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陶冶性情
◎你也配?◎
要不是门口被徐越守着, 感受到胸前一阵阵的疼痛与酸胀之后,刘景天简直都想立时冲出门去!
身下的疼还没消下去呢!现在胸上又开始作妖,苏允棠这是想干什么?没完了不成!
刘景天气得将自己肩上愈合了大半的箭伤重新按出血迹, 之后便坐立不安,守着殿门等了半晌。
直到门口当真传出了响动,刘景天才反而耐着性子,连忙转身在榻上坐下, 换了一副龙蟠虎踞的沉稳神色。
不过下一刻, 看到了进门的人影, 刘景天便忽的一顿, 再等来人进了门,确认身后再没了旁的人后, 威严沉稳就更是崩塌成了失望与恼怒。
进来的并不是苏允棠,而是被他亲自派给苏允棠的小白脸太医, 林芝年。
一旁李江海也不意外, 按理说陛下的龙体, 一向是太医署之首的林医正负责照看, 但陛下忽患“疠风”之后, 林医正也忽的也患了急症,不能当差。
外头都有传言说,这是林医正贪生怕死, 怕被传上疠疾, 才故意装病, 甚至有了林医正这例子, 才几日功夫, 太医署竟也跟着出现了不少突感风寒, 不担心扭手摔腿的太医, 个个都想与上峰告假。
逼得两位副使都没了法子,因为陛下昏迷不醒,只能一面训斥下属,一面来春台宫求见皇后娘娘请罪。
好在皇后娘娘仁慈,并没有立即降罪,也没有深究这些太医的伤病真假,只是点了林医正的亲儿子,小林太医来御前服侍。
按着皇后娘娘的说法,太医们吃着皇禄,天子患了疠风,正是用人之际,就合该尽忠,自个不成?那就叫儿孙弟子代服劳,又传话下去,太医署里凡有告假的,就都依此例。
医术这事,代代相传,能走进太医署的圣手,谁家里没几个得意的子侄后辈?这旨意一出,果然叫太医署内立时一肃,再没见告病的。
之后陛下的伤疾,便也果真全都落在了这位小林太医的头上,日日都要来,李总管也是早已习惯的。
当然,刘景天听说了这其中缘故之后也是心下冷笑,立即知道不过是皇后手段罢了。
要给他头上按上疠风的帽子,当然要先把持太医署,那些一个个风寒告病的,只怕八成都是苏家出手,故意排除异己。
“见过陛下。”
林芝年也是白巾蒙面,进门之后,低头拱手,之后沉默而平静的重新为他的伤处换了伤药,系了绑带,没有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
刘景天原本不愿多理会林芝年,此刻却也忍不住了:“皇后呢?怎的还没来见朕?”
林芝见:“娘娘产后虚弱,难以挪动。”
说罢之后,林芝年按着规矩再行一礼,原本都打算告退离去的,但面前刘景天却忽的一声冷笑,一抬手,又猛的扯下了刚刚扎好的绑带。
刘景天:“去告诉皇后,朕立时就要见她,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她若再不来,就别怪朕不讲夫妻情面。”
林芝年看他一眼:“陛下身患疠风,很该修身养性,才有利恢复。”
刘景天勃然:“你这是威胁朕?”
他的疠风是怎么来的,日日来请脉的林芝年怎么会不清楚?
还有他面上的斑疹,必然也与这胆大包天的小白脸脱不了干系!说不得就是这林芝年亲手在他面上涂的药!
现在竟还敢来威胁他?
林芝年神色一肃,拱手又拜,不卑不亢:“不敢,只是娘娘刚产双胎,又要日日操劳,为陛下操持后宫,安抚朝堂,已是诸多不易,以微臣之见,为夫妻之情,陛下也不该再为娘娘添乱。”
林芝年是当真在为苏允棠心疼,可这话落在刘景天耳中,却叫他心下满是被冒犯的阴沉。
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堂堂真龙天子,一朝被困,就什么玩意都敢欺到他的头上!
他紧紧咬着牙关,制止了林芝年想要上来重新包扎的动作,只厉声斥了一句:“滚。”
林芝年有些犹豫,只是在刘景天的坚持下,只耽搁了几息之后,便也只得退了下去,不过走后不过半刻钟,殿门便又传来了声响。
刘景天初是还只当是林芝年多事,去而复返,正要训斥,身下隐隐的疼痛便忽的尖锐起来。
这刺疼叫刘景天瞬间想到了什么。
他挺身站起,往前迎了几步,果然,殿门大开后,明光之中立着一个身着宫装,头戴凤冠的端庄身影——
当然就是艳若朝阳,又冷若冰霜的苏允棠。
患疠风的人不好见风,寝殿内隔着层层幔帐,皇后进来之后,门口的徐越也立即将殿门重新紧紧闭起。
这是昏迷之后,刘景天第一次再看到他的皇后。
或许是那头上的九凤金冠太过闪耀,在殿内的一片昏暗中,刘景天的眼里,只觉眼前的苏允棠是唯一闪耀的存在,单单是立在那里,就叫周遭湛然生光——
连他身边的这一片死水泥沼,都透进了一丝光亮。
仍旧立在晦暗之处的刘景天眸光一颤,虽然明知自己沦落到这地步的真凶就是苏允棠,但这一刻,却仍是不自觉的泛起了几分真心的动容与感伤:“你当真来了,朕只当你就这般狠心,又要我空欢喜一场。”
虽然只隔着前后的院落,但因为葛女医的叮嘱,苏允棠仍是坐了步辇,进门之后,也是十分小心的慢慢坐下,才冷冷看他一眼:“我有没有来,陛下难道察觉不出?”
她身下因为生产而被撕扯出的伤痕,离痊愈还早,躺着都会疼,就更莫提起身走动,只怕与走在刀尖上也差不多。
体感互换之下,她有没有来,刘景天才该是最清楚的一个,怎么会误会空欢喜?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也回过了神,的确,方才林芝年进门时,那一瞬间的误会,压根就不该有,可他方才却连这个都忘了!
真说起来,这几日里,也是一般,时常毫无缘故的沉不住气,随随便便一桩小事,就能叫他满心震怒,却没有作出任何有用之举……
可见他表面不觉,实则已经因为被困而方寸大乱,不,也不全是被困,更多的还是生产的疼。
是那撕肉裂骨的痛苦,实在太过难熬,虽然如今已经过去了,但那痛苦却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骨髓与血肉中,生生将他从小的沉稳泰然都消磨了大半,叫他焦虑难安,难以自控。
刘景天手心一颤,他起于微末,从前被大吏诬陷,关在天牢中等死,被前朝官兵围到弹尽粮绝,诸多绝境,可从未像眼前这般患得患失,烦躁失措。
不过是昏迷之时内皇后借机圈禁罢了,分明还有转折之机,远远不到绝路,他如何就废物至此!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刘景天甚至比得知自己患了疠风时,还要更加震怒惊慌。
女子一孕“傻”三年,他呢?
这样的附骨之疽,又还要折磨他多久?他的心性还能不能恢复以往?还是从往后,都会这样废物无用?
苏允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么一句寻常话,就叫刘景天的脸色瞬间变得这样难看,但如今的她,却也压根不打算在意分辨。
她只是冷冷看向刘景天还露在外面的箭伤:“你使这种手段叫我来,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久久无言,直到苏允棠开口,他才忽的惊醒一般猛然回神,只是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却是格外复杂,除了清晰的恨意之外,还掺杂着一些旁的感觉,似求肯,似感伤,甚至还有些瞬间的畏惧。
这怎么可能,刘景天这样的人,便是扔到绝路都会一点点爬起来,只眼下的这么点困境,怎么会心生畏惧?
苏允棠只当是自己看错了,只沉着脸,又问了一次刚才的话头。
刘景天后退一步,将自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中,又停顿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解释道:“朕今早,胸乳忽的极疼,担心你出了什么事。”
苏允棠:“通乳罢了,好有奶水喂孩子。”
刘景天沉默了一阵,声音低沉:“为何要你亲自喂奶?”
苏允棠后来,其实也猜到了刘景天今日这般耐不住性子,非要将她叫来的缘故,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说出缘故之后,对方却表现的这样平静,连这一句话都不带丝毫怒意,仿佛承受通乳疼痛的并不是他,此刻只是寻常的想要寻求解惑一般。
苏允棠顿了顿,却也当真解释了其中缘故。
刘景天闻言,微微往前走了一些:“两个孩子,可还好?”
苏允棠这次没有说话,不知为什么,刘景天这样异常的模样,叫她莫名又戒备。
刘景天却又温声开口:“你可起了名字?两个孩子叫什么?”
苏允棠看向他,抿唇道:“福宜,毕罗。”
名字是她怀孕时就想好的,她那时想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最好,福宜是男孩子,毕罗是女孩子,儿女双全。
原本以为这名字再也用不到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如愿放到了两个孩子头上。
刘景天便轻轻笑了笑,也立即说出了来历:“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真是一双好名字。”
听着他这夸赞,苏允棠的面色却忽的冷了下来。
她有些恼怒的站起了身:“好不好也与你无关,刘三宝,你最好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少与我耍这些心机手段,否则难受的也是你自己!”
刘景天这次没有吭声,直到看见苏允棠转了身 ,像是要走,才忽的叫了一声:“阿棠,你派人给朕送来诗书笔墨来罢。”
苏允棠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身。
刘景天见她没有立即答应,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退一步:“你莫误会,朕说了甘愿束手就擒,就不会反悔,你若是怕朕会往外传信,没有笔墨也可,或是只送一副棋盘来,朕被关的憋闷,不拘什么,只当是陶冶性情,平心静气。”
他的声音平静又低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软弱。
这样在刘景天身上从未见过的示弱,叫苏允棠的心下都动摇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下一刻,苏允棠眼前便又浮过父亲病逝前的凄惨模样。
父亲那时也想看书,也想消遣,可他双目失明,最后一刻,却连自己女儿的模样都不能再看一眼,那时,谁又来可怜他?
苏允棠紧咬了牙关,心硬如铁:“什么,什么都没有!”
“刘景天,你如今还能活着,就该烧香拜佛,陶冶性情,平心静气,你也配?”
第62章 产夫的心理问题
◎疯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没想到这么一点儿的孩子, 吃起奶来,力气也这样大,瞧瞧, 都吃得满头汗了。”
前殿内,苏允棠垂眸看着怀里小小的婴儿,眼中忍不住的泛出层层温度。
她亲自哺育两个孩子已有七八日了,不知是葛女医的医术高明, 还是亲娘的奶水的确有用, 出生时青紫嶙峋, 小耗子似的孩子, 现在都长出了几分人模样来,大约能称得上是小猴子了。
尤其是哥哥福宜, 原本就比妹妹毕罗重了半斤,胃口又远比妹妹大, 如今面颊都圆润起来, 偶尔睁开眼时, 雾蒙蒙的小眼睛转来转去, 灵活的都像是已经懂了事。
如今扒着苏允棠的胸膛, 吃的满头大汗不肯放的就是哥哥福宜,虽说还是小猴子,在苏允棠眼里, 也是个十分顺眼的小猴子了。
“要不说是吃奶的力气呢?”
葛女医也笑着, 又关心道:“娘娘□□疼的可厉害?可有觉着憋胀?”
苏允棠叫这话问得一顿, 片刻后, 才斟酌道:“是有些疼, 憋胀该是还好。”
她许久都不成关心过刘景天了, 说的这话大半都是猜想。
莫看只是两个没牙的小东西, 力气却十分惊人,□□都啃破了皮,肯定是疼的,至于憋胀,葛女医天天来瞧着,没有硬块,那应该就是还好。
葛女医细细瞧了瞧,看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放心:“那就好,娘娘精神原本就不太好,草民还怕娘娘亲自哺育孩子,精疲力倦,又疼又累,要要越发萎靡。”
“好在娘娘这几日里瞧着是缓过来了,不像最开始,对着孩子都似陌路人一般。”
的确,在孕中见过了董惜儿后,苏允棠原本就不打算替杀父仇人生儿育女的,甚至诸多巧合,当真生下两个孩子时,她心里还总觉着这是刘氏的恶种,奶娘们来报几次说公主孱弱不好,她也并没有太多心伤。
直到听了葛女医的话,亲自给孩子喂奶,许是相处的多了,有了感情,她才渐渐将毕罗福宜两个与刘景天分隔开来,开始有了些“这是我的孩子”的动容与柔情。
苏允棠摸了摸孩子热乎乎、软绵绵的发顶:“葛女医也瞧出来了?”
