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计延宗站在院里, 看着几个仆人架着梯子往各处挂灯笼。
因为是借住,又是王府,就算办喜事也不敢很张扬,只将各处都打扫一遍, 门窗廊柱上挂了红绸和彩灯, 又铺了大红的地毡。
蓦地想起上次办喜事——说是办喜事,其实只是两个人两盏酒, 一盘花生, 他穿了新衣,明雪霁连新衣都没舍得做, 简陋到极点的婚礼。那晚,是他们的第一次。
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没有喜烛,只有墙角点着盏油灯,摇摇晃晃昏黄的光,她紧张羞涩,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摸索着试探着, 紧张中夹杂着愤懑和不甘, 破旧的门窗四处漏风,乡下土墙不隔音,能听见外面的鸡叫狗叫,陌生, 不安, 又屈辱。
直到看见落红。
一切都清楚地摆在眼前, 那个不省人事的夜晚,那个屈辱的早晨, 他和她衣衫不整被明家人从一张床上赶起来,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过。
一切都是阴谋。可笑他自负聪明,以为明家只不过是区区商户,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里。
“爷,”突然听见小满叫他,“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终于悔悟了?计延宗飞快地转身,急着要走忙又停住。如果她一叫他就过去,未免太助长她的气焰,这时候应该拖一会儿,让她再忐忑一会儿,如此一来,恩威并施的这个威,才能落到实处。
计延宗耐心看着日影,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慢慢过去。
在门前刻意放重步子,咔一声,打开黄铜门锁。
双扇门扉推开,阳光漏进屋里,能看见飞舞的灰尘,带着不新鲜的气味。一开始,他以为最多关上两三天她就会屈服,没想到关了整整十几天她才肯低头。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他自以为对她了如指掌,经过这次,才发现这个老实到懦弱的女人,其实也有芒刺。
计延宗慢慢走进卧房,看见床前桌边,明雪霁抬起了头。
瘦了,瘦了好多。计延宗心里有些异样,没有说话。
明雪霁站起身,低眉垂眼向他请安:“相公。”
声音嘶哑干涩,怯怯的,带着几分不知所措,计延宗心里的异样越来越强烈。她可真是倔,锁在屋里十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怕是现在,连怎么说话都有些忘了吧。
有点心软,很快又压了下去。她这次做得太过,若是因为一时心软对她和颜悦色,那么就会前功尽弃,今后就更不好管教了。计延宗在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明雪霁知道,他在等她认错。从前她犯错时,他也是这样冷着她,等她认错。慢慢上前一步,再次福身行礼:“这次都是我的错,相公原谅我吧。”
心里的愤懑越来越强烈,然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了伪装。她想了这么多天,挣扎了这么多天,今天叫他过来不是要鱼死网破,而是,要寻个出路。
为自己,为母亲。她既然不准备死,就要尽最大努力好好活着。
她福身的姿态低得很,柔弱顺从,几乎和从前一样,计延宗心里一阵松快,点了点头:“错在哪里?”
“第一不该大吵大闹。第二不该忤逆父母,当面顶撞父母。错得最厉害的就是,”明雪霁低着头,“不该欺骗相公,违拗相公,更不该对相公娶妻的事起了妒忌的心,惹相公不高兴。”
计延宗压低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她说的,都是那天夜里他训斥她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一条条认错,她对他,总还是敬畏的。这让他觉得快慰,但此时并不能对她有好脸色,便依旧只是淡淡的神色:“妒忌乃女子之大恶,你一向贤惠,不会连亲妹妹都容不下吧?”
“我知道错了,从今后再不会犯,”明雪霁没有迟疑,很快答道,“只求相公原谅。”
心中越发快慰,眼中终是带出了极淡的笑意,计延宗像从前每一次她认错时那样,加以肯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诚心悔过,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待你。”
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发现了他的笑。她知道这个回答会让他满意,她虽然很笨,但是关了整整十几天,有大把时间可以琢磨,如何哄着他,如何让他一点点放下警惕,总还是做得到的。“谢谢相公,今后我一定好好改过,再不惹相公生气。”
那点笑容飞快地从眼中传到了唇边。计延宗心想,终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人,就算一时叛逆,终究还会回到正轨。“婚期定在八月初六,这些日子家里会有些忙乱,你帮着母亲好好打理,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看见她怯怯抬头:“相公的意思是说,我可以出去了吗?”
因为瘦了许多,这一抬头,下巴只剩下小小一点,那双眼显得越发大了,又深又黑,带着孩子般天真的依赖。计延宗觉得心软,连声音也跟着软了下来:“出来吧,本来也不是为了锁着你。”
都只是为了让她知错,让她早点悔改罢了,关了她那么久,他也不是不心疼。
明雪霁缩在袖子里攥紧的手,稍稍松开一点。好了,她终于能走出这间屋子了,第一步总算迈了出去:“多谢相公。”
计延宗站起身:“至于你的名分……”
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说,迈步走出了门:“我还有事要忙,你记得先过去给伯娘和母亲请个安认个错,别让她们为你操心。”
那件事,还不能现在就告诉她,还得再观察一阵子,看她是不是真心悔过。若是她表里一致,那就告诉她,让她也欢喜欢喜。
计延宗走出院子,叫过长随:“备轿,去明家。”
身影消失在远处,明雪霁收起脸上的恭顺,古井无波的一张脸。
她能出门了。能出去,许多事,就能办了。
慢慢走出房门,看见到处张挂的灯彩,院里新添了花草盆景,各处都有面生的仆从丫鬟走动,想来是明家为了明素心的新婚,特意送过来的。
去正房给张氏和蒋氏请安,蒋氏依旧冷冰冰的板着脸,张氏高兴得很:“你娘家送了许多好东西过来,真是阔气啊,延宗这门亲事总算是做着了!”
听见蒋氏鄙夷地嗤了一声,明雪霁低着头:“娘,我首饰都还在当铺里,您给我点钱去赎回来吧。”
张氏啊了一声,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手里也没钱啊!”
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这个儿媳妇自掏腰包贴补家里,从来没有她给儿媳妇钱的,怎么突然今天伸手朝她要?张氏老半天没回过神来:“延宗每个月就那么点银子钱,都交给你伯娘收着,我手里真没有。”
“相公马上就要办喜事,我连首饰都没有,”明雪霁抬眼,看看她,又看看蒋氏,“就怕到时候丢了相公的脸面,惹相公不高兴。”
钱。办什么事情都需要钱。她从前太蠢,所有的钱都拿来贴补计家这个无底洞,如今,她得想办法,攥住钱。
张氏听她提起计延宗,心里有点发虚,嘟囔着:“可我真没有啊。”
啪,蒋氏从钱袋里取出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拿去。”
她冷着脸,似乎很瞧不上她这种行径,明雪霁垂着眼皮拿过。
一小块碎银子攥在手里,明明很轻,却又觉得很重,沉甸甸的让人心安。她得攥住钱,和离、逃走、出家,或者去海州找外公找舅舅,无论选哪条路都得有钱,她得想尽一切办法,攥住钱。
张氏瞧着那块银子,酸溜溜的:“嫂子真阔气啊,大块银子,说给就给。”
“不像有些人,只知道贪钱,延宗的脸面都不顾。”蒋氏回敬。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明雪霁默默退出去,穿过长廊,来到角门前。
往里一望,草从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处,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低低蛊惑的语声:来找我。
找他。她势单力孤,撞得头破血流,她再没有什么可以去拼了。
找他。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
明雪霁低眼,向角门内迈出一步。
“夫人要去哪里?”小满急急忙忙拦在前面,“爷交代过的,夫人以后想去哪里都得先问问他,没爷的允准不能自己乱走。”
明雪霁停步,看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了个脸生的婆子,和小满一前一后拦住挡住,大约,是计延宗安排了,监视她的人。
伸出的脚又缩回来,明雪霁默默转身往回走。
今天看来,是没办法找元贞了,然而他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总觉得他应该安排了人盯着这边,那么她刚刚那一迈步,是不是也能传到他耳朵里?
皇城,漱玉堂。
歌舞正酣,元贞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致,捏着酒杯望向窗外。
庭前一丛月季底下,孤零零地开着一枝杜若,似乎快要谢了,柔白的花朵低垂着,近乎透明的白色。
让他无端想起那个早晨,墙角后折下的那朵杜若,花瓣软得很,手指一拈,湿滑的汁液。
“松寒,”皇帝祁钰笑着唤他的表字,“在看什么?”
元贞转回头:“没什么。”
“往年你进京都住在王府,今年怎么一直住在别院?”皇后钟吟秋与祁钰并肩坐着,跟着问道,“离宫里有点远,许多天也难得见你一面。”
眼前闪过明雪霁低垂的眉眼,裙裾掩着赤足,怯怯的,缩在身后。元贞笑了下:“偶尔换换口味。”
“这次进宫就不要回去了,朕已经让人把观澜苑收拾出来了,你还住在那里吧,难得今年中秋你在京中,朕和吟秋陪你一起好好过个节。”祁钰笑吟吟的,“朕还给燕国公捎了信,让他尽快入京,与你父子团圆。”
元贞靠着椅背,慢慢地,看他一眼。
父子,团圆,他们父子这些年来相看两厌,没有谁比祁钰更清楚,赶着这时候召人进京,却不是给人添堵么。不过这几年里,祁钰倒是一直致力于给他添堵。
薄唇扯了扯,元贞露出一个懒散的笑:“多谢陛下美意。”
又向钟吟秋举了举杯:“多谢皇后。”
看见钟吟秋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元贞便知道,这件事,祁钰事先并没有告诉她,也对,她到底比祁钰心肠软些,况且以她养在母亲膝下两三年的情分,又怎么会让那人赶在中秋时过来败兴。
祁钰现在,做皇帝做得越来越顺手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玩得很好,再不是十几年前,与他在冷宫中分食一个馒头的落魄皇子了。酒杯送在唇边沾了沾,元贞忽地一笑:“我怎么听人传说,陛下要娶戎狄六公主?”
看见钟吟秋惊愕后转为惊怒的神情,看见祁钰握着酒杯,久久没有说话,元贞懒懒回头,又去看窗外的杜若。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计延宗的婚期定在八月初六,到时候新人进门,那个女人总不至于,再去寻死吧。
入夜时计延宗还没有回来,明雪霁独自收拾着衣服细软。
小满和那个被称为刘妈的婆子整整一天都跟着她,她没能找到机会过去别院。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办喜事了,到处忙乱,她应该能找到机会。
门外有脚步声,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迎了出去:“相公。”
计延宗停步看她,灯光底下她神色温顺柔婉,让他嘈杂的心境一下子安稳下来。与明家争执了整整一天,其实有点疲累,不过此刻见她又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依恋着他,又让他觉得这点疲累,也是值得的。上前握住她的手:“簌簌。”
她曾说过,她母亲生她的时候下着大雪,躺在屋里都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房顶窗台的声音,等她出生时雪停了,天边隐隐透着日色,所以她乳名唤作簌簌,闺名唤作雪霁。
多温柔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样。计延宗收敛着,并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向伯娘和母亲认错了吗?”
“认了。”明雪霁看着他握她的手,还是想呕,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掩饰,“伯娘给了我银子,让我把首饰赎回来,免得办喜事时给你丢脸。”
虽然与事实有些出入,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他没有刻意去核对,应该不会发现吧。明雪霁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说谎很难,但她一次两次,总能慢慢学会吧。
计延宗并没有多想,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走:“首饰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如今家里日子艰难,钱还是应该用在紧要的地方,这些浮华装饰不必太计较……”
突然一怔,看见屋里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袱,还有一个箱子,整整齐齐摆在边上,慢慢抬眼:“这是做什么?”
“我想着把屋子腾出来,到时候给你和素心住。”明雪霁依旧低着头,看起来,很像是恭顺,“除了正房,这里是最大一处院子了,素心从小在家里养得娇,喜欢住得宽敞点,别处只怕她不喜欢,还是你们住这里吧,我去后面住。”
这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让人看了想吐。
计延宗还记得,三年前没出事时,明素心独自住一个院子,挨着正房和小花园,精致漂亮,明雪霁住的是抱厦最边上一间屋,跟伺候赵氏的丫鬟们在一处,寒酸得很。心里一软,抬手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你能做到这样,很好,不枉我素日对你的教导。”
今天争执许久,明家最终妥协,同意两个人的位份按他的意思来办,他既然强压了明素心一头,按理也该在别处找补点,这处院子,他原本也想着收拾出来,当做明素心的婚房。
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怎么开口跟她说,没想到她竟主动提出来了,她对他,果然还像从前那样温存体贴。计延宗摸着头发的手慢慢滑向柔腻的后颈:“不着急,赶在办喜事前搬出去就行。你的住处我也看好了,就去东跨院吧,明天先让人打扫打扫。”
明雪霁低着头,压抑下强烈的抗拒:“好。”
东跨院,他的书房就在那里,他一天总有一两个时辰待在书房里,太近了,让人恶心,该想个什么法子搬得更远点呢。
耳边听见二更的梆子声,计延宗扯下她挽发的簪子,声音低下来:“睡吧。”
他搂住她的腰,明雪霁轻轻躲闪着,咬着嘴唇:“相公。”
计延宗低眼,看见她紧张羞涩的脸:“上次大夫交待过,说我当年小产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不、不能同房……”
最后几个字细得像蚊蚋一般,几乎听不见,她害羞得很,脸上红透了,似乎还有点愧疚,大约是愧疚不能够服侍他吧。夫妻三年,在床笫之事上她始终像处子般害羞,不过这样,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爱可怜。计延宗松开手,嗯了一声。
他没再纠缠,走去净房洗漱,明雪霁松一口气。吴大夫是元贞的人,他没机会去核实真假,至少今晚,他不会再碰她,再熬几天明素心进门,他应该没工夫碰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让他碰她一根指头了。
计延宗一边洗脸,一边隔着门跟她说话:“这几天王爷去宫里小住,廖长史回王府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都顾不上你瞧病的事,你先别着急,等廖长史回来,应该还会继续给你请大夫调养,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着这个由头,我们也能多跟王府走动走动。”
元贞不在?笃定了一天的心突然慌张起来,明雪霁慢慢吸着气,努力镇定下来。不能慌,就算元贞不在,该如何也得如何,性命是她自己的,母亲是她自己的,元贞肯帮最好,帮不了,这条路她也得咬着牙走下去。
不能慌。她已经在学了,她会学会如何走出来。
皇城,观澜苑。
元贞停在门内,向水里抛下一块糕,数十条锦鲤一涌而上,唼喋不已,就像十来年前,他住在这里时一样。
那时候跟他一起喂鱼的,还有祁钰和钟吟秋。两个被接进皇宫教养,名为恩荣,实则人质的权臣嫡子女,还有一个宫女所出、不受待见的三皇子,三个落魄人年纪差不多大,时常背着人一处玩耍,后来还学着戏文里撮土为香,结了义兄妹,祁钰最大,钟吟秋最小,他排在中间。
一展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当初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如今一心想要他的性命呢?
