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门从里面闩着, 推了推没人理会,灯还没熄,她还没睡,身影映在窗户上, 安静柔和。
计延宗心里无端热切起来, 轻轻敲门,低着声音:“簌簌, 是我, 你开下门。”
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答:“我要睡了,你回去吧。”
她怎么可能睡这么早?她从来都是全家最后一个睡的, 有时候他都躺下很久了,才听见她做完活轻手轻脚进门。计延宗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不想放他进去,如此一来,反而让他更加渴望能见到她:“簌簌,你开开门,我有些事情要跟你说。”
其实真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他只是想见见她罢了,为着账目的事明素心跟他闹了整整一天, 一定要他今后把俸禄交给她掌管, 他劝了训了脸也翻了,明素心还是咬紧了不松口,商户出身这种锱铢必较的刻薄劲儿真真让人厌憎,她明明不缺钱, 却把钱看得比天还大, 就像, 三年前那样。
那时候他们明明家财万贯,却不肯退还他的聘礼, 以至于父亲含冤惨死在狱中。
计延宗不觉攥紧了拳,许久,听见明雪霁在里面回应:“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计延宗怔了下,失望之外,几丝甜蜜。她不放他进门,因为他还在新婚,她顾全大局,自然不肯跟明素心抢人。她跟明素心,跟明家那些人截然不同,对他全心全意,从不藏私。心里柔软到了极点,计延宗低低唤着:“簌簌,我只想看看你,你开下门好不好?”
明明是新婚燕尔,可这一整天却毫无新婚的喜悦,只有无尽的厌倦懊恼,现在他只想看看她抱抱她,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疲惫的心歇一歇。
灯突然熄了,屋里的人再没有回应他。
计延宗知道,她今晚不会放他进门,她一向懂事得很,绝不会抢亲妹妹的夫婿,她不是明素心那种人。
秋夜的风寒浸浸地凉起来,计延宗独自守在门外,叹了口气。
要是她不这么懂事,再自私点就好了。
“姑爷,”明素心的丫鬟碧藕匆匆找过来,“姑娘请您回房歇息。”
计延宗顿了顿:“你先回去。”
“姑爷,”碧藕不肯走,“姑娘等着您呢。”
计延宗沉了脸:“怎么,我去哪里,还要她管吗?”
碧藕不敢再说,讪讪地走了,计延宗转过头,看着黑沉沉的门窗,默默站着。
还是不肯开门吗?可他现在,真的很想她。
屋里,明雪霁低声问道:“走了吗?”
“没。”青霜应了一声。
明雪霁觉得厌烦。今晚还有很多事,想把母亲的烹茶法子整理一下,想捋一捋关于邵家的线索,想还想再问问青岚两个王府的规矩,可门外杵着那么个东西,连灯都点不得。
“夫人要么先歇着吧?”青岚小声问道。
明雪霁也只得点头。
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得更紧些,缝隙里看见计延宗瘦长的身影,夜风吹着长衫的衣襟,他似是发现了动静,紧走两步过来,明雪霁刷一下拉紧了窗帘。
“簌簌。”计延宗敲着窗户唤她。
明雪霁一阵厌恶,径自走去里间,合衣睡下。
偏院,明素心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一阵欢喜:“英哥!”
脚步走近了,不是计延宗,只有碧藕一个,低着头回禀道:“姑爷不肯回来,还发了脾气。”
明素心忍不住又掉了泪。计延宗刚才也对她发了脾气,认识这么久,这是她头一次见他发脾气。从前她见过明睿对明雪霁发脾气,因为打骂从不曾落在自己头上,也不觉得有多可怕,如今计延宗只不过拍着桌子对她叱责了几声,她才发现即便是计延宗这样温文尔雅的男人,一旦发作,也这样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发完脾气就走了,新婚第二夜,又撂下她孤零零一个在洞房里。明素心擦着眼泪:“姑爷还在书房?”
放下身段去请他实在让人羞耻不甘,可如果他不来,她一连两天都不曾圆房,一旦传扬出去,可让她怎么活?
“不是,”碧藕看她一眼,有点怯,“在,在大夫人院里。”
“什么?”明素心脑袋里嗡一声响,“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在明雪霁那里?这是她的新婚,凭什么在她那里!
“姑娘别担心,”碧藕连忙劝慰,“大夫人锁着门没让进去,姑爷应该过会子就回来了。”
明素心一下子涨红了脸。难道她没人要了么?那边不肯放人进门,才肯来她这里?“你放肆!”
碧藕吓了一跳,一时也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惹恼了她,只管认错:“姑娘息怒,都是婢子的错……”
“就是你的错!”明素心打断她,红着脸吼了起来,“你管谁叫大夫人?谁是大夫人?说好了平妻不分大小,凭什么她是大夫人!”
碧藕这才明白怎么回事,眼见她红着眼粗着嗓门,模样怪吓人的,连忙跪下了:“奴婢知罪,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奴婢这次!”
激怒只是一瞬,明素心回过神来,看见碧藕跪在地上吓得脸都白了,顿时一阵心惊。从小就依着高门贵女的规矩教养,知书识字,一言一行都要风雅漂亮,现在这个把丫鬟吓得不敢吭声的人,还是她吗?这才几天,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心里一阵懊恼气苦,扑到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翌日一早。
明雪霁刚刚洗漱完,王府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道是诸事齐备,命她立刻过去。
此时必定来不及吃饭了,她也并不想跟那一家人一桌子吃饭,收拾完出来时,计延宗也赶来了:“我陪你一道去。”
他眼睛底下淡淡的淤青,似是没有睡好,明雪霁点了点头:“好。”
侍婢在前面领路,计延宗慢慢走着,忽地回过头:“簌簌,昨夜为什么不肯见我?”
明雪霁落在后面,不肯与他并肩:“大喜的日子,你该陪着妹妹。”
“我没有陪她。”计延宗停住步子,候着她跟上来,“昨夜,前夜,我都独自睡在书房。”
衾枕冷清,想着从前有她相伴的日子,翻来覆去大半夜不曾睡着。计延宗低着头,观察着明雪霁的表情,预想中的疑惑、感动或者欢喜都没有出现,她没有停步,径自走了过去,计延宗怔了怔,连忙追上去:“方才素心去书房向我认错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这个动作已经足够鼓励计延宗继续说下去:“我这两天,一直想着咱们从前的时候。她比起你,实在差的太远。”
所以他娶她的时候想着明素心,娶了明素心,又想着她吗?明雪霁低着头往前走着,蓦地想起从前乡下骂人常用的一个词,贱骨头。
侍婢一路领着来到别院,廖延在那里候着:“请了从前尚仪局的杨局正来教夫人,明夫人直接过去就好。”
侍婢在前引路,明雪霁跟着往跨院走,听见计延宗殷切问道:“王爷可在府中?”
“王爷进宫去了,”廖延道,“马上就是中秋,陛下留王爷在宫中一起过节。”
他不在。明雪霁松一口气,跟着侍婢走进跨院,看见居中坐着个四五十岁、神色严肃的女子,向她点了点头。
厅中,计延宗有点失望,却还是笑着说道:“能够入宫伴驾实在是仆等想都不敢想的事,陛下待王爷真是亲厚。”
“是啊。”廖延道,“今年的中秋宫宴据说办得极是热闹,除了王爷之外,陛下还恩准了一些亲近的侍臣携眷入宫,不过王爷并不曾成家,所以到时候就能是独自赴宴了。”
携眷?计延宗心里一动。没有眷的话,是不是可以带别人?
日色一点点升高,明雪霁全神贯注学着。
原尚仪局局正杨龄,两年前出宫归家,对宫中各样规矩礼仪甚至各宫主位的喜好避忌十分精熟,她神色虽然严肃,教习时却极是认真细致,明雪霁起初还有点害怕不安,举止也不能合规,经她几次上手纠正后,一点点有了心得,学起来也就快得多了。
杨龄看着她做了个风姿优雅的福身礼后点了点头:“这个可以了,下面我教你觐见帝后的礼仪。”
“初次觐见帝后须得行叩拜大礼,”杨龄说着当先跪下,双膝并拢以手加额,缓缓弯腰叩拜,“你跟着我做一遍。”
明雪霁跟在后面,学着她的模样跪下叩拜,余光瞥见杨龄起身走到近前,观察着她的姿势:“双脚脚尖要并拢,双手交叠后只是轻挨住额头,不要太用力,还有明夫人的腰,要再沉下去一点。”
声音突然停住,有微凉的手贴上来,握住她的腰,轻轻向下一按。
第32章
不是杨龄!
明雪霁猛地一惊, 挣扎着想逃,腰被攥紧了,鼻端闻到了雪后灌木清寒的气味。元贞来了。
他从身后牢牢攥着她,他那样有力气, 几乎要将她的腰肢掐断, 明雪霁挣扎着,怎么也逃不掉, 耳边听见低低的笑声:“躲什么?”
明雪霁看不见他的脸, 只能看见大手扣在腰间,陷进肉里, 他玄色的袍角随着她的挣扎一晃一晃,让人害怕羞耻到了极点。哽着嗓子哀求:“别,求你。”
下一息,她被他扣着腰拉起来,扳过了脸。
身体紧贴着身体,大手捏住小小的下巴,他似乎觉得有趣,唇边的酒窝深陷下去:“怎么这样胆小。”
像兔子一样, 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微张着粉润润的唇,还有兔子一样的,软乎乎的白。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手指慢慢摩挲着,那点笑从眼中传到心尖, 明明已经嫁做人妇, 却还有这样干净到懵懂的眼神, 让他每次看见都忍不住想碰,甚至, 想弄脏她。
“别,别。”明雪霁抖着声音,目光四下寻找着,杨龄已经不见了,也许在他刚来时就已经走了,他们这些人总是很聪明,比她聪明太多,她夹在中间,像个不知所措的傻子。
元贞看见她红红的眼皮,似乎要哭,又极力忍住,她又开始咬嘴唇,咬得红嘴唇上几个白白的印子,都快出血了。就好像他会真的对她如何一样。
松开一点,由着她转身逃跑,待逃出片刻,又一把抓住。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摸过她的嘴唇:“别咬了,咬破了,计延宗可真的要起疑心了。”
看见她干干净净的眼里起了水雾,她忘了挣扎,在他手里颤抖着:“王爷,您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能让计延宗跟我和离?”
元贞顿了顿。
明雪霁觉得眼睛涨得厉害,心里也是。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可每一次,都像是把她撕开了揉碎了,再一点点拼凑起来,不知多久才能跟自己和解。为什么要这样呢,明明是一纸和离书就能解决的事情,他那么厉害,又怎么会做不到。就算他要她报答,和离后,她也会给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准哭。”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
带着迫人的威压,明雪霁吸着鼻子,柔软的怒:“我没哭。”
她能忍得住。她虽然没用,但也不至于那么没用,就只会哭哭啼啼的。
她果然没哭,眼皮红着,那点水渍一点点又退回去了,元贞低头看着:“计延宗哪怕死,也不会跟你和离。”
“为什么?”她懵懵懂懂地仰头,红红的唇。
元贞顿了顿,压下触碰的欲望,大手扣着细腰,捏着软肉:“计延宗有没有跟你讲过七出三不出?”
