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爱在意

    ◎哇——◎

    “小人见过娘娘, 见过两位殿下。”

    马车刚停,养乾殿外,一个身着暗绯色大太监服侍的内监恭敬上前, 扶了苏允棠下马。

    看着这人后,苏允棠略略顿了顿,也不意外:“李总管。”

    当初为了孤立刘景天,苏允棠废了刘景天的双腿之后没多久, 就也寻了个理由将李江海也遣出了宫外安置。

    在这宫中, 贴身的奴婢便是主子的口舌四肢, 一个贴心得用的奴婢, 有时甚至比不得从的妃嫔小主都更有分量些。

    手脚口舌都被斩断,是什么滋味, 她早在被刘景天圈禁时就已体感过了,自然也要让他自己也一并尝尝。

    显然, 这是又被刘景天找了回来。

    这也难怪, 刘景天从前不争不动, 不是因为他善良改过, 也不是因为无计可施。

    毕竟是刘氏的开国之君, 刘氏江山,一半都是他亲手打下的,即便有父亲叫他事半功倍, 但他若是一点本事积累都没有, 再是大将军, 也扶不起一块烂泥, 更不必提父亲病逝, 开国登基之后, 他第一个收拢的就是兵权。

    不过只是被她囚禁了两年, 拉拢了些朝臣勋贵,就当真众叛亲离,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苏允棠也没这么天真。

    苏允棠从头到尾都很清明,刘景天之所以从头到尾都这么听话,只是因为他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敢反抗。

    因为害怕她心中的一股意气,刘景天不敢做出任何触怒她、或是引起她误会的举动,因为太过在意自己的性命,所以宁愿苟且偷生。

    但是现在,葛老出现,刘景天已经看住她心中那一股玉石俱焚的死志也随之消散。

    刘景天当然不会再如从前般小心。

    被送走过一次的李江海神色间还有些担忧,苏允棠倒是不以为意,微微颔首,转身亲自抱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便迈步进了帝王寝宫。

    脱离了死亡的威胁之后,刘景天显然也没有委屈自己,不单总管李江海,从前惯用御前宫人也都换回了不少,如今在殿里立着的,虽也都是低眉顺目,恭敬无言,却没了从前的死寂,而是一种肃穆的静谧。

    李江海将她引到内殿帘前,便停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都到了。”

    帏帐传来刘景天熟悉的声响,还带着明显的喘息轻咳:“知道了,都下去。”

    待宫人依次退下,帏帐便被刘景天从里间掀起:“阿棠你来了?怎的自个抱两个孩子,再伤了你的腿。”

    苏允棠的目光下移,看向他好好站起来的双腿。

    刘景天便又一笑:“刚叫人灸了两次,也就是勉强能站起来,走动还不大成,抱孩子怕失手跌了,不然朕早就接过来了。”

    的确,虽说是林芝年拿针扎出来的瘫痪,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到底隔了这么久,想要十天半月就恢复如初也不可能,刘景天挪动时都得扶着床围上的木栏,双腿像是硬梆梆两块木头。

    双腿其实还是其次,刘景天身上更显眼的,是他的面色。

    他原本只是苍白,现在却萎靡发黄,还透着一股叫人心惊的死气,任谁一眼看去,就能猜到是大限将至。

    可苏允棠看着这样的刘景天,却是连眉毛丝都没有动一下:“上了妆?”

    刘景天病重是怎么回事,没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母母!”

    “母后。”

    这次刘景天还没来得及回话,怀里福宜毕罗两个孩子却都不安分起来,连轻易不肯开口的毕罗,都干脆利落的叫起了母后。

    苏允棠原本以为两个孩子是被刘景天这模样吓着了,低头之后,才发现福宜与毕罗并没有看刘景天,而是看着她脚下一只黑黝黝毛绒绒的幼犬,跃跃欲试。

    事实上,除了毛绒绒的幼犬外,一旁还有一只漂漂亮亮的白色小马驹,比毕罗也高不出多少,没有拴绳,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寝殿里,马驹还有些戒备的立在一边,幼犬不怕生,都已跑到了苏允棠的脚上蹭来蹭去,也难怪将两个孩子的视线完全吸引了过去。

    刘景天见状便难掩面上的得意:“小狗给福宜的,马驹是毕罗的,朕亲自挑了许久,特意挑了与贵妃轻雪差不多的犬马,他们果然喜欢。”

    的确,除了没有海棠花纹之外,这小奶狗的品相毛发,都与年前寿终正寝的贵妃一模一样。

    苏允棠微微皱眉,只是按捺不住两个孩子的激动,便还是屈膝将福宜与毕罗都放了下来,点头道:“去顽吧,无事,不咬人。”

    “哇哇哇哒哒哒哒哒!”

    福宜脚底都还没挨着地上,便已经与幼犬滚到了一处,毕罗更矜持些,是等苏允棠说罢,低头看了看小奶狗,才才小步慢悠悠朝通体白色的小马驹行去。

    刘景天就坐在床沿,笑眯眯的看着一双儿女,满面慈爱:“瞧瞧,孩子们多像你,尤其毕罗,简直与你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等小白马长大了,让毕罗与你用一样的料子,做一样的骑装穿上,朕带着福宜,看你们母子两个一道驰骋,那模样才好看呢!”

    听了这话,苏允棠原本还算平静的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苏允棠从始至终,都没有打算把自己与刘景天之间的恩怨,牵连到两个孩子身上。

    有血脉的牵扯,就连之前的两年间,她也会每隔一月带两个孩子来看一趟刘景天,希望日后两个孩子回忆从前时,只会觉着他们的父皇母后是正常的病逝驾崩,他们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才在年幼时失了双亲,而不是什么凶残的父母相残,同归于尽。

    从前都是如此了,更何况如今见了葛老,她自然更不会介意刘景天想要亲近孩子。

    他是帝王,两个孩子又是他历经艰难,“亲自”生下的,日后亲近也只会好好抚育照顾,不会生什么坏心。

    但刘景天这句话里,还带上了她,甚至透着一家四口团圆和乐,其乐融融的意思,就没得叫人恶心。

    福宜毕罗已经能听懂不少话了,当着孩子们的面,苏允棠不愿口出恶言,此刻便只抬眸看向,道:“你我之间,没有这样的日后。”

    “为何没有?”

