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京
◎趁着心病,收服他◎
“路上要备的吃食今日就得备好, 还有厚实的被褥往车上多送两条,要铺软和些。”
“这里头是小公主要用的衣裳铺盖,包仔细了, 别在路上落了灰。”
“宫里就安儿宁儿两个小丫头,也不知道顶不顶事,回去天就晚了,若是连累娘娘与小主子们没法安置, 现收拾可是来不及, 唉, 我还是该先回去一遭……”
春台宫内, 苏允棠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一句句口下不停,只忙的团团转。
初一几个一面答应, 一面也忍不住笑:“去厄姑姑快歇歇吧,瞧你这满头的汗, 旁人都立秋了, 就你一个还熬夏呢!”
去厄擦着额头长叹一口气:“哪能不急呢, 说走就走, 一点准备都没有, 如今无灾姐姐又不在,可不得我操心。”
闻言,便又有促狭些的女卫故意问:“去厄姑姑操心的可不止这么一桩, 除了娘娘与小主子, 你自个的嫁妆可备好了没?”
这话一出, 周遭众人们便也忍不住笑, 看向去厄的眼神里, 都是善意的调笑。
这说的就是去厄与周光耀的事了。
自从上次陛下疠风加重, 废了双腿, 没过多久,禁卫统领周光耀便来春台宫求见了皇后娘娘,想要求娶娘娘身边最信重的大宫女去厄。
娘娘虽然应下了亲事,却说去厄年纪轻轻,不算着急,自个身边也离不得她,要多留几年,且等去厄长到二十岁再议出门之期。
虽然出门还早,但名份已经定下,女卫宫人们便常会提起这事玩笑。
好在去厄是个爽利性子,被这样调笑也没有一点羞涩的意思,言语之间也仍旧大大方方。
倒是窗前的苏允棠瞧她们闹的过分,会出口拦一句:“只是一句应承罢了,六礼都未走,很不必时刻挂在嘴上。”
旁人只当是皇后偏心自幼一道长大的去厄,倒是初一有些看出娘娘似乎不甚乐见这一桩亲,连忙笑着上前,拦着几个调笑的女卫退了出去。
初一都能看出的事,以去厄与苏允棠的情分,自然只会更清楚。
等人走了,去厄便也凑到苏允棠跟前,讨好似的劝她:“都这么久了,小姐还不高兴?都说了奴婢是当真对周光耀有情,想要嫁他才会叫他来求娶的,您总是不信。”
苏允棠瞪她一眼:“少与我装模作样,你知道什么是情?”
从小在自己眼前长大的人,是不是真的愿意,苏允棠怎么会看不出?
去厄这丫头仿佛天生在男女之事少了一根弦,压根就还没开窍,对那周光耀也至多就是不讨厌罢了,说出这样的话,更多还是因为周光耀的身份对自己有用,去厄才会一股脑冲上去,舍出自己尽忠。
也正是因此,苏允棠才会坚持将婚期往后拖,就是想着,往后去厄一旦想明白了后悔,不至于木已成舟。
关系去厄一辈子的大事,什么言而有信的德行都得往一边放,周光耀也只能自认倒霉。
去厄却不肯应下这话茬:“我怎的不知道?小姐十岁上看见陛下第一眼,就一见钟情了,我都十八了,还不能与周光耀日久生情不成?”
这例子找的实在不太好。
苏允棠面色一凝,声音明显淡了下去:“拿什么不好比,非要比我与刘景天?也不嫌晦气。”
去厄这时也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后悔不迭,欲言又止,想要认错,又怕自个不会说话,多说起来说不得惹的小姐愈发心烦。
好在去厄没有纠结太久,门外便也传来了初一的禀报:“白先生到了。”
去厄长松一口气,连忙略过这茬,请了白先生进来,又亲自去沏茶奉客,分外殷勤。
白先生端过清茶,也不禁诧异:“去厄这是怎么了?怕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先生替你求情。”
苏允棠摇摇头:“先生不必理她,整日光长岁数了,也不知这心性什么时候能长进起来。”
去厄讪讪退后一步:“小姐与先生慢慢说话,明日就要回宫了,走得太急,行李还没收拾好呢,奴婢这就去了!”
白先生原本是笑眯眯的,听到最后,面上却露出一丝沉思。
瞧着去厄拎着裙角匆匆而去之后,白先生便也不加掩饰叹一口气:“回到京中,就远不如在大明宫安稳太平,咱们要时刻小心了。”
苏允棠的面色也有些郑重:“是,只是良州的旱情,实在是拖不得了,总需有人坐镇京中,统领赈灾平叛。”
这便是苏允棠这样突然的回宫的缘故。
良州大旱,从春夏直到秋日,都没能落过几场雨,百姓已然无米之炊,卖儿卖女,再这么下去,只怕前朝人相食的惨剧就近在眼前。
偏偏前朝七十二路义军之中,便有一李姓的豪强大户,凭自家不逊城池的坞堡自立为王,在当地颇有声势,之后虽因刘景天势大,审时度势拱手而降,解散大半部曲耕读养家,但内里野心却从未当真消散。
刘景天登基不久,还没顾得上腾出手收拾这些旧患,便又有旱情雪上加霜,李逆又有些死灰复燃之势,便又比寻常的赈灾麻烦得多。
若是从前,这等麻烦事,自然有刘景天操心,但如今,刘景天已然被她废了,苏允棠自然也不会为了自个的安稳,便躲在大明宫,任凭战乱又起,生灵涂炭。
白先生微微点头,又问:“陛下近日如何?娘娘这些日子,没有再动手吧?”
苏允棠面上有些无奈:“先生何必明知故问。”
就因为她之前瞒着家里试图砍断刘景天的脚筋,家里知情之后,简直有些草木皆兵,如今她身边的“叛徒”不单单林芝年一个,里里外外的眼睛都盯着她,就是唯恐她不顾自身,再做出什么冲动事来。
刘景天有没有什么,白先生该是再清楚不过。
白先生果然一笑:“身上如何自是知道了,只不知陛下心病可有好转。”
苏允棠这次没有回话,自从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她便没有再去见过他。
白先生看着她:“大小姐莫要嫌白某多话,如今不同以往,娘娘既有夺权之念,便不能如以往一般只凭一时意气。”
苏允棠也平静回眸:“先生有何教我?”
白先生一句句道:“我知大小姐心中难过,只是与刘三宝既是夫妻,又换了体感,不论从前如何,往后便注定要纠缠在一处,分割不开。”
“我观如今的刘三宝,已与从前很是不同,他到底是开国之君,如今我等也需仰仗他这面大旗,与其置之不理,大小姐很该趁着心病,软硬兼施,将其收服归心。”
“良州之事,已是千头万绪,更无暇内乱,回京之后,娘娘只怕要多与刘三宝见面,最好要叫群臣知道,帝后一体,娘娘的权柄,是光明正大,由天子心甘情愿托付而来。”
“如此,才是咱们的长久之道啊。”
苏允棠安静的听完了先生的话,微微低头,久久不语。
白先生也并不着急催促,说罢之后,便重新端起清茶,耐心等待苏允棠开口。
他并不担心苏允棠会动怒不肯,自从得知了大将军死讯之后,大小姐的每一丝蜕变,他都一点点看在眼里,如今的苏允棠,早已不是从前将军府内,那个纯善肆意的小姑娘。
“我知道了。”
果然,一盏清茶下肚,面前苏允棠便也平静开了口:“先生放心,明日动身,我送走先生后,便去见他。”
第72章 悲悯和疑惑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虽然答应了先生, 但实际上,送白先生离开之后,苏允棠也没有立即动身。
她仍旧坐在原处, 对着窗外的山色,面前的茶案,独自沉默了许久。
这模样乍看起来,很有几分静思品茗的风雅, 只是服侍的去厄却瞧得清楚, 那清茶凉了又热, 换了几次, 小姐也没有啜过几回。
去厄也不叫旁人打扰,就这样默默守着, 直到日暮时分,才提着食盒上来, 就在茶案上摆下了晚膳。
打在生产之前, 苏允棠的胃口一直不太好, 每日的膳食汤水, 都要靠葛女医与去厄她们看着, 一次次催促,才能勉强吃下一半。
不过这一次,苏允棠却没等旁人开来劝, 自己便安静将一碗鸡汤面一口口吃了个干净, 吃罢之后, 甚至还开口要了水来, 起身立在净房内, 泼洒着沐浴了一次。
废了刘景天的双腿, 叫苏允棠也要忍受腿上日复一日的酸涩僵硬, 但这倒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
因为双腿上的难受,由不得便不愿行走跑跳,实在要起身时,步伐动作也会不自觉的的迟缓小心,这比她之前只靠自个刻意留心又强了许多。
这么一来,倒叫苏允棠身下一直反复的伤口,彻底长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也就是因为伤处痊愈,加上出了月子,身上的恶露也干净,苏允棠这会儿才能这样肆意叫人备水,若是从前,莫说沐浴了,每日温水擦拭都要格外小心,再不痛快也只能自个忍着。
难得见小姐这样好兴致,去厄也不扫兴,陪在一旁说说笑笑的服侍。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结束的苏允棠便穿着一身舒服软和的家常旧衣,又坐在抱厦的美人榻上,由着去厄用干布攥着头发,一点点的晾了半晌。
沐浴的热水中加了桂花香露,浇在身上沾染的不多,只是似有似无,折腾了这许久之后,天色已经黑了,看不到远处的山景,但是这天气是真的很凉快,天地间的凉爽,与在屋里摆两盆冰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更加清爽,也更通透。
立在廊下抬头望去,不同于皇宫里那四方的天,头顶的是浩瀚的繁星夜幕,迎面的是山间的习习微风。
寄蜉蝣于天地之间,渺沧海之一粟,在这样的苍茫之中,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宁静下来,甚至一瞬间,苏允棠都觉着一直压在她心口,沉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都可以从此抛去一边。
不过从这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之后,苏允棠面上便也露出一抹苦涩。
若这一切当真能这样简单的轻易放下,就好了。
去厄为她挽起头发,又回去拿了一件斗篷来,披在苏允棠身上:“不早了,小姐可还要出门?”
去厄听到了白先生说小姐要去见陛下的事,虽在询问,心里也并不着急。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见天子又不算什么大事,小姐想什么时候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苏允棠摇了摇头,原本是要去见的,只是此刻难得平静,她打算给自己半夜的轻松,便只吩咐就寝,睡前起了兴致,又叫人奶年去将毕罗与福宜抱来,与她一道睡。
初生的孩子半夜闹人,按理都是跟着乳母的,不过瞧着小姐此刻的神色,去厄也没有多嘴,当真去将东暖阁收拾了出来,这里是长炕,地方更宽敞,带着两个小娃娃也不挤,又叫两个奶娘就守在隔间,小主子闹了也好进来帮忙。
好在两个孩子都格外贴心,小公主毕罗斯身子弱,睡的时候原本就多,有时睡得太沉,还得叫起来吃人乳,连福宜都只是半夜哭了一次,苏允棠都没叫乳母,亲自起身喂了一回,面上也满是温柔的笑:“吃吧吃吧,这也就是你最后一遭了。”
这话也一点不假,哺乳孩子是件耗元气事,苏允棠生产时又伤了根底,若不是两个孩子早产,尤其是小公主身子孱弱,原本就不该亲自喂养孩子。
即便是劝说苏允棠亲自喂孩子的葛女医,也没打算叫她喂养太久,如今已有月余功夫,两个孩子也结实了不少,加上眼看着就要动身回京,回去诸多政务琐碎,更顾不得了,便索性停下。
苏允棠从昨日起,已经在吃回乳的汤药,如今胸前摸着都是硬邦邦的,只喂过这最后一遭,就再没有下次。
圆乎乎的福宜不管那许多,照例一口口吃得满头大汗,小公主毕罗也是照例矜持,只勉强吃了半饱便扭到了一旁累得不肯用力。
苏允棠眸色温柔,起身梳洗更衣妥当,又在怀中装了一枚手串。
临去前,她依次俯身,小心翼翼的贴了贴这两个软绵绵,奶呼呼的小家伙,才叫乳母们将孩子抱下去好好睡。
瞧着乳母们离去的背影,苏允棠面上的温馨与宁和,便似乎也随着两个孩子一点点褪了下去。
去厄便似有所觉,果然,下一刻,苏允棠迈步,带着她从殿后的后廊门行了出去:“去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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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如今大明宫上下,已有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天子是被皇后幽禁,但身为禁卫统领的周光耀,仍是天蒙蒙亮时,便尽忠职守的来了殿外护卫。
迎面看到远远行来的苏允棠与去厄后,周光耀面色肃然,跪地见礼:“娘娘万安。”
自从周光耀求娶去厄,摆明了投向中宫之后,他再见苏允棠时,举止便都恭敬不少。
苏允棠微微颔首,也没有进内,只吩咐传话李江海,让他将陛下请出来。
周光耀闻言一愣,顿了片刻,才在去厄的催促下回过神,拱手应诺。
刘景天双腿被废,这被请出来,当然不是靠他自个走,好在堂堂天子,双腿残疾之事传出去后,服侍的宫人也早已备好了轮椅,甚至连寝殿附近的门槛一并锯了,台阶能平的也都平了,就仿佛陛下当真还能随时出来遛弯一般。
李江海之前都以为这些准备就只是装个样子罢了,没想到好当真能用得着,心下感叹着,手下也是越发麻利。
苏允棠在廊下等了一刻钟功夫,天光破晓之时,便也听到了轮椅被推出来的声响。
苏允棠闻声侧眸。
的确是刘景天,因为要出门,也被宫人服侍着穿戴了奇整的配饰衣衫。
只是如今的天子,已经瘦的撑不起从前的衣袍,来时正合身的衣裳,如今套在身上却显得格外松垮,腰带松松的系在腰间,因为从黑暗之中骤然出门不适,正在抬着手闭目躲避这刺目的光亮,那抬起的手背都没了一点肉,骨节分明,根根凸起,手指清瘦得如同雕出的玉竹节。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这模样也仍旧是好看的。
自从废了双腿之后,苏允棠便没有再叫林芝年往他的脸上上药,如今面颊的红疹已经褪去大半,只隐隐留下了些许嫣红。
他的底子当真极好,瘦到了极处,反而叫五官显得越发分明,在屋子里捂出的苍白面色,将发丝衬得鸦羽一般的既黑且密,面无血色,唇色惨白,只面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
这样的虚弱憔悴,虽然不再见丁点帝王威势,却仍旧像是金尊玉贵,锦衣华服,体弱多病的世家公子。
此时,刘景天也已缓缓放下遮掩的手心,看向了苏允棠。
他的眼角有些泛红,带着被光=线刺激出的湿润,但一双桃花眸中毫无情绪,仿佛已成了无喜无悲的偶人。
苏允棠也未开口,只迈步上前,示意推着轮椅李江海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握住扶手,顺着东面的回廊,推着轮椅径直往前。
宫中的宫殿,地上自然会有衬石台基,距地一丈,不算高,但随着苏允棠毫不避让的步子,临近台前时,方才还毫无情绪的刘景天仍旧下意识的攥紧了轮椅的扶手——
他在担心苏允棠就这样将他推下去。
好在并没有。
苏允棠只是将轮椅推到了正对着朝阳的无人处、便停下了脚步。
“怕我会推你下去吗?”苏允棠淡淡开了口。
她显然也看到了刘景天方才的动作。
许久未曾说话,刘景天乍一开口时,声音里有些嘶哑:“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苏允棠松手,松手行到他身侧:“刘景天,你如今是不是恨极了我,恨不得杀了我?”