门外人影一动,卫队长黄骏走了进来:“王爷,明夫人今天出门了。”
元贞掰糕的动作顿了顿。出来了,是准备报复?还是准备服软,像从前那样窝窝囊囊活下去?黄骏还在说:“明夫人上午往西花园跟前走了走,不过没进去。”
是找他吗?元贞把剩下的糕都抛进水里:“继续盯着,有动静立刻来报。”
四更刚过,明雪霁送计延宗出门上朝,折返身往回走。
天还黑着,角门上着锁,听不见那边的动静,要如何才能把消息传给元贞?
“姐姐!”身后突然传来明素心的叫声。
明雪霁回头,看见她飞跑着过来,还没到近前,先已经哭出了声:“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处处不肯放过我?”
明雪霁听不懂,默默站着。
明素心跑到近前,她看起来已经哭了很久,眼睛又红又肿:“三年前你跟我抢英哥,我让了,为什么这次你还要跟我抢?”
她说的没头没脑,明雪霁不想纠缠,转身离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别走!”明素心一把抓住,哭着说道,“英哥让我和你一起做平妻!”
明雪霁吃了一惊。
明素心还在哭:“明明一开始都说的好好的,爹说休了你,英哥没吭声,后来又说让你做妾,英哥也没反对,结果昨天英哥突然说必须是平妻,要不然婚事就不办了,都到这时候了,喜帖都发出去了,怎么可能不办?姐姐,是不是你逼着英哥这么做的?我从来没想过害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呀!”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的委屈和不甘恍如隔世,如今由明素心亲口证实计延宗自始至终都知道、默许,甚至鼓动着这件事,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想不通,计延宗既然如此喜爱明素心,为什么又突然改主意,弄什么平妻?
明素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寻死一回,英哥就什么都由着你,姐姐要是用这种手段的话,那我也去死好了!”
“素心。”不远处传来计延宗冷冷的语声。
明雪霁抬眼望过去,计延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步步往跟前走。
明素心吃了一惊,抹着眼泪:“英哥。”
计延宗慢慢走到了近前,垂目看她:“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你们嫡亲姐妹,你连亲姐姐都容不下么?”
明雪霁心中生出巨大的荒谬感。这些话她刚刚听他说过,原来他对明素心,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一开始都说好的,我是妻,姐姐是妾,”明素心哭着问他,“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那些话都是你父亲说的,自始至终,我什么都不曾答应过。”计延宗神色坦然,“君子言出必行,若是我说了,我必定做到,我既没说过,自然不能由着你们失了礼法章程。”
明素心张口结舌,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明雪霁看着计延宗,荒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的,他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答应过,他只是由着明家人去办,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从来不做这些违背良心的事,他只是让别人替他去做罢了。
计延宗还在说:“你姐姐为了你,连自己住的院子都让了出来,你却在这里抱怨她猜疑她,我一向以为你识大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明雪霁看见明素心被他说的慌张羞愧,眼泪掉着,脸涨红着。从前这个模样的人是她,从今往后,就要改成明素心了吧,明素心那么想做他的妻,如今求仁得仁,也只能受着了。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明素心认错,明素心还在哭,明雪霁想了想,趁机开了口:“相公,住处的事我想了一整夜,东跨院离书房近,相公时常要在书房读书办公事,妹妹识文断字的,也能帮着相公,我什么都不懂,在那里只会添乱,还是把那里改成妹妹的起坐间吧,我去荔香苑住,也是一样的。”
荔香苑在最后面,离他最远,也就不必时时看见他。
计延宗怔了下,荔香苑最偏僻,处处都不方便,她为了他,真是什么都不计较。看了眼明素心,脸沉了下来。
明素心不敢再哭了,擦了泪抽噎着认错:“英哥,是我一时冲动,我以后不这样了。”
“回去吧。”计延宗并不很满意她认错的态度,但她一向娇惯,也只能慢慢来,“再耽误,我上朝都要迟了。”
他催着明素心往外走,自己落后一步,低声唤明雪霁:“簌簌。”
明雪霁抬头,看见他眼中淡淡的笑意,还有几分得意:“原本想等晚上回来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让你也欢喜欢喜,没想到这么快就给闹出来了。”
他是真的以为,给她一个平妻的名分,就是对她天大的恩赐,就可以把她的痛苦愤怒全都抵消。明雪霁低头,压下恶心的感觉:“谢谢相公。”
计延宗握她的手:“我早说过,计延宗不弃糟糠,你就是不信我。”
他含笑看她,没再往下说。明明这么难,明明她什么都没有,他却还是排除万难给了她平妻的名分,他对她如此眷顾,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八月初六转眼即至。
迎亲是在黄昏,但需要张罗的事情太多,明雪霁一大早就起来了。
往正房去时,计延宗也在,一身簇新的六品官员公服:“你回去歇着吧,你家里遣了人帮忙,人手够了。”
明睿和赵氏都怕她暗中动手脚坏事,千叮咛万嘱咐婚礼的一切都不许她插手,计延宗虽然觉得明雪霁不会这么干,但还是决定谨慎从事。
明雪霁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原委,答应着退了出去。
这样更好,她本来也只是装装样子,并不准备替他张罗。
沿着甬路慢慢走着,装作不经意拐到角门跟前,突然哎呀一声:“刘妈,我手帕掉老太太屋里了,你快去找找。”
刘妈走了,不远处几个丫鬟架着梯子在挂灯笼,明雪霁叫了声小满:“你去帮着扶扶梯子,别让人摔了。”
这些天她安分守己,小满早已没那么警惕,果然去了。
角门开着,能看见西花园门口的卫兵。
心跳一下子快得像擂鼓一样,明雪霁咬着牙飞跑过去,急急说道:“麻烦你禀报廖长史,就说我求见王爷。”
余光里瞥见灯笼已经挂了上去,明雪霁飞快地跑回来,小满跟着回来,然后是刘妈,找到了她故意掉在正房的手帕,明雪霁心里怦怦跳着,回头再看,西花园门前原本是两个卫兵,现在,只剩下一个。
是去送信了吗?
眨眼已是黄昏,吉时。
花轿在门前停下,明孟元背着明素心下了轿,计延宗下马,将红绿牵巾交到明素心手里。
门前厚厚的红毡一路铺到大厅,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着云朵,计延宗慢慢走着。上次成亲时,不,上次根本没什么成亲,只是他带着她,往乡下去。
大厅前拥着很多人,热热闹闹,无数张欢笑的脸。上次成亲时没有宾朋,只有他和她两个。
傧相在门前说着一套又一套吉祥话,计延宗牵着明素心,踏进门里。有孩童抛洒喜果,桂圆、花生、枣子还有各种彩纸包裹的糖块,上次成亲只有一盘花生,但是很甜,很香。
到处都是灯彩辉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计延宗在这时,突然觉得孤独,突然很想看见明雪霁。她这时候应该独自在荔香苑吧,她这时候,有没有像他一样,想着他们成亲的情形?
引着明素心在喜帐内坐下,宾客们哄笑着,等着揭盖头,突然有仆役跑过来高声禀报:“爷,廖长史来了!”
满屋里沸腾的人声全都安静下来,计延宗满心惆怅全都抛下,欢喜到了极点。
喜帖早就送过去了,始终不见元贞有任何表示,固然他知道元贞在宫里,固然元贞性子桀骜,京中王公贵族家里有事从不肯露面,但近来元贞屡屡召见,不免让他抱了几分希望,今日等不到人,原本已经断了念想,万没想到廖延竟突然来了。
必定是代表元贞前来贺喜,这份荣耀光辉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元贞待他,果然极不一样。
计延宗抛下明素心迎出去,满堂宾朋也都一窝蜂地跟出来,灯火辉煌的庭院里,看见廖延一身长史公服,不紧不慢走来。
“长史拨冗前来,计某不胜万千之喜!”计延宗隔得老远,早已作下揖去。
“恭喜翰林。”廖延还礼,唇边带着身居高位者礼貌又不失疏离的笑意,“我奉王爷之命,请明夫人过去说话。”
明夫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有些微妙的感觉。两个夫人都姓明,却不知元贞请的,是哪一个?
周慕深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明素心,都说元贞眼中没有礼法,随心所欲,但这还盖着盖头呢,大喜的日子,哪有把新娘子请走的?
耳边传来廖延的回应:“王爷说,请明大夫人。”
怎么是她?周慕深大吃一惊。
场中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计延宗心思急转。既是平妻,自然是不分大小,然而元贞一句大夫人,却从此给两个人分了大小,定了位分,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红盖头底下,明素心也听见了,觉得委屈,想哭,然而大喜之日是不能哭的,只能吸着鼻子拼命忍着。怎么都想不通,先说休妻,再说为妾,到最后成了平妻,如今轻描淡写一句话,她又成了小的那个,到底为什么,怎么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如愿?
听见计延宗带笑的声音:“内子还在后面,我这就过去叫她。”
明素心一下子红了眼圈。说好了今天只是她的大喜日子,说好了今天他不见明雪霁的,为什么说好的都不算了?
计延宗快步向荔香苑走去,一路跟廖延攀谈着:“不知王爷找她,有什么事?”
“王爷的事,我们做属下的也不敢问。”廖延含笑说道,“王爷才从宫里回来就立刻吩咐请夫人,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吧?”
急事?有什么急事,能用得着她去。计延宗百思不得其解,看看前面就是荔香苑一带粉墙,女子的内室却是不好让外男进的,连忙停步:“长史留步,仆自去叫她。”
廖延果然停住步子,计延宗独自进门,看见门前一左一右,守着小满和刘妈,这是他安排的,虽然明雪霁近来十分温顺,但他还是担心大喜的日子她会闹事,特意让人看着。再往前走,隔着浅浅碧色的窗纱,看见明雪霁独自坐在油灯底下做针线。
从前在乡下的无数个夜晚,他在读书,她就着灯光在旁边做针线,那些日子煎熬屈辱,却又是永远难以忘怀的安稳。
计延宗走进门里:“簌簌。”
明雪霁在灯下抬头,看见计延宗低垂的眉眼,他眸子里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并没有多少新婚的欢喜:“王爷叫你过去说话。”
心里卟的一跳。元贞,收到她的消息了。
站起身,又刻意迟疑一下:“王爷找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懂,别说错了话。”
“不妨事,我陪你一道去。”计延宗温存着声音。
他要陪着吗?明雪霁有些忐忑,转念一想,之前几次都是他陪着,可又有什么用?元贞想单独见她的话,总能找出无数办法。
跟在计延宗身后走出荔香苑,廖延迎上来招呼:“明夫人。”
也许是心虚,总觉得他今日的神色与以往不同,似是知晓了她的心思似的,明雪霁低了头,耳朵上开始热,霎时间就烫得难受。
计延宗在说话:“我们这就随长史过去。”
廖延笑了下:“王爷只请明夫人一个。”
计延宗怔了怔,待反应过来时,廖延已经走了,明雪霁跟在身后,最后是提着灯笼围随的侍婢,蚌壳镶嵌的明瓦灯拖出她纤瘦的身影,一搦细腰,缠着道旁的杜若。
计延宗无端觉得心里有些发虚,慢慢走回前厅,鼓乐声说笑声一下子灌进耳朵里,人丛中明素心向着他抬起头,红盖头四角缀着的珍珠流苏颤巍巍地动。
计延宗拿过挑盖头的秤杆,走到她面前。
***
明雪霁慢慢走过西花园的小道。入秋后一早一晚开始阴凉,草木踩在脚底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蓦地想起那次就是在这条小路上扎破了脚,躲进那个黑暗潮湿的山洞,从此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像面对着悬崖,做好了一切准备要跳,又禁不住地害怕,发抖。在无数翻腾的思绪里突然生出一丝侥幸,也许元贞只是个好心人,也许他只是想帮她,什么都不会向她索取呢?
光线陡然一亮,她来到一处从未来过的院落,院墙很高,带着沉重的压迫感,明雪霁茫然地站住,听见廖延介绍:“这是王爷的院子。”
他停在外面不再往前,低声道:“王爷请明夫人单独进去。”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耳朵里都能听见咚咚的响声,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明雪霁觉得晕,腿软得有点站不住,看见廖延转身离开,侍婢们提着灯笼跟着走了,四围寂静,只剩下她一个人。
院门开着,像黑暗中张开的嘴,等着将她吞吃下肚。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见最中间的屋子亮着灯,元贞挺拔的身影映在窗纱上,如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
耳边仿佛响起他低低的语声:来找我。
她来了,到这一步,她也只能继续往前走。
明雪霁发着抖,迈进门内。
四围安静到了极点,隐隐听见不远处飘来喜庆的鼓乐声,伴着她孤零零的脚步声,一个一个,踩在心上。
越走越慢,离那个身影,越来越近。
虚掩的门无声无息开了,灯光流泻出来,元贞站在门内,刀锋般的薄唇微微一勾:“来。”
第24章
明雪霁停在门外。
喘不过气, 腿软得只想倒下,又不能倒下,咬着嘴唇拼命支撑住。
几步之外,元贞在门内等着她。
初六的月光不甚明亮, 但灯光是亮的, 他站在月光与灯光之间,面容藏在灰暗里, 背后大片的光亮托出高大挺拔的身躯, 像庙里的韦陀,让人仰望, 又让人恐惧。
向前,还是退缩?明雪霁做不出决断。
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她。
她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黯淡的月光给她披上灰白的影,她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让他想起漱玉堂外,那朵即将凋零的杜若。
她在犹豫,人都来了,却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元贞耐着性子等着。她犹豫了太久, 死死咬着嘴唇, 咬得红嘴唇上都起了深白的印子,都要出血了,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元贞开始觉得不耐烦。他的耐心一向都不很好,对她已经是格外破例。飞扬的剑眉抬起一点, 笑意收敛了, 她的身子却在这时, 突然一晃。
颤巍巍的,杜若的每片花瓣都在挣扎, 然而一点一点,向他走来。
终于走到了近前,那么近,能看见她长长卷翘的睫毛上,不知不觉沾上的湿意,元贞薄薄的唇勾起一点:“来找我?”
