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缓和

    ◎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

    “小姐, 家里传了信来,说是已经寻到了葛老的一双徒弟,只是她们诸多顾忌, 不肯牵扯权贵,白先生说,先前没有说明娘娘身份,已传了信, 叫人再提起将军府与葛老的旧情, 重请一次, 或许能劝动。”

    去厄话语清脆, 对着面前岔腿靠在美人榻上的苏允棠开口禀报。

    这倒不是苏允棠不顾礼仪,是在是进了六月之后, 她这怀着双胎的肚子,就一日日的沉重了起来, 就算不觉疲累, 也难免上重下轻, 要像淑女并腿直身, 就压根坐不安稳。

    听着去厄的话, 苏允棠抬手擦了擦额角薄汗,开口道:“告诉先生,人各有志, 千万不要勉强。”

    一旁打扇的初一便忍不住插口道:“娘娘也太好性了, 要奴婢说, 管他乐不乐意, 就亮明身份, 使人将他们夫妻押进京来, 不怕他们不应, 大不了待娘娘生产了,再好好赏赐赔罪。”

    初一等人在苏允棠身边待的久了,两边便也都渐渐的了解熟识起来。

    一开始,苏允棠还觉着她们颇有军中的风范,如今也发现,说军中都是浅了,不知家里是怎么教的,虽是无父无母的慈幼院出身,行事中却很有几分悍然匪气。

    苏允棠闻言也只能无奈道:“当初葛老神医与父亲都是忘年交,好声好气,来去随心,从来不曾难为,难不成换了我,倒要将人家一双徒儿硬捉来不成?”

    父亲身患消渴症,还都没有将神医困在身边以防万一,她年纪轻轻,不过有孕罢了,更何况……

    苏允棠又摇摇头:“大夫这事,哪里是能勉强的,你没看太医署里那许多太医,放在外头,哪个不是医林圣手,只是服侍皇家,就一个个只求稳妥,那一寸厚的太平方都是怎么来的?”

    人心都是如此,强将人请来,莫说怀恨在心了,只要也与这些太医似的,只开些太平方混着,难受的不还是她自己。

    总不能当真如话本里似的,治不好,就要一屋子的大夫全部陪葬?

    想到这儿,苏允棠都忍不住的乐。

    众人不知道苏允棠想到了什么,初一正要问,门口进来身形清瘦的廿一,禀报道:“娘娘,陛下来了。”

    苏允棠闻言收了笑意,也没什么明显的恼怒厌烦,只是平静点头。

    她原本也已准备妥当,瞧了瞧天色,拿了帷帽,只没有戴,便与去厄初一几个缓缓出了门。

    刘景天也没打算进来,就在宫门外的荫凉处,有些虚弱的垂着眼靠在步辇上,听见声响后,带笑起身,唤了一句阿棠,伸手来扶她。

    虽然最近这阵子,苏允棠已不是第一次见着刘景天,但每隔几日再见时,她都忍不住微微吃惊。

    刘景天似乎更瘦了。

    苏允棠刚怀孕,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时,的确瘦了许多,但恢复之后,便有一点点长回了不少。

    尤其这一月里,正是孕中最舒服的时候,日日三餐之外,还要添两次茶点,面颊都眼见着圆润起来,去厄今早都夸她面颊都白里透红,润的简直在泛光。

    但刘景天却像是身患重病一般,一直在瘦,一点没有补起来过。

    他这三年,在宫中锦衣玉食养出的几十斤肉早已不见了,倒像是从前打天下时,枕戈待旦、日夜兼程的四处征杀了好几月的模样,瘦得面上五官都越发分明起来,伸出的手背都是分明如同玉节。

    虽然如此,苏允棠却也并无多少动容,她的眸光一扫而过,径直向前,略过了他伸出的掌心。

    刘景天也并不意外,迈步在她身侧,声音随意:“你这几日可是换了膳食方子?”

    苏允棠点头:“有什么不对?”

    刘景天便笑:“不,很好,这两日里,夜里抽筋都抽的少些,倒是昨日午时前后,两个孩子动弹的厉害,你可是干了什么?”

    苏允棠想了想,进了夏日里,昨日午时,不知道刘景天干了什么,她一阵燥热,没忍住吃了一碗水晶冰碗,只是浅浅的一碗罢了,没料到也有这样大的动静。

    她倒不疑心刘景天诓骗,怀孕当真不是一桩简单事,她如今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孕,不需要刘景天,碰巧时她自己低头,都能看到胎儿伸胳膊踢腿时,在她肚皮上凸起的浅浅痕迹。

    她吃了冰的甜的,或是有时活动的厉害了,肚子里两个孩子都会动个不停。

    刘景天恍然:“怪不得,我只当出了什么事,半晌都不太自在。”

    说着,也不待苏允棠开口便安慰道:“无妨,少吃些也无事,我看这两个崽子大半是吃了甜的高兴的。”

    顶着这样的肚子,想也知道浑身都不可能自在,这一阵子,她自己也发觉手脚都有些发胀,握筷子都不像从前一样灵巧。

    据刘景天说,除了腰酸背痛之外,夜里还会小腿抽筋,一阵阵的出汗,对了,还经常觉着喘不上气来。

    为了这个,刘景天上次大半夜里使人来过好几次,想要把她叫起来,换个姿势——

    当然被拦在了门外。

    笑话,娘娘怀着身孕,夜里好不容易睡着,陛下这是一次次的是干什么?

    就没见过这样过分的丈夫!

    没奈何,刘景天只能掐自己的手心,把苏允棠叫起来喘气,才没叫自己憋死。

    苏允棠倒是不介意刘景天难受,不过怕这样不舒服对胎儿有碍,之后也特意留意了,睡前都在腰后垫着长软枕,尽力侧着睡,才勉强安生了,没有叫刘景天折腾第二次。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刘景天日渐消瘦。

    被日日夜夜的这么折腾,不瘦才是怪事。

    每当这时候,苏允棠都无比庆幸体感互换,难受的是刘景天自个。

    而对这样的折腾,刘景天不知道心里恨不恨,总之在苏允棠面前时,都是一副已经接受的平静模样,连一句抱怨都无,

    便像这时,他甚至能够带着笑意,与她温言宽慰:“今日感觉倒还算舒服,咱们慢慢走,天黑之前,想来一定瞧到寺里的大殿。”

    她这是打算去看看山上的大明寺。

    说起来,来大明宫都三个月了,苏允棠却至今都没有瞧过山上这近在眼前的千年古刹。

    因为先前只是听闻,当真到了,才知道大明寺虽然离的不远,但却要曲曲折折一路上山,上千台阶一个不能落。

    她如今换了体感,走到一半,肚子难受起来都不知道,自然不敢冒险。

    当然,苏允棠身为皇后,也可以使人用步辇抬着她上去。

    可是山路陡峭狭窄,那青石阶宽不过一丈,打从砌上的时候就不是给人坐轿子上去的,要想平稳,就得抬辇得侍从屈膝弯腰,近乎跪伏爬行一般。

    只为了她的一时意趣这般折腾下人,这种事苏允棠实在是做不出来,便只说罢了。

    还是之后刘景天听闻,主动提起要他陪着一

    道儿。

    有他在,路上察觉累了,便立即停下歇息,有什么不对,也能立即下山,横竖苏允棠上了五月之后,每日在寝殿周遭也要走动多半时辰,就只当是活动筋骨。

    自从上次在镜湖边分离之后,刘景天似是彻底想通了,往后再见苏允棠时,就只与她说些孩子在肚子里的感觉情形,提醒她什么时候不舒服要小心,用了什么会舒服,可以多试试。

    不得不说,有孕在身,有刘景天能告诉她身上的感觉,及时反馈,总是更叫人放心,调整药膳方子都方便了许多。

    世上没有万全的事,如今这两个孩子,算是他们二人一起孕育,既然有孕之后的诸多痛苦难受都被刘景天担着了,这些交流接触就也不可避免。

    苏允棠想通之后,便也没有十分抗拒。

    这两个月来,刘景天来寻她,每隔三五回,她也会见上一次,只要刘景天不提其它,只是如眼前这般提起孩子情形,她也能平静答应。

    就这样,苏允棠与刘景天从最最开始的少年夫妻、柔情蜜意,到如进宫后针锋相对、相见两厌,再到如今,在这沾染着佛法的大明宫里,便也颇有几分看淡了世事一般,两个人在一处如同刻意生疏的陌路人,寡淡又平静。

    因此昨晚刘景天提起这一起登山之后,苏允棠想着也不差这么一桩,便也应了。

    虽然一道动了身,苏允棠也无心与刘景天闲聊,一路也只是叫去厄搀着,瞧着路上的景致风光,慢悠悠向前。

    千年古刹,上山路上也自有亭棚供人歇脚,路上刘景天提了两次,苏允棠便也立即坐下,不急不缓的歇息着用了些茶点才继续动身。

    天气太热,她们原本就是午歇之后,避过了晌午最热的时候才出门,这般晃晃悠悠,等到远远看见寺庙的明黄檐角,夏日的天色都已经有些昏沉。

    苏允棠擦擦额角的汗珠,用着刘景天的体感,这么点路程一点不觉疲惫,反而有些活动之后的通透舒服。

    她扶着沉甸甸的肚子,微微侧眸看了一眼身旁面色泛白,喘息剧烈的刘景天。

    果然,要是她自己,早就累的不轻,什么兴致都没了。

    苏允棠庆幸之余,也忍不住算了算日子,等她生了这一对儿孩子,正是秋高气爽之时。

    她忍不住畅想,等她养好身子之后,正好骑了轻雪,带上她的长弓,还如儿时与父亲在一处一般,在这山间畅畅快快的打马行猎,那才是真的爽快!

    她有多少年都没有痛痛快快纵马驰骋过了,只是这么想着,嘴角都忍不住的露出笑意,主动开口向刘景天问道:“累不累?”

    这两月来,每每见到皇后,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这般和颜悦色,主动关心,刘景天瞬间简直有些受宠若惊:“还好,不远了,可到寺中再歇息就是。”

    一旁去厄瞧着,都眨了眨眼:“陛下面色不好看,若不然,也叫人来扶着吧?”

    去厄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也忍不住好笑,身子不舒服就好好在屋里歇着,瞧瞧这模样,不过爬了这么点台阶,就累成这样,还是天子呢,这也太不行了!还不如怀着身孕的小姐!

    去厄这么想也有缘故,刘景天这一副日渐消瘦的病态,但凡长着眼睛都能看得着,总要想个理由。

    刘景天一早就放出风声,几次之后,如今满宫都知道,陛下打春日里就大病了一场,反反复复,一直没能大好,如今又苦夏厉害,吃不下饮食,身子才会这般不济。

    刘景天显然看出了去厄的心思,面带苦笑,只摆摆手,顺势与苏允棠道:“阿棠,朕有话与你说。”

    苏允棠闻言想了想,微微点头,示意去厄等人与李江海一道往后退了几步。

    等人走了,刘景天上前,接过去厄的位置一手搀起苏允棠,不待她躲闪,便径直道:“阿棠,这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你可想过生产之事?”

    苏允棠一顿:“你是说什么?”

    刘景天:“事有万一,若是你难产不治,你我一并死了,日后要如何?”

    苏允棠的呼吸微微一窒。

    刘景天的面色平淡,甚至微微带着一丝凉薄:“若是一双孩儿也一并没福就罢了,咱们一家四口在地下团聚,倒也算清静,若是你当真与岳母一般,自己撒手,留下这一双孩儿又叫谁来照料?”

    刘景天:“阿棠,若当真如此,朕没有大将军抚育儿女的福分,也是不成了的,你有没有想过,真到那时,咱们的孩儿交给谁来照料?”

    苏允棠自然想过。

    她停了脚步,抬眸看向他:“还有无灾姐姐与白先生。”

    刘景天抬抬嘴角:“阿棠,你我的孩儿,到时不单是托孤,也是一并托付这万里江山,这两人,当真能叫你全然放心?”

    苏允棠猛然皱眉:“你这是挑拨离间?”

    刘景天无奈看她:“都到这份上了,朕挑拨这个干什么?只是事关重大,这照料辅政的人选,不得不小心罢了,若是当真能叫人放心,朕巴不得你看中的人本是越大越好,你那先生,这些日子里一个个的拉拢世家,收聚旧臣,朕可曾拦过?”

    苏允棠果然无法反驳。

    这倒是真的,上次与白先生见面时,先生还向她口述了一份名单,除了上次在将军府见过的韩陈魏侯四人之外,还有许多分量不轻的勋贵朝臣,虽还不至于彻底效忠,却已都向将军府示好。

    朝中便已有了后党的苗头,虽然如今还不成气候,但隐隐已可见成长之后会是何等威势。

    苏允棠当时还有些奇怪,她如今皇子都没有,若两个都是公主呢,这些人不怕白费了心力?

    先生也笑着解释,正是因为不知男女,才更是雪中送炭的好时候,有她皇后的身份与将军府的名头在,只要她有意与皇权相争,便总会有不甘平淡之徒依附奉承。

    在她有孕这段时日里,他这般频频动作也是为此,不论腹中有没有皇子,此时依附的都是她日后在朝中的助力。

    提起这事,刘景天面色也有些冷:“朕才三十,一个个就赶着找下家,哼。”

    苏允棠也不遮掩:“可见你这天子不得人心。”

    若是正常情形,的确不该这样顺利,一个是青春正盛的当今天子,一个是还压根没有苗头的日后帝王,傻子都知道该选哪边儿。

    但架不住刘景天是这样一副薄凉脾性,正因为朝臣们不是傻子,能看出他不念旧情、不算仁君的,也不止一个。

    正如先生所说,民心虽定,臣心已失,百姓们再是休养生息,功臣们唇亡齿寒,心存不安,自然要早寻退路。

    刘景天微微挑眉:“朕倒觉着,是朕往日太过宽宏了些。”

    苏允棠不置可否,继续迈步上台,便听得一旁刘景天又低声恨恨:“也就是为了你,朕如今非但不能拦,反而要暗中扶持,保他若有万一,能有力扶持皇儿。”

    “世间再没有如朕这般憋屈的帝王!”

