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言语,都格外的会触动刘景天的情绪。

    他的面色阴沉,已在酝酿着一场急风骤雨:“怎么,嫌朕扰了皇后好事?”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怒气从何而来,一时神色都是大变。

    可第一个回神的,仍是青衫磊落的林芝年:“陛下岂可污蔑娘娘清白?”

    “臣只是在教去厄姑娘认穴!”

    只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林芝年就连脖颈都泛了红:“娘娘光风霁月,贤良淑德,还真怀着双胎,如今才是刚刚安稳,陛下,你……岂能……”

    “芝年,够了,不必解释,你且退下。”

    苏允棠忽的开了口。

    她也是被气得很了,从前都叫小林太医,如今却是故意,刻意在刘景天面前叫得这样亲近。

    苏允棠是刻意,可没发现一旁的林芝年却是被这一声称呼叫得浑身一僵,原本已经通红的面颊脖颈,瞬间又红了一层,生生的愣在了原处动也不动。

    直到苏允棠又看他一眼,小林太医便忽的一个激灵,被蛊惑似的慌乱无措,满脑子再提不起任何念头,就这样当真乖乖的退了下去。

    等到殿内没了旁人,苏允棠方才冷笑:“怪道这么着急,原来是捉奸来了。”

    林芝年方才说出认穴之后,激怒中的刘景天便也几乎同时,留意到了挽着袖子出去的去厄,与有些凌乱的挂在一旁的信笺,榻上还摆着极其精细的穴位图。

    这么说来,的确,方才感觉到的摩挲触碰,也的都是冲着穴位,不像有下流猥琐之意。

    “误会……哎,都是一场误会罢了,朕不过是来瞧瞧你。”

    刘景天如同被戳破的皮囊,瞬间瘪了下去,可苏允棠却是怒气未平,只嘲讽道:“如今见到了奸夫,陛下是想如何出手?”

    刘景天神色一顿,一时间当真顺着苏允棠这话头想了下去。

    若是阿棠当真出墙,方才那林芝年当真是奸夫,这……他,他竟也只得暂且认了!

    体感互换,他至多也就是处置了奸夫,若是苏允棠以死相逼,连这奸夫都要留下一条性命来!

    唯恐苏允棠发觉了这一点,刘景天一时间竟是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只为了不叫苏允棠发觉,他只能强作无事:“阿棠真会说笑,朕不过是担忧你的身子,特意过来瞧瞧你罢了,方才便说了,都是误会。”

    苏允棠却偏偏不肯给他这个台阶:“陛下如今才是误会,臣妾其实早已倾慕小林太医青春年少,清隽俊秀,这几月来,出则同车,夜则同卧,日日相伴,夜夜春宵,只是瞒着陛下一个罢了。”

    发现苏允棠并未红杏出墙后,刘景天便已恢复了大半的冷静,闻言只是一笑:“青春年少算什么,不过几年光阴罢了,那样的嫩瓜秧子,脸皮薄得如纸一样,如何能配得上一国之母?”

    “面皮薄得不好,难不成像你这般厚颜无耻才配得上不成?”

    苏允棠冷冷的:“若是如此,你这两年临幸的新人里怎的没一个厚颜年长的?听其言不如观其行,可见还是这腼腆羞涩的,才叫人心动。”

    刘景天连连摇头:“哪里来的新人?阿棠你不知,如今满宫里否知道朕对你一往情深,除了皇后,对旁人再没有一丝兴致,宫务府里,可是连司寝的宫女都不备了。”

    苏允棠:“怎么,委屈了你?”

    刘景天哭丧着脸:“哪敢,要真说委屈,朕如今食不知味,寝夜难安,浑身上下一定力气都提不起,只想躺下歇息,偏偏当真躺下了,却是想睡也睡不着,只觉着腰背酸痛,坐起来批折子都是难如登天,却还要坐半日的车来瞧你……”

    苏允棠才不耐烦听他诉苦,径直打断道:“小林太医呈了一本图册,原本照着上头的招式图样,与揉捏穴位一道用上,是能缓解腰酸不适,调理身骨的,陛下既这样说,可见臣妾是不必用了,也免得陛下误会,这般辛劳次次都要赶来。”

    刘景天深吸口气,理直气壮:“阿棠,朕都身怀有孕了!男子有孕,难免多疑不定,你就不能体谅一二吗?”

    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有时候,苏允棠当真是不得不佩服刘景天的脸皮。

    苏允棠被叫这话说得沉默一瞬,才道:“别在这儿装腔作势,你算什么有孕?你如今心心念念,只怕还想着如何叫我自己落胎。”

    刘景天立即摇头:“怎会?那都是过去的事,你没感觉,自然不知道,朕这两日察觉到孩子在腹中动起来,心下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的眸光温和,面上满是说不出的真诚:“这滋味与以往全然不同,阿棠,你若是也察觉到,必然能明白朕为何要改主意,何况已经四个月了,如今落胎也是极大的凶险,怎么好冒险?”

    “今日来的匆忙,不能久留,朕打算回去处置好朝务,便也来大明宫陪着你,只盼着咱们的一双孩儿能够顺利落地,朕往后,也能好好为人父母。”

    刘景天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真心实意,连苏允棠都忍不住有些动摇了几分。

    刘景天“有孕”之后,的确变得奇奇怪怪起来,阴晴不定,不可理喻。

    她自己没感觉,这身孕的影响当真就这么厉害?

    趁着苏允棠犹豫时,刘景天也没有多留,三言两句说完了自己的打算,便起身行云流水似的退了出去,仿佛这寝殿里压根没有出过什么捉奸的震怒质问。

    就这般,直到午后,与苏允棠约好的白先生便也到了大明宫。

    苏允棠正在殿后的石桌上与先生烹茶说话时,去厄禀报说,外头来了不少宫人匠人,说是要日夜赶工,将前头能供陛下燕居的春台宫收拾修缮出来。

    刘景天走之前才说过的话,这倒是并不意外,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事。

    要移驾来的,不仅仅是刘景天一个,除了天子,还有接了圣旨的董嫔。

    苏允棠倒茶的动作一顿,忍不住咬牙:“狗皇帝!我就该知道,一个字都不能信!”

    第47章 喜欢

    ◎真心喜欢,是藏不住的◎

    听到苏允棠这声气急败坏的狗皇帝, 一旁白先生忍不住笑起来:“刘景天干什么了,叫大小姐这般生气?”

    苏允棠这才发觉先生还在面前,险些又被刘景天骗了一次, 只顾着生气了,竟是在先生面前这般失礼。

    回过神的苏允棠不好意思低头,解释道:“刘景天先前不愿叫我生子,因我诸多防范不肯, 便有意扶董氏对我出手, 只是董氏被吓破了胆子一直不敢, 到了大明宫, 原以为他改了主意,没想到还是如此。叫先生见笑了。”

    听了这话, 白先生原本轻松的神色,却郑重起来。

    他停下倒茶的动作:“我原以为, 刘三宝虽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恶性, 对大小姐却该是真心在意, 怎会不愿让你有孕?”