    刘景天却是问的一本正经。

    他也面色温和,仿佛只是在与她商议一些琐事:“阿棠,圣人都说过论迹不论心,不论朕心中有何顾忌,大将军都是实实在在的病逝,生前朕对岳父也从未有过冒犯之举,可对?”

    苏允棠微微闭眸:“你别再与我提父亲。”

    葛老说了,父亲的死乃是天命,这话便等于搬去了她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叫她不会为此抛下一切,拉上刘景天的性命报仇。

    但刘景天的所作所为,也的确不是因为什么好心,因此,她也不会对刘景天所做的一切心生歉意,更不会因此就立马放下旧事,回到从前。

    许多东西,是回不去的,只能是算了,正如她上次对刘景天说的一般,够了,就这样罢了。

    虽然话中的态度不算好,但听在刘景天的耳中,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将军的旧事就这样过去了,不愿再提。

    这种时候,刘景天当然不会讨人嫌,他立即点头,格外顺畅的转了话题:“是,朕从前确是做了些错事,委屈了你,如今也已受足了教训。”

    刘景天说着顿了顿,低声道:“你若觉着这些教训还不够,这腿还未灸好,朕也能不治,幽禁、毁容、残废,只要能教你消气,朕都甘愿再受你教训。”

    放在从前,苏允棠会觉着刘景天这话不可理喻,但是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对方的想法来源。

    刘景天在父亲去世之后,对她诸多委屈冷待,明知董氏滑胎有蹊跷,也仍旧将她幽禁——

    可他干出这些却不是彻底厌弃了她这个皇后,而是借机敲打调教,觉着她习惯之后就会接受退让,自此听话驯服的成为他想要的贤后良妻,仍旧与他好好做夫妻。

    同样的道理,两人易地而处,被幽禁被折辱的人换成了刘景天自己,他也不会觉着这样不可容忍、不能接受,事情过去了,他也觉着照样可以抛下前事,两两相清,仍旧恩爱如初。

    这倒也难怪当初做下那许多恶心事的刘景天,为何面对她时,仍旧能这样理直气壮了,他是推己及人,觉着自己能忍受的事,旁人就也合该退让——

    不过是些许“委屈”嘛,有什么过不去的?

    在这方面,他倒称得上是一视同仁!

    苏允棠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致与他分辨这些,她闭了闭眼,甚至能称得上平心静气:“破镜难圆,你堂堂天子,何必强求?”

    刘景天仍旧是满面温顺,说的随意,却反而更显诚挚:“怎能不求?阿棠,你是朕心爱之人,朕这一生,也只在意你一人,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苏允棠猛的吸一口气。

    刘景天此人,就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强扭的瓜不甜?那都不要紧,情投意合的甜瓜自然更好,如若不成,强扭下来的苦瓜也要吃,再不济他还能退而求其次,哪怕啃一口瓜皮呢?总比没有强!

    她苏允棠于刘景天,便是世间独一份的瓜。

    从前困于情境,想要与她在一处,只能容情蜜意,伏低做小,刘景天干的甘之如饴。

    可他心底更乐意的,还是她能贴心又乖巧的,处处乖顺,一旦有了机会就迫不及待想试一试,现在换了体感,不能如愿,他便退回来,仍旧伏低做小也成,无论如何,要吃到她,一辈子霸着不放。

    这样的“心爱在意”,的确不是作假,甚至能称得上是十足十的真心。

    可她苏允棠是做了什么孽?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这不是借钱夺物,失去了只要加倍还回来,再添上些利息,便可平账两清。

    她再受过的心伤难过,留下的遗憾委屈,都是实实在在的,就算刘景天也原样受过一遍甚至受得更多,那又如何?

    平不得,抵不过!

    苏允棠紧紧抿唇,碍于福宜毕罗,没有直接动怒,只是猛然站起了身,便要径直离开——

    如刘景天这等玩意,她不愿招惹,起码能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但榻上的刘景天眼疾口快:“阿棠,朕快‘死了’!朝中的重臣就在门口候着,等着朕宣读遗诏,传位福宜、托付江山,你现在就这样走了,引人怀疑,朝中那群不安分的零碎万一心存顾虑,不肯蹦出来,岂不是叫你的谋划功亏一篑?”

    苏允棠的脚步一顿,咬牙切齿:“臣子们都在外等着,陛下不赶紧说正事,还等什么?”

    “朕现在就召!”

    刘景天格外听话,立马搬着自个的腿躺回榻上,胳膊一摊,就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口中还不忘建议:“阿棠,你这主意真好,不过今日之后,你最好也病上一场,守好了孩子,无暇他顾,外头必然要忍不住!”

    苏允棠才不理他,转身叫来李江海,请人进来之前,一点不嫌晦气,先吩咐宫中准备麻布白幡,做足了大丧该有的准备,连内外宫人也都在里头穿好了白衣,时刻准备哭丧。

    这还不够,苏允棠自己拔下钗镮,卸了身上首饰,看着殿内的福宜还在眉开眼笑追着小奶狗爬来爬去,便又起身去将人抱了来。

    毕罗就算了,女儿身子弱,又是个骄傲的性子,与小马驹安安静静的守在一旁,就很合宜。

    福宜还在不停蹦跶:“母母,狗狗!”

    苏允棠:“狗狗给你抱着,福宜,你爹就快病死了,来好好哭。”

    福宜歪头:“哒哒?”

    苏允棠:“哭的好,回去点心管够!”

    福宜小狗一放:“哇——”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氛围都到这儿了,我不死一死,是不是不合适?

