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雪霁来到了别院门前, 越是靠近,越觉得紧张,能感觉到突然肃穆的空气,高墙飞甍带着沉沉的阴影, 像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簌簌, ”计延宗凑近了,低声叮嘱, “留神点, 今天好像有点不对。”
他也感觉到了格外冷肃的气氛,元贞虽然地位尊崇, 但并不很在意排场,以往别院各处都以方便舒服为主,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他能明显感觉到各处警戒都加强了许多,此时门前虽然只有几个惯常值守的卫兵,却又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让人脊背都发着凉。
明雪霁点点头,迈步走上台阶。
门内人影晃动, 廖延匆匆走了过来:“明夫人, 计翰林,请留步。”
他依旧带着温和的笑,但就连这笑容,也能觉察出与往日有些不同:“今日府中不大方便, 请二位回去吧。”
明雪霁怔了下, 头一个念头就是, 难道元贞出了事?
心里突然慌张起来,又极力压下去。不可能的, 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出事,况且上次分别时风平浪静,她至今都还记得他低头看她时,亮的惊人的眼睛。不会有事的,大约就是要过节了,府里事情太多,忙不到她这里吧。
默默福身作别,计延宗却不肯走,赔笑问着:“廖长史,可是有什么事?是否有仆能效劳的?”
“没事,”廖延匆匆答着,“翰林请回吧。”
计延宗犹豫了一下,明知道此时不合适,然而惦记了那么多天,此刻的念头分外强烈,不试试又怎么能甘心?“中秋宫宴的事可定下来了?仆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皇后喜欢内子的茶,何不趁此机会让内子入宫觐见?长史觉得是否可行?”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是羞耻多些,还是鄙夷多些。明明对方已经拒绝,却还要这么死皮赖脸往上赶,为了名利,难道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廖延顿了顿:“只怕不太方便……”
远处突然传来低沉的语声:“行啊。”
明雪霁急急抬头,元贞来了。
仲秋的天气,他只穿着一身白纱单衣,负手慢慢走来时,眼皮低垂,眼中像凝着寒冰,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害怕。他一点点走近,平日里英朗的脸上此时没有任何表情:“既然那么想去,就去吧。”
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明雪霁本能地感觉到,他有事。
想问又不能问,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听见旁边计延宗热切欢喜,连连说着道谢的话:“王爷恩典,下官感激不尽!那么明天一早,下官带她过来可好?”
明雪霁低着头,又极力从眼梢去看元贞,白衣微动,他瞧着她的方向:“过来。”
心里突地一跳,他是在叫她吗?不敢动,边上计延宗已经匆匆走过去了:“王爷有什么吩咐?”
“没叫你,”元贞声音冷得很,带着恶劣的情绪,“叫她。”
计延宗愕然站住,明雪霁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此时细看,元贞的脸色白得厉害,眼睛里却密密麻麻,都是细细的红丝,他眉头拧得极紧,带着燥怒带着压抑,直直看着她。
理智做出判断之前,明雪霁已经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看见他微眯的眼睛里有什么晦涩的情绪一闪而过,他转身,往堂中去了。
明雪霁便跟在后面,计延宗惊讶着,叫了声:“王爷……”
廖延不动声色拦住:“翰林明天不必来得太早,宫宴日哺开始,翰林申时带明夫人过来候着就行了。”
“好。”计延宗嘴里答应着,眼睛张望着堂中。白纱单衣在幽深的厅堂里很显眼,元贞低着头站在靠外的地方,明雪霁站得靠里一点,他们似乎在说话,屏风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形,但是好端端的,元贞叫她做什么?孤男寡女并不合适,为什么要叫她?
明雪霁仰着头,余光看见堂外计延宗青衣的身影,频频回望,屏风挡住她大半个身子,在计延宗看不见的地方,元贞紧紧搂着她。
他身体很烫,他搂着她的时候力气很大,弄得她有点疼,也许皮肤上都留下了印子,让人觉得惶恐,然而更惶恐的,是元贞现在的模样。
像风暴前黑沉沉的天,越来越紧的压迫感,明雪霁不敢动,低声问他:“你怎么了?”