她自觉对孩子的冷淡与成见不算十分外露,给两个孩子请医问药,也算尽心,没料放在到在旁人眼中,竟是这样明显。
葛女医:“接生了这么多妇人,见得多了,哪儿能瞧不出呢?”
“见得多了?许多妇人,都会如此吗?”
苏允棠略微有些诧异,她一向以为,母子相亲乃是天性,如她先前的一般的应该寥寥无几才对,怎么会多了?
她是因为刘景天太过畜生,连累了自己,可这等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不是?
“再是天性,也得先顾得上自己,那畜生自个活不下去还要把崽子咬死呢,民间多了去的妇人,生孩子九死一生,怀时痛,生时痛,生下喂奶还要痛。”
“单是痛就罢了,生下来要看大的顾小的,日里干活,夜里喂奶,月子都做不完就要田间灶头的操劳忙碌,若是家里通情达理些还好,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自个都成了行尸走肉,哪里还来那许多力气去怜爱孩子?”
葛女医听了,却只是无奈又复杂的摇头感叹:“娘娘不知道,民间多少妇人,生了孩子就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发疯发癫,家里说是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叫神婆来驱邪的,传的邪乎,分明就是叫苦难逼的。”
“这都算运气好了,厉害些的,一时钻了进去,抱着孩子投井的有。”
“所以草民瞧见这样的人家啊,就格外留意,看这当娘的有没有在意孩子,在意了,就能松了一口气,别管日子多苦,能有亲近孩子的心,可见是走出来了,凭这一口气,总能熬得过去。”
这些话,苏允棠还当真是第一次听闻,不过三言两语,说的平淡,可话中透出的苦涩,却叫她连手上的都动作都凝滞了起来。
倒是对面的葛女医并没有在意那么多,她行医多年,苦难见得多了,反而有种习惯后的麻木。
此刻与苏允棠提起,也不过随口闲聊,说完见福宜停了口,便上前把孩子从苏允棠怀中抱开交给乳母,自个又用滚水烫过的瓷盅额外留了半小盅的奶水,与孩子一并带了下去。
这是给毕罗小公主留的,毕罗生的更艰难,身子更弱,力气也不足,单靠自个,吃不得几口就要累的睡了,是吃不饱的。
葛女医也不叫苏允棠一次次跟着熬,只在前头就先留出些母乳,下去用小木勺一点点给小公主喂进去,每日都要比哥哥多加三五回的小灶。
临去之前,葛女医还叮嘱一句:“娘娘喝些参汤再躺下歇息,生孩子伤多少元气,养得再精细都不过!”
苏允棠颔首应了,等人出了门,还没来得及细想葛女医方才说的话,外头初一便匆匆进门,呈上来一封信笺:“娘娘,魏大人送来的急信。”
魏大人原名魏禅,是当初英国公候季的连襟,最得意时,曾为朝中“内相”,后受英国公连累失势,在苏允棠三上次亲自请都了将军府拉拢之后,便转而投到了将军府门下,等到苏允棠生下皇子,便更是一心投了苏允棠,如今都算得上是“后党”中的肱骨之臣。
苏允棠打开信笺,匆匆扫过几眼,面上神色便也微微沉了下来。
初一有些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
若无事,也不会送急信了。
苏允棠点头:“京中十几位大人请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要接陛下回京养病,现下已经在路上了。”
初一吃了一惊:“这可怎么好!”
苏允棠却还算冷静:“想来是刘景天清醒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早晚罢了。”
她从来也不觉着自己能圈禁刘景天一辈子,将军府要当真有这样的势力,当初刘景天也不敢那般明目张胆的圈禁磋磨她这个苏家的皇后。
之前刘景天生产昏迷,甘愿束手,再加上在大明宫力,地利人和,适逢其会罢了,刘景天掌了三年的朝廷,诸多臣子亲信,也不会因为天子患病,就都甘心就此臣服在她一个女子手中。
有这样的反应,也是迟早的事。
可跟着苏允棠行刺过天子的初一却有些坐立不安:“陛下一旦放出来,岂不是即可就要对娘娘出手?要不要奴婢去将白先生请来,问问怎么办?”
苏允棠低头啜一口参汤:“不必劳烦先生来回跑了,请先生直接去山下接人,还按向前的打算,就说,陛下有旨,圣体无恙,令诸位大人山下梳洗之后,便亲来面圣,不得有误。”
这原本就是苏允棠早与白先生商定好的。
刘景天疠风的风声已经被她放了出去,该知道的早已知道。
传言的可恨之处就在与此,风声一旦传了出去,想要再辟谣,就是难愈登天。
什么,陛下说他压根没恶疾,是旁人诬陷?啊这,这……对对对、是是是,您是陛下,当然说什么都对!
陛下身患疠风,却不肯承认,非说自己没病,身为臣子自然也只能应下。
但表面再不敢反驳,心下的狐疑也总是难免,疠风是传人的恶疾,对着天子面上疠人特有的斑疹,有几个人能毫不介意、恍若无常?
但凡有臣子胆怯,不肯面君,那便是大不敬。
即便是咬牙面君了,行动神色间一旦露出难色,惹了天子不喜,不论刘景天是否动怒,臣下都必然多心。
现在还能在朝中稳稳立着的,就没有蠢人,对刘景天真正的心性,也多少看出了不少——
陛下生气了,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陛下没有动怒,那必然是暗恨于心,等着秋后算账!
长此以往,当真是不反也得反。
按照苏允棠的打算,即便朝中不来人,她也该主动为刘景天下旨,大张旗鼓的在大明宫召见臣下了。
初一走后,苏允棠也没了好好躺下歇息的时间,几口饮下参汤,重新梳妆整齐之后,便叫来步辇,又一次去了后院的寝殿。
——————
算起来,刘景天昏迷之中,被圈禁在大明宫,已有半月。
关着天子的寝殿周遭仍旧是一片静谧,树影幽深,窗帐厚重,尤其是殿门大开,明媚天光猛然刺破殿内的昏暗时,便更有种凝滞的时光被惊动般的恍惚,仿佛不论外头经历了多少变化,这被层层护卫的寝殿内都会是这样的一成不变。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进门,看到的却不是上次一般急不可耐的天子。
事实上,苏允棠刚进门时,都没有看到刘景天,直到又往前走住了十几步,适应了殿内的光影晦暗之后,才在窗下的大圈椅上,看到了刘景天的身形。
刘景天一手抬起遮在脸前,半晌,才缓缓的开了口:“苏允棠。”
仿佛许久没有说话似的,他的声音也显得迟钝又艰涩。
苏允棠声音冷漠,径直吩咐:“朝臣来接陛下回京,李总管,为陛下更衣。”
“回京?”
这句话仿佛什么开关,叫瘫靠在椅上的刘景天猛然坐直了身:“回京!”
放下手后,迎着斜斜射进的日光,便能看出刘景天本就清瘦的身形像是又清减几分,棱角分明,下颌削瘦,许是在这黑屋子里捂的,肤色都比从前苍白了许多,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眸黑不见底,在这样的五官映衬下,连面颊上的两团红疹都不显丑陋滑稽,猛一看去,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旖丽。
但这样的惊艳非但没有让苏允棠动容,反而叫她心生恼意。
苏允棠:“初一,召小林太医来,陛下要见朝臣,让他为陛下面上再上些药。”
几人都听得出来,这要上的药,当然不是遮掩缓解陛下颜面的,而是让红斑加深的药。
刘景天回过神:“苏允棠,你欺人太甚!”
苏允棠冷笑:“远不及陛下。”
刘景天却忽的猛然起身,怒目圆睁,近乎暴怒:“朕说了朕没有杀那个姓葛的!苏允棠,你迟早有一日要后悔的!”
苏允棠的确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威胁,而是因为刘景天这突兀尖锐,莫名的不像他的反应与情绪。
葛女医刚才说过的话,突然闪过在她的耳边。
“单是痛就罢了,若是再无人理会,被撂倒一旁一句好话都无,多少逼疯了的。”
这话果然是真的,只不过,这疯了的不是她,是刘景天。
第63章 痛苦与颓败
◎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
意识到刘景天只怕是应了葛女医的话之后, 苏允棠一时觉着有理,一时又觉荒谬。
毕竟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从怀孕到生产时的痛苦难过都是刘景天承受, 且她还并非正常生育,生产之前,又是自戕受伤又是脱力难产,身下的撕扯现在还是一塌糊涂, 比寻常女子更艰难百倍。
再加上生产之后, 她又立即将刘景天关囚禁在这昏暗寂静的寝殿内, 伤了他的脸, 坏了他的名声,上次他想要些诗书棋盘来陶冶性情也没有理会, 将他撂在一旁,不许有一点消遣痛快……
要这么说, 她除了没逼着刘景天日夜干活忙碌之外, 剩下的简直与葛女医所言民间那些受尽了苦楚的可怜女子一模一样,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被逼疯了似乎也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 这是刘景天啊!
苏允棠微微蹙起眉尖,又有些不肯相信。
当初刘三宝遭人诬陷被困天牢也没有如此!
当日的慈高太后求到大将军府后,父亲虽答应了出面斡旋, 但刘三宝开罪的乃是天子亲信, 是奉旨督查荆州军容的天使 , 要救人也不是一日之功, 即便父亲出面, 前前后后, 刘三宝也在牢中困了三月有余。
期间苏允棠担心刘三宝, 亲自去了天牢探望了许多次。
那阉人从前朝宫中爬出来,心性阴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叫刘三宝活着从牢中出来。
在这人的特意关照下,刘三宝被关之时,就戴上了五十斤的五寸木枷,不许摘下。
比起那等上百斤,一夜就能生生压断犯人颈骨的铁枷,这等分量的枷的确不是最重的,带上也不会速死。
但也只是不会速死罢了,五十斤,正是最磨人的一种,戴着这种枷,无法好好休息,不能如常饮水进膳,不论是跪是趴,四肢百骸,都无时无刻承认着痛苦与折磨,直至浑身痉挛,不堪忍受。
少则一月,多到百天,钝刀子割肉般,在一日日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苏允棠第一次进天牢时,看到的就是被这样折磨了整整一月的刘三宝。
上元初见时,那样惫懒又鲜活的少年,只是一月,身子就已被压成了弓形,浑身狼狈,瘦骨嶙峋,枷出的手骨都凸起的触目惊心。
远远看到的一瞬间,从未见过这样场面的苏允棠甚至都停下了脚步,手心紧攥,不忍近前。
但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刘三宝,却并没有因此麻木绝望。
他没有看到立在拐角黑暗处的苏允棠,虽然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却仍费力的将枷锁撑在牢门的缝隙处,对着看守他的牢子嬉皮笑脸,说着些赌钱时如何看破庄家的小窍门,语气轻快,用词利落。
那牢子应当是个多年赌鬼,原本该给刘三宝枷上垫砖的,却生生被哄的停了手,甚至朝刘三宝泼下半碗浊酒,要他多撑几日,可别这么快就死,若不然这法子没用,他回来找不着人算账。
刘三宝嗓音干涩嘶哑,分明还能听出少年的青涩:“死?放心,莫说哥哥大杀四方回来了,便是那阉狗死了我都死不了,哥哥且等着瞧,等我出去了,迟早有一日要将这阉狗的徒子徒孙,好友干亲一个不落的通通枷进来!呸,叫你这样折腾老子!”
不过他这豪气也没撑过一息功夫,下一刻,就变成了焦急的殷勤:“哎大哥你别泼啊,留地上不都白瞎了,来来,顺着这边儿的木枷倒,弟弟接着!”
那时候,没人知道,刘三宝杀尽阉狗徒子徒孙的“豪言”能够成真。
当时天真年幼,眼眶才刚刚泛红的苏允棠,闻言又是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上前教训:“自个一口浊酒都求不来了,还敢在这儿咒骂钦差,你是唯恐自己死得不快是不是?”
刘三宝猛然转头,隔着牢门怔了一瞬,紧跟着,就朝她笑得爽朗又快活:“我的小大小姐来了,可见我是死不了啦!”
他的头发面上染了脏污,团成一团,眼角面颊染着酒痕,可笑又狼狈,可只有一双因为消瘦而越发分明的桃花眸却还是清澈如常,亮的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被他收摄。
直到现在,苏允棠都能清晰的记起当时,刘三宝那潇洒不羁的眼神与模样,清晰的灼灼生辉。
便是被那光芒吸引,她才会在之后一次次的往天牢跑,上元初遇不过孩子气的懵懂动心,说她对刘三宝当真生情是在天牢之中,大约也并无错。
苏允棠后来问过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来救他,才这样有恃无恐?