    第82章 【双更】

    ◎儿女与宫变◎

    (一)

    “福宜是朕嫡长, 吾儿年幼,咳若朕不治,便托付诸公, 定要咳咳咳咳咳……”

    养乾殿内,跪了一地的天子心腹,重臣勋贵,有老有少, 却无一例外都是满面悲痛, 如丧妣考, 偏偏天子眼下又无法哭出声来, 只能竖着耳朵听榻上脸色萎黄,面带“死”气的刘景天宣读遗诏。

    悲痛倒也有大半都是真的, 毕竟眼下能立在这里的,不论忠奸, 都是历经风雨, 从前朝乱世眼看着如今天下安定的, 没一个短视之辈。

    什么叫宁为太平犬, 不为乱世人, 再是想争权夺利,也得先有一片大面上稳定权利给你争不是?刘景天再是刻薄难伺候,不是个昏聩帝王, 又是年轻力壮, 新朝初立, 原本以为少说还有几十年的太平光阴让他们能大展拳脚——

    谁曾想阎罗殿前无老少, 这么年轻的人死的也这么早啊!

    虽说方才已经下旨封了东宫太子来继承江山, 夸了一套的中宫嫡出, 合乎礼法, 天资聪颖,可再是聪慧,这三岁的幼儿,实在是太小了些啊,小儿难养,说不得一个风寒就没过去了,哪怕皇子如今有个十一二岁,也不至于这般叫人担忧。

    为着这个,以宗良翰为首的几位阁老一面领旨,也一面有些侥幸的叫刘景天放宽心,说着些陛下向来龙精虎猛,区区小疾,好好宽养定能痊愈的话。

    这宽慰还未说罢,榻上的帝王一阵猛咳,继而就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出来,身子先是僵硬,继而就像是卸了气一般。忽的软软倒了下去——

    装的可是真像!

    一旁的苏允棠有些嫌弃的想过这样的念头,正要配合的起身请葛老来,榻前的福宜便忽的一声大哭:“哇——”

    这一次的哭声显然与之前苏允棠拿点心哄出来的假哭不同。

    殿内这般凝重的气氛,福宜早就有所感觉,半晌都抿着嘴硬忍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现在,被刘景天吐出的血溅到身上,才实在忍不住害怕的哭了起来。

    等到苏允棠连忙上前来,小家伙已是双眼泪汪汪,扒着苏允棠的脖颈,身子都难过的一抽一抽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苏允棠也不禁紧紧抱了福宜,刚才殿里乱起来时,她便吩咐乳母先将毕罗带了下去。

    除了顾及毕罗身子弱,年岁小,更多的也是因为毕罗只是公主,天家的公主,难免矜贵娇养些,不在这许多朝臣面前抛头露面,也是很寻常的事。

    福宜却不同,他是唯一的皇子,是刘景天“临终”之前传位托孤的主角,日后的天下之主,这种时候只因为年幼便不在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苏允棠原本想着福宜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从不怕人,在这儿应当也没什么大碍,却忘了他平日里皮实,才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父亲“临终”这样的场景,怎能不怕?

    原本就也是做戏,只他们这群大人装模作样就是了,何必还非要拉上孩子?

    苏允棠当真有些后悔,再不顾眼前的一派忙乱,只抱起福宜,便起身先避出了寝殿。

    “乖乖,不怕,母后在,无事。”

    原本隔间的暖阁倒是收拾妥当,也适合安置,只是之前已经先送毕罗过去睡下,苏允棠怕这样抱着福宜过去,倒平白再把女儿吓着,因此出门后想了一瞬,便干脆拐到了内书房,抱着福宜在桌后的大圈椅上坐下,一下下的抚着后背,口中也不停温言宽慰。

    这般过了半刻,福宜的哭泣渐渐平息了下来,苏允棠这才将小家伙扒下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孩子哭起来当真是用了浑身的力气,就这么一会儿,小福宜后背的上小汗衫都湿了大半,一双圆亮的桃花眼也是红通通的,回过神后,对着苏允棠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一面抽噎的掉着泪珠子,一面低头往苏允棠的怀里钻。

    苏允棠看着好笑:“福宜不哭了,父皇只是病了,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母后呢,母后在呀。”

    福宜听得似懂非懂,抬头时看到苏允棠额角沾上的泪珠,也学着她的样子,伸手短短的小手拍在她的胸前,奶声奶气道:“母后不怕,福宜在。”

    这样稚嫩笨拙的安慰,却叫苏允棠的心下忽的泛起一阵酸涩。

    打从生下两个孩子开始,她其实并没有将太多心力放在孩子身上,对福宜毕罗,也并没有生出太多的慈母之心。

    不是不爱,只是人的五情五感都是有限的,有父亲的性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就很难再被旁的感情动容,再加上苏允棠心存死志,偶尔生出些为娘的慈软心肠,也都叫她有意识的压制逃避,不肯面对,担忧太过上心走时会越发难过,更怕便叫刘景天的谋划如愿,当真不舍得死了。

    尤其是福宜,身子结实,是哥哥不说,相貌脾性又与刘景天一脉相承,简直像足了十成十。

    人心爱屋及乌,反之也是一般,就算明知稚子无辜,可看着,又有多少人能完全不在意?

    因着这缘故,苏允棠在孩子身上原本就不多的时间精力,也更多都放在了女儿的身上,对福宜,都只交给了乳母与陈夫人,有时乳母疼得过了,她都要训斥阻拦,吩咐男孩子不许过于娇惯。

    直到现在,看着福宜稚嫩纯粹的双眸,苏允棠才仿佛大梦初醒。

    这分明是她精血所化,在她腹中一日日长成的孩子,这样软绵绵,香呼呼,全心信赖着她的小家伙,如何会因为一个刘景天,就心存顾忌,不肯亲近了呢?