苏允棠身下的伤处已经愈合,生产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一日日在记忆中变得黯淡,按理说,刘景天的心病该也一并慢慢好转,
但并没有,周遭一成不变的死寂黑暗,瘫痪在床,一动不能动的折磨,仍旧像是漩涡一般拉扯着他一点点下沉,单是抵抗便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不停打转的怪圈。
这般说来,他也该是恨极了苏允棠的。
却也没有。
即便明知自己就是因为苏允棠才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但在光亮中看到她的一瞬间,刘景天仍旧会忍不住的心生动容,将她看作自己最亲赖的人。
刘景天沉默一阵,才道:“不会,阿棠,朕曾说过,不论如何,也不愿你死,直至如今,也是一般。”
苏允棠笑了笑,没有再追问这话,反而忽的提起了另一桩事:“我听人说过,民间有许多女子生产之后,会不堪痛苦,性情大变,痴迷疯癫,更有甚者,还会干脆投井投缳,一死了之。”
刘景天不解抬眸。
苏允棠却没有看他,只继续道:“我初时震惊,后来倒也想通了,莫说她们了,我贵为皇后,不也想过死吗?从前不过夫妻离心,被你圈禁,便心灰意冷,只觉当真走到绝路,也不过一死而已。”
刘景天的身子微微一颤,从前圈禁苏允棠时,他运筹帷幄毫不在意,对皇后的诸多委屈,也能冷眼旁观,只当是她的必经之道。
可此刻,他受制于人,听苏允棠这般轻描淡写的提起旧事,他却觉忍不住百感交集,动容悔恨。
若是没有当初夫妻离心,他与阿棠,又怎么会为了一桩误会生生走到这般田地……
刘景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苏允棠却突然道:“可你为何从不想死?”
迎着初升的朝阳,苏允棠立于晨曦之中,神女一般湛然生光。
她的声音也格外端庄宁静,不带丝毫恶意,似乎只是单纯的疑问,又似带着关心与悲悯:“我虽囚禁了你,却从没有束缚你的手脚,殿中有有白绫有烛火,刘景天,你都成这样了,为何从不想死?”
第73章 回京
◎那么,权势呢?◎
“你为何从未想过死?”
苏允棠突然出口的这句疑问, 让刘景天猝不及防一般,愣了似的看向苏允棠,久久无言。
但其实也不必对方回答, 事实上,在这句话出口之前,苏允棠心下便已是有了答案。
为何从未想过死?自然是因为如今的一切,并没有到让他活不下去的地步。
囚禁, 夺权, 被传出恶疾之名, 毁容废腿……这些折磨自然也不好受, 都逼的刘景天失魂落魄,近乎疯癫迷心——
但即便如此, 他也仍旧想活。
于她而言,自己的性命自然重要, 但世间却有太多存在都重过性命, 若不能活得安心痛快, 她宁愿如学枝头的山茶, 分明花期未尽, 瓣蕊尤新,都会自枝头断头一般跌的干干净净。
但刘景天不会。
他是何处都能长出的毒草,即便被踩进污泥, 被烈火焚烧, 再多的折磨屈辱,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 他都会苟且偷生, 攀附他能碰到的一切, 好保下自己的一线生机, 只待来日。
与他自己的性命比起来,旁的东西,就什么都不是。
说到底,她与刘景天,原本就不是一类人。
一念至此,苏允棠忽然弯了嘴角,露出一个嘲讽般的笑。
她微微垂眸看向刘景天,伸出手指擦过他的面颊,最终又落到了他的轮椅上僵硬的双膝,声音轻柔:“所以比起这些,陛下更怕的,其实还是死,是不是?”
被废了双腿,一动不动的关在黑暗之中这么久,刘景天的面颊,其实比她手上的温度更凉。
但刘景天此刻,却只觉浑身汗毛瞬间直立,心如擂鼓,仿佛擦过自己身上的不是苏允棠细腻温热的手指,而是闪着寒光的刀锋。
他的眸光闪烁,嗓音也是说不出的艰涩复杂:“你,想要朕死?”
苏允棠:“所以,我还是被你骗了,生产那一日,就应当当机立断,带着你同归于尽才是,什么甘愿囚禁折磨,活着赎罪,不过巧言令色,终究还是如了你的意。”
刘景天声音发颤:“阿棠……”
苏允棠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起身,抬手伸进怀中,仿佛在拿什么东西。
分明苏允棠手无寸铁,且除了这一句感叹般的问话之外,也并没有说出旁的威胁,伸手的动作也是轻缓又随意,并不带丝毫凶险杀意。
若放在从前,刘景天固然也会戒备小心,但八成也只是心里罢了,绝不至于立时便风声鹤唳,紧张过甚。
但或许是生产之后的折磨,与身上的残疾弱势,叫他再不复以往的泰然沉稳,这一刻,刘景天却是眸光紧缩,手心紧攥,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远处的亲卫周光耀。
周光耀也并未走远,他就在回廊后避人的阴影处,还故意似的与离皇后最近的去厄站在一处。
去厄满面严肃,抿着嘴角,看也不肯多看对方一样,倒是周光耀,抱刀靠着影壁,口中还在时不时的主动提起些衣食天气之类琐碎话头,引得去厄嫌弃的叫他离远些。
周遭的宫人禁卫们,也都听说了周统领与椒房殿掌事姑姑去厄的好事,见状自然也不会凑上去碍眼,都是面带调笑的让出距离,至多偶尔看热闹似的瞧上一眼。
但即便是这样的暧昧随意里,周光耀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远离台上的天子。
在刘景天看向他的一瞬间,周光耀的浑身肌肉便瞬间紧绷,整个人如同张开的弓弦一般射了出去。
去厄回头一瞧,便忍不住惊呼:“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周光耀便已经有力又轻巧的点过木栏,射向殿前的石台下,一丈的距离,之后只需一个用力,便可以旱地拔葱,冲到台上。
此时,苏允棠也已缓缓伸手,将怀中拿出的东西,呈在了刘景天面前——
是他惯用的碧玉珠串。
看到这珠串之后,周光耀的动作便猛然一顿。
他立在原处,就用抬脚的姿势僵了半晌,之后瞧着隔着石台,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刘景天,又偷觑一眼,皇后娘娘也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动作,便在刘景天的视线下缓缓下蹲,影子似的滑了回来。
去厄已经跟了上来,眉头紧皱:“娘娘吩咐了,要独自与陛下说话,你窜上去干什么?”
周光耀干笑着,神色讪讪:“我瞧错了,只当娘娘伸手有吩咐,赶着上前听召。”
—————
周光耀是如此,台上的刘景天,模样也不比自己的亲卫强太多。
他僵硬的愣在原地,神色怔怔,看着眼前熟悉的碧玉珠串,却久久不敢伸手。
“怎么,又以为我会掏出刀匕来直接送你归西吗?”
“我当初既然没有拉着你一起死,如今便是后悔,也回不去了。”
玉石俱焚这事,也与士气一般,要一鼓作气的狠绝,一旦第一次半道而废,心中有了牵挂顾及,往后再想有第二次,便添了无数累赘麻烦。
苏允棠神色冷漠,说着,目光向一旁移了些,淡淡道:“松开吧,那扶手是黄檀木,你便是攥的再狠,也劈不出护身的棍子。”
她的手心已被硌得生疼。
刘景天低头看去,他握着扶手的双手太过用力,已是青筋暴起,掌指苍白,松开之后,都久久无法回复血色。
他抬手接过珠串,这样简单的动作,手心都也在微微颤抖。
熟悉的碧玉珠串握在手心,手中也终于有了实实在在的重量,但刘景天拨动了两圈之后,却发觉自己也并没有感受到久违的安心,甚至反而冒出一股疑惑不安。
他抬头看向苏允棠:“为什么?”
被厌恨久了,猛然得了一颗甜枣,第一时间不是欢喜,二是怀疑其中是不是藏了什么旁的陷阱。
苏允棠从镯中抽出丝帕,一下下擦拭自己的手心,随意道:“回京之后要让你见人,天子该有的配饰,总该叫你装上。”
提起这事,刘景天也立即问了起来:“怎么这么着急回宫?”
他知道李江海等人在收拾行李动身,但在苏允棠的吩咐下,他出不去,外头的周光耀等人又进不来,消息隔绝,并不知道其中缘故。
“良州大旱,李王生变。”
苏允棠一面擦手,一面不急不缓的说起良州的情形,以及朝中送来的应对之法。
没错,如以往一样,即便是这样要紧的急情,三省六相送来的折子上,也已附上了赈灾平患的人选,若是苏允棠懒得多事,都可以直接盖印朱批,就这样原样送回。
或许是许久未曾听闻过朝政大事的缘故,刘景天听这一番话后,面色居然有些恍惚。
他出神了许久,才缓缓的说出其中几处不妥之处,中间停顿几次,很费力似的沉思了好一会,才又提起了几个人名,说是忠臣良才,适合派去良州。
苏允棠静静的听完了,最后却只是嘲讽的抬了嘴角:“我不是来与你问策的,要派谁去良州,我自有计较,刘景天,你如今的用处,只是在回京之后,好好当好一副招牌。”
这话着实不算好听,但刘景天却也并没有分辨争执,他攥着手中的碧玉珠,半晌,方才低低应了一声:“也好。”
但苏允棠其实并没有听到这一声答应,此时,她已经转身顺着石阶行至台下,别有深意的看向台下:“周统领好身手。”
周光耀面色一顿。
苏允棠却也并不理会周光耀的反应,她似乎就只是说了一句随口的夸赞,说罢之后,就带了去厄继续往前,径直踏上了已经等在宫外的马车。
—————
大明宫与京城不算远,一早动身,不到黄昏,便已看到了皇城的碧瓦朱檐。
圣驾回銮,皇城之外的兴武门下,候驾的文武百官已经等了半日。
天子仪仗,礼乐净鞭,直至帝王的车驾终于行到近前,以宗良翰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下拜,山呼万岁,震耳欲聋。
他们都已听闻天子身患恶疾的消息,消息灵敏些的,甚至都知道刘景天的面生红斑,双腿残疾。
这副模样,在病愈之前,只怕都是不好当众露面的,大半只能私下立召见些亲信重臣。
因着这缘故,迎候的臣子们其实都已做好天子不下车的准备,都等着亲信内监传旨,便可再行礼拜别,之后的事,也只等日后再计较,甚至有不少心思不纯的,都已在暗暗思量往后该如何借天子疠风,施些手段。
但叫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坐着天子的御驾的确不见动静,但片刻之后,后一步的皇后的车架前却摆了台梯。
在宫人内官的恭敬簇拥下,台上缓缓现出绣了瓜瓞绵绵的石榴红撒花马面裙,之后是不掺一点杂色的水缎妆花青莲长褙,里头还配了一件衬身的大红小单袄。
自然是皇后苏允棠。
她这一身装扮不算十分隆重夺目,唯一能显示皇后身份的,也就是发髻上的赤金九凤冠,以及一旁被乳母抱在怀中,犹在襁褓的小皇子福宜。
但这已经足够,在看到苏允棠带着几分凛然的目光扫过时,群臣仍旧不得不一一低头,再行礼下拜。
御前总管李江海亲自上前,手捧天子之印,恭敬随在苏允棠身后。
苏允棠缓缓行至天子车架之前,头顶天子才配用的九龙垂檐曲柄伞,开口道:“免。”
短暂的沉寂之后,第一个回神的是立在第二排的魏禅,高声应诺:“谢娘娘!”