    苏允棠立时忍不住反驳:“他哪里对我在意?我看他这人, 最在意的只有他自己!”

    白先生摇头:“在意也有不同, 旁人心有所爱,或敬或畏,或溺或宠, 都是人之常情, 只刘三宝不同, 在意之后, 却立生专欲, 定要想方设法彻彻底底攥在股掌, 才能有片刻安心。”

    正是因为在意心爱, 才要这般小火煎熬,小刀锉磨,要她改变。

    若不在意,反而不必费这般心力,只管可以听之任之,有用是忍让一二,一时厌烦只管杀弃就是了。

    苏允棠愣了片刻,这话说的有理,却又实在叫人生气。

    她忍不住厌恶道:“这算什么?这样的在意,倒不如没有!”

    “是,只恨他以往伪饰太好,我旧日观之,只觉虽小节虽亏,却也算一代霸主,倒不知登基之后,竟狭隘多疑至此。”

    白先生说着,便微微凝眉:“若当真如此,大小姐日后,要更小心些。“

    白先生又不知体感互换的事,在他看来,刘景天不愿苏允棠有孕,自然只能是天子不愿见皇后有子后,借此在朝中结党,有碍帝王的威势皇权。

    可孤家寡人不是一句空话,历来皇帝,但凡子女长成,皆有这般顾忌,难不成为了这个,便再也不叫后妃有孕了?

    刘三宝是开国帝王,登基三年,若当真因为这日后的隐忧,便连最在意的皇后已经孕了四月的腹中儿女都容不下,那就不是一句狭隘多疑能形容——

    在如此心性的帝王手下,皇后与苏家又能落下什么好?

    苏允棠闻言顿了顿,知道先生是误会了,但想一想,她如今与刘景天换了体感,这威胁又比腹中的孩子强出不知多少。

    先生要她小心刘景天,这话一点也不错,苏允棠便也没有反驳,只点头应道:“先生放心,我知道的。”

    白先生也无意叫她太过担忧,闻言重新为她添一盏花茶,转了话头安抚:“大小姐不必担忧这些,当今只需好生休养安胎,若有皇子,中宫与将军府的情形,便又与往日全然不同。”

    苏允棠也明白先生这话,体感互换,只是她与刘景天二人的事,不论刘景天因她受再多苦头,朝堂之上也仍旧是大权在握的刘氏天子,她也只是人走茶凉的苏家皇后。

    若要改变,只能从外着手,那她腹中的皇嗣,便会是她最好的同盟与倚杖。

    苏允棠低头,轻轻抚摸自己小腹:“只不知这肚子里是男是女,两个孩子,能有一个皇子就好。”

    苏允棠对儿女倒是并无执念,甚至相较之下,更喜欢女儿些,只是眼下情形,终究是皇子的用处更大些。

    白先生:“已确是双胎了?”

    苏允棠:“是,小林太医才诊了脉,八成无误。”

    提起小林太医,苏允棠心下倒是一动。

    先前刘景天来“捉奸”时,故意叫了小林太医的名字气人,倒是还没有安抚解释,等明日再见时,要记着这事,不能为了刘景天抽风,叫小林太医心生顾忌不快。

    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瞬,苏允棠便又听白先生道:“既是双胎,就更要小心些,我已让各处都再留心葛老行踪,若能有好消息,就再好不过。”

    苏允棠诧异:“葛老不是已然仙逝了吗?”

    若是葛老能活着,当初将这位神医请来,说不得父亲还能多撑些日子。

    便是当真大限已到,去前的几月里,也能舒服体面些。

    可惜……

    白先生便道:“葛老去了,总有传人,大小姐不知,葛老晚年时,曾收下过一双弟子,一男一女,后又结为夫妇,这女弟子便专精女子妇产之道,跟随葛老四处行医,单论妇人生产,说不得还更娴熟些。”

    苏允棠恍然:“这么多年多年不见消息,可能寻到?”

    白先生:“也是凑巧,上月一个苏军出身的老革,卸甲归家时,路过恩泽一处无人知晓的山中村落,意外撞见了这对夫妇,已传了信去查,若是真的,大小姐生产时,就叫人放心许多。”

    “原来如此。”

    苏允棠安慰:“得之我命,能寻到自是最好,寻不到也不必强求。”

    白先生闻言便笑:“女子怀了身孕,大抵都要多虑多思,大小姐如此豁达,果真将门虎女,倒颇有大将军遗风!”

    苏允棠只是无言摇头。

    她哪里算什么豁达?被暗伤折磨了近三年后,她最清楚一个人在身上处处不痛快的时候,性情心绪也会一并变得狭隘,根本由不得自身。

    不见刘景天都没受住孕初的不适,一日日的阴晴不定起来?

    她现在能够不在意,无非是因为所有的不适都在刘景天身上罢了,如父亲那般,缠绵病榻多年,心性却还能豪迈阔达,当真看淡疼痛生死,是世间罕见,她差得远。

    该说的正事都说罢,白先生便也没有多扰,起身踏着暮色离开了大明宫。

    苏允棠送走了先生,看了看天色,想着没什么事,便在镜前卸了见客时的钗环,打算解了头发松快着,一会儿用过晚膳便准备歇息。

    自从有孕,她便是这般日出而起 ,日落而息,格外准时。

    去厄见状,在一旁欲言又止:“小姐,小林太医在外头,已来了好几次。”

    苏允棠顿了一顿,诧异道:“好几次?怎么不请进来?”

    去厄解释:“陛下来时就一直在外头守着,先是小姐要午歇,就说没什么事不必打扰,后头又来了一趟,遇上娘娘正与白先生说话,就又罢了,这不是又来了?”

    若是当真有事,不过这样三来而不入,想来还是晌午时 ,刘景天来那一趟,叫小林太医一直放心不下罢了。

    如是从前,有什么只管来问就是了,如今却是这样小心顾忌……

    苏允棠闻言摇头:“这般小心,定是刘景天折腾这一遭,将人吓着了,快请进来吧。”

    此时她头发已经拆了一半,肩后垂了一半的青丝,这个模样,若礼说,是不好见客的。

    只是小林太医又与寻常客人不同,见大夫,着急起来哪里顾得上那么许多?莫说头发只挽一半了,衣衫不整,憔悴邋遢,甚至吐到一半,涕泗横流的情形都早见了许多次。

    更莫提寻常看诊时,小林太医也要观舌苔,翻眼白,早已什么仪态都不剩。

    因此这时候,苏允棠便也没有重新梳妆,只是拿了绸带将披在脑后的头发系了系,仍旧垂在脑后,乍瞧着,倒像是未嫁姑娘家的燕尾。

    “娘娘万安。”

    刚刚系好绸带,林芝年就已在身后拱手问安。

    苏允棠没有转身,瞧着铜镜中的青衫少年,径直便问:“听去厄说,小林太医来了几次?什么事这样小心?”