    没有人愿意全然受制于人,只要刘景天心存大业,想当大权在握、不容置喙的帝王,这种事是禁不住的。

    只不过若是放在从前,事关皇权,便如同龙之逆鳞,刘景天便是介意,也只会心存不满,暗中戒备,只看谁能更高一筹,寻到时机便一朝清算。

    如今刘景天却只能说些没用的愤恨之语,这般毫不顾忌,开诚布公,可见是当真格外的退让了。

    苏允棠解气之余,又觉好笑,半晌方才开口说回了正事:“我不是你,疑人不用,无灾姐姐与先生,便是我绝不会相疑的人。”

    刘景天微微挑眉:“世事转息万变,此时可信,未必日后十几年,几十年也是一般,朕总要为腹中孩儿留些后手。”

    苏允棠张张口,却也没有反驳,默默无言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

    刘景天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说来荒唐,可体感互换之下,在孩子这回事上,却的确只有他们二人,才是真正休戚与共的一条心。

    说来也巧,才刚刚想到这儿,眼前大殿偏门,便走出了一个身形小巧,身着青衣,面色也是一般阴郁的纤细女子。

    看见台下的苏允棠与刘景天后,这女子显而易见的一惊,身子一晃,似乎想要躲闪隐藏。

    但显然已经迟了,想到这人一开始的来意,苏允棠略微和缓了些的面色忽的一冷,连一旁早已忘了这一茬的刘景天,都一时诧异:“她怎的还在?”

    这她,说的自然就是董惜儿。

    第52章 真相

    ◎她又算个什么?◎

    “嫔妾见过陛下, 见过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董惜儿显然也发觉了这时候要躲是已经迟了,片刻之后, 便低着头,小步急行,匆匆跪到了苏允棠与刘景天面前。

    她似是也知道帝王无情,自己如今的命运是掌握在皇后手中, 对着刘景天只是略略一拜, 对苏允棠就格外的认真, 额头触地, 浑身屈伏,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卑微与乖顺。

    苏允棠垂眸看了一眼, 被冷落这么久的董氏也的确是憔悴了许多,穿着与宫女一般毫不起眼的青色衣裙, 神情暗淡, 身形削瘦, 配着这幅神情显得越发楚楚可怜。

    苏允棠如今对刘景天都看破旧事, 不囿于心, 何况一个附带的董氏?

    想到之前的礼佛跪经已经叫她吃了不少苦头,更要紧的,是被刘景天不怀好意的扶了这几月, 也是安顺静默, 毫不生事, 简直称得上已经改邪归正, 苏允棠甚至连态度都温和了许多。

    她微微颔首, 平静叫了起, 之后也没有多留, 当前动步进了大殿,留下了她与刘景天独自说话的余地。

    看着苏允棠的背影,被落下的刘景天却是满心恼怒。

    他一开始扶董氏起来,自然是希冀于对方能有什么后宫中不为人知的阴私手段,叫皇后早早落胎。

    先前他的诸多暗示提点,董氏都听不懂一般不为所动,刘景天也没有十分在意,董惜儿的天性,哪有那么容易改邪归正,大半是心怀谨慎 ,假作改正等着时机一击必中呢!

    为着这个,刘景天才来大明宫都带上了她,就是想着赶在这个月,催一催董氏尽快出手。

    四个月落胎,虽说比前三月遭罪不少,但比起当真生产两胎,还是值得博一博,若是能够从次再不能有孕就更好,往后都能得个清静。

    谁能料到,来了大明宫之后,为着一个林芝年,他自己却对落胎这打算生了犹疑之心出来?

    他极少像这般摇摆不定过,加上董氏实在是太过谨小慎微,这两月来,便如同隐没在了大明宫的廊庑里一般,一点苗头不冒,竟叫他忘了这一茬。

    见董惜儿眼含秋波,欲言又止,刘景天却只是厌烦的按按额角,径直吩咐:“备车,送董氏回宫。”

    当然要赶紧将人送走,先前想用你时候,不知道窝在何处没见不动静,如今好容易与阿棠亲近了几分,不该你出来的时候,却跳了出来碍眼。

    皇后生产在即,这样的东西当然得趁早送回去,省的在关键时刻又生出事来,那才是追悔莫及!

    刘景天说得随意,面前董惜儿却是一惊。

    她屈膝跪地,向前拉了刘景天袍角,声带哭腔,说不尽的凄婉哀然:“陛下……”

    刘景天的脚步果然微微一顿。

    董惜儿心头一喜,直起身正要再说些什么,便见眉目俊朗的天子看她一眼,改口道:“还是送去翠微宫罢,太后不是说一个人无趣,正好叫董嫔去与她说话。”

    送个人过去陪着,也省的太后整日说些整日生事,说翠微宫这不好那不便的,总想闹着来大明宫寻他。

    说罢之后,刘景天一甩衣袖,匆匆追向了苏允棠。

    看着刘景天毫不留情的背影,董惜儿面如纸色,久久无言。

    但这却还没完,陛下是走了,领了吩咐的李江海还站在一边,耐着性子等了半晌,见这位董主子失魂落魄的,久久不见动弹,便不由的开口催了一句:“董嫔娘娘?要不,您还是先回勤政殿去?”

    李江海也是无奈,不是他非要这么落井下石,只是御前当差,最要紧的就是一个体察上意,陛下这阵子对皇后娘娘的在意,他最是看在眼里的,用太后的话说,当真与被迷了心也没什么差别。

    要是一会儿陛下陪娘娘出来,再在门口看见了这位董主儿还没走,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大半是不必再干了!

    好在董惜儿虽然面色难看,倒也没有纠缠,闻言低了低头,便也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转身朝下山的青石阶而去。

    还是李江海瞧着怕出了事,特意点了一个人跟着,又一刻不耽搁的将陛下的吩咐传来出去,想想再没什么差池,这才放心回了陛下身边回话。

    ——————

    李总管干事十分利落,董惜儿刚刚回到了勤政殿的廊庑内,便立即有人来请她收拾行囊。

    半刻钟后,又有人来传话,说车马已经备好,只是如今有些晚了,请董嫔娘娘再等一夜,待天色蒙蒙亮时,便立即动身。

    面无血色的董惜儿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容来。

    她还得谢谢大明宫外山路难行,若不然,只怕她这一夜都不能耽搁,趁着夜色就要被扫地出门。

    一旁的宫中嬷嬷啧啧摇头,恨其不争:“娘娘有今日也是活该,陛下分明有了吩咐,娘娘却瞻前顾后,只是不肯,当断不断,自然只能灰溜溜出宫!”

    当初皇后下旨降罚,宫务府在中宫的吩咐下,在她身边放了两个嬷嬷看守监视。

    她无人问津时,这二人都是一般的铁面无私,礼佛身子偏一分都不行,抄经一个字不端正都要揭下重写,恨不得去当椒房殿的狗。

    可等到皇后有孕,陛下为她赏赐请了太医,两个老虔婆便瞬间变了颜色,其中一个不敢担这样大的干系,早早就被打发了出去,剩下这个则是立时改换门庭,又只差亲自出手害了苏允棠的龙胎,好去天子面前请功。

    此刻见董惜儿被赶,这嬷嬷也是比董惜儿还着急:“真不知道娘娘还在担心什么?想有孕不简单,叫人落胎还不容易吗?老奴都能替娘娘想出七八个法子来!旁人是怕事发论罪,可娘娘有陛下撑腰,皇后早已失宠了!这世上,可还有比陛下更大的?”

    “依老奴说,娘娘先不急收拾,等陛下回来就去求见,叫陛下知道娘忠心听话,愿意为上分忧,说不得还有缓和之机。”

    董惜儿坐在铜镜前,安安静静的听着,心下却是一派冷然。

    目光短浅的老虔婆,在宫中做了几年的冷板凳,好容易看见个登天梯,便迷了心肝,不管不顾起来。

    若当真这样轻易,陛下为何不自己动手?为何寻了她都不敢张扬,只能在暗处扶手,还千叮咛万嘱咐,只能落胎,不许伤了皇后分毫。

    这哪里像是失宠厌恶的做派?

    董惜儿不明白帝后之间在耍什么新鲜花样,可她能看出自己若当真听话出手之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听话尽忠,”费尽心力把苏允棠的双胎落下,然后被陛下血刃当场,拿着她的脑袋去椒房殿里当作劝慰讨好——

    届时他们夫妻照样情深意重,只她董惜儿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董惜儿弱弱的笑着:“嬷嬷少说几句吧,明儿个一早就要动身,趁早去收拾行李,免得一会儿天黑透了,更不方便。”

    眼看着嬷嬷被她气得转身而出,楚楚可怜的董惜儿笑意一顿,不再掩饰的露出了满面的恨意。

    恨苏允棠,更恨如今坐拥天下的帝王刘景天。

    她原以为,自己在天子心中便是不如皇后,也终有那么一席之地,可刘景天这一次次的言行,却像是一个个巴掌将她彻底打醒。

    从岭南到京城,从后宫之中一个人之下的贤妃,到如今人人嘲笑的董嫔,被打发去给太后出气消遣的玩意——

    原来这么多年的讨好殷勤,这么多年的情分什么都不是。

    她董惜儿,又算个什么?

    “娘娘……”

    一旁贴身宫女梅花迟疑的开了口。

    贤妃被贬为嫔,伴驾来大明宫,身边除了嬷嬷,就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宫女服侍。

    主子都是这般落魄了,身边的宫女自然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从前荣喜宫无人不知的梅花姑姑,如今也只是一身粗布褐衣,手指粗糙,与粗使宫女一般无二。

    此刻看着主子的痛苦神色,梅花也停下了收拾妆奁的动作,似乎想要劝上几句。

    但董惜儿并不需要奴婢的劝慰,梅花话里带出的同情,反而让她浑身一凛。

    董惜儿看向镜中自己败花残留般的狼狈模样,片刻之后,忽的起身,一一拿出了眉粉胭脂:“你去告诉隔壁的十七,就说,我要见皇后,今夜子时,想办法接我过去,不许叫任何人发觉。”

    隔壁住着一个勤政殿当差的宫女,名为十七,生着一副娃娃脸,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实则却是皇后娘娘按下的钉子。

    皇后也没打算遮掩,这是摆明着的事,周遭人都知道。

    梅花欲言又止的歪了歪头,虽然没有开口,可面上迟疑,却已经明明白白的写到了脸上。

    咱们如今的处境,都是要被赶出去的人了,怎么还吩咐起皇后娘娘的人来?

    皇后娘娘怀着身孕,怎么会大半夜的见主子您?

    “她会见我的,若是她们推辞,你就说……”

    董惜儿随口说着,放下脂粉,又拿起了描眉的青黛。

    她的手下娴熟,不过几下描画,苍白的面上便显出了几分精神与气色来。

    董惜儿满意的笑笑,最后在指尖沾了正红的口脂,细细的顺着唇瓣涂抹,直至镜中显出精致娇俏的樱桃小口。

    她修剪得宜的指甲都已经陷入了手心皮肉,可在这样的痛意里,董惜儿嘴角却偏偏带着报复似的快意笑容:

    “你就说,我见皇后,是为了叫她知道,大将军逝世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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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了结

    ◎叫刘三宝来,我等着他。◎

    夏夜里的子时, 月光似水,星子如坠,竹影伴着阵阵清风摇曳婆娑, 反而比白日的闷热多添了几分不一样的疏朗清凉。

    苏允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却没有多少兴致欣赏眼前的夜景。

    她的目光从窗上鬼魅般的竹影上移开,垂眸看向地上恭恭敬敬伏地请安的董惜儿。

    “你说,要告诉本宫, 大将军去世的真相?”

    苏允棠没有叫起, 董惜儿就仍旧十分恭顺的跪在地上, 闻言只微微直身:“是。”

    苏允棠便抬了抬嘴角:“父亲是如何逝世, 本宫还需听你置喙?”

    大将军的病逝,身为女儿的她才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她自襁褓之中就被父亲亲手教养,形影不离。

    她一日日的成长, 父亲却一点点的虚弱, 明明吃的膳食不少, 幼时高大威猛的身姿, 却一点点变得单薄削瘦, 从力能扛鼎的健壮,到一石强弓只开几次,便要停下歇息。

    等到她与刘景天成婚时, 曾经身先士卒, 率领先登苏军的大将军, 早已经不能亲自上场拼杀, 偶尔骑马巡营, 都是勉力支撑, 归来之后都会乏力不已, 再到后来,为了不叫军中议论动摇,便连面都不太露。

    那时的苏允棠已经隐隐察觉不安,频频归家,亲自看着,不许父亲再出门操劳,守着他在家休养,期盼能够有所缓解。

    但天不遂人愿,父亲病倒之后,便是双目失明,双足溃烂,直至神志不清,呼吸艰难。

    日日夜夜,是她亲眼看着父亲在万分痛苦中消散了最后一口气息。

    “皇后娘娘恕罪。”

    董惜儿闻言低了低头,却是格外平静:“据嫔妾听闻,大将军仙逝,一则因病,二则,也是因为苦寻良医未果。”

    苏允棠冷冷看她。

    父亲的消渴症是旧疾,一直用着葛老走前留下的方子,十几年来都只是循序渐进,并无大碍,直到进京之前,平稳的病症忽的严重,旧方没了用处,才最终不治。

    大将军病倒时,家中也一直在举国搜寻葛老神医的消息,直至几个月前,才偶然遇到了葛老的一双徒儿,确认了葛老仙逝,算起来,比父亲还去得早些。

    董氏说这个,可不是废话?

    除非……

    苏允棠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事实上,打从听到董氏要与她私下禀报父亲死因之时,这隐隐的察觉便已如沉甸甸的阴云,一点点汇集在了她的心头。

    董惜儿抬眸看她,态度恭敬:“娘娘,嫔妾有一事要禀报,只说之前,要请娘娘答应日后不与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嫔妾所说,尤其……”

    说着,她顿了顿,还又低头下拜:“尤其是陛下,若不然,嫔妾只怕性命不保,求娘娘垂怜。”

    苏允棠紧紧抿了嘴角,指尖不知何时也在微微颤抖:“有话直说,少与我装模作样。”

    董惜儿这才道:“大军进京之时,陛下派出的人,已经探听到了葛老神医的行踪!那时的葛老可还活着,只是不知为何,却是一直没见消息,又都只说他早早就死了。”

    苏允棠身子一僵,声音都不知是从何处发出:“你此话当真?”

    “不敢欺瞒娘娘。陛下收到这消息时,就与妾身在一处,哦,那时陛下还不是陛下,是大王,妾身避在廊外,隔着花窗,听得真真切切。”

    董惜儿表情恭谨,声音小意,可眼波流转间,却闪着恶意与期待的光:“事关重大,妾身原本是要烂在肚子里的,可娘娘贤德,妾身感念……”

    苏允棠忽地开了口:“够了,你下去罢,让初一送你回去,不会有人察觉。”

    被打断的董惜儿一顿,看了看隐在暗处,看不太清神色的苏允棠,像是觉着这反应太平淡了些似的,又不甘道:“娘娘,昔日大将军……”

    “本宫说,够了。”苏允棠又一次轻声开了口。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并没有刻意尖锐,但不知为何,却叫心存恶意的董惜儿心头一凛,脖后的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董氏,你若是不想走,本宫也可将你留下。”

    董惜儿身子一颤,再不敢多言一个字:“妾身这就走!”