有一便有二,在魏禅的带领下,其余臣子也纷纷应诺起身,虽然不甚整齐,但也算颇有威势。
与此同时,马车内,无法起身的刘景天靠在车壁,低头飞快转动了几次碧玉珠串。
虽然苏允棠给了他手串,但刘景天这一日里,反而在有意识的控制自己拨珠子的次数,若不然,他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就不停的转这玩意,简直就像一个真疯子。
转过这次之后,刘景天就放下碧玉珠,揉了揉憋胀的胸口,静静听着车外原本应当属于他的轰然声响,面上却并无失落仇恨,反而显得有些庆幸与满意。
这是好事,刘景天缓缓吸气,这般告诉自己。
这两月来,虽然承受了诸多未曾预料到的折磨,多到有时,连刘景天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未必能撑下来。
但一旦能寻到片刻的清明间隙,刘景天就不会忘记提醒自己,他真正致命的危险是什么。
不是被囚禁,不是威严被损,权柄被夺,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活着,日后都能有机会寻回来。
真正的性命之危,是他性命相连的阿棠的死志。
阿棠不是他,他的小凤凰脾气上来,是当真能生生将自己气死的!
刘景天从前就对苏允棠这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又爱又恨,如今,更是在爱恨之外,多添了十二分的畏惧小心。
正是因为知道,刘景天如今,其实不怕苏允棠折磨他,或是有所图谋,怕就怕她万念俱灰,什么都不在乎。
生产之时,刘景天好容易才用叫自己活着受尽痛苦的理由,说服了苏允棠。
这才过了多久,今早苏允棠话里透出的意思,就已让刘景天胆颤心惊。
若是她已经看透了他最看重的是性命,已经不把折磨他的痛苦放在眼里,下一步,决意报仇的阿棠会怎么办?这答案简直都不用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阿棠之后的话,到底让他又寻到了从未想过的另一丝可能。
若是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让阿棠动容,那么,权势呢?
第74章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
◎他怎能不畏?◎
天子归京, 已有一载有余。
只是如今的养乾殿,却已不复开国之初,常有文物百官面色严肃往来议政, 内侍宫人们流水般各司其职的景象。
眼下的帝王寝宫,虽还如从前一般堂皇富丽,有着日头下闪烁着光芒的琉璃碧瓦、朱红高耸的廊柱、窗棱上镂空的瑞草丹墀……
但这堂皇之下,不闻人声, 不闻鸟鸣, 再不见从前肃穆庄严的欣勃热闹, 有的只是以巾蒙面, 低眉敛目、沉默无言的禁卫宫人,以及无处无在, 仿佛连砖石都丝丝浸透的辟瘟方的苦涩气息,时刻提醒着, 这是有病人安居的修养之所。
不过今日略微有些不同, 皇后娘娘, 带着小公主与小皇子来探望陛下, 一潭死水般的静谧的养乾殿内, 便终于泛出一丝鲜活的人气。
刘景天十月怀胎,亲自“生”下的孩子,原本存着满腔的慈父心肠, 又是见到难得一见的两个孩子, 只欢喜得满脸都是没出息的笑, 如每次一般, 一见到, 将两个小娃娃一股脑揉进怀里, 又亲又嗅, 久久不愿放手,像是一只大犬。
从前福宜与毕罗只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婴儿倒罢了,也不会不满反抗。
但日月如梭,刚生下时,两个小耗子似的早产婴儿,如今两个孩子在葛女医的精心照料下,都已经褪去青紫孱弱的模样,一日日长成了小小的人儿。
虚三岁的小娃娃,半懂不懂的,虽然在周围人的教导下,知道眼前人的是天下之主,是自己患了病中的父亲,但到底相见不多,被这样揉搓,还是有些抗拒。
苏允棠只是平静的在一旁瞧着,这种时候,她便也不得不承认龙生九子的古话,人的性情当真是从娘胎里都定下的,分明是同胞的孪生兄妹,但才两岁,行事便已全然不同。
小公主毕罗,从模样到性情像极了她,不愿叫刘景天这样亲近,也只是鼓着圆鼓鼓的杏眼,抬起短短的小手用力推拒,口中也不停说着不,皱着小小的眉头,满面严肃,看着反而愈发想叫人戳一戳,欺负一下。
事实上,毕罗开口之后,除了妈与娘外,第一个学会的字,是“不”,小小的家伙已经极有主意,想要的东西,任凭你如何劝说引诱,都不会转念,不想要的点心顽物,旁人再是夸赞,也绝不会伸手碰上一下。
相较之下,福宜就狡猾的多,他喜欢玉马小弓等玩具,也喜欢在外头玩闹跑跳,不愿回屋,但你若是拿他最爱点心来换,他便都会欣然答应,有时甚至会故意作出不肯罢手的模样,就为了多换几口不许他多用的甜酥。
他知道父皇每次都会亲他,阻拦无用,便每次都会抢在刘景天亲他之前,就先将脑瓜顶主动蹭上去,眯起桃花眸咯咯得笑起来,这样引得刘景天摸他的小脑瓜,就不会来亲蹭他面颊。
小小年纪,就已知道权衡利弊,退而求其次的道理——
简直像极了刘景天。
不过人都是如此,一旦偏心起来,实在是不讲道理,苏允棠当然爱极了女儿的骄傲志气,同样的特质,刘景天是恬不知耻,叫人不齿,但放在小福宜身上,就是聪明伶俐,也是同样的叫人喜欢。
此刻刘景天也已经将两个孩子放了下来。
为了见两个孩子,刘景天今日显然也特意装扮过,金钩玉带,仪表不凡,虽然身形仍旧过分消瘦,眉宇之间也常常带着几分忧虑郁郁,但因为天生的好底子,仍旧透着一股清隽湛然的萧疏之风。
苏允棠虽与刘景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但她却从未将这恨意灌输给两个孩子,在福宜与毕罗的心里,她们的父母与世间的寻常夫妻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特殊些的,也就是他们的身份格外尊崇,且父皇患有恶疾,不能行走,也不能与他们常见。
苏允棠之所以会每隔一两月,就带福宜毕罗来养乾殿,也是因为孩子渐渐长大,会与她问起父亲的缘故。
因着这样的缘故,但面对这样单薄病弱,却风姿楚楚的父皇,两个孩子也并不陌生,只要没有总是把她门抱在怀里吸,也很乐意与父皇玩耍说话。
不过苏允棠并不会叫他们在一起太久,每次前来,她都会瞧着刻漏,守在一旁,默默忍耐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如现在一样,上前来轻声开口:“好了,你们父皇病着,不可劳累,叫去厄姑姑陪你们回去洗漱换衣裳,好不好?”
福宜与毕罗虽然不讨厌父亲,但生来就是如此,也造已习惯了,闻言也并没有留恋不舍之意,都是干干脆脆的应了好,甚至远远的还能听到福宜在与去厄软磨硬泡,不愿意洗沐的稚气言语。
相较之下,被留下的刘景天,面上的不舍便深刻的如有实质,或许是一个人被关得久了,“疯”症还好利索,有时候,苏允棠都会觉着,刘景天抱着孩子的模样过甚的不像亲近儿女,而是疯癫濒死的赌徒,在吸着续命的良药。
此刻看着向两个孩子背影,他的眼神,也仿佛一个一无所有,又被夺去了孩子的可怜母亲,低落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怆然而涕下。
但即便如此,刘景天也没有说出一句挽留之言,更不会开口,试图多见几面。
因为他知道这些无用,身旁的苏允棠不会同意,他也不会为了这注定没有结果的事,多冒一分风险。
平心而论,刘景天这一年来的日子,比在大明宫时过的舒服了许多。
阿棠的身子早已养好痊愈,生产时的痛苦飞快的消散,甚至现在去想,都不太能记得那折磨的他想死的疼,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虽然双腿还是残疾,一动能不动,但回到养乾殿后,他不必整日的待在黑暗之中,只能无所事事的怀疑与发愣,周遭服侍的宫人精心,他也没有被慢待,吃穿用物,处处精心,闲暇之时,他可以读书品茗,操琴手谈,只要他愿意,甚至还可以传几个,中宫首肯的歌舞伎人来,为他消遣取乐。
以天下供一人,苏允棠居然当真一点都没有消减他天子该有的用度。
甚至逢年过节有需要时,苏允棠都会叫他当众露面,如她所言一般,摆出这一副光鲜亮丽的旗帜招牌。
但处在这样的锦衣玉食之下金丝笼内,并没有让刘景天安稳太平,荣养安适。
莫说取乐消遣了,他反而如同被吓破了胆子的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常存忧惧,甚至比在大明宫时,还愈发明显的消瘦憔悴。
孩子离去之后,苏允棠没有开口。
刘景天忍耐片刻,还是忍不住主动道:“阿棠,朕瞧你面带疲惫,可是朝中政务扰人?”
苏允棠微微抬眸,声音冷漠又疏离:“说过多少次了,不需你这副招牌的时候,陛下便不必多嘴操心。”
刘景天猛然一滞,手中的碧玉珠串也忍不住攥得更紧。
这便是他不安忧惧的缘故,苏允棠对他的“宽待”,不是没有限度的。
膳食可以钟鸣鼎食,食不厌精,穿戴可以绫罗绸缎,金玉珍宝,但这一切都仅限于这富丽堂皇的养乾殿内,苏允棠并不允许“病中”的天子接触任何政事,不是需要他这副招牌时,除了眼前这几个,被苏允棠层层筛过的宫人奴婢之外,她甚至不允许刘景天见到任何外人。
老实说,堂堂开国之君,又回到了京城,对于这样的困境,刘景天手上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但这些手段,他一件都不敢用。
在他的退让甚至默许鼓励下,苏允棠在朝中的势力的确是日渐煊赫。
刘景天冷眼旁观,包括苏允棠本身,也在飞快的学习长进,当初良州的千头万绪,她还有些青涩,在诸多下属幕僚的帮忙下,才处置的差强人意,但如今不过一年,她便已经渐渐熟稔,在朝中威严日重,对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连世家勋贵的试探手段,都能轻车驾熟,四平八稳。
如今朝中早有二圣之名,如今三省送来的奏折,都不需天子之印,盖上苏允棠的皇后金印,或是她自己的丝印,效用都是一般无二,甚至有时会
更加好用。
这样的大权在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痛快事。
权势、地位,如同世间最醇厚的迷药美酒,多少英雄豪杰,一旦沾染其中,便都会忍不住为之沉沦——
但苏允棠却没有!
权柄于她,就仿佛都只是不得不做的责任与差事。
苏允棠不允许刘景天接触政务,但她自己也从来不曾沉沦其中,她就如同置身之外的旁观者,又如同暂且掌管着一笔巨大财富,但又格外清明忠正的管家,如今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手中的一切交给后来人手上,自己便可以功成身退。
苏允棠年纪轻轻,大权在握,为什么要着急退?若退,怎么会不带上他一道?
刘景天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苏允棠的坚韧倔强,从前这样的阿棠,只是叫他又爱又恨,这一刻,这样的性子,却叫他真正的痛苦起来。
这样油盐不进,无懈可击苏允棠,让刘景天这一年的等待都成了笑话。
他原本割肉饲敌,是为了求得一步退路,等待时机的,但割下的肉越来越多,退路已然越来越窄,对方却没有丝毫破绽,铁了心就要盯着他最在意的要害,一丝不放——
他怎么不畏?
第75章 吝啬
◎怎的就对他这样吝啬!◎
如果说从前将军府大小姐, 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一见钟情的情郎与夫君的话,那如今的苏允棠,是当真把刘景天从皮肉看透到了骨子里。
刘景天面上的忧虑与戒备, 苏允棠看得清清楚楚,他藏于心中的畏惧与惶恐,她也能猜得明明白白。
她从前也会疑惑懊恼,自己为何会被刘景天生生欺骗欺辱了三年之久, 这样的糊涂怯懦, 简直不像是苏家的女儿。
但真正走出去之后, 再回头的苏允棠反而谅解了自己。
并不是她一人的怯懦, 即便是“百折不挠”如刘景天,被束缚了手脚, 困在这方寸之地,再是锦衣玉食, 饱食终日, 也只会患得患失, 日夜忧虑, 一日日的消磨自己的风骨与志气。
苏允棠冷眼旁观, 眼前的刘氏天子虽然没有彻底沦为废人,但也已远不及开国之初的意气风发、昂扬抱负。
他此刻的确还撑得住,表现的软弱与退让还有三分的刻意, 但压在他肩上的分量决计不是假的。
如先生所言, 不就是将人当作犬马一般驯养吗?