“七出讲过。”后面的,她从来没听过。
果然,只讲对自己有利的。这些读书的男人,暗搓搓的心机真让人恶心。元贞摩挲着腰里软软的肉:“妻子没有娘家可去的,妻子为公婆守过孝的,或者夫妻俩先贫贱后富贵的,都不可休妻和离,是所谓三不出。若是不守三不出的规矩强行休妻,杖一百,革去功名。”
看见她微微张着嘴唇,啊了一声。
“你占了两条。”元贞看着她。嘴唇怎么那么红呢。还水润润的。看起很好吃的样子。“计清死后,是你卖了衣服首饰操办丧事,你给计清守了孝,你陪着计延宗贫贱夫妻整整三年,如今他富贵了。”
所以,计延宗不会跟她和离,连休妻都没有可能。明雪霁一阵绝望。
“计延宗走的是翰林清贵一路,名声上决不能有一丁点儿瑕疵,所以你这个妻,哪怕只是摆设,也得长长久久地摆设下去。”手终是忍不住按住她的唇,揉过来,揉过去。怎么这样软,这样湿。“我可以动用权势逼他,但他肯定会趁势咬死了不离,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名头,到时候你不但离不掉,还白白送他一个好名声。”
明雪霁绝望到了极点。无边黑暗中,只觉得他指腹的薄茧压在唇上反反复复,像猛兽在撕咬之前,舔舐猎物。绝望混杂着愤懑,用力甩开:“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手指离开红唇,空荡荡的无处安放,元贞大手一扣再又捉回,看见她水濛濛的眼:“有没有?”
有的。但他并不想告诉她。他又不是为了做好事。比起送佛送到西,他更愿意让这个贞洁贤惠的女人一点点放纵甚至放荡,变得跟那些男人一样。
等那些男人发现时,该多有趣。
明雪霁焦急地等他回答,他一直没有回答,他的脸有一瞬间突然迫到最近,唇几乎要沾到她的,下一息,他突然松开她,走去椅子上坐下。
长腿伸开,他手指敲着椅子瞧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明雪霁张张嘴,想要再问,他突然转开目光,问她:“早上没吃饭吧?”
明雪霁懵懂着,摇头。
一包东西隔空抛来,正正好落进她怀里,他瞧着她:“吃。”
是水晶糕,沾着他的体温,还是热的,他指指旁边的椅子:“坐。”
明雪霁默默走去坐下。两张椅子靠得很近,他偏过头看她,乌黑的眼睛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没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堂中沙沙沙沙,只有她咀嚼糕饼的声音。
元贞默默看着。她吃相并不风雅,至少不像钟吟秋这种世家贵女那么风雅,不过,不难看。红红的嘴唇软软的糕,白而整齐的牙齿对着一合,只能咬下来一小块。这样的牙齿,必定没什么杀伤力吧,便是被她咬上一口,也就像挠痒痒。
不知怎的,身上突然有点痒痒,元贞转过目光,听见她低低的声音:“一定有办法的。”
元贞看她一眼。她并不是对他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低着头垂着眼,蔫得像即将凋零的花,但她并没有垮,花的枝干还是直的,他有预感,她能挺过来。
这让他对这个软弱的女人有了一种全新的,难以言说的感觉,问道:“如果能离,离完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干净的眸子里生出希冀,微微闪着光:“我想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去找我外公和舅舅,还要努力多挣点钱,把我娘的东西都赎回来。”
心里有什么东西生出来,说不清是喜是怒,还是别的,元贞轻嗤一声:“你娘的东西都是计延宗吃了用了,凭什么要你挣钱赎?”
看见她软软地摇头:“他不会还我。”
“那就去抢去骗去偷,你的东西,凭什么白白便宜了计延宗?”
明雪霁怔了怔,糕含在嘴里忘了咽,他说的都是她没听过的,好像没什么道理,又好像那么有道理。
元贞看见她唇舌间没有咽下的糕。像这样含着食物与人说话,高门贵女是绝对不会的。从前的钟吟秋会,那时候他们都养在母亲膝下,将门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再后来他们被接进宫里为质,认识了祁钰,钟吟秋就再没有这样过了。她信了祁钰那套狗屁。
转开脸:“你想做什么营生?”
“我,我会做针线,会洗衣做饭,也认得茶叶会煮茶,”明雪霁慢慢说着。禁足那大半个月里她反反复复想过太多次,她虽然笨些,但那么长时间,也足够让她理出思路,“我听说大户人家经常招针线浆洗的人,酒楼茶馆也招,只要肯卖力气,总能养活自己。”
都是卖苦力的差事,然而她敢想,已经大大出乎他意料。这个看起来最软弱最无用的女人,在这上头反而是最坚定的一个,比母亲,比钟吟秋都强。强上百倍。心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元贞垂着眼皮:“你准备怎么找你外公和舅舅?”
“我娘说过我外公家在海州,姓邵,叫邵筠之,我娘从前还有个丫头叫红珠,被我爹卖了,她比我大三四岁,也许她知道的更多,我想找她问问,然后就是我弟,他前阵子问过我邵家的事,我总觉得应该再问问他。”明孟元上次问得古怪,就好像他知道了邵家什么内情似的,“等攒够了钱,我也可以亲身去趟海州,去找他们。”
真是奇怪,明明是这么软弱没用的女人,偏偏又有这么柔韧坚持的一面,真是让人看不懂。元贞思忖着:“邵家和那个红珠,我可以帮你问问。”
她起身行礼,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糕,含糊着声音:“谢过王爷。”
透明的糕,包着细腻的红豆沙馅,他想着她应该没吃早饭,来的时候特意从厨房给她拿的。现在这糕,在她嘴里。红红的唇,白白的牙齿,粉粉的舌头卷着软软的糕。看起来那么香那么甜,那么诱人。
元贞忽地伸手,拿走她手里剩下的半块,塞进嘴里。
明雪霁一下子红了脸:“别!”
她都咬过了,留着她的牙印,怎么好给他吃?
元贞慢慢嚼着。奇怪的是,这糕现在并不像在她嘴里时那么香甜,只不过平常滋味而已。也许不是因为糕,而是因为人。因为她咬过。手指慢慢转着糕饼,找到她牙齿残留的痕迹,看准了咬上去:“以后别在计家吃饭,来我这里。”
明雪霁看见了,羞得耳朵都是通红:“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这一口,好像是比方才那口香甜些。元贞慢慢嚼着:“你每天都要学宫规,宫规那么多,哪有功夫回去吃饭?”
明雪霁反驳不了,看着他一点点吃完了那小半块糕,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伸着腿靠着椅子,晦涩不明的目光瞧着她,明雪霁本能地开始害怕,小心试探:“时候不早了,我,我该继续学了。”
“撵我走?”元贞一眼瞧出她了的心思,拍掉手上的饼屑,“无非宫规而已,我也能教。”
整整六年,六岁到十二岁,被囚在观澜苑那方寸之地为质,换燕国公府歌舞升平。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宫规?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会有人叱骂,宫里那些人待他,像待一条狗。
起身,看见她不由自主地后退,元贞一把抓住。
隔壁,计延宗耐心等待着。
廖延半个时辰就已经走了,王府长史事务繁多,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他原本也该走的,不过他舍不下明雪霁,在她身边这种安稳静谧的感觉让人留恋,他还想多陪她一会儿,顺便再晾晾明素心。
耳边隐隐约约,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计延宗皱眉,站起身来。
第33章
计延宗慢慢走到门前。
他那时候看着明雪霁进去了西边的跨院, 与这边隔着一道墙一个天井,先前他留神听着,那边安安静静的并没什么响动,但刚才, 他听见了男人的笑声。
因为隔得有点远, 传到耳朵里已经很模糊了,但能分辨出来是男人的声音, 而且不是太监那种尖细的男人声音, 那边应该只有她和教习女官在,最多还有侍婢, 怎么会有男人?
计延宗思忖着走出房门,眼睛望着西边,走下第一级台阶。
西跨院。
明雪霁急急缩手,元贞一把抓住。
圆细的手腕握在手里,她微微颤抖着,眼皮有点红,兔子般紧张。
元贞恍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兔子,又白又软, 小小一团, 后来他被带进宫里教养,再没见过那只兔子,应该早就死了吧。“你躲什么?”
手里的人瞪着眼睛,柔软的怒:“你做什么笑那么大声……”
她是怕计延宗听见吧。就连生气, 也是这么怯怯的, 兔子一样。元贞觉得有趣, 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反反复复, 揉捏着腕子上薄薄一层软肉:“听见了,又如何?”
带着点顽劣的心态,甚至有点期待计延宗发现时的模样。一定很精彩吧?上赶着送妻子过来,以为能帮他攀龙附凤,却不知贞洁老实的妻子,背地里早就成了他人禁脔。
心里突地一荡,隐约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的脚步声。
计延宗走下台阶,穿过天井,停在西跨院门前。
想进去,又有点犹豫,到底是在王府,他一个外人到处乱走不大合适,然而方才那个男人声音……
元贞不曾娶亲,听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王府中虽有侍婢,但都不是近身服侍的,据他这些天的观察,贴身服侍元贞的那些人更像是从前在军中的亲兵。
可明雪霁在里面,那些亲兵,应该也不会贸贸然过去吧?那个男人是谁?计延宗犹豫着又往门前走了一步,身后有人叫:“翰林这是要去哪儿?”
一墙之隔,元贞听出了来人的声音,是廖延。
大约廖延知道他在里面,特地赶来阻拦计延宗。元贞握住明雪霁的手带进内堂,他不怕计延宗进来,甚至还很期待计延宗撞见时那副精彩嘴脸,这种一心往上爬的男人如果发现妻子和上位者有私情,会怎么做?暴怒休妻,还是拱手献上妻子,讨一个更好的前程?
似乎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元贞低眼看着明雪霁,她怕得很,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她还是太放不开,丢不下那些狗屁的规矩,对于一个朝三暮四的男人来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难道不是最精彩的报复吗?
凑在她耳边:“你说计延宗会不会进来?”
她怕得很,不由自主向他怀里缩了缩,元贞又嗅到了那股淡淡的香,本是戏谑的心情多些,此时却无端的,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滋味。
墙外语声隐约,计延宗在和廖延说话:“坐得久了,出来走动走动,活动下筋骨,实在是莽撞了。”
“翰林不如先回府中,”廖延在说,“今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中午大约要委屈明夫人在这里随便用些了。”
语声有片刻停顿,随即计延宗热切的声音响了起来:“要不要仆陪着内子?”
听听,多么着急往上爬,明明留的是他妻子,他却死皮赖脸非要一起。元贞低头,嗅了嗅怀中人发上的香气,低着声音:“中午跟我一起吃。”
一起吃饭,看看她的嘴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她吃过的东西,就那么香甜呢。
墙外,廖延含笑看计延宗一眼:“杨局正和夫人在一处,怕是不方便留翰林。”
计延宗顿了顿,笑着拱手:“是仆想的不周了,那么,仆这就告辞了。”
她既要留下吃饭,那就不是一半个时辰能完的了,他老这么等在这里也不像话,反正只要她能得元贞赏识,与他亲自出手,也是一样的吧。
计延宗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望着跨院的红墙,方才那个男子声音是谁?是他听错了,还是真的有男人在里面?
内堂中,明雪霁用力挣脱了元贞。
呼吸乱着,心跳快着,身上沾了他的温度,烫得让人害怕,急急往堂外逃,又被他抓住,他带着戏谑的笑:“逃什么?不让我教你叩拜礼了?”
不教了。又怎么教的成。他的手一刻也不安分,根本不是教。手上、腰上、脚踝上,没一处不是火辣辣的,明雪霁挣扎着推他:“你放开我,廖长史还在外头呢。”
“他不敢进来。”元贞紧紧箍着她,头一点点低下来。那么红的嘴唇,那么软,湿湿的。一定很香甜吧。“中午陪我吃饭。”
他得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她吃过的,都分外香甜。
“王爷。”门外突然有人咳了一声。
杨龄来了。
元贞的动作顿了顿,薄唇离她的嘴唇只有丝毫距离,明雪霁紧张地不敢呼吸,听见杨龄不紧不慢的语声:“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王爷如果真心想让明夫人学会,就别再耽误时间了。”
薄薄的嘴唇微微一动,元贞在回答,离她那么近,呼吸扑在唇上,痒,烫:“就算进宫也是我带着她,谁敢挑她的理?”