    刘景天说的不错,她的确是个狠心的娘亲。

    “母母,母母不哭。”

    福宜忽的有些着急,伸出软润的小手不停抓她的眼睛。

    苏允棠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眼角竟透出了几分湿润。

    不过有福宜在,也容不得她继续伤春悲秋,眼看着再不阻拦,福宜的小手就要抓进她的眼珠子,苏允棠哭笑不得,连忙擦了眼角:“好了好了,母后没有哭。”

    福宜这才放心的收手,母后难得抱他这么久,这时在娘怀窝里也不急着下来,就这么伏在苏允棠胸前,心满意足的翘起了脚脚。

    苏允棠心生悔意,也有心补偿,耐心的抱着,一句句陪着他说话,兴致上来,还教他学唱荆州的乡土童谣。

    福宜聪明,苏允棠不过唱了两遍他就已能记下大半,可惜嘴笨,自个唱不出,只能眼巴巴的等着苏允棠唱出墙面,他再结结巴巴跟上每句的尾巴上最后一两个字。

    苏允棠有意逗他,中间故意停下,半晌不往下唱,把福宜急得哇哇叫。

    正笑闹间,门口却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接上了后半句的童谣。

    母子二人一道抬头,是刘景天一瘸一拐的被李江海扶了过来,在路上便对着苏允棠讨好笑:“这些歌儿你都记呢,叫朕也想起幼时了。”

    刘景天显然记着刚才吓哭了福宜的是,过来前洗掉了脸上的妆,双颊上似乎还略上了些胭脂腮红,看去一点没了将死的可怕,反而白里透红的精神。

    可惜福宜的记性也好得很,一看见刘景天过来,就立马又转身抱紧了苏允棠,吓得久久不肯抬头。

    刘景天也不气馁,吩咐人将小奶狗抱了过来,又准备了不少各色的小玩意,最后还掏出了一副骰子来。

    分明已经成了帝王,刘景天也一点没忘记当初走街串巷时的看家本事,一手骰子甩的极好,还能将五六枚骰子都叠在一处竖起来。

    许是随了刘景天的根,福宜竟也对骰子很感兴趣,这手本事一出来,就也立即收服了他,父子两个就这么趴在地衣上玩的不亦乐乎,没用两刻钟功夫,就勾得福宜早忘了方才吐血的恐惧,一口一个“爹爹”叫的格外亲近。

    之后吵闹声将毕罗吵醒,一并抱来,刘景天也没有顾此失彼,拿着几件玩具试探了两次,便也立即看出毕罗是讲究的性子,玩耍也不喜欢那些吵嚷的,就只拿来拼图与九连环叫她玩。

    看着刘景天只顾着与福宜胡闹,并没有留意毕罗,但只要毕罗略微一个眼神动作,刘景天却立即就能察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

    三个性子不同的人在一处,玩得却是格外的亲近和谐——

    单从这一幕看来,刘景天的确是比苏允棠这个亲娘更加称职。

    在这期间,苏允棠也没有阻拦,只是安静的守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玩闹,期间照料着孩子们吃了点心喝了些水,直到看着天色有些黯淡,才起身叫起了人回去,

    这一次,两个孩子却一改之前的听话干脆,面上都有些不愿不舍。

    苏允棠安慰道:“今日太晚了,咱们下回去,下一次母后再带你们来看父皇好不好?”

    毕罗吐字清晰:“明日!”

    福罗说话不利落,却很会般前,连连点头:“米咿米咿……”

    “明日不成,太紧了。”

    苏允棠耐心的抓起小毕罗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数:“一日,两日,每隔两日,母后就叫乳母送你们来。”

    一旁刘景天听得眼前一亮,阿棠不会哄骗孩子,既这样说了,就一定是早有打算……

    他忍不住道:“只让乳母送来?阿棠不一起?”

    苏允棠淡淡看他一眼。

    刘景天便立即干笑着退后:“哈哈,不过玩笑,放心,你孩子在朕这儿,也必然高高兴兴的,一点不会有事,日暮就送回去。”

    这话苏允棠是相信的,刘景天此人,若是真心的想讨谁欢心,就没有不成功的,更莫提她方才也留心了,刘景天看向两个孩子时,眼中露出的温柔慈爱也绝对是纯粹真心,并不带一点掩饰。

    不过说起来,倒没想到,刘景天这样冷心绝情的东西,竟也会这样怜子?难不成是自己“亲自”生下,自个疼过的,才更不同些?

    苏允棠暗暗摇头,起身嘱咐两个福宜与毕罗都将手里的玩具,奶狗马驹放下。

    这话一出,两个高高兴兴的孩子就立马换了一副凝重难受的神情,苏允棠瞧着好笑,索性就也没有告诉他们奶狗马驹一会儿就有人给送回去,就叫他们顶着这样难过的脸,走出养乾殿,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将孩子都安置好后,苏允棠发觉了什么,又在车下略微等了片刻,果然,廊下的阴影处,便立即匆匆跑来了一个宫女打扮的灵动身影,立在了苏允棠身前:“小……娘娘恕罪,奴婢耽搁了。”

    苏允棠摇头,越过她,往后面跑来的方向瞧了瞧,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健硕,轻甲跨刀的昂扬男子,还在一刻不放的瞧着这边,面带失落——

    自然是周光耀。

    苏允棠想了想,伸了手:“你来,与我一起上车。”

    面前去厄干脆点头。

    马车滚滚前行,苏允棠略微等了一会儿,见去厄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问道:“方才与周光耀说了什么?可是他找你麻烦了?”

    去厄气呼呼的:“他最近烦人的很,连差事都不好好干了,说是陛下金口玉言,御前不必他操心,什么时候把媳妇追到手,与我成婚了,再回去当差不迟!”

    苏允棠闻言微微挑眉,诧异之后,也立即明白其中缘故。

    去厄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大宫女,周光耀是刘景天最亲信的禁卫统领,各为其主,且都忠心耿耿,这样的二人若是成婚了,自然是会一心盼望帝后能够恩爱和乐。

    也不必刻意去劝,只要去厄有心,长久在她身边待着,潜移默化,她怎会不受影响?

    春风化雨,不放过任何一丝机会缝隙,的确是刘景天会做出的事。

    苏允棠便有些叹息:“这倒怪我……”

    “与小姐有什么干系!”

    去厄立即抢过话茬,恨恨道:“原本我还有些拿不定主意,他这样烦人,我今日就干脆与他说了,婚事作废,我不会嫁他了!”

    这样的反应倒叫苏允棠一愣,一琢磨又觉的确也是去厄的性子,忍不住笑:“怎么就不嫁了呢?”