    片刻之后,看见董氏离去,守在木槅外的去厄便也行了进来,打着哈欠道:“这董嫔又想干什么神神秘秘的,谁都不许听,小姐您…小姐?”

    看到了殿内苏允棠的身形后,去厄莫名的一窒。

    分明只是一个看着窗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是一眼就叫她觉着凝重压抑。

    苏允棠闻言转身,平静点头:“无事,你去叫初一来,我有几句话嘱咐她。”

    去厄应了,临去时,又有些迟疑:“小姐这是怎么了?那个姓董的又说了什么惹小姐生气?”

    苏允棠声音轻缓:“无事,天色不早了,你先睡下吧,我不过想起一桩事来,与初一说几句话就也要歇了。”

    一刻看着似乎都没有不对,去厄又在夜里看了几眼苏允棠的神情,却也只是答应着去了。

    初一来的很快,虽是半夜,神色也不见一点疲色:“娘娘吩咐。”

    苏允棠已经重新坐了下来:“葛老的一对徒儿,你让家里即刻派人,去将他们接进京来。”

    虽然不知道一早还叫不许强求的娘娘,为什么才过了一日,就改了主意,但初一也并不多言,只立即拱手应诺。

    苏允棠:“带人来之前,言明身份,先问清楚,当初葛老逝世是在何时,是何情形,还有、”

    她闭了闭眼:“她们夫妻这几年来隐姓埋名,不肯进京,不肯沾染权贵,是在怕什么?务必查问清楚,一旦有信,飞鸽来报。”

    初一仍是干脆应是。

    苏允棠最后看向她:“这一桩事,你即刻去办,只不许叫旁人知晓,便是无灾与先生,也不许透露分毫。”

    初一这才微微一愣,忍不住看向对面的苏允棠。

    分明还是服侍了几月的娘娘不错,可与白日的和气体贴相比,内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一般,隐忍坚韧,竟已有家主的威势。

    她们自小在慈幼院中的教训,原本效忠家主一人,这家主曾经是大将军,如今当然也只是娘娘。

    也正是为着这股威势,叫初一不再迟疑的低了头:“是。”

    ————————

    初一的动作很快。

    不过半月光阴,她便为苏允棠呈上了飞鸽送回的密信。

    此时的苏允棠正在为她的长弓紧弦。

    弓弦不能一直紧绷在弓上,不用时,要解下来收好,若不然弦自然要断,木弓被长时间拉扯,也要变得僵硬无神。

    只是她的弓箭,都空置的实在太久了,久到曾经百步穿杨的箭尖,都沁出的锈痕。

    在等待的这半月内,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做什么,除了每日抽出一小段时间来紧弓弦,擦箭尖,磨刀刃,剩下的时候仍是一如从前一般,照样休息,照样饮食,连小林太医教给她缓解腰背的姿势穴位,都是日日不落。

    只是她的内里却好像被什么掏空了,她甚至觉着自己的神志都脱离肉身,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她走肉行尸,心中是一派死寂恍惚——

    直到现在,父亲的性命,终于沉沉落在眼前。

    苏允棠沉默的绑好弓弦,这才伸手展开密信丝绢,一字字看去。

    薄如蝉翼的丝绢,上面不过写了几十个字,但苏允棠却是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每一字都深深的刻入脑海,印入骨髓。

    久久,苏允棠方才合上丝绢,缓缓开了口:“人呢?”

    十几日没有说话,如今开口,声音里难免透出一丝艰涩。

    初一立即道:“葛老的一双徒儿也已到沧州,日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进京。”

    苏允棠便微微点头。

    这样便也不必她费力留信解释,等人到了,家里人便已自然明白其中缘故。

    眼看皇后娘娘说罢之后,又将手心伸向了一旁的短匕,初一忍不住开口:“这刀已经够利了,娘娘再磨,只怕要伤了自己。”

    苏允棠垂眸看着手中的寒芒。

    这是她及笄时,父亲赠予她的生辰礼,刀鞘上缀了七彩的宝石,比寻常女子的头面还要光芒闪耀,内里的刀刃却不逊于世间任何一柄神兵。

    她甚至还记着父亲赠刀时,手心抚在她鬓角的温度,与嘴角的叹息:“从小教你骑马,是因为世道不好,马术娴熟些,遇着危险能跑的远些,撑到爹爹来救你。”

    “如今想来,是爹耽搁了你。”

    “阿棠,若是爹不在,日后有人欺辱你,谁来救你护你?”

    十五岁的苏允棠笑得明艳张扬:“女儿才不需旁人来护,谁敢来欺负我,我这把漂亮刀子可不是摆来好看的!”

    旧事如水,苏允棠从未想过,父亲从来没有耽搁了她,而她的一时意气,却是实实在在的牵累了父亲。

    苏允棠紧紧的攥紧了刀柄,痛意深到了极处,表面反而难见一丝波澜。

    大将军祭日将至,她已寻了想回家住几日的理由,叫去厄先带了贵妃与轻云先回去准备。

    仿佛注定一般,一切都是刚刚好。

    该了结了。

    “你说的是,父亲赠我的刀,不是让我伤自己的。”

    苏允棠甚至笑了笑,她将锋利短匕收回刀鞘,缓缓起身,向殿外行去。

    分明腹部还带着明显的隆起,但苏允棠行动间,却丁点儿不见身怀六甲的迟缓累赘。

    她背负长弓 ,腰悬箭囊,火红的朝霞映在身上,果决凄烈,如踏入烈火的凤凰:

    “叫刘三宝来,我等着他。”

    第54章 朕没有!

    ◎短刃立时刺入胸膛◎

    宫人来报时, 刘景天正在靠在勤政殿外的抱厦竹床上,懒洋洋扇着蒲扇,与几个老臣议政。

    皇后有孕之后, 刘景天就接连“病了”好几场,大朝会都罢了一月有余,虽说每日也会抽出时间来批阅奏折,见一见亲信重臣, 但政务也难免耽搁了许多。

    好容易这几个月里略微舒服一些, 除了腰酸背痛、小腿抽筋、四肢麻痹、喘不上气……之外, 再没了旁的毛病, 来了大明宫的刘景天也不负“勤政”之名,从日出忙碌到日暮, 连带着满朝文武都顶着炎炎夏日,奔波于两宫之间。

    如此刻抱厦内的的几个老臣, 都是出生世家大族, 打从前朝起, 便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只是如今换了天子, 不敢拿大,从前刘景天正襟危坐,撑起礼贤下士的仁君之相, 他们还能讲究些资历自矜。

    如今被刘景天浑身惫懒的散着衣衫、在腰下塞着软枕召来议政, 这样的轻慢, 他们也只能连连夸赞, 给刘景天戴一顶励精图治, 病重还不忘国事的帽子, 顺道也给自个寻些体面。

    不过听到了宫人的禀报后, 原本懒懒的刘景天神色便就瞬间一正,立时起身:“皇后可说了是什么事?”

    李江海低头:“只说有事,请陛下赶紧过去,娘娘等着。”

    一旁几个朝臣闻言,心下都是暗暗摇头,只觉皇后连个缘故都无,便这般随意呼和天子,便是怀着身孕,也实在有些轻狂。

    陛下堂堂天子,定然不会理会,说不得还要不满震怒。

    抱厦中,也只有见多了的李江海面目平静,说罢之后,还格外贴心的后退一步,让出了陛下行走的路径来。

    果然,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刘景天一扔蒲扇,扶着自己的后腰站起了身:“诸位大人先议着,待朕回来再断!”

    自从上次在大明寺外看见董氏,皇后生了气,已经有大半月功夫没见过他,这次叫他过去,想来是气消了,要不然就是担忧腹中孩儿,要问他情形。

    不过这么说来,这十几日里,他一双孩儿不知怎么了,动静的确是少了不少,叫他都有些担忧……

    刘景天熟练的摸一摸平坦的小腹,不论如何,凭他们的“夫妻情分”,阿棠也不会留他太久,不耽搁他回来处置政事。

    这般说罢,刘景天也是毫不耽搁,撑着“病恹恹”的龙体,龙行虎步的下了台阶,大步而去。

    留下几个老臣面面相觑,良久,一人忍不住道:“没想到陛下待皇后如此情深意重。”

    “之前都言皇后失宠,要废后另立,可见都是谣传。”

    “不知是谁说大将军去后,中宫已是无根之木,后党翻覆就在眼前。”

    “老了,难免说些糊涂话,自个都不记得。”

    “即是二圣情深,夫妻一体,何来后党一说?”

    “有理有理,帝后相和,江山稳固,可喜可贺。”

    ——————

    离去的刘景天当然听不到抱厦里,老油条们的闲话。

    他大步行出了勤政殿,直到看到了皇后寝宫的檐角瑞兽,远远看到了紧闭的宫门,便莫名顿了一顿,低头搓了搓指尖,又按了按心口。

    不知怎的,这一路上总觉着有些心慌。

    他停了脚步:“皇后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李总管闻言低了低头,这话没人能回答。

    大明宫不是皇宫,在宫中时,陛下若想,连皇后吃了几碟菜,睡了几刻钟都能清清楚楚。

    可在大明宫,皇后娘娘的话比陛下这个天子还好使,衣食住行也不必从外头经手,宫门一关,就当真是铁桶一般严密结实。

    倒是一旁周光耀拱手:“陛下若不放心,可带属下贴身护卫。”

    刘景天瞥他一眼:“怎的,还怕皇后与朕动手不成?”

    周光耀笑呵呵的,他十几岁时就是南王亲卫,同生共死过的情分,在刘景天面前倒不像寻常臣子小心:“属下听闻,娘娘这阵子不甚痛快,若当真动手,属下虽不敢拦,总能代您受几鞭子不是?”

    刘景天果然不恼:“你如何知道皇后痛不痛快?”

    周光耀只是笑笑,并不解释,他总不能说是自己心存私心,一直留意着皇后宫中,前几日见去厄姑娘下山回将军府,便特意跟着送了一程,路上无意听说了娘娘这几日厉兵秣马,紧弦上弓,只怕就是等着陛下你上门。

    好在刘景天也不追问,想着皇后若要动手,旁人只怕是代不去的,便不禁摇头叹息:“想跟着就跟着罢了,只是一会儿被皇后赶出来,别怪朕不为你张目。”

    周光耀在帝后两个身边跟了这么久,也一点不奇怪陛下这话里的示弱,仍是笑呵呵的应诺,又往前一步,当前叫起了宫门。

    按着周光耀的初心,娘娘便是当真动手,也不过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小惩大戒罢了,他不过是为着护卫之责以防万一,免得玩笑当真闹大。

    但等到宫门大开,耳边骤然响起急迸格邦的一声清脆的“啪”响时,他的面色却是猛然一变!

    只是看到台上的皇后娘娘,便无人会认为这是夫妻间的玩笑。

    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势成,这分明是早有准备、毫不迟疑的的一道杀箭!

    即便久经沙场的周光耀,这么近的距离里也无法阻拦,出弦的羽箭仿若一道雷霆,擦过他的面颊,箭端甚至带起了他的鬓发,重重的在他身后发出一道沉闷的动静。

    沙场征杀多年,这种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这是弓箭穿透了皮肉的声响 。

    他的身后,当然就是陛下!

    周光耀只觉头皮一炸,踉跄转身,还好,有他挡着,到底叫皇后偏了一寸,这本该正中胸口的一箭,如今只是扎在陛下的肩膀上。

    “有刺客!”

    “护驾!”

    周光耀一把将刘景天护在身后,高声大喊。

    但叫这位禁军统领崩溃的是,被他拼死护卫的刘景天非但没有立刻后退,甚至还越过他往前走了一步。

    刘景天微微躬身按着伤口,震惊之外,却毫无怒意,甚至看向皇后的面上,满是担忧与关心:“阿棠!你这是干什么?你现下如何!”

    台上苏允棠的肩膀也是微微一颤,但她神色不变,仿佛那深入骨髓的一箭,痛的并不是她,见一箭未曾毙命,便又是一箭架起。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弓如满月,势若雷霆。

    第二箭、第三箭。

    从前怎么没听过,皇后娘娘还是一位神射手!

    周光耀浑身汗毛立起,电光火石之间,长刀出鞘,险之又险的斩断了第二支箭。

    虽然斩得干脆,可斩断之后,周光耀却是双臂颤抖,面白如土,心中清楚能砍落这一箭都是侥幸,若在战场,对上下一箭,他必死无疑。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今日这三箭,目标都并不是他。

    刘景天眸光一缩,猛然往后跌去,虽然模样狼狈,但好在避过了脖颈要害,这一箭只是擦过了他的面侧,在右侧面颊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这时,原本跟在原处的宫人禁卫也冲了上来,长刀出鞘,将天子层层挡在身后。

    簇拥在皇后的身旁的二十女卫见状也一一上前,亦是各个手持弓羽刀枪,虽是女子,却是神色坚毅,举止整齐,丝毫不落下风。

    周光耀却略微松了一口气,只觉自己的脑袋算是捡了回来:“护卫陛下回宫!”

    “都别动手!”

    刘景天却忽的开了口,他抬头看向台上妻子,满面难过:“阿棠,你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再开弓,你还怀着身孕,孩子在难受了!你顾念自己身子!”

    苏允棠的面色苍白,微微喘息,她刚才射出的三箭,不是单单耗费力气,浑身的精气神缺一不可,若不是周光耀搅局,三箭既出,刘景天无论如何也不该有命在。

    已她如今的身子,能射出三箭都已勉强,再往后不是不能射,只是却不是杀人的箭了。

    看到苏允棠放下了长弓,刘景天也微微松一口气,上前一步,面色格外的诚恳真挚:“阿棠,你便是要杀,也总要给朕个缘故,叫朕做个明白鬼。”

    疯了,我知道了,这一对夫妻都疯了!

    周光耀瞠目结舌,震惊之后,拦不下陛下,便只得跟着天子询问:“是啊,娘娘何故谋反?”

    这还怀着孩子呢!便是野心大发,要垂帘听政,是不是也得等孩子生下来?

    苏允棠拿起短匕,没有理会刘景天,却对周光耀开了口:“为报父仇。”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更何况皇后娘娘的父亲,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这四个字的分量,让所有人都是瞬间一窒,一个个都忍不住看向正中的帝王。

    刘景天面色一变:“是有人进谗?朕冤枉!”