虽然还在天牢,但因为将军府的照料,卸了木枷,换了干净衣裳,甚至能够有酒有肉的刘三宝哈哈一笑:“怎么会知道呢?这阉狗不许人来探监,我可从来没和老娘说过她儿子还救过将军府上的大小姐,要不然,早就去求了,你当这一个月的木枷是好抗的?”
他这话说的没错,刘三宝被抓的仓促,传不出消息,他是当真在性命时刻不保的担忧中,承受着木枷的折磨,在不见天日的天牢中整整一个月。
这样难熬的一个月,从未曾经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刘三宝,都能够这样恍若无常,丝毫不受影响。
当初苏允棠能够对刘三宝念念不忘,分隔多年之后,还能在父亲面前应下他的求娶,看中的也未尝不是这份百折不挠的坚韧。
如今的刘景天诸多历练,都已是刘氏的开国之君,怎么反而退了回去,不过是生了两个孩子之后,被关了半个月,就开始方寸大乱,有疯了的苗头?
在这样的疑惑中,苏允棠忍不住的后退一步,愈发仔细的打量起了面前的天子与丈夫。
眼前的刘景天像是已经平静了一些,他的手心微动,莫名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才开了口:“苏允棠,你到底是用了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便先传来了清越的请安声:“娘娘万安。”
苏允棠闻言看去,是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遮着口鼻的林芝年,请安之后,没有说别的,而是先上前来,为她呈上了一方用来遮面的巾帕。
这么多人里,一直负责诊治天子的林芝年,是最拿天子的疠风当真的一个。
小林太医得了苏允棠的吩咐之后,简直当真拿天子当患了疫病的人看待,每每上门,都会将自个遮的严严实实,每日早晚都会在殿内殿外熏药去瘴,空闲时,还会给寝殿内外当差的宫人侍卫们一一诊脉,发下强身健体的药丸,嘱咐这些人每日回去勤洗手洗面,换下的衣裳也要用滚水烫一遭。
回去自己住处之后,小林太医也不闲着,从太医署里搬来了一家子的古籍旧典,日日钻研疠风的旧方,甚至这些日子里,还与刚到大明宫,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葛大夫一道,还当真斟酌出了几个防治新方子出来,已经吩咐送去京中的疠人寺里,试试看是否有用,好立马在大明宫里用上。
这周遭的宫人侍从,虽然不得不服侍护卫天子,但心底也难免提心吊胆,如今一个个简直把林芝年当成了再世父母一般,每每提及都是满口夸赞,都觉着就是多亏了小林太医的尽忠职守,他们如今才能好好的,没有被陛下的疠风传了去。
宫门侍卫们无恙,与林芝年的干系并不算大,但刘景天这疠风,能够传的这般顺利,这般有理有据,叫人信服,却得有八成的功劳,都要算到小林太医的的尽责小心上头去。
苏允棠见状带笑点头,接过巾帕,也当真想到了什么:“这蒙面的帕子,还有防瘟的药方香囊,都一并给山下的大人都送去一份。”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若不是林芝年提醒,她当真忘了这一茬。
初一应诺而去,一旁林芝年还记着自己被召来的缘故,挽起衣袖,上前细细看了看刘景天的两侧面颊,才提醒道:“娘娘,陛下面上的伤,若是再用药,只怕往后难以痊愈如前。”
刘景天的面色瞬间一变。
苏允棠却不为所动:“无妨,陛下堂堂天子,昂扬丈夫,又不必以色事人,面上带些去不掉的斑疹算什么?”
当然不止是这样简单,刘景天在意不单单是自个的脸,而是终生都顶着这样的痕迹,便等于终身都要顶着疠风之名,这对帝王的影响,自然不是一桩小事。
林芝年又解释:“有些痕迹倒不算大事,只怕这要伤毁肌肤,用的狠了,日后风吹日晒,洗漱搓洗都要刺疼。”
刘景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动了动手心:“皇后,朕面上这红疹已然够显眼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何必呢?”
上在刘景天面上的药,当然疼的是苏允棠自个,这半月里,苏允棠都能清晰的察觉到面颊被刺=激触碰时刺疼,只不过比起心头的恨意,这么点疼,与她实在不值一提罢了。
不过苏允棠此刻,却对这话没有太多反应,她的目光,反而落在刘景天的手心上。
留神之下,她已经看到刘景天的右手这样莫名的动作了好几次,看的多了,她也忽的明白这动作的来源——
这是刘景天在假装拨动碧玉珠。
刘景天身边有一串碧玉珠串,是他在岭南时,不知从何处得来,一直挂在身上的。
之前还只是一个寻常配饰,偶尔拨动几下,等到他登基称帝之后,许是政务琐碎扰人,他这小毛病便频繁起来,沉思犹疑时,便会拨动着串碧玉珠,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习惯。
但刘景天被她迷晕幽禁时,身上贴身的私印信物便早都被她收尽了,这素日不离身的碧玉珠当然也在内。
手上没有东西,却还是这样没意识似的的空拨,就多少有些突兀莫名。
分明上次来见他时,还没有发现刘景天有这样的小动作。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没有再叫小林太医动手,又示意周遭人都一并退了出去。
刘景天这才放心,想到了先前苏允棠的话,开口道:“来接朕的都是谁?”
苏允棠立在原处,没有开口。
刘景天却似乎也不在意,方才还满面暴怒的人,此刻好像忽累极了一般,重新退后,无力的坐回了大圈椅上。
他自个拧着眉头揉了揉额角,半晌,又忽然道:“朕不见,叫他们回去!”
苏允棠看着他:“为何不见?”
刘景天咬牙抬头:“为何?你还问朕为……”
这带着怒意的质问才刚说到一半,他却又忽的一顿,皱眉侧身,四顾之后,朝着窗外凝神静。
苏允棠微微凝眉,也跟着看向听了听,殿内一派静谧,除了鼻端弥漫着,因为日日熏辟瘟方而挥之不去的苦涩药气,什么都没有。
但刘景天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声响,忽的问她:“你带了孩子来?朕像是听见了孩子在哭,是哪一个?”
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微妙。
她垂眸看向刘景天,只轻声道:“孩子在前殿。”
莫说福宜与毕罗吃了奶后,都已累得睡着了,且前殿与这里隔着两层院落,就算当真在哭,哭声也决计传不到这里来。
单是这散漫恍惚,就已经叫人心惊。
刘景天闻言似想反驳,下一刻,却也像是忽的意识到了什么,眸光一顿。
他怔愣着,忽的揉了揉脸,低头躬身,声音中满是散不去的痛苦与颓败:“你还问为什么?我如今这模样,如何面见朝臣?”
“苏允棠,你还要把朕逼成什么样?”
第64章 躲避
◎躲在了她的身后◎
“苏允棠, 你还要将朕逼成什么样?”
苏允棠原本是不愿多理会刘景天的,可这一句仿佛委屈到了极处的质问,却瞬间将她的怒火激了出来。
这算什么呢?刘景天虽然困在这寝殿中, 可他身康体健,每日三餐不缺,起居有常,身旁有御前大总管服侍, 外头有禁军护卫, 没有人来欺辱他, 没有宫人逢高踩低, 更不用在如她从前一般,在风雪之中数着炭薪煎熬。
连她从前被圈禁时的痛苦的十之一二都没有, 他算什么委屈!
“刘景天,你沦落到今日这步, 都是你咎由自取, 是天不容你!”
苏允棠满面冷肃, 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恨意:“我逼你?你便是怨天怨地, 也怨不得我一个字!我苏允棠还恨上天叫你我换了体感, 不能杀之后快,如今还保你你衣食无忧,软卧高枕, 还能这儿大放厥词, 我只恨自己枉为人女!”
若不是因为互换了体感, 她无法囚禁刘景天, 可话说回来, 若不是互换了体感, 在得知了父亲真正死因之后, 她便是卧薪尝胆,玉石俱焚,不论如何手段,也不会坐视杀父仇人,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
但现在,她即便圈禁了刘景天,也顾忌互换的体感,连照着父亲病逝前经受过的痛苦,一桩桩报还回去都不成!
刘景天的颓败与痛苦,在苏允棠这更加赤=裸,更加深沉尖锐的恨意面前,只如秋风下的枯叶,被冲的零散细碎,不值一提。
他倒吸口气:“苏允棠,这生产的极致苦痛,朕是代你所受!”
这话却叫苏允棠冷笑出声:“代我?这两个孩子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我红杏出墙得的野种,还是我给你下了虎狼之药,强迫你叫我怀了孩子?”
这话果然叫刘景天面色一滞。
孩子是从何而来?是他相信了唐黄那个江湖骗子的雷霆之术,机缘巧合,在自个的皇后身上下了淫药。
这么想来,阿棠说他咎由自取,竟是一点没错。
谁能想到,他们成婚五年,好的蜜里调油时都没有怀孕,只那么一次荒唐,却怀了两个孩子。
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天意?当真是天不容他?
一时间,刘景天竟忍不住的怔愣在了原处,当真从心底泛出了一阵阵的无力与自疑来。
不,不,不是如此!
不过没过太久,刘景天便也忽的意识到了自己的怯懦与恍惚。
他不是如此,他从前不会如此,日后也不会永远这样无用怯懦!
他只是因为生了这两个孩子的折磨还没有痊愈罢了,待他出去就不会这样了!
刘景天手下空拨珠串的动作越来越快,低着头,满面痛苦的将这话在心中默念了十余遍,动摇的心绪才终于略微平定了几分。
半晌,刘景天终于抬起头,眸光有些涣散的看向苏允棠:“都是过去的事了,看在朕为你生了两个孩子的份上,你便不能宽待朕些吗?”
苏允棠冷得仿佛化不去的千年寒冰:“若是没有今日之事,若是换做我在圈禁之中,受尽折磨生下两个孩子,陛下念在我生产艰难的份上,便会回心转意,对我宽待如前吗?”
当然不会。
苏允棠虽是问句,心下却早已有了答案,女人生孩子罢了,这样的痛苦在堂堂帝王心里又算个什么?
莫说为了这么一点“功劳”亲近如前,只怕连解了她的圈禁都不会,说不得还会将两个孩子都一并抱走,只留她在冷宫之中,饥寒交迫,思虑成疾,生生被耗尽最后一丝心血。
可刘景天闻言,却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当然会,朕早说了,将你圈禁不过是想你待朕和软些罢了,你但凡早能想开,如朕前些日子对你低头一般软言示弱,你我早已和睦如初,更甚从前,何况是回心宽待?”
苏允棠一瞬间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之前对刘景天的“疯癫”的真假,还存着几分犹豫,此刻却一点没有了。
只瞧这理直气壮的无耻模样,就知他什么疯了都是假的——
他好的很!
只怕是太好了才对!
苏允棠已经被气得不轻,可素来敏锐的刘景天,这一次却丝毫没有发觉自个皇后的不对。
他无力的靠着圈椅,面色有些恍惚,甚至还在劝说哀求:“阿棠,朕从前的确是委屈了你许多,朕已经知错了。”
“朕如今很不对劲,时常失神恍惚,时而躁怒,时而又多疑怯懦,连听你说朝中来人,都唯恐他们看出朕不同以往,要小觑了朕心生反心……”
说着,他揉了揉脸,又有些失神似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顿了片刻,才低低道:“受了这样多教训,还不够吗?”
苏允棠声音平稳,神色却格外冷厉:“只为我自己,或许够了,可刘景天,你害我父亲,莫说这么点教训,便是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刘景天愣在原处,眨眨眼,先是一喜,继而却是一悲。
喜的是他当真没有……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在大将军病逝上动过手脚。
悲的自然是,这实话,却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苏允棠这时,却没了再理会刘景天的心情兴致,她缓缓吸一口气,只将林芝年留下的熏囊挂在腰间,又将蒙面的巾帕紧紧系在了脑后。
准备妥当之后,她也再不看刘景天一眼,只径直开口吩咐:“几位大人该到了,怎的还不来?派人去催一催。”
虽说刘景天刚才才说了不肯见人,但这话苏允棠却从未当真。
京中的来的人,是请了太后懿旨来接天子回宫的,今日不见,难不成这些人便会乖乖下山回去不成?