    去厄攥紧了手心,狠狠咬牙:“他原本也都是骗我,如今小姐与陛下误会解,他也没用了,一开始就是来骗我的男人,谁知道以后还会骗我多少次?断了才对!”

    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虽是这么说着,但苏允棠看的分明,去厄面上,还是有些明显的怅然之色。

    这也是难怪,周光耀对待去厄,便是三分算计,也带了七分的真心,前前后后的追了这么几年,鞍前马后,甜言蜜语,小到发圈头绳,手环花灯,大到衣衫首饰,信物摆件,时不时的就送到去厄眼前讨好。

    再加上周围人有意无意的调笑,去厄从前便再是不开窍的石头,这样的水磨功夫一点点的磨下来,也总是要撬开一点缝的。

    已经放进了心里的人,哪里是一句放下,就能一点再不在意的呢?

    苏允棠微微叹息,声音温柔:“也不必赌气,你若是舍不得,这门亲事还照旧就是了,你放心,有你家小姐在呢,你便是嫁过去,他日后也不能欺负了你去。”

    这种时候,苏允棠就有些明白了当初刘三宝求娶,父亲来问她,听到她斩钉截铁的“要嫁”时感受了。

    明知道未必是个良配,可孩子就是动心了,能怎么办呢?

    答应吧,好在自己还有几分本事,能护着的时候,总是要护着。

    去厄还算好些,日后毕罗长大了,是不是才会真正在她面前来上一遍?

    苏允棠一瞬间有些恍惚,因此错过了去厄面上短暂的迟疑。

    等她回神时,去厄便已有决意:“话说出来就要算,婚事一定要废,只是累小姐白白为我操次一场。”

    苏允棠:“我麻烦一次倒不算什么,只是你,当真就这么放下了?”

    去厄点头:“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宫女二十五才能出宫,我还有几年呢,这几年且先看着,若是他寻了旁人,那我自然与他断了干脆,若他还能等……”

    苏允棠笑眯眯的:“还能等怎样?你就嫁他啦?”

    “那我也不嫁!”

    去厄干脆利落,又道:“奴婢已经想好了,这辈子都不嫁人,若是到时候他还没有二心,我年纪大了,一个人无趣,他身子好,长得也顺眼,我就去与他生个孩子!”

    苏允棠万万没想到,听到的会是这样的答案:“啊?”

    去厄却像是早有打算一般,一拍掌心,越说越是坚定:“生孩子又不费什么事,若是儿子,就交给他养着,休沐时出宫去看,自个再生,直到有了女儿,就养在宫里掖庭,找两个放心的老嬷嬷照料着,长大了就能直接送来娘娘身边做女官,能挨着小姐这样的靠山,岂不比外头闷在后宅里给他做饭洗脚,由着他哄骗来的好?”

    这一次,苏允棠是当真有些震惊了,她停在原处,久久无言,张口想要说什么,心下琢磨一圈,却又发现去厄这样的打算,也好象……似乎……的确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去厄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安:“小姐,怎么了?您觉着不对吗?”

    “不,没什么不对。”

    半晌,苏允棠长长松一口气,面色复杂:“你比我聪明的多。”

    去厄被夸的不好意思:“奴婢这算什么聪明?都是仗着有小姐在,才敢这样胡闹呢。”

    苏允棠微笑点头,目光看向车帘外,眼底深深,一时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

    (二)

    刘景天传了“遗诏”之后,苏允棠带着孩子们回了椒房殿,便再没有如从前一般处置政务,对外只说皇子福宜被吓得不轻,她要专心照料。

    答应了孩子们的事,苏允棠自然也没有食言,只是两个孩子才送去刘景天那儿玩了两次,外间传出去天子昏迷不醒,神志全无的消息之后,京城情形便越发不对。

    如同暴雨来前特有的一片寂静,看似悄无声息,实则处处压抑,风雨欲来。

    这时候,苏允棠便不肯叫福宜与毕罗再随意出门,她自己也不再去“侍疾”,在椒房殿内外多添了一倍的护卫,紧闭门户,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每日只安心的与福宜毕罗两个,在殿内亲近嬉戏。

    两个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从未有过这样能整日的与母亲在一处的时候,许是母子连心,福宜毕罗两个对这样的亲近也十分欢喜。

    连最连去园子里疯跑胡闹的福宜,也一点没嫌弃待在殿里憋闷,整日与妹妹一道凑在苏允棠膝下玩耍讨好,连夜里歇息,都不肯离去,定要一边儿一个,挨着母亲的胳膊才会睡的安生。

    才几日功夫,苏允棠面上也越来越温柔,每日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身旁的两个唇红齿白的小玩意,挨个的亲上一亲。

    若连带肚子里的时候都算上,母子女三人分明已经相识了三年,倒是第一次这样的难舍难分。

    不过这样安逸的日子也没过太久,秋日还未彻底过去,未过十日,京中便是异变突起。

    当初追随刘景天的一公二侯,勾结了三五个姻亲将领,行刺皇子,举兵逼宫。

    自然没有成功,原本只靠苏允棠一个,或许还有几分凶险,要添些小心,可如今又添了刘景天一道,这些场面就更是只如班门弄斧——

    乍看来声势浩大的逼宫,只如熊熊烈火一股脑儿扑上了雪山冰渊,一个闪念,便只剩下些无力的雾气。

    旁的倒都还算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其中竟然还牵扯到了南康公主的丈夫。

    刘景天没有兄弟,没有宗亲,这些人便找到了南康的丈夫,劝说他天子驾崩,只要杀了宫中皇子,天子无后,便只能过继他与南康长公主的幼子登基,到时候,你就成了天子生父,岂不是比如今困在妇人裙下的憋屈日子,快活了百倍?