“王爷地位尊崇,自然无人敢挑,又何苦让明夫人为难?”杨龄坚持着,“王爷若是存了别的心思,又何苦拿我做筏子?”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从没人敢这么对元贞说话,这些天里她见过的所有人,对元贞都是毕恭毕敬。但她能听出来,杨龄是为了她好。
薄唇一点点远离,元贞放开了她。
明雪霁逃也似的跑出来,涨红着脸向杨龄匆匆一拜。
元贞紧跟在后面出来,脸上戏谑顽劣的笑消失了,负手慢慢走过,看她一眼:“中午一道吃饭。”
“明夫人与我一道吃,”杨龄道,“要学的东西那么多,哪有功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明雪霁躲在角落里,看见元贞入鬓的剑眉微微一抬,眸光瞬间冰冷,让人心惊肉跳。下一息,他垂下眼皮,转身离去。
“出来吧。”杨龄叫她。
明明还是那张严肃的脸,此时看着却那么亲切,鼻尖酸酸的,明雪霁福身行礼:“谢谢杨局正。”
余光里瞥见她转过了脸:“好好学,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
这天午饭时,元贞果然没有出现,一整个下午也没有,晚饭依旧是在别院用的,吃完了出来时,计延宗候在外面,张着眼先往她身后一看,屋里只有杨龄和侍婢,这才松一口气:“走吧,叨扰了一整天,也该回去了。”
明雪霁跟着他穿过花园,夕阳斜斜拖在身上,暮归的飞鸟扑闪着翅膀落在假山上,山洞的口隐在一丛竹子后,计延宗闲闲说着话:“晚饭也吃了?”
明雪霁点点头,看见他欣喜的神色:“看来你学得不错,很让王爷满意,如此甚好。”
元贞,满意吗?山洞越来越近,就在路的一侧,黑乎乎的洞口像无底的漩涡,引着她往下坠,明雪霁转开脸,计延宗停住步子:“簌簌,上午那阵子我怎么恍惚听见你那边有男人的声音?”
他带着几分审视,看见她平静的脸:“没有,大概是你听错了。”
应该是他听错了吧。她一向不会骗人,况且王府之中,又怎么会有男人闯进女眷所在的地方。计延宗点头:“那也许是我听错了吧。”
他没再追问,明雪霁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说谎对于她,终于不再是件无法完成的难事了。
回到西院时,计家的晚饭也摆好了,明素心站在边上伺候,张氏在抱怨:“中午已经吃了一顿米饭,晚上该吃些软和些的粥汤,我胃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又做米饭?”
蒋氏看着桌上的沉着脸:“一天两顿大鱼大肉,岂是持家过日子的道理?”
明素心满心委屈,抬眼看见计延宗进来了,连忙叫了声:“英哥。”
她想说大鱼大肉都是她掏的钱她带来的厨子,新媳妇才刚主持中馈,哪里分得清谁人爱吃什么,然而她也知道不能说,计延宗最不喜欢她当面顶撞长辈,明素心哀求地看他,盼着他能帮她说句公道话。
计延宗在下首坐下,开了口:“以后注意些,吃饭之前先问问伯娘和母亲的意思。”
他竟完全不站在她一边!明素心又是悲苦又是不解,看见明雪霁跟在后面走进来,她也是媳妇,也只能站在桌边服侍这两个难缠的老太婆吃饭,这让她心里稍稍好受点,默默往边上挪了挪,把蒋氏旁边的位置空出来。
明雪霁走到了近前,但她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开始净手服侍,只是福了一福:“母亲,伯娘,我在王府中吃过饭了,杨局正命我回来后要勤加练习,我先回去练习吧。”
她转身离开,明素心一口气堵在心口,老半天缓不过来,到底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给我夹下那个肉卷子。”张氏吩咐道
明素心强忍着心酸,走去夹了肉卷,放进张氏碟子里。
这天晚上明雪霁早早锁了院门,一夜风平浪静,第二天一早计延宗来了:“昨天我跟廖长史告了假,今天要带你和素心一道回门。”
明雪霁点点头,她也想回去一趟,问问明孟元邵家的事情。
“夫人,”青岚走来禀报,“王府派人接您过去呢。”
第34章
明雪霁远远望见西跨院的飞檐时, 便开始紧张。
计延宗到底还是让她过来了,他不敢违拗王府的意思,便只能独自带着明素心回去明家。
肩舆穿过花园,停在西边院门前, 明雪霁定定神, 扶着青岚的手走下来。
计延宗不在,那么元贞呢?没有了碍眼的丈夫, 元贞会不会更加肆无忌惮?
穿过厅堂, 走过天井,一路上静悄悄的, 廖延也不在,他每次露面似乎只是为了敷衍计延宗,今天计延宗没来,他就也没来,空荡荡的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响着,让人心里的恐惧随着脚步的声音,一点点滋长。
那种被撕裂的感觉又来了,明雪霁停在跨院门前, 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来了。她也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所有的一切在她向元贞捎信的一刻都已经做出了决断, 那么,又何必再纠结痛苦。
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要能离开,只要今后能好好活下去, 都是值得的。
明雪霁迈步走进跨院, 安安静静没有声音, 不敢抬头,余光瞥见石青马面裙的一角, 是杨龄。
心里猛地一宽,连忙紧走两步来到近前,福身行礼:“妾见过杨局正。”
“来了。”杨龄点点头,“今日教你梳妆。”
内堂中走出几个侍婢,捧出镜台妆盒,明雪霁坐在圆凳上,由着侍婢把发髻拆开,牙梳顺着发丝,一点点顺下去,梳通了,抹上头油。
“宫中梳妆讲究得体大方,不喜奇淫巧技,也不可过于呆板,”杨龄唤过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婢,“你来给明夫人梳个桃花髻。”
乌油油的头发披满肩头,侍婢利索地分成几绺,各自拧、盘、编,又有几个侍婢捧着镜子站在四周,用镜面映出梳头的动作,方便明雪霁看清楚。
“通常都是侍婢来梳头,不过明夫人自己学会了也没有坏处。”杨龄道。
明雪霁点点头,暗自记住梳头的步骤。听说大户人家还有专门梳头的丫鬟,如果她学会了,将来也是谋生的本事。
桃花髻很快梳好,用原本的木簪固定,侍婢用银盘送上新摘的睡莲,杨龄挑了一朵白中透粉给她簪在发上,明雪霁从镜子里看着,清雅的桃花髻配着斜簪的睡莲,妩媚别致,就连那支灰扑扑的木簪也被衬得格外多了几分韵味。
“簪环首饰不在于多贵重,搭配适宜就好。”杨龄道。
明雪霁咀嚼着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
“妆面亦是如此,不可太过奇巧喧宾夺主,也不要太过呆板泯然众人,”杨龄道,“一切都以适宜合度为佳。”
螺子黛,茉莉粉,玫瑰胭脂,白玉盒中盛着凝脂也似的口脂,一点点涂抹描画,原本温柔静默的容颜一点点鲜妍明丽,媚意似水,无声流动,杨龄示意侍婢用粉膏遮住明雪霁手上一处处伤疤:“你皮肤底子极好,可惜有许多伤疤,须得每天以药汁浸泡,再涂抹祛疤的药物,时间长了,或许能好。待会儿走的时候让青岚她们带上。”
明雪霁怔了怔,她才刚来,为什么说待会儿要走?
敷粉画眉染上胭脂,只剩下最后的口脂没涂,镜子里看见侍婢纷纷离开,末后杨龄向着堂外行了一礼:“王爷。”
元贞来了。
明雪霁紧张着站起,又被他按着肩膀坐下去,他拿起口脂盒,手指蘸了点,向她唇上点下。
明雪霁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元贞慢慢涂着,他其实并不会涂口脂,无非顺着她嘴唇的轮廓涂满罢了,口脂是柔润温婉的红,点在她干净的脸上,像雪地里绽开一朵红梅。
手指慢慢移动,鼻尖闻到了清甜的香气,不知是口脂的,还是她的。
像被漩涡吸着拉着,元贞的头越来越低,那点红梅近在咫尺,舌尖仿佛尝到了香甜的滋味,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王爷。”
暧昧骤然打断,她干净的眼里又有惊慌,元贞松开了手。
直起身:“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手指在袍袖底下拈了拈,指尖那点红晕开了,心里也染上一层绯色。
明雪霁跟在后面:“去哪儿?”
“你提过几次你娘的茶叶铺子,”元贞往外走着,其实她从没说过想去看看茶叶铺子,但他能看出来她想。年少时他也曾有过这种渴望而不可得,矜持着从不肯与人说的思念,“走吧。”
明雪霁想不起曾在什么时候,曾跟他说过几次母亲的茶叶铺子,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太紧张,许多话都是恍恍惚惚说出来,再回想时除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亲昵,别的都记不住了。
但他能记得,还肯带她去看,她很感激。
车子驶出别院后门,特意换了街上常见的马车样式,没有徽记没有卫兵,谁也不会知道权倾天下的镇北王,此时就坐在这低矮狭小的马车里。
明雪霁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车厢太小了,元贞身量又太高大,因为伸不开腿,他只是靠着车壁歪着,但还是占了大半个车厢。车轮似是碾到了石子,突地一颠,明雪霁坐不稳,踉跄着几乎要摔进他怀里,急忙抓紧座位的边缘,死死撑住。
元贞半闭着眼,唇边勾起的弧度始终不曾放下来过。
有趣的很呢。若是再这么颠一下,她还坐得稳吗?
荷包里摸出个金锞子扣在指间,手伸出窗户,不动声色一弹。
车轮猛地一跳,角落里缩着的人再也撑不住,低呼着摔过来,软玉温香,抱了满怀。
低头,嗅到发间淡淡的香气,莲花开得正好,她红红的脸比花更娇:“对,对不起。”
元贞垂目,戏谑的语调:“这是想开了?”
“不,不是。”她慌张着想逃,因为狭窄,因为车子并不稳,越急越站不起来,细细的腰肢掐在手里,软得很。
那种时紧时慢的呼吸,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又来了,便是在沙场之上,千军万马的阵前,也从不曾有过的古怪感觉。元贞紧紧箍住:“你娘会弄茶?”
她果然忘了挣扎,专心来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认识的茶叶,会的烹茶取水的法子都是我娘教的。”
头发很香,脖子也是,腰应该也是吧,元贞低着眼皮,看见尖尖瘦瘦的脚半遮在裙下,白色布袜,圆圆的踝骨,喉结动了动,皂色的履挪过去,轻轻一蹭。
她又开始发急,挣扎着要跑,元贞用脚压住,拿捏着分寸并不弄疼她:“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你娘经营的?”
她又忘了脚的事,老老实实回答:“我也不很清楚,但我记得小时候我娘经常带我去铺子里,掌柜们都叫她东家。”
元贞压下笑意。世道险恶,这么个傻乎乎的人,如何应付得了?还好除了自己,以后也没人敢欺负她。“那就应该是你娘经营的,不然掌柜就该叫她东家娘子了。后来为什么不做了?”