依旧是低低的声音,像带着钩子,勾着她向前,再向前。明雪霁发着抖,余光里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很大,骨节分明,随意地垂着,却像蓄积着无数力量,轻轻一动,就能将她撕得粉碎。
怕得厉害,然而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能再退,明雪霁喑哑着嗓子:“是。”
听见元贞的笑声,极轻极快,瞬间消失:“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么?明雪霁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已经无路可走。哪怕要付出付不起的代价,哪怕眼前的只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了,早晚也得沉到水里淹死,但她没什么可选的,她只能抓住。
她总得试试,给自己找条出路。“想明白了。”
元贞勾唇:“进来。”
他让开位置,明雪霁默默走进去,身后有极轻的风声,元贞掩上了门。
西边隐隐的鼓乐声一下子听不见了,屋里安静得很,枝形烛台上插着很多蜡烛,照得四处一片光亮,明雪霁躲没处躲,瑟缩着站在门边,一步也不敢往前。
元贞径自走去屏风前坐下。紫檀的椅子高而宽阔,是按着他的身量定做的,向椅背上一靠,伸出两条长腿,抬眼看她。
灯光给她披上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她整个人窘迫无措,缩成一团躲在门边,让人觉得无用,又觉得怜惜。元贞瞧着她,不动声色:“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距离足够远,强烈的压迫感稍稍放松一些,明雪霁嗫嚅着开口:“我,我要和离。”
迟迟不得他的答复,大着胆子看过去,他也在看她,唇边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笑。明雪霁一个激灵,连忙转开眼,听见他凉凉的声音:“就这?”
明雪霁茫然地抬头,他唇边的酒窝很深,笑得嘲讽又轻蔑:“你死过一次再求到我面前,就只为这个?”
那样蔑视,那样讥讽,让她死死压在心底的愤怒忽一下蹿了出来。不,不止这个。她还想报复,想把他们欠她的都讨回来,想让他们跪在母亲坟前忏悔,甚至还想,杀了他们。明雪霁紧紧咬着嘴唇,不,她所求的,远远不止和离。
元贞默默看着。她嘴唇咬破了,有细碎的血痕,沿着唇缝洇出一线红,像涂了极浓烈的胭脂。她的手攥得很紧,骨节发着白,皮肤也很白,指缝间、手背上有许多伤痕斑点,是过去辛苦劳作留下的伤。
这样一个老实到无用的女人,就算怒,也只懂得伤害自己。真让人,生气。
耳边隐约听见西边的鼓乐,元贞想起跟燕国公府彻夜不停的歌舞,想起皇宫中唱彻的笙歌,眼前明雪霁苍白憔悴的脸,渐渐与母亲,与钟吟秋的脸重叠在一起,分辨不清。元贞起身。
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她如梦初醒似的,畏惧着往后挪,身后就是冰冷的墙壁,元贞伸手撑住,挡住她的退路:“躲什么?”
男人坚硬的臂膀,与身后冰冷的墙,圈成一个牢笼,牢牢锁住她。明雪霁动弹不得,闻到雪后灌木凛冽的气味,夹杂着宫里染上的龙涎香气,他的头低下来,微凉的呼吸拂在她额头上,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她。
“真是没用。”他垂着眼皮看着她,锐利的容颜越压越低,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将她劈开,“整整三年,你做牛做马伺候他们,你搭上所有供养他们,他们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踩着你的脊梁往上爬,现在,他们逼你去死,他们连你的母亲都不肯放过,你所求的,就只是和离?”
不,不止是和离!脑子里嗡嗡直响,明雪霁哽咽着,仰头看他。
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那么小,畏缩苍白,但她眼里,有火。是怒火吗?她这个没用的人,也会发怒吗?
阴影越来越低,元贞伸手,忽地捏住她头上的簪子。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挡,手指碰到他的手,有薄薄的茧子划过,带起不自觉的颤栗,急急缩手。
他便慢慢的,抽出了她的簪子。
发丝披散下来,明雪霁在恍惚中,怔怔地看他。
元贞也看着她。乌黑的头发落了一肩,她尖尖瘦瘦一张脸藏在发丝里,让他想起乌云遮住月亮,缝隙里透出淡淡的柔光。手上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心底突地一荡,捏紧了簪子。
透明的琉璃簪子,廉价,简陋,像她从前的人生。元贞拿在手中:“你嫁给计延宗时,戴的也是这个吗?”
不是的。眼泪掉下来,明雪霁仰望着他。那时候,她戴的是母亲留下的簪子,簪头上一颗拇指大的珍珠,柔和的光。后来卖了,给计延宗买墨卷,他说文章亦有流行,要买最时新的墨卷来揣摩,才能写出考官中意的式样。
耳垂上一凉,元贞捏住了她的耳坠。手指上有茧子,摩擦着幼嫩的皮肤,明雪霁颤抖着,想躲,又像被什么压住了,动弹不得,看着他不甚熟练的,将那两只小小的琉璃坠子从耳洞里摘下来:“你那时候,戴的是这坠子?”
不是的,是母亲的珍珠坠子,后来也卖了,换了家里的米粮。
“你手上这些伤,也是一开始,就有的?”元贞握住了她的手。
微凉的手,却像火突然烫上来,明雪霁挣扎着想逃,又被他牢牢攥住。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划过,涩涩的触感从皮肤到心底,手指停在腕上,那块疤,红色的,扣子般大小,做饭时热油烫的。手指抚过手背,那条疤,上山砍柴时被斧头划的。明雪霁抖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住她细细的无名指。
那块疤,在指根,指甲盖大小,黑色丑陋,凹凸不平。从前戴着母亲的戒指,后来戒指没了,她的孩子没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这个丑陋的伤疤。
反反复复,一个没好,又新添一个,像她千疮百孔,任人宰割的前半生。
明雪霁说不出话,泪眼模糊中,看见元贞扬手,重重一摔。
啪!琉璃碎片四处飞溅,簪子坠子化成齑粉,元贞低头,他越来越近,现在不是他的阴影,而是他整个人,牢牢地罩住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耻辱,一一报复回来?”
想。太想了。颤抖着,哭泣着,声音含糊不清:“想,想。”
看见他突然放大的脸,刀锋般的唇停在她的上方,像漩涡,诱着她不断下坠,他声音低低:“那么,听我的,我帮你。”
他的气息突然变得很热,很烫,他靠得那么近,只要稍稍一动,就会撞进他的胸膛,绛纱袍的领口露出玄色中衣的边,压着银线,让人晕眩,混乱。明雪霁瘫软着,在墙和他围成的囚笼里,他薄薄的唇一动,气息压在她唇上:“衣服脱了。”
手拂过肩划过腰,停在裙襟,勾住衣带。明雪霁大口喘着气,不敢动,眼前泛着白光,漩涡越来越深,他带着薄茧的手探进去,隔着里衣,像在皮肤上烙下深刻的印。听他的,他帮她。但她需要,付出代价。是这种代价吗?
“别,求你,别,”抵抗着,用仅剩的勇气,“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别。”
“别?”他越来越低,唇几乎要蹭上她的,“为什么别?”
明雪霁又看见那个深深的酒窝,近得很,旋转着吸引着,也像漩涡:“害怕?羞耻?愧疚?”
害怕,羞耻,还有不知道对谁,不知道因为什么的愧疚,明雪霁想哭,哭不出来,看见酒窝忽地一旋,他冷冷吐出两个字:“狗屁。”
里衣上的手指勾了勾,打成活结的衣带开了,浅灰的裙蓦地松开一条窄线,露出内里佛青的裤,他的呼吸落下来,挨着耳朵,蹭着脖子:“计延宗这时候在干嘛?他有没有羞耻,有没有愧疚,有没有怕?”
没有。他怎么会有呢。有的话,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计延宗要你贤惠要你贞洁,那么他呢?”手还在向里,转过腰侧,滑向腰窝,那里,还有一条衣带,“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挣扎着,分裂着,强烈的羞耻混杂着报复的欲,望,几乎要把明雪霁撕碎。瘫软无力地阻拦:“别。”
“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计延宗活得风生水起,”呼吸沿着她的脖颈向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喑哑,“你却活不下去?”
不知道。是她太蠢,是她太没用吧。脑子里乱得很,什么都想不清楚,能感觉到他的手停在腰窝,勾住仅剩的一条衣带。瘫软,颤栗,想要屈服,明雪霁喘,息着,看见他慢慢抬起的脸,他上来了,对着她的耳朵,薄薄的唇蹭在皮肤上:“因为计延宗不要脸,而你太要脸。”
手指一勾,那根衣带,也开了。明雪霁站不住,瘫软着滑下,又被他接住,他坚硬的臂膀横在她腰间:“贞洁廉耻,都是计延宗用来驯化你的,想要报复,先把这些狗屁统统扔掉。”
明雪霁软在他怀里,余光瞥见松开的裙,佛青的裤脚扎着带子,裹着白袜,他的手滑下去,握住踝骨:“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不知道,说不出话,只是哀哀地看他。
他有片刻功夫转开了脸,旋即又转回来,抱起了她。
明雪霁浑浑噩噩,如在梦寐中,烛光摇晃着,在屏风后投下淡淡的影子,他慢慢走进去。
里面设着湘妃竹榻,泪痕斑斑,榻上摆着一套簇新的红衣,裙衫裤袜,小衣绣鞋,一样都不曾缺。明雪霁看见他低垂的眼,睫毛遮住情绪,晦涩看不分明。
他弯腰,慢慢将她放在榻上。有一刹那他离得很近,坚硬的胸膛抵着她的,明雪霁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音:“脱掉。”
他扯下了她的裙。
明明里面还有裤,明明一丁点肌肤都不曾露出来,却像是突然,撕下了她身上所有。十九年来所知所守,在这一刻统统坍塌。明雪霁大口喘着气,像失水的鱼,眩晕中看他越来越低的脸。
“换上。”他声音越来越喑哑,眼皮低垂,指了指那套新衣。
换上。过去十九年,统统都是狗屁。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没有退路。明雪霁抖着手咬着牙,抓住领口的扣子。
小小的盘扣,做成花朵形状,圆圆的凸起锁在扣眼里,急切着怎么也解不开。
他的呼吸有点沉,开始发烫,吐在她脖颈上,酥,麻,痒。
明雪霁用力一扯,拽开了扣子。
领口处的肌肤露出来,常年不曾见过光,更不曾被别的男人看过,贞洁的颜色,也许就是这样柔软的白。元贞的手指按上去。
明雪霁死死闭上了眼。
能听见他浊重的呼吸,砰砰的响动,是她的心跳,他低着头靠近,明雪霁发着抖。
腰间突然一轻,他松开了她。脚步声一点点向外,他走出了屏风。明雪霁睁开眼,看见他高大的身影拖在屏风上,他背对她站着,低声催促:“快些。”
快些。那边该洞房了吧,她千疮百孔的人生,她没有后路的未来。
明雪霁抖着手,一颗接着一颗,解开了扣子。
元贞背着屏风看着不远处的墙,心跳一点点平复,从未有过的怪异躁动却始终不曾压下,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让他不由自主,猜测她的动作。
在解衫子吧,旧红色的衫,上下三颗扣子。现在是里衣吧,刚刚他看见一点,是白色。有极轻的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大约是绣鞋吧。她这会子应该光着脚,那么小的脚,还没有他的手掌大,软,滑,白。
喉咙发着干,不自觉的,慢慢回头。屏风底下是花梨的垫脚,离地不过寸半,露出湘妃榻的一角,榻边垂下一小片白,细的脚踝,圆的脚跟,小的脚趾,指甲一瓣一瓣,淡淡的粉。
刚刚平复的心跳,无端地,又开始时紧时慢,元贞紧紧看着。
那脚,缩回去了,她在穿袜,她站起来了,影子映在屏风上,细的手,软的腰,起伏的身。喉结滑了一下,元贞慢慢向前,她现在,应该只穿着袜子吧。
影子突然弯折,她发现了他,急急缩在了榻脚。
元贞慢慢地吐一口气,转回了头。
灯影在晃,有极淡的香气,不知道是她身上的,还是错觉。
她终于穿好了,脚步细碎,走了出来。元贞回头。
正红的妆花衣裙,裙褶间压着金线,粼粼的波光,她素白的脸藏在浓密的头发里,抬眼看他:“好了。”
喉结滑了下,那种时紧时慢让人不习惯的心跳又来了,元贞扯了扯领口,没有说话。
明雪霁看着他,撕裂的余痛还在,疲惫虚弱:“现在,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有一刹那,元贞想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待着好了。下一息,强迫自己移开眼睛:“去梳妆。”
屏风另一边是桌子,放着妆奁,明雪霁默默走去坐下,听见他拍了下手:“青岚、青霜。”
门开了,两个青衣的丫鬟福身行礼,元贞独自走去窗前:“给她梳妆。”
妆奁打开,珠玉琳琅,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元贞,他从窗边回头,也在看着她。
梳齿划过发丝,水波般搅动,元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的后颈露出一痕,衣领向后垂下,柔软的折痕。发丝绾起来,雍容的牡丹髻,镜子里她的脸苍白安静,茉莉粉擦上去,淡淡的胭脂,像晕开的云霞。现在是口脂。
指尖挑起一点,点在唇上,轻轻一抿。呼吸跟着一紧,若是用唇替她抿开,不知,是什么滋味。
元贞猝然转过头。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低哑的声音:“好了。”
元贞转身。肌肤胜雪,红衣如火,她站在面前,像烈火里绽开柔白的花。负在身后的手动了动,元贞压下触摸的欲,望:“现在回去,见计延宗。”
肩舆停在阶前,明雪霁扶着丫鬟登上,听见元贞吩咐:“以后这两个丫头就跟着你。”
像小满一样,监视她的吗。明雪霁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肩舆抬起,视线骤然升高,婚房的鼓乐声又传进耳朵里,明雪霁低着头,看见领口上蓝宝镶珠的扣子,遮住里面的皮肤,发着烫,残留他手指的温度。
从不曾被别的男人看过的地方,如今,被他看了,摸了。
她迈出了第一步,她再也回不了头。
肩舆越走越远,元贞站在廊下,遥遥望着。
“王爷,”廖延从阴影里走出来,“明夫人是个老实本分的人,王爷若想帮她,计延宗根本不值一提,又何苦让她为难?”