    林芝年羞窘似的低头道:“娘娘恕罪,微臣只是有些担心,后听闻去厄姑娘说凤体无碍,便也放心了。”

    苏允棠便一乐:“我身子如何,小林太医不该是最清楚的?怎的还要旁人来问。”

    林芝年忽的抬眸看她一眼。

    这一眼在铜镜中铜镜清晰可见,落在苏允棠眼中,便是忽的一顿。

    她立即明白了,小林太医担忧的不适她的身孕旧伤,而是害怕来“捉奸”的刘景天会对她动手。

    这样的伤见不得人,难以启齿,因此,小林太医才会这般小心翼翼,欲言又止,只是在一旁默默观她言行。

    苏允棠沉默一瞬,有心想要解释,说刘景天不会伤她。

    可想一想这么多次来,请小林太医看的膝伤、脚伤,尤其是还有上次的淫药,便知道她的解释便是说出口,对方也不会相信,说不得还会以为她撑着体面,是强作无事。

    这么想着,苏允棠便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叫了一声:“小林太医……”

    “娘娘!”

    话未说完,林芝年却忽的插了口:“娘娘太过客气了,微臣已服侍娘娘两年,请娘娘以名姓相称。”

    苏允棠有些诧异看去,镜中的林芝年微微抬眸,素来温润如水的人,第一次透出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放下梳篦,转过身去,开口叫了一句:“芝年。”

    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让小林太医方才的情绪瞬间消弭,他眸光躲闪,面颊泛红,分明浑身雀跃,却又声如蚊呐:“是。”

    苏允棠忍不住的攥了手心,这一瞬间,苏允棠忽的明白了在荆州时,父亲为何只与她寥寥几句,便确定了她的心意,应下刘景天的求娶,为何无灾姐姐只是看她一眼,便立即笑着恭喜她如愿。

    那时的她,只怕就如同眼前的林芝年。

    原来真心欢喜爱慕一人时,是当真藏不住的。

    作者有话说:

    回家啦!努力加更补上之前字数么么哒~

    第48章 一起住

    ◎滚◎

    “小姐今日怎么装扮的这般端正, 可是有事出门?”

    大明宫寝殿内,苏允棠一早起床之后,便坐在镜前梳起了一丝不苟的和合髻, 身上也换了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外头罩了一件烟霞底的白玉兰散花比甲,浑身上下都是格外的端肃齐整。

    比起往日的轻便随意, 的确像是要出门见客的模样, 且还是很严肃隆重的那种客人。

    听着去厄的询问, 苏允棠却只是笑笑, 随口找了个理由道:“不见客也得收拾收拾了,先前胎相不稳, 整日在床榻间赖着,才顾不得这个, 如今好些了, 总不能还每日披头散发的不成样子。”

    “也是, 打扮起来, 精神也跟着好呢。”

    去厄也不细想, 听苏允棠这么说,就只当是真的,

    之后到了小林太医每日一早来请脉的时候, 苏允棠便也用了同样的理由, 没有如往常一般在寝殿看诊, 而是起身行到了见客的前厅堂。

    “娘娘万安。”

    苏允棠刚刚在厅堂主位落座, 小林太医便也被引到了屋内, 与她拱手问安。

    天气渐暖, 行宫内不似宫中规矩, 也不必日日身着官服,林芝年今日便换了一身薄衫,长衫是上等的锦州绸,却是干干净净的素色,一丝纹绣不见,再衬着他嫩竹似的修朗身形,即便低着头,也能看出君子如玉,清润若泉。

    多么好的少年郎。

    苏允棠瞧着心下叹息,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微微颔首:“芝年不必多礼,去厄,给小林太医上茶。”

    同样的称呼,只是略微换了些神色口吻,给人的感觉就全然不同。

    昨日苏允棠叫出的芝年二字里,满是随意亲近,叫林芝年面色通红,满心喜悦,

    今日出口的名字,便满是沉稳慈和,舒缓里带着三分的疏离,像是上位的长者看到了满意的后辈下属——

    事实上,她与小林太医的关系原本就该是如此。

    林芝年闻言果然一愣,怔怔抬头看向苏允棠,直到去厄亲自送来的温茶都塞到了他的手里,才像是被什么惊到一般,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去厄哎呀一声:“当心,撒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林芝年手上被翻出的茶水,好在就是温茶,只有些狼狈罢了,并没伤着。

    去厄还差笑着诧异:“小林太医这样稳重的人,这是怎么了?”

    林芝年用帕子盖住浸湿的衣袖手背,低头告罪:“微臣失礼。”

    苏允棠顿了顿,才继续道:“无妨,芝年这些日子,从永乐宫到大明宫,一手看顾着本宫母子三个,实在是太劳累了些,也难怪如此。”

    林芝年似有所觉,抬起头,面色隐隐泛白。

    苏允棠迎着他的目光,温润却坚定:“先前多亏了芝年,本宫已吩咐了家里人多寻几位惯于此道的产婆大夫来,往后有她们帮手,你也能多些空闲歇息,好好缓缓这几月的辛劳。”

    林芝年按着帕子的手心颤了两下,半晌,方才应了一句:“是。”

    他的模样实在是看着就叫人动容。

    苏允棠抿了抿唇,又补了一句:“请旁人来,不过不愿见你太过劳心罢了,小林太医的的仁义德行,本宫总是记在心里。”

    林芝年抬眸看她,努力牵了嘴角,声音却还带着艰涩:“娘娘的苦心,微臣明白,您旧日的庇佑之恩,微臣亦铭记在心,娘娘不嫌臣莽撞,还容臣服侍在侧,就已叫人惭愧,实在不必再这般顾及微臣。”

    他面色仍旧泛着苍白,可眸光却已恢复了素日的温柔澄澈,甚至隐隐还有一丝惭愧自责。

    小林太医显然听懂了苏允棠今日这一番话的含义。

    在苏允棠看来,小林太医昨日的表现,虽然叫人诧异,但仔细思量起来,却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于林芝年有庇护的旧恩,有孕之后,为了保胎,又日日召其请脉开方,还时常要人在永乐宫内亲自熬药,这么算来,几句是整日都在一处。