“后来有了我弟,家里不让她做了。”她不肯叫爹,只是含糊用家里替代,“而且那时候,也有了赵姨娘。”
于旖旎中,陡然生出郁气,元贞冷哼一声。
明雪霁能感觉到他的怒,他不再像方才那样紧紧搂着她了,试探着挣了挣,他也没有狠拦,明雪霁连忙挣脱开重新缩回角落里,车子继续往前走着,他瞧着窗外,没再作声。
让她觉得松一口气,又捏一把汗,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听他说道:“生药铺。”
明雪霁从半掩的窗户看出去,街边一家门面极大的药铺,金字招牌在日头底下耀眼闪光,小时候家里并没有这项生意,是明睿几年前新开的。
车子在十字路口拐了方向,相邻的也是繁华街市,明家的丝绸铺子开在那里,敞开的大门里能望见里面五彩缤纷,各样时新的绫罗绸缎。
元贞看了眼明雪霁,蓝衣黄裙,料子都已经旧了,黯淡的颜色,他倒是可以给她新的,可这样的话,哪儿及得上亲手讨债来得痛快?“明睿这么大铺子,就给你穿这个?”
明雪霁低着头:“他不会给我。”
一向都是铺子里卖不出去,积压多年的料子才轮得到她。
“那就去抢去要,有他们的,凭什么没有你的?”元贞冷冷说道,“别跟我说你就这么算了。”
明雪霁又觉得紧张。他说话的口吻并不像是玩笑,他是真的要逼她这么干。可她怎么可能从明睿和赵氏手里抢到东西?
车子又转了几个弯,听见元贞说:“茶叶铺。”
明雪霁急急望出去,怔了怔。
还是记忆中的位置,但铺面,已经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记得小时候是一排排木板组成大门,清早拆下来,露出宽阔的柜台,靠后是竹制的货架,小瓮装着各色茶叶,深绿的签子上墨字写着茶名,夜里母亲在柜台里对账,伙计一块一块,把长长的门板再装起来锁住,她坐在母亲旁边,柜台不高不低,能看见那些磨得发亮的门板卡进槽里,咔一声响。
如今,是黑漆对开的大门,黑漆的柜台高得很,货架也是,上面檀木底座架着各式名贵团茶,白纸印着金字,明光闪耀。
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茶香水声,都不见了,这铺子陌生冰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进去看看,”元贞吩咐道,“我等着你。”
明雪霁定定神,推开车门,搭着青岚的手下了车。
对面酒楼窗边,一人急急看了过来。
第35章
明雪霁站在门前, 四下一望。
茶叶铺在整条街上最繁华的地带,来来往往行人不少,但铺子里没什么客人,黑漆柜台冷冷清清的, 只有一个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在掸灰。
母亲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她来铺子里玩耍,每次都能看见很多人, 有零买了自己喝的, 也有来谈整单生意的。
明雪霁慢慢走到店铺门前,余光瞥见马车越过路口, 径直往前去了。
元贞走了。眼下,她需要独自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心里突然有点慌,仿佛没有了让她能够从容笃定的底气似的,明雪霁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不能总靠着元贞,眼下他帮她只是一场交换,将来的路怎么走,说到底还得靠她自己。
迈步走进店里, 小伙计好容易看见客人, 连忙丢下鸡毛掸子迎上来:“夫人来了,这回想买什么茶?”
这是商家揽客常用的手段,显得亲近熟悉。明雪霁许久不曾正儿八经进店买东西,犹豫着没开口, 小伙计连忙又道:“店里什么都有, 夫人想看什么我给您介绍介绍?”
明雪霁鼓足勇气, 说道:“随便看看。”
头一句话说出口,心里蓦地安定下来, 明雪霁环顾着四周的摆设。
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角落摆着兰花文竹,能看出是想往雅致的方向装饰,然而一色高大沉重的黑漆家具,又让这雅致,有了许多不近人情的感觉。母亲在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货架是竹子做的,许多摆设也是竹子、木头一类,刷了清漆,露出本来的纹理,有种天然质朴,让人亲近的好感。
伙计也悄悄打量着她。衣服都是旧的,气质也有点怯,但妆容精致模样出挑,况且她身边带的丫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伙计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来头,陪着笑跟着:“架上摆的都是才进来的好茶,夫人可有中意的?”
明雪霁看着货架,为了排场显眼,茶饼都摆在外面,但夏秋天气潮湿,这么敞开放着,其实会影响茶饼的品质。“都有什么茶?”
伙计一听发问,顿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夫人看看小龙团,上个月才到的,顶级的龙茶,才到店就抢的只剩下最后四饼了。”
“还有这个蒙顶石花,今年春天采的新茶,香气浓郁得很,如今也一饼难求呢!”
“这个紫笋也是极好的明前紫笋,正宗阳羡产的,泡茶上品,那些风雅人家还用来做菜呢!”
隔着又高又宽的柜台,明雪霁看不清茶饼的情形,便道:“能拿来我看看吗?”
“得嘞,夫人一看就是行家,小的这就给您取。”伙计小心用帕子垫着手,拿过茶饼,“夫人您看,都是上品。”
明雪霁用帕子垫着拿起一个小龙团,闻了闻,又拆开包装一角看了看。
龙团按品质高低分为龙茶、凤茶、京挺等十个等级,这个茶虽然印着团龙纹,但品质绝没到龙茶,连凤茶都未必到。
又看了看蒙顶石花和紫笋,紫笋的香气颜色也绝不是明前的春茶,更像是夏秋后采的。
心里凉了半截,又是生气又是疑惑,上次明孟元说茶叶铺是他经营的,是弄错了,还是故意以次充好?“这个真是龙茶?我闻着气味不对,还有这个紫笋,也不像是明前茶。”
伙计笑起来:“夫人说笑了,这个就是龙茶跟明前紫笋,我家几十年的老店,怎么可能弄错?”
也许是小伙计不识货呢?明雪霁踌躇着:“你家掌柜呢?我想问一问他。”
不多时掌柜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生面孔。母亲去世后,茶叶铺里里外外,掌柜伙计账房全都换了一遍,如今这个,不知是不是那时候换上的。明雪霁把方才的话又说一遍,还没说完,已经被掌柜打断:“岂有此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家上好的龙茶紫笋,到你嘴里怎么就不好了?你是不是故意找茬?或者同行拆台?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生意?”
明雪霁怔住了,她从来良善,并不知该怎么跟人争斗,只认认真真解释道:“龙茶的颜色气味,还有脂膏都不一样……”
“你必是同行来拆台的,”掌柜怒冲冲叫伙计,“还不赶紧打出去!”
边上人影一晃,青霜闪了出去,明雪霁被青岚护在身后,也没看见青霜怎么动手,下一息,掌柜已经惨叫着摔在地上,四仰八叉。
伙计早吓得躲去后面不敢出来,明雪霁被青岚扶着出门,震惊之外,更多气怒。这就是明孟元经营的铺子?母亲当年那么公道做生意,店里从不会以次充好,从没有这样动不动打骂客人的掌柜,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
一顶小轿飞快地抬到近前,轿夫放下轿杆,恭敬说道:“明夫人请上轿,送您去明家。”
是王府的人。明雪霁下意识地四下望了望,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元贞不知道去了哪里。
定定神坐进轿子里,元贞要她回明家,她也正想回去,好好问问明孟元。可以想象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元贞不在,她需要独自应对,她总得学会独自应对所有的一切。
轿子走远后,周慕深从对面酒楼里走出来,遥遥目送。
方才她刚从车上下来,他就认出来了。从明素心成亲那天见到她以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张脸,这副身段。明明从前是个灰头土脸的瘸子,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周慕深紧走几步,看着那顶轿子顺着大街往前,似乎是往明家去的,想跟上,又想起这是三朝回门的日子,他跟过去,又算什么?
沉吟着望着越来越远的轿子,明明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旧衣,隔得老远都能看出简陋,可为什么此时看来,却和婚礼那天那身红衣一样光彩耀眼呢?
还有那辆车,车门开合的刹那,影影绰绰似乎里面有人,是谁?
轿子抬到明家门前,看门的上前拦住正要问,轿帘一动,明雪霁露出半边脸:“让开。”
看门的认出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睁睁看着轿子直接抬进大门,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扶着,明雪霁款款下了轿,这是怎么说的,这个谁都能踩两脚的大姑娘,几时竟有这个派头了?
明雪霁慢慢走过照壁,手还有点抖,方才那短短两个字耗费了太多勇气,然而有了第一次,下次她应该能做得更好些。
腰身挺得更直,微微抬头,回忆着杨龄教的仪态,不紧不慢往前走去。
正堂内,明睿正跟计延宗说话:“姑爷啊,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家里那个生药铺,唉,遇上对头,生意不好做啊!”
计延宗不动声色。这事他早就听说过,如果不是这一茬,大约明睿这老狐狸也未必那么痛快把明素心嫁给他。“愿闻其详。”
“牛守备家去年新开了一个生药铺,就在我家铺子斜对过,真是太不地道了!事事都要跟我作对,咱家卖十文,他就卖九文,硬生生让他挤兑得我做不下去!”明睿唉声叹气,“我也托过人说和过,像周家、黄家都托过,那个牛守备愣是油盐不进,我是真没辙了。”
计延宗也知道这事。牛守备实权在握,早就存心打掉明家的药铺,一人独大,周家、黄家所谓的说和,其实就是周慕深和黄新与牛家的子弟说过一声,两家当家作主的老爷们都瞧不上明家,给钱也不会趟这趟浑水。抿一口茶:“然后呢?”
“姑爷那么得王爷器重,要么跟王爷说说,给咱们主持个公道?”明睿热切地看他,“或者翰林院那些人也行,听素心说前阵子陛下还点明让姑爷陪驾,姑爷肯定有办法,对吧?”
计延宗笑了下。明家有钱,但上头没人,明睿又只是个小小的贡生,京中大把有权有势的随便踩他一脚,就够明睿喝一壶的,所以明睿,很需要一个有官身的女婿。这也就是这桩婚事这么顺利做成的原因。“我知道了。”
他并不往下说,明睿猜到他在等什么,忍着肉疼:“如果能办成,我肯定不会亏待姑爷。”
门外有小厮回禀:“老爷,大姑娘回来了。”
“她来做什么?”明睿顿时翻了脸,“素心回门,谁让她来?”
“我。”计延宗淡淡说道,站起身来。
内院,明素心扑在赵氏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我在她家连个丫鬟都不如,当牛做马伺候那两个老太婆!还有姐姐,他们都抬举她向着她,都说我不好!”
赵氏冷笑一声:“上次我就看出来了,那是个会咬人的狗,别看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机深着呢。”她拍着明素心,低声安慰:“你别怕,只要你能抓住延宗的心,以后有的是法子对付她,你看你娘,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英哥也向着她!”明素心哭得越发厉害了,“英哥前天夜里还去她院里找她,昨天也是,他根本不去我房里……”
“你说什么?”赵氏一下子立了眉,“你跟延宗,不会还没有圆房吧?”
明素心涨红着脸,老半天才点点头,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赵氏咬牙:“反了她了!”
“夫人,”丫鬟在门外回禀,“大姑娘回来了。”
“来得正好,”赵氏笑一声,“我还正想会会她。”
院中,明雪霁穿过垂花门,向正房走去。
第36章
计延宗走出正堂, 眺望着明雪霁可能出现的方向。
丈夫迎接妻子于理不合,这种举动在过去他是绝不会做的,但今天不一样,他还记得上次回来时明家对她的践踏, 方才明睿的态度也很不善, 他出来迎一迎她,也算是给她撑腰。
这样体贴的心思, 待会儿悄悄告诉她, 她今晚肯定不会再锁了门不放他进去。
计延宗带了点笑意,遥遥看见明雪霁时, 心底突地一跳。
跟临别时不一样了,妆容那么柔美,发髻也是,鬓边簪着一朵烟笼也似的白莲,可她的人,竟比莲花更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惊艳的感觉他近来时时会有,从前总觉得她们姐妹两个中明素心的容貌风度更加出众,如今才发现,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她这种天生丽质的美,比明素心那种后天学出来的风姿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紧走几步迎上去:“簌簌,你来了。”
“来了。”明雪霁稍稍一让, 与他保持距离, “杨局正教我梳妆, 后面听说二妹今天回门,就派了轿子送我也回来。”
都是谎话, 她现在对着他说谎,真是熟练极了。
计延宗点点头,目光落在她颜色黯淡的旧衣服上。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梳妆,却只能穿这样破旧的衣服。明家那么有钱,明素心的衣服十几个箱笼都装不完,凭什么这样苛待她?