    南康的丈夫是个蠢货,还当真被说动了,兵变当日,这个屠户出身,并无驸马官位在身的“驸马”披了甲胄,领着公主府上的五百侍卫,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当着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与他冲到了龙武门。

    这当真是谁也没想到的事,原本按例公主府侍卫只有二百之数,长公主也只有三百,是南康嫌弃自个府上的人,还没有和嘉与宗驸马带来的部曲加一处显得多,实在不够她长公主的气派,这才特意进宫缠着天子弟弟破例给她多添的人,苏允棠收回南康的长公主时,也忘了这回事,并没有一并收回。

    谁能料到,偏偏就用到了这场面上?

    五百侍卫,看着气派,在以逸待劳,埋伏许久的禁卫们面前,也不过两轮箭雨的事。

    南康的驸马原本倒是留着一条命的,不过消息送到刘景天面前后,他却也一点没客气,只看在南康和他三个大好儿子的份上,给了一个痛快,当场就砍了脑袋。

    这个时候,南康公主还远在汤山上陪着慈高太后,闻讯之后匆匆赶来,屠夫早被刘景天下令一并丢到乱葬岗去了,早都烂成了一团,想寻尸首都寻不到了。

    南康公主当然不会就这样认命,当即带着太后的懿旨冲进了皇宫。

    苏允棠也没有拦着,只是将人送去了养乾殿内,其间如何吵嚷苏允棠也没有关心,只知道最后公主的食邑也一并削了,连公主府所有违制之处,都要一一清理干净——

    次日,京中风光无二的南康长公主,就这样带着三个儿子,披麻戴孝,一路哭泣的回了汤山行宫。

    如此又过半月,刘景天便命人请苏允棠去见他。

    来人没说是什么事,苏允棠便也拒绝得很是干脆,之后李江海便亲自跑来了一趟,送了一副折子上来。

    看着这幅折子之后,苏允棠方才起身,吩咐:“去养乾殿。”

    兵变谋逆,这样的大事,牵连多少人都不算广,

    正如苏允棠先前所说,京中的勋贵世家,只如割韭菜一般的换了一茬,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朝堂,也的确是瞬间空出了不少位置出来。

    这些空出的坑,要填进去的萝卜们,就很值得争一争。

    这折子里,说的就是这一桩事。

    苏允棠一开始,就是为了将自己的人送入中枢,如今虽说葛老出现了,这原本的打算,她也并不打算退让。

    就如去厄所言,人在这世上,总是要有些倚仗的,父亲不在了,就要靠自己。

    苏允棠带了去厄初一,传了步辇,缓缓而行。

    不料才刚刚在宫道上拐过了一个弯儿,迎面就撞上了一个穿着低着头,形迹可疑的内侍,抬头看见苏允棠的仪仗后,便是眼前一亮,如看见救星一般冲了上来。

    来人身着内侍服侍 ,只是身形纤瘦,一开口声音也有些怪异,比寻常内侍都更娇媚,犹如女子:“皇后娘娘!求娘娘救命!”

    初一等人随身都带弯刀,见状抽刀出鞘,立即将人拦了下来。

    “娘娘,皇后娘娘!”

    苏允棠觉着这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开口拦下了初一,示意放人进前。

    的确不是内侍,开口话说的多了,便能清楚的听出来,就是实实在在的女子:“您当初答应过,要保下妾身性命的!如今陛下记恨,要杀我,娘娘救命!”

    说话间来人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的五官面目。

    看清楚的苏允棠微微凝眉,难怪觉着耳熟,的确认识,还是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故人——

    董惜儿。

    第83章 梨桂香

    ◎半老徐郎,装什么娇嫩?◎

    苏允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董惜儿了。

    当日在大明宫, 董氏来向她说了所谓父亲病逝的真相,要她答应了日后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是她暴露,要护她周全。

    苏允棠没有食言, 从葛氏夫妻处确认了刘景天的确在其中伸手之后,她在动手弑君之前,拦下了刘景天打发董氏去翠微宫的旨意,下旨在西六宫内挑了一处偏僻幽禁的宫室将人迁去进去, 还留了人手, 吩咐一应吃食用物, 都按着嫔位的分例, 不许有克扣刁难,足够人安稳度日。

    之后的一两年里, 刘景天这个天子都在受制于人,苟且偷生, 董氏自然更是听话, 安安生生的待在宫中, 毫不生事, 安静的简直都叫人忘了这么个人存在。

    直到后来葛老大大方方出现, 董惜儿听闻之后,心存不安,也曾派了人来求见, 说她当初所言一字一句都是实情, 实在不知道为何葛老还活着, 闹出这么大一场误会来。

    苏允棠当时有些不痛快, 但董惜儿说的话也的确没错, 也没有迁怒她, 仍旧如常。慈高太后去了汤山, 苏允棠还派人问过一回董氏,若是宫中待着忧心,可以一并跟去,董氏闻言拒了。

    苏允棠当时想着慈高太后也的确不是个好相处的,不想掺和无可厚非,仍旧说了叫她在宫中太平度日,便是刘景天察觉了,有本宫在,也不必忧心。

    董惜儿此刻便是拿当日的话头来求苏允棠:“娘娘答应过,便是陛下出手,也会护妾身性命周全。”

    苏允棠点了点头,迎着董氏满怀希冀的目光,却没有立即应下,而是忽的又问了一句:“你还干了什么?”

    董氏悲怯的面色忽的一变,捂着脸哭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允棠神色便又淡了几分。

    刘景天此人,的确是小心眼记仇不假,可他也最是识时务。

    这么长时间来,刘景天都看出她已经摆明了要护董氏,没有对董氏出手,为何这时却忽的翻脸?

    葛老也不是刚刚才出现的,刘景天突然不再容忍,只能是因此最近这段时间里又出了旁的变故。

    而最近发生的大事,也只有刚刚发生的宫变谋逆。

    苏允棠如今也没有那么好的脾气,问了一遍,见董惜儿不说,便也立即收起了这一丝耐心,转头示意初一将人拿下,一并带去养乾殿。

    事情到底如何,到了刘景天面前一问便知。

    没料到如今的苏允棠这般果断,董惜儿满面惊慌,还想开口,初一等人却是动作干脆,一把将人按了下去,又用丝帕将堵得严严实实,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响。

    就这样一路将人带到了养乾殿前,刘景天已然扶着拐杖,亲自迎出了宫外。

    不用继续伪装病重之后,刘景天便也请葛老来给自己治了一回腿。

    神医出手的确不一般,这才隔了半月,瘫了这么久的刘景天都能自个在平地上走动了,只是膝盖还有些不会打弯,速度不能快,上下门槛时也得扶着拐杖。

    “阿棠!”