不可能的,越是见不到天子,这些大臣只会越觉着天子疠风有异,越会觉着是她这个皇后蛇蝎心肠,反而更会想尽手段去见刘景天。
因此,她非但不会拦,并且还要这些人立时就来见人,当着她的面见!
若不然,这些人当真在她不知情时,私下里见着了刘景天,说不得就要里应外合,将天子从大明宫中夺回去,还能顺势将挟持天子的罪名甩给苏家,再顺道甩掉他的疠风恶疾。
苏允棠心下也觉着,刘景天之前装模作样的打算,大半就是如此。
总不能当真是因为自个“疯癫”,担忧朝中文武会看低小觑了他这个帝王,就不敢见人,宁愿困在她手中了?
这话才是天大的笑话,她相信才怪!
听闻来人已到了宫外之后,苏允棠面色端肃,脊背挺直的行到了刘景天身后半步处。
她甚至一手拿了巾帕,一手端起了药盅,神色姿态,都是说不出的贤惠端庄,任谁看去,都是刚刚生产,还未出月子,便不顾恶疾,来为夫君侍疾的贤后,贤惠的只差记入史册,传下佳话。
看到殿外出现了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都能露出满身忠心恭肃的几个朝臣后,苏允棠郑重之余,还在思量白先生与她的计策与布置是否妥当,稍后如何开口,才好将刘景天的疠风钉死,也能以此为理由,将刘景天在这大明宫中多困几日。
帝后敌体,这话说得实在没错,刘景天被多困一日,她这个皇后在朝中的势力便更强一分。
苏允棠只顾着沉思,一时间也没有发现,在她身旁的刘景天,见到这来接他的亲信朝臣时,面上一瞬间闪过的不是欣喜,而是担忧戒备。
他甚至下意识般,身子一闪,隐隐避在了她的身后。
第65章 都要害朕!
◎朕只信阿棠!◎
“臣等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刘景天躲避的动作只是下意识的一瞬, 不过呼吸间,他便也回了神,不单立即直起了身, 还有意挺直脊背,撑起了面上的凝重威严,连就挨着天子身侧的苏允棠都未曾发觉,就更提朝臣。
此刻能踏进殿内的五个朝臣, 既是忠心, 也是位高权重自然老谋深算, 不会轻易做出蠢事。
五人不论心中如何想, 既然进来了,进门之后大礼问安, 或沉稳或担忧,即便看到了刘景天面颊上的红疹, 也都是有礼有节, 恭肃忠良, 面上没一个露出顾忌恶疾之类的神色的。
其中又以为首的中书令宗良翰最是叫人动容, 连蒙面的巾帕都没带, 看到大圈椅上的刘景天之后,甚至激动的荡出了湿润的泪光:“得见陛下龙体无恙,臣死亦无憾了!”
这宗良翰不但是朝中中书令, 也是宗家家主。
宗家亦是传承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在前朝时原已有些没落, 刘景天登基之后, 特意挑出了宗家来提拔重用, 才叫宗氏不但重回了往日荣光, 还更进一步。
如今尚了和嘉公主的的宗驸马, 就是出自宗氏本家的旁枝后辈,可见其简在帝心,任谁都知道宗家是天子的亲信重臣。
自然,这样的亲信重用也不是白来的,宗大人深知陛下的本心,就是拿他来平衡与他一起打天下的、如今已成勋贵的旧日兄弟们,因此宗良翰升至中书令后,也是格外能干,先前谋逆的英国公侯季,就是由这位宗大人亲自审理,亲自监刑,史六换子暴露,也是多亏了他的精心。
既然干出了这些事,宗良翰难免早已将朝中勋贵得罪了透,而苏允棠苏家出身,如今甘愿依附的后党的,也多为与刘景天一路走来,却心寒不甘的勋贵武将。
有这么一层渊源,身为中书令的宗良翰,天然就站在了苏允棠的对立一面,听闻天子“身患恶疾”,又眼见着后党嚣起,他也是最焦虑担忧、寝食难安的一个,此刻迎回天子的打算,也是他一力主持。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此刻见到了活生生的刘景天,宗良翰那泛到了皱纹上的泪意,还当真不是作假。
他早已将举族性命都压到了刘景天一人身上,谁知道陛下年纪轻轻,也能病成这样?
陛下若是当真病重不治,让皇后临朝称制,他自个一条老命就罢了,可宗良翰身为宗氏家主,要看眼睁睁刚爬起了没两年的宗氏一门,重新跌落至比从前还要不堪得多的境地,只怕比要他死都难受!
知道其中缘故的苏允棠,没有再多看宗良翰的动容庆幸,她的神色平静,目光从剩下的四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立于最后,身着朱色官袍的青年朝臣身上。
这人苏允棠也很熟识,正是今日提早为她报信的侍郎魏禅。
察觉到苏允棠的目光后,魏禅低眉垂目,朝着她的方向不易察觉的低了低头。
苏允棠也微微颔首,魏禅是英国公候季的连襟,被英国公连累之后,在朝中早已失势,如今却能大咧咧立在来迎天子的亲信里,可见如今依附她的后党,已然成了气候。
果真先生说的不错,三人成众,一旦派系已成,便是你还心存迟疑,心存野心不甘的臣下们,也自有会拱卫着逼你向前。
刘景天的两只手紧紧攥在一处,不见素日的和气随意,反而格外严肃,言简意骇:“免礼。”
仿佛多说几句话,就要被暴露了什么似的。
五位大人倒是并没察觉不对,闻言起身,又躬身朝一旁的苏允棠见礼。
“诸位大人请起。”
比起刘景天的寡言少语,苏允棠就显得了大方许多,不等宗良翰开口,便主动问道:“听闻宗大人是奉了太后懿旨来迎陛下回宫?”
宗良翰应是,苏允棠便又立即道:“陛下病重昏迷,本宫忧心不已,动了胎气,多亏了上天庇佑,太医们尽心,腹中一双孩儿才能平安无事,本宫都是如此了,太后身为陛下亲母,想来是定是愈发记挂,说不得还要急出病来。按理说,本宫该亲去请安劝慰,只是刚刚生产,又要服侍陛下,实在是脱不得身……”
一番话,只说的一旁的刘景天都频频回头,满面复杂的几次欲言又止。
苏允棠,这可是苏允棠!他的皇后何时也会这样眼都不眨的胡说八道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阿棠吗?
苏允棠却压根不看刘景天,只似模似样的按了按眼角,又是满面的担心:“宗大人去翠微宫时,瞧见太后凤体可还安好?本宫这几日里,还总是担心太后娘娘不放心陛下,慈母之心,说不得就要亲来大明宫探望,若是太后娘娘一定要来,诸位大人可一定要拦着才是!”
这话便叫宗良翰的一顿,诺诺半晌,也只得含糊应是,一个字无法多言。
说什么呢?说太后娘娘担心是担心,可人却是在翠微宫里待的好好的,压根儿就没打算来看儿子?那和摆明了骂太后不慈有什么区别!
可即便宗良翰不说,只这幅迟疑的模样,在场众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刚刚还在为苏允棠震惊的刘景天,面色也是微微一变,手心攥得更紧,挺直的脊梁也不自觉的弯了几分。
若是从前的刘景天,苏允棠这样明摆着挑拨,他大半只是微微一笑,连一丝在意都不会有。
慈高太后是他的亲娘,自个亲娘的心性,他怎么会不清楚?
什么母子之情,他打从三岁,就没有再在意过这些没用的东西,他早已不需亲娘抚育,相反,是慈高太后是要倚仗着他,是他奉养寡母,好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一个孝子名声。
只要他还是慈高太后唯一的儿子,只要他还是刘氏的开国君王,他便天生是慈高太后最重视的存在,是太后拼尽身家、卖去长女都要护下的指望,这比什么情分都更不可动摇。
这么多年,刘景天一直都是这样想,可现在,他却发觉苏允棠的这几句挑拨,竟当真挑起了他心头的愤懑不甘——
太后凭什么不来?太后凭什么不能像世间所有母亲一般,不能像苏允棠的爹娘一样,没有条件,没有贪图,当真只是纯粹的疼爱自己肚子里爬出的孩子?
若是他下旨就要太后过来,太后会怎么样?是会暗地里咒骂他这个儿子,还是干脆装病不动,免得被他传了恶疾?
若是病的是南康呢,太后会不会去看她?
……
刘景天面色阴沉,无法自控的设想着这些可能,如同陷进了泞泥,又如缠进了漩涡。
一方面,他还能意识到自己这情绪的荒唐可笑,心底里还在不停自醒,试图从这磨人的境地中挣脱而出,可另一面,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吸力,一刻不停的将他从往更深处拉扯,生生消磨了他挣扎的力气,让他就这样痛苦不堪得悬停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堕向绝路。
这样的感觉已经足够煎熬,可苏允棠却还不肯放过他,看到天子面上的异色,她的声音反而越发冷漠又温柔:“陛下也不必在意,太后年事已高,您还有臣妾呢。”
苏允棠的杏眸圆润透亮,黑白分明,生动的不必开口,刘景天都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她未言的深意——
别难过了,虽然你娘没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可这不是还有她吗?你的皇后妻子还恨不得叫你去死呢?
“行了,够了!”
刘景天猛然开了口,声音尖锐的叫人心惊。
殿下几人神色都忍不住一变,看向天子的目光里,也难免露出几分狐疑与窥探。
这其实也是十分寻常的事,甚至这窥探里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冒犯,更多的还是臣子的疑惑小心。
但这样的目光,却如一支支利箭,却将刘景天深藏在心底的不安瞬间带了出来。
他浑身紧绷,紧攥的手心里已经压出了血痕,猛然传来的痛意都叫苏允棠微微皱眉。
但刘景天恍若未觉,此刻的他,已然满心都在疑心中。
这些人,一个个看着忠心耿耿、赤胆忠心,难不成,就是当真忠诚于他了吗?
不,不是,刘景天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仁德,也没有真正的忠义。
他们的臣服都是假的,只是畏惧他的手段,顾忌他的锋芒,如候季史六,如他从前诛灭的所有谋逆之徒,但凡悬在他们的头顶的刀尖放松一分,他们都不会安分!
在刘景天的眼中,这五人,还有朝中的文臣武将,世家勋贵,都是一群魑魅魍魉、一群豺狼虎豹,绿着眼睛潜伏在暗处,但凡他露出一丝疲惫、一丝软弱,便会立时扑上来,背叛他,啃噬他的血肉,踩着他的尸骨往上爬!
刘景天的面颊通红,这一瞬间,已然是耗尽了自己仅存的全部理智与自制,才没有立即开口,将眼前这些人赶出大明宫。
“陛下龙体不适,难免,受不得吵扰,诸位大人莫怪。”
苏允棠不知刘景天心思,面色一凝,又当前开口:“太医们先前说,陛下或是患了疠风,这疠风之症,原是老幼病弱之人才会传上,想来,是陛下开年之后,劳于政务,重病了几场,伤了根底,才会如此。”
她知道刘景天出去之后,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摆脱恶疾,这时便故意提起疠风二字,还顺道为他的患病寻了十分合理的理由。
毕竟刘景天“怀孕”时,病得好几月起不得身,这事是宫内宫外,文武百官都早看在眼里的。
苏允棠声音温润端肃,目光从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好在本宫观之,诸位大人都是身强体健,想来也不必担忧。”
旁人倒罢了,倒是宗良翰的嘴角微微一颤,他快六十了,虽然身子还算硬朗,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会不会被传恶疾,还当真不好说。
苏允棠便又摇头:“陛下身子还未大安,在这大明宫倒罢了,若是回了宫中,人多口杂,若有万一……”
宗良翰虽然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比起宗氏满门的荣耀,就都能抛之脑后,大不了日后另居别院,再不见家里人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神色一正,终于拦下了苏允棠的话头:“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京久矣,百官久不见圣颜,长此以往,只恐朝中动荡。”
苏允棠对宗良翰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神色平静,没有等对方说完,便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魏禅,原本是想示意他开口。
但谁知,这个时候,身旁却忽的传来了刘景天坚决的声音:
“朕不回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顿,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景天却是紧紧握着手心,强压着满心的不安与戒备,努力撑出以往举重若轻的模样:“大明宫罢了,只当朕是来行宫避暑,朝中仍按旧例,折子也按旧例送来大明宫裁夺,若力有未逮,还有皇后贤德,可为助力,直到朕身子痊愈,再回京不迟。”
说着 ,在所有人不肯置信的眼神中,刘景天却又忍不住看向苏允棠。
他当然不能永远被囚禁在这里,但他如今这副无用的模样,不能叫旁人察觉。
如今朝中已经来人,皇后也不能将他全然困住,阿棠身下的伤也已缓解许多,再给他一段时日,他定能回复如常。
可在此之前,他谁都不能信,唯有皇后,他们同心同命,她还要慢慢折磨他,就不会当真杀他。
他只信阿棠。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郁郁+被害妄想):你们都要害我!只有阿棠和我一条命,我信老婆!