伸手来拉她:“我带你一道进去。”
明雪霁闪身躲过:“这样不合适。”
是不合适,今天毕竟是明素心的正日子,但他就是要挽着她进去,给明家这些人一个警告。计延宗再来拉,又被她躲开,只得叹口气:“你呀,就是太贤惠了,什么时候能多替自己想想就好了。”
明雪霁看他一眼。那个良善贤惠,从不知道替自己考虑的人早已经被他们逼死了,如今的她,只想把自己该得的东西讨回来。低声唤他:“相公。”
计延宗连忙凑近:“怎么了?”
“我有点怕。”明雪霁慢慢往前走着,“我爹总打我,二妹的娘也不待见我,待会儿我想问问我娘的事,就怕惹他们不高兴,又打我。”
她想问问茶叶铺的事情。那是母亲亲手打理的地方,留下她那么多珍贵的回忆,现在竟然变成了那个样子。元贞说那铺子应该是母亲经营的,她很了解明睿,那么爱财又虐待母亲的人,绝不会拱手把铺子让给母亲经营,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蹊跷。
这些年里一提起母亲,明睿总是发脾气打骂,不知道是因为厌憎还是有别的内情。她想了一路,有孝字在头上压着,她不能让青霜像教训掌柜那样直接对明睿动手,那就只能利用计延宗来对付他们。
计延宗看见瘦得伶仃的下巴,觉得怜惜,又觉得熨帖。她那么可怜,在这世上只有他可以依靠,他又怎么能不帮她?放柔了声音:“别怕,你想问什么只管问,有我在,绝不能让他们欺负了你。”
明雪霁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相公。”
“谢什么,你我夫妻,世上至亲的人,我自然要向着你。”计延宗带着笑,伸手想摸她的头发。
明雪霁躲开了,笑了一下。现在她有点理解元贞为什么总是带着那种嘲讽的笑了,这世上许多事情实在太可笑。从前她掏心掏肺对他,他从不放在眼里,如今她对他说谎,骗他算计他,他反而觉得她是世上至亲的人,开始护着她了。有的人,可真是贱骨头啊。
跟在他身后走进堂中,明睿沉着脸:“你妹妹回门,你来干什么?”
明雪霁没回答,看了眼计延宗。
计延宗立刻替她出头:“我让她来的,她跟我成亲时诸事仓促,也从不曾回过门,岳丈应该还记得吧?”
一句话点出了三年前那桩事,明睿觉得心虚,连忙陪着笑脸:“既然是姑爷定的,那就没事,没事了。”
因为明雪霁在,生药铺的事情没法再说,明睿随口说了几句闲话,忽地听见明雪霁问道:“那间茶叶铺子,从前是不是我娘的?”
明睿吃了一惊,脱口说道:“关你什么事?”
“我娘的事情,我问一问,也是应该的吧。”明雪霁道。
“放屁!”明睿开始发怒,“一个嫁出去的赔钱货,老子的事几时轮得着你问?”
明雪霁看见他吊起的眉梢,几根长眉毛耷拉下来,看起来异常凶悍,他每次打她的时候总是这样,他马上就要动手了,这让她习惯性地害怕,又掐着手心死死撑住。不能怕的,以后要面对的事情只会比今天更难,她必须学会自己对付。
定定神,一口气把想问的事情都说出来,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我要看我娘从前管茶叶铺子的账,还有茶叶铺的契书。”
明睿绝不可能放手让母亲管茶叶铺子,也许那铺子,本来就是母亲的。
“我娘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她有那么多衣服首饰,肯定也有陪嫁,我要看嫁妆单子。”
母亲死后,赵氏把最贵重的东西都搜刮走了,但光是母亲剩下的衣服首饰还支撑了计家三年的吃穿,可以想象母亲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有很多财产。
门外,匆匆赶来的明孟元脚步一顿,连忙躲去边上仔细听着。
“我娘离开海州那么多年,我外公和舅舅肯定给她写过不少信,我要我娘的信。还有我娘的丫头红珠,我要知道你把她卖去了哪里。”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这些天翻来覆去才能想出来的,每天夜里直想到三更天还不能睡,哪怕做梦时突然想出来一条,也立刻醒来记下。从前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可被打了太多次太怕他们,这些模糊的念头便都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问出来。
现在她不怕了,她死都死过一次,她要给自己,给母亲讨公道。
计延宗在边上听着,带着点惊讶看着明雪霁。她一向软弱,性子也不够聪敏,可这些话问的,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事实上他也对邵英嫁过来的内幕早有怀疑,只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前程,是给父亲洗冤,一时半会儿还顾不到这里,但她能在他不曾点拨的情况下问出这些话,倒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你给我闭嘴!”明睿大吼一声。
他怒到了极点,额头上青筋暴跳:“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问?”
“我娘的事,我为什么不能问?”明雪霁死死撑着,一步也不肯退。
“我让你问,让你问!”明睿抓起桌上的石头盆景便要打,“老子打死你!”
计延宗刷地起身,正要喝止,边上青霜已经冲了过去,也看不清她怎么动作,下一息盆景丢回桌上,明睿啊啊地叫着,两只手都被拧转,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垂下来。
“疼,疼!”明睿嘶叫起来。
“爹,爹你没事吧?”明孟元一个箭步冲进来扶住明睿,“快找大夫,快!”
丫鬟飞跑着出去了,明睿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只手扭不过来,扯着嗓子喊:“来人,来人啊!把这个奴才拖出去打死!”
“打不得,”明孟元急急提醒,“那是王府的人。”
元贞的人?就是成亲那天送过来的俩丫头?明睿张口结舌,两只手还扭在旁边掰不回来,疼得跳着脚:“快找大夫,找大夫!”
明雪霁默默看着。她最初还担心直接动手会不会不妥,会不会被他们用孝道来压她,此时才发现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他们一个字都不敢说。
也就怪不得元贞总说狗屁两个字,那些规矩,那些曾经逼得她不得不寻死的道理,在他面前,的的确确,都是狗屁。
计延宗看着她,越发惊讶起来。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由着青霜动手不说,眼下还一言不发看着,丝毫不曾慌乱。这与他熟悉的妻子相差极大,但不知怎的,反而让他觉得有说不出的吸引。
大夫还没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明睿疼得脸都白了,明孟元见他腕上关节鼓着,很像是分筋错骨的手法,一般来说会这手法的应该能再给正回来,忙向青霜行了一礼:“这位姑娘,还麻烦你给家父正下骨。”
青霜看都不看,毫无表情一张脸:“不会。”
“她不会正骨。”青岚含笑说道,“对不住,王爷下过死命令要过要保护好明夫人,所以方才我这姐姐才逼不得已动了手,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好先等着大夫吧。”
明雪霁看着她甜美的笑脸,突然觉得青霜肯定是会的,只不过不肯罢了。真痛快啊。原来直接动手打回去,比那些七拐八拐的谨慎小心,痛快几倍几十倍。
计延宗也看出来青霜是故意。青霜两个奉命护着她并不稀奇,但护到这种程度就很让人惊讶了,再想想从前在乡下时,一个庄子的人没谁不喜欢她,这也是她做人的独到之处,假如能够长长久久与王府走动下去,她这个好处必定对他大有裨益。心里热切起来,向明雪霁身边挪了挪,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滚,给老子滚出去!”明睿也有点猜疑,疼得受不住,又不敢骂青霜,只想明雪霁吼,“以后不准你进老子家门!”
“不,”明雪霁看着他,他满头大汗嗓子都喊劈了,从前那么可怕的人,现在看着,不过都是狗屁,“不说清我娘的事,我不会走。”
第37章
赵氏带着明素心急急忙忙赶过来时, 大夫还没有到,明睿已经疼得骂不动人了,瘫坐着一口一口倒气。
“爹!”明素心惊呼着扑过去,不小心碰到明睿的手, 疼得他咧着嘴直哼哼, 赵氏一把拉走明素心,吩咐婆子:“打井水来, 要冰凉的, 先给老爷冰着!”
转回头看着明雪霁:“大姑娘,你好大的派头, 连你爹都敢打?忤逆不孝可是杀头的罪过!”
“姨娘说错了,”明雪霁也看着她,从前他们总用这个罪名压她,但她现在,不怕了,“青霜只是奉王爷的命令保护我而已,杀头也杀不到我头上。”
赵氏冷哼一声。来的时候她已经听丫鬟说了经过,知道青霜两个是元贞的人, 她拿她们没办法, 有她们在,她也不能把明雪霁怎么样,但心里这口气又怎么能咽下?“是吗?那就上衙门递状子,让官老爷来判!”
以为会像从前那样吓倒明雪霁, 结果她只是神色淡淡地听着, 赵氏越发惊诧, 边上计延宗开了口:“是吗?方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前因后果我都知道, 岳母想报官的话,那么我就跟着走一趟。”
赵氏吃了一惊,心里无限狐疑。先前明素心说计延宗一味向着明雪霁,她心里还不是很信,眼下这情形看起来,竟是确切无疑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百般想不明白,但计延宗既然已经发了话,报官之类也不可能,况且她本来也就是说说吓人的,有元贞的人牵扯在里面,谁敢报官?连忙改了口:“姑爷别当真,我就是气头上说一句罢了,都是自家人,报什么官?”
计延宗知道她不敢。这门亲事一半是他刻意,另一半也是他们上赶着求的,他们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官场上前途无量的女婿,来维护摇摇欲坠的生意。“如此就好,雪娘是我的妻子,有什么事也该先跟我说,岳丈以后最好改改脾气,若是再动不动打骂她,那么我就得好好跟你们理论理论了。”
赵氏越发惊讶到了极点,明素心忍不住,抹着眼泪分辩道:“英哥你太偏心了!爹爹是长辈,打骂她有什么错?就算打死了也该当受着……”
赵氏一把拽住了她:“你别瞎说。”
心里暗自后悔把女儿养得太娇了不懂得察言观色,计延宗脸都黑成锅底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况且三天都没圆房,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拢住男人的心,跟男人硬顶有什么好处?连忙赔笑说道:“姑爷说的有道理,不过你岳丈也是气急了才动手,大姑娘有时候说话是太气人,你忘了上回她寻死时说的那些话了吗?”
眼见计延宗脸色一沉,赵氏斜着眼梢,瞟了眼明雪霁。寻死的事计延宗极是忌讳,只要时不时翻出来说说,不信她能翻天!“你岳丈疼得难受,我得带他去后面歇歇,姑爷忙了一天,也去歇歇吧,前头水榭摆了酒,孟元,你快陪你妹夫吃酒去!”
明雪霁知道,她是要把人都弄走,拖住不提母亲的事。连忙上前拦住:“不行,今天得把我娘的事情说清楚。我要我娘管茶叶铺时的账本,我娘的嫁妆单子,我娘跟邵家来往的书信,还有红珠卖去了哪里。”
赵氏扶着明睿,斜她一眼:“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娘的事也轮不到你问呀!你说是不是,孟元?”