    小林太医才是刚十八的年纪,先是这般日日与她相处,之后她失足跌倒,有了肌肤之亲。之后更是叫刘景天抽风似的折腾了一场捉奸的闹剧。

    年少而慕艾,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对小林太医来说,生出这样的心意简直就是水到渠成一般顺畅。

    便是不是她,换了任何一个旁的女子,也极有可能会是一样的结果,

    也正是因此,她也不必大惊小怪的点明揭穿,甚至不必叫第三个人知道,闹得风风雨雨,反而叫两人都不痛快。

    少年人的一时意动,简单又纯粹,尤其如小林太医这样的谦谦君子,只需一句暗示,便足够点明她的态度,也足够叫对方做出正确的选择。

    苏允棠的打算没有错,小林太医的反应与她的预料的一般无二,可此刻出口的这句话,却仍旧叫她心中满是难言的复杂。

    分明是被拒绝推开,却没有羞窘恼怒,没有气急败坏,甚至隐隐还有一丝自责,自责自己的心意为她带来的困扰,叫她不必在意他。

    苏允棠忍不住的闭了闭眸。

    这样的好的人,若不是他太过年轻,若不是她先遇到了刘三宝,若不是……

    只是才刚想到这儿,苏允棠便也瞬间清醒过来。

    没什么不是,没什么如果,她已不是在父亲庇护下,可以肆意妄为的将军府大小姐,她如今的身份与境地,注定了她于林芝年的差距与结果。

    之后的苏允棠没有再多说什么,林芝年也默契的不再多提,只是低头三千,两人只是如往常一般,摸脉、看诊、开方,又看着练了他才教的,能缓解腰背酸疼几个招式,确认没什么不对了才告退离开,仿佛方才的暗示与波澜全不存在。

    不过去厄最后将人送出去后,还是忍不住奇怪:“小林太医怎么了?瞧着好像不太对劲呢,当真是当差太累了?”

    进门时还是清澈见底的汩汩小溪,出门时虽然还是那条溪,但是水流得却慢了许多,仿佛内里添了许多阻碍,总觉着艰难晦涩了不少。

    苏允棠低头:“大概如此,歇息一阵便会好了。”

    不过初生的苗头罢了,歇息一阵,难受几日就该过去了。

    —————

    不过就这般三日过后,苏允棠还没看见小林太医彻底放下,大明宫内,倒是又迎来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刘景天。

    刘景天来的十分仓促,工匠们才干了三天,帝王临驾的春台宫还没压根没能修缮妥当。

    日夜赶工下,也只是勉强收拾出能供朝臣们商议对政的明政殿,连起居之所都能准备好,刘景天就这么匆忙又浩荡的搬了进来。

    苏允棠寻了安胎静养的由头,并没有去迎驾,但也不妨碍刘景天一上山后,就立即来了苏允棠的寝宫。

    守门的徐越悬着脑袋挡着在宫门前:“娘娘身子不适,不便接驾,请陛下回春台宫。”

    刘景天一点不意外这样的阻拦。

    他抬头看了看脑袋顶的日头,已是夏日,便是山中凉快些,正午的太阳,也很有几分灼人。

    他就这样站在毫无遮蔽的太阳下,一手撑腰:“无妨,你告诉皇后,朕就站在这儿等着,过个一刻钟再问问。”

    还未到一刻钟,额角被晒出薄汗刘景天,便果然进了寝宫,看见了满面不耐烦的苏允棠:“你又想干什么?”

    刘景天不急开口,不慌不忙的上前落座,又毫不客气的吩咐去厄给他拧一条沁凉的帕子来擦脸。

    去厄迟疑的看向苏允棠。

    苏允棠没好气:“给他!”

    大正午的太阳,就这么直晃晃的顶在脸上,那滋味,莫说凉水沁过的帕子了,若不是要连累自己,她现在都很不得一脚把人直接踹进水里!

    刘景天将帕子摊开铺在脸上,冰过之后,又折起来,细细从额头擦过脖颈,直到看见苏允棠的神色一点点和缓下来,才笑道:“果然到四个月上,就要舒服稳固许多,亲眼瞧见阿棠气色恢复,朕也算放心了。”

    苏允棠仍是满面不耐烦。

    刘景天:“瞧瞧,自从这冬雷过后,阿棠你折腾过朕多少回?朕不过是叫你晒了半刻钟,就急成这样。”

    苏允棠现在相信有孕之后果真会影响情绪了,只看刘景天,她这厢才刚舒服了几日?刘景天就又这样有精神起来。

    苏允棠看着他,把手心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是双胎,四个月,已经有了能够看出的弧度:“陛下若是嫌身上舒坦了,也不必急着气臣妾,待到生产时,有的是您不痛快的时候。”

    刘景天嘴角的笑意就猛的一窒。

    他的目光从苏允棠鼓起的小腹上飞快划过,几息之后,才又恢复了方才的笑容:“总是要有这么一遭的,朕上次不是就说了,朕如今早已想通,要与你好好为人父母。”

    苏允棠冷漠:“哦?那你带董氏过来,不是为了叫她害我?”

    董惜儿来得十分低调,就跟在刘景天随侍的宫女里,连嫔位该有的车马衣裳都没见,一点不起眼,简直像是特意藏起来了一般。

    要不是如今大明宫已被将军府守得密不透风,便是飞过一只鸽子都要打下来,只怕苏允棠一时半刻都不会知道董氏来的消息。

    刘景天这一次的笑意就不怎么真心了:“皇后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他知道董氏的事瞒不过苏允棠太久,只是没料到,御驾才刚刚到大明宫,就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体感互换,受制于人,又添了这腹中双胎的折磨,精神不济,不知不觉间,他当真是退让了太多——

    猛然回头时,只叫他都是一惊。

    刘景天的面色变化了一瞬,之后才又道:“阿棠误会了,董氏早已真心改过,如今十分的安顺,朕带着她,不过是以防万一,为你纾解派遣用的。”

    苏允棠:“为我?”

    刘景天坦然点头:“可不是为你?朕如今是清心寡欲,早不近女色了,只怕身上有了兴致不觉,叫你憋屈难过。”

    他甚至大方道:“你若不喜欢董氏,旁人也成,上次朕没能成事那个侍寝宫女,你可还记着?感觉如何?要不要朕叫她过来你见见?”

    苏允棠缓缓吸一口气,咬牙道:“陛下可当真贴心。”

    刘景天嘴角带笑:“不值什么,朕倒是无妨,只怕阿棠孕中委屈。”

    苏允棠冷笑:“陛下这般贴心,臣妾也不敢专美与前,听闻女子孕四五月时,也会兴致大发,陛下可有感觉?若不然,还是让臣妾先召几个美少年来,叫陛下痛快痛快。”

    刘景天忽的将帕子扔到了案上:“皇后想找谁?那个太医林芝年?”