苏允棠:……
第66章 感激
◎期待与感激◎
直到已宗良翰为首的五位朝臣消失在殿内, 不再假装贤良淑德的苏允棠,却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缓缓解下蒙面的巾帕,只是因为满心的疑惑, 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的大明宫上下,都被她与将军府牢牢掌在手中,被囚禁了半月的刘景天不会不知道,天子在她手中越久, 朝中猜测越多, 她在朝中的势力便也只会越大。
再这么耽搁下去, 只怕满朝文武都要琢磨着天子不行, 是不是该请皇后临朝辅政了。
按理说,他该巴不得早些脱身而去。
可如今分明有了回去的机会, 她既然没来得逼宗良翰退步,也还没有以体感威胁刘景天服软——
他却要主动要留在大明宫, 是想干什么?
总不会当真在这黑屋子里被关上了瘾。
刘景天不知道是不在意, 还是没有发现苏允棠的疑惑, 他的眸光飘忽, 等殿内没了旁人, 却是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脊背一软, 重新瘫靠在了大圈椅上。
苏允棠见状, 也才慢一步意识到刘景天方才的异常。
刘景天这人, 对着不同的人, 不同的时候, 可以有许多面孔, 且这些面孔看起来都是一般的发自本性, 令人信服,绝不会显出丁点儿虚伪矫饰——
这仿佛是刘景天与生俱来的本事,他天生就知道什么的言行姿态能够叫什么人信服,爽朗大方,仗义疏财是他,帝王威严,深不可测也是他,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信手拈来,毫无痕迹,从不会像方才那样的费力刻意。
若他是这副样子从岭南起事,莫说从者云集了,只怕荆州里那些旧日伙伴都不可能信服。
“刘景天……”
苏允棠凝眉起身,向前几步,立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可还没等她后面的话出口,刘景天却是忽的吸了一口气,接着身子一抖,仿佛承担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虾子似的团成了一团。
苏允棠一顿,下一刻,刘景天便也朝她抬起了头,声音痛苦又微弱:“疼。”
苏允棠便也立即回神,明白是她刚才走动这两步,又拉扯到了身下的伤处,疼在了刘景天的身上。
小林太医之前就说过,患了无痛之症的人,极易受伤,且受伤之后不易愈合,动辄还会加重。
苏允棠如今经历了,便知这话一点没错,若是正常女子,艰难生下两个孩子,身下被伤成这样,抬腿都要疼得厉害,自然就会小心,说不得夜里翻身都不敢动。
可苏允棠生产之后,因为自己不觉得疼,身上的伤处便愈合的格外慢,时常前一日刚刚愈合了一分,后日一瞧,便又重新拉扯了开,按着葛女医的说法,人家生产两三日的伤处,都长得比她强些。
为着这个,葛女医也正色提醒了她许多次,要她这种时候就别讲究什么皇后娘娘的仪态!能躺着就躺着,当真要起身行走时,也要记得双腿分开些,扶着人,弯下膝盖。
因为苏允棠实在不配合,着急时,葛女医甚至尊卑都忘了,连“学着王八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被这样日日教训着,别说苏允棠自己,只她周遭的去厄初一等人都添了十二分小心,稍一动作,就赶慢搀扶提醒,这样才勉强好了些。
如今周遭没了旁人,对着刘景天,苏允棠又是戒备又是恨意,行走时当然不会学王八,反而下意识的脊背挺直,双腿并拢,走出了临敌一般,最端庄紧绷的姿态——
不必说,定然是挤磨到了伤处,大半还疼得不轻。
能叫刘景天这么疼,苏允棠倒是很乐意的,只是想想葛女医气急的模样,与口口声声提醒她往后遭罪的话语,苏允棠还是略微放松了些,往后一步,撑着扶手,重新缓缓坐了下来。
瞧着刘景天的呼吸又慢慢平稳下来,苏允棠这才冷冷开口:“孩子都生下半个月了,也该习惯了,怎的还这么大动静?”
刘景天紧咬牙关,一双桃花眸泛着嫣红,又恨又怨:“苏允棠,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疼这事,哪里有习惯的时候?
若面对的不是刘景天,苏允棠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刻薄。
“我说的话有错吗?”
但现在,苏允棠面上却是一丝愧意也无,在刘景天的控诉里,话语甚至还更冷了些:“行了,刘景天,不是‘生了’一回孩子,便能成为女人,少与我做这幅怨妇模样。”
“怨妇”这两个字,只叫刘景天如同被利箭射中一般,浑身都在战栗。
不知是气是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抬着头,一动不动的看向苏允棠,目光深不见底,简直如同被辜负的痴情女子,在瑟瑟风雪之中,最后一次看向面前的负心人。
可在这样的目光下,苏允棠却是一阵不耐。
她不愿再纠缠这些错不错的琐碎,只径直转了话头:“你主动留
在这里,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景天扭过了头,赌气似的懊恼又落寞:“朕留下,不正如了你的心愿?你还理会朕怎么想干什么?”
“够了!”
苏允棠终于忍不住了:“你少与我装模作样!刘景天,你现在还能活着,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挂念旧情,也不是因为你我换了体感,你便有了凭仗,我只是要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是要你活着受尽折磨,你记清楚!”
刘景天的面色,在这样的训斥里,接连变了几次,但并不是变的清明冷静,而是火上浇油一般,猛然泛起一股委屈与郁气。
他的神色扭曲,一时间只想要大喊大叫,针锋相对,他的心底都生出了一股自毁般的冲动,想要提起苏大将军来让苏允棠也一般的失态,甚至就这样与她同归于尽。
但就在“苏止戈”三个字即将出口的最后一刻,多年磨练出的的理智与灵醒,到底还是冒出来拦住了他。
刘景天攥紧了手心,深深的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回想上元初见时那耀眼夺目的小凤凰,回想新婚之夜时少女那快活又惊艳的笑靥,甚至回想床笫之间,阿棠那娇羞嫣红的面庞……
想着这些,刻意的吸气呼气,重复了几次,刘景天心中那自毁的冲动才渐渐平息,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他重新抬头看向苏允棠,却又仿佛看过眼前的苏允棠看着他们的曾经,他搓动着空空的手心,心下也跟着泛起一阵无力。
片刻之后,刘景天重新开了口,声音虚弱,听来倒也恢复了平静:“因为朕疯了,朕病了,朕如今这模样,无法统率群臣,阿棠,天下未定,朕不能回京,更不能让群臣看出来。”
再一次提起这话头来,苏允棠便没有了先前的怀疑。
刘景天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今的刘景天就算还未全疯,也已经疯了一半。
确认了这一点之后,苏允棠心中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有些快意,又有些苦涩,五味杂陈,最终还是一一沉淀,表面再不见顶点波澜。
半晌,她也只是冷声道:“你这病,就是在大明宫中圈出来的,还不肯走,看来往后也是好不了的。”
刘景天便有些苦涩的抬抬嘴角,这道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比起心存鬼魅的朝臣,他宁愿受制于自己的皇后,眼下也只能如此,直到他这“心病”缓和些,才能再做计较罢了。
好在如今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不会永远如此,不要急,再等一段时日,都会好转……
刘景天微微低眸,又一次将这话在心中一遍遍重复,仿佛只要多说几遍,便能坚信不疑,并从中汲取到力量一般。
苏允棠问清之后,便也无意再理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刘景天。
不论为什么,既然刘景天不敢回京,与她总归是一件好事,这桩事她也要回去与先生好好商议一回,若是刘景天能当真一直这么疯下去,用不了多就,这天下也当真很快就能换一个姓。
这么想着,苏允棠便又缓缓起身,打算离去。
刘景天察觉到身下的拉扯,又最后问道:“阿棠,你还要亲自喂养孩子多久?”
苏允棠也没多想,只当是身下的伤处未愈,又添了每日哺乳的疼,雪上加霜,他受不住,想问问何时结束。
葛女医说过,也并不是当真要她喂到孩子长大,少则一月,多则三月,瞧着孩子结实些,就能停下,叫她好好恢复元气。
但苏允棠不愿叫刘景天有了指望,便只道:“不知,孩子身子弱,就一直喂着。”
昏暗中刘景天闻言,面上却反而露出一丝笑意。
其实,与苏允棠的猜测相反,一开始,破了皮的胸前的确会疼,但如今或许是习惯了。
最开始的疼痛平息下去之后,疼感就不太厉害了,甚至孩子吃到最后时,他反而会有一种安和平静的感觉。
刘景天甚至觉着,若是这感觉能再长些,说不得他的心病都能很快痊愈。
想到这儿,刘景天便又忍不住追了几步:“阿棠,什么时候能叫朕看看孩子?”
苏允棠在门外停了一瞬,道:“待钦天监来人面见皇嗣,自然少不得你。”
刘景天便是心下一松,想到孩子吮吸时的感觉,面容便不自觉的软了下来,话里甚至都带了几分期待与感激:“好。”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还让我见孩子,你人还怪好嘞~
第67章 母性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瞧瞧, 小公主与小皇子越来越结实了。”
“可不是,一打扮,越发与那金童玉女一样。”
春台宫前的抱厦上, 听着众人的夸赞,靠在罗汉榻上的苏允棠也不禁弯了嘴角。
她看着福宜灵动透亮的眼珠,又扭头看向吃了奶后,就又闭眼睡去的女儿:“要说漂亮, 还是毕罗眉眼更精致些。”
小公主的精神比哥哥差些, 睁眼的时候不多, 更多都是在睡。
去厄闻言, 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小公主出身就比她哥哥孱弱瘦小些, 之后虽照料精心,但先天的不足, 哪里是那么快能补的上?
如今小皇子福宜吃得多睡的好, 面颊都已经有了一层肉, 出生时的青紫已早已褪了大半, 白白净净惹人心怜。
公主却还是黑黑瘦瘦, 小猴子一般,虽然五官眉目都都瞧出娘娘的影子,想也知道日后定是个美人坯子, 但当真以现在来说, 模样其实是比不过小皇子的。
不过去厄倒也很明白自己小姐这么说的缘故。
因为小公主还是有五分像娘娘, 小皇子的那模样, 却简直与他爹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刚出下还不显, 如今长开了些, 就一日比一日清楚,那一双桃花眼,简直像足了陛下刘景天。
莫说被害得这么惨的娘娘了,就连去厄自个,私下里都要更疼爱小公主几分,小皇子当然也是喜欢的,只是有时候看见他那眸子,也总是会忍不住的想起当今陛下。
想必小姐也是一般。
许是这人就禁不住背后念叨,去厄才刚想到这儿,宫门处便传来了李总管长长的唱礼——
“陛下驾到——”
算起来,陛下其实病倒也没过太久,但许是在大明宫中,皇后娘娘威严日重的,在众人心中,这样的唱礼竟仿佛已经许久都没有听闻,一时间都有些恍惚,连行礼都耽搁了一瞬。
宫人们都是如此,就更莫提苏允棠。
只听到这唱礼声,看到帝王的仪仗,这样张扬的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苏允棠便眉心紧蹙,面色发沉,仿佛被什么东西哽在了心间,呼吸都不畅快起来。
等等,再等等,等福宜再大些,等朝中再稳固些,用不了多久了……
刘景天不会永远这样舒坦,很快,很快他便会如自己所言的一般,被夺去权柄,折断四肢,一辈子被关在暗处!
苏允棠这样想着,半晌,心下才重新平静,垂眸坐在原处未动,只是冷冷吩咐奶娘将孩子们抱远些。
奶娘嬷嬷们闻言也不意外,都知道因为陛下患了疠风,就是刚出生的孩子太弱,怕离得近了被传上,才会搬到春台宫来安置,今日只在殿外的抱厦上见人也是因为这个,吹着山风,周遭还特意摆了两个大熏炉燃着辟瘟方,都是为了小心天子身上的疠风之症。
众人们早已准备,低头行礼之前,一个个后退的后退,蒙脸的蒙脸,直到免礼起身,看到了天子面目,才都又露出震惊之色。
苏允棠抬头看去,是刘景天在自己面上蒙了面巾。
历来尊不让卑,如宫人臣下得了病症,自然要迁出去避让,免得将晦气传给贵人,但若是天子长辈患病,后妃臣属却都要赶着上前侍疾尽忠,从来没听过要贵人自个遮掩,迁就卑下的一面的。
莫说要天子遮掩来,当真计较起来,如几个奶娘们因为照料皇嗣,以防万一给自个蒙上脸,都是大不敬的罪过。
如今天子能为了子女这般委屈自己,当真是十分的不易。
“见过陛下,陛下当真是慈父心肠,叫人动容!”