“帮她?”元贞轻嗤一声。
第25章
青石板路伸向远处, 肩舆前面引着明瓦灯,给她消瘦的身影拢上一层朦胧的光影,元贞遥遥望着:“我没那么闲。”
廖延微微一怔,探究地看他:“那么王爷?”
肩舆转过拐角, 看不见了, 元贞收回目光:“我只想看看,这个软弱无用的女人, 能走到哪一步。”
转身进屋, 关上了门。烛光投在屏风上,摇摇晃晃, 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又好像有什么变了。元贞慢慢走进屏风,湘妃竹榻还在,衾枕整整齐齐,是她临走时整理过的。
伸手摸了下,指尖仿佛有柔腻的触感,鼻尖好像闻到了淡淡的香气,那种时紧时慢的呼吸又来了, 元贞微眯着眼。
那个满脑子三贞九烈, 软弱迂腐的女人,计延宗的妻。那么软,那么香。她这时候,到哪里了?
肩舆穿过花园, 走过偏院, 在厅前停下。
檐下挂着连珠结络的花灯, 五彩斑斓的光,鼓乐还在吹打, 夹杂着男男女女笑闹的声音:
“新娘子好个容貌!”
“真是仙子般的人物啊!”
“计兄好福气!”
明雪霁听见了计延宗的笑声,轻快欢畅,他现在,一定很得意吧。
“夫人请下舆吧。”青岚轻声来请。
青霜伸手扶住,掌缘薄薄一层茧子碰到手腕,明雪霁心头一颤。元贞手上,也有一层薄茧,碰她的时候像带着火,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定定神走上台阶,从门外望进去,花团锦簇中计延宗站在明素心身旁,盖头已经揭开了,一对新人,言笑晏晏。
耳边仿佛响起元贞的话:他有没有羞耻,有没有愧疚,有没有怕?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欢喜,得意。明雪霁默默望着,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角落里,周慕深独自把盏,斟满一杯。
看着喜欢的女子成亲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不过明家门楣太低,他娶不了她,也不舍得让她做妾,计延宗的人物才学称得上一等一,她嫁给这样的人,也不算辱没。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周慕深仰头饮尽一杯,听见四周的嘈杂突然停住,安静得让人诧异,下意识地抬头。
檐下的连珠灯照着,门外慢慢走进一人。
一个女人。
一身缭绫的正红衣裙,衣襟绣着牡丹蛱蝶,衣料针法都不是民间所有,甚至不是官用,只怕是进上用的,尤其那裙子,十六副裙摆雍容典雅,缓步走来时,裙褶间织的金银线映着灯光月色,像落日映照江水,波光粼粼。
再看容貌,肌肤胜雪,眉目婉娈,乌黑的头发绾一个牡丹髻,正中戴一支赤金九尾凤钗,尾羽绚烂辉煌,凤嘴里衔着珍珠串,每个都有小指大,最底下一颗水滴形的蓝宝石,颤颤地滴在美人眉心,为她柔白的肌肤晕出淡淡的宝光。
美,且媚。周慕深不自觉地向前探着身体,看她越走越近,秋波一顾,眉眼间似带着江南的水色,莫说屋里那些庸脂俗粉,就连先前最耀眼的明素心,也被她远远比了下去。
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惊艳之余,周慕深满心疑惑,计家他也曾来过几趟,是几时,竟有如此绝色的女子?况且在明素心大婚的日子穿一身正红,又是什么缘故?
下一息,女子来到计延宗面前,抬眉开口,唤了声:“相公。”
相公?周慕深大吃一惊,是她?!计延宗那个连字都不认得的蠢笨原配?怎么可能!
几步之外,计延宗低头看着明雪霁,心脏砰砰乱跳着,脱口唤了她的小名:“簌簌。”
她一走进来,他就认出来了。虽然她此时的模样与从前完全不同,虽然别人都认不出,但他是认得她的,结发夫妻,耳鬓厮磨,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模样。
在心里,他也曾想象过她现在的模样,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那时候他应该已经飞黄腾达,洗清了父亲的冤屈,那时候他再不用为衣食奔波,那时候,他会好好疼她爱她,珠宝珍玩,华服美器,别的女人有的他都会给她,固然她从不在意这些身外物,但那是他对她的心意。
只是眼下,他还没有余力弄这些东西,她怎么会装扮成这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计延宗心里温柔着,轻声问她:“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子了?”
这衣服,这赤金九凤钗,她耳朵上的蓝宝石坠子,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就连脚上的绣鞋也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随着她的步子颤巍巍的,发出柔和润泽的光。这一身穿戴加起来不啻千金,她从哪里弄来的?
明雪霁迟疑着低头,该怎么回答?元贞要她过来之前,一个字都不曾交代过,她也绝不敢说是元贞给的。身边人影一动,青岚上前答道:“翰林容禀,我家王爷前几天进宫时,将明大夫人烹茶取水的法子告知了陛下和皇后,皇后殿下试过后很是喜欢,特意赏赐了衣服首饰,托王爷赠予明大夫人,皇后殿下还说以后若是得了好茶,就请明大夫人进宫一起赏鉴。”
皇后赐的?计延宗吃了一惊,连忙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向着皇城的方向倒身下拜:“臣叩谢皇后殿下恩赏!”
皇后,赐的?明雪霁低着头,惊讶,迷茫。是真的吗?母亲教她的法子,得了皇后的赏识?元贞为什么一个字都没提?
明大夫人?明素心红了眼圈,先前廖延这么说,如今皇后又这么说,难道从今往后,她就只能屈居人下?可是一开始明明说好的,她们是平妻,不分大小的呀!
“二妹别哭,大喜的日子不能哭。”明孟元低声劝慰着,心里一阵翻腾。那样平平淡淡,丝毫不讲究好看的烹茶法子,竟入了皇后的眼?若是真能进宫和皇后一起喝茶,那么茶叶铺的生意,还有什么可发愁的呢。
嘁嘁喳喳,满屋子宾客都开始议论。方才王府大张旗鼓来请人,竟是为了传皇后的赏赐,这等体面荣耀,几辈子也得不到一次,竟让这位明大夫人得了!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明雪霁,都说这位原配发妻蠢笨无用还没有见识,可眼前的女人静默温柔,看着便是大家闺秀的排场,况且还有一身连皇后都夸赞的本事,怎么可能蠢笨无用,怎么可能没有见识?只怕,都是那些人为了压她一头,刻意散布的谣言吧!
议论声越来越响,有好事的当先喊了出来:“恭喜明大夫人!”
剩下的七嘴八舌,便都跟着道贺:“恭喜明大夫人!”
明素心忍了多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明大夫人,凭什么她是明大夫人?她的新婚之夜,凭什么是她出尽了风头?
周慕深紧紧攥着酒杯,酒洒出来打湿了衣服都没有觉察。烹茶取水,得皇后赏识,怎么可能!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上次见的时候还是个跛着脚的瘸子,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计延宗行完礼快步走回来,胸中激荡着,来挽明雪霁的手。皇后赏赐,还要请她入宫品茶,真是他想都不曾想过的殊荣,如果她能因此入了皇后的眼,那么他的前程,父亲的冤屈,还有什么可担忧?上次他还疑心她会的茶道只是皮毛,现在看来,是确凿无疑的了!
手还不曾碰到,明雪霁便已经闪开,边上青霜不动声色将两人隔开,计延宗怔了下,一时想不明白原委,然而王府的侍婢是决不能怠慢的,含笑说道:“两位辛苦,请回去禀报王爷,就说我明天携内子一道过去道谢。”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翰林,”青岚带着得体的笑,“王爷听说明大夫人近来身体不适,担心皇后召见时明大夫人无法赴约,故而命婢子两个过来服侍明大夫人,府中那些贵价都可以撤下了。”
王府侍婢本就不同,况且这两个的模样举止都绝不是泛泛之辈,竟然送来服侍他的妻子?如此看重,遍雍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计延宗压着欢喜,面上依旧是温雅从容:“多承王爷美意,计某感激不尽。”
青岚微微一笑,看向明雪霁时,恭敬着声音:“时辰不早了,夫人可要回房休息?”
是该回去了,虽然只在这里站了短短一小会儿,可心里的厌恶抗拒那么强烈,她快装不下去了。明雪霁低着声音:“相公忙吧,我先回去了。”
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计延宗下意识地想叫住,张了张嘴,到底没叫,看她搭着青霜的手,一步步走远了。
心里空落落的,回头时,看见明素心红红的泪眼,大喜的日子,她竟然哭了?计延宗一下子压了眉:“成何体统!”
明雪霁慢慢往荔香苑走着,入秋后夜里有些凉了,然而此时脸上发着烫,心里像烧着一簇火。
她的茶道,竟得了皇后的赏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然而皇后竟然,赏识她的茶道。
心跳快着,呼吸紧着,那簇火,越烧越旺。也许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呢?也许她也有用处,别人都替代不了的,她自己的用处呢?也许那些人说的,统统都是骗她,统统都是……
脑子里蓦地跳出狗屁两个字,心头突地一跳,是元贞说的。他总说什么都是狗屁,她不知不觉,竟然也学会了这个词。
粗俗,羞耻,然而,又那么痛快。
“姐。”身后有脚步响,明孟元在叫她。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孟元急急追了上来:“姐,你用的什么烹茶取水的法子?我得记下来,连皇后都赏识的话,铺子里应该能用得上。”
明雪霁看着他,其实他的嘴和下巴还是很像母亲的,但嘴巴以上都是明睿的模样,说话做事的风格也是,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她不会把母亲的东西,告诉他。“都是母亲从前的老法子,父亲很不喜欢,还是别用了吧。”
明睿很不喜欢么?也是,他对与母亲相关的人事一向都很讨厌,若是贪图一时小利用了,只怕从此就要失了他的欢心。明孟元没再坚持,想了想又道:“姐,明天我送些好茶叶给你,如果皇后殿下召见的话,你千万记得带去给皇后尝尝,顺便也提提我那间茶叶铺子,最好能让皇后夸上一句,这样一来,铺子的生意准能火上一阵子,再往后就好做了。”
明雪霁默默看着他。生意生意,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意,全然不在意亲情手足,他真的,完完全全是明家人了。
一旁的青岚看出她的抗拒,连忙开了口:“公子可能不太熟悉宫里的规矩,皇后殿下的饮食用水都是御膳房服侍,从来不用外面的东西,若是贸贸然带茶叶进去,是违反宫规,大不敬之罪。”
是这样吗?明雪霁也是第一次听说,暗暗记下。
明孟元吃了一惊,然而王府侍婢的话,又不能不信,脸上有些讪讪的:“这样啊,倒是我想得简单了。”
“明夫人身体不适,需得早些休息,”青岚含笑扶住明雪霁,“婢子这就送夫人回房,公子请留步吧。”
青霜一言不发挡在身后,明孟元没法再跟上,只得目送着明雪霁一步一步,走进树荫深处。
折返身回来时,新人已经送去了洞房,厅里酒宴还不曾散,三三两两,都在议论方才的事:
“明大夫人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得了皇后的赏识,这能耐可不一般啊!”
“从前总听人说大夫人如何如何不行,今天一见,这等人物要是都不行,还有什么能行?可见传言不能轻信啊。”
“哎,也未必是传言不可信,只怕是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呢!”
有心人,故意传的谣言。这是说谁呢。明孟元沉着脸,看见无数意味深长的目光向他看过来,大约都是知道明家内情的人。分辩自然不妥,明孟元压着不快转身离开,庭中一路彩灯通向偏院,那边就是洞房,明素心今天受的委屈不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缓过来点?
洞房中。
最后一个闹洞房的也离开了,计延宗掩上门,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不见,默默走去床前坐下。
“英哥,”明素心看出他不高兴,忐忑着凑上去,眼皮红红的,“我不是故意要哭的,实在是姐姐太让人难堪……”
计延宗打断了她:“她一个字都不曾说过你,甚至她今天根本就没打算露面,一切都是王爷的安排,你抱怨她,未免太过无理取闹。”
“她走都走了,为什么又跑过来,还穿着一身正红?”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眼泪不觉又滑下来,“明明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只有我才能穿红,结果她穿了,所有的人都在看她!”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大喜的日子,你一而再再而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明素心有点怕,然而到底娇生惯养了十几年,委屈更甚:“我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不来哄我,还一直埋怨我,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计延宗冷冷看她一眼:“你此时气急败坏,不可与言,等你冷静下来,我再跟你说。”
他脱下喜服,搭在架上,明素心脸上一红,连忙擦了眼泪低头在床边坐下,等着他来亲近,蓦地听见柜子开合的声音,惊讶着抬头,看见他取出一件家常衣裳,不紧不慢穿着:“今晚我去书房睡。”
明素心如同五雷轰顶一般,颤抖着声音:“你,你说什么?”