    刘景天说的随意,可 “林芝年”三个字,却让苏允棠瞬间变了颜色。

    她猛地站起身,骂道:“你自个抽风,尽攀扯旁人干什么?”

    苏允棠想着这几日小林太医的模样,只觉气恨,却不知这一番表现落在刘景天的眼里,却叫他瞬间警觉!

    他上次前来“捉奸”,之所以虎头蛇尾,只问了几句话,就转身回宫,一大半的缘故,都是因为苏允棠与那林芝年的态度。

    姓林的且罢了,刘景天最是了解苏允棠,她越是这般毫不顾忌,随口叫着那小太医的名字,大咧咧胡说什么倾慕已久,出同车,夜同卧……才越是说明只是赌气罢了,实则问心无愧,压根没有把人放在心上,甚至想都没想过。

    这才隔了几日?为何这么快就变了?

    毫不顾忌是问心无愧,同样的道理,提都不肯提,自然是心虚——

    皇后当真看上了那黄毛小子?!

    刘景天也跟着站了起来,仿佛被戳中了逆鳞的恶龙,面色比苏允棠还更难看:“阿棠,你跟朕来真的?”

    苏允棠高声叫人:“初一!赶他出去!”

    刘景天失去了进门时的得意冷静:“朕不走!朕告诉你,春台宫的寝殿还未修缮出来,朕过来,就是打算与你住在一处!”

    苏允棠不可置信:“你和我住一起干什么?”

    刘景天气冲冲的贴近: “干什么?干夫妻该干的事!皇后自己都说了,女子孕四五月,兴致大发,还找什么旁人,你我夫妻在一处就是两全其美,哪里用得着什么小林太……唔,嘶,苏允棠!”

    下一刻,刘景天捂着刺疼的舌尖,面色铁青的从皇后寝宫甩袖而出,仿佛下一个就要择人而噬。

    在他身后,是皇后余怒未消的呵骂:

    “滚!”

    第49章 示威

    ◎怪不得皇后这样喜欢◎

    进了五月, 京城已是一日日的热了起来,山中的大明宫却是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

    再加上昨夜里刚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不算大,只将殿外葱葱郁郁的绿叶子都洗涮了一遍似的,水水嫩嫩,大的如蕉叶一般, 层叠的绿叶下头, 则开满了一架子碎碎白白的小花, 全都是喝饱了雨水的, 在山风里摇头晃脑,清新喜人——

    苏允棠一早披了衣裳朝窗外一瞧, 便也忍不住的弯了嘴角,喜欢得连昨天被刘景天气出来的郁气都消散了大半。

    苏允棠:“天气真好, 这样的天气, 很该出去转转的。”

    “就是呢, 小姐先前只顾着在屋里养胎, 春光都耽搁了。”

    一旁去厄也点头:“小姐加一件衣裳, 咱们去镜湖边儿瞧瞧水吧?”

    大明宫附近不单有千年古刹,景色也是极好,水碧山青, 千岩竞秀, 朝东五里, 便有一处极为宽阔的湖面, 名为镜湖, 湖水也真如明镜一般。

    前朝建行宫时, 便沿着水面修了栈道回廊, 回廊尽头,是一座四角亭,脚下又有石台径直插向水中,闲暇在亭中赏景,泼黛一般的湖光山色,美得足可入画。

    苏允棠果然心动,又叹息:“可惜我怀着孩子,若不然骑了轻雪,带上贵妃,踏着朝露打马过去,才是爽快。”

    去厄瞪她:“可不是越说越过分了?坐车都不敢行快了,小姐想带,就叫贵妃与轻雪在旁边跟着一道走。”

    苏允棠便也笑,想了想:“只叫跟着我一道就是了,它年纪大了,本也不能很跑,轻雪却正是壮年,平日里都闷着,好容易带出去,还得叫人一路牵着慢悠悠走,太委屈了些,不如等我先去了,再叫人骑着它跑去,对了……”

    说到这儿,苏允棠又想到:“小林太医还没来,一会儿就请他骑轻雪过去,也省的再周折。”

    去厄答应着,看着苏允棠多添了一件斗篷,便叫初一几个先护卫娘娘出门,她则慢一步,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器具,随后跟上。

    就这般,等苏允棠一路晃悠悠的到了镜湖旁的四角亭时,水边的石台上,已支好了遮阳避风的的银盖大罗伞,伞下又摆了特意搬出来的檀木马蹄案,案上摆着装着四色点心的山水漆盒,案前摆着软垫蒲团。

    再往前一瞧,台上还放了逍遥椅,椅上都铺了厚实的软垫,甚至还有支好的钓竿正晃晃悠悠垂在水中。

    苏允棠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的乐:“我们去厄姑姑可当真是越来越仔细了!”

    去厄擦着额头忙出的薄汗,正看着一旁的小茶炉,等着炊好山泉水用来冲汤沏茶,闻言也是格外得意:“无灾姐姐都夸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呢!”

    苏允棠果然笑着连连夸赞,瞧着水沸了,也难得的起了兴致。

    她放了贵妃去一旁休息观鱼,自己则亲自上前小心坐下,挽起袖角,从青柚雕花小瓷盏里挑出了一只,用壶里的热水缓缓烫过,而后不急不缓的打开装了茶叶的小锡罐,取出竹制的茶匙,缓缓舀出些少许茶沫,倒于杯底,提起水壶,手法熟稔的冲出了一碗新茶。

    去厄托腮在一旁瞧着,只觉小姐的手指生的真好看,细细长长,又藕节似的白嫩,不过带了这么几件简单的茶具,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可叫小姐在湖光山色中款款做来,就仿佛带了一种独特的韵味,和敬清寂,叫人连心跳都跟着慢了下来 。

    直到苏允棠捧着沏好的茶,靠在逍遥椅上舒服的眯起了眼睛,去厄忍不住开口:“小姐可真漂亮,像是天上的仙女!”

    苏允棠嫣然一笑,探身朝她推去了一方小茶碗:“这小嘴怎么这样甜?可不得给你一盏茶吃?”