    别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着天子对旁人喊冤。

    周光耀收回目光,也小心翼翼的干笑着:“大将军乃是病故,此事天下皆知,娘娘必定是误会了。”

    苏允棠拔出短刃,第一次看向面前的刘景天,一双杏眸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潭:“你见父亲病重,先人一步寻到了葛老,然后杀了他,是不是?”

    “没有!”

    刘景天面色一白,连嘴唇都苍白似纸,衬得面上血痕红的绮丽:“阿棠,你信朕,朕没有!”

    看着刘景天眸中的慌乱,苏允棠却笑了笑。

    她已刀尖点着他,声音轻柔:“来,陛下请上来,当着臣妾的面说。”

    恍然大悟的周光耀偷觑一眼天子,压低了低声道:“陛下,事已至此,若不然还先退出去,日后再与娘娘慢慢分辨。”

    虽这么说,可谁听不出,所谓分辨不过是给刘景天留面子罢了,周光耀的面上,只差把“事情败露,骗不过去了,先跑吧”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可闻言之后的刘景天面色却是越发难看,满心里说不出的憋屈郁卒涌在心间,只差呕出一口血来。

    连周光耀都是如此,阿棠如何会信他!

    若没有体感互换,他此刻退便退了,只要阿棠还想杀他,就不会想不开自戕,他还可以缓缓想法子解释。

    可如今,他如何能退?

    就算明知苏允棠这话中的凶险,刘景天仍旧只能迈了步子,为表诚意,甚至吩咐簇拥的禁卫都退出一丈,独自行到了苏允棠面前。

    与禁卫对峙的初一等女卫见状,原想动手,可她们一动,台下的周光耀等人便也立即上前一步,格外戒备。

    苏允棠见状,便也吩咐女卫们退到了一旁。

    她如今,原本也不惧刘景天动手。

    苏允棠手中的短刃不再冲向刘景天,反而隐隐转向了自己的脖颈胸膛。

    可刘景天的心却比自己被威胁时,还瞬间急促了十成。

    苏允棠看着他的惊慌失措,轻声提醒:“别乱动,没用的。”

    刘景天相信她这话,顶着肩膀上这样厉害的伤,苏允棠都只若未觉,仍旧撑着接连射出两箭,他便是伤害自己,弄出再大的疼痛来,也并未能叫阿棠吃痛放手,说不得适得其反,反而叫她立时动手。

    眼前的阿棠,实在是已经站在了悬崖的最后一刻,哪怕一丝微风,都禁不得。

    他哪里敢冒险?

    刘景天捂着伤口的鲜血,想要上前,却又迟疑,从没有这样进退两难、卑微小意过。

    在苏允棠幽静的目光下,刘景天最终也只停在了在她三步的距离,想了想,干脆双膝一弯,跪倒了下来。

    刘景天用最顺服姿势抬头看她,眼眸湿润,面带血痕:“朕不动,阿棠,你疼不疼?当心伤了孩子。”

    “孩子。”

    苏允棠重复了他的话,低眉自己的凸起的小腹,凄然一笑:“为杀父仇人生儿育女,刘三宝,原来在你心里,我苏允棠便如此下贱?”

    刘景天深深的吸一口气:“不,不是如此,阿棠,你听朕说!朕当初的确派了人搜寻葛老,也确是查到了葛老的踪迹,可朕只是下令寻到之后,即刻带回京城,从头到尾也没有下过杀令。”

    密信之中,葛老的两位徒弟说得清清楚楚,师徒一早遇见官兵,听闻大将军病重,葛老已经打算立即进京,只是手上还有一个断了腿的病人,师父便吩咐他们多熬几贴药送去,在某处汇合一起动身。

    等到两人回来,却久久没能等到葛老,连一早遇见的官家也跟着没了踪迹。

    两人初时只当是走岔,也不在意,夫妻改换了小道,相携进京,想着等到了京城自然能重逢,谁知历经波折进宫之后,却听闻了大将军早已病逝,也压根不见葛老来过。

    夫妻二人这才知道寻到他们的不是将军府的兵士,而是天子亲卫,细思之后,心中惊恐,逃出京城,只在偏僻之地行医度日,再不敢提起葛老之名。

    直到机缘巧合,被苏府察觉。

    想到还塞在她怀中的密信,苏允棠神色冷然,垂眸开口:“那葛老去哪了呢?”

    刘景天:“朕也不知!下面来报,葛老是夜里突然不见了,他们也不知道踪迹,或许是被狼叼走去了,总之与朕无干!”

    狼叼去了。

    听着这么荒谬的话,苏允棠原本是想笑的,可她太累了,嘴角只是微微动了动,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刘景天浑身紧绷,一丝不错的看着苏允棠。

    他捂着伤口,弯下脊梁,躬下身子缓缓向前,还想解释:“阿棠……”

    “够了。”

    苏允棠摇头:“刘三宝,够了。”

    她又说一遍,之后再不看刘景天一眼,手中短刃猛然用力,立时刺入自己胸膛。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没有写到,这里说明一下吧,男主是真的没动手(不然真是不能he),不过他现在纯属一个狼来了,没有任何信誉,连自己人都不信他hhhhhh

    第55章 悔恨

    ◎悔恨莫及◎

    苏允棠手持短匕, 在自己要害游移不定时,刘景天还在胆战心惊,屈膝跪地, 诸多求肯剖白。

    但苏允棠当真动了手,他却反而冰一般的清明冷静。

    事实上,刘景天从独自一人登山石台时,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跪地躬身, 这姿势不单单能表明顺服, 安抚皇后, 当真危急时, 也是最利于发力,能以最快速度动手的动作。

    他从始至终, 目光就没有从苏允棠身上移开哪怕一分,在苏允棠动手的一刹那, 他便也如林间猎豹一般骤然暴起。

    生死一刻间, 他没有在意互换的体感, 而是信任自己全力爆发的速度与力气, 猛然向前, 一把抓住苏允棠的脚踝,猛然用力将她向地上拉去。

    人若一心求死,可以不顾身上的伤处疼痛, 但心志再是果决, 跌倒在半空时人, 手上也是极难顺畅用力的

    刘景天的判断没错, 叫他这么一扯, 闪着寒光的短刃只刚刚刺进半寸的刀尖, 便因为在半空跌倒, 失力停了下来,叮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刘景天眼疾手快,将苏允棠拉到之后,身子借力一跃,便稳稳将人接在了怀中。

    苏允棠没有反抗,甚至在摔倒的一瞬间,便已紧闭双眼,失去了意识。

    女子身怀双胎,顶着七八月的肚子,原本就艰难,便是平日里动作大些都要心慌气短,眼前发黑,更何况苏允棠先是顶着肩膀刺穿的剧痛,硬撑着射出了三道重箭,继而又经受这般心绪起落。

    昏倒,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但刘景天仍不放心,他一手抱起苏允棠,另一手一把扯下腰间一副不起眼的香囊,从里面扯出了一条丝帕,按在了苏允棠的口鼻处。

    丝帕上浸过迷药,是如今在内造司内,将功赎罪的的神棍唐黄改的方子,去掉了先前淫药的功效,又用了几月试药调整,用过之后,便可昏睡半日到一夜功夫,醒来之后除了微微的头疼,再没有其它毛病。

    迷药制成之后,刘景天便一直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谁曾想第一次派上用场,就是这般要命的时候。

    刘景天紧咬牙关,也没敢捂的太久,只几息功夫。确认等到怀中人彻底软绵无力,自己也几乎提不起力气之后,才彻底放下心来,力气一泄,也跟着倒到了地上。

    但这也不过刚刚开始。

    直到这时,双臂止不住颤抖的刘景天,才顾得上感觉身上的情形。

    他自己还扎在肩膀的羽箭,与面颊的伤口倒罢了,虽然鲜血横流,可都是皮外伤,皇后昏迷着,该是不觉疼。

    比起他来,原本属于苏允棠的不适,才更叫他忧心不已。

    短匕虽未扎透,可也是正对着胸膛,刀尖跌落之后,剩下的伤口伴着心跳鲜血汩汩不停,疼意不减。

    身上除了疲累到极致的无力之外,最叫他惊心的,是原本日日打拳踢腿的孩儿,经过这么大的动静,非但没有一丝反应,小腹反而隐隐坠疼!

    “娘娘——”

    “陛下!”

    这样的变故之下,禁军与女卫也再顾不得戒备对峙,都匆匆赶来,看着帝后二人躺在殿前,浑身的鲜血淋漓,狼藉一片,都是大惊失色、惊惶不已。

    刘景天正强撑着身子,伸手按在苏允棠胸口流血的伤处,只径直道:“召太医,还有皇后这儿的产婆医女,立即找来!快!”

    “是!”

    周光耀连忙答应。

    他在皇后娘娘射出第一支箭时,便朝天传了响云箭,如今已有禁卫陆续赶来,此刻除了派寻太医之外,看着周遭这二十余个女卫,还询问道:“陛下,这些谋逆之徒可要拿下?”

    在周光耀想来,皇后犯下这般大罪,便是皇后娘娘不好说,这些胆大包天的女卫们总不能放过,说不得立时就要斩在当场,以彰天威。

    他一时间甚至感激庆幸皇后娘娘提早叫去厄回了将军府,并不在这二十人之中,还算有周转之机,若不然,他便是拼着抗旨,也下不去手。

    初一等人闻言都握紧了手中武器。

    她在知道苏允棠打算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已经性命已经不是自己的,只是生在苏家慈幼院,被将军府教导十几年,已如死士无二,为主尽忠,并不吝性命。

    与其束手就擒受尽屈辱而死,倒不如举刀相抗,得个痛快。

    可刘景天瞧着剑拔弩张的两群人,却只觉满心烦闷,破口大骂:“拿个屁!朕与皇后夫妻争执罢了,哪里来的谋逆?叫她们去搬软榻抬皇后进去!”

    杀什么?都是皇后与苏府的人,现在杀了,是唯恐阿棠同归于尽的死志不够坚定不成?

    既然不能杀,就更不能承认什么谋逆行刺,若不然传了出去,堂堂天子被人行刺,却悄无声息,什么人都没处置,史他这天子颜面何存?

    刘景天这决断是事出有因,但放在不知情的众人耳中,帝王的如此宽纵,却简直称得上骇人听闻。

    夫妻争执?哪家的夫妻争执有这么大动静?陛下你要不先低头看看肩膀上的铁箭串子再说话?

    莫说瞪大了眼睛的周光耀了,连初一等人都在原处怔怔了半晌,直到刘景天不满催促,才瞬间回神,一个个忙碌了起来。

    地上的苏允棠在女卫们的簇拥下,被小心翼翼抬进了寝殿,殿内箱笼内有备着上等的伤药,女卫们被苏家教导,旁的不会,包扎上药却都熟稔,当即便有一个手下最精巧的为皇后包好了心口的刀伤。

    起码刺目的鲜血是不再往外涌了。

    到了这时,将军府上送进来的医女产婆,也在女卫们催促下,战战兢兢的进了殿门。

    她们近身照料皇后龙胎,就住在后殿的廊庑内,早就听到了前殿的吵嚷动静,原本就已吓得不轻,被押来后看见榻上的皇后,就更是一个个的手忙脚乱。

    “这是怎么了?怎的这么多血?”

    “还有龙胎!先看看有无下红!”

    刘景天就守在近前,见几人粗手笨脚的想要翻动苏允棠下身查看,便沉声阻拦:“下红还没有,只是有一阵阵的坠疼,孩儿如何?”

    产婆这才瞧见阴着脸的天子,身子明显一抖:“这,这……不,不好说……”

    结结巴巴的模样,看得刘景天一阵愠怒,只还未来得及开口,木槅外便又传来了匆匆的脚步——

    “娘娘怎么了!”

    是林芝年。

    距离这里最近的太医,便是与皇后寝宫一墙之隔的林芝年,听到响云箭的锐响后,便立即朝这里赶来,只比后殿的医女产婆慢了一步。

    不论先前对林芝年又再多不喜,此刻看到他的身影,刘景天也是打心底里欢迎的。

    只要能救下皇后,莫说与皇后清清白白了,他便当真是奸夫,刘景天此刻也能忍着给他封个王爵出来。

    他踉跄着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让出位置,就先是眼前一晃,继而身子一歪——

    这是被不管不顾冲上来的林芝年撞到了一旁。

    可好容易扶住了榻沿之后,刘景天非但不能恼,反而要撑着力气,好声好气的解释:“皇后开了三次重弓,脱力摔倒,心口被刺,已止了血,现下肚子坠疼,昏迷除了急怒之外,也是因中了迷药。”

    林芝年的面色,在进殿看到苏允棠的一瞬间,就已经极不好看了,再加上刘景天的说明,每听一句,他清隽的面庞便扭曲一分。

    等到听完了最后一句,林芝年更是连牙关都生生咬出了血来,瞧那模样,若不是手下正在为皇后摸脉看伤,只怕下一刻就要砸到帝王的脸上来。

    “为何会有迷药?是什么药?”

    半晌,林芝年方才紧攥手心,侧眸问道。

    他的声音颤抖,因为担心自己按捺不住,一时冲动牵连九族,问话时甚至不能多看刘景天一眼。

    刘景天便又将方才用过的丝帕拿了出来:“只是昏睡,无妨碍。”

    “是药三分毒,便是医人的良方都有妨碍,何况这等下作迷药!”

    林芝年终于忍不住扬声开了口,近乎训斥。

    “放肆。”

    刘景天沉了面色,声音虽然不高,但却自然不怒而威:“林芝年,你若连医者从容都做不到,这差事也不必干了,滚出去换你老子来。”

    林芝年面色一窒,不再理会天子,转身低头,轻轻解开皇后衣襟,看过了刀伤,又将躲在一旁的产婆叫了来,指着苏允棠腹部问:“你们可看了娘娘胎像?”

    产婆这时才小心上前,小心翼翼的按了按苏允棠鼓起的小腹。

    林芝年:“肚子有些发硬,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怕是不太好……”

    “是,只怕在腹中是保不住了,最好吃药尽早生,老话都说七活八不活,如今就是七个月,也不是很迟,拖的久了只怕憋着。”

    林芝年抿唇:“催产的药方倒是现成,只是怕用力时,又将胸口的刀伤崩开,血流不止。”

    “小太医说的是,生产自然是要用力的,实在凶险……”

    林芝年:“依林某看,为今之计,只有先尽力安胎,期间先养好胸口的刀伤,便是只有三五日,也总比如今强上许多。”

    “大人说的是,就是如此,当真下红破水了,再服药也不算迟。”

    将军府寻来的产婆虽也是京中闻名的老手,但产婆原本就属下九流之中,对上太医本就心怯,此刻更是叫这场面吓破了胆子,不论林芝年说什么,都只是诺诺应是。

    林芝年见状便也不再多言,只向一旁的初一开口:“初一姑娘,劳你遣个腿较快的,去取我银针来。”

    初一立即应是,倒是一旁的刘景天,闻言插口问道:“你要银针干什么?”