这可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等了这么久,这么多波折的新婚之夜,他怎么能抛下她去书房睡?若是那样,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活?
“你好好反思一下,等明天,我再跟你说话。”计延宗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哇的一声,明素心哭了起来,计延宗皱皱眉,有些淡淡的厌烦。
今晚,他原本也没打算跟她洞房。三年前她和她的家人强加给他的耻辱,他还不曾忘。
原本就想冷落她一晚,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大体,在婚宴上哭哭啼啼,让这个冷落,更加有了惩戒的意味。
计延宗走出偏院,往书房走去。
三年之前终归还是太年轻,这样娇纵的女子实在不是能好好持家,辅助男人的贤妻,那时候,他竟全不曾想到这点。
在书房门前停住,伸手推门,又缩回手。
先前那种孤独的感觉再又袭来,他实在,有点想明雪霁了。
转身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彩灯辉煌,他和她的婚礼那么简陋,如今这么体面的婚礼,却不是她。
他现在,很想看看她,抱抱她。
荔香苑。
明雪霁坐在镜前卸妆。
小满和刘妈已经打发走了,青岚一边给她卸着簪环,一边轻言细语说着话:“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或者那些不喜欢应付的事,只管交给婢子,若是身体不适或者谁人冒犯了就交给青霜,她学过医也学过武,这些都应付得来。”
门外悄无声息,青霜还在各处检查,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青岚,十七八岁的年纪,清爽俏丽一张脸,这么年轻的女子,却这么厉害。“你和青霜都是王爷身边的人?”
“是也不是,”青岚抿嘴一笑,“婢子和青霜姐姐是王爷命人调,教了,专门服侍国公夫人的。”
国公夫人,难道是元贞的母亲?明雪霁还想再问,青霜闪身进来,低声禀报:“计翰林来了。”
明雪霁吃了一惊,随即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计延宗在门外唤她:“簌簌。”
第26章
门窗紧闭, 窗帘也拉着,计延宗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低低唤着明雪霁:“簌簌。”
里面安安静静,灯光从帘子缝隙里漏出来, 她这会子是在做针线?还是在收拾打扫?她总是闲不住, 每每忙到深夜也不曾睡。
过去看惯了觉得平常,可一连许多天看不见, 才发现那些最平常的, 反而是心里最惦念着的。
计延宗敲着门,抬高了声音:“簌簌, 是我。”
等她发现他来了,在新婚之夜抛下明素心来看她,一定欢喜得很吧,计延宗期待着。
听见屋里极轻的响动,明雪霁走过来了,心里无端一阵欢喜,计延宗向前倾着身体,手放在门扉上, 要推时, 脚步在门内停住了,门并没有开,明雪霁隔着门跟他说话:“大喜的日子,妹妹还等着你呢, 快回去吧。”
果然是她, 在这时候, 还考虑着明素心的心情。计延宗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不着急,我先来看看你。”
“回去吧。”门还是没开, 她的脚步声一点点的,又走远了。
灯熄了,四周安静下来,她竟真的不准备见他。
计延宗觉得诧异,他在新婚之夜撇下明素心来看她,对她的偏爱溢于言表,她居然不见?又觉得欣慰,她知道今天是明素心的新婚,所以不肯见她,她如此贤惠懂事,不枉他这些年里一遍遍教导。
只是他现在,真的很想见她。“簌簌。”计延宗低低唤着。
没有人回应,计延宗独自在站在门外,想着初初与她成婚时的甜蜜,想着三年糟糠夫妻的艰难,想着这些天里她突然的叛逆和悔悟后的乖顺,心中百感交集。许久,屋里还是没有动静,看来她今晚,是决计不肯见他了,失望中带着欣慰,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那么,我走了。”
慢慢走下台阶,走出院子,在院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淡淡的月光笼着小院,到处都没有点灯,她节俭惯了,有月亮的时候从来不舍得点灯,说是省下灯油给他夜里读书用。
那些点点滴滴从前不经意的小事,此时一桩桩一件件翻腾着往外涌,计延宗定定地又看了一阵子,转身离开。
动静彻底消失后,屋里的灯亮了,明雪霁坐在灯下,长长吐一口的浊气。
真是,恶心。
“夫人要歇息吗?”青岚轻声问道。
明雪霁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脑子里乱哄哄的,身体明明非常疲累,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着逼着,让人片刻也得不到安宁,尤其是,被元贞碰过的地方。
手、脚、腰,还有最后,他带着薄茧的手贴着皮肤,在心口处那轻轻一按。
像烧红的烙铁打下烙印,刻在那里,一点点穿透皮肤,透到身体里去。明雪霁不由自主开始发抖,说话时打着颤:“我,我想洗澡。”
洗一洗,也许会好点吧。她被别的男人碰了,一定很脏吧,总得洗一洗。“打点冷水就行,一点点就够了,不费事的。”
入秋了,按理说该用热水,但烧水烧柴都得花钱,家里烧了的话也都是紧着计延宗和蒋氏、张氏用,她从来都是用的冷水,况且这么晚了,她也不能让王府的侍婢去给她烧水。
青岚怔了下,反应过来时,脸上便有些不忍:“天冷了,夫人身子有点弱,还是用热水吧。”
“不,不用了。”明雪霁推辞着。
“我去拿。”青霜硬邦邦地甩一句话,转身就走。
明雪霁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又被青岚拉着坐下:“夫人让她去吧,婢子和她过来之前王爷下过死命令,从此我们就是夫人的丫头,若是服侍夫人不周到,都要军法处置的。”
明雪霁听出来了,她也知道她不敢使唤她们,特意解释给她听,让她放心。脸上火辣辣的,蓦地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身边有吴妈妈,从海州带过来的陪嫁,四五十岁年纪,总是笑眯眯的慈祥得很,还有个大她三四岁的小丫头红珠,是吴妈妈认的干女儿,再后来母亲过世,吴妈妈病死,红珠被父亲卖了。
也不知道卖去了哪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青霜提着个半人多高簇新的大浴桶走进来,她看着苗条,单手拎着那么大的浴桶却丝毫不觉得吃力,明雪霁吓了一跳,想要帮忙,青霜早已经撂下木桶,转身离开。
“应该是去打热水了。”青岚解释着,挽起袖子倒了点水在浴桶里,“婢子先把这桶刷一下,刷好了夫人再用。”
她找了刷子刷着,明雪霁想帮忙,又被她劝住,站在边上看着,只觉得恍恍惚惚,今天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门外脚步声响,青霜回来了,一手提着一个大木桶,满满的都是热水,掂起来哗啦啦倒满了大半个浴桶,胳膊上还挽着个小包,装着澡豆、头油、花露之类,又有几条新毛巾。
屏风围起来,四面搭了帷幕,热水冒着白汽暖和得很,青岚上前想帮着宽衣:“婢子服侍夫人洗浴吧。”
“别,”明雪霁被火烧了似的,连忙躲开,“我自己来。”
青岚退出去,明雪霁解着衣服,新衣服新扣子,扣眼总是很紧,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开,领口松开,颈子下细白的窝,元贞摸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着烫。
抖着手急急脱掉,钻进浴桶,热水四面八方环绕上来,明雪霁用力搓洗着那处。
搓得发红发肿,火辣辣的疼,男人手指按住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心里涌起强烈的绝望和羞耻,耳边仿佛听见元贞低低的语声:他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哗啦一声,明雪霁湿着胳膊捂住耳朵,水珠凌乱着从脸上、身上滑下,仍旧挡不住那些从不曾有人跟她说过,听起来那么让人害怕的话一句一句往耳朵里钻:
因为计延宗不要脸,而你太要脸。
贞洁廉耻,都是计延宗用来驯化你的。
把这些狗屁统统扔掉。
明雪霁低低□□一声,闭着眼睛钻进水里。
窒息的感觉死死扼住,像那个漆黑的夜,吊在绳子上的时候。他救了她,他告诉她这么多从不曾听过的、惊世骇俗的话,他给她体面荣耀,让那些人头一次正眼看她,他让她能够如此奢侈的,在深夜用一大桶热水洗澡。
他是这世上唯一肯帮她的人,就算他向她要求什么,她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不是吗?
眼泪滑下来,消失在水里,明雪霁慢慢浮出来。头□□在水面上,像河里密密的水草,都说那里面藏着鬼,人跳下去被鬼抓住,就再也逃不出来,就也变成了鬼。
可如果变鬼是这样的,似乎比她做人,要好得多。
屏风外,青岚估摸着时间,有些担忧:“好阵子了,夫人不会有事吧?”
青霜往里头看了眼,没说话,青岚便知道应该没事,稍稍放下心来:“夫人好像有点不敢使唤咱们,方才我跟她解释了好久。”
青霜还是没吭声。
青岚知道她性子冷淡不爱说话,便自顾说了下去:“那些东西你都从哪儿弄来的?”
青霜看她一眼:“新娘子那边。”
明素心也要洗澡的,厨房烧了两大锅热水,澡豆、头油之类的都挑了最好的,她过去一言不发全给拿走了,那些人知道她是王府的人也不敢拦,只好重新再去准备。
“洗个澡而已,”青岚想着方才明雪霁怯怯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真是……”
来之前元贞交待过让她们带上新做的衣服鞋袜,但是澡豆头油这些,是万万没想到明雪霁居然也没有的。青岚心里有些不忍,她们虽然是下人,但元贞手头大方,月钱赏赐都是上上等,王府中又诸事便利,哪能想到堂堂状元府的当家主母,想洗个热水澡都这么难?
听见里面哗啦一声水响,明雪霁洗好出来了,青岚连忙问道: “夫人,要婢子服侍您穿衣吗?”
明雪霁裹着宽大的毛巾,急急说道:“不用,我自己来。”
她还是不习惯被人服侍着。
青岚果然没进来,明雪霁心里稍稍安定些,用毛巾擦着头发。
水里加了花露,身上还留着香气,头发用了上好的澡豆洗过,光滑得很,这些,都是她这三年里从来不敢想的。
将头发擦得半干,正要穿上从前的旧衣,青岚从屏风外递进来一叠新衣:“夫人,这些都是新做的,您换上吧。”
细绢的里衣裤,柔软熨帖,简直像是比着她的身材做的,明雪霁脸上发着烫,元贞是什么时候,把这些全都看在了眼里。
里里外外全部换好出来,床上也换上了新的被褥,青岚拿干毛巾将发梢的水汽擦干,倒了热水取过固元膏:“夫人吃了药就睡吧,今晚青霜姐姐值夜,婢子在您外间睡着,有事叫婢子就行。”
灯熄了,明雪霁躺在床上,头发里衾枕间,到处都是陌生清甜的香气,身体和精神都疲累到了极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中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今天的一切都像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此时,她像是水中一叶孤舟,飘飘摇摇不知归处,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水草,那个鬼,就在里面等她……
计延宗天不亮就起来了,已经独自在书房睡了十几天,按理说该习惯了,但不知怎的,昨晚分外觉得孤单,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着。
洗脸漱口挽发,换了身干净衣裳出门,下意识地便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昨夜她不肯见他,今天不是新婚夜,她总该见他了吧?他若是告诉她昨夜不曾圆房,她会是什么表情?计延宗眼中不觉露出笑意,大约是惊喜吧。
踏着青灰的天色走了几步,蓦地又停住步子,这会子还不到四更,她平时总是二更睡四更起,难得今天能睡个好觉,要去叫醒她吗?
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转身往偏院走去,让她多睡会儿吧,难道有一天不用做事,好好歇歇。
到了偏院时,到处静悄悄的,明素心还没起床,她在娘家娇养惯了,没有早起的习惯。叫丫鬟开了门,进去时,看见明素心抱着簇新的龙凤喜睡着,眼皮红红的,眼角还有泪痕,计延宗在床边坐下,咳了一声。
明素心一个激灵醒了,看见他时哭出了声,扑过来抱他的腰:“英哥。”
“怎么又哭?”计延宗抚着她的头发,“我特意赶着天还没亮回来,就是不想让人发现落了你的面子,你要是还这么不懂事的话,我就真生气了。”
明素心一阵熨帖,连忙擦泪:“我不哭了。”
“那就好。”计延宗点点头,“快起来收拾收拾,咱们先去王爷那边谢恩,回来再给母亲奉茶。”
谢恩,是为了昨天皇后赏赐的事嘛?明素心心里发着酸,忍着泪起来穿衣服,穿到一半到底忍不住,试探着说道:“既是给姐姐的赏赐,我就不用过去谢恩了吧?”
“夫妻一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怎么能不去?”计延宗催促着,“况且你刚刚进门,也该过去跟王爷见个面,这样天大的荣耀,别人求还求不来。”
明素心转念一想,元贞位高权重又不喜与人来往,周慕深这些公孙公子想见都不得机会见,如果她能见一见,说出去也是难得的体面。况且明雪霁那样的都能得元贞赏识,进而入了皇后的眼,她的才学本事只会比明雪霁高明百倍,这次一去,焉知昨日的荣耀不会落到她身上?