这也不是什么独门之秘, 只要她想, 她可以在这分量上加一点, 再加一点, 如同百上加斤, 如同压垮驮马,终究会有彻底压垮他的一日。
到那时,她甚至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折断刘景天的脊梁,让他真正臣服在她的脚下。
但她终究不是刘景天。
刘景天这样的人,不论处于什么不堪的境地都能活得很好,于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即便当真将其调教驯服,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终生纠缠。
她要的不是这个。
她要刘景天明知自己头顶悬着利剑,活着的每一日里都这样忧惧不安,每一日睁开眼,都要担忧自己的死期是不是又进了一步,就在这样的患得患失,进退两难之中——
直至那头顶的利刃当真落下。
“阿棠。”
养乾殿内,刘景天不知为何,只觉着心中生出一股寒气,忍不住出口叫了一声。
苏允棠闻声抬头,平心静气道:“今日前来,还有两桩事要陛下知晓。”
刘景天动动手心:“何事?”
苏允棠:“如今后宫空虚,陛下病中,难免孤寂无趣,臣妾有意,要采选才德兼备,贤良淑德的好女来充实后宫,过些日子,这宫中要添几位妃位的姐妹。”
刘景天眸光一颤,猛然抬头盯向苏允棠,诧异之后,也瞬间猜到了其中缘故。
他如今这个模样,需要什么后宫?
才德兼备,贤良淑德,还是妃位……只怕最后选进来的,不过是能叫苏允棠放心的苏家死忠,也只能是为日后照料两个孩子,代替她摄政,甚至说不得,就有那个苏无灾!或者是什么去厄!
对,去厄许给周光耀了,可那又怎么样?
一道圣旨下去,还能给他扣个夺臣妻的帽子,顺道还能再离间一回他的统领亲卫,苏允棠如今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把持了一年朝政,阿棠手段都越发黑了!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的手心在忍不住的颤抖。
他早就看出了,阿棠所言所行,一切都是在为日后铺路,都是摆明了在为她的离去做准备。
他原以为,不会这样快,想着苏允棠再是狠心,也总要等两个孩子再大些,能够懂事自立。
可她现在就在为孩子选照料之人——
她是有多着急带着他一道死?
她还能等多久,三年五年,还是一年半载?还是更快?
刘景天缓缓吸气,强自镇定:“另一桩呢?”
苏允棠看向他,张口却不是第二件事,而是忽然道:“你的腿是不是能动了?”
刘景天一顿。
他的残疾,原本就是林芝年针灸,生生扎瘫的,没有圣手施针,当然不会自个痊愈如常,但许是宫人每日照料推拿都算精心,经脉渐通,他昨夜无意间,也发觉脚趾都可以控制活动。
刘景天一时沉吟,他与阿棠体感互换,发觉他双腿好转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阿棠突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
是想叫那小白脸再来扎他一回吗?
若是还要在肢体上折磨他,倒也是一桩好事,不会立即拉着他一块死。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试探道:“称不上好,只似乎……”
但苏允棠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且压根不在意刘景天的回答一般,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平静道:“还有第二桩事。”
这样的慢待与无视,是比严辞训斥,喊叫仇恨,还更摧折人的心志的。
刘景天凝眉闭目,想要动怒,但却不得不压下心中怒气,等待苏允棠继续说罢。
第一桩充实后宫,已然叫人不安,这第二桩,实在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
在刘景天的严阵以待中,苏允棠不急不缓的整了整衣袖,才道:“慈高太后骨伤未愈,不惯京中风寒,即日要迁至汤山久居。”
刘景天未曾发觉,但实际上,他的情绪已然不由自主,随着苏允棠的心意而起落变动。
便如现在,只这么随意一句话,满面凝重的刘景天,便立即实实在在的松了一口气。
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送太后出宫。
天子回宫之后,在翠微宫避暑的慈高太后也回了京城。
刚刚回宫的太后母女,当然也不会安分,刚刚回宫第一日,因为苏允棠正巧在养前殿,南康长公主便陪着太后上了门,气势汹汹质问苏允棠为何没有出宫奉迎太后?又要问她是怎么服侍的陛下,竟叫好好的天子落下这样的残疾恶疾,很该问罪。
苏允棠倒也没有动怒,一道懿旨夺了南康的长公主尊位,收了她诰表,从此没有皇后允许,南康也再不得随意进宫。
而苏允棠当然不会自寻烦恼,自那之后,南康就再没有踏进过宫门一步,连年节大宴,都只能守在宫外,看着她最瞧不上的妹妹和嘉,带着驸马女儿,风风光光的赴宴。
慈高太后当然是想阻拦的,但她见不到刘景天,找不到儿子撑腰,并且还未走出养乾殿的大门,便在下台阶时忽的跌倒,摔破了膝盖的皮。
虽然慈高太后起身之后,叫嚷着是有人打了她的膝盖,故意害她,但这话谁也没有当回事,只当是老太太恼羞成怒,故意找茬。
苏允棠闻讯之后,还以服侍不利之名,打发了慈高太后几个最喜欢的宫女嬷嬷,就算处置了这事。
但这还不是第一次,从此往后,慈高太后就开始走背运,但凡出门,便会动辄跌倒,有时是地面湿滑,有时是宫人失手。
最过分的,最半年前,慈高太后坐着的步辇无缘无故就断成了两截!
这一跌就摔的实在不轻,生生摔得骨裂,慈高太后躺在床上养了半年,刚刚才能勉强起身。
不过如今苏允棠答应将人送去汤山,可见太后这背运该是也走够了,往后只要太后好好待在行宫不折腾,大半是不会再摔了。
刘景天并不担心自己的寡母会受委屈,汤山行宫,就是祭天大典后,苏允棠膝盖留了暗伤,他将太后送去住过半年的地方。
当初为了叫寡母住得舒服,他还硬是从内库里挤出了一笔银子,将行宫好好添补修缮过,这才隔了几年,如今回去,也算熟门熟路,一切都是惯用的。
自然,汤山上,比不得宫中的富丽讲究,孤零零的,也没有京城里诸多命妇旧人,想方设法凑上来巴结逢迎。
但这也要看怎么比,要与从前在荆州,守寡独自养育三个儿女的苦日子,衣食用物,那就是想都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若是嫌山里无聊,还能叫南康过去陪着,正巧南康也进不了宫,叫过来,与自个最喜欢的长女一块,整日还有说不尽的话,想骂谁就骂谁。
比起他来,已是痛快了不知多少。
刘景天好声好气:“原也是应当的事,阿棠你已是格外宽……”
但苏允棠仍旧没有等他说完,第二件事说罢,就开口叫了初一过来扶她。
刘景天的残废自个略微好转了些,但以苏允棠的感觉,双腿却反而越发酸胀僵硬,行走起身时,都需要格外的忍耐与用力。
虽然只是感觉,并不碍事,但有人扶着,终究感觉更省力些。
看着苏允棠看都不看他一眼,扶着侍女款款徐行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坐在原处的刘景天顿了顿,忽的一把扯下头顶的玉冠,随手掷于地上。
唯一能劝慰天子几句的李江海总管,也早已被娘娘派去了别处,此刻守在一旁的宫人都是新进的谨慎之人,见状也只是沉默又恭顺的上前将天子玉冠捡起,低眉顺目,并不敢发出一言。
一片叫人心慌的寂静之中,鬓发散乱,无端透出几分易碎癫狂的刘景天愣了半晌,忽的想起了什么一般,抬唇露出一抹苦笑。
可见阿棠这报仇的手段倒也是爱恨分明,干脆利落。
太后伤了她的腿,她便以眼还眼,将人摔得骨裂。
他圈禁折辱过她,试图要她服软示弱,安心当他一人的笼中凤凰,阿棠便也废了他的腿,将他囚禁在这死寂之中,以牙还牙。
可是太后骨裂之后,苏允棠也没有赶尽杀绝,还是放人去了汤山行宫养老。
怎么到他身上,又是怀孕生产,又是恶疾残废,受的痛处都已加倍了,阿棠却还不肯放过他?
怎的就对他这般吝啬?
作者有话说:
女主其实是很讲理的,她对男主干的事,基本都是原样反弹~
小剧场——
刘景天:怎么就过不去了呢?不就是觉着我连累你爹死了吗?要不你也害了我娘,咱们两清!
慈高太后:????可孝死哀家了!
第76章 无灾与芝年
◎天子的名声◎
椒房殿内, 苏允棠正在与白先生商议采选进宫的人选。
若是养乾殿的刘景天能够在场 ,此刻一定会又气又恼,说自己自己猜的一点没错——
因为苏允棠此刻口中的名字, 就是外头的苏无灾。
若是能够将无灾姐姐礼聘进宫,有苏家的出身,可以先封嫔位,年节下再寻个名头, 直接升为三夫人之首的淑妃, 等到刘景天驾崩成了先帝, 无灾便是身份最高的太妃, 不单照料福宜与毕罗名正言顺,将军府上下也都习惯信服, 的确是处处妥当。
苏允棠:“若是安心,自然无人比得上无灾姐姐, 只是我总是有些惭愧……”
这也是苏允棠至今没有开口的缘故, 她若开口, 无灾姐姐自然不会不应。
可无灾姐姐为了照料她长大, 已经付出了自己最好的年华, 若要进宫,便是要再为了她的儿女,将无灾姐姐的后半辈子也要一并消磨进去。
于心何安?
白先生摸着下颌整齐的短须:“无灾听闻此事后, 倒是私下寻过我, 说她孑然一身, 在何处都是一般, 若能进宫来, 也算终生有靠, 不过……”
听着前面的话, 苏允棠还在垂眸无言,正要开口,便又听见白先生继续道:“不过白某瞧着,无灾此时孑然一身,日后倒也未必。”
苏允棠一顿,听明白之后,眸光也瞬间一亮:“姐姐想通了?”
无灾姐姐生父战死,刚刚被接进苏府时,大将军其实是想将她收为义女的,只是被当初的苏夫人拦了下来,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了,打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苏夫人心里早想过要日后要哄过来当自个儿媳妇。
当时苏允棠的一对孪生哥哥,允文允武兄弟都在,与无灾也算是青梅竹马,情分极好,苏夫人便想着,等孩子们再大些,不拘无灾与哪个儿子凑到一处都是天定的好姻缘,何必非担上个兄妹名份平白叫人说嘴?
退一万步,便是日后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无灾哪个都瞧不上,另寻了他人,嫁妆都是早备好的,临出门强再收做义女风风光光的出嫁,也是一点不耽搁。
苏夫人的打算按说是没错的,只是世事难料,苏夫人连带一双儿子都先后离世,仓促之下,倒叫苏无灾的身份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其实当时无灾与苏家兄弟还都是垂髫小儿,所谓的亲事也不过玩笑居多,事后也无人会揪着这话多提,原本是不妨碍的。
可偏偏苏无灾是个倔性子,分明连兄弟两个定哪个都是没谱的事儿,但她为了报恩,却自个认下了苏府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为逝去的苏夫人照料苏允棠,操持内宅,大将军几次想要为她张罗婚事,也坚决不应。
叫苏允棠看来,就是正经的身份光彩没有给,不该的重任力气却是一点没少担,实在是委屈。
苏允棠懂事之后,也劝过了许多次,只是无灾姐姐都并不理会,谁知如今听先生这话里,却竟是有了转机?
白先生微微摇头:“无灾这丫头,自个还迷迷糊糊的从未多想,偏偏另一个也是混混沌沌,依我看,若没有旁人戳透了,这一对儿糊涂人,在这云里雾里再绕个三五年也是有的。”
苏允棠眨眨眼:“先生倒先把我说糊涂了,这另一个姓甚名谁,是哪家的,我可见过?”
无灾姐姐身边的人,大半是苏家的旧故,她应该是都知道的,只是此刻想来,还当真想不出有哪个能与无灾姐姐相配。
“这人,大小姐倒也相熟的。”
提起这话来,白先生的面上却显出一丝微妙,顿了顿,方才道:“是太医林芝年。”
这名字实在是出乎苏允棠的意料,以至于刚刚听到时,都在原处愣了片刻。
小林太医的确对她表露过思慕之意。
只是苏允棠也一直清楚,年少慕艾之时,对身边女子心生爱慕之情,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如同水满到极处,总会寻一处自行溢出,若无后续,便也罢了,未必就当真会牵涉终身。
便如她刚刚庇护林芝年时,林芝年在她面前分明只是恭敬感恩,绝无他意,还是之后被刘景天圈禁,在冷宫昏迷,林芝年几次援手,君子澄澈的小林太医心下才渐渐有了些变化,有些由怜生爱的意思。
不过因她在大明宫,已然直言拒绝过,加上生产之后,万念俱灰,绝仁弃义,诸多威严手段都是脱胎换骨,再不复冷宫中的凄楚可怜,林芝年这一年间便也收起了从前的冲动,行止恭肃,处处谨守臣子的本分。
虽无人明言,但两人也都默契的只让此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与去厄姐姐?