    林芝年面色紧绷,如同冰雕石塑:“回陛下,施针唤醒娘娘,好服药养伤。”

    刘景天立即道:“不许用!皇后不能醒。”

    林芝年拳头一紧,实在是忍不住了:“陛下是要为一己私欲,要娘娘永世这般昏迷不醒不成?”

    “娘娘还怀有身孕,身受刀伤!如此折辱,与畜生何异!”

    虽然未曾指明,可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畜生”二字,说得其实是刘氏帝王。

    甚至在林芝年看来,为自己的妻子下药,这就是刘景天的恶癖,连在孕中都不肯罢休。

    凝滞之间,还是护卫在外的周光耀听着不对,出言为自己的君王解释一句:“小太医别胡说,娘娘这伤乃是自戕,多亏了陛下出手及时,若不然……陛下是怕娘娘醒来,仍旧想不开。”

    这一番话,却让林芝年眸光猛然一缩,声音颤抖:“娘娘为何会自戕!”

    殿内听到了方才台上,皇后娘娘质问的几个人,目光都忍不住看向榻旁的帝王。

    这种事,实在是说不出口的,若不是亲信,都要担心时候被天子灭口。

    提起这个,刘景天却是面色阴沉,转而看向了初一:“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何人进谗,好好的,皇后从何处知道的葛老消息?”

    初一牙关紧闭,一时间还在犹疑着,不肯将自家主子的事随意暴露。

    “你主子在寻死!”

    刘景天却彻底没了耐性,声音忽的严厉起来:“不说清楚,皇后误会难解,你是铁了心要看自个主子死不成?”

    迷药不是长久之计,莫说长久了,便是短计都算不上。

    如林芝年与产婆所言,腹中的一双孩儿已经保不得多久,三五日都是侥幸,说不得下一刻就要下红生产。

    昏迷不醒,如何生产?

    可若是没了迷药,清醒后的阿棠,又怎么会愿意为他这个“杀父仇人”好好生子?

    若是这误会不尽快解开,只怕这一双胎儿的生日,便是他们一家四口的死期!

    刘景天面上还勉强平静,心下却已沸如油煎。

    被训斥的初一的身子一颤,心下暗恨——

    误会?娘娘查的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是误会?

    甚至连周光耀都忍不住心下摇头,暗暗感叹陛下直到此刻都毫不心虚,果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寻常人远远不及。

    只是看向一旁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苏允棠,初一却忍不住生出几分动摇。

    不论如何,此时娘娘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们身受苏家大恩,固然甘愿以性命追随尽忠,可若是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

    片刻之后,初一到底还是上前,将苏允棠身旁,解衣包扎刀口时,掉落到了一旁的密信呈起,三言两语说明了家里意外发现葛老一双徒儿的事。

    她只说了苏允棠的吩咐,与经她手与府中传过的信,至于最初的源头,初一虽疑心是董嫔,但并无实证,娘娘也从未提过,便只略去未言。

    刘景天接过这薄薄的丝绢,因为先前塞在怀中,这密信早已被血浸透,但血迹未干,迎着窗外的光,倒也不影响看出信里的内容。

    世事就这般凑巧,连他后来都遍寻不见的葛老徒弟,竟就这般撞到了阿棠手中。

    看清之后,刘景天心下一沉,竟不是平白一句疑心,而是有了切实“人证”。

    刘景天缓缓攥紧丝绢,一时间又忍不住生出满心悔恨。

    这误会,原本不难解开。

    若在荆州,不,甚至是三年之前,莫说他本就无辜,即便当真牵涉其中,他但凡真心诚意,软言相求,阿棠也总会信他七分,再多人证物证,最起码,也会给他自辩的机会。

    但偏偏是现在!

    如今,他要怎样与早已不再相信他的人,证明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事?

    第56章 天塌了?

    ◎娘娘破水,拖不得了!◎

    、

    苏允棠睁开眼睛时, 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在何时何地。

    被扎的虽然是心口,但无力与晕眩却是从浑身上下传来,肩膀一阵阵的疼与痒, 眼前是一阵阵的晕眩发黑,耳边有嗡嗡的嘈杂响声,似有蜂群在耳边飞绕,不知道是外面传来的, 还是她自己脑内发出的。

    既不清醒, 也无法沉睡, 甚至闭上眼睛, 想要略微迷糊一阵都不行。

    恍惚之中,苏允棠甚至觉着她已经死了, 或是陷在什么荒废的池沼噩梦之中。

    但下一刻,耳边温润若水的干净声音, 却将她从恍惚中拉了出来:“娘娘。”

    苏允棠迟钝的眨眼, 半晌, 方才在一阵阵的眩晕中, 分辨出了这熟悉的五官。

    是林芝年。

    原来她还没有死。

    苏允棠疲惫的重新闭上了眼睛。

    林芝年的声音清泉般温润熨贴:“娘娘服一碗药再睡吧?这是微臣刚刚熬的安胎良方。”

    安胎。

    原来她不单没有死, 竟连腹中的孩子都没有掉。

    苏允棠微微垂眸,艰难抬手,摸索自己隆起的小腹。

    她当然不肯吃药, 半月之前, 她还对腹中的生命满怀期待, 夜深人静时, 只是看到肚子被小家伙顶起的小小凸起, 都忍不住的会心一笑, 奇妙的感叹, 这就是她的孩子。

    但董惜儿抛出的消息,与之后半个月的等待,却好似将她体内属于母亲的那一部分,硬生生的剥离了出来。

    再到现在,她更是只余冷漠厌恶,在摸索到鼓起的肚子时,心中不是动容庆幸,而是暗恨不愧是刘景天的恶种,经受了这么多,竟还死死巴在她的肚子里,阴魂不散。

    林芝年不必去问,只看苏允棠紧咬的牙关,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他只觉心痛如绞,若不是龙胎还在腹中,与母体生死一体,他便是舍去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会叫苏允棠这般为难。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想法设法劝她改念头。

    林芝年屈膝上前,看似要给苏苏允棠诊脉,伸出手的一瞬间,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心。

    林芝年眉目低垂,五官清隽,神色澄澈:“娘娘为何非要自戕?若是在宫中不痛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苏允棠静静看着他。

    林芝年压低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求娘娘保重自身,微臣不敢多求,待娘娘生产后,天涯海角,只要能容微臣服侍在侧,报得娘娘大恩,林某此生便再无他求。”

    这话已经直白的如表白无异,他一向君子自守,从不肯失礼逾矩,此刻的“冒犯”,更是真挚的叫人动容。

    这样的真挚,也的确叫苏允棠冰冷的心底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可也只是涟漪罢了,一圈圈荡开,越来越浅,终会消散,深不见底的水面,死寂幽深,早已没了丝毫波澜。

    苏允棠摇了摇头:“芝年,我保你一次的恩情,这一年来,你早已经加倍偿还了。”

    不提情意,只说恩情,就已是委婉的拒绝。

    可林芝年并不在意被拒绝的难堪,比起自己微不足道的难过,他只忧心皇后娘娘无法撼动的死志:“娘娘……”

    苏允棠的目光却已经透过他,看向了更加不可及的远方。

    她的神色飘渺,声音轻微:“芝年,我太累了。”

    她太累了,累得连活着都痛苦不已,除了只想要与刘景天同归于尽、死不瞑目的执念,她别无所求,更提不起丝毫力气。

    林芝年眼中湿润,再难开口,只起身退下时,与初一点了点头。

    初一微微颔首,片刻之后,外间便传了一道清浅的脚步行到床前:“娘娘?我……我带着珠珠来看您了,您可要瞧瞧?”

    “珠珠快瞧瞧,这是你舅娘,百日时还抱过你的,记不记得呀?”

    女声先是腼腆迟疑,继而便说不出的温柔可亲,隐隐还有婴孩清脆的牙牙。

    苏允棠抬眸看去。

    是和嘉公主,带着她刚刚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小女儿。

    苏允棠对刘景天的二姐和嘉,素来并无成见。

    莫说了成见了,在慈高太后与南康公主两人的映衬下,便是七分的和善,都能够被衬出二十分的难得,更何况和嘉和顺谦默,是个被针扎了都默默忍耐不会吭声,更叫人忍不住想要关心照拂。

    虽是小姑,但苏允棠却几乎将和嘉看作亲妹妹一般,两人一向友善和睦。

    和嘉被天子弟弟请来时,心中还有几分迟疑,此间亲眼看见了苏允棠的模样,却也忍不住的忧心不忍,说话间,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女儿放到了床沿,苏允棠正好能瞧见的地方。

    “早就想带来给娘娘瞧瞧的,先是孩子小,后来娘娘又不便,一直没赶得上,一拖二拖的,都快一岁了,珠珠才来认认舅娘。”

    和嘉说着,包起女儿的小手上下摆动:“珠珠来,给娘娘请安。”

    出生还不到一年的婴儿,只是刚刚能自己坐起来,爬都不会,只要不哭闹,也正是最容易叫人心生喜爱的时候。

    和嘉二嫁才遇良人,年过三十,好容易与宗驸马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乳名珠珠,在父母手中也是真的如珠如宝,养育得格外精心。

    珠珠穿着一身红色的半臂小衫,生的白白嫩嫩,露着藕节似的小胳膊,挺着肉鼓鼓的小肚子,鼓着圆鼓鼓的面颊。

    被亲娘放到了苏允棠面前也不怕生,一面顺势吃手,一面眨着水汪汪、葡萄似的黑眼珠,好奇又懵懂的瞧着她,像是白雪化成的奶团子,甚至能够闻到干干净净的奶香。

    这样不论模样还是心性,都无可挑剔的小小姑娘,只怕没人会不喜欢。

    即便是此刻的苏允棠,在珠珠放下小拳头,朝她露出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后,也忍不住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苏允棠哑声提醒:“这项圈她戴着太大了,给孩子卸了吧。”

    珠珠脖子里戴了一只羊脂玉的錾金项圈,是当初大将军特意给女儿寻来的珍品,因为与和嘉投契,苏允棠在珠珠百日时,特意嘱咐家里寻出来当作了贺礼。

    和嘉特意为珠珠戴着,显然是为了让她看见。

    不过这项圈虽然珍贵通透,却是她四五岁时戴的,对不到一岁的孩子来说太大了些,戴在珠珠的脖子上,简直头重脚轻,好似下一刻项圈不掉,孩子也要被压倒一般。

    连苏允棠都能一眼看出的毛病,和嘉身为母亲,当然也是早就心疼了,闻言面上一松,立即便将项圈卸了下来:“娘娘的东西好,珠珠喜欢的很呢。”

    这倒也不是虚言,项圈卸下之后,还未拿走,就被珠珠肉乎乎的小手抓在了手里,拿在眼前看了一下,高兴的啊啊两声,紧接着便塞进了口中。

    和嘉惊呼:“可不敢吃,划着嘴呢!”

    珠珠:“啊呜啊啊啊!”

    看着母女两个的“争执”,苏允棠又抬了抬嘴角。

    不过也就是如此了,笑过之后,她便收回了目光,送起了客:“带珠珠回去吧,这儿血气重,别冲了孩子。”

    和嘉一顿,欲言又止了半晌,才低声劝道:“娘娘还是吃了药吧,您瞧瞧珠珠,多可人疼呢,娘娘怀的还是双胎,便是自个不想活了,也得为孩子想想不是?”

    “娘娘如今没当真当娘,才不清楚,若是亲眼看见了孩子,只怕便是拿自个的性命换孩子安好,都巴不得呢,哪里有拿腹中孩子性命来赌气的娘亲?”

    和嘉打小就是个木讷性子,不善言辞,成了公主也没有多少长进,虽然来之前被弟弟嘱咐了许多,但此刻当真出口,也是格外直白——

    且因为不知内情,想当然之下,也显得格外刺耳。

    苏允棠面上毫无波澜,声音也水一般的凉:“和嘉,刘氏满门,全是忘恩负义的畜生,只有你,还存了几分人性,你小心些,好好教养珠珠吧,别叫刘家人耳濡目染,将你们母子这点人性也磨去了。”

    这话已经称得上极重,和嘉被训的面色一红,心内有些憋气难受,顿了半晌,却又回不去一句恶言,只是无言怔怔。

    而等到苏允棠再次开口,初一上来将她请出殿外之后,和嘉这一层浅薄的憋怒,也只如清晨遇见了阳光的薄雾,飞快消融不见。

    再看到等在隔间,满脸焦虑的刘景天后,和嘉莫说气怒,干脆还又生出一股惭愧来。

    不等刘景天开口,她便抱着怀中的女儿低头,真心自责道:“原本好好的……都怪我不会说话,三宝,陛下,我说错话了……”

    “朕知道了,姐姐先回府吧。”

    不等和嘉说罢,刘景天便径直开了口。

    就隔了一层格扇,和嘉说话时也没有刻意压低嗓音,两个人说了什么,刘景天早已听得一清二楚,此刻面上虽还算冷静,实则心里早已沸如油煎。

    废物,都是废物!

    和嘉就算了,这个林芝年也是废物!

    刘景天已经顾不得身上的诸多难受,只是扶着越来越不对劲的腰腹,满心焦灼。

    这两人都已是废棋,还有将军府上的苏无灾与苏允德,这两个人,或许对皇后的分量更重一些。

    只是他如今还没法自证清白,把这两人叫来,只怕怨怒更深,难说是劝说阿棠改念,还是刺激之下,叫皇后的死志更深。

    可眼下实在没了法子,似乎也只能请来一试……若不然,叫人按着往嘴里灌安胎与安眠的汤药?

    只是刚想到这儿,刘景天便也立即摇头,这样火上浇油,气得阿棠立时难产可怎么办!

    眼下已是黄昏,日暮时稀薄的阳光撒在身上,其实并不算热,但刘景天却在不停的出汗,简直汗如雨下。

    这模样,只瞧着一旁的李江海都胆颤心惊,唯恐人天子下一刻就厥过去。

    李总管心底里一万个不想出头,可职责所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出言劝阻:“陛下,还是先用一碗茶……”

    话音未落,面前的帝王猛然抬头,面色大变,浑身一颤。

    李江海看得清楚,陛下连眸光都有一瞬间的涣散,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只怕当真就要跌在地上。

    陛下可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这是怎么了,天塌了?