顿时起了争竞的心思,听见计延宗在旁边吩咐丫鬟去请明雪霁,连忙加倍用心地梳妆打扮,簪环首饰选了又选,特地挑了一套名贵又不张扬的衣服,不多时丫鬟回来说道:“大夫人身体有点不舒服,说是不过来了,待会儿去角门那里碰面。”
大夫人?明素心心里针扎一样,连下人们都这么叫了么?如今当着他的面不好训斥,等得了空,必要扳过来。
“她不舒服?”计延宗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睡好,有些头晕。”丫鬟道。
没睡好?计延宗松一口气,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原来昨夜不止他没睡好,她也没有,她虽然贤惠,但对他还是有独占的念头,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醋意,只让他觉得欢喜。吩咐道:“先别催她,等我这边出了门,你再过去叫大夫人。”
连他现在也这么叫吗?明明说好了是平妻,不分大小。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又不敢哭,抖着手将一支五彩辉煌的凤钗插在发髻里,带上一对拇指大的珍珠坠子:“我收拾好了。”
来到角门时,明雪霁刚到,明素心急急打量着,她穿着玉色褂子浅白裙子,都是以前的旧衣服,头上倒是戴着昨夜皇后赏赐的那支凤钗,不过她头上这支也不差太多,况且她的衣服都是最时新的衣料裁剪,绝对压到了她。明素心松一口气:“姐姐早。”
明雪霁点点头:“二妹早。”
计延宗看着她们姐妹两个,一个粉光脂艳,比世家贵女还讲究,一个却只是清清素素的旧衣,心里一阵怜惜,伸手来拉她:“改天做几件新衣服吧。”
“没事。”明雪霁躲过去没让他碰到,“家里开销大,省着点吧。”
“省哪里也不能省了你。”计延宗心里越发熨帖起来,“回来让素心取些钱给你。”
为什么是她?明素心一阵委屈又不敢分辨,只得点点头。
计延宗走在前面,明雪霁和明素心一前一后跟在后面,穿过花园走过后廊,来到王府会客的院外,明素心看着高高的门槛,暗暗咬了牙,今天一定要用尽毕生所学,压倒那人!
卫兵在门前拦住:“王爷只请翰林和明大夫人进去。”
只请明大夫人?明素心怔了下,急急唤计延宗:“英哥!”
计延宗也有点意外,忙道:“在下还带了新婚的二夫人。”
“王爷只吩咐让翰林和大夫人进去。”卫兵并没有通融。
计延宗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人都来了,却只请一个,是因为不熟悉所以不想见吗?然而也不敢硬顶,只向明素心吩咐道:“那么你在外面等着吧。”
明素心刷一下掉了泪: “英哥。”
“你先等着吧,”计延宗安慰道,“说不定一会儿就叫你了。”
他当先进门,明雪霁跟着进去,明素心独自站在外面,看着高高的门槛隔开两边,心中一阵气苦。为什么?她明明也是明夫人,她精心打扮了这么久,她的才学明明比明雪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为什么不让她进去?
明雪霁慢慢走着。方才的一幕是元贞有意替她出气,母亲去世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向着她,维护她。他现在,在里面吗?
脸颊开始发热,跟着是耳朵,脖子,尤其领口掩住的的那一小片,简直是像点着火,马上就要烧起来,明雪霁低着头进门,余光里瞥见绯衣的一角,是廖延。元贞并不在。
猛地松了一口气,像搬掉心口一块巨大的石头,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看见廖延起身让座,温声说道:“刚刚已经禀报了王爷,就是不知道王爷得不得空过来。”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余光瞥见紫衣的一角闪进门内,元贞来了。
颈子底下那块火迅速蔓延,烧得全身都开始发烫,明雪霁不敢抬头。
第27章
急促的脚步响, 计延宗迎了出去:“下官恭迎王爷!”
他不由自主弯着腰,脸上带着谦恭的笑,明雪霁默默看着。
她的丈夫,从前她当成天一样的存在, 在元贞面前, 也不过是条要饭的狗。
元贞点点头迈步向内,一双眼看过来, 明雪霁连忙低头, 心跳快得厉害,几乎要跳出腔子。
她知道迟早会再见面, 只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远远还没有准备好。
计延宗跟在后面:“承蒙王爷不弃,向皇后殿下举荐内子,又亲自传下皇后的恩赏,下官特地带内子过来向王爷当面致谢。”
“不用,”元贞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昨夜你夫人已经替你向我道过谢了。”
锋利的薄唇微微勾起,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向她一望, 颈子底下那处,曾被他手指摸过的皮肤火一般烧着,明雪霁屏着呼吸,急急低头。
细细的脖颈像弯折的花枝一样低下去, 元贞看见她衣服后领稍稍松开一点, 露出一小片细腻的白, 唇边那点笑意越发深了。
计延宗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紧走两步跟进来, 口中谦逊着:“内子见识浅薄,礼数上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明雪霁听见低低的笑,元贞弯了一双眼瞧着她,几分戏谑,几分暧昧:“不,她礼数周全得很。”
他的手微微一抬,似有意似无意,在领口底下轻轻一点,心脏咚地一跳,明雪霁霎时想起昨夜的情形,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王爷抬举了,”计延宗还在谦逊,“内子鄙陋,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烹茶,若是王爷不嫌弃,需要饮茶时只管叫她过来。”
明雪霁扶着椅子,看见元贞望过来,唇边那个酒窝随着语声兀地一闪:“好啊。”
他眼中戏谑的意味更浓了,明雪霁知道,他在嘲笑计延宗。非亲非故,孤男寡女自然是不方便见面的,可如今她的丈夫,亲手给他们找了一个见面的理由。
计延宗喜出望外。前面几次相见元贞始终不冷不热,并没有太多表示,但是这次,他能明显感觉到元贞心情不坏,是不是因为烹茶的法子得了皇后赏识,所以待他也亲热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眼明雪霁,从前觉得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妻子在前程上不能有所助益,如今这情形,却是意外之喜了。
可见连老天都在帮他。如今功成名就,明素心又带来了钱财人脉,如果再得元贞相助,何愁心事不成?余光瞥见紫袍一动,元贞搭了下扶手似要起身,计延宗生怕他走,连忙说道:“下官还有一事禀奏王爷,昨日下官娶亲……”
“哦?”元贞打断了他,“不是有夫人了吗,为什么还要纳妾?”
纳妾?计延宗有点尴尬,喜帖上写得清清楚楚是娶妻,昨日廖延来请时,嘴里叫的也是明大夫人,元贞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娶平妻,故意说成纳妾,想必是对此不快,有意敲打他。他来这趟解释一下,倒是十分有必要。
神色越发恳切起来:“王爷容禀,下官非是纳妾,乃是娶平妻,不为别的,都是因为下官家里的状况与别家不同。”
声音低下去:“王爷也许听说过,下官的生身父亲是戴罪死在狱中……先父一生廉洁,为官十数载,家徒四壁,下官敢以性命作保,先父必是冤枉的,下官一生所求,都只为洗清先父的冤屈。”
他顿了顿,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明雪霁抬头,看见他微红的眼皮。这话,他也对她说过,成亲后计清的第一个忌辰,他跪在计清灵位前,断断续续说了这番话,他还说眼下一无所有,洗冤之事遥不可及,唯一的出路便是凭着一身学问读书科考,考中得官之后,才有可能为计清翻案。
她被他一片孝心打动,想起了自己早死的母亲,所以那三年里,她再苦再难,也咬着牙供他读书。
却换来这个结果。
计延宗定定神,继续说了下去:“先父膝下只有下官一个,如今过继后的母亲对下官也有再造之恩,将来若是能够沉冤得雪,下官自然不能忘恩负义回归本房,只是那样一来,先父的香火就无人承继,是以下官不得不再娶一房平妻,到时候才能兼祧两房,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冠冕堂皇,挑不出丝毫毛病,他从来,都那么有道理。明雪霁觉得不对,觉得愤懑,只恨自己蠢笨,竟挑不出错处,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说话:“你想延续你父亲的香火,多生几个,到时候过继一个回去不就行了?或者像你一样,从近支宗亲过继一个,何需另娶?”
明雪霁猛地抬头,是的,这才是正经人的做法!
计延宗呆了一下,没想到元贞会这么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在家中反复推演过许多次,这话挑不出毛病,也是他的真心话,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以状元之身依附元贞,都只为得到助力,亲手洗清父亲的冤屈,在他预想中,只要向元贞说明他拳拳一片赤子之心,必能打动元贞,动用权势帮他。
可元贞,却提了这么个刁钻的问题。计延宗急急分辩:“内子至今不曾生育,两房香火都后继无人,下官实在不敢冒险。”
明雪霁心头蓦地一酸,于痛楚中,生出熊熊的愤怒。她那可怜的,没机会来到世上的孩子,如今竟成了他另娶的借口。昨夜元贞的话仿佛响在耳边,想不想把你所受的耻辱一一报复回来?
想。太想了。
计延宗焦急地等着元贞回答,半晌,元贞反问一句:“如果你娶了平妻,还是生不出来呢?”
“不会!”心里咚的一跳,计延宗觉得害怕,又急急否认,“不会。先父一生为国为民,下官以先父为楷模,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老天必不会如此待我。”
不会的,他如此殚精竭虑为父亲讨公道,孝心可感动天地,他已经闯过了那么多劫难,老天怎么可能不帮他!
元贞笑了下,明雪霁看出来了,嘲讽的笑,大约他心里又在说,狗屁。
厅中有片刻静默,计延宗定定神,今天的谈话并不在他的预期,他有点看不透元贞的想法,但元贞至今还不曾逐客,应该还是眷顾他的吧。“下官将新娶的夫人也带过来了,她是内子的妹妹,她们姐妹一向亲密,相处也极好。”
明雪霁都能因为茶艺得了元贞的赏识,明素心那样聪明伶俐的人,眼界又广,应该更有用处。计延宗思忖着:“如今她还在外面等候王爷召见……”
“不见。”元贞淡淡说道。
计延宗怔了怔,满心里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看见他看了眼桌上的茶,向廖延问道:“什么茶?”
“剑南的蒙顶石花,”廖延道,“水是随着茶船一道送来的长江水。”
元贞摇头:“喝茶而已,这么麻烦。”
廖延笑了下没说话,计延宗心中一动,忙道:“内子于烹茶一道有些心得,若是王爷有兴致的话,不如让她烹给王爷试试?”
明雪霁抬头,看见元贞漆黑的眼睛看住她,带着她熟悉的嘲讽,许久:“好。”
这么迫切地推她出来,他又如何能不笑纳。
侍婢送上茶灶茶釜等物,明雪霁净了手,打开茶桶。
是团茶,须得以茶碾碾碎后过筛,才能烹煮。在蒲团上坐下,用茶刀切下一块放进茶碾中,拿过青礞石的碾子细细研磨起来。
计延宗站在旁边看着,她两手握着碾子的轴,手腕微沉,低眉垂眼,静谧得像一汪泉水。在乡下时太穷,舍不得买茶,平常都是泡些她自己晾晒的金银花、淡竹叶之类,进京后虽然买了好茶,但他上进心热,一天到晚不在家中,是以从不曾见过她烹茶,原来她烹茶时,竟是这般模样。计延宗专注地看着,躁动的心境一点点安稳下来。
元贞也看着,她跪坐在蒲团上,脚从裙底露出一点,灰鞋白袜,踝骨微微鼓起一点,柔柔的圆。手心突然有点痒,想起昨天夜里握着的感觉,心里一荡。
明雪霁很快碾好了茶,拿过茶罗开始筛茶。细碎的茶末雪花似的从孔眼里落下,不多时便有了薄薄一层,收集起来,恰恰够几盏的分量。侍婢拿松萝炭点了火,明雪霁放上茶釜,倒入坛中水。
“也是长江水,”廖延解释道,“特意从上游取的,上个月的新水。”
“江水、泉水、雨水、雪水乃至寻常井水都可烹茶,”火苗舔着釜底,明雪霁观察着水色,“差别是有,不过饮茶无非是心境,心境佳时一切都好,也不必太计较用的什么水。”
“这样么?”廖延若有所思,“古人道最适合饮茶的乃是月下松前,闲适之时,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计延宗唇边不觉带了笑,原来她的见地连廖延都赞同,从前总觉得她无知无识,倒是小看她了。
釜底动荡起来,水快开了,明雪霁专注地看着。她已经许久不曾弄过这个了,眼前仿佛看见了母亲,守在茶灶前,带着茶香含笑看她。
水面渐渐起了鱼眼泡,水开了,明雪霁倒入茶粉,水面翻腾着变成泉涌连珠,第三沸时茶成,四个建盏一字排开,明雪霁拿着银勺舀出茶汤,缓缓注入。
泠泠的响声,建盏光影变幻,衬得茶色越发清亮,明雪霁心中一片静谧。
时隔三年,这技艺她依旧不曾忘,她虽无用,却也有一件足以自傲的本事。先前就有的模糊念头此刻一点点清晰起来,和离之后,她或许,可以凭这点本事养活自己。
四盏茶都已倒好,明雪霁捧起第一盏,奉于元贞。
手上一紧,他握住了她。
第28章
大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明雪霁惊得几乎叫出声。
像被滚茶烫了,在他手里迅速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脸上耳朵上甚至被连衣领掩住的皮肤上都发着烫,明雪霁压抑着声音:“别。”
不敢松手也不敢挣扎, 她手里拿的是滚烫的茶水, 稍不留神就会烫到他,她又怎么敢烫到他。紧张恐惧中, 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他稍稍直起腰,高大的身量即使坐着也跟她站着差不多高, 于是说话时的呼吸,便几乎拂着她的唇:“稳住,别让人发现了。”
指腹细细碾过,指间的薄茧刺痛着皮肤,明雪霁喘不过气,看见他锋利的薄唇勾起一点,几分戏谑,几分顽劣, 身后几步, 计延宗正在给廖延奉茶,只要他一回头,就会发现他的妻子,正跟别的男人纠缠亲昵。
茶水的热气透出建盏, 指尖热得发着红, 他微凉的手慢慢抚过, 终于接在了手中。
明雪霁长出一口气,余光瞥见计延宗已经让完廖延, 端起了自己那盏,耳边听见元贞低低的问:“烫到了?”
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微凉的唇裹住了她的指尖。
惊叫声噎在喉咙里,几步之外,计延宗转过了脸。
要被发现了吗。眼前发着黑,恍惚到极点,又有种淡淡的,报复的痛快。这桩婚姻里,不止他变了心,她现在也不清白了。他从来都告诉她女人的贞洁比性命还重要,现在他马上就会发现,她已经把他说的那些狗屁,统统扔在了一边。
袍袖一晃,元贞另一只手抬上来,遮住两人纠缠的身影,明雪霁听见计延宗越来越近的声音:“这茶,王爷尝着怎么样?”