明孟元避开明雪霁的目光,点了点头。
赵氏笑吟吟的:“孟元都不问,轮得着你问吗?”
明雪霁心如止水。明孟元靠不住,还好,她也没想过靠他。轻声向计延宗说道:“相公,我娘的嫁妆,应该也有我一份。”
这些天她想得最透彻的一件事,就是计延宗需要钱,很多钱。送周家的画,送黄家的墨,他往上爬铺的每一步路都需要很多钱,他从前用明睿的,但明睿的钱,到底不如自己的钱,不如妻子的钱使起来顺手。他用明素心的钱时何等理直气壮,假如她也有那么多嫁妆,他应该很动心吧。
计延宗想的也是这个,点了点头:“上次岳丈大人口口声声说雪娘的母亲是私奔,此事到如今还没有结论,你们两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公平起见,须得把当年的人证物证都找出来,此事才能水落石出,红珠眼下就是人证,书信之类就是物证,雪娘提这些要求并没有不妥。”
明雪霁默默听着。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啊,从前用来对付她,如今用来对付明睿和赵氏,是不是也很有效?
赵氏心里憋着气,脸上带着笑:“姑爷说的有道理,但你岳丈眼下这模样,哪儿有精神弄这些?不如再等几天,等你岳丈好了,咱们得了闲空再好好说说这事。”
“那就明天,”计延宗略一思忖,“明天一早我带她们姐妹回来,好好把这事说清楚。”
赵氏心里暗恨。把时间卡得这么紧,就算做手脚不方便,然而他这么说,必定也是为了防着她动手脚,只得说道:“行,那我跟你岳丈明天等着姑爷。”
她扶着明睿离开,又命明孟元陪计延宗去吃酒,计延宗招呼着明雪霁,低声道:“我们今天待久一点,到晚上再走,防着他们做手脚。”
原来还要防着这个。明雪霁到这时候,才模糊明白方才他和赵氏对话的机锋,慢慢往水榭走着,觉得累,还有愤怒争执后的疲惫,可心里是安稳的,她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她不会回头。
“姐,”明孟元凑过来,放慢着步子,与前面计延宗拉开距离,“娘的嫁妆单子前几天我见过,在父亲手里,我还看见上面写着娘有一百零八件嫁妆。”
“什么?”明雪霁吃了一惊,“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明孟元低着头:“凡事总要从长计议,你已经跟父亲撕破了脸,我要是也这么着,许多事就没法办了。从今后你只管出头跟父亲要,我在背后悄悄帮你,咱们姐弟齐心,肯定能拿回娘留给咱们的东西。”
所以他是想把她当枪使,自己躲在后面与明睿父慈子孝,如果她能要回来,他坐享其成,如果她要不回来,他也不会得罪明睿。她这个弟弟,真的越来越像明家人了。明雪霁停住步子:“过来之前我去了趟茶叶铺子,明孟元,铺子里把次等的茶饼充作龙茶,还用夏茶秋茶冒充明前紫笋,这些事你知道吗?”
她突然叫他的姓名,明孟元有点不习惯,皱了皱眉:“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他是明知故犯了。明雪霁压抑着心底的失望和愤怒:“娘一直教我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公平正道做生意,你都忘了吗?娘留下的铺子,你就这么糟蹋?”
“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我如今有多难,你也不懂。”明孟元吐一口气,“铺子交到我手里就已经千疮百孔,连着亏了一两年,从前的供货商都不干了,如今新找的进价极贵又没有好货,况且以次充好的事谁家不做?别说拿凤茶充作龙茶的,哪怕拿四五级的茶饼当龙茶卖的都有,我也不算过分,饶是这样,父亲还嫌我挣得少,动不动就骂。”
所以为了钱,为了讨好明睿,就可以肆意践踏母亲的心血,违背母亲的教诲?明雪霁喉头哽着,停住步子。
明孟元询问地看她:“怎么了?”
明雪霁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她不会再对他抱任何希望,他不在乎母亲的心血,那么她来,无论多难,她一定会守好母亲的一切。
正房里。
大夫在给明睿正骨,咔咔的骨头响,明睿一声声惨叫,明素心掉着眼泪守在边上,又被赵氏拉进里间,咬牙切齿说道:“想不到大丫头死了一回,刁钻了这许多!今儿你爹吃了大亏,延宗也不向着你,你太老实,不是大丫头的对手,我让阿单跟你回去,从今往后在计家该怎么办你就听阿单的,她会想办法对付大丫头和计家那俩死老太婆,你只管做一件事。”
阿单是赵氏的陪房媳妇,极精明厉害的人,明素心稍稍安心:“我做什么?”
“圆房。”赵氏盯着她,“抓住延宗的心,再给他生个孩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求也好哄也好,这几天必须圆房!”
明素心涨红了脸:“这种事哪有我上赶着求他哄他的?我做不来!”
“做不来也得做,”赵氏叹口气,“都怪我,从前把你养得太娇了,想着你聪明伶俐就没怎么教你这些心机手段,让你吃了大亏!你记清楚了,男人才是当家做主的,不管你做大做小,只要抓住男人的心,让他离不开你,怎么都能翻盘!眼前就有例子,你看我当年进门时如何,邵英如何,如今我如何,邵英又如何?”
明素心极少听她说邵家的事,不由得好奇:“娘,邵英真的是明媒正娶,带着嫁妆过来的吗?”
赵氏轻嗤一声:“是不是的,还不是你爹一句话,你记清楚了,这就是抓住男人的好处!”
眼看明素心似信不信,赵氏叹口气,拍拍她的手:“圆房,记住,一定要圆房!”
这天计延宗果然在明家整整消磨了一天,直到日暮后才往家走,明雪霁坐着轿子跟在后面,窗帘被风吹起一角,瞥见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紧不慢,始终跟在身后。
第38章
元贞的车。没想到他居然一直等着她。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雪霁默默靠在窗边,看见那辆车的窗户推开一点,有紫衣的影子一闪,元贞向她挥了挥手。
心里慌张着, 眼中却不自觉地, 带出极淡的笑意。这一天的疲惫紧绷无处诉说,也只有这匆匆的一挥手, 带来些许安慰。
一行人回到王府别院, 明雪霁刚下轿,计延宗便跟了过来:“簌簌, 我有话跟你说。”
天已经全黑了,他眼里带着热切看着她:“去你屋里说吧。”
他今天来得这么早,他今天为她主持公道,帮她那么多次,她总该放他进去一次吧?
明雪霁没理会,回头叫明素心:“妹妹快些。”
眼看明素心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往这边走,计延宗一把抓住明雪霁,失望急切:“簌簌, 你就不能有一次别这么贤惠吗?”
明雪霁用力甩开, 转身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妹妹叫你呢,快去吧。”
计延宗急急追着:“簌簌,你知道我只想去你那里……”
“英哥,”明素心赶上来, 心里想着赵氏的话, 红着脸死死挽住他的胳膊, “咱们回房去吧,天不早了。”
后面大车上, 陪房单财家的下了车,四下里打量一番,笑眯眯地拉住过来帮忙拿东西的小满:“小满姑娘,我老听我家姑娘夸你聪明伶俐,今儿一见,果然不一样,真让人心里爱得慌。”
小满傻愣愣的还反应不过来,单财家的捋下手上的银戒指给她带上,笑得越发和气了:“我是二姑娘的陪房,你叫我单妈妈就行,我初来乍到的家里人都认不全,你给我讲讲呗?”
明雪霁独自走回荔香苑,进门就吩咐:“锁门!”
青霜咔一声上了门栓,明雪霁飞快地进屋,手浸在水盆里使劲搓洗着,平常舍不得用澡豆,此时挖了一大块,反反复复洗着,还是觉得没洗干净。
真是恶心,计延宗摸过的感觉。
一盆水洗完了,明雪霁叫了声青岚:“麻烦你帮我换盆水。”
青岚端走了脸盆,不多时身后脚步响,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将脸盆放在架上。
明雪霁看见劲健的腕骨,骨骼分明的大手,还没反应过来时,那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浸在盆里,手指插进指缝,握住了,水又从指缝溜走,元贞低低的语声一直钻到耳朵眼儿里:“洗这么用力做什么?手都红了。”
明雪霁被牢牢圈在他怀里,逃不掉,挣不脱,腿脚发着软,几乎站不住:“别,你放开我。”
“洗完再说。”他短短地笑了一声,像风吹过松林,沙沙的声响,他慢慢搓洗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洗过,指间的薄茧磨着她的皮肤和伤疤,痒,凉,让人心里有什么东西,烘烘地烧了起来。
明雪霁眩晕着,抵抗着,漩涡越来越近,越来越深,他的呼吸时紧时慢,烧得人耳朵上发着烫,喘不过气,几乎要晕过去。他突然松开了她。
盆里的水洒出来了,湿漉漉的沾在地上,明雪霁扶着盆架撑住,手上也是湿的,水往下滴:“你,你怎么进来的?”
元贞笑了下,转开了脸:“你该不会以为那把锁能锁住我吧?”
呼吸还不曾平复,心里痒得厉害,本来是想逗逗她,每次看见她时总忍不住这样顽劣的心思,总想看她紧张害怕躲闪的模样,然而这模样,如今对于他,越来越吸引。
几乎让他失去从容掌控的余地。
水还在滴,明雪霁胡乱在衣襟上摸了两把:“你快走吧,别让人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样?”元贞看见她湿漉漉的手,细细的手指弯着,像将开未开的花,忽地捉住了,用衣襟给她擦着。
她在他手里徒劳地挣扎,让人起了更加怪异的心思,想把这花掰开了揉碎了,狠狠揉进骨头里。多年沙场上培养出来的警觉让元贞心中一凛,松开了她。
衣襟上留着她手上的水渍,湿湿的凉凉的,元贞慢慢拍了下:“走吧。”
明雪霁怔怔地问:“去哪儿?”
“明家。”他忽地搂紧她的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带着她出来房门,一跃跳出院墙。
月光清亮,照得到处都是明晃晃的,没处躲没处藏,明雪霁觉得怕,觉得羞耻,他带着她穿过花园,从一扇小门出去,他上了马,又把她放在身前,胳膊横在她腰里,从身后固定住她。
马儿开始走了,夜风微微的凉,不知哪里的桂花开了,幽甜的香气,他没有说话,马儿越走越快,明雪霁从没骑过马,觉得颠簸,像坐在浪头上,昏昏沉沉颠颠倒倒,他宽阔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脊背,明明是唯一的依靠,又模糊觉得不能不敢,极力向前躲着:“深更半夜的,去明家做什么?”
“你白天问他们要你娘的东西,假如他们有,这时候必定在动手脚。”耳朵上痒痒的,他一只手缠着她鬓边的散发,绕过来,绕过去,忽地一笑,“做的不错。”
明雪霁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怔忪着仰头看他。
他眼中带着淡淡的笑,黑黑的,亮亮的:“看不出你兔子大的胆,还敢跟他们吵,有长进。”
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人夸她了,明雪霁觉得害羞,又觉得欢喜,脸上热着,低下了头。
他便也没再说话,马蹄声脆生生的散在夜风里,许久,看见明家高高的院墙,元贞向她耳边凑低了点,叫她:“下来。”
呼吸扑得耳尖上一热,身后却是一凉,他跳下了马。明雪霁想下,又不知该如何下,看见他笑着伸手,一把把她抱下来,院墙那么高,他就那么搂着她的腰,腾云驾雾一般跃了上去,屋脊一排一排,像灰色的脊梁,他踩着脊梁飞快地走着,明雪霁咬着牙不敢出声,月亮底下能看见巡夜的家丁,上夜的婆子,一大半人都还没睡。万一被人发现,就完了。
便是再羞耻,也只能向他身边躲着藏着,听见他带笑的说话:“猜猜你爹跟那个姨娘,这会子在做什么?”