在苏允棠心里,这完全是两个不想干的人,实在是想不到怎么会凑在一处。
许是苏允棠面上的诧异太过明显,白先生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也难怪大小姐想不到,白某刚刚发觉这两人有意时,也是惊叹,可见这男女之间,实在是玄妙至极。”
白先生虽然无妻无妾,至今仍是一介鳏夫,可他却也从未受过孤寡之苦,青楼到良家,每到一处,都有数不尽的红颜知己。
甚至他自个也有这个癖好,就爱琢磨旁人的男女之情,闲暇之时,还最爱保媒拉纤,且颇有一双慧眼,上到父亲军中的兵卒下属,下到将军府里的丫鬟小厮,数不清吃过多少人的谢媒酒。
因此这话从白先生口中说出,苏允棠丁点儿不怀疑。
她只问出了一连串的话:“这事有多久了?可有对旁人提过?可有打算谈婚论嫁?”
虽然叫人想不到,但苏允棠受无灾姐姐照料这么多年,这种时候当然不会阻拦,唯一顾虑,是无灾姐姐年过三十,比起小林太医来,要大了十几岁,不知林芝年与林家那头又是什么章程。
苏允棠当然不会觉着自家姐姐不好,远近亲疏,只要无灾姐姐当真有意,她便是以皇后之名来压人,也要出面操持撑腰,总不能叫无灾姐姐受了委屈……
白先生越听越不像话,连连摇头:“不忙不忙,方才就说了两个都是糊里糊涂,这才哪到哪呢?原是大小姐你越大越不听话,有什么都瞒着家里,无灾才去托了小林太医,请他留神,若知道娘娘有什么不对与家里传个话,后来为这个,娘娘还训斥了小林太医一遭?无灾的性子,觉着是自己连累,对不住人家,又上门去送礼致歉,一来二去,这才有几次来往,渐渐熟识。”
苏允棠想起,是她想要砍断刘景天脚筋时,林芝年传讯阻拦,她气急说了一句叛徒,无灾姐姐还生了气,说小林太医忠心耿耿,她不该这样随意迁怒。
倒没想到,竟是因这个,才起了渊源。
白先生:“这两个的性子,都是本份自守的,都觉着自个往后再不会婚嫁,一层窗户纸八辈子戳不破,这话也就是咱们二人提一句罢了,大小姐也别去戳,当真挑明了,只怕两个恨不得一退八百里,反而没了后续,只叫他们自个温水慢慢炖去。”
白先生这么说,凭他见微知著,保媒无数的本事,苏允棠也只能应了。
只是这么一来,苏允棠当真不会再要无灾姐姐进宫,这采选后宫的人选,倒是要重新斟酌。
白先生显然也想到这事,建议道:“不能册妃封嫔,不如叫无灾可再领女官之职,原本就是从椒房殿内出来,再回去重领旧职,照料两位殿下,大伙儿都放心。”
苏允棠真正的打算,当然不能与家里人提起,她为充实后宫寻的理由,也只说是她忙于朝政,放不下两个孩子,要寻放心之人照料教导,也免得日后孩子与她离心。
这话也不算错,文韬武略,要论骑射拳脚,苏允棠还算有些底子,但政务朝堂,当真关山万里从头越。
即便有先生教导,有臣下党羽拥簇,但她要学的东西也多得堆积如山,国事民本,诸史典籍,用人之术,权衡之道……
不单是每日新送的折子,甚至前朝的旧折她都要翻出来以史为鉴,苏允棠如今卯时即起,每日里歇下,都要到子时往后。
这样的忙碌里,她能够与两个孩子相处的时间,当真是少之又少,也就是早晚归来时能匆匆见上一面,若是起得早,早膳时能说上几句话,剩下的时候,便都是乳母与嬷嬷看顾。
福宜与毕罗,也不单单是对刘景天告辞时不以为意,其实连她这个母后,也早已习惯了匆匆见上一面,说不得几句话,便要告别。
以往孩子小还无妨,不过吃穿住行,有宫人们与葛女医照料就足够,但如今福宜与毕罗渐渐大了,日渐懂事,需要长辈父母教导,这些就不是乳母奴婢的能替代的。
苏允棠这个母后没有闲暇,寻信得过的“母妃”来,就是最合适不过。
苏允棠:“无灾姐姐好容易出去了,就不必再回这笼子里来,府里也离不得她。”
白先生只当她是不愿意耽搁了无灾终生,也不怀疑,只面带沉吟到:“那些世家大族里,精诗书,通音律,知书达理的贵女也不难寻,只是怕不放心,又要放心,又要妥当……唔,说来,大小姐还记不记得陈家的韫容?”
苏允棠顿了顿:“教过我的陈夫人?她不是又嫁了人?”
陈家原是官宦之家,家主还是父亲在前朝时少有的通家之好,陈韫容得父祖教导,家学渊源,长大后更是青出于蓝,才学德行无一不通,少时便有才名,自幼定下得未婚夫病逝之后,她二七年华便自梳了发髻,只说不肯嫁人,宁愿钻读诗书,自号陈夫人。
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太久,陈家九族获罪,男丁都被牵连丧命、大将军便只将陈韫容接了来,只说是请她教导女儿。
苏允棠的启蒙习字,都是跟着陈夫人学的,记忆里,的确是一位德才兼备、品性高洁的奇女子,后来嫁人离开苏府时,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呢!
白先生叹息:“也是命不好,二嫁的丈夫也死了,如今纺织为生,听闻闲暇也教几个童子,她倒是合适,只是年纪略太大了些,徐娘半老,且若是进宫,就是三嫁了。”
苏允棠低头算了算,年纪也就比刘景天大了不到十岁,至于三嫁,就更是不值一提。
史上好人=妻,爱熟=妇的诸侯帝王也多了去,她给刘景天疠风的名头都扣上了,这算什么?
苏允棠微微点头:“不急于一时,先接进京来看看吧,便是不进宫,师徒一场,照应夫人日后也是应当的。”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你疠风的帽子都顶了,再加个爱人=妻的名声也不算什么,对吧?
刘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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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怎么又是桂花酒!
◎如题◎
“陛下……陛下, 这又是何苦?”
养乾殿东暖阁内,刘景天靠着暖炕上的麒麟祥瑞长引枕,一动不动的正对着面前对半大开的琉璃窗。
窗外是朝着宫壁的一处狭长空院, 正是午歇的时候,院内无人,只两只仙风道骨仙鹤闲闲踱步,要不是禁卫统领周光耀独自站在窗外, 刘景天的模样看起来, 看起来就像是在静谧午后, 瘫在炕上无所事事的消遣发呆。
听着周光耀的话, 刘景天也只是眯着眼睛,半晌, 方才缓缓道:“皇后都找了谁?”
刘景天不单神色懒散,声音也很低微, 多亏了周光耀习武之人, 耳聪目明, 若不然, 还当真听不出天子到底说了什么。
“听闻苏府去请了一位陈姓夫人……”
周光耀微微低头, 将陈韫容的身份来历都一一禀明,说着,话中便也忍不住有了些为主屈辱的意思。
原本也是, 原本妻子为丈夫纳妾, 是世间美事, 可架不住皇后娘娘也太过分了些, 旁人都是纳妾纳色, 可皇后娘娘挑的这都寻的什么人?
半老徐娘, 还带着个拖油瓶, 还要礼聘为妃,知道的,是皇后娘娘一力作主,代其照料公主皇子,不知道的,只当是陛下的癖好与众不同!
虽已是秋日,但恰逢正午,秋老虎厉害,白花花的日头顶在头顶,仍旧照着人眼晕,周光耀只是在外头立了片刻,就晒出了一层薄汗。
可窗前的刘景天许是被这两年间的折磨耗去了大半的元气,苍白的面色迎着正午的日头,只犹如浸在冰水中的透明冷玉。
听了周光耀的话,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屈辱震怒,只疑惑道:“没有苏无灾进宫的风声吗?”
以苏允棠的打算,她那个无灾姐姐才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光耀:“未曾听闻。”
刘景天还有些高兴,微微正身:“是什么缘故?”
周光耀顿了顿,才道:“不知。”
刘景天闻言一愣,周统领此刻也才忍不住摇头:“今时不同了,陛下。”
大将军起于军伍,治家如治军,最是严密,换了苏无灾当家后,也是紧闭门户,诸事都从旧例,颇有章法——
全靠着陛下一直对大将军心存戒备,从荆州起就草灰伏线,明子暗子派去无数,多年积累,再加大将军病逝,苏府大不如前,他们这才能将铁通似的将军府透成半幅筛子,明面的事全能听闻,暗中的手段也能探出八=九成。
可如今不成啊!
如今陛下身患恶疾,闭门不出,朝政全由皇后娘娘把控,将军府更是煊煊赫赫,尤其那个白先生出现之后,将苏府里外都换成了苏家慈幼院自个养出的人,想要得知什么,反而开始艰难了起来。
刘景天只顿了一瞬,便也懂了。
周光耀却还未完,说着,面上越发无奈起来:“何止外头,再这么下去,属下这个禁卫统领怕也是有名无实,一声令下,还不如新换的副尉有用些。”
这话也一点不假,在大明宫,他是事关要害的禁卫统领,娘娘想要对陛下动手,还要舍出身旁的去厄来先将他说服劝降。
但这一年来,皇后已是肆无忌惮开始对天子亲卫,南北禁军都出起了手。
有大将军威名,那起子在各地军中拼杀出来,凭本事选入宫中的军汗禁卫自不必说,原本对大将军三个字敬慕不已,从前将军府明摆着落魄时,读喝多了都不着四六,八丈远的干系,都敢吹嘘自个是苏军出身,还觉着是给自个贴金,皇后娘娘摄政之后更不必说,名正言顺,单冲着将军府三个字,收服的就毫不费力。
如今的禁卫从上往下,他这个统领勉强算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往下两个南北都尉,一个就是皇后娘娘前月才换上的,另一个是宗良翰的亲孙子,还是忠心耿耿,不过叫周光耀看来,这小子也不是不想反,实在家里前头给后党得罪狠了,反不过去。
陛下退的太过分了些,在周光耀看来,这可比朝堂上的争权夺势要命的多。
这也是他一开始问刘景天到底何苦的缘故。
说到此处,院外忽的传来了扑簌簌的声响,却是院内的一只仙鹤许受不住头顶的日头,忽的展开翅羽,顺着回廊飞到了高高的宫墙上。
刘景天闻声看去,一时面上也忍不住恍惚出神。
自小就给人豢养的仙鹤犹能在宫中随意飞舞,无忧无虑,他堂堂天子,如今却只能困在这养乾殿中,等着不知何时的屠刀轰然而落。
一念及此,刘景天手握碧玉珠,不禁满心自悲颓然。
不过从大明宫到养乾殿,刘景天对这种情形也算颇有经验了,这种颓然无力的念头冒出来时,一定要立时就想法子打断压服,否则,一个不小心,往后的半日甚至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形同废人。
因着这缘故,原本瘫在引枕上的刘景天深吸口气,努力的拖动着自个双腿坐了起来,立即寻了他最在意的问道:“可有寻到葛老消息?”
打从苏允棠当真对他生出杀意起,刘景天就一直没有放弃找人。
他自然知道自个并没有杀人,只是这葛老也的确就是在他的人寻到之后,回京的路上第一个夜里,就莫名不见了踪迹。
那时刘景天心存私心,得讯之后也未追究,只当就是被狼咬死了,还得个清静。
哪里会想到今日?
此时才只得再提起旧事来,重新审过带葛老回京的兵卒,一个个细细回忆,才说大半不是狼兽,因为周遭并无发现狼群痕迹,也没有听到葛老呼喊救人的动静。
因着这缘故,刘景天就总存着又抱着一丝希冀,觉着或许就是这个葛老是知道苏将军病入肺腑,压根救不回来了,怕连累了自个的神医名声,才趁着夜里时自个偷摸逃了,说不得现在就还隐姓埋名,躲在什么地方活的好好的。
现在老死了也不打紧,只要能寻到他曾经活过的痕迹苗头,也能拿来证一证自个的清白。
周光耀自然也明白这事的要紧,闻言却也只是摇头:“已顺着葛老消失的地方,周遭搜寻了百里,一无所获。”
刘景天咬牙:“继续往外找,再分出一半的人来,再回去,细细重查一遍。”
周光耀口中应诺,只是心下对此却也不抱太多希望:“隔了太久,再查,只怕也未必能有消息,原本也只是要取信娘娘,若不然,属下派人布置下假踪迹试试?”
找人假冒葛老,这种手段,刘景天又怎么会没想过?
可现在的苏允棠,对他早已一分一毫的信任都无,真的出来只怕都要诸多疑心,何况假的?
刘景天冷声:“你倒有把握能骗得过皇后?”
当然没有。
周光耀立时哑然,如今的皇后娘娘,哪里有那么好骗?
何况陛下的行事,也的确不像是没杀过葛老的人啊!
老实说,要不是陛下这么信誓旦旦的找人,连他这个天子仅存的亲卫都不信!
周光耀叹一口气,忍不住探身,加重了语气:“陛下,您如今受缚,是夫妻情深,心甘情愿,可若再这么下去,娘娘用不得几年,就能干脆领兵逼宫,明目张胆的要您性命了。”
到那时,他也别想什么娶椒房殿的掌事大宫女了,赶着当招婿,都得看他家去厄乐不乐意。
周光耀说得严肃,可刘景天听了,非但未曾动容,面上反而还透出一股微妙的苦涩——
阿棠要杀他,哪里用得着领兵逼宫?