    李江海惊诧间,下一刻,就也听到了旁边寝殿内传来一阵惊呼吵嚷,紧跟着便有产婆匆匆跑来:“陛下,不好了!”

    其实不必产婆说,感到了身下一片湿润黏腻,闷闷作疼的刘景天,比所有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破水了,拖不得了!”

    第57章 阵痛

    ◎夺去朕的权柄,折去朕的羽翼◎

    夕阳早已沉了下去, 今夜天有乌云,将星月都遮得严严实实,没有点灯, 屋内便一丝光亮也无。

    一片昏暗中,隔壁的惊慌与吵闹也越发清晰起来。

    “药,药来了!”

    “娘娘不肯吃,来人按着, 去拿白玉长流匜过来!”

    “再送热水!”

    “血, 心口又冒血了!”

    “林太医呢, 快快再针灸止血啊!”

    “这时候针灸哪里还有用?都耽搁多久了?让胎儿赶紧产出才是正经!”

    “咱们也想啊!”

    “娘娘, 这颈口都开了,您用力啊, 水早流尽了,再耽搁下去, 孩子要憋死在肚子里。”

    ……

    刘景天早已经立不住了。

    他撑着窗前的矮案, 屈膝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

    不是一板一眼的正襟危坐, 更不是惫懒随意的箕踞瘫坐, 而是用手肘撑着桌案, 手心攥拳,脊背紧绷,被投进了热水的虾子一般, 面颊通红的躬成了一团。

    脸上神情就更不必多说了, 面对先前的陛下, 李江海虽然心里发怵, 也还敢硬着头皮送茶劝慰。

    可面对眼前隐没在黑暗中, 肩膀上的箭伤还在不停渗出鲜红的帝王, 李总管却是屏气熄声, 低着头一点点往阴影里藏,简直恨不得能缩进地缝里去。

    可惜眼下情形,也并不容李总管躲避太久。

    下一刻,木格扇便被仓促拆开,两个满手血污的产婆,伴着不详的血气,苦着脸跪到了天子面前。

    刘景天喘息着,声音都显得怪异扭曲:“皇后疼成这样,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

    产婆重重磕头:“陛下恕罪!”

    “娘娘这是铁了心,草民也实在没有法子啊!”

    “催胎药下得再多,这自个不用力,怎么能生得下孩儿?”

    “除非,除非……”

    刘景天倒吸口气:“什么?”

    产婆小心翼翼:“这孩子已近在眼前了,除非,趁着龙胎还有气,叫草民们上手,硬把龙胎推出来,说不得,还能保下一个。”

    或许能保下一个,这“一个”指得自然就是肚子里的孩子。

    用这法子,不说这一双龙胎能不能活,这产子的皇后,是必死无疑了。

    不过没出世的孩子是皇家的血脉,皇后娘娘可不是,更何况眼下是皇后自个铁了心寻死。

    莫说皇家,便是民间的草芥庶民,只要腰里有几个铜板出得起续弦的聘金的,遇上这等情形,弃大保小的,也多得是。

    至多垂头丧脸,哭骂几句罢罢了,最后总会应的,她们见得多了。

    产婆们虽然面色小心,但提起这话时,也并不觉着陛下会拒绝,两人甚至都打算活动手腕回去推肚了。

    谁知话才说罢,迎面就是一只盛满了凉茶的瓷盏“啪”一声碎在了眼前!

    “滚你娘的蛋!”

    刘景天已经毫无帝王的仪态喂养,破口大骂时的模样,与外头走到绝路,又目眦欲裂不肯承认的赌徒也没任何区别。

    “皇后死了,这殿里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跟朕一块死 !”

    直到这时,慢一步发觉两个产婆要干什么的林芝年,才匆匆追了上来。

    他原本是要拼死阻拦的,看见了刘景天这决计不会答应的反应,便只愣在原处,失魂落魄般,久久无言。

    不许产婆动手了,可那又怎么样?

    他已经无力回天,娘娘不肯活,终究是要死的。

    刘景天此刻却看到了他,满面阴戾:“怎么?你也是过来要叫朕准备后事的?”

    林芝年身子一颤,不肯承认,却又无法反驳。

    他还太过年轻,从未经过真正的生死别离,这一瞬间,林芝年只觉天旋地转,山陵崩覆,扑面压力的窒息,只叫他本来回去再看一眼娘娘,却生生迈不开步。

    “废物,都是废物!”

    “都给朕滚出去!”

    但刘景天也并不打算叫他再回去,他一手死死扣紧条案,踉跄起身。

    大将军府上的苏无灾与苏允德其实已经被接进了宫。

    可皇后情形,却已经没了尝试的机会与时间。

    刘景天不打算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旁人,这个时候,他最相信的只有自己。

    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后,不再掩饰的刘景天的身形便立时佝偻起来,他扶着沿途的铜炉木槅,连走带爬的走向了苏允棠。

    他的皇后已经闭上了眼睛,在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血迹中,面颊唇瓣都已经泛出了不详的青色。

    她快要死了,他也一样。

    看到阿棠的这一瞬间,刘景天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个叫人心惊的事实。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将刘景天淹没,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分不出清楚,这恐慌是因为自己的性命,还是因为阿棠。

    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要阿棠的性命。

    即便不会牵连自己,他也不可能接受阿棠死在眼前!

    跪在床前的刘景天眸光猩红,手心仍在因为无力与疼痛止不住的颤抖,可昏暗的烛光之下,每一个动作都是格外的冷静而果决。

    因为苏允棠不肯服药,只能用玉流匜硬生生灌进,会撒出不少,因此往殿内送来的汤药都要多熬不少。

    只要能够看到的,刘景天便不管剩多剩少,是何药性,统统端起一口气倒入口中。

    汤药都喝干净之后,最后拿起案上切好的参片,塞进口中,在药汁的苦涩中嚼了几下——

    之后起身钳住苏允棠的下颌,对着她惨白若纸的双唇,用力吻下。

    刘景天渡药的动作,也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疯狂狠戾,唇齿用力的碰撞在一处,根根分明的手背暴起青筋。

    如同狂风暴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暴戾。

    不知是参片的效力,还是唇齿间的刺激,苏允棠的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抬起眼帘,看清了眼前的刘景天。

    看清之后,苏允棠的眸中闪过刻骨的恨意,微微张口,牙齿狠狠用力咬下!

    痛,说不出是谁的痛。

    两人的唇齿牙关纠缠在一起,汤药的苦涩与鲜血的锈腥混在一处,伴着不死不休的仇恨与刺疼。

    可这鲜明且清晰的痛 ,却反而将恍惚晕眩的两人,一点点拉回了实处。

    刘景天死死按着苏允棠下颌,忍着身上无处不在的疼痛,硬是将口中的药汤人参都灌进了对方的喉间,方才松手起身,无力瘫倒在一旁,剧烈的喘息起来。

    苏允棠的唇角微微泛起一丝血色,惨白的面上迸发出显眼的红晕:“刘景天!”

    可看见这样的苏允棠后,刘景天却反而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软言恳求,面上的笑意,是能叫仇人见了嗔目越裂的嘲讽与疏狂:“朕知道,你想报杀父之仇,可你就这样拉着朕一块儿死,又算什么出息?”

    苏允棠:“你以为这样巧言令色,便能苟活?”

    刘景天这时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忽的吸了一口气,忍耐着此刻身下又猛然剧烈的折磨。

    苏允棠生了半日,刘景天如今已经很有经验,这生孩子的剧痛,也是一阵一阵的,如同被最心狠手辣的酷吏上刑,一阵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疼之后,会略微平缓一阵,甩甩手,给你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你若以为这就算了,下一次的重击便会狠狠而来,且一次重过一次,一次紧过一次,如钻心剜骨,如刀绞斧劈,如呕心抽肠,叫你疑心这已经到了极处——

    但下一刻,却还能更疼。

    刘景天已生生的在床沿攥出了一道血痕,在这样的痛苦之下,连面上的笑容都格外的狰狞扭曲:“苏允棠,你,你这大孝女便是当真要死,死之前,是不是也该先完成你父亲的遗愿?”

    苏允棠已经等的失去了耐心,没有再回应他这胡言乱语,甚至连眼中的光芒都有些黯淡下来。

    她的父亲有什么遗愿?便是有,也是后悔没有早早杀了这白眼狼。

    刘景天看出了她的神情,趁着这片刻的平息飞快开口:“你父亲当然有遗愿!苏止戈早有反心,他最大的遗愿,就是没有起兵称王,于乱世开国称帝!”

    苏允棠咬牙:“胡说八道!你自己天生反骨,便觉天下人都如你一般?”

    刘景天冷笑:“胡说?那朕问你,你父亲若无反心,如今遍布天下的慈幼院从何而来?若无反心,为何征战多年,养兵十万,以至身无余财!”

    “若无反心,前朝天子犹在,何来‘苏’军?”

    苏允棠果然被这几句问得一窒。

    一瞬间,往事种种在她心中匆匆闪过。

    刘景天说得没错。

    那样的朝廷,那样的天下,父亲手握重兵,怎么可能没有“反心”?

    包括慈幼院在内,家里很多布置也都证明了父亲最初的打算。

    可父亲为何没有自己起兵,而是率兵投了刘景天,助这忘恩负义之徒得了天下?

    转瞬之后,苏允棠便也立即想到了答案。

    因为父亲身上的消渴之症,更是因为她。

    父亲患病,担忧自己若是起事,未必能活到当真平定天下的那一天,而兄长早夭,苏军后继无人。

    若是起事后半道而崩,苏军必然四分五裂,身为“苏王”独女的她,非但不会有苏军倚仗,反而会因此被人觊觎,身陷漩涡之中。

    父亲放弃了多年积累,放弃了自己的宏愿,只是为她留下一条更平坦的路来。

    “或许是爹错了,爹自小教你骑射,知你有百步穿杨之能,却只是想你遇到贼人时跑得快些。”

    “阿棠,是爹耽搁了你。”

    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了苏允棠耳边。

    但时隔多年,苏允棠却才真正明白了话下的含义。

    天下大乱,礼崩乐坏,前朝覆灭之时,各处起事的七十二路义军中,亦有女将。

    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亦是从小长于军中。

    若她不是这样任性肆意,沉溺于这些儿女情长,而是更聪慧明睿些,目光更宽阔长远些,游走到能不让须眉接手苏军,是不是事情便会不同,是不是父亲没了后顾之忧,便能放心一展宏图?

    是不是,苏家便能先一步寻到葛老,让父亲再好好活十几年?

    苏允棠原本就在自责自己才会连累父亲早早逝世,刘景天的话,便又叫她的自责加重了不知多少。

    只要想到临去之前,被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父亲,愧疚与痛苦在苏允棠心中一阵阵涌来,继而便是更加剧烈的心恸与怨毒。

    苏允棠:“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处心积虑害我父亲?”

    刘景天面色一窒,一时间只觉自己比六月飞雪的窦娥还更冤一些。

    但心下再憋屈,这一刻也不能反驳。

    刘景天紧紧咬着牙关:“这样的‘血海深仇’,朕若是你,决计不会一死了之,最起码,也要完了亡父遗愿,夺了天下,叫仇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活着受尽折磨。”

    苏允棠睁大了眼睛,恶狠狠的瞪向刘景天。

    但与此同时,刘景天却明显的感到了身下的裂骨之痛外,还又添上了隐隐的憋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下挪了一挪。

    是孩子!

    阿棠死志动摇,已在试图用力生子了!

    刘景天无师自通的立时察觉到了真相。

    分明这酸胀的感觉掺在生产的剧痛中,叫人越发难过,但刘景天却是精神一震,好似在无尽黑幕之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苏允棠,此刻就是你最好的时机!”

    “大明宫都是你的人,朕如今既无力反抗,也甘愿束手就擒!”

    但凡他没有与皇后体感互换,与他死生一体,但凡阿棠不是身怀六甲,一脚踏进鬼门关,但凡没有葛老的大锅一股脑扣在他的头上……

    但凡这种种情形变上一点,刘景天也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便是当真要说,他也会一丝丝的拉扯,一点点的试探,确保自己的退让恰到好处,一毫不多。

    但现在,还被生产折磨的刘景天,却没有讨价还价的时间,身下的疼痛一次重过一次,他甚至疑心下一刻阵痛来时,自己都未必还能冷静开口。

    这种时候,还犹疑不定的下场只有死。

    趁着还有力气说话的时候,刘景天当机立断,迫不及待的拿出了自己能退让的全部:

    “你撑过去,生下皇子之后,你可以天子病重之名 ,将朕牢牢看在这勤政殿,将朕捆在这方寸之间,展尽所能,一点一滴夺去朕的帝王权柄,折去朕的臣属羽翼,叫朕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江山,只能尽失他人,往后一饮一啄都只能受制于人,一日日痛苦绝望!”

    “阿棠你想想,这样比死了更好,是不是?”

    第58章 苦与痛

    ◎刘景天彻底陷入黑暗◎

    方才被赶出去的太医与产婆 , 又都一股脑的被召回了寝殿床前。

    不过这一次,不睁眼,不服药, 铁了心要带着龙胎一道寻死的皇后娘娘,却忽的变了态度,先是开口要了补气的参汤,又叫小林太医过来, 紧紧绑住心口的伤处, 最后还嫌无力似的, 甚至还干脆起身, 咬着牙吃了满满一碗的鸡丝面!

    吃了面的皇后,连声音都显得有力了不少:“本宫的龙胎, 就托付给各位了,你们也不必忧心, 若当真不成, 也是本宫的命数, 不会为难旁人, 只是, 若能母子平安,本宫必然重重有赏,从此往后, 你们全家一辈子都再不必担忧日后。”

    能被当今皇后亲口承诺全家人的后半辈子, 这赏赐的确丰厚的叫人动容。

    但两位产婆一开始却并没有十分高兴, 再厚的赏, 也得有命拿才成不是?

    皇后现在忽然想通悔悟了, 自然很好——

    可你早干什么去了!

    这孩子又不是地里的白菜, 不想要时搁着不理, 想要了就能噗嗤拔一个出来。

    妇人生子原本就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先前耽搁了这么久,力气都耗尽了,莫说产婆了,仙姑来了也没法担保母子平安啊!

