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娘娘教诲,微臣谨记。”


    林芝年这样端正恭谨,叫苏允棠刚刚严肃了的神情也立即温和:“快坐吧,称不上教诲,很不必如此。”


    虽是这样说,小林太医仍是认真的行了礼,才重新挺身落座,开始诊脉。


    如今自是不用委屈小林太医屈身在小木杌上,春淡夏苍早已在一旁备好了太医要用的锦凳脉枕,连苏允棠坐着的缠花大圈椅上都多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


    不得不说,这样的细微小节,去厄是顾及不到的,若非这四人的忠心不在此处,这样的仔细用心放在椒房殿中,便是无灾姐姐还在,都挑不出一句不是来。


    不知道刘景天是从哪儿找出来的人,她从前掌管宫闱时,怎的就没遇着?


    苏允棠随意出神,便没留意为她诊脉的林芝年眉头一点点的皱了起来。


    诊过脉后,林芝年收回手,转身询问去厄:“娘娘这些日子睡得可好?”


    去厄闻言一顿,却也不得不扭头看向春夏两人。


    她并不值夜,夜里守在娘娘身边的,都是这四人,其中又以夏苍上夜最多。


    夏苍抬头:“娘娘自进腊月便是夜寐难安,常常过了子时才睡下,半夜还会辗转梦魇。”


    去厄忍不住看她一眼,说的这般详尽,只怕值夜时当真提着心,瞌睡都没打一次。


    林芝年紧紧抿着唇角,沉声道:“果然,娘娘思虑过重,若总如此,微臣这微末医术,怕是治不得娘娘了!”


    苏允棠一时讶然,一向温润柔和的人,第一次显出几分严肃与恼意,自然叫人吃惊。


    可是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迎上苏允棠探究的目光后,林芝年面上的忧恼便如朝阳下的残雪,飞快的融了下去。


    他似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问:“娘娘先前的脉象,分明已有释然开阔之意,如今怎的不见大好,反而越发忧惧郁结起来?”


    苏允棠一时无言。


    忧惧郁结,自然是见了无灾姐姐之后,为家里的打算忧虑担心,忧心到夜不能寐、日不得安。


    只是这种牵连九族的大事与任何人也无法提及,便是在梦中不敢多言,唯有沉默。


    好在林芝年也并非一定要探个究竟,他见苏允棠沉默,便也贴心的转了话头,问她“无痛之症”有无好转,又叮嘱殿内宫人服侍起居要更仔细,娘娘自个不觉,便如看顾小儿,加衣递盏,用膳就寝,最好天气好时再出去走走,身子还会好的快。


    几人都仔细应了。


    病症看罢,林芝年为苏允棠开了新方,收起脉枕,临去之时,抬头温润道:“微臣虽不知娘娘忧心何事,只记得上月来时,永乐宫荒凉破败,如今娘娘解禁,便又是一派融融,可见时移景异,万事都终有转机之时,娘娘不知治气养生,单是积在心里,除了煎熬自身,叫真心爱重娘娘的人担忧难过,又有何益?”


    说罢,也不待苏允棠回应,林芝年就像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寻常闲话一般,自然拱手告别:“元节降至,外臣不便进宫,娘娘珍重凤体,待来年破五之后,微臣再来为娘娘请脉。”


    直到小林太医的身影消失在了殿外,苏允棠都未曾起身,就这样坐在椅上,怔怔看着窗外的冬日明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去了一趟的宫务府的去厄走了进来。


    “娘娘瞧,奴婢亲自去掖庭挑来的两个小丫头,叫安儿宁儿,都是春日里刚进宫的。”


    苏允棠记起要让去厄去宫务府要人的事,目光看向去厄身后,果然跟着两个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宫女,都是齐肩的短发,戴着镶了一圈红边的绒毛小帽,手上还抱着开的正盛的长寿花,红红黄黄,格外喜庆。


    普通宫女平日穿的只能是青绿一类的素色,只有元节时发下的新衣新帽,才会这样用细细的红绸滚一圈红边。


    苏允棠一顿:“快到元日了?”


    去厄也在感叹:“可不是,今儿个都是腊月二八了!”


    苏允棠几乎有些恍然:“这么快,这花儿是哪儿来的?”