自从宗良翰来过一趟,得了天子金口玉言,朝中压了半月的折子与正午,便都流水般送到了春台宫,再加上来往的文武百官,大明宫比往日热闹了许多,连上山的石阶,都叫这些来往的车马人流生生踩得光可鉴人。
自然,刘景天要养病,这些折子,虽然名义上是送给天子,但实际大半都是由苏允棠看过,与先生一众幕僚商议之后,再从以魏禅为首皇后一系传了回去。
算起来,这还是刘景天第一次在外露面,虽然不是为了政务,是为了给皇嗣批八字上玉牒,见到也不过是些宗室府与钦天监内的清水官。
此刻说话的,是刚刚跟着帝王仪仗进来的宗室府的老宗正,虽说刘朝也设了宗室府,但不同于前朝,刘景天自个就是开国帝王,往下没有子嗣,往上慈高太后青春守寡,养育孩子诸多艰难,宗族没有援手不说,甚至有些心恶的,只差吃了他们孤儿寡母的绝户。
干出这样的事,荆州的刘家族亲们,不被刘景天秋后算账就算不错了,当然更不可能跟着鸡犬升天,再得重用。
这么一来,整个刘氏的宗室,除了两个公主,也就是往上追了两代先帝,如今宗室府的老宗正,就是在荆州同样姓刘的大族里,寻了一个虽然八杆子打不着,但是威望名声还算不错,也有功名的长辈,就这样封了一个官职混着。
这些年来,宗室府上下,由这位老刘大人领着手下的三瓜俩枣,除了逢节过祭时的例行清扫祭祀,干过最麻烦的事,也就给南康长公主收拾试图纳妾的驸马,当真是闲的都要长毛。
如今好容易遇上了添皇子与小公主这么一桩大事,自然个个精神一振。
虽说要若按着前朝的礼法,皇子最早也要等百日之后,算是勉强立住了,才要起名上玉牒,告祖先。
但前朝的法当然管不了当今的人,何况刘景天是开国之君,如今又身患疠风,想要提早给自个唯一的儿子记上玉牒,谁也不会说一句不成。
他开下的例,才是刘朝往后的规矩!
老宗正人老心不老,摩拳擦掌想着开好这一个好头,往后陛下儿孙满堂,刘氏枝繁叶茂以来,他们宗室府自然也就不同以往。
为着这缘故,老宗正今日将宗室府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带到了大明宫,还四处请教,从礼部请来了几位积年的老吏,如今站在院中,倒也称得上一句浩浩荡荡,颇有威势。
老宗正声音高亮,连被传上恶疾的危险都顾不得了,说着还往前行了两步,想让陛下多看他几眼,记住他。
不过刘景天此刻,却并没有留意台下的朝臣,莫说臣子,他如今连苏允棠都顾不得瞧。
被圈一月,他第一次出门行到抱厦之后,目光便死死的落在奶年手中抱着的两个襁褓,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错过。
这目光如有实质,只看的奶娘都有些受不住,差点儿就要抱着孩子上去交到天子手里。
不过好在也都记着天子疠风的传言,奶娘犹豫半晌,最终也只是动了动手,将原本朝着自个的孩子转了转,朝向了天子的面前,能叫刘景天远远的瞧上一眼。
皇子福宜还好些,还清醒着,知道大人心意似的也跟着歪着头,好歹还自个亲爹看远远到了全脸。
一旁的小公主还在睡着,软软的窝在襁褓中,再怎么转过去,只能看到半个软软的发心。
可就算如此,刘景天也十分满意一般,双眸都显而易见的温柔了起来。
“果真是朕的孩子,瞧这小模样,多漂亮,像朕!”
“小公主胎发又黑又密,可怜的,就是太小了些,怪不得吃奶都没力气。”
他步子一动,虽然控制着没有继续往前,但身子前倾,任谁都能看出他满腔的温柔慈爱,浓烈的简直要化开来——
简直比苏允棠这个生母,还更像是孩子亲娘。
第68章 桂花酒
◎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苏允棠耐着性子, 等着刘景天抒发满到溢出来的慈父心肠,半晌,方才抬了抬嘴角开口:“陛下身子不好, 且坐下歇着。”
刘景天这才回神一般,扭头看向自己的皇后。
皇后才刚刚喂过两个孩子不久,他就到了春台宫。
每当孩子吃奶时,都是他难得能觉得舒服放松的时刻, 仿佛沉甸甸压在心底里的阴郁, 也都被孩子一并一口口的吸了出去, 整个人都有一种懒洋洋的归属与安心。
因着这缘故, 此刻刘景天的心情还算平静,看到苏允棠, 也有一股浸润在温水中般的安宁与惬意。
当着臣子们的面,苏允棠当然不能如私底下见面一般满面仇厌, 虽然那嘴角的弧度说是笑还有些勉强, 但已能算得上平静和气。
尤其是这句请他坐下的话, 刘景天自个一琢磨, 甚至还能听出一丝关心的意味。
许是之前这一月里实在被教训的狠了, 虽然明知阿棠的和气八成是因为当着外人,刘景天也仍旧为这久违的和气,生出一股受宠若惊般的欢喜。
欢喜的刘景天, 也久违的在明媚的天光下细细看了一眼苏允棠的模样。
他的皇后今日穿了一件深丁香绣紫藤花的对襟褙子, 下头是一条藕合色的素绸裙, 为了配这一身衣裳, 画了远山眉, 头发梳了堕马髻, 也斜斜的插了两支嫩紫的铃兰夕颜紫玉簪。
紫色向来挑人, 但凡容颜气质差了一点,就容易显得粗陋俗气,但苏允棠肤色本就白皙,撑得住,生产之后的苍白面色叫这紫色一衬,反而透出了几分莹润的好气色来。
可见皇后产后的月子还算调养的不错。
看着这样的阿棠,刘景天便也忍不住真心的弯了嘴角,点头应了一声:“好。”
只这一声,答应之后刘景天也没有多言,便当真按着苏允棠的话在一旁软席坐下,只目光仍是频频看向苏允棠与一双孩儿。
或许是巾帕遮面,只露出的一双眼睛的缘故,这样看去,刘景天的一双桃花眸比在宫中时显得生动许多,大而清透,那目光竟比从前在荆州新婚之时,还多出了济几分深情与眷恋——
纯粹的都不像他!
若是从前,苏允棠是最喜欢他这一双带笑的眸子的,但是现在,只是看着刘景天还能这样结实康健的站在自己,她眼前浮现的,却只是父亲病逝之前,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模样。
这记忆如同山间的雾气,无时无刻的缠绕着她,在每日升起旭日下似乎不见了痕迹,但实际却是化入了她的骨肉,叫她整个人都如跳进了刺人的苦水之中,从里到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刺骨的苦恨——
恨刘景天,更恨她自己。
苏允棠微微闭眸,略过刘景天,只见目光看向庭下的朝臣,吩咐请钦天监的相师上前。
入玉牒记名之前,还要钦天监来人,先请了皇子与公主八字,再仔细相面相骨。
从八字到面相,包括苏允棠取的毕罗福宜的名字,都要对照天象,一一起卦卜算,才能测出吉凶,是否得用。
不过眼下这种情形,不用测也知道,不可能测出大凶。
果真,钦天监的监正带着人似模似样的忙碌了半晌之后,口中就没一句坏话,从天象到面相,从生辰到卦象,洋洋洒洒,诘屈聱牙,说来全是大吉的夸赞,连苏允棠自个给孩子取出的名子,也只说夫妻恩爱、子嗣延绵的好兆头,尤其皇子的“福宜”二字,更是上合国运,下宜子孙,往后的皇子们,不论跟着嫡兄从福从宜,都是上佳的好字……
前面还好,刘景天听得都很高兴,直到最后这一句,就忍不住变了面色,声音都沉得吓人:“朕有这一子一女,此生足矣,再没什么往后!”
钦天监听了这话满面惶恐,告罪之后又实在不知道是触到了天子那片逆鳞,一时间为难的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刘景天还在细听这一番琐碎,一旁的苏允棠却只不过略微听了几句,便有些走神。
她目光先是虚虚落在面前案上的酒壶与瓷盏,继而又缓缓抬起,沉沉看向护卫天子前来的禁军宿卫。
苏允棠缓缓闭眸,重新想到父亲,心下便只是一片冷然,她已经让刘景天多活了这么久,现在,也该叫他受些教训了。
————————
负责护卫天子安危的,当然仍是刘景天在岭南时就跟在身边的亲卫,最得天子信赖的周光耀。
但一向尽责的周光耀,此时却没有跟上抱厦,立在天子近前护卫,而是立在台下,只隔着殿前廊柱,握紧了手中长刀。
他的身旁,也是下属同僚,而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大宫女,去厄。
去厄今日也似乎与往日的随意利落不甚一样,穿了一件半旧的对襟半臂的嫩粉衫子,下头也是同色的襦裙,一身的淡粉,面上还浅浅的上了一层脂粉。
素日里稚嫩的模样,这样装扮起来,便立即显出了独属于少女的细腻娇嫩。
周光耀看着这样的去厄,既觉心动,又是好笑,之后又凝出一股微涩的苦意来。
他低着头道:“去厄,你若是不愿,不必委屈自己。”
去厄看着他:“不愿什么?嫁给你?”
周光耀沉默。
“你这话,娘娘昨日也才与我说过的。”
去厄也偏过头,声音清脆:“娘娘还说,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她心里,早把我当成了妹妹,不是能随手送出的奴婢筹码,一个周光耀算什么?便是没有我,也有旁的法子收服你,就是当真不成,还能想法子换个禁卫统领呢!”
周光耀闻言便有些苦笑,却也无法反驳。
放在从前,禁卫统领,天子屏障,这样敏感要害的职位,除了陛下,任何人敢碰一下,都是诛九族的罪过,皇后自然也不行。
但现在的皇后娘娘,实在是今非昔比,在这大明宫内,陛下都能患了“疠风”,他一个禁卫统领突发一个疾症不治,又算什么?
自然,他的性命既轻且重,死一个周光耀不算什么,但天子禁卫统领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京中却不会轻视。
天子在外,只要每日都需例行报好的密信没有送出去,便是足以惊动禁军九卫的大事,京中会连夜来人,但凡发觉一丝不对,明日不到天黑,便会有南北卫军前来护驾。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愿面对这样的麻烦,若不然,也不必将去厄都舍了出来。
不过去厄就这一点遮掩没有直接把话说的明明白白,也实在是……是她的性子。
周光耀忍不住摇头:“既是如此,你何必答应?你既对我无意,就不该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出想要嫁我的话来。”
去厄瞪大眼睛:“谁说我对你无意?”
周光耀直直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去厄面上涨得通红,眼中也闪过一丝慌乱。
可片刻之后,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便又换成满满的倔强:“只要你效忠小姐,我就喜欢你,你忠心一辈子,我就喜欢你一辈子,为你生儿育女,死了都和你埋在一块!”
去厄说这话时,手心紧握,眼角通红,满心里都是不甘与难过。
小姐当初怀着身孕,为了给大将军报仇,打算与刘景天同归于尽,谋划时,只带着初一等人,却连哄带骗,要她戴着贵妃轻雪送回苏家。
这样的安排与去厄来说,简直与一个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没什么区别。
她才是跟随了小姐十几年的奴婢,是大将军亲自挑出来,放在小姐的身边的丫鬟护卫,却连刚来的初一那些人都不如,成了与贵妃一般的负担与累赘!
虽然回来之后,去厄表面没有多说什么,仍旧如往常一般当差服侍,甚至苏允棠主动提起这事,她都是满面带笑,只说感激,一点没有介意。
但实际上,这件事却像是刀劈斧凿一般,刻下的痕迹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去厄的心里,只是不肯表露,还要小姐再多为她操心罢了。
如今正好遇上周光耀喜欢她,有了能帮到小姐的机会,去厄如何会置身事外?