元贞松开了她。
指尖残留着温热的湿意,元贞在笑:“不错。”
是说茶,还是说人。明雪霁不敢细想,如梦初醒般急急退了下去。
计延宗走到了近前,茶盏在元贞手里拿着,氤氲的水汽,他唇上一点湿,想是刚刚尝过,另一边明雪霁红着脸低着头,手缩在袖子里,不自觉地绞着。
计延宗想,她到底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奉茶是不可以离得这么近的,有失分寸,奉完茶更应该立刻退在边上,像她这样傻呆呆地站在元贞面前不走,极容易触怒贵人,还好元贞看在他的面子上并不曾跟她计较。连忙上前想要拉她:“内子不懂规矩,还请王爷海涵。”
手还没碰到,她已经躲开了,计延宗看见元贞微笑的神色兀地一冷,重重放下茶盏。
盏中茶是七分满,他只抿了一口,剩下的都没动,计延宗思忖着:“这茶还合王爷的口味吧?”
元贞盯着他的左手,方才他就是用这只手去碰她,眉压下来:“你说呢?”
计延宗说不出。方才他明明和颜悦色夸赞说好,转眼之间,他又翻了脸。急急思索着:“内子技艺浅陋,若是烹得不合王爷的口味,等回去后下官好好教她。”
“教她?”元贞顿了顿,“你懂?”
他的确是不懂。计延宗能感觉到元贞突然阴沉的气势,让人心惊肉跳,忙道:“下官不怎么懂,不过下官新娶的夫人略通茶艺……”
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元贞凉凉的目光,计延宗猛地反应过来,元贞对于他娶平妻这件事并不赞同,又如何能在他面前提起明素心?硬生生改了口:“昨日听闻皇后殿下或将召见内子,下官不胜惶恐,内子见识少,对于宫中礼仪更是一无所知,下官又僻处孤陋,对此也不是很通,下官斗胆想请王爷府中的内官指点指点内子,就连这烹茶的技法也想请廖长史好好教教她,免得她不省得眉高眼低,在王爷面前失了分寸。”
低着头极力抬着眼,看见元贞向椅背上靠了靠,阴沉的神色褪去,露出极淡的笑:“好啊。”
计延宗松一口气,额头上薄薄一层冷汗。从前几次见元贞,他虽然冷淡,对他却还算客气,方才突然露出威压,竟让人隐隐觉得风雷震动,果然是百万大军之统帅,一怒之威,竟至于此,幸亏他反应快及时圆上了这一环,也顺利把人塞了过来:“承蒙王爷不弃,那么下官明天就送内子过来。”
元贞点点头,唇边一个嘲讽的笑。果然是个善于攀附的,只是随口一句皇后或许会召见,就能顺着杆子爬上来,嘴上说着送妻子来学礼数,到时候他必定也要陪着一起,如此,又与王府多了许多来往走动的机会,说不定有什么机遇也未可知。
机变隐忍,又确实有些才能,换了别一个,怕是真让他爬上去了,不过计延宗碰见的是他,注定只能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余光瞥见边上的明雪霁,她垂着头攥着手,脸颊上眼皮上都有点微微的红,是在为刚才的事情害羞,还是在怕?她该不会以为他生气发怒,是真的不满意她烹的茶吧?
这个老实的女人,于这些心机手段真是一丁点儿都看不透。元贞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向着明雪霁的方向:“这茶没什么不好,只是本王不爱喝茶,尤其是团茶。”
换做别一个,他绝不会解释,但她太老实,若是不说明白,只怕她又要琢磨老半天,怕得要死。他也没必要难为她。
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他看着她,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鼻尖上突然酸得厉害,到此之时,才确定他特意解释这一句,是为了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以他的身份地位,便是不喜欢,便是嫌弃叱责又如何?可他居然为了她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专程解释了一番。
从母亲过世以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感受。明雪霁低下头不敢再看,眼睛发着热,这些天凄苦的心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暖意。
“原来如此,”计延宗松一口气,原本还怕是茶烹的不好触怒了他,没想到是他不喜欢团茶。可除了团茶就是叶茶,那是普通百姓喝的,高门士族并不推崇,以元贞的身份,总不至于喝叶茶吧?一时间也想不透,试探着说道,“内子也会做叶茶,王爷不嫌弃的话,改天也可让她试试。”
半晌,听见元贞漫不经心的回答:“好呀。”
他起身往外走,计延宗知道他是不耐烦再待下去了,以往每次求见都是这样,他似乎没什么耐心,总是听他说一两句话就径自走人,像今天这样坐了大半个时辰,跟他说了这么多还喝了茶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也许他也听说中元节的时候皇帝夸赞了他做的诗写的字,近些天还召他随侍了一次吧。他上进得快些,反过来才能更得他器重。
心里热切着,连忙跟着起身恭送,看见元贞一步步往外走,路过明雪霁时忽地停下,低下了头。
高大的男子身形笼罩着纤细的女子,袍袖低垂,露出握惯了兵刃的大手,离她的手很近。心中蓦地闪过一丝异样,计延宗屏着呼吸,听见元贞低沉浑厚的嗓音:“明天,来找我。”
计延宗看见明雪霁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发如云雾,后颈里一点白,柔细的光,看见元贞深紫的袍袖微微一动,几乎要碰到她玉色的衣袖,计延宗心里咚的一跳,下一息,元贞抬头撤身,迈步走了出去。
计延宗连忙跟上相送,突兀的心跳慢慢平复。明天,来找我,好古怪的说辞怪,但当着他的面,况且这人,又是元贞。都道他桀骜不驯,无视礼法,这小半年里他暗中观察,元贞确实是这种脾气,方才的情形虽然有点暧昧,但应该只是叮嘱明雪霁明天早点过来学习宫规礼仪的意思吧。
毕竟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与他那没什么见识的妻子,实在没任何瓜葛的可能。
深紫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计延宗回过头,看见明雪霁涨红的脸,她似乎怕得很,连耳朵上脖子上都红透了,计延宗心里生出一丝怜惜,她是个老实女人,平常极少见外面的男人,更别说在元贞面前,元贞刚才,又离得那么近。
走近两步低声安慰:“不要怕,王爷只是叮嘱你明天记得过来学宫规礼仪,到时候我陪着你,有什么你不懂的我会提点你。”
明雪霁点点头,余光瞥见廖延温和的脸,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只是不做声,脸上烫得厉害,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时候不早了,再待下去就失了分寸。计延宗笑向廖延说道:“王爷平易近人,对仆如此关照,真让仆感激涕零。”
“翰林不必客气,”廖延笑了下,目光看过他,在明雪霁身上一顿,“我也极少看见王爷跟人说这么久的话,心情还这么好。”
明雪霁脸上越发觉得烫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然而走到这一步,便是嘲笑,便是看不起,也都是自己选的路,哪怕是死路一条,她也必须走下去。
“当真?”计延宗眼睛一亮,欢喜到了极点,元贞待他,果然与众不同,如此,他更该抓住机会,博个更好的前程,“明天仆送内子过来学规矩学烹茶,但愿明天,还能得见王爷。”
“应该会吧。”听见廖延笑着回答。
心里热烘烘起来,仿佛看见自己封侯拜相,看见父亲沉冤昭雪,计延宗沉声道辞,踌躇满志走了出去。
明雪霁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突然心里一动,回头看时,元贞站在窗前,窗户开着,他带着笑,手指点了点嘴唇。
第29章
明雪霁落在计延宗身后几步慢慢走着, 脸红心跳。
元贞手指那轻轻一点,就好像不是点在他自己唇上,而是她唇上,让她直到现在, 还觉得嘴唇那处一阵阵发烫发涨。
“快些。”计延宗停住步子, 回头催她。
明雪霁回过神来,快走几步跟上, 听见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害怕过来这里?”
他能看出她心神不宁, 脸上红红的,嘴唇上也是, 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指尖,揉过来搓过去,她胆小得很,平常又不怎么出门没见过世面,王府这样的气派,元贞那样的威势,必定把她吓得不行。
然而为了他的前程,以后与这边的走动只可能越来越多, 她是他的妻, 为了他吃点辛苦也是应该的,计延宗带着点怜惜,缓和了声调:“你不要太害怕,王府虽然规矩大, 但王爷看重我, 廖长史也是个和气的人, 再说还有我陪着你,一次两次, 你就习惯了。”
明雪霁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意料之外,又觉得可笑。从前总以为他聪明绝顶,现在才发现,他也不过如此,方才里面的情形稍稍留神就会发现不对,他是有多自负,竟还觉得元贞器重他?点了点头:“好。”
计延宗对她这种恭顺的态度很是满意。前阵子那个疯了一样寻死觅活的女人就像是写文章时一不留神跑了题,亏得他及时发现纠正,才将一切拉回正轨。慢慢向前走着:“你虽然得了皇后赏赐,又能为王爷烹茶,但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王爷看重我,顺带抬举你的缘故,你万万不可因此生出骄傲浮躁的心,今后反而更应该谨言慎行,听从教导,这才是你为人妇的本分。”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前那些模糊的念头,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类似的话从前他也说过很多次,每当她有什么事情做得好些,他总会稍微夸她一夸,再告诉她并不是她做得好,而是因为他教得好,或者是别人看他的面子。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强化这个印象,让她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一切都是仰仗他。
也许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个懦弱不自信的妻子,才会彻底依附于他,任由他搓圆搓扁。
“英哥!”门外传来明素心的唤声。
明雪霁抬头,看见她急急忙忙走到近前,被卫兵拦住后就隔着门槛一脸委屈地抱怨:“我都等了大半个时辰了,你怎么才出来呀?”
计延宗一下子沉了脸。
他没有回答,保持着原有的速度走出院门,明素心凑上来还想再说,见他脸色不善便也不敢再说,跟在后面走出老远,再看不见卫兵了,这才哽着嗓子问道:“英哥,你怎么不理我?”
“王府何等所在,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计延宗低声训斥,“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不免让王爷误会我内宅不严,从此看轻了我。”
明素心瘪了瘪嘴,想哭又不敢哭:“英哥对不起,是我没留神。”
明雪霁默默看着。三年前不是这样的,三年前他们在一起时明素心从不会受他的委屈,她从小娇养着长大的,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有她跟别人赔不是的。
现在的明素心,开始像不久前的她了。计延宗把驯化她的那一套,同样用在了明素心身上。
计延宗点点头:“下次不可再这么无礼,要多向你姐姐学学。方才在里面你姐姐给王爷烹了茶,王爷很欢喜,已经说定了明天你姐姐过来学习宫规礼仪,为以后觐见皇后做准备。”
竟然还要学宫规,觐见皇后?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从生下来到如今,一直都是她牢牢压明雪霁一头,相貌学识见闻,从来都是别人夸她,明雪霁连陪衬都算不上,为什么现在,情形整个颠倒过来了?
红着眼看了眼明雪霁:“姐,你烹茶的时候,难道没跟王爷提起我也会吗?”
明雪霁能听出她的不满,淡淡答道:“相公提了。”
假如方才对明素心还有一丝怜悯,那么此时,一丁点儿也没有了。一切都是她自己千方百计求来的,便该她自己受着,不是么?
“不错,我跟王爷提过几次,”计延宗含糊着说辞,“王爷日理万机,一时顾不到这里,过阵子就好了。”
明素心这才稍觉安慰。
穿过花园走回小院,已经是辰时光景,张氏一见面就开始抱怨:“等着你敬媳妇茶,让我死活等了大半个时辰,饿得肚子都疼了。”
新婚第二天新娘子要向公婆敬媳妇茶,张氏一大早就起来等着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她有胃疾的老毛病,吃饭是断断不能迟的,平常都是卯正就吃,今天一直等到现在,满肚子都是不痛快。
明素心连忙分辩道:“不是我的错,是英哥要我先去王爷那里谢恩,然后再回来敬茶。”
张氏没想到她会反驳,有点惊讶。当了三年婆婆,早已经习惯了明雪霁什么事都顺着敬着,如今被做媳妇的当面反驳,让她这婆婆的面子往哪里放?看了明雪霁一眼:“雪娘啊,你听听,有这个规矩吗?当着婆婆的面哥呀弟的叫自家男人,大户人家的闺女有这么不讲究的吗?”
明雪霁低着头没说话,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我……”
“住口。”计延宗打断她,“为人妇者当孝敬公婆,顺从恭敬,岂有与婆母顶嘴的道理?你也是知书达理的人,怎么这么不懂事?”
明素心忍不住想哭,知道哭了必定又要挨训,咬着嘴唇硬生生忍住。
张氏心里稍稍痛快了些,拉着明雪霁的手:“还是雪娘懂事,你以后呀,多向你姐姐学学。”
明素心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眼看计延宗还盯着自己,不得不说了声:“是。”
丫鬟送上茶水,张氏坐在正中,明素心低头躬身双手奉茶,张氏迟迟没有接,眼看茶碗烫得她手指都红了,这才拿过来刚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布包:“拿去吧。”
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打开来一看,一支空心的银镯子,看着大,轻飘飘的不值几钱银子,明素心涨红着脸又生气又瞧不上,强忍着没说话。
明雪霁想起当初张氏给她的见面礼,一对小丁香的银耳坠,没多久张氏说走亲戚没有体面的首饰戴,又要了回去。也不知道明素心这只银镯子能留多久。
“伯娘那边,也要过去敬茶。”计延宗吩咐道。
明素心知道他家的底细,也没反驳:“是不是现在请伯娘过来?”
“你伯娘刚打发人说没胃口,不吃早饭了,”张氏道,“早起到现在都还没露面呢。”
计延宗知道,蒋氏不是没胃口,只怕是讨厌这桩婚事,不想见明素心,吩咐道:“你跟我去波娘屋里敬茶。”
他先往外走,明素心也只得跟上,张氏拉住明雪霁:“雪娘又不用敬茶,我们娘儿俩先吃吧,我饿得肚子疼得很。”
经过明素心这一场,她现在看明雪霁,怎么看怎么顺眼。
若是以往,明雪霁必是不敢的,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决不能不等丈夫吃饭便自己先吃,但现在她知道,这些都是狗屁。握着张氏的手看计延宗:“相公,娘都这么说了,你看?”