不过周光耀的话,到底还是听进了他的耳中。
如今他还有几分反击之力,再这么拖下去,往后阿棠一狠心,他的确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个与皇后一道死。
可现在若是动手,其中但凡有一丝差池,只怕阿棠立时就要带着他自戕!
当然,若是能成功,好处也是有的,若是能一举拿下皇后,以苏府与两个孩子威胁……算了,好容易生下的两个孩子,他自个也舍不得,只靠几个奴婢与苏允德 ,也未必能拖得住如今的阿棠。
倒是他早就下旨,叫唐黄改进能叫人昏迷不醒,且最大限度不伤身的药方,如今该有点小成,就让阿棠一直晕在床上,精心照料,多的不说,拖个几年的活头总是有的,不过再长就是做梦。
为上者,最忌讳的就是摇摆不定,优柔寡断,越是迟疑不决,反而越容易作茧自缚。
但此刻的刘景天,却早已不见打天下时的果决泰然,只是拨动碧玉珠,左右为难。
这倒也不单单是被困两年,在一日日的痛苦中消磨了不少志气,实在是眼前的这两条路,哪一个都是一般的黑暗。
按兵不动,除非阿棠没有心软改念,否则就是在这牢笼里,等着她安排好一切之后拉他一块死。
破釜沉舟,不成功就是立即死,成功了也就是痛苦的苟延残喘几年,十年之内,照样死。
这叫人怎么决断?!
半晌,刘景天也只得选择再等等:“且先看看,看皇后到底选了谁进宫。”
他还有些时间,先等等,阿棠便是动手,也没有这么快的,她总要安排好两个孩子不是?
这么想着,刘景天微微闭眸,强自按捺的心中的焦虑,按兵不动。
好在一个月后,宫中便也终于传来了消息,那陈韫容夫人虽然进了宫,却不是已嫔妃的身份,而是授了六品的女官之职,成了陈尚宫,专领抚育皇子公主之责。
听到这消息之后的刘景天,仿佛在,终于能放心的松一口气,
果然,他料的不错!
什么陈夫人新夫人,这种外路请来的人,阿棠不可能放心!
莫说那夫人还有名声在外的官宦后代,便是是个贱民奴婢,此刻靠着身份权势,亦或者她那个拖油瓶的孩子,能够全新臣服,安心养育照料皇子,可日后呢。
按着阿棠的打算,等他们都死了,如今的册封的三夫人往后可是摄政的太妃太后,福宜亲政之前,都要受其节制。
那苏无灾不知为什么不成,剩下的人愚昧蠢笨的没有用,聪慧有能的又怕野心。
这么一来,阿棠这个亲娘先将福宜养到十几岁立的住之前,都别想着死了。
这么时间,说不得就能寻到转机!
在这样短暂的安心中,刘景天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今年的中秋佳节。
去岁的中秋,苏允棠还叫双腿被废的刘景天在群臣面前露了一面,以安人心。
今年的中秋佳节,莫说朝臣,因为没打算请慈高太后回来,苏允棠干脆家宴的面子情都省了,仍旧已养病的名头,让刘景天安安静静的待在养乾殿。
刘景天对此倒也不甚意外,他也没心思过节,瞧着太阳落山之后,便将周光耀都打发了回去团聚,自个坐了轮椅,只叫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宫人将他推到院子里,对着四方夜空里圆满的明月发呆。
不过叫刘景天意外的是,临近子时时,本该与孩子在一处团圆的苏允棠,竟然出现在了养乾殿外!
人被关的久了,就如同被孤立驯养的犬兽,即便明知对方就是困住自己的真凶,可在一成不变之中,看到这熟悉的面孔也忍不住的激动,更何况是这样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刻。
远远的看到苏允棠的身形后,在院中石桌前对着月无言的刘景天,桃花眸中都闪着意外与欢喜的光。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先细细的看过月色之下的苏允棠,又问:“福宜毕罗呢?”
苏允棠也很平和,在初一的搀扶下在刘景天的对面坐了:“闹了一晚,刚才睡下了。”
刘景天也不可惜:“这么晚,确是该睡了,阿棠你能来,朕就已经十分的意外欢喜。”
刘景天面前的石桌上,也有宫人摆了茶果点心,但单从刘景天此刻削瘦见骨的身材上,也知道他如今并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一口都没有动。
倒是刚刚坐下的苏允棠示意之后,她带来的宫人便立即躬身上前,将手中提着的宫中传膳用的山水食盒呈了上来。
看着苏允棠亲自接过了食盒,刘景天便更忍不住的笑:“这是还带了酒菜来?阿棠怎的知道朕没用晚膳?”
但刘景天期待的目光中,苏允棠款款打开食盒,内里却并无膳食,端出的只是孤零零的一只酒壶,一只酒盏。
伴着苏允棠取出的动作,酒壶内十分应时的桂花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刘景天的动容期待的面色便也瞬间一变——
怎的又是桂花酒!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桂花酒PTSD严重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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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大喜
◎葛老寻到了!◎
回到皇宫后, 苏允棠便也没有继续在明面上委屈刘景天,一应用物仍按天子规制,并不落人口实。
因着这缘故, 即便天子仍在病中,并不见人,时至中秋,养乾殿内外, 也仍旧按着时令添了不少布置, 殿内殿外摆着各色菊花盆景, 此刻刘景天赏月的石桌前, 还新搬来一副玉作的影壁。
玉璧的玉质不算上等,只胜在浑然一体, 够大,切琢的光滑如镜, 万里无云, 月亮不单玉盘似的悬在天上, 也清清楚楚的照在玉璧内, 天上天下交相辉映, 撒下一片如水的静谧清辉,不需烛火,就能将四下看的处处清楚。
月光下, 苏允棠显然也是为了节日特意装扮过的, 一条流光锦做的簇新石榴裙, 身披珍珠衫, 鬓中插了一对羊脂的半月小钗, 正好拼成了一轮满月, 聘聘袅袅, 只差些云烟,就当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入座之后,还能看见两鬓插了一对儿颇有童趣的流苏簪,一面是坠着嫦娥奔月,一面灵兔捣药,都是格外应景的,在发间颤颤巍巍,活灵活现。
这样花里胡哨的钗子并不是苏允棠的喜好,倒是福宜与毕罗年岁大些后,很喜欢这样晃悠悠亮闪闪的小玩意,刚刚看到时,刘景天甚至都能由此想到,阿棠来之前在椒房殿内拔下金钗,逗弄着儿子女子的温馨场景。
虽然不能亲至,但只是想一想这一家和乐的场景,也能叫刘景天满心宁和,面带微笑。
可随着面前飘散出的桂花酒香,什么一家和乐,温馨难得,都立马破碎的一点不剩!
他与苏允棠之间,第一次的桂花酒,是他令唐黄下了迷药,害他跟着怀孕生产,第二次,是回京之前,苏允棠明目张胆废了他的腿,如今眼前又摆上了桂花酒——
这里头是又下了什么迷=药?
刘景天简直有些咬牙:“苏允棠,你又想干什么?”
苏允棠也没遮掩,平心静气道:“要陛下病重不治。”
刘景天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若不是双腿还站不起身,只这一句话,刘景天就恨不得扯过苏允棠来,叫她好好清新清醒:“福宜如今才多大?这么等不及叫朕死,你是唯恐福儿子女儿活的太肆意,没叫人欺辱过?还是你被堂堂天后的威风气派迷了心志,就觉着堂上衮衮诸公都是没骨头的废物,由你拿捏?”
这也是刘景天先前迟疑不定,最终却还是选择以逸待劳,对苏允棠让步的主要缘故。
刘景天起于微末,开立一朝,自然知道打天下固然不易,但往后的治理天下才更是千丝万缕,数不出的艰难,只说这刘氏开朝至今,多少骄兵悍将,精锐良臣,血流成河的沙场乱世都能走下来,却死在了开朝之后的太平年月里,难不成只是因为他刻薄寡恩,心存狭隘吗(有些确实是)。
天下大事上,刘景天也没有那么小气,在心里记仇存心报复的只是少数,更多都有不得不杀的缘故。
主少则国疑,奴大则欺主,历来便不是一句空话。
帝王将相,勋贵世家,原本就是你进我退,你弱我强,从没有过一刻放松,他堂堂开国之君,不过是年纪轻些,资历浅些,便有许多人想在背地阳奉阴违,欺哄于他。
但凡“仁德”一点,此刻大朝会前几排站着的忠臣良将们,便立马就要跳出来,为天子分忧,与天子“共”天下,顶好天子就傻乎乎养在后宫,吃吃喝喝玩玩女人什么都不理,什么天下大事都等着臣子们送到眼前,只管没脑子的点头盖章就是,任凭他们已天下万民肥一家之私。
先前是有苏允棠在前理事,又有他甘愿在后鼎力支助,这一两年里朝堂上才算太平,能让苏允棠一点点的历练长进。
如今这一盏毒酒下肚,他们两个一道死了,留下福宜一个几岁娃娃坐上龙椅,苏家人可不可靠且不提,等着他的是多少艰难险阻、惊心动魄?
女儿就更不必提,福宜这个年幼天子都只能受制于人,毕罗一个空有血脉身份的公主,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正是因此,刘景天才料定苏允棠不能立时杀了他,孩子已然有了,再是着急,也要等到福宜长大,能够登基理事,不叫人随意哄骗欺辱。
谁曾想,这不是自个儿生的就是不心疼,苏允棠就当真就这样狠心,只管自己死,不惯儿女活!
刘景天的呼吸沉重,只觉眉心都在一跳一跳的疼。
他知道自个被折腾出了些迷心疯疾,还疑心是否痊愈,如今看来,苏允棠分明比他疯得更甚!
苏允棠案前端坐,老神在在的看着刘景天质问震怒,连发间的流苏簪都平稳的没有一丝晃动。
直到刘景天一串话说罢,苏允棠方才缓缓道:“陛下误会了,这桂花酒,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
刘景天一顿,也意识到阿棠说的只是病重,并非立时就死,自己太过在意,反而失了分寸。
也是,阿棠再是狠心,动手前也总要有些苗头布置,哪有这样一声不吭,大过节半夜冲上来的?
苏允棠神色平静,回答了他方才的质问:“臣妾自然不敢小觑了衮衮诸公,正是知道朝中许多人都不安分,才有意在有力之时处置干净,若不然,等你我驾崩,还将这些人留给福宜不成?”
知道刘景天能看出她的心志打算,话中也并不掩饰日后一道驾崩的言语。
不过有了刚才的冲动,刘景天这时倒是并不在意这话头,闻言只恍然道:“你是想假作病重无力,故意松手,将这些别有用心之辈都勾出来。”
苏允棠欣赏着玉璧上的月盘,轻描淡写:“爵以赏功,职以酬能,开国杂乱,倒叫许多无才之辈占了职能,以至于人浮于事,如今真正的良才反而无处安置,也很该收拾收拾,腾些位置出来。”
刘景天忍不住的瞪大了眼睛。
开国之初,论功行赏,爵职的确有些混杂,也不是所有旧部都甘愿领个爵位就回家养老,许多都还另领职衔,有实有虚,其中难免有些德不配位之辈。
便是不提是否尽职,只一个萝卜一个坑,苏允棠想要将军府真正的亲信下属直入中枢,必然也得清出些人去。
刘景天听出了苏允棠的打算,引蛇出洞的招数也不算多新鲜,他震惊的也不是这些,而是却是阿棠的狠绝手段。
他还只是“鸟尽弓藏”,苏允棠这干脆开始投蚯问问,存心引人犯错,只守着将人斩尽杀绝了!
这还是当初棋子被围都忍不住去救,为了史六性命都要不忍求情的阿棠吗?
刘景天愣了半晌,眸光又转回面前的酒壶,也终于想到了更要紧的事,试探道:“既然病重是假,那这壶里?”
苏允棠还要他活着处置叛逆,里面自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可活着与痛苦受罪又并不妨碍。
更不必提,苏允棠既然想要骗过群臣,身上受些痛处,这“病重不治”才显得更真些不是吗?
刘景天对苏允棠的了解的确是一点不错。
听了这话,苏允棠果然看着他,故意道:“这一壶桂花酒,也是唐黄准备的,只是不是迷药,陛下猜猜,会是什么?”
刘景天便立时抿嘴沉默下来。
唐黄这人 ,他当然清楚,下九流的江湖小人物出身,自幼学医,跟着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大夫,正经医术没学着,反而学了一肚子坑蒙拐骗,单靠坑害病人嫌不够,又去道馆里混了几年,出来就穿一身道袍,靠着装神弄鬼赚取不义之财。
可这装神弄鬼也不容易,好好的正经人家 ,没缘没故谁请道士来上门驱邪?