莫说周光耀这个大老粗独身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女人,只要能对自家小姐需要,便是做奴做妾,只怕去厄冲动之下,都是肯的。
去厄这样明白的心思,周光耀又怎会瞧不出来?
此刻听着去厄这生同裘死同穴的话,他虽然心动,但是看向抱厦内的天子,周光耀却仍旧放不下自己多年的忠义。
他的目光也看向苏允棠面前的酒盏,忽然问:“娘娘那酒里放了什么?总不会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皇后才刚刚产子,隐隐听闻还在亲自喂养皇嗣,不可能饮酒,那摆着的这酒自然只能是为陛下准备的。
就更别提娘娘的目光都已经盯了许久,任谁都能看出有问题。
去厄立即反驳:“怎么会,就是迷药而已!”
周光耀心下一沉,如今陛下在朝臣面前露了面,也表露出了对皇后与皇嗣的亲近在意,算是为娘娘洗刷了京中皇后谋逆的风言,这次陛下若是再被迷晕囚禁,境遇只怕要比上次还要更艰难。
周光耀试探的看向去厄:“下药之后呢,娘娘还想干什么?”
去厄这一次却顿了顿:“能……能干什么呢?就是迷晕了嘛,上次陛下不还迷晕了娘娘一回,不就是你亲眼瞧着的,娘娘气不过,要还回去,这就是陛下与娘娘夫妻间的事,你原本也不用插手!”
去厄忍不住的眨眼抿唇。
小姐的打算当然不止这么简单,在刚刚听到时,她都吓得心惊胆战。
可是小姐的话却也有道理。大将军生前最后的日子,病的双足都溃烂不堪,小姐在这宫里,也顶着膝上的暗伤,生生遭了这么久的罪,凭什么他刘景天的腿就不能废?
更重要的,是只要是小姐的意愿,她就要尽心为小姐达成。
她必须拦住周光耀,只要周光耀这一次没有阻拦,往后便是不想效忠,也只能效忠娘娘了。
周光耀看着去厄眼神里的飘忽,心下便也立即判断出迷药或许是真,但迷晕之后,皇后娘娘的打断,绝对不止夫妻报仇赌气这样简单。
其实不必问去厄也能猜到,若当真就这样简单,皇后娘娘也不必费这么大力气收服他。
周光耀思量间,抱厦内的皇子们已被抱了下去,钦天监与宗室府今日的该干的事也都干罢。
苏允棠没有多留这些朝臣,见状便已陛下仍需静养的名义将人都送了出去。
等抱厦重新平静,苏允棠也没有迟疑,亲手在面前的酒盏内倒下了一杯浊酒,起身行到了刘景天的面前。
周光耀见状,立即立即大步,行至了台上。
去厄也紧紧跟在他的身侧,一步不落。
苏允棠的眸光冰冷,直直看向面前的天子,径直道:“这一盏桂花酒,臣妾敬陛下。”
桂花酒,上次陛下迷晕娘娘的,就是唐黄下了迷药的桂花酒,皇后还当真是一点没有遮掩。
周光耀一时简直不该说出什么好,他的手中握着刀柄,刀鞘上却还按着去厄柔软而倔强的手心。
明知酒内有药,按理说,他该尽忠职守,立即上前拦下的,但是或许是那刀鞘上的分量太重,周光耀却不知为何,没有立即拔刀。
周光耀咬着牙关为自己的迟疑寻了理由。陛下与娘娘情形与旁人不同,上次皇后明白着行刺,陛下都不许声张,之后被困大明宫,也颇有几分愿打愿挨的意思。
此刻也是一般,皇后娘娘已经明示酒中有问题,若是陛下吩咐,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可若是,万一陛下没有唤他……
在周光耀的复杂中,刘景天也有些怔愣。
他伸手接过酒盏,有些犹豫看向苏允棠:“阿棠,这是什么?”
苏允棠也毫不避让:“迷药。”
刘景天便似乎有些无奈:“我如今已经任你摆布了,这又何必?你又想拿朕怎么样?”
苏允棠的眼眸微颤,面上闪过一丝崩溃般的痛苦:“你不必知道,这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这样的痛苦叫刘景天一顿,他动容抬手,似乎想要触及苏允棠的面颊,下一刻,却又不敢触碰一般,重新缓缓放下了手。
“好。”
如同方才苏允棠要他坐下一般,刘景天也仍旧如刚才一样低低应一声了好,继而抬起酒盏,干脆利落的一饮而尽。
第69章 自伤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大将军?◎
饮尽桂花酒后, 不过十几息的功夫,苏允棠便亲眼看到了刘景天倒在了自己面前。
看到刘景天直到昏倒,都是一派冷静安宁的神色, 苏允棠却只觉心中又泛起一阵不甘的怒意。
他凭什么还能做出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来?
若是送酒之时,提前了告诉刘景天迷晕之后是要废去他的腿,他还能不能撑出这幅模样?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是被吓得痛哭流涕,还是气急败坏, 破口大骂, 在她面前做些徒劳无功的挣脱?
这样的设想让苏允棠略微平静了几分, 她缓缓吸一口气, 在围上来的宫人禁卫面前,冷冷开了口:“陛下只怕是欢喜狠了, 都忘了病中不胜酒力,来人, 扶陛下回寝殿歇息。”
天子这样的模样, 不是没有跟随的护卫发现不对, 除了周光耀外, 也有几个禁卫面带怀疑近前来, 听了苏允棠的话也未曾全然放心,仍旧手握刀柄,隐隐拦在了初一等人面前。
只是暂且没有动手, 都以目光看向最前的周光耀, 等着上峰吩咐示意。
苏允棠对此也早有准备, 对初一微微颔首, 只等天子亲卫们一旦阻拦便立即动手, 一时间, 抱厦内气氛凝脂, 一触即发。
去厄见状忍不住上前,睁着圆溜溜的眸子,声音中半是提醒,半是期盼:“周光耀!”
处于这争执中心的周光耀,心下却是说不出的无奈。
早在他方才亲眼看着陛下喝下桂花酿,却没有阻止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然做下了决定。
周光耀缓缓松了握着刀柄的手,后退一步,除了嗓子还有些干涩,倒也露出了和往日无二的豪爽笑容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搭把手,当真等着看姑娘家们抬人不成?”
陛下最信重的周统领都这么说了,几个围上来的禁卫们迟疑片刻,便也都俯首躬身,按着吩咐让开了天子身前这最后一道屏障。
看着迷倒的刘景天在众人的簇拥下抬出春台宫,苏允棠的面色越发冷漠,她起身迈步,上步辇之前,才对去厄沉声吩咐:“去请小林太医来吧。”
去厄闻言顿了顿。
小姐今天打算废了刘景天的双腿,去厄是知道的,她还知道小姐原本打算亲自动手,后来小林太医听闻,劝阻了半天不成,后来又寻了小姐,说是小姐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只怕下手失了轻重,非要亲自动手。
不愿让小姐的手里沾染这样腌臜事,去厄是明白的,可她却也实在想不通,小林太医是大夫,又不是刽子手,为什么要掺合进这掉脑袋的事儿里来,陛下的腿反正都是要废的,轻不轻重不重的又有什么妨碍?
不过去厄的性子干脆,虽然不甚明白,但既然自家小姐吩咐了,便也干脆应了一声是,最后瞧了周光耀一眼,便提了裙角利落的转身而去。
————
不过传话叫人这样的小事,去厄亲自去办,苏允棠自然是放心的,她坐着步辇,跟在帝王仪仗后,一并进了寝殿,愿意为等不得多久,谁知两刻钟功夫过去,去厄与林芝年却都不见踪影。
就在苏允棠打算再叫人去看看怎么回事时,门口便也刚好传来了初一的通传。
只是回来的,除了去厄与林芝年之外,却还跟着另外一个穿着月青衣、茄花裙,头梳如意髻,沉稳温润的身形。
看见这人,苏允棠沉默了一阵,方才缓缓唤了一声:“无灾姐姐。”
苏无灾进门时似乎有些恼怒,没有接茬,只故意硬邦邦的屈膝请安:“娘娘恕罪,您不肯见我,我也只得自个想法子来觐见了。”
苏允棠并不反驳,只微微低头,似乎任由对方责怨。
看着这幅模样的苏允棠,无灾的恼怒只撑了一瞬,便也立时无奈的散了去。
她上前几步,行到了苏允棠身旁,伸手为她捋了捋鬓角,话中满是温柔与关心:“娘娘这是怎么了?要不是小林太医来寻我,我都不知道娘娘这样想不开。”
苏允棠紧紧抿着唇角,仍旧没有回应。
无灾见状,便也没再遮掩:“娘娘瞒着家里,想要要废陛下双腿,这事,我不能应。”
这话终于验证了苏允棠心下的猜测,她缓缓吸一口气,没有对着无灾姐姐,反而将怒气冲向了一旁的林芝年:“这便是小林太医的本事?自己劝阻不成,便与家里通风报信?本宫诸多小心,连天子亲卫,统领周光耀都收服了,没想到自己身边却出了叛徒!”
打从苏允棠庇护林芝年开始,每次召见,都是和颜悦色,温柔可亲,被这样冷嘲热讽的疾言训斥,还当真是第一次。
林芝年面色一变,眉宇间闪过低落,却也没有分辨,反而轻撩袍角,顺服的双膝跪地,摆出了认罪的姿势来。
“娘娘好大的威风,小林太医忠心耿耿,为了娘娘欺君大逆之事都做下不知多少,却还是这般动辄得咎——”
苏无灾见状,也难忍怒色,猛然起身挡在了林芝年面前:“是我托了小林太医告知娘娘近况,娘娘要怪,只怪臣妇就是!”
说罢,她也拎起裙家,作势便要下跪。
苏允棠如何能坐视从小照料自己长大,如同长姐一般的无灾姐姐在自己面前跪下?
她猛然起身,也屈膝上前,一把扶住了无灾的臂膀。
瞧着殿内三人,甚至连自家小姐都屈膝下拜了,一旁的去厄哪里还能站得住,也迷惑又不安的在一旁跪了下来,跟着扶住了另一面:“这是怎么呢,无灾姐姐……”
苏允棠与刘景天体感互换的内情,只告诉了白先生一个,无灾该是从先生口中得知,连小林太医照料她许久,之后又负责囚禁之中的刘景天,从她们二人的异状上,隐约有些察觉猜测,并不能确认。
这样的大事,自然更不会告诉年幼稚嫩的去厄知晓。
苏允棠这时也回了神,低着头,先拦下了无灾姐姐,之后又低声对林太医开了口:“是我一时口不择言,小林太医莫怪。”
林芝年自然不会怪她,闻言立即摇头,只说是自己做错了事,娘娘教训的无错,还是苏无灾拦下他这话头,瞧着林芝年起了身,自个才跟着站了起来,在苏允棠的劝说下落了座。
将这一茬揭过之后,苏允棠也才将旁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她与无灾姐姐,带昏迷中的刘景天三人在殿内。
苏允棠的声音平静又坚决:“姐姐不必劝我了,今日刘景天的腿,我非废不可,林芝年走了也好,我原本事打算动手的,砍断双足脚筋,只一把短匕便已足够。”
苏无灾语气严肃:“短匕?可是你先前拿来插自个胸口的短匕?”
苏允棠的面色一顿,她这些日子,不肯见无灾姐姐姐姐,也就是因为这个。
自个伤成这幅不堪的模样,她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只是想想无灾姐姐看到之后,会有的心疼与难过,她就不知该如何解释面对。
苏无灾此刻也平静了下来,上前一步,苦口婆心:“阿棠,你做的已经足够了,不要再这样为难自己,停下吧?”
“凭什么停下,我偏不!”
苏允棠却仿佛被这话刺中,她猛然站起了身,咬牙道:“我凭什么不能伤他?他害我双膝留了暗伤,直达如今都不能骑马跑跳,他害得父亲受尽折磨,双足都溃烂了干净!我不过断他的脚筋,是他该受的!”
苏无灾也加重了声音:“你说的不错,若今日动手,伤的只是一个刘三宝,我绝不拦你,可如今你在他身上动手,受这苦痛是刘景天,还是你自己?”
苏无灾:“苏允棠,你这样不依不饶,是为了自己的委屈,还是为了大将军?”
苏允棠的呼吸沉重。
当然是为了父亲,体感互换了这么久,她怎么会不清楚废了刘景天的腿,难过的不单是刘景天,也更是她自己。
但这原本也就是她的打算。
苏允棠无法放下,是她认识了刘三宝,答应了刘三宝的求亲,才害得父亲收紧折磨病逝,父亲的死,是因为病,也是因为刘景天,更是因为她。
刘景天该受断腿之苦,她也该受这一份痛,上天要他们体感互换,或许原本就是有缘故的。
“苏允棠!”