    “什么样的好茶?不知朕可有福气尝上一尝?”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一旁的初一等人瞬间警惕,连原本专心盯着鱼影的贵妃都忽的抬头,朝着水中吠了起来。

    苏允棠微微蹙眉,起身朝着贵妃吠叫的水道旁看去,果然,下一刻便现出了一方精巧的竹筏。

    刘景天布带束头,身着青色短打,衣袖挽在肘上,露着结实流畅的手臂,手持竹篙,行云流水似的轻轻一点,那竹筏便知道主人心意一般,穿过荷叶,格外丝滑的行到了亭下台前。

    “阿棠。”

    他立在水中笑着唤她。

    镜湖沿着回廊,种了品种上好的水芙蕖,虽然不如宫中侍弄的精心,在山中却也别有一番野趣,还不到花开的时候,可片片莲叶舒展,在清晨的微风舞女一般轻轻摇曳,在水里也透着一股别样的风姿。

    但即便是立在这样的美景中,刘景天也没有丝毫的逊色。

    他生的当真极好,剑眉星目,桃花入眸,在迷蒙的水气中,连嘴角的弧度都氤氲着勾人的缱绻,仿佛是对着心爱之人吐露满心情愫,连身后的接天莲叶,都瞬间沦为他的陪衬。

    苏允棠紧了紧手中茶碗,面无表情。

    剩下的初一去厄等人,见是陛下独身前来,也松了戒备,只有贵妃,仍是对着刘景天吠叫不停,显然是还记着这个如今总是叫主人不痛快的人。

    刘景天见状摇一摇头,也没叫旁人搀扶,只是撑起竹篙,手臂的线条绷紧,再一用力,轻轻巧巧的一跃,靴子便干干净净的踏上了石台,一丝水痕都未沾。

    上来之后,他便屈膝在贵妃面前蹲下,啧啧摇头:“贵妃啊贵妃,你可忒狠心了些,在荆州时,我喂了你多少次?怎的如今就全都翻脸不认了?”

    不知时是当真听懂了刘景天的话,还是见主人还算平静,贵妃闻言呜呜两声,还当真没有再朝他大吠,只是仍旧挡在苏允棠膝前,不许他靠近。

    苏允棠摸摸贵妃的头,赞一句:“真乖。”

    刘景天便不禁苦笑:“怪道它这样狠心,原来是物似主人形。”

    苏允棠乜他一眼,仍旧懒得理会,刘景天却也不恼,早有准备似的,取下了腰间悬的布袋,往手里倒出了几颗结实的东西,晃动着逗弄道:“再尝尝试试,看看可能记起朕?”

    贵妃鼻翼抽动几下,果然立时便露出些心动的模样。

    苏允棠也隐隐闻到了一股肉香,垂眸看去,竟是煮熟的兔关节,

    苏允棠不满:“它啃不动骨头。”

    贵妃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啃不了硬物,莫说骨头,连肉都是熬成肉糜给它吃粥。

    刘景天却抬抬手:“是特意挑的软骨,贵妃这样的老犬也能吃,不信叫它试试?”

    贵妃养的极好,没有主人吩咐,不会吃外人给的食物,可是猎犬啃咬扯磨也是天性,见了刘景天掏出的软骨,吃了好几年肉糜的贵妃便已忍不住的流起了口水,神色也有些躁动起来,频频看向苏允棠。

    苏允棠看的不忍,下意识的点头,果然,下一刻贵妃便飞快的叼起了刘景天手中的脆骨,连吃几个都不见停,一点不见平日的稳重,吃得喉咙里都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刘景天站起身,又从袋中掏出几枚,只这一次没有放在手中,而是随手往上一抛,引得贵妃起身在半空去衔。

    这样追逐的小游戏,凡是狗就没有不喜欢的,尤其刘景天仍的恰到好处,距离不远不近,正是年迈的贵妃略微费力便能接到,既不挫败,也不会无聊。

    几块软骨下肚,贵妃高兴的尾巴都不停摆动了起来。

    刘景天哈哈笑着,转身看向苏允棠,手腕一抖,一面往身后抛着软骨逗着贵妃,一面朝苏允棠爽朗道:“阿棠你瞧,朕就说了不碍。”

    说着,看到苏允棠的神情,刘景天屈膝仰头,一双桃花眸,迎着水光看向她,笑着低头:“还在生气呐?昨日是朕说错了话,你我二个的事,的确不该攀扯旁人。”

    “朕昨夜就后悔了一夜,惹了你生气,在勤政殿的竹榻上窝了一碗,朕自个倒无妨,只怕连累你睡不好。”

    刘景天在投其所好。

    苏允棠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从划竹筏出现,到现在喂贵妃示好,低头认错,不单单是在讨贵妃喜欢,也更是在讨她的欢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也瞬间惊觉,虽然她这么多年来,从未真正认识刘景天,但刘景天,却当真是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她喜欢的,原本也不是登基之后的威严端肃的刘氏帝王,不是现在忘恩负义的刘景天。

    正如她打小看江湖话本时,比起那些一本正经的正道魁首,规规矩矩的名门少侠,反而更喜欢那些邪性不羁,亦正亦邪的反派,危险又刺激,仿佛与这些人在一处,便有数不尽的有趣新奇。

    刘景天此刻独身一人,点着竹筏踏水而来,逗弄贵妃的爽朗模样,便生动的仿佛旧日重现,仿佛当初灯会上,那个随性又不羁,惫懒里又透着浑身鲜活元气的少年,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若还是从前的苏允棠,这样的刘景天是会教她心跳不已,满心雀跃的。

    但现在不行。

    不是她的喜好变了,只是她已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喜欢虚伪矫饰,更不喜欢被人玩弄诓骗。

    苏允棠坐直身,眸光冷漠而清明:“你又想要什么?”

    刘景天上一次这般投其所好,对她曲意讨好,换来了父亲率军相投,换来了这江山半壁尽收囊中。

    如今,父亲已逝,他已是刘氏帝王,作出这幅模样来,又想要什么?

    这话让刘景天面上的笑容一顿。

    “阿棠,朕不过想与你好好说几句话。”

    他停了动作,眉眼低垂,说不出是低落还是委屈:“原来在你心里,朕来寻你,就必然是另有所图。”

    苏允棠冷冷抬眸,还未开口,身后栈道上便又传来熟悉的马蹄脆响。

    苏允棠记着这马蹄音,是轻雪。

    她撂下刘景天,起身立于栏前,看去,果然是她的轻雪,浑身雪白,步伐矫健,一路轻快的骑至路旁,方才停了下来。

    停下之后,马背上跳下一个青衫少年,身姿挺拔清隽,如青松翠竹,下马之后,也没有急着走,而是抚摸着轻雪马背,面色柔和,仿佛夸赞。

    轻雪跑的畅快,被摸了之后,也微微低头,蹭了蹭年轻人头顶。

    这就是轻雪十分喜欢一个人才有的表现了,苏允棠远远瞧着,嘴角便不禁弯起一时弧度。

    一旁刘景天将最后一枚软骨扔下,摸着已经不再抗拒他的贵妃下巴,声音低低的,说不出是在说贵妃还是说自己:“你啊,不中用!”

    将轻雪安置好后,林芝年也没有耽搁,拎起袍角,便迈步上了回廊。

    他并没有看到蹲在地上喂贵妃的刘景天,只是抬头瞧见亭内栏边的苏允棠,便停了脚步,粲然一笑,拱手问安:“娘娘万安。”

    下一刻,刘景天便忽然出现在了苏允棠身后。

    林芝年神色一顿:“陛下。”

    刘景天微微颔首,眯眼打量了一阵,刚认出似的恍然道:“唔,你是林桥的儿子?”