    提起这个,去厄便顿了顿:“陛下吩咐暖房送来的,外头还有几盆,说要在椒房殿内摆着,图个好兆头。”


    长寿花的兆头自然是图长寿,通常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才喜欢,苏允棠犹在锦瑟之年,这个时候就求长寿,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清早才被她气走的刘景天,这时还会给她送花,原本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之处。


    “不光这个,还送来一副头面,也是陛下赏给小姐的元节礼。”


    去厄说着,又从外有端来了一方锦匣,匣外贴着天子内库的签条,打开之后,是一套嵌红宝的玉珏寿字金发冠,同样是寓意长寿延年。


    能收进天子内库的,当然都是好东西,这发冠金光璀璨、富丽堂皇,正适合元节。


    只是去厄疑心之下,总觉着哪哪不对劲似的:“小姐不喜欢,奴婢就都收起来吧,哪有这岁数摆长寿花的?”


    苏允棠闻言却摇了摇头:“金冠用不着,先收起,花儿都搬进来摆上吧。”


    去厄:“小姐喜欢这儿花?”


    苏允棠摇头不语,花不过平平,只是长寿这样的好兆头,却正是她现在用得上。


    她提起了另一桩事:“过两日轻雪与贵妃要回来,咱们要先安顿好它们的吃食住处。”


    去厄诧异:“怎的接回来了?小姐先前不是说就让它们在府里终老。”


    苏允棠垂眸:“轻雪贵妃自小就认我为主,陪了我一辈子,放在外头两年不理已经够过分了,怎么能叫它们在外头终老。”


    去厄怔怔应了一声,总觉着小姐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定了,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苏允棠已经又道:“一会儿得空了,去寻寻我从前练功时穿的短打胡装。”


    去厄瞪大眼睛:“小姐要那个干什么?多少时候不用了。”


    苏允棠:“正是许久不用才该寻出来,趁着日头好,膝骨不疼,就在屋里换上衣裳,打两遍五禽戏散散筋骨也是好的,若不然总是这样憋闷着,身子什么时候能够大安?”


    去厄又惊又喜,连连点头:“正是呢!小姐能想通就最好了,您等着,奴婢这就去寻!”


    看着连蹦带跳、许久没有这么高兴过的去厄,苏允棠也不禁抬了嘴角,可片刻之后,笑意收敛,眸中闪过一丝自责。


    何止是去厄,无灾、允德……乃至于外头的贵妃与轻雪,又何时真的高兴过?


    林芝年的话一点不错,父亲去世,物是人非,这样要紧的时刻,她却不管不顾,煎熬自身,叫所有关心在意她的人为了她担忧难过。


    不,甚至不仅如此,这两年来,她把将军府与幼弟交给无灾姐姐,将身边多年的苏家侍女寻各种理由送出宫嫁人,只留一个年岁小的去厄,甚至连贵妃轻雪都不肯放在身边。


    她寻了各种不得不为之的理由,看似顺理成章,实则只是在心底下意识想提早安置好一切,放弃这一切——


    她是在等死。


    苏允棠微微闭眸。


    如此怯懦,怪不得无灾姐姐连这样的大事都不肯与她商议,只是要她忍耐等待,等待那由旁人搭上性命,九死一生才可能换来的“好日子”。


    可是父亲病逝后,分明身她苏允棠,才是最该撑起将军府的人。


    如今她却置身事外、躲在大将军三个字的荫蔽下顾影自怜,连她应当担起的责任都抛到了脑后。


    这样的糊涂,父亲若是还在,看到她这幅模样,一定会后悔没有早日过继嗣子,把将军府留给她。


    苏允棠重新睁开双眸,去厄走的太急,刘景天赏下的玉珏寿字冠还在案上闪着金光,一旁嫣红的长寿花在冬日暖阳下开的鲜艳烂漫。


    在片刻的安宁与沉静里,纠缠了苏允棠半月的忧惧不安,便仿佛也在这平静中一点点沉进了最深底处,心境与神智,都从没有像这样澄澈清明。


    她如今能做的事不多,最要紧的,便是眼前的鲜花金冠。


    她前些日子浑浑噩噩,虽也疑心,却没有真正重视。


    刘景天从来不是迟疑反复的心性,偏偏在她的处置上出尔反尔、反复无常,背后必有叫堂堂天子顾忌退让的缘故。


    能叫刘景天所顾及的,一定是她可依仗助益的。


    其二,便是如小林太医所说,养生治气,保重自身。


    无灾姐姐筹谋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权势野心,而是因为她在宫中日渐病弱,是为了她的日后。


    不单是只有她身子康健、平安长寿了,无灾姐姐才会收起冲动,耐心听她的打算。


    更多的,是在没有寻到刘景天的顾忌之前,她最好的凭仗,便只有自小磨炼出的锋芒与筋骨。


    刘三宝是她自己的看重的少年,刘景天是她亲口应下的夫婿,一切都是由她而来。


    即便当真到了最不得已的那一日,动手的也不该是毫不相干无灾允德,不该是素不相识的此刻亲信。


    而是她自己,是苏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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