这种时候,唐黄自幼琢磨出的几个方子就有了大用,吃了以后昏迷不醒的,肚疼如绞的,更有甚者呕血不止的,他便挑着富贵人家,先收买了下人主家下药。
唐黄在这邪魔外道上也颇有几分本事,都是他自个琢磨出的刁钻方子,寻常大夫见也没见过,束手无策,等着时候差不多了,他就仙风道骨的冒出来,说什么妖邪作祟,一番作法,再加上他提早就打探出得内宅阴私,只唬得主家只当是救命恩人,自然奉上大笔酬劳。
实际上,唐黄琢磨出的这些方子压根没有解药,只看分量,难受个几日,能撑过来,自然便会慢慢好转。
其中也有身子弱些的,就这么干脆被药死的,唐黄便说是作孽深重,鬼魂厉害,竟也从来没出过差错。
可见前朝着实不修,竟就叫这样的人折腾出神仙道来,生生断送了半壁江山,估计前朝历代祖宗都要在地下大哭一场。
不过刘景天这时候顾不得哀叹前朝的列祖列宗,看着眼前的桂花酒,他只恨自个刘氏的祖宗不修,坐视他沦落到这步天地——
唐黄这老头折腾出的药,迷药算是最轻的,哪一样他也不愿意试!
比起刘景天的凝重来,苏允棠却是神色轻松,甚至嘲讽似的抬了嘴角:“说来这唐黄,也是陛下废了不少力气寻出来的,陛下请人时,可有想到如今这日?”
刘景天闻言面色愈发难看。
苏允棠要他难受,分明有数不尽的手段,太医署、林芝年,哪里问不出药来?
可她偏偏就要叫唐黄备出桂花酒,就是故意要他自食恶果,悔不当初,故意摧折他的情志。
但即便明知如此,刘景天也挡不住对方如愿,因为他无法自控的,当真生出了满腔的悔意来。
刘景天声音艰涩:“阿棠,朕再说一次,葛老并非朕所杀,你是一分都不信吗?”
第一次听见这可笑的辩解时,苏允棠还会悲痛动怒。
但时隔多年这么久,苏允棠闻言,却只是皓腕轻抬,亲自将壶中桂花酒倒于杯盏内,径直道:“这酒,是陛下来喝,还是臣妾代劳?”
如今两人同心用体,不论谁喝,另一个都不会好受,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一个无觉而毁伤身子 ,一个受痛而身躯无碍罢了。
若是从前,刘景天大半会想法子让苏允棠自己饮下毒酒,毕竟伤毁的身子是自己的,区区痛楚算个什么?
但是如今,刘景天却是当真有些怕痛,更怕痛苦,会勾起他生产之后地狱般的噩梦来。
因此只短暂的犹豫之后,看着苏允棠似乎有些不耐,手心又一次动了动之后,无法拖延的刘景天一把端过了酒盏,抬手一饮而尽!
果真不是纯粹的桂花酒,酒水下肚,花香酒香之外,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刘景天擦了擦嘴,撂下酒盏,忿忿道:“可够了?”
苏允棠察觉到隐隐的绞痛,再看向面前还好好的刘景天,一时间,当真有些气笑:“自然不够,陛下当我瞎吗?”
刘景天这样的东西,就是不管什么境地都不肯安分,一杯酒一口饮下,还叫他借着擦拭的动作吐了半口出来。
小动作被发现的刘景天咬咬牙,伸手又拿起一旁的酒壶,只是还未倒酒,动作便又一滞,忽的低头咳了几声。
这次刘景天没有蓄意拖延,因为他低头之后,从口中吐出的不是酒,而是一口腥甜的鲜血——
给刘景天备下的的酒,苏允棠特意在唐黄手中寻的药方,饮下之后,会伤心肺,以至于咳血不止。
她自然也会疼,只是对苏允棠而言,这么点疼,比起她心中的折磨来,便不值一提。
不过只饮这半口显然不够,只怕吐不得两回就要好了,要瞒过众人,还是要多下些力气才行。
苏允棠又倒一盏酒,静静等着刘景天恢复。
也就是这时,廊下忽的传来一道急匆匆的脚步声,夜深人静,还能听出甲胄相碰的声响。
养乾殿内,少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奔跑,再加上这禁卫特有的动静,苏允棠便有猜测,月色下抬眼一瞧,果然就是周光耀。
苏允棠冷冷笑了笑:“周统领倒不愧为陛下心腹。”
在她想来,周光耀自然听闻她的消息,特意赶来护驾,心下便也已然将他与去厄的婚期,默默改为了死期。
周光耀却是毫未察觉,越行越快,满面还满是欢喜:“陛下,陛下大喜!”
面色苍白的刘景天好容易直起身,想法也与苏允棠一般,心下也有些恼怒。
这时候过来要护驾晚了些,要救驾又早了些,他毒,酒都饮了一半了还冲来,除了暴露身份,平添尴尬,有什么用?
还什么大喜,他如今这模样,能有什么喜?
刘景天擦着嘴角的血痕,还未恼火,周光耀的下一季,便叫所有人都是一震:
“葛老寻到了!”
第79章 决绝
◎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时隔近两年后, 空置了许久的养乾殿内书房终于又有了人来。
正中的匾额下,摆着宽阔的书桌龙椅,这自然是天子的位置, 未曾“病重”前,刘景天多少次在这里召见亲信重臣,商谈政事。
不过如今的刘景天坐着轮椅,如这般木砌的地台, 抬上去麻烦, 便只是坐下案下的右首, 正对着左手第一的大圈椅上, 则是一身宫装,面无表情的苏允棠。
内书房隔壁的偏殿内, 则是被苏允棠请来,等着认人的葛女医与其丈夫。
他们今日这样郑重其事来内书房, 也不是为了家国大事, 而是等着召见神医葛老。
“怎么还没到?再去催一催咳咳咳!”
刘景天攥着碧玉珠, 着急的话还没说罢, 就忽的低头, 忍不住的一阵咳嗽,好容易平息之后,低头一瞧, 捂嘴的帕子上便是一丝丝分明的血迹。
虽然在中秋夜里听到了寻到葛老的消息, 但苏允棠也没有立时退让, 仍旧“请”刘景天又饮了半杯桂花酒。
到底比预备好的少了些, 刘景天如今都已经没有大口的吐血了, 只是毒酒伤了肺, 咳嗽却一直未好, 厉害时也有丝丝缕缕的血丝咳出,至今不绝。
她早就打算的谋划,也没有因为这个变故中止,趁着前几日刘景天吐血最厉害的时候,已将太医署上下都折腾了遍,天子病重不起的消息也早已传了出去。
甚至今日寻葛老来,对外也只说是陛下病重,太医署一众名医都束手无策,这才开始寻外头的人碰运气。
体感互换,苏允棠面色发白,身上也不好受,不过面色却还算平静,看着刘景天坐立不安的模样,冷声道:“你既口口声声没有杀人,便知来的人该是真的,着什么急?”
苏允棠当然不会空口白牙,便相信刘景天寻到了葛老的话。
以刘景天一贯的先例,没有真正确认葛老的身份之前,她都只当刘景天是在巧言令色,想要瞒天过他,再一次欺哄她。
为了防范刘景天再耍什么手段,接葛老的人手,苏允棠也一并派了一半的亲信,她甚至在葛女医夫妻身边也派了人去看守试探,一为保护,二来,也是防着他们会被刘景天收买,冒认恩师。
这也是苏允棠如此厌恨刘景天的一点,葛女医忠心干练,葛大夫诚恳中实,来到她身边之后,也都是忠心耿耿,从不懈怠,若不是有他们夫妻精心调理照顾,福宜毕罗两个早产的孩子,万不能长得像如今这样活泼结实。
但即便如此,她面上宽任感激,诸多赏赐,心下却一个都信不过,对任何人都总是留有余地。
她分明最是厌恶刘景天的多疑狭隘,如今却不知不觉,越来越像起他。
刘景天并不知道苏允棠此刻的想法,不过也早已习惯了自个皇后的冷淡,闻言也只是微微摇头,毫不遮掩的坦言道:“朕自然知道自己没有杀人,来的人也必是葛老无误,可事关你我的性命,万一呢……”
也由不得刘景天不担忧,神医葛老,好大的名气,万一就如唐黄这般的江湖骗子冒充行骗,一会儿来的就是个假的,他可是彻底说不清了。
什么?事关重大,葛老身份被亲信暗卫几番确认过的,轻易不会出错?
当初唐黄的控雷术不也是被几番确认过,才送到他眼前?
说不得这世间,如唐黄那等千年出一个的祸害,就不止一个呢!
好在接人的亲卫知道是帝后几番催促的人,路上并不敢有丝毫耽搁,刘景天的话音刚落,外头便也有宫人禀报求见。
刘景天心下一跳,立即道:“快请进来!”
通禀的宫人低头应诺,却没急着退下,而是不易察觉的偷觑对面的皇后。
苏允棠微微点头,又吩咐初一去将偏殿的葛氏夫妻都一并请来,宫人这才倒退离去。
下一刻,在众人目光下,门外果然行进了一位身着麻衣,须发皆白,手拄木杖的老者。
老者身形清瘦,脊背微微佝偻,面容双手的肌肤都带着积年的厚茧风霜,甚至行走时,一腿都有些损碍一般,能看出明显的低拐,乍一看来,与民间在田间辛劳一世的老叟似乎也并无差别。
但等老人在案前停下,真正立在丹陛之前后,苏允棠便立即看出了不同,
这样年岁的的老人,眼中却丝毫不见浑浊,双眸清澈见底,清冷慈爱之中,又带着几分清明的锐利。
单看这样的眼神,就绝非寻常的碌碌百姓能有。
“老丈请起。”
苏允棠面上原本还满是不加掩饰的打量怀疑,此刻也收敛大半,叫起之后,也只是客气问道:“您的腿怎么了?”
诸多传闻里,从未听闻过葛老神仙的腿有毛病,便是当真有,这样的神医,也不会医不好自己的腿。
老人笑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便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
“师父果然还活着!”
是刚刚进殿的葛氏夫妻,看到老人的面目之后,便都是满面的欢喜震惊,冲上来将老人翻来覆去的看,最后双膝跪地,一边一个抱着老人腿。
分明是年纪不少,利落可靠的圣手夫妻,此刻却是又哭又笑,泣不成声,简直成了不通世事的孩子。
刘景天长长的松一口气,也不必问了,只看这样的场面,也知道葛老的身份必定不是作假。
刘景天往后靠了椅背,苍白昏暗的面上瞬间绽出光亮,神情简直如同险死还生。
相较之下,苏允棠的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波澜,只静静的看着,直到葛老喜悦之后,开始训斥起了两个小的没轻没重,叫他这个瘸子站都站不稳了,才开口道:“请葛老入座。”
听到苏允棠的话,重逢师徒三人这才意识到是在宫中,葛氏夫妻也连忙起身,都道失礼。
苏允棠也并不在意,仍旧温言劝慰,又叫宫人请两个葛大夫去偏殿擦脸洗漱,整理妥当之后再来叙话。
只请了葛氏夫妻离去,并未提葛老,这就明摆着要留下葛老细问从前之事了。
夫妻二人闻言也想到了之前以为师父被害而生出的误会,再看向一旁还在轮椅中的天子,一时间面上都有些复杂。
只是当着天子的面,他们两个也当真不知该如何启齿,一个迟疑,便自有宫人将他们请了下去。
刘景天此刻倒顾不上追究这些。
他又咳了几声,努力正了正身子,便连忙问道:“当初朕为了大将军的病症,派了人去接葛老进京,为何当夜便失了踪迹?老人家这些年来又在何处?”
“这事,唉……”
葛老闻言,便有些赧然:“人年纪大了,夜里便起得早,瞧着几位军爷都睡着,便自个起身想着在周遭转转,活动筋骨,路上又在山崖半壁上看见一株生黄,长得正好便想摘下做药,谁曾想……”
听到这里,苏允棠便已经有所猜测,果然,葛老之后便懊悔道:“谁知一个不慎便滚了下去,偏偏就那样凑巧,掉进了一处深涧,又摔断了一条腿,想回去寻人也不成!”
后面的事就更不必提了,虽然葛老一手神仙医术,能自个能接骨吃药,可这么大的岁数,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接了骨,爬是肯定爬不回去的,只能顺着山涧一点点往前挪动,要不是葛老医术超人,又是多年云游,知道在山野之中如何求生,遇见这样的险境只怕这条命都要丢在山里。
往后葛老就这样独自一人,又要养腿治伤,又要寻吃食净水果腹,还要防着有虎狼毒虫,一连几年都被耽搁在了深山里,前些日子才好容易寻到路出了山,就遇上了刘景天来寻的兵卒,一路快马加鞭接到了眼前。
刘景天听罢了这段经历,一时间也是满心复杂,谁能料到,这玄之又玄的葛老失踪,就只是因为失足?
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为了这么个可笑的缘故,就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葛老说罢,也扶着木杖看向苏允棠,满面悔恨:“我已经知道大将军病逝之事,此事都怪我,大将军对我有恩,偏偏……”
这一次,一直安静倾听的苏允棠,却不等葛老说完,便径直打断了他。
她紧了紧手心,先将父亲生前的症状情形细细说了,最后才问道:“葛老,如我父亲这般情形,当初,若是能立时将您请进京,可有救吗?”