明雪霁猜不出。脑子几乎不会动了,她本来就不聪明,更何况在这时候。
余光瞥见他勾了勾唇,似是笑她没用,他没再问她,紧紧搂着她踩着屋顶的瓦片,飞快地来到正房。
两层小楼,二楼是卧房,他停下来掀开屋瓦,将泥封戳开一个小洞,光线从里面漏出来,他松开了她:“去看看。”
屋顶斜斜地向下,明雪霁站不稳,趴在瓦片上往里看,他伸着长腿坐在边上,抓着她的手,免得她掉下去。
里面亮着灯,赵氏走来走去在找东西,许多箱子匣子打开着放在边上,明睿坐在床沿上,两只手肿得不能动,低着声音说话:“没了,除了婚书跟嫁妆单子,别的都烧了。”
母亲的婚书,母亲的嫁妆单子。混沌的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明雪霁情不自禁趴得更低,眼睛凑在小洞跟前,仔细看着,听着。
赵氏撇着嘴笑:“我才不信,前阵子不是还让我找出来邵英的信了吗?你准是心里还惦记着她,偷偷藏着她的信。”
“你这话说的,我要是惦记她,当年怎么会娶你进门?”明睿耷拉着两只手,还疼得很,忍不住骂,“死了都不让人安生,留下这个小畜生惹气!”
明雪霁攥紧了拳,愤怒着压抑着,手被握紧了,元贞慢慢抚着她,似是安慰。
赵氏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折返身来到床边,从明睿怀里掏出一叠纸:“婚书和嫁妆单子你怎么不烧?”
“邵家又不是好惹的,现在得亏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明睿似是很怕,不自觉地缩了下,“我得留着这两样,万一有事也好有个交代。”
手指上的薄茧来来回回抚着皮肤,明雪霁屏着呼吸。邵家不是好惹的。外公和舅舅一定很厉害,很护着母亲吧,母亲没出阁的时候一定很快乐吧,就像小时候,带她去茶叶铺的时候。
赵氏拿着那叠纸:“交代什么呀,你名字都改了,千里迢迢的,他们上哪儿找你?不如烧了干净,免得计延宗跟你那好儿子惦记着。”
名字改了?明雪霁惊讶着,看见她快步走去烛台跟前,抽出一张纸往火苗上送,火光舔上去,明雪霁急得要叫,又被捂住嘴,紧跟着噗一声,屋里的蜡烛灭了。
“等我。”低低的语声一闪而逝,元贞走了。
屋里一片漆黑,明雪霁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赵氏在尖叫,明睿一叠声在问怎么了,下一息身边有微风拂过,元贞拉住了她:“走。”
他像来时那样搂住她的腰,一跃跳过屋脊,明雪霁触到他胸前鼓鼓的一块,那叠纸被他抢到了,放在那里,这让觉得安心,觉得感激,湿了眼梢。
身后卧房的灯又亮了,赵氏和明睿嚷叫着在找,余光看见房后黑魆魆的一个人影,是明孟元,他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那里偷听,应该也是惦记着嫁妆单子吧,这个夜,可真热闹啊。
跃过院墙,回到进门的地方,马儿在路边啃草,元贞抱起她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跳了上来。
松开缰绳,让马儿随意走着,他依旧从身后搂住她,低着头下巴蹭着她的头发,一句话也没说。
明雪霁又开始紧张了,但又不能不开口:“王爷,那个,那个能给我吗?”
听见他低低的笑,贴着她的胸膛微微地动,明雪霁不自觉地红了脸,下一息,下巴被他捏住抬起,他低着头,唇边的酒窝陷下去:“亲我一下,就给你。”
第39章
月亮光底下, 元贞一只手伸进衣襟,慢慢地,将那叠纸拿出来,对着明雪霁晃了晃。
明雪霁看见露出的一角上大大的邵字, 听见咚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他在笑, 刀锋似的薄唇勾起一点, 酒窝深深:“亲一下,就给你。”
近在咫尺, 母亲的婚书,母亲的嫁妆单子,邵家的消息就藏在里面。明雪霁心跳快得厉害,伸手去够,他向后一躲,笑意更深:“想白白拿走?那可不行。”
手举的很高,他的脸越来越低,薄薄的唇带着蛊惑:“亲一下, 很简单的。”
心跳快到了极点, 纸上露出一角的邵字越来越清晰,她必须拿到婚书和嫁妆单,书信什么的都被烧了,这也许就是邵家剩下的唯一线索了。
亲一下。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并不是没猜到需要付出的代价, 便是亲一下, 又能如何呢。她跟他早就不清白了,便是再撑再守, 又能撑到几时。
薄薄的唇就在嘴边,明雪霁慢慢吸着气,闭上眼睛。
元贞看见柔软的唇犹豫着,慢慢靠近,那么红,那么香甜,让人不由自主微微闭上眼睛。期待着,审视着,原是玩笑的成分更多,到此之时,才发现渴望那样汹涌,几乎让人压不住。
香气越来越近,软软的,还带着温度,也许是她的体温吧。她的唇很近了,那种时紧时慢的怪异呼吸又来了,元贞低头,靠近。
那点香气,却突然停在极近处,元贞垂目,她睁开了眼睛。
干净到无辜的眼睛,懵懂着,怔怔看他。元贞突然有点不自在,喉结动了一下:“怎么……”
声音出口,竟是从未有过的喑哑,元贞低咳一声,看见那柔软的红唇忽地又远了,她试探着,柔软的语声:“可是王爷不给我,又能给谁呢?”
心跳有片刻停住,元贞看着她,月亮光滑得很,她小小一张脸也滑得很,窘迫胆怯中露出一丝狡黠,于失望惆怅中,突然滋生出强烈的笑意,元贞笑出了声。
轻快的笑声,像风吹过松林,明雪霁涨红了脸。他看出来了,她在跟他玩心眼,她这样拙劣的把戏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吧,可他笑得那样轻快,想来是不怪她的吧。心跳还咚咚响着,明雪霁在窘迫中忽地意识到,很多时候他其实是半真半假逗她,并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这情形,有点像小时候私塾里那些喜欢拽小姑娘头发的小郎君。
这念头让她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天神般的元贞,高不可攀的人物,竟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吗?
“不错,聪明了很多,不枉我用心教导。”元贞还在笑。除了她,他还能给谁呢。他深更半夜带她出来,堂堂镇北王亲自出手对付那两个宵小之辈,他又不是闲得慌。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又怎么能不给她。她老实到傻乎乎的小脑袋居然能想明白这点,也真是不容易。奖励似的揉揉她的头发:“给你了。”
头发被他揉乱了,那朵睡莲歪在一边,明雪霁扶了扶,他这样子,越发像那些喜欢拽人头发的小郎君了。
沙沙的纸片响,元贞抽出怀里那叠纸,不紧不慢卷成筒,明雪霁眼巴巴看着,他忽地一笑,星子似的眼睛里带着恶劣,用纸筒挑起她胸前衣襟,塞了进去。
明雪霁低呼一声,羞耻得几乎死去。
元贞还在笑,微微眯了眼,看见她从脸到耳朵到脖子都涨得通红,她头低到很低,慌张着去拽那卷纸,胸前衣服鼓鼓的,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轮廓,还是被那卷纸挑起的。
心底突地一荡,有点淡淡的后悔,他也许不该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他随口要求的奖赏,应该很香,很甜吧。可惜,既给了她,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马蹄声得得响着,心口有什么东西发着涨,元贞将细细的腰肢又搂紧些,紧得严丝合缝,绝找不出一丁点儿不契合的地方,长腿蹬着马镫荡过去,让她小小的脚踩在自己脚上。
软软的,轻飘飘的,像花瓣,像云彩,元贞垂着眼皮:“打开看看。”
她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小小的脚踩在他的脚上,也跟着发抖,她拿着那卷纸展开了,白白的细细的手指抓着旧红纸的边缘,柔软娇艳的颜色。
他方才,真该坚持要他的奖赏的。喉结动了下,元贞清清嗓子:“举高点。”
她很听话,果然把那卷纸举得高高的,让他也能看见。月亮光好的很,看清字迹并不是难事,元贞看见最顶头一列大字:邵筠之女英嫁妆共计一百零八件,详单如下。
一百零八件嫁妆,能拿出这么多,而且舍得给女儿做陪嫁,邵家绝不可能是什么穷家小户。
明雪霁急急看了下去,黄金两盒(各十斤),珍珠两匣,瑟瑟石两匣……
再下面的字她不认识,湿着眼睛抬头想问,元贞已经低低的,将那些复杂难辨认的字帮她念了出来:“砗磲、玳瑁、鲛纱、犀角、鲛鲨翅。”
全都是贵重稀罕的东西,她就算不曾见过,也知道价值千金,母亲的嫁妆十分丰厚。
“这个阇婆乳香是海外出产,”元贞指了指那几个字,“国中有的基本都用来进上,就连公侯之家也未必能有,你外祖能拿出两匣子给你娘陪嫁,应该不是什么没有名头的人物,多半是海州大户。”
“真的?”明雪霁心中一喜,“这样的话是不是更容易找些?”
元贞看见她一闪而逝的笑容,尖尖的小虎牙露出一点,孩子般单纯的欢喜。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让他连呼吸,都有点忘了。
沙沙的纸响,她在往后翻,嫁妆太多,写了满满三张纸才写完,她没再细看,翻到了最后一页的婚书,不很熟练地念着:“兹以吉日,缔结良缘……”
“念这些没用的干嘛,”元贞从她手里抽出来,手蹭到她的手指,软软的痒,“直接看姓名籍贯。”
最后几行是成婚人的名姓:衢州明玉成子明仰峰,海州邵筠之女邵英。
明仰峰。赵氏说,你名字都改了。明雪霁看着那陌生的三个字,就连衢州她也从不曾听过,她从出生就在京中,一直以为京中便是家乡,也许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婚书被塞回手中,元贞低声嘱咐:“收好了,别让计延宗发现。”
他拿起缰绳,催着马儿又往前去,夜风微微吹着,明雪霁在他怀里,伤痛愤懑之外,又有一丝安慰。
不管是真是假,是绝路还是生机,至少眼下,身后还有这个男人,在帮她。
“明天别去明家了,让计延宗跟他们掰扯,还有你那个好兄弟,”元贞在耳边吩咐着,“狗咬狗,一定很有趣。”
不回去了,她本来也不想再去,母亲所有的东西都被烧了,眼下婚书和嫁妆单子在她手里,那个家,她还回去做什么。
马儿在别院后门停住,元贞并没有送她回荔香苑,反而一路拉着,往偏院去,明雪霁急急问他:“去哪儿?”
“去看看计延宗,”他看她一眼,嘲讽的笑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这会子,多半在审你那个妹妹。”
偏院灯还亮着,计延宗低沉的声音隐约能听见:“……出嫁从夫,你对我尚且不说实话,让我如何信你?”
明素心哽着嗓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邵家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啊!”
门开了,计延宗沉着脸走了出来,明素心追在后面:“我没骗你啊英哥,我娘真的什么都没跟我说过!”
屋顶上,元贞伸臂将明雪霁搂进怀里,向屋脊趴伏下去,隐藏住形迹。
身下一半是坚硬的瓦片,一半是柔软的身体,她身上热得很,能感觉到暖暖的热气,体香被温度烘着,无孔不入往鼻子里钻。
假如不是这两个败兴的东西在下头……元贞慢慢调匀呼吸,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
计延宗面沉如水:“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些年里你姐姐事无巨细从不对我隐瞒,你我才刚新婚三天,你就开始对我隐瞒,长此以往,这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我,我真的没瞒着你呀,”明素心急得要哭,死死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对了,我想起来一件,有次我听见我爹跟我娘说邵家有条船专门跑婆罗!”