    可叫这两个产婆意外的是,接下来的产程,却是顺利的叫人不敢相信。

    开始配合的皇后娘娘简直像是神人,从头到一声疼都没叫过,甚至吭都没吭一声,叫使力就使力,叫收力就收力,简直是令行禁止。

    不到半个时辰,娘娘便先是顺利诞出一个四斤半的男胎,虽然憋了这么久,拍了屁股之后,“哇”一声哭的也格外响亮。

    可惜一个不够,皇后娘娘怀的可是双胎

    相较之下,这第二个就艰难了不少,足足又耗了近一个时辰,险些就没能出来。

    最后还是一开始建议的产婆心一狠 ,爬上床跨在苏允棠的肚子,伸手一点点摸索着用力往下推,另一人则在被子下,也伸了手进去撑着产道往外拽——

    多亏了这孩子懂事,胎位是正的,就这样三边一块用力,才赶在苏允棠彻底脱力之前,险之又险的生了下来。

    第二个是个小公主,身子比前头的哥哥明显瘦了一圈,擦了血污之后,浑身上下都泛着黑青的颜色,闭眼闭口,一声不吭。

    这模样又叫人瞧着心惊,产婆与太医们扣开嘴,又是扎针,忙碌了半晌,小公主才终于回神似的,张开嘴,勉强发出一声奶猫似的微弱哭声。

    能出声,众人的心下就先松了一半,又连忙抱着去与床上面如纸色的娘娘报喜。

    苏允棠流了太多的血,生下了两个孩子之后,眼前便已经在发黑,是那种来月事时,蹲了很久之后,猛然起来眼前的那种感觉,只是现在愈发严重,躺在床上就一阵阵的发黑晕眩。

    这样的昏沉之中,她压根就没有余力分辨这些琐碎吵扰,倒是小公主虚弱的哭出了声后,被林芝年照料着又饮下了一杯蜜水的苏允棠,略微有了一丝精神,能够睁开眼,看清襁褓中小公主的模样。

    前头的小皇子出生时,苏允棠还在生产,没有余力,并没有送来叫她瞧,就抱了出去。

    因此苏允棠没有看到小皇子如何,只是眼前的女儿的模样,却不算太好。

    老人常会说,刚刚生下的孩子,都像是没毛的小猴子,总要长长才会好看。

    但眼前这小公主连猴崽都算不上,浑身黑青,双目紧闭,胳膊腿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真要说,更像是一只大点的耗子。

    莫说好看讨喜,瞧来甚至有几分可怖。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声音虚弱,神色却莫名的冷静:“这么弱的孩子,能活吗?”

    产婆都叫这话弄得一顿,面面相觑:“娘娘这话说的,当然,当然……”

    可这当然后头的话,产婆结巴好几次,却也没能说得出来。

    孩子这事儿,谁敢担保?那许多生下来结结实实的婴孩还很容易养不大呢,何况这样比猫儿还弱的崽子。

    半晌,还是一旁的林芝年主动开了口:“娘娘放心,微臣会小心看顾公主。”

    苏允棠费力的抬眸,却摇了摇头:“看顾我这破布似的身子,就已经够为难你了,哪里还能再叫你担负一个,孩子还是交给旁

    人,只尽力就是了。”

    说罢,苏允棠又对初一吩咐放赏。

    两个产婆原本都以为自个今个儿要拿命给贵人殉葬了,谁曾想峰回路转,皇后改念之后,这么快就抱上了孩子——

    别管往后能不能活吧,总归眼下都喘着气,还是龙凤胎,有个皇子呢!

    这可是皇帝老爷的长子,说不得下一任的陛下,就是从她们手里接出来了,祖坟冒青烟都没有这样的荣耀!

    这样的大起大落,只叫两个大喜过望的产婆都口不择言起来:

    “真是没见过像娘娘这样的!耽搁这么久,竟还能生的这般顺利!”

    “谁说不是!见了这么多妇人,就没见过连这疼都能忍住的,简直像是戏文里关老爷,刮骨疗伤都不当回事!”

    “呸!关老爷哪有娘娘有骨气?生娃儿受的疼可比刮骨头厉害十成,别看关老爷刮骨一声不吭,要他生个孩子,他也得疼得哭爹喊娘!”

    —————————

    苏允棠当然不会疼得哭爹喊娘。

    事实上,先前耽搁了这么久,最后还能顺利产下双胎,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寻常产妇,单是忍受着裂骨的折磨与痛苦,就要凭白耗去一半的力气,她不觉疼,且还有刘景天康健的身子在,叫她能一点不错的按着产婆的要求,收力用力。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苏允棠却做到了,自然是事半功倍。

    若不然,又是早产,又是受伤,便是没有先前的耽搁,也很有可能会一尸三命。

    但这痛楚并不是凭白消失不见的。

    只一壁之隔的隔间内,在替苏允棠承担这一切的刘景天,早已痛苦的眸光都开始涣散。

    成功劝说了苏允棠回来之后,刘景天便叫所有人退到了门外,未得吩咐不许进门。

    往后再疼的厉害,他撑不住的模样不能叫宫人看在眼里,若是阿棠能平安生产,他自然会再叫人进来伺候。

    若是不成,也更不必急着叫人,身子都硬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在黑暗之中往口中塞了巾帕,攥着条案的桌角,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默默忍过这之后的煎熬。

    刘景天原本以为,先前的疼痛与酸胀,已经足够剧烈,往后再疼,也疼不到哪里去了。

    但直到苏允棠真正开始生产时,他才知道,与之后的煎熬比起来,之前还能起身,还能说话的疼,压根什么都是!

    先前只是自己骨裂,如今却像是有人在一点点撑开撕裂他的下身,一寸寸碾磨他的筋骨。

    不,不是好像,是确实有人在撕扯产道,也是当真有东西在挤压骨盆。

    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沦为了毫无尊严,被呈在案上被开膛破肚、随意翻弄的鱼虫牲口。

    刘景天的牙关已经生生咬出了血来,最痛苦时,他甚至觉着自己下一刻就会生生的痛死过去。

    痛苦是不会习惯的,每一次的痛都只会愈发剧烈,到了极处,当真会因此丧命。

    刘景天一点不怀疑这一点,甚至生到第二个孩子时,他都已经后悔先前去劝阻了阿棠。

    起于微末,征战沙场,多少艰难险阻都撑下来了的刘氏帝王,此刻发现他竟撑不下这生产的苦痛!

    生产罢了,怎么会这样痛?

    疼到满地打滚,无声哀嚎的刘景天简直无法相信,某一瞬间,他甚至都有一并自尽的冲动。

    痛到他宁愿去死!

    但如今便是想死都是奢望,他已经疼得无法出声,无法动作,只能在这黑暗中独自承受这堕落地狱一般的折磨。

    刘景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两个孩子落地的那一刻。

    门外响起“皇后平安产下皇子公主,母子均安”的报喜声时,刘景天却烂泥一般躺在地上,涕泗横流,衣衫凌乱,混着灰尘与血污,狼狈的如同污秽烂泥。

    好在刘景天没有出声,得了吩咐的宫人便也无人敢进门来查看陛下情形,并没有人看到堂堂天子这般可悲的模样。

    不知隔了多久,最后还是屋内的槅扇被人拆下,有虚弱踉跄的脚步声,从远至近,最后停到了他的面前。

    是刚刚生产的苏允棠,被初一搀扶着来见他。

    生产了一儿一女,尤其是生下小公主时的艰难,已然将她的下身折磨的一塌糊涂。

    每一步行走,刘景天都觉有刀尖戳在他的身下。

    但刘景天却只是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

    孩子虽然生下了,还余痛仍旧如附骨之疽般折磨着他,莫说出声阻拦,刘景天便连涣散的眸光都没有凝聚起来。

    过于强烈的痛苦,已经叫他失去了所有的精神与气力,这种情形,不论苏允棠说什么,他只怕都会这样烂泥一般的瘫着,给不了任何回应。

    好在苏允棠也没有与他说话的打算。

    她屈膝跪地,在刘景天更加强烈的痛苦中,一点点伸手,从他的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了他一直随身携带,浸过迷药的巾帕。

    因为失血过多的虚弱,拿到丝帕的苏允棠停在原处缓息片刻,这才能提起力气伸手,轻缓又坚决的将这丝帕蒙在了他的口鼻之上。

    下一刻,刘景天彻底陷入黑暗。

    第59章 疠风

    ◎阿棠怎能这样狠心!◎

    不知过了多久, 刘景天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两个孩子生下了,那折磨的他宁愿自尽的痛苦,的确减轻了不少, 但不知为何,却还没有彻底散去,仿佛还有一部分痛,钻破了他的肌肤, 附进了他的骨肉, 仍旧在阴魂不散的一点点折磨着他。

    刘景天的眉头紧皱, 昏昏沉沉, 睁开的眼前也仍旧是一片黑暗,鼻端飘散着一股独特的气味, 苦涩辛辣,久久不去。

    一时间, 他甚至分不清, 是身上真的还有余痛, 还只是他疯了, 这只是他生出的幻觉。

    “陛下醒了?”

    像是听到了他的动静, 身旁忽的传来李江海的话音,还是熟悉的恭谨声调,只是嗓音有些沉闷, 像是嗓子有恙。

    不过这样的人声, 却也的确将刘景天从昏沉与眩晕之中, 拉回了现实的人间。

    他记起了自己昏倒前的景象, 想起了他的皇后撑着生产之后, 一塌糊涂的身子, 也要亲自动手, 用他准备的,浸了迷药的帕子,迷晕了他。

    想起这些之后,刘景天呻=吟一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他声音嘶哑:“这是在哪,什么时辰了?”

    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看的久了,便能够隐隐分辨出屋内四处的轮廓,躺在床上的刘景天努力的扭头,看了看周遭情形——

    不知道阿棠将他“幽禁”在了什么地方,幔帐低垂,静谧昏暗,显然不是勤政殿,不过想来应该还在大明宫。

    李江海将床帐挂起,自己却没有近前来,闻言只是隔着五步小心回道:“陛下高热,已昏睡了三日,这是皇后娘娘的寝宫,娘娘不放心陛下,特特将陛下安置在此处,好就近看顾。”

    李江海这么一说,刘景天便也立即瞧了出来,难怪瞧着有几分眼熟,这可不就是苏允棠生产的寝间,只是窗子上都蒙上厚厚的帏帘,挡得屋内没有一点光亮,前面还添了几层幔帐,一时才没有瞧出来。

    怪不得除了熏出来的药味外,还有一股去不了的隐隐血气。

    刘景天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抬了抬嘴角,似有嘲讽:“哦,是皇后说朕高热不退?”

    阿棠是当真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说要以天子病重之名将他困在方寸之间,此刻就真的叫他“发热”了三日,还为他安置了这么一间“暗牢”,就放在身侧牢牢看守。

    想来那丝帕上的迷药不止用了一次,这三日里也给他喂了安眠之物,否则就算他被生产耗去了浑身精力,也不至于整整昏睡三日不醒。

    想到生产,刘景天便也回过神,先将其余事都放下,只先问道:“皇子与公主如何?”

    人性总是如此,得来越是艰难的东西,反而会越发牵挂珍惜,刘景天也不会例外。

    莫说他并没有其余子嗣,便是宫中皇子公主多得满地跑,那也与他十月怀胎,又受尽折磨,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亲自”生下的一双儿女完全不是一个分量!

    尤其后头的公主,他隐约记得几句,似乎格外的孱弱不足,这三日里也不知有没有好转,最好是无事,若是当真不成……他一会儿非要好好闻问苏允棠,到底是怎么照看的孩子!

    好在李江海也立即开了口:“都在前头春台宫里,召来了不少太医仔细照看着,倒没听闻有事。”

    春台宫,那不是他还未修缮好的天子宫殿吗?这个苏允棠,将他困在皇后寝宫里,她倒是带着孩子鸠占鹊巢,将他的地方给占了去。

    刘景天面色微妙,不过听闻一双孩子都还好好的,倒也还是高兴居多。

    他有些费力的挣扎起身,将头靠在了床头长枕,径直吩咐:“两个孩子可能挪动?抱来叫朕瞧瞧。”

    刘景天一点不觉着他这要求有什么不对,那可是他费了那么大力气生下的孩子,为了孩子,险些将他的性命精血都耗尽了,阿棠还不许叫他亲自看一眼不成?

    可听了这话,上前来搀扶,又在天子脖下垫着软枕的李大总管却是一愣。

    李江海的动作一顿,声音都显得格外犹疑:“见,见孩子?”

    刘景天面色一沉:“怎么?”

    难不成苏允棠当真过分至此?看一眼孩子都不成?

    李江海身子一抖,不知是忧是惧,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可是陛下,陛下……患了疠风啊。”

    刘景天眸光瞬间睁大!

    疠风。

    他当然知道疠风。

    患此病者,形毁肢残、须眉脱落,口眼歪斜,浑身肌肤溃烂。

    荆州城外,便有疠人院,设于人迹罕至之处,专门用来单独收治得了疠风的男女病人,隔绝人烟。

    刘景天幼时,坊间曾有一个顽童不知死活,扒在疠人院的墙头远远瞧过,回来后便吓得不轻,与他们说过身患疠风之人,简直如同厉鬼,又似是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猛然抬头的刘景天也才看见,李江海话音之所以一直发闷,压根不是什么上火风寒,而是他面上闷着一块厚厚的白巾,口鼻都一并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还有这殿内的奇怪的气味,也不是熬药,分明是在殿内烧熏了辟瘟方!

    刘景天瞬间勃然。

    疠风,这是恶疾,是传人的疫症!

    那不知死活的顽童,爬了疠人院的墙的事传出去后,连累得整家人都是人人喊打,被生生关了一月,直到没见有人身上不对,再加上拖了德高望重的老者在邻里劝和,请大夫都看过了,才许他们进出。

    即便能出门,往后半年,这家人在外头也都是抬不起头来,男人的活计丢了,女人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早出晚归,唯恐撞见人群,就算如此,有些心恶的,一旦遇上,也要破口大骂,立马赶瘟神的泼水赶人,唯恐沾染了晦气。

    若非这家主人还算有些门路家底,只怕就要被逼得待不下去,只能举家迁走。

    连庶民百姓都是如此,便是世家大族,子弟患了疠风,也要诸多遮掩,不许出门见人,不能读书为官,甚至不可与人婚配——

    何况他是堂堂天子!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还当的什么皇帝!

    “荒唐!”