    苏允棠皱眉打断:“几日前才见过的人,你装模作样什么?”

    刘景天坦然:“上次只觉着眼熟,这才想起来,就是朕上次升了医判,调来伺候你的小太医?”

    限于身份,亭下的林芝年不得不低头,重新朝他见礼:“陛下记得不错,微臣林芝年,见过陛下。”

    刘景天温和的仿佛天下间最礼贤下士的君王:“果真是一表人材,朕见了都觉一新,怪不得皇后这样喜欢。”

    苏允棠退了一步,皱眉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到了她身后的刘景天。

    话没错,可是听起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劲?

    林芝年也觉不对劲,面色谨肃,只微微低头,一个字不应。

    刘景天却还又一手虚揽了苏允棠,继续道:“爱卿不必多礼,这些日子,朕忙于政务,多亏你服侍皇后有功,叫朕放心,待皇后顺利产下朕的孩儿,朕也必要代她们母子好好谢你。”

    这次,苏允棠终于听出不对劲在何处了。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将自己与她放到了一边,只将小林太医推了出去。

    他这是在吃醋示威?

    简直莫名其妙。

    林芝年的面色也紧绷起来:“娘娘与臣曾有庇护之恩,服侍娘娘凤体也不过本分罢了,不敢领陛下谢字。”

    刘景天摸着下巴:“唔,是了,皇后庇护过你,说来,朕落难之时,也是多亏皇后出手相助,受皇后庇护还在你之前,还真是巧。”

    别太当回事儿了,这庇护,你也不是独一份的。

    林芝年微微低头,面色更加严肃。

    我虽在你之后,可我此生都记着娘娘恩情,绝不会如你一般,忘恩负义,让娘娘难过受伤!

    林芝年心下这般想着,可为了不给娘娘添麻烦,也能在心里想过。

    他在自己心间压上了层层自缚,绝不能出口一个字。

    这分量太过沉重,只压得他澄澈的双眸都显黯淡起来。

    可看着他这模样,刘景天却忍不住的弯起嘴角。

    黄毛小子罢了,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这笑意也没能维持太久,下一刻,苏允棠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

    得意的刘景天神色一顿,回眸一瞧,便见苏允棠从林芝年身上收回了关心的目光,再看向他时,便如冬风一般冷厉。

    她的嘴唇微动,发出无言的警告:

    闭嘴。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呜呜呜,只见新人笑,不管旧人哭,你就是偏袒他!

    第50章 畏惧

    ◎不择手段◎

    因为苏允棠的阻拦, 刘景天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示威,悻悻低头,屈膝做上了逍遥椅, 顺手拿着垂在水里的鱼竿,垂钓的同时,还不忘要来山泉水倒在桶中,叫贵妃挨在他身旁喝。

    林芝年见状上前, 如常请脉, 结果也仍旧如往常一般, 胎相还算平稳, 只是仍需小心。

    苏允棠微微点头,直接道:“往后也不必这般小心, 芝年你三日来扶一回脉就是了,你也就在这大明宫, 若是有事, 自然会去寻你。”

    这话, 苏允棠之前也说过, 但不同于先前的商量, 这次却直接就是决意之后的吩咐。

    林芝年听出了其中的不容置喙,侧身看一眼刘景天的背影,倒也能猜出其中缘故。

    无非是如今御驾已到, 先前便曾误会过娘娘与他关系, 再这般日日见面, 难免不便。

    林芝年明白其中道理, 心下也万分不愿为孕中的娘娘多添烦忧, 可想想娘娘之前在受的暗伤淫药, 却又实在难以放心。

    他先低头应诺, 告退之前,却又认真开口:“娘娘前日也说,要积年的嬷嬷产婆,代微臣日日看顾,不知可有眉目?若是请来了大明宫,可请其来见微臣一面,娘娘素日里起居膳食,诸多忌讳,微臣也好托付。”

    前面的话告诉刘景天的,说明先前的日日请脉是事出有因,娘娘已经有意再请人来,不要多心,后面的托付交代,则是隐隐告诉苏允棠,若是有事,一定来找我。

    正如林芝年能够明白她话中的含义一般,看诊这么久的默契,也足够叫苏允棠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她的面色越发柔和起来,温言安抚道:“不必忧心。”

    迎着苏允棠温润如水的安抚,林芝年干净澄澈的眸子里也是隐含动容,却不敢多露,折腰下拜,身如青竹:“微臣告退。”

    苏允棠与林芝年这一番叮嘱告退,不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没有丝毫违礼,去厄初一等人从不疑心自己主子,自然不会多想。

    可落在一旁的有心人眼里,却是好一副难舍难分、情深意重的模样,看的人不知有多碍眼。

    也是凑巧,正当刘景天忍不住时,他手里的钓竿也微微晃动起来,水上也泛出了几分波澜——

    这连饵都不知挂了没的钩上,竟也有鱼上钩了,提着分量还不轻。

    刘景天心头一动,手下一抖,那甘愿上钩的湖鱼便被他甩了出来。

    是一条颇大的鲤鱼,刘景天再一用力,便又一点不错的落到了苏允棠与林芝年的中间:“皇后你快来瞧这鱼!”

    他的打算倒是很好,毕竟倾诉情意这事是最需要周围情形的,对着一条呲牙咧嘴,扑腾不停的鱼,不信还能说出什么深情话语来。

    但下一刻,鲤鱼一个挺身,带着鱼腥气的湖水甩到了苏允棠面颊——

    “呕——”

    半个月没有孕吐的苏允棠,便忽的又吐了起来。

    “娘娘!”

    在苏允棠吐的同时,刘景天的面色便也是忽的一变!

    他今日穿着一身短打,又一个侍候的宫人都没带,袖子里连个手帕都摸不出来,仓促间,只能匆匆转身,冲着镜湖以手捂面,咬牙忍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反胃鱼难过。

    直到这时,确认了苏允棠无事的林芝年,才慢一步发觉了也在忍吐的刘景天,一时间便忍不住满腔的怒气。

    娘娘身怀双胎,又怀相艰难,尤其前三月里,什么都咽不下去,便是水喝急了,都要吐上一场,日夜难安。

    到四月上,虽然平日里好些,也受不得河鲜腥气。

    陛下连这儿都不顾及,将鲤鱼甩在娘娘面前,引得娘娘又吐了一场都罢了。

    可娘娘如此难过,他便是不后悔体谅,也不该、也不该……如此恶心嫌弃!

    看看他那模样,好像下一刻就也要跟着吐一场,不知道的,只怕以为这双胎是他替娘娘怀的!