婆罗,属于南洋地界了,能跑婆罗的必是海船——邵家很可能,是海商。元贞低着声音:“你外公可能是海商。”
说话的气息蹭在耳朵上,酥酥麻麻的痒,明雪霁吸着气。她不曾听说过海商,十九年的人生永远圈在后宅的方寸之间,锅碗瓢盆,做不完的家务活,海商,是跑海的商户吗?海,是不是很大?
心中油然生出向往:“是海上做生意的吗?”
庭院中,计延宗顿了顿,心中隐秘的欢喜。邵家居然有船,而且是出海的船,若非大商巨贾,怎可能有这个实力?万没想到竟有这个奇遇。“还有呢?”
“没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真的,”明素心紧紧抓住他,“英哥,我真的没骗你,你今晚别,别走……”
“真没有了?”计延宗回握她的手,“那么那个单财家的,她会不会知道?”
“那,那我明天问问她?”明素心迟疑着,“英哥,你不生我的气了吧?我们回屋去吧。”
她软着声音,拉着计延宗进门,吱呀一声门关了,明雪霁挣扎着,想要挣脱元贞的怀抱,瓦片那么滑,怎么都逃不脱,他嗤笑着,低声问她:“你猜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第40章
屋里, 计延宗低着眼皮,看着明素心。
她红着脸低着头,手圈在他腰间替他解腰带,她声音粘得很:“英哥, 我们成亲都三天了……”
屋顶, 明雪霁被元贞搂在怀里,听见他低低的嗤笑, 脸涨得通红, 想逃,又被他紧紧按住, 他凑在她耳朵边上:“你这个妹妹,可比你放得开。”
明雪霁低呼一声,紧紧闭上眼睛。
屋里。计延宗低着眼,任由明素心一点点解开。是啊,成亲三天了,还没有圆房,可即便是现在,竟也觉得圆不圆房都没什么要紧, 身体的欲望低到几乎没有, 竟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明雪霁。
她这会子,在做什么呢?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与她在一起了。
屋顶, 元贞还在笑, 嘴唇蹭着明雪霁的耳朵:“我早说过, 不要脸的人比要脸的活得痛快,你看看他们。”
明雪霁死死闭着眼睛, 依旧挡不住屋里暧昧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明素心声音黏得很:“英哥,今晚别走了好不好?我什么都给你。”
计延宗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真是奇怪,成亲前明明还有几分期待,可他这会子,满脑子想的竟都是明雪霁。
想他们紧张窘迫的第一次,想她床笫之间永远害羞生涩的反应,想她红着脸告诉他有了身孕时,那亮闪闪的眼睛。从前以为天下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到这时候,才发现太不同了,简直是天差地别。
腰带解了下来,外袍也脱了,明素心红着脸垫着脚尖去解他的中衣:“英哥,睡吧。”
屋顶,明雪霁挣扎着,极力想逃开:“我不要看,你让我走!”
“为什么不看?”元贞轻嗤一声,声音一瞬间阴冷下来,“好戏还在后头呢。”
他掐住她的腰,忽地抱起放在边上,明雪霁惊慌着睁开眼睛,看见他沉着脸,飞起一脚。
屋里,明素心仰着脸,看着计延宗:“英哥……”
啪,一大团泥灰突然从天而降,正正好砸在她头上,明素心惊叫一声,计延宗急急抬头,啪啪,屋顶上接二连三又掉下几大团泥灰,眼睛鼻子嘴巴全都迷住,几乎没把人呛死,计延宗大声咳嗽着,拔腿想逃,咔嚓!屋顶突然掉下一大块,啪一声砸在他脑门上。
额头顿时见了血,明素心尖叫着往外跑,计延宗紧紧跟着,丫鬟婆子全都惊醒了,一窝蜂涌进来,就见新房里土灰腾腾,喜烛灭了,喜被上一片狼藉,头顶上冷嗖嗖一个破洞,月亮光冷清清地照了进来。
明雪霁被元贞带着走远了,看见荔香苑一带粉墙,元贞并没有停步的意思,胳膊横在她腰间,烙铁般地烫,明雪霁嗫嚅着,小声提醒:“王爷,我到了。”
所以,用完了他,就要赶他回去?元贞垂目看她,她如水的脸上泼洒着如水的月光,嘴唇越发觉得红了,很香,很软。他那时候,真的应该坚持拿到他的奖赏。他又不是什么白白做善事的好人。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青岚候在里面,元贞抬眼,明雪霁用力挣脱,逃也似的跑了回去。
元贞站在门前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拈了拈手指,指尖指缝,到处都是是软的暖的,是她残留的感觉。
第二天明雪霁醒来时,别院来接的人已经候在外头,匆忙洗漱了出来,计延宗也来了。
他头上包扎着,脸上有明显的懊恼:“昨晚屋顶不知怎的塌了一块,砸破了头,我已经找了匠人过来,待会儿挨屋检查一遍,你以后千万当心些,别伤到你。”
不会伤到的,王府别院是宗正局监造,各样材料都用的最好,若不是元贞动手脚,又怎么可能塌了屋顶砸了他?明雪霁点点头:“杨局正要我过去呢,怎么办?”
“说好了回你家去的,”计延宗皱皱眉,“算了,你去王府吧,那边的事情更要紧,我一个人去你家也行。”
明雪霁要走,又被他叫住:“簌簌,你今天过去时问问杨局正,或者能见到廖长史的话问问他也行,就说中秋宫宴,能不能顺便让你去觐见皇后?”
他热切地望着她。那天廖延说过这事后他就一直惦记着,最好的结果当然是元贞入宫时带着他去,但他知道不太可能,元贞并没有看重他到那个地步,他得找个别的,更合适的理由,譬如让明雪霁入宫觐见皇后。
元贞与她孤男寡女,自然不好直接带她去,那么他就能名正言顺陪着一道,饮宴之时最讲究仪态风姿,言谈得趣,这些都是他擅长的,他有把握通过这次宫宴,让皇帝牢牢记住他。
明雪霁看他一眼,几乎要露出元贞那种嘲讽的笑。她能猜到他的目的,她现在没那么笨了,只要多想想,他的心思并不难猜:“这样不合适吧,王爷怎么好带我去?”
“不妨事的,既带了你,必定我就要陪着,不会让你一个人慌张。”计延宗低着声音,“簌簌,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你一向腼腆脸皮薄,但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问问,只要能入宫觐见,你立刻就身价百倍,连你父亲从此都得高看你一眼,你再想查你娘的事也方便得多。”
多么会说话啊,都是为了她好,他丝毫不曾掺杂私心。明雪霁点头:“好,我问问。”
她并不打算问,更不想入宫赴宴。光是想到要和元贞相处就足够让人紧张,更别说还要见皇后,见皇帝。
这天明雪霁跟着杨龄学了饮宴时的礼节忌讳,乃至常见的酒令酒筹等等,要学的东西太多,一整天都不得闲,而元贞,始终不曾出现。
傍晚出来跨院时,明雪霁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元贞的院子。他极少这样一整天都不露面,是太忙,还是出了什么事?
“簌簌,”计延宗赶来接她,“那件事你问了吗?”
“问了,”明雪霁转回头,不动声色撒着谎,“杨局正说她不很清楚。”
“廖长史呢?”
“没见到。”明雪霁迈步往前走,“婚书那些找到了吗?”
“没有,”计延宗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指望着廖延突然出现,“什么都没找到。”
他絮絮地说着经过。明睿拿不出婚书,连账目之类也一概没有,红珠卖是卖了,可经手的人牙子早些年就搬出了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把红珠卖去了哪里,一切都很麻烦。“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你追究到底。对了,我给你带了许多衣料,你做些新衣服穿吧。”
明睿心虚理亏,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他临走时,便从明家的绸缎铺里把最好的料子各取了几匹:“都放在你房里,裁缝也来了,待会儿你量量尺寸,让他们尽快做起来。”
明雪霁很快意识到,他拿的是明家铺子里的料子,只要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脱离了从前的仰望爱慕,他也并不是很难看透。点了点头:“多谢你。”
“你我夫妻,何须言谢。”计延宗心里热切着,紧紧跟在她身边,“簌簌,我至今还不曾与素心圆房。”
明雪霁怔了下,快走两步甩开距离,极力压下恶心发呕的感觉。谁要听这些,便是昨夜折腾他们也并不是她的意愿,只是元贞看不惯罢了。他要如何便如何,一切,早就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簌簌,”计延宗满腔热情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以为她会欢喜甚至感激,可她这个模样,怎么觉得不像?眼看她越走越快,计延宗紧走两步跟上,摸了摸头上的伤,“我头上的伤得尽快调养,不然就怕中秋宫宴时有失观瞻,素心年轻不会照顾人,我去你屋里住吧。”
按理他该再安抚安抚明素心,才能让她更加听话,可有时候情感并不服从理智,也许是受了伤,情绪有些低落的缘故吧,他很想她,想念从前那无数个日夜,有她陪身边,安稳笃定的感觉。偶尔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计延宗说完了,等着她的回应,她还在飞快地走着,走出花园,穿过角门,计延宗急急追在身后,她越走越快,径直走去偏院,叫住了单财家的:“姑爷头上有伤,快扶姑爷进去。”
单财家的眼疾手快,带着另个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搀住往院里走,计延宗沉着脸回头,看见明雪霁站在院外,笑容淡淡的:“回去吧,总要给素心一个机会,让她学学怎么照顾你。”
计延宗失望到了极点。她怎么这么傻?天知道他并不是为了找人照顾,他只是,想她罢了。
明雪霁回到荔香苑时,屋里果然堆了许多簇新的衣料,裁缝在边上等着量体,青岚试探着问她:“夫人,量吗?”
“量。”明雪霁伸开手臂。
软尺一点点量过,明雪霁低眼看着。为什么不量呢?都是明家的东西,甚至也许,都是母亲的东西。该是她的,她都要拿回来。
新衣服紧赶慢赶做着,明雪霁每天一早出门晚间才回,一日三餐都跟杨龄在一处用,忙碌得很,每天都有学不完的东西,每天晚上回来时,手脚腰肢无一不是酸软,然而自己也能感觉到言谈举止,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比从前大不一样了。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元贞从那天之后,再没出现过。从最初的松一口气,到后面微妙的担忧,明雪霁也说不清到底是想见到他还是怕见到他,只是每天临走之时,习惯了向他的院子望上一眼。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是八月十四。
明雪霁清早起来时,单财家的已经等在门外,脸上带着笑:“我家姑娘让来知会大姑娘一声,从前家里乱糟糟的没个章法,各样开支都没个准数,从今往后各屋的东西都要登记造册,各屋的丫头婆子管什么事领多少钱都由我家姑娘分派,各人的吃喝穿用也都一律从我家姑娘手里过,大姑娘以后要什么东西的话就去我家姑娘那里领,领走时要拿对牌登记,交还时也是。”
她一努嘴,另个婆子连忙把手里的一摞对牌晃了晃,单财家的笑眯眯的:“就是这个东西。”
所以今后,是要她吃喝穿戴都从明素心手里讨吗。明雪霁没说话,转身离开。
单财家的追在后面还想再说,遥遥看见计延宗匆匆走来,连忙闭了嘴。
“簌簌,”计延宗很快走到近前,“我陪你一道去吧。”
明雪霁知道,他还是不肯死心,想赶最后一天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入宫。抬头望向别院,飞甍高耸,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元贞,此刻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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