葛老闻言沉吟片刻,又问清了具体的时间病症,才抬眸道:“娘娘,我实话相告,消渴之症,原本就算是不治之症,只能靠平日里多加调理小心。大将军当时已经双目失明,双足溃烂,便是我也只能拖延缓和一二,多则半年,少则三月,终究是天命难违。”
这话一出,苏允棠便忍不住的闭了眼,片刻之后,才重新睁眼,眼角隐隐含泪,又似是悲痛至极的难过,又似是放下了什么的释然。
片刻,苏允棠方才抿了抿唇,艰涩道:“本宫知道了,葛老一路风波,且先安置休息吧。”
葛老闻言倒是一愣,他回头看了看一旁天子,不必扶脉,单从面色身形上,以及他时不时的咳嗽声里,看出了不止一分毛病,一时便颇有些欲言又止。
亡者矣逝,请他来,不是给“病重”的天子看病的吗?
瞧瞧天子这模样,虽说一时半刻死不了,也已病的不轻啊!这么这么着急把他送回来,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刘景天确实不着急,听到大将军天命难违的话后,原本还有些紧张的面色也算是彻底放松,见状也只是摇了摇头,吩咐先将葛老带了下去。
等到养乾殿的重新恢复了平静,刘景天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苏允棠,想了想后,主动柔声道:“阿棠你如今可信了吧?朕从未下令杀葛老,着实是你冤枉了朕。”
苏允棠看向他面上的喜色,忽然道:“你是不是觉着,我此刻应该悔不当初,羞愧难安,与你道歉和好?”
刘景天张了张口,一时哑然。
若是从前的阿棠,冤枉了他当然是会后悔道歉的,不过现在嘛……
刘景天露出一丝苦笑,仍旧主动退让:“哪里,朕以往也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你一一报还,咱们便算是两……”
“两情?”
苏允棠却笑了出来,隐带苦涩:“刘景天,事到如今,难不成你还觉着,你我能够两两相清,再回从前?”
刘景天皱眉:“为何不能?你已知道葛老之事都是一场误会。”
苏允棠:“误会?当真只是误会吗?若你不是存心不良,为何要私下探寻葛老?既然寻到了葛老,为何要隐瞒不言?葛老失踪,既与你无干,你为何不敢张扬,大肆搜寻,反而只当这事从未有过?”
刘景天闻言果然一滞。
苏允棠这话戳中了他心底最阴暗之处,为何不敢张扬,反而要隐瞒遮掩?自然是因此他一开始寻人就存着几分不善的私心。
当然也不是奔着立即就杀人去的,他对自个岳父只是戒备,还没有杀意,寻人也不过是未雨绸缪,想着先将葛老拿在手中,看清情形之后再论日后。
若是知道即便葛老也回天乏力,他也决计不会拦着人救人开方——
哪里就差那三月半年了呢?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刘景天伸手转动轮椅,靠近苏允棠还想再说些什么,苏允棠却已然缓缓站起身:“刘景天,你我之间,就这样罢了。”
第80章 最后一面
◎如题◎
“葛老请。”
在京中安置下来的葛老, 未过几日,便又被皇后娘娘请到了椒房殿来,为两位小殿下请脉。
椒房殿正厅内, 也是格外热闹,除了苏允棠与两个孩子之外,葛女医陪伴师长夫妻也在场,连近些日子, 不太常见的林芝年都闻名而来, 亲自去迎了葛老进门。
这自然是久闻葛老大名, 想要求师请教。
不过小林太医是个君子, 虽有学艺之心,也知道他与葛老并无师徒之名, 人家未必愿意叫他守着一旁观摩,因此只将人请进来之后, 便远远的立在门口, 并不细瞧人诊治的过程, 免得遭人嫌弃。
苏允棠还在叹息小林太医过于自持, 这种时候还守着君子之道, 就这么厚些脸跟上来,葛老一把年纪,又是在椒房殿里, 还能出言赶人不成?
这样的性子。也难怪与无灾姐姐这么久都没见个眉目。
倒是葛老发现之后, 主动笑呵呵开了口:“老头子一介野人, 不知道这宫中看病的忌讳, 还请这位小太医来指点指点。”
这显然是有心指点, 还故意这样说, 贴心的不落师长之名。
林芝年闻言这才一喜, 回过神上前,恭恭敬敬执后辈礼立在一旁。
葛老反而没那么许多讲究,旁人没提,他也只当不知道给后妃抹脉要隔着纱帕的规矩,干脆利落探了苏允棠两手脉像,听闻了她的旧伤,也径直请苏允棠挽起裤腿,按了膝盖。
之后对着福宜与毕罗两个孩子,也是一点不客气,像瞧土豆似的又掂又翻,前前后后看了半晌,最后还叫乳母扒了外衫,低头挨着两个孩子的心肺间听了半晌,一点也不顾及毕罗金枝玉叶,还是个小姑娘家。
“小皇子往后只管好吃好喝,好耍好睡的养着就是了!如今不冷不热,也别拦着孩子去外头跑跳,这小孩子呢,就和地上的苗一样,就得晒日头,接地气儿,才能长得高,哎呦!”
福宜小小一只,却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圆眼珠黑亮亮的,听见葛老说要他去外头玩,便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刚才被翻弄的恼火都不见了,咧着嘴伸手扯了扯葛老的白胡子——
也不知道是表示亲近,还是在借机报仇。
葛老哎哟着,一手从福宜手里夺回自个的长须,一手从袖子里熟练的掏出两块饴糖,眼疾手快的塞进了两个孩子嘴里。
福宜这皮猴子,是路上捡快石头都想塞嘴里试试味儿的,被塞了饴糖一点不慌,立马就含在乳牙里磨起来,咂出甜味之后更是吃的啧啧有声,手指头都一并塞进了嘴里。
倒是毕罗,性子最像苏允棠,平日里最是讲究的,平日里奶娘喂饭,她都要挑漂漂亮亮的小勺子才肯张口,且不一样的吃食,还得换上各自配套的碗碟,叫人看着又气又好笑。
这会儿猛不防叫人从手上塞了糖,毕罗一面觉着甜,一面还是不高兴的皱着小眉头摇头,满面严肃又一次说着:“不,不要!”
表情虽然严肃,可从毕罗圆乎乎的稚嫩口中说出来,再严肃拒绝里,都都能听出软乎乎的奶气。
葛老看着她这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实在有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毕罗头上软乎乎的额发,才道:“小公主就要精心些,娘胎里带来的肺气弱,日夜换季都要小心,尽力别落上风寒咳嗽,好好养上几年,等到了七八岁就好了。”
一旁葛女医便上前,小声说了毕罗早产孱弱的事,还说了她这两年用的方子。
葛老听得连连摇头,摸着胡子夸了葛女医一句:“一点没错,要不你,小公主也用不了这么好,师父不在,你本事也没丢。”
那模样,与方才夸赞福宜毕罗也没什么差别。
说完,还又想起了什么一般,扭头一碗水端平的夸起了站在后头的葛大夫:“你也不错,我听小妮儿说了,你跟这位小林太医一道儿琢磨出的新方子,在疠人院里救回好几条命了,很好,没丢了师父的人。”
顶着为天子诊治的名头,这一两年间,葛大夫都于林芝年常常出入疠人院,皇权之下,要人要物都不缺,两人勤恳钻研,也当真试出了几道良方,算是天下当真身患疠风之人的福气。
葛大夫年纪不轻,又是个沉默寡言的忠厚相貌,更显老成,这时却被师父赞小孩儿似的夸赞,面上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可若是细瞧去,却能看出他与一旁的葛女医,眼角都偷着欢喜,像是得了师长夸赞的孩子般与有荣焉。
看着这样的葛老,苏允棠便也忍不住弯了嘴角,笑意里还带着几分怀念。
接触之后,她便很是明白葛老从前,为何能与父亲成为忘年交了——
分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她在葛老身上,却莫名的有了幼时在父亲面前的错觉。
看过之后,林芝年亲自磨墨,服侍葛老给福宜毕罗都开了方子,最后轮到苏允棠,却叹一口气,斟酌片刻,还是扔了笔回到了苏允棠的面前:“娘娘身上,大半是心病,郁结于心,凝滞不散,长此以往,总会报在身上。”
葛老:“娘娘平日里可有什么喜好?听说是爱骑射的,不如每日都骑马出去散散,这人呢,身子活动活动,心里就也会跟着松散起来,倒比整日在这大屋里闷着强。”
林芝年提醒:“娘娘膝上有旧伤。”
葛老只是摆手:“事有轻重缓急,孩子费些膝盖,也就是忍忍疼,老了受罪,可再这么闷着不松散,时候长了必然有碍寿数,只怕都活不到老,得英年早逝!”
苏允棠有些苦笑,这位葛老,果然如传闻中一般百无禁忌。
葛老那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锐利双眸,认真的看向苏允棠:“好在方才瞧着,娘娘心头的郁结有了一丝松解之兆,这就很好,于娘娘来说,药石之力都没多大用处,只能靠自个想开,自个放下,想要长久,只有自救。”
这话一出,苏允棠面上便也不禁露出些复杂。
葛老说的一点没错,自从在大明宫里见过了董惜儿,父亲的性命,便如同一块巨石般压在她的心头,一刻不得轻松。
苏允棠声音沉静:“是,劳您费心了,往后都会好的。”
既然已经知道了父亲的病逝是天命,而不是被她连累,巨石便也终于能慢慢下坠滚落,压出的伤痕与脓水也终于能够得见天日,一点点的排清愈合——
假以时日,总会痊愈。
葛老看出苏允棠这话并为敷衍,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去,又给苏允棠开出了几个食补的方子,且还不是宫中常见的药膳,一点药名不见,就是纯粹的吃食,咋一看去,与菜单子一模一样。
苏允棠也不觉着葛老是糊弄了事,信服的叫去厄收起这份“菜单”,人临走时,又忍不住问道:“冒犯了,我实在想问问葛老,您到底多大了?”
这也是苏允棠早就疑惑的一点,葛老在前朝时就是赫赫有名的老神仙了,怎的到了现在还是这样有精神?
葛老闻言顿了顿,高深莫测的摸了摸胡须:“娘娘看来,老身几岁?”
苏允棠试探:“耄耋之年该是有的?”
前朝闻名之时算是六十,如今又过去几十年,八九十差不多,再大,就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得真是有修行的得道之人了。
葛老便哈哈大笑:“娘娘是瞧着我须发皆白才这么想是不是?不怕告诉你,我十四五岁时,头发就已经是这样了。”
“小孩子要面子,一开始还染了几年,后来我发现,旁人看见我这一头白头发就肃然起敬,行医开方旁人都要多信服几分,索性留了胡子,就一直这样啦!”
苏允棠目瞪口呆。
这谁能想到,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竟然只是少白头,是真的鹤发童颜!
葛老得意:“我瞒了半辈子,娘娘自个知道就是,可别到处传出去,若不然,我这‘神仙’的话可就没人听了。”
苏允棠哭笑不得,只得连声应是。
这时,初一忽的从门外行来,禀报道:“娘娘,养乾殿派了人传旨,说是陛下吐血不止,只怕是不好,要请娘娘速去。”
听着这话,葛老便立即站了起来,作势就要动步!
他被快马加鞭的接近京城,原本说的就是要他为病重的天子诊治,只是不知为何人到了倒不着急了。
见状,反而是主位的苏允棠拦住了他,不慌不忙道:“葛老不必着急。”
刘景天有没有吐血不治,换了感觉苏允棠怎么会不知道?
更别提,病重这事,原本就是她做出来钓鱼的饵。
不过这局既然已然做下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就是明知刘景天是故意,天子快死了,她这个皇后装也得装出一副着急的模样来。
“葛老且宽坐,稍后去了养乾殿,也只管面露难色不说话就是了。”
苏允棠面色冷漠:“传步辇来罢,送福宜毕罗先去安置,多叫几个人守着。”
一面吩咐,苏允棠也在一面思量着,走之前,若不然先叫去厄来,在她脸上多敷些粉,鬓发也略微拆散些。
毕竟皇后忧心天子,凤体不安的风声也是一并散出去的,满宫人都知道她这两日卧床不起,朝政都耽搁了,这样面带病色的出门,才显得更像样些。
初一闻言却又道:“娘娘,传话人的意思,是陛下最后的时候,也想见见两个孩子,要两位殿下也一道去,听闻,不单是咱们宫里,外头几位重臣,还有老宗正的家里,都派天使去请了。”
苏允棠不禁抿唇,这么大的阵仗,这是等不及要传“遗旨”了?
果然是刘景天,戏做起来,比她可要会骗的多。
地上的福宜原本还在扶着顶天立地的多宝槅,垫着脚试图够上头的百工球,忽的听到自个的名字,便立即扭头。
他年岁太小,听话还是半懂不懂,但将殿内几个人的面色依次看一圈,却仿佛已经知道是出了大事,忍不住摇摇晃晃的跑过来,冲苏允棠伸手:“母母?”
他身子结实,嘴却笨,来年就虚三岁了,说话还是一字字得往外蹦。
毕罗还不太会走,说话倒是清晰,只是她性子安静,轻易不爱说话,此刻也只是被去厄抱在怀里,眨着眼睛看着她。
苏允棠回神,起身将两个孩子都抱起来:“无事,母后带你们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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