苏无灾仿佛看出了苏允棠心底的念头,她猛然抬高了声音:“你告诉我,大将军可是那等满心大业,丝毫不顾惜家人的狗熊?”
苏允棠看着她,眸光已经通红。
但无灾姐姐非但未退,语气反而愈发严厉: “大将军临终之前,都放不下你,唯恐他唯一的女儿受了委屈,大将军在天有灵,你却要他亲眼看着他唯一的女儿,拿着他亲手送的长弓短刃伤残自身吗?”
第70章 委屈与不甘
◎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待他。◎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了。
囚禁刘景天的寝殿内虽然挂了厚实的窗帐, 但到底不至于将门窗全然遮掩,外头日头明亮时,便还有缝隙能透进缕缕天光。
无灾姐姐来时, 正是晌午,正是寝殿内光线最好的时候,当然不会太亮,总算还可见物。
等到无灾离去, 只留下苏允棠与昏迷的刘景天两人, 随着日暮西沉, 这一线线的光亮便也一点点的暗淡歪斜, 直至彻底消失在缝隙间,一丝光芒不见。
苏允棠沉默的坐在床榻之前, 对眼前的黑暗不为所动,倒是职责所在的李总管, 小心翼翼捧着火折子, 远远开了口:“娘娘, 可要点火烛?”
苏允棠先是微微颔首, 意识到这样的黑暗中看不到, 才沉声道:“点罢。”
自然要点,她要在光亮之下,亲眼看清刘景天醒后的模样。
李江海应诺上前, 熟稔的摸到了榻前小案上的舞鹤铜灯, 小心点亮。
这一盏灯实在不算很亮, 一灯如豆, 也就是伸手能见五指, 再多一步都是依旧陷入黑暗。
但李江海并没有继续点灯的动作, 瞧着苏允棠也没有旁的吩咐, 便又低头退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故意偷懒,实在是陛下前些日子心里不痛快,也可能是习惯了白日的昏暗,见不得光,早就吩咐将殿里的灯台都撤了下去,只这么一盏,也时常不叫点,就这么成宿的靠在大圈椅上枯坐一夜,一声不吭,瞧着都叫人心惊——
瞧瞧,就和皇后娘娘这半日里一模一样,他能问这一句都是提着小心了,哪里还敢多事的再张罗搬烛台进来?
苏允棠也没有料到点的只有这么一盏灯,她从沉思中抬眸,环顾四周。
这寝殿,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居住养胎时,宫人嬉笑殷勤,处处明亮和熙的模样。
因为要安置刘景天,在苏允棠的吩咐下,寝殿内除了必需的床椅桌案,一应无干的摆件顽器都被撤了干净,里里外外,没有一丝鲜亮的颜色,没有鲜花草木,甚至连厚实的被褥软枕都没有太多,坚硬干净得都不像有人久居。
除了昏暗,就是朝夕不断的熏蒸辟瘟方,苦涩的药气已经侵入肺腑,烛光摇曳,印在案上的灯影也是随之颤动不停,衬着轻飘飘的幔帐,如同鬼魅。
这一月里,刘景天就是被困在这样空荡寥寂的空屋里,独自在黑暗中,忍耐着产后与哺育的痛苦,一个能诉说之人都无。
苏允棠有些理解了这几日在刘景天身上露出的异常。
若是如此,难免他有些疯迷之兆。
但也不过明白罢了,苏允棠并不会因此而手软。
她只恨刘景天还疯得不够深。
——
不知是迷药的药性到了,还是被正好照在脸上的烛光刺=激,苏允棠收回目光时,便正看见了床榻间昏迷半日的刘景天,微微动了动眼皮,皱紧了眉头。
再等待几息之后,刘景天便也缓缓了双眸,看着眼前氤氲的烛光,眼中满是昏迷之后的恍惚。
苏允棠仍旧沉默的坐在一旁,没有开口,但睁开眼后的刘景天还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阿棠?”
刘景天在床榻间转头,面上满是迷惑与诧异:“什么时候了,你怎的在这儿?”
他仿佛忘记了今早才喝了掺着迷药的桂花酒,说着,身上用力,便想要起身。
他这个样子当然是坐不起来的。
这一点,这半日里,腿上还一阵阵泛着酸痛乏力的苏允棠是最清楚的一个。
在无灾姐姐的劝阻下,苏允棠到底没有对刘景天的脚筋下手。
毕竟砍断脚筋容易,有吹毛断发的神兵利器,不过是挥手之间,一次不准,还可多挥动两次。
废些力气罢了,刘景天的双腿立即便废得彻彻底底,往后便是华佗再世,也接不上断筋。
而苏允棠,虽然要为此承受伤痛折磨,但伤处总会去愈合,只要她可以咬牙坚持,适应之后,仍旧不碍素日行走。
毕竟互换的只是体感,不是真正的病症残疾。
但若当真只是这样简单,林芝年与苏无灾也不会废这么大力气阻拦。
不说刘景天清醒之后,得知自己被废,会不会狗急跳墙,玉石俱焚,即便刘景天能忍下一时之辱。
废去双腿不过是开始,双腿被废,不单单是忍受伤痛,无法行走这么简单,人不是草木,可以一动不动居于一处,只靠着餐风饮露、日月精华,就能长的郁郁葱葱。
人一旦双腿被废不能移动,瘫躺床榻之间,病症便也会紧跟而来,先是双腿腰背会麻痹刺疼,长久压在床榻之间的肌肤会生褥疮,发臭溃烂,无用的肢体也会枯瘦若柴,日渐枯萎。
便是周遭宫人照料的再好,一年两年能够无碍,可长此以往,十年呢?二十年呢?
娘娘如今才不过而立,这样的折磨与煎熬,除了刘景天,也终有一日,都会一一应在娘娘自个身上!
苏允棠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在她心里,原本也没有打算过那样久的日后。
甚至在她心里,等到福宜立住,可以托付给家中与先生,安顿好后事之后,她也该不在了。
苏允棠虽然在刘景天的激将之下,最后一刻放弃了立即与他同归于尽,努力生下了孩子,活下来将刘景天囚禁在了这寝殿之中,但她的死志并没有真正消散。
打从确认了父亲病逝真相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打算与刘景天长长久久的活着,如今也不过是要他活着受尽折磨,以此赎罪——
不单是刘景天,她也是一般。
苏允棠从没有忘记是她惹来了刘三宝间接害了父亲,在自责与悔恨的煎熬下,她甚至觉着自己也一并受些苦楚,反而会叫她活得安心些。
也正是因此,虽然因为无灾姐姐,苏允棠没有直接砍断刘景天的脚筋,但她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打算,仍旧坚持要林芝年已以针灸之术,令其下肢瘫痪。
针灸之法,虽然也对身体有损害,但终究不是无法挽回,日后牵连到苏允棠时,还有回转之能。
但这其中的内情,苏允棠并不打算告知刘景天。
在她心里,只当刘景天的双腿是彻底废了,刘景天也只会这样以为。
在这样的打算中,苏允棠早有预料的看着试图起身的刘景天用力之后,又一个摇晃,重新跌回了榻上。
“别费力了,起不来的。”
苏允棠淡淡出声提醒,面上甚至带着几分恶意。
刘景天闻言,果然面带诧异,但之后第一个反应却不是震怒,不是痛苦,而是立即看向苏允棠,面上满是不加掩饰的关心:“你的腿怎么了?是从前暗疾复发?”
他还以为是苏允棠的双膝出了问题,连累到了自己的腿上,竟下意识的关心起了她。
这样出乎意料的反应,让苏允棠如同被射中一般浑身一滞。
但很快的,刘景天也意识到了不对,若当真是旧疾,该是疼痛难忍,而不是这样动弹不得。
他身子微颤,看到苏允棠的面色,眸中也闪过一丝慌乱,低头撑起手肘,又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试图起身。
当然是仍旧跌了回去。
直到这时,苏允棠才仿佛从被冰封般的凝固中,一丝丝挣脱出来。
她紧攥手心,声音颤抖,竟分不出是痛是恨:“是你,刘景天,我废了你的腿。天亮之后,便会天下皆知,天子疠风日重,已至残疾,此生都不能复原。”
疠风严重到了极处,的确会有导致残疾,面如狮虎,猿手垂腕、溃疡兔眼,都是常有之症,只是一般严重到这种程度,只怕便也活不得太久。
有疠风的安排在前,苏允棠说的这话,听起来也的确毫无破绽。
刘景天果然信了。
他猛然抬头,死死的咬着牙关,浑身上下都在止不住的颤抖,虽未开口,但看向苏允棠的目光里,除了痛苦与恍惚之外,还有被辜负般的委屈与不甘——
仿佛直到此刻,他都不相信苏允棠会这样对他。
被这样的目光刺痛,苏允棠猛然站起了身,厉呵出声:“我早说过了,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该受的!”
刘景天脱力一般,手下一松,便又一次狠狠砸在了床榻之上。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尝试起身,而是就这样一动一动的躺在原处,怔怔的看向头顶模糊的光亮。
他眸光空洞无神 ,连胸膛的起伏都几近不觉,仿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虽然没有痛苦不堪,破口大骂,但这样的反应,也算是苏允棠预料过的结果。
按理说,看到刘景天这幅模样,她还是快意的,但不知为什么,却也没有。
或许仇恨原本就是这样一颗毒果,即便费尽心机摘下,尝进口中也只是苦涩。
苏允棠上前几步,一把抓住刘景天手臂:“废了一双腿,就这样半死不活,堂堂天子,就是这样不堪?你的隐忍呢?志气呢!”
许久,刘景天的桃花眸才重新看向了她。
他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事实一般,面色惨白似纸,声调里泛出一股令人心惊的冷静与死寂:“朕不会死,阿棠,朕会好好活着,看到你后悔的那一日。”
苏允棠恨极:“我只后悔没有早些对你动手!还要你欺辱了这么多年!”
刘景天摇了摇头,重新将目光看向了床顶:“是命,这就是你我的命数。”
他如今有些相信当真是天意,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当真是天意要他折磨至此。
说话时,刘景天甚至艰难抬了抬嘴角,这只是这“笑”里却是满满的无力与苦涩,认命一般万念俱灰。
苏允棠见状,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再看他一眼,只努力的提着僵硬酸乏的双腿,转身一步步而去。
———
虽然眼前的烛光仍在,但苏允棠离去之后,刘景天却觉自己已经陷入全然的黑暗与死寂。
他无法起身,也无心喊人,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在原处,仿佛已丧去了全部的精气,对任何事都再提不起一丝兴致。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烛光燃尽,黑暗之中,刘景天胸前传来熟悉的吮=吸感,短暂的不适之后,就是叫人宁静的舒适与温馨。
是阿棠在给福宜与毕罗吃奶了。
在这样的感觉中,一动不动的刘景天忽的眨了眨眼,紧接着,面上也缓缓回复了一丝鲜活的人气。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又撑着双肘,猛的坐起了上半身。
双腿仍旧是石木一般,不论用多大力气,都挪动不得一寸,但刘景天却是恍若未觉,只是艰难的用双手将两只腿搬动着,上下查看——
并没有丝毫伤处!
刘景天晃晃脖子,没有外伤,却不能挪动,只能是用药物或针灸。
这么想着,他摸了摸干干净净的双腿,又咂咂嘴,还是满嘴的桂花酒香。
分明是打小就不喜欢的桂花香,这一刻,刘景天却只如品尝到了琼浆玉露,只觉世间所有淡雅香气,都不及桂花的万一。
既是针灸,他必然还有救!说不得过两日就能好转!
他就知道,阿棠必不可能这样狠心!也不会这样伤害自己。
便是阿棠当真气狠了,她身边人也得拦着!
刘景天的眸子闪亮,右手不停虚虚拨动,只叫自己尽力冷静,一心思量如何恢复脱身。
只是还没考虑多久,胸前的吮=吸感离去,未过多久,熟悉的无力感遍又泛上心头,正事还没想出眉目,心下便忍不住冒出丧气的念头:
就算是针灸,也未必就能救回,万一还是无法好转呢?
刘景天回过神,暗骂一声,又狠狠砸回了榻上。
作者有话说:
emo刘景天(躺平):命,这就是命……
受到催产素安抚的刘景天(跳起):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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