    不单林芝年,苏允棠这厢略微平息了之后,一旁的去厄初一几个也很快发现了刘景天这么的反常。

    之前苏允棠与刘景天说话时,都是遣退了宫人的,前三个月里,刘景天反胃也都是在养乾殿,刘景天这样的动静,椒房殿里的宫人还当真是第一次见。

    去厄的反应也与林芝年一般,简直要怒发冲冠。

    不过这些日子来的历练还算有用,险些咬碎一口银牙,才渐渐掩了几分满心的气怒,撑着表面恭敬赶人:“娘娘怀着身孕,实在不便侍驾,不如奴婢们服侍陛下回勤政殿去,也免得污了陛下青眼?”

    嫌恶心回去吐,少在这里碍娘娘眼!

    刘景天眼眶湿润的看了苏允棠一眼。

    不同于刘景天的万人嫌弃,苏允棠这边,初一匆匆带着人扔回鲤鱼,打清水冲地,林芝年忙着又为她诊脉,去厄也急着拍背漱口,尤其是发现了刘景天的恶心之后,更是一个个将满心不平都化作春风吹拂,当真是如同众星捧月,数不尽的担忧关怀。

    一点不难受的苏允棠抿下一口清泉水,才缓缓道:“无事,都下去吧,我与陛下说些话。”

    众人这才纷纷退了一步,只是临去之前,个个都要看一眼刘氏天子,眼神里也个个都带着些明或暗的不满嫌弃。

    饶是刘景天的脸皮,这时也有些哀怨;“分明朕才是最难受的一个,替你难受了这么半晌,连口水都喝不上,唉……对了,你起来些,这样窝得朕憋气。”

    他说着,又扶着自己腰腹,示意跪坐在案前的苏允棠换个姿势。

    体感互换之后就是这点不方便,要时刻留意,一个不小心,便怕伤了胎儿而不自知。

    苏允棠换成盘膝而坐,瞧着他这一副难受的模样,却只觉爽快:“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刘景天摇头:“朕不过是见不得你对那小太医的模样,这也不成?”

    苏允棠冷笑:“这有什么容不得?按着陛下的说法,臣妾如今寻一二男宠,不也是为陛下纾解,免得您憋屈难受?”

    “当真只是床笫消遣的玩意倒罢了,朕只怕你是当真移情动心。”

    刘景天自己倒了一杯温茶,声音平淡而不容置疑:“阿棠,你可以不在意朕,可朕却容不得你再倾慕旁人。”

    苏允棠脸色一沉:“刘景天,如今轮不到你来威胁我。”

    刘景天并不意:“是,朕如今的确不能拿你如何,但朕会杀他。”

    刘景天平静道:“不论林芝年还是旁人,你只能护他一时半刻,但凡叫朕寻着时机,都必死无疑。”

    苏允棠面上显出怒色,刘景天便先她一步又柔声道:“别恼,阿棠,朕如今最不愿的,就是与你撕破脸,也知道你不是那样的性子,说这话,也不过提醒,白费一句口舌。”

    听着这话,苏允棠却又忽的冷静下来:“当真是怪事,你何时会干这样白费功夫的事了?陛下的性子,不该是冷眼旁观,最后关头再施雷霆之怒,将奸夫的头颅扔到我的脸上,叫我狠狠吃个教训,从此再不敢犯吗?”

    刘景天攥着茶碗的手心微动。

    苏允棠却已直直的看向他:“你说这话,是提醒还是害怕?”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如一支利箭瞬间穿进刘景天心底最薄弱处。

    是,他怕了。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登基之后,世间便再无可惧之事,可从昨天发现皇后提起林芝年的态度转变开始,他便开始心存忐忑、寝食难安。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般方寸大乱的投其所好、软硬兼施。

    皇后不像他,阿棠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爱憎分明、宁折不弯,她若是当真喜欢上了旁人,决不会犹豫畏缩、裹足不前,她就如同一团最炙热的火,一旦点燃便不顾一切,不顾犯错,不畏失败,必得烧的干脆彻底,执拗至极。

    这样的果决与轰烈,他曾经领受过,也正是因此,他更加无法接受这样的炙热与明烈,有朝一日会因旁人而点燃。

    比起动手杀人,他更宁愿皇后压根无情,叫那姓林的太医一辈子都好好活着。

    这话的确不是威胁,真要论的话,是提醒,更是期盼,期盼苏允棠会因此心存顾忌,从一开始就断绝这样的可能。

    苏允棠缓缓站起了身,只觉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看透刘景天过。

    她曾经这样喜欢过刘三宝,但刘景天却从来没有相信过。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压根不相信自己会叫任何人无缘无故的喜欢,比起她的真心情意,宁愿相信自己的手段。

    他用欺骗,用胁迫,同权势,用畏惧……却想依此留下她矢志不渝的真心。

    多可笑!

    苏允棠垂眸看向刘景天,自从这刘氏天子登基后,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高高在上的俯视他:“收起你这龌龊疑心吧,我与小林太医清清白白,若是有朝一日,我当真再对旁人一见钟情,也不会因你这几句‘提醒’就放弃,也很不必白费这样的无用口舌。”

    刘景天的脸色一白,心中甚至因她这话猛然生出一腔暴虐的冲动——

    将她拉回来,按在地上,锁上铁链,关进樊笼!

    将她藏起来,让她再见不得任何人!此生都只能见他一个,自然也不会对任何旁人一见钟情!

    苏允棠并不知道刘景天这瞬间的恶意,便是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看了看远处薄雾已消的镜湖,只是可惜今日这样好的湖光山色,她却被败了兴致,说罢之后,便动步转身,弯腰牵了贵妃,打算转身离去。

    “别动。”

    回过神刘景天却在她身后忽的开了口。

    刘景天颓败之后,却只是说出了另一件叫她无法拒绝的话语:“朕肚子不舒服。”

    苏允棠的动作果然一顿。

    她回眸看向倚着木案的刘景天,面带犹豫。

    刘景天的眼角还带着湿润,面色微微泛白,却还是为她搬来了逍遥椅:“许是方才吐很了,又起得急,有些发紧,应该无碍,你慢慢坐下,叫朕缓缓。”

    这一番话不似作伪,苏允棠一下下抚着腹部,果真放慢了动作,缓缓坐下来:“现在呢?”

    刘景天垂眸:“好多了。”

    刘景天的手心也放在小腹,看着苏允棠发自内心的担忧,方才拧紧的心弦却一点点松了下来,缓缓落到了实处。

    自从有孕以后,他也第一次对想让皇后提早落胎的打算生出了迟疑。

    阿棠方才说的话不可能发生,她便是对她无情,也还有孩子。

    只要他们还有这一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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