计延宗犹豫一下,她这么懂事了,破例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好,你先服侍娘吃饭。”
他带着明素心走了,明雪霁像以往那样站在桌边给张氏布菜,不多时小满回来,说着蒋氏那边的情形:“老太太不开门,二夫人现在还还端着茶在门外头等着。”
张氏呵呵地笑了起来:“雪娘啊,别看你妹妹阔气得很,在娘心里你比她强一百倍,你放心,娘心里只向着你。”
拍拍旁边的椅子:“你快坐下吃吧,怪可怜的,这会子没外人,娘不用你伺候。”
明雪霁没有拒绝,坐下吃了起来。计延宗说过,做媳妇的必要先伺候完公婆,才能坐下吃饭,但现在她要和离了,她不必再守这些规矩。
又过了几炷香功夫,饭菜都凉透了明素心才回来,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的,蒋氏到最后也没放她进门,没吃她的茶。
蒋氏才从岭南回来时也不肯接她的媳妇茶,她惶恐害怕,在门外等了整整一天。她那时候,真傻。明雪霁起身向计延宗说道:“我先回去了,青岚还要跟我讲王府的规矩。”
计延宗点点头,一早晨的烦乱不顺到此时才有了一丝安慰。果然还是她最好,一心为他着想,也不会像明素心那样娇纵不懂事,时时需要他费心应付:“你去吧,好好学,别出岔子。”
“姐!”明素心急急叫住。
明雪霁停住步子,明素心上前一步,满脸急切:“我既然进了门,就不能让姐姐一个人操劳,以后家里的大事小情我跟姐姐一起照应吧,我好歹多认得几个字,算账什么的也都会,管管家事应该还行。”
这是出嫁前赵氏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过的,道是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抢管家权,捏住了这个,就不怕明雪霁翻天。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心思,笑了下。
她大概以为,是什么日进斗金的好家产吧。却不知从来都是没有进的只有出的,都是她卖了当了补上的窟窿。解下腰里的钥匙串递过去:“我不怎么认字,账也算得不好,妹妹什么都比我强,以后管家的事就交给妹妹吧。”
十几把钥匙,每天早晨她第一个起,各屋叫早,再去厨房做饭,每天夜里她最后一个睡,各屋查看灯火门禁,免得走水失盗。
从今往后,就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账本在我房里,待会儿送过来给妹妹。”
说是账本,其实只是计延宗用过的字纸裁成的一个小本,背面上圈圈画画记着开支,当一笔卖一笔,计延宗的俸禄从来不会到她手里,柴米油盐却都要她去张罗。
从今往后,也都是明素心的事了。
明素心接过钥匙,惊讶疑惑。原想着明雪霁绝不会轻易放手,赵氏为此还教了她许多对付的法子,哪能想到明雪霁一句话也没反驳,直接就交过来了?明素心本能地觉得不对,一时又猜不透,将钥匙系在腰间:“姐姐都这么说了,我要是不拿着,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看见明雪霁浅淡的笑,竟有点像是怜悯:“妹妹拿着吧,从今往后,这些,就都是妹妹的事了。”
第30章
明雪霁找出最后一本账, 一页页翻看着。
刚嫁给计延宗时她认的字很少,记账多是用符号,圈圈画画的只有她能看懂。后来慢慢学认字,学记账, 学着怎么一文钱掰成两半花, 卖了当了贴补这个家,六七个账本, 记着她失去的一件件东西, 她愚昧窝囊的三年。
找出纸笔,把那些曾经属于母亲, 后来属于她,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的东西一件件记下,哪年哪月在哪里当掉,当了多少钱,换了什么东西,要记的账目这么多,密密麻麻写了两页还没写完,手写得酸了时, 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明素心打发了丫鬟过来取账本。
明雪霁认得那丫鬟,银荷,明家的家生子,明素心的贴身大丫鬟, 从前在明家时比她还有脸面, 如今进了门依着规矩行了礼, 语气却不见得多恭顺:“我家姑娘让来取账本。”
还剩下十来页没有抄完,明雪霁道:“你等我抄完再说。”
“还要多久?”银荷依着从前在明家的习惯, 催促道,“我家姑娘急等着呢。”
明雪霁还没说话,边上侍立的青岚早已沉了脸:“放肆!夫人什么时候写完岂是你一个下人能催的?你算什么东西?”
银荷大吃一惊,从前在明家时都知道这个大姑娘不受待见性子又软弱,下人们都习惯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乍然被骂,就好像当头被甩了一耳光,臊得脸上脖子上都火辣辣的,分辩道:“我没敢催,我就是传我家姑娘的话……”
“夫人面前,谁许你你呀我呀的乱说?”青岚冷冷说道,“这要是在王府,早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她说得严重,况且元贞以军法治家世人也都知道,如今元贞就在隔壁住着,元贞近来很看重明雪霁,万一被他知道了……银荷再不敢犟,低着头福身行礼:“奴婢知罪,请夫人饶奴婢这次吧。”
明雪霁知道,眼下,该自己发落她了。心砰砰乱跳,脸上发着烫,这是她头一次处理这种场面,常年任人欺压的人突然要去发落别人,连嘴都张不开,可她知道自己不能怂,如果这时候怂了,她就要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谁都敢踩一脚的明家大姑娘,枉费了青岚待她的一片好心。
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平日里计延宗的口吻:“念在你是头一次初犯,先饶你这回,去边上等着。”
死死掐着手心,不让声音发抖,不让银荷看出她的紧张,短短十几个字说完,就像干了一场极重的体力活,手脚发软额上出了细汗,余光瞥见青岚平静的脸,想来她这番话,是说对了。
心里安定下来,看见银荷谢了恩,老老实实去边上等着,青岚帮她蘸了墨,换了张新纸:“夫人别着急,慢慢写。”
明雪霁听懂了她的暗示。虽然不曾惩罚银荷,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要磨磨她,杀杀气焰才行。提笔慢慢写着,她写字并不熟练,本来也快不起来,这剩下的十几页,足足抄了小半个时辰才罢。
银荷在边上站得腿都麻了,也不敢催,好容易看见明雪霁抄完了合上了账本,心里一喜,忽地又听青岚说道:“夫人这个账本,是不是先交给翰林?”
银荷一阵懊恼,这又是怎么说?
明雪霁也没明白青岚的意思,但她知道元贞既然挑了青岚过来,必定是青岚有这个能力,这两天青岚处理各样事都比她高明得多,她既然不懂,那就先听着。点了点头:“好,先交给相公吧。”
“那么婢子和这个妹妹一道送过去吧,”青岚叫过银荷,“走吧。”
她拿起账本当先走了出去,银荷讪讪地跟在后面,明雪霁拿着抄好的单子翻来覆去苦苦思索,为什么要先交给计延宗呢?
计延宗收到账本后翻开一看,吃了一惊。
他知道家里不宽裕,知道这些年里明雪霁一直在变卖东西贴补家用,但如今对着这一张张白纸黑字,才对这件事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竟然默默地填进去了那么多。他的俸银大半交给了蒋氏,还有些米粮之类交给了张氏,蒋氏给过几次钱,都是为了办父亲的忌辰,张氏几乎从不曾往公中添过银钱。
整整三年,都是她一个苦苦支撑,她竟然从不曾抱怨过。她对他,真的是没有丝毫私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计延宗觉得愧疚,心里酸胀着,听见青岚又道:“夫人说账上如今一文钱都没有,外头还赊欠了许多东西,都记在最后两页。”
计延宗翻开最后两页看了看,有些赊欠的米面油粮之类,最后的记录中断在七月,那时候他在禁她的足,最后一个当掉的是他买给她的鎏金银钗,那是他唯一买给她的东西,当了一钱多银子,买了鸡、鱼和酒,那天他借了西花园摆酒,因为嫌酒菜太简陋,便都撤下来了,他一口都没动。
这些年里,实在是苦了她了。计延宗合上账本。如今他刚刚摸到门路,各处来往打点都还需要钱,很多钱,就算满心里想对她好,却也是没法子。再等等,等他功成名就,等他洗清了父亲的冤屈,他一定好好补偿她。
“还有一件事需得禀报翰林,”青岚指了指边上的银荷,“这个丫头方才去取账本时态度很不恭顺,还敢当面催促大夫人,婢子觉得不像,就斥责了她几句,大夫人宽宏大量,并不曾罚她。”
银荷吓了一跳,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万万没想到又揭了出来,眼看计延宗冷冷看过来,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了:“婢子不敢,婢子只是一时说错了话,已经向大夫人认过罪了,求爷明鉴!”
计延宗冷冷看着,他也认得银荷,明家的一等大丫鬟,明家上上下下怎么对待明雪霁的他都看在眼里,银荷敢做这种事并不稀奇。耳听着青岚把方才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计延宗沉声道:“有劳青岚姑娘,是我一时不查,让这刁奴钻了空子,不过姑娘放心,计家家风清正,规矩严整,绝不容这等欺主的刁奴。”
唤过书童随安:“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银荷哭喊着求饶,随安连拖带拽把人弄了出去,不多时外面响起板子声,计延宗转向青岚:“家中新近娶妇,带进来的人良莠不齐,让姑娘见笑了。”
宰相门人七品官,他堂堂状元对个婢女原不用这么客气,然而青岚是元贞的人,这事迟早会经她的口传进元贞耳朵里,他得尽量弥补,免得元贞觉得他不能齐家,因此看轻了他。
青岚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笑了下:“翰林不必客气。还有一件事,大夫人说历年来所有的账目都记在这里,请翰林核对一下是否有误,如果没有出入的话请翰林转交二夫人,这些赊欠之类的也请翰林向二夫人说明一下。”
计延宗向来过目不忘,方才匆匆翻那一遍心里已经有数了,忙道:“不曾有误。”
话音刚落,明素心冲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急恼:“英哥,好端端的姐姐为什么要打银荷?就算她一时不小心说错了什么,也该告诉我来罚,姐姐凭什么让人打她?”
啪,计延宗重重放下账本:“不是你姐姐,是我命人打了那个刁奴。”
明素心怔了怔,她原是听说银荷在明雪霁那边吃了瘪,想着过来问问明白,结果一进来就看见银荷挨打,满心里便以为是明雪霁的命令,此时忍不住问道:“你做什么打她?”
“放肆!”当着青岚的面一再闹出岔子,计延宗有些烦躁,“我罚个刁奴,还需要跟你交代吗?”
明素心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眼泪想流,强忍着没流,听见外头板子停了,银荷一瘸一拐进来谢恩,计延宗沉着脸:“银荷,把你刚才在大夫人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告诉二夫人。”
有青岚这个证见在,银荷也不敢隐瞒,哭着说了一遍,明素心脸上火辣辣的,虽然不占理,到底还有些不服,从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突然之间就不行了呢?
忍着气吩咐银荷:“你下去吧。”
“不,计家从不用这等欺主的刁奴,”计延宗叫过随安,“看着她收拾东西,打发她回明家。”
“你!”明素心气极,“她是我的丫头,这不是给我没脸吗?”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你身为管家主母,越发应该严于律己。”计延宗冷冷说道。
银荷哭哭啼啼被拖走了,明素心又羞又气,看见计延宗拿起那摞账本递过来:“这是家里的账目,你好好收着,以后也要像你姐姐一样仔细记好账目。”
明素心顿时再顾不上银荷,急急忙忙翻到最后一页,立刻急了:“怎么一文钱都没有?这不可能!”
堂堂翰林府,平日里那么风光,又有元贞接济,怎么可能穷成这样?“叫姐姐来,我跟她对账!”
计延宗脸色越发难看:“账目我都看了,没有错。”
怎么可能?这如何可能?明素心瞠目结舌。知道计家不宽裕,但计延宗好歹也领着翰林院的俸禄,住着王府的房子,怎么能穷得到处赊账?急急忙忙又翻了几页,在家中赵氏教过她管账的事,很快找到了问题所在:“英哥,你的俸银禄米都交给了伯娘和母亲,这应该算是公中的钱啊,怎么她们都不曾拿出来家用?”
青岚还在跟前,计延宗就算脸皮再厚,此时也觉得尴尬,先向青岚说道:“姑娘请回吧,家中这些琐事,不好耽误姑娘的时间。”
青岚一走,计延宗立刻拍了桌子:“你简直没有规矩!这些事岂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尤其还是王府的人!”
明素心一下子掉了泪,又是委屈又是不服:“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
“放肆!岂有跟父母计较银钱的?”计延宗恼怒着,“你也读过书,女子四德,贞孝卑顺,你都不记得了吗?”
明素心捂着脸哭了起来,计延宗觉得烦躁,转身离开。心里头一次对这桩婚事起了疑虑,钱财人脉是有了,但这个娇纵无知的妻子,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忍不住往荔香苑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家里,只有她不计得失,一心一意向着他,如果不是父亲的冤情,如果不是进京这半年里始终受制于穷困,找不到任何上进的路子,他是真想,只守着她一个。
入夜时,荔香苑。
明雪霁卸了晚妆,叫过青岚:“我还是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先把账本交给翰林?”
她想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的原由,然而从结果来看,青岚的做法很高明。
青岚抿嘴一笑:“若是夫人直接交给二夫人,一旦有什么二夫人不认可的,难免纠缠不清,还需要夫人自证清白,那就不如先交给翰林,一来让翰林对府中的开支心里有数,二来只要翰林认下这个账目,二夫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以后再有什么事,也就是翰林与二夫人之间的事了,不消夫人再费心。”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似乎明白了一些,又有些模糊。这么多年里从不曾有人教过她心机手段,她从来都是实心实意待人,到如今才发现,有许多人许多事,必须多留几个心眼,才不会把自己逼得没活路。
青霜悄无声息地走近:“计翰林来了。”
敲门声很快响起来:“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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