    刘景天的怒色,不知何处生出的力气,连身上的虚弱都不顾,一个猛子便站起了身。

    他在劝说苏允棠时,的确说过甘愿束手就擒,被她幽禁,由得对方报仇雪恨。

    但这话半真半假,也不过无奈中的权宜之计罢了。

    天子患病,绝非一件小事,也不是皇后一句话便能随意伪饰掩盖的。

    苏家如今仗着皇后与龙胎四处结党,虽也有了几分威势,到底还没到只手遮天,就算大明宫能瞒得住,久不见天子,朝中宫内的文臣武将,也会有所察觉。

    按着刘景天的打算,便是被禁,也不过一时折辱,只当叫阿棠出出气,用不得多久,只要惊动京中,他便能寻到转机,并不是当真就会被困一辈子。

    谁能想到,皇后竟使出了这样的法子?

    他的阿棠,何时竟有了这样阴狠下作的手段?

    刘景天深深吸一口气:“这三日里,可有朝臣下属面圣探望?”

    便是疠风,也不是皇后一个人就说了算的,他堂堂开国之君,诸多亲信心腹,三日,也足够有所动作。

    李江海不知何时又退了几步,远远回道:“几位老大人都来过了,周统领一直就在宫外护卫,还有宫中,也陆续来了些人,只是陛下未醒,没能问安。”

    刘景天更怒:“既是见过,为何不见动静?患疠风者,面生斑赘,有若狮虎!朕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他们一个个眼睛都瞎了,瞧不出不对吗?”

    听了这话,李总管的眼神却越发奇怪了起来。

    对着帝王的怒火,李江海没敢直接开口,而是扭头点亮了两支火烛,而后转了一圈,寻到了一方铜镜,小心翼翼呈到了刘景天面前。

    这还是皇后娘娘留下的一方手持小镜,镜子不大,只能拿来照面。

    不过也足够了。

    看到李江海的动手时,刘景天其实就已隐隐有了不详的察觉,他的眸光颤抖,只是心下还存着一丝指望,觉着阿棠不会对他这样狠心。

    但下一刻,他这微微薄的希冀便被打击的粉碎。

    昏黄的烛光下,刘景天能够在镜中清晰的看到他的长眉朗目,眸光湛然,可原本冠玉一般,干干净净的面颊处,却分明已经有了两团刺目的红色斑疹!

    这斑疹鲜红刺目,刘景天自己固然能分辨出这绝非疠风人得的疹块,而该是被特意涂抹了毁伤肌肤的药物,才蜇出的痕迹。

    但这痕迹却与疠风之症像了十足十,又是在最显眼的面部。

    疠风这等传人的恶疾名声在外,所有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这种时候,能够觐见亲眼瞧一眼的便已算是十足的忠心,谁又会向他自己一般细细分辨?

    连李江海这个日日服侍的,都是深信不疑,一点没觉不对,剩下的人,只怕更是远远瞧一眼,信以为真之后,便立即落荒而逃!

    难怪这许多人看过,他却仍旧被困在此处,无人问津。

    一个身边疠风,不能上朝,不能见人,便是批过的折子,都无人敢碰,说不得还能再活多久的帝王——

    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皇后,阿棠,怎么能这样狠心?

    哐当一声,沉重的铜镜被狠狠砸在地上。

    但即便这样刺耳突兀的声响,也挡不住帝王气急败坏的嘶嚎:

    “朕要见苏允棠!马上!”

    作者有话说:

    ps:疠风,就是后来的麻风病

    第60章 通乳

    ◎刘景天什么时候这么没耐性了?◎

    “娘娘, 陛下吵着要见您,还要见小皇子与小公主。”

    刘景天醒来的消息送来时,苏允棠正在前殿的暖阁内, 闻言也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压根顾不得上理会这一桩小事,目光只是小心翼翼的盯着炕上,两团小小的婴儿。

    两个孩子是真的极小, 包在华贵的襁褓中, 与苏允棠幼时玩过的瓷娃娃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他们可没有瓷娃娃的白净, 小脸上的青紫都还没退, 都是紧紧闭着压眼睛,一动不动, 若不是留意后,还可以看到胸口微微的起伏, 偶尔也会撇撇嘴皱皱眉, 简直要人疑心是不是活物。

    苏允棠既不能用力, 也不是从未抱过, 不敢伸手, 因此只是半靠着倚枕,小心的瞧着屋内一个包着头巾,手脚麻利的妇人将两个孩子都仔细瞧过之后, 才低声问道:“葛医瞧着, 这两个孩子, 可能养好?”

    这妇人便是将军府里刚刚请来的, 葛老教出的女弟子, 她与丈夫一男一女, 都是自小跟着葛老的孤儿, 长大之后,二人结为夫妇,也在一直四处行走行医。

    其中女弟子不用顾忌男女大防,在葛老的教导下,便一直专精妇人与小儿疾,多年来,颇有所成。

    白先生之前请人,更多也是为了苏允棠请这位女医,看顾她生产。

    苏允棠生的仓促,没赶得及这位女神医接生,可生下的龙凤胎又一个塞一个的孱弱,家中忧心,派了人快马加鞭催着,今早刚一进京,便立即请人来了大明宫。

    苏允棠:“双胎早产,生时又艰难,奶娘日日来报,两个孩子都不太能吃的进奶,尤其公主,只能拿小木勺勉强灌进几口,整日只是昏迷,分量非但未长,这三日反而轻了了不少。”

    妇人神色干脆:“事在人为,草民见过三斤养成的都有,娘娘也不必过分担忧,先自个做好月子正经。”

    虽然也没有担保,但不知道是葛老的招牌太过有名,还是被对方利落可靠的模样沾染,苏允棠发觉自己,竟也当真平静了许多。

    她十分客气:“春台宫内为两位安置好了人手住处,那这两个孩子就托付给夫人了。”

    葛女医闻言沉默一阵,四处瞧了瞧,开口道:“草民听闻,当今陛下已患疠风,可是娘娘手笔?”

    苏允棠一顿,还未回答,葛女医已从她的神色中猜出了大半。

    她面色涨的通红,忽的屈膝跪了下来:“草民是师父从死人堆里救下来的,是我们兄妹的再生父母,娘娘为师父报了仇,便是我们的恩人,恩人的吩咐,咱们必当尽心。”

    听了这话,苏允棠的神色便也是一暗:“葛老……也是受了我苏家连累,若不是为了寻他给父亲治病……”

    “冤有头债有主!草民读书不多,这道理却也是清楚的。”

    “师父一生行善积德,却没落个好下场,只恨我们两口子就是一双废物,没本事没胆子,只敢四处躲着。”

    说起这事来,葛女医也是双眼通红,顿了顿,才能继续道:“娘娘干的事,带我们来的白先生已经说过了,只要娘娘能大义灭亲,叫恶人受教训,草民便是拼出性命,也必要照料皇子与公主周全。”

    这话是感激,也是提醒,只要苏允棠往后也不会心软手软,葛医女就自然会尽心照料,反之,苏允棠一旦放过了恶人,她还会不会为苏允棠照料这一双孩子,就不一定了。

    虽然被隐晦的威胁了,但看着葛女医提起师父时面上的悲愤惭愧,与现在眼中的坚毅果决,苏允棠却没有一点生气。

    同病相怜之下,苏允棠甚至探身伸手,安抚般按了按对方手心:“你放心。”

    听了苏允棠这话,葛女医原本隐隐的迟疑戒备,便也彻底放了下来。

    葛女医也不急打扰两个睡着的孩子,而是先叫来了奶娘问过公主与皇子的吃喝拉撒之后,又叫宫女围起帘子,请苏允棠解开衣裙,看了下身伤处,先给她涂了一回伤药,又开了方。

    她的表情严肃:“娘娘下头撕扯的厉害,这才是更要好好调理,无事别下床,别走动,千万别不当回事,不然老了便溺都收不住,遭罪的才是自个。”

    因为不觉疼痛,苏允棠之前几日里,的确是没有拿自个的下头的伤太当回事,除了亲自去迷晕了刘景天,为了确保天子的疠风能落到实处,还带着皇子去过春台宫,见了几个朝中重臣。

    此刻听了葛女医的话,苏允棠也有些后怕,立即正视起来,点头答应。

    或许是见苏允棠和气,葛女医这才不在犹豫,开口道:“公主身子弱,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只是都是民间土方,只怕娘娘尊贵,说了冒犯。”

    苏允棠:“你只管说。”

    葛女医:“草民与师父行医多年,发觉凡是吃亲娘奶水长大的小娃娃,身子似是要更结实些,前几月里也不爱闹病,师父也想过,或许是这亲娘的奶水,与旁人不太同。公主身子更弱些,娘娘若是亲自喂奶,说不得能有所补益。”

    这话一出,一旁的去厄便忍不住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女医你刚才不是还说,娘娘要好好休养,娘娘心口可还有刀伤呢!”

    若不是先前的交谈,看出苏允棠虽然身份尊贵,却能听得进去话,葛女医也不会轻易说出这个建议来。

    这说法,只是她们师徒的猜测是一桩,更要紧的,是历来会亲自给孩子喂奶的,都是民间没了法子的穷苦妇人,但凡家里有些家产的,都要给孩子请个奶妈,世家权贵里夫人奶奶就更不必提,都是孩子一落地,就要吃药绝乳。

    就更别提,眼前的还是皇后娘娘,世间最顶顶贵重的女人,亲自给孩子喂奶,传出去,只怕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这会儿听了去厄的话,葛医女也是一愣,改口道:“娘娘心口还有伤?那确是不好再喂奶。”

    先前只是看了苏允棠的下身,若不是去厄提起,还当真不知道皇后心口受伤的事。

    苏允棠闻言却顿了顿,扭头看了看襁褓中的一双孩子。

    她们就在旁边又说又动的,这么大的动静,两个孩子却像是没长耳朵一般,仍旧闭目睡得一动不动。

    这三日里其实也是一般,奶娘嬷嬷们只拣好听的说,说小公主小皇子生来乖巧,吃了就睡,哭的时候都极少,一点不闹人。

    可苏允棠又岂能听不出来?哪里是不爱哭,分明是早产的孩子,过于孱弱,连寻常婴儿哭嚎的力气都没有。

    苏允棠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女儿小小的眉心,拦下了去厄:“我无事,喂奶罢了,这算什么?在这大明宫里,也不怕消息传了出去,一会儿等孩子醒了,本宫就来喂。”

    葛女医连忙道:“不急不急,现在便是想喂,孩子也吃不出来啊,娘娘先好好养伤,还要再吃两日下奶的汤水,两个小娃娃力气都小,要等奶水丰沛了才吃的着。”

    苏允棠闻言还有些担忧:“本宫已经吃了药膳,这奶水还能有吗?”

    葛女医笑着:“不妨事,若是汤水不成,草民为娘娘上手推一推就是了。”

    说定了这事,苏允棠这才放心,让初一亲自送了葛女医出去安置,自己收拾妥当之后,则又叫去厄去亲自请了白先生进来。

    见过礼后,苏允棠便开了口:“我这阵子不好挪动,偏偏刘景天又醒了,外头的事,这几日里就要先劳烦先生操心。”

    迷晕天子,叫刘景天患“疠风”,这样的大事,当然也少不了家里的助力。

    生产过后,她便将白先生也请到了大明宫。

    白先生还自嘲,从前是父亲的幕僚,如今成了大小姐的军师,可见这辈子是离不得这一行了。

    此刻闻言,白先生也忍不住开口:“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不能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奇异之事。”

    这说的自然是苏允棠与刘景天互换体感的事,苏允棠请人来时,就将其中内情告知了白先生,但直到现在,白先生也忍不住满心的惊叹。

    苏允棠低头啜一口药饮,侧过身擦了擦嘴角:“若不是有这等异事,我也没法为父亲报仇,想来是父亲在天有灵,若不然,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自作孽罢了。”

    提起大将军,白先生心下也沉重了几分,片刻后,才开了口:“大小姐不便起身,刘三宝既吵要见人,可要我去见一面?”

    苏允棠却立即摇头:“便是没有葛女医嘱咐,我也没打算现在就去见刘景天。”

    只是说出刘景天三个字罢了,苏允棠的面色却立即冷厉下来:“他不是最擅驯兽吗,从前还与我说起过,这驯服畜牲,不能着急,捉来之后,要先困在笼子里杀杀性子,要等着畜生急过闹过,甚至冲撞过几回,不得不安生下来之后,再做计较,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刘三宝真龙天子,想必性子更大,看好了,且叫他熬着就是。”

    看着苏允棠此刻的言语神色,再想到这几日里,皇后在刘三宝一事上的杀伐果断,诸多手段,白先生便如同看到了受尽了风雨锉磨之后,终于长进起来的后辈子女。

    欢喜之余,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这可是当初习练骑射时,磨伤了大腿逞强不肯说,大将军都会一面只做不知,另一面想方设法,寻各种理由安排军务减免时间,好叫女儿好好休息的将军府大小姐。

    曾经被他们那样小心照料,遮风挡雨的小姑娘,这才隔了多久?

    当初大将军率苏军投逆,不就是因为大小姐生性纯良,又在将军府的庇护下,被养得天真烂漫,叫他们不忍相逼吗?

    若是大小姐早有这般心性,当初大将军又何必退让?

    只是过去的事,白先生想过便罢,倒也不会说出来凭白叫人心伤,心下诸多感慨,也只是道:“只怕刘景要拿自己做要挟,逼大小姐相见。”

    体感互换固然是好事,却也有不好的地方。

    刘景天自个身上有什么动静,苏允棠也要一并难过,当真把人逼得厉害了,只要也会如大小姐先前一般,伤毁自身,才逼对方退让。

    “不会的,只要告诉他,我生了双胎,起不得身,他会等的。”

    苏允棠的神色冷漠清明:“他这人,把自个看得比什么都重,虽然眼下被我圈禁,可在他心里,只怕还觉着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迟早还要东山再起,重新当他大权在握的开国皇帝。”

    “我生子撕扯的伤,疼得也是他自个,为了日后的安稳,这么些日子,他等得起。”

    想想刘三宝的行事,白先生也不得不点了点头,再一次感叹大小姐的不同往日:“娘娘说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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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允棠对刘景天的了解一点没错,果真,派了人传话之后,刘景天便没有再闹着立时要她拉扯着伤处走动上门。

    但叫苏允棠意外的是,寝殿内的刘景天也不过才安生了两日。

    她吃了两日药膳汤水,两日后,葛女医才来了一趟,为她动手通了乳,人还没走,紧接着便有人传话,说陛下闹着要见她,立时就得见。

    与此同时,苏允棠得右肩也忽的一阵刺疼。

    这是先前她射穿了天子的位置,刘景天这是在故意按压自己的伤处逼她。

    苏允棠微微皱眉,刘景天什么时候这么没耐性了?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艹艹艹为什么会□□疼!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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