    远远看到苏允棠,刘景天便立即笑了起来,又向前行了几步,停在了宫门内的门槛前,满面欢喜叫出了声。

    人到了三十往上,身形胖瘦就显得很紧要,瘦一些,便会显得年轻不少,反之也是一般。

    刘景天被圈禁的这两年里已是瘦到了极处,之前还更多是病态,如今调理了这些日子后,气色好了许多,面颊上也有了些肉。今日换了一身鲜亮利落的月白短打,再配着这幅元气十足的欢喜神情,便立即有了些清俊疏朗的少年感。

    “董氏?”

    说话间,刘景天也看到了一旁被押在地上的董惜儿,看清楚人脸之后,便有些不满道:“怎的还叫人跑到了你这儿?圈了两年,底下这群人越来越不中用了,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很该好好再收拾一遍。”

    单听这话,似乎带着几分不满埋怨,但配着他笑起的桃花眼,就只剩了亲近又熟稔的随意。

    苏允棠没有回应,

    眼前的刘景天,就如同一个自来熟到过分的路人,分明两个人的关系没到那个份上,甚至隐隐有仇,可他就是能够厚着脸皮装作与你无比亲近,赌的就是你不好意思抬手去打笑脸人。

    苏允棠也确实懒得与他计较,倒不是不好意思的事,只是以刘景天的脸皮,计较这个纯粹是以已之短攻彼之长,自讨没趣罢了,何必呢?

    刘景天果然一点不觉着尴尬,一面走着,便自顾自的继续开了口:“董氏竟还有脸去寻你,当真是好厚的脸皮。”

    他竟还有脸说旁人脸皮厚,苏允棠抬眸看他一眼:“她干了什么?”

    刘景天闻言便又是一乐:“朕就知道,阿棠必不会叫这种小人离间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说罢,还没有等苏允棠真正动怒,刘景天便立即知机补充:“朕刚才查出,给福宜下毒的人里,有董氏手笔。”

    之前的宫变之事,因为刘景天已然垂危,这群有心之人想要夺政,最大的阻碍,自然就是唯一的皇子福宜,在兵变之前,便也在后宫之中收拢了一个皇子身边的一个乳母,给福宜下毒。

    苏允棠对此早有预料,只是防范得利,没有得逞,之后也由此在宫中清出了一连串的宫女内监。

    没想到其中竟然还有董惜儿的事,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氏如今再是落魄,当初也是在宫中当过三年“宠妃”的,哪里能一点根底都没留下?

    方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允棠立在原处,看向一旁董惜儿的眼里,便已然都是凛冽的杀意。

    “呜呜!”

    一旁被揭穿的董惜儿满面泪水,不停挣扎,死心惊惶之外,看向刘景天的目光中,还透着满面的不甘与不解。

    刘景天也只是冷笑:“怎的,想不到直到现在,皇后与朕都是同体一心,没再给你在两边欺瞒离间的机会?”

    确实,董氏也不傻,觉着害了皇后的亲生儿子之后,苏允棠还会放过她。

    她之所以敢来对苏允棠求救,就是觉着这场“误会”之后,刘景天定然恨极了苏允棠。

    帝后之间定是早已成了不死不休仇人,见她求救,苏允棠也不可能向刘景天询问。

    借着这么一丝拖延的缝隙,她或许就能求得生机,再不济,也能叫两人仇恨更深,也算没有白白丢了性命。

    谁能料到,被这般欺辱之后,刘景天对苏允棠,竟还是这般狗腿似的殷勤嘴脸?

    事实上何止董惜儿呢?连苏允棠心中都难免疑惑。

    按着她一开始的想法,刘景天被她这般幽禁折辱,也就是体感互换,加上她如今掌控半边朝堂,对方无法记仇,不会报复,大概就是相互顾忌,相互戒备,从来王不见王罢了,再怎么也不该还是这样的嘴脸,

    堂堂天子,他不觉着这般丢脸,有碍帝王威严吗?

    眼前的堂堂天子好像早已忘了体面二字如何写,如同又成了当初那个嬉皮笑脸的地痞游侠,仍是笑呵呵道:“这人既是到了阿棠你这儿也好,分明受你照拂这么久,还毒害福宜,恶毒至此,就该随你处置。”

    苏允棠冷声:“陛下自己的嫔妃,自己处置,你当我如今还活该为你统领后宫,管教妾室你不成?”

    她当然不可能有脸色,一个董氏,凭什么有了毒害皇子的本事与野心?不都还是刘景天给的?如今又来充什么无辜。

    刘景天也不恼,仍旧好脾气的点头,一面吩咐将捆成粽子的董氏带下去,一面还对苏允棠解释:“之前掖庭里住着的那些采女选侍,朕都给了银子放了出去,倒是你上次采选进来的几个良家子,想着你或是要当女官备着,都没有动。”

    “说来,单是前头的政务就够劳人了,后宫里这些琐事,你若不耐,交给朕一并理了,也不算什么。”

    说话间,两人便也一前一后的进了内殿,苏允棠在罗汉榻的一侧坐下之后,见=为了防止刘景天再说些有的没的,便当前提起正事:“我来,是为了吏部送来的折子。”

    刘景天闻言了然点头,从案上翻出了一份单子,亲自上前来给了她。

    苏允棠抬手接过,神色也郑重了几分,董氏冒出来不过是一桩小意外,她今日前来,原本就是为了这桩正事。

    先前涉及谋逆的朝臣们腾出的位置,她要为自己的人争一争。

    原本以为刘景天找她过来,就是想要用这事拿捏她,或是与她提出什么条件,来之前,就做好了与对方平衡拉扯的准备。但此刻,将刘景天拟出来的任用名单看过之后,苏允棠的面色却有些不对。

    没有拉扯,没有拿捏,对方的这一份单子,有大半都是后党之人,与苏允棠亲自来处置都不差什么。

    刘景天:“朕这几日捋了捋,你那边有些本事的,都寻位置放了,还有一些就是些趋炎附势的酒囊饭袋,实在不堪用,你且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拿去重改个单子,送回来朕颁下去。”

    苏允棠闻言越发沉默起来,手中这一张轻飘飘的纸都莫名有些烫手。

    她培植党羽的打算没有遮掩,可刘景天竟也没有丝毫阻拦,反而是一副乐见其成,主动帮忙的态度,凡是可以的,都尽力为她周全。

    甚至这话中的意思,即便当真昏聩不堪用的废物,若是她有什么旁的考量,一定要给官,他这也不会如何,只要她开口,都仍旧会准。

    老实说,苏允棠将刘景天圈禁之后,在朝中历练两年,也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即便刘景天当真阻拦刁难,她也有的是对应的手段。

    但是这样没有任何磕绊,由刘景天将一切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再送到她手上,苏允棠也难免会生出一股贴心的顺畅舒服来。

    苏允棠收起单子,冷静开口:“你想要什么?”

    刘景天只笑得满面欢喜:“这是什么话?朕什么也不要,真说要什么,也就是想要你欢心。”

    这还真是实话,如果说刚开始,刘景天还有一些旁的想头,觉着或许能将体感再换回去,经过这几年光阴,他便已彻底认命了。

    而刘景天的性子,素来是不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能落地生根,并且迅速从中寻着机会与乐趣的。

    换不回来就换不回来嘛,与他互换体感,性命相连的人不是旁人,而是阿棠,是原本就要与他相伴一世的皇后,就已经比旁人好了千万倍。

    不就是要权势,要培植党羽吗,这还算个事吗?

    他们原本就夫妻,帝后敌体,如今又是性命相连,彻彻底底绑在一条绳上,这权势在谁手里不都一样?只瞧瞧这次的谋逆处置,满朝文武都在心惊胆战,觉着他与皇后太不要脸,居然故意装作不和,就是为了钓鱼清算老臣——

    什么天子纯臣,什么后党,内里其实仍旧是穿一条裤子!

    太子之术,原就是四处退让平衡,权势就阿棠拿在手里,总比拿在那些勋贵世家里强,朝中看似两党相争,其实又都是一体,古往今来,哪个皇帝有这样的“福分”!

    唯一要顾忌的,就是如今阿棠对她成见颇深,并不乐意与他夫妻一起,不过这也无妨,不就是投其所好?这事他早就干熟了的,

    他们如今所有的误会也都解释了,还有福宜毕罗这一双儿女,日久天长,小意逢迎,总能将这块石头再一点点捂回来。

    这么想着,刘景天便又是一阵心热,说着,便又一点点靠近到苏允棠身旁:“阿棠,朕是真心想与你重修旧好,你如今生气也是应当,咱们时候还长,只慢慢看朕日后就是了。”

    靠近之后,苏允棠便立即嗅到刘景天身上除了隐隐的桂花香外,还有着皂角与龙涎香的清香,又带着些干净又通透的水汽,显然才刚刚沐浴过不久。

    秋日干涩,这样的距离,也能看出他出水后涂了面脂,也修了眉峰鬓角,唇色红润。

    苏允棠甚至觉着他在面上敷了粉,因为他面色湛然,面色红润,难怪才隔了几日,就有这样白里透红的好气色!

    苏允棠缓缓吸了一口气:“你如今多大了?徐郎半老,还装什么少年娇嫩?”

    刘景天真挚的面色微微一僵,苏允棠便又继续道:“还有你殿里这香,你早说了不喜欢,还在这里装模作样,是觉着我是傻子吗?”

    这是她一进殿就发觉的,刘景天这寝殿里,用的是她平日里香方。

    合香也是有讲究的,男子用香与女子不同,便是宫中专为苏允棠调出的梨桂香,用隐隐的清冽之气中和了桂花的芳馥,只余清甜。

    可再是清冽清甜,这方子仍是桂花的香气为主,仍是刘景天最厌恶的气味。

    如果说此刻殿内香味,是因为她要来才刻意点上,苏允棠还算觉得正常,可眼前的香炉中并没有燃香,这是平日里日日用着这合香,日久天长,浸润到了布料木头中,才能这般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沁出来。

    葛老回来这才多久?刘景天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谋算了?

    苏允棠说他徐郎半老装嫩时,刘景天虽有些讪讪,倒还算平静,可提起殿内的梨桂香来,他却忽的有些怔愣。

    因着这莫名的躲闪,苏允棠要走时,刘景天便也没能来得及留人,只在原处,看着面前熟悉的背影径直远去。

    半晌,仍旧坐在原处的刘景天,脊背才缓缓松了下去,有些苦涩的揉了揉自己眉心。

    梨桂香并不是刻意谋算,而是他被圈禁之后留下的不愈心疾,白日都还好,可只要独自待在黑暗之中,分明已经脱身,他仍旧会心慌不定,毫无缘由的焦躁难安,如当初困在大明宫一般无法入睡。

    这一月来,他试过了许多法子,在殿内点上烛火,亮若白日,吩咐禁卫宫人守在近前,甚至召见乐师舞女,弹唱靡靡之音,酒醉金迷——

    无一例外,都全无用处。

    直到上次,皇后带着福宜毕罗过来,不慎落下了随身的香囊,他顺手系在床帐,在这他以往最不喜的隐隐桂香之中,却得了片刻安憩。

    自那之后,他便吩咐宫人寻出了椒房殿内,皇后近两年最爱用的香方子,原样配出一匣子送到了养乾殿。

    他并不是故意点梨桂香,而是只有嗅着与阿棠一般的香味,他才会睡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不是故意不更,卡带党刚刚收到了我的塞尔达,稍微打开试了一下就无法自拔,整天沉迷造高达嘿嘿嘿嘿,努力爬出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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