元贞没有回答,闭着眼睛低着头,将她搂得更紧些。
计延宗就在外面,甚至他一直在回头看,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但明雪霁顾不得了。他的呼吸烫得厉害,太阳穴上暴着青筋,额头上也是,他呼吸的声音很大,一声接着一声,像胸腔里撕裂出来的,愤怒的兽。
他很不对。明雪霁追问着:“王爷?”
呼吸声有短暂停歇,接着,元贞低头,下巴搁在她发心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心都是,元贞慢慢睁开眼。
门外,计延宗再忍不住,急急叫了声:“王爷。”
白衣微动,元贞转过身来。
他阴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没有回答,甚至没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计延宗百般想不明白,又见明雪霁低着头从里面走出来,连忙迎上去:“王爷跟你说了什么?”
“要我入宫后不要乱走乱说,别的没了。”
就这些?何至于单独叫了她去交代?计延宗似信不信,然而她神色没有任何不对,况且又是当着他的面,况且她和元贞。
一个是权势滔天的镇北王,年轻英武,多少世家贵女尚且高攀不上,一个是成婚三载的内宅妇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这两个人,能有什么呢。
方才那点强烈的疑心到此之时打消了七八分,计延宗点点头:“王爷吩咐的是,你进宫后只管跟着我,看我眼色行事就好。”
明雪霁微微抬头:“好。”
眼梢瞥见白衣的影子在高墙后一闪,彻底看不见了,心底那点担忧反而越来越深,元贞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入宫的消息很快在计家传开,一时间阖府都喜气洋洋,唯有明素心背人的地方又哭了一场。
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回来,明雪霁重新洗了脸,开始换衣梳妆。
青岚拿干净的巾帕围在她肩上,这才打散了发髻,拿梳子慢慢梳篦着,低声道:“夫人的新衣已经裁好了,铺子送去了二夫人那边,二夫人立了许多新规矩,以后这些进的出的都只能从她手里走,不能经别人的手。”
是单财家的教她的吧,单财家的从前在明家时就帮着赵氏管账,那时候她吃的用的,一针一线全都要从单财家的手里领,不知道吃了多少白眼嘲讽。
心里不自觉地发怵,明雪霁咬咬唇:“那就去取。先跟翰林说一声,然后再去找二夫人。”
这还是上次青岚教她的法子,账本先给计延宗看,过了他的目再找明素心,举一反三的话,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做。
青岚笑起来:“婢子也是这么想的呢,还有一件,夫人的衣服里里外外有许多,再加上鞋袜什么的,几十件总是有的吧,那就不如一次只取一件,多去几次。”
明雪霁很快想明白了原因。明素心想用这个法子辖制她,那么她就给她添点麻烦,几十件一次只取一件,一个时辰后她就得入宫,就算明素心有耐心跟她磨,计延宗也决不会有。
不由得也笑起来:“我明白了,谢谢你。”
“婢子不敢当,”青岚连忙放下梳子福身行礼,“服侍夫人是婢子分内的事,道谢的话,可要折煞婢子了。”
明雪霁伸手扶她起来,蓦地想到,元贞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
偏院里,青霜三言两语向计延宗说了原委,明素心分开对牌给她一半,单财家的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新做的中衣,道:“这一套都拿去吧,是成套的。”
“大夫人只要上衣。”青霜只接了一件。
似有意似无意,大夫人三个字咬得很重,明素心暗暗憋气,因为计延宗在,也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青霜只拿了那件上衣走了。
半柱香不到,青霜又回来了:“取新做那件雪青褙子。”
计延宗点点头,明素心只得又拿一次对牌,单财家的又开一次箱子。
半个时辰不到,青霜来来回回,衣服鞋袜取了几趟,明素心此时已经确定明雪霁是故意,心里窝着火,眼看青霜又来了,满腔的气怒再忍不住,抢先说道:“要取什么一次取完,来来回回做什……”
话没说完,已经被计延宗喝住,他压着声音:“住口。”
明素心脸上火辣辣的,看见他客客气气跟青霜说话:“青霜姑娘,这次取什么?”
“大夫人要那双灰面白帮的鞋。”青霜冷冷说道。
明素心不得不又拿一次对牌,单财家的又去开箱子。
青霜走后,明素心正要抱怨,计延宗先开了口:“青霜是王爷的人,你对她发脾气,若是坏了我的事,你担待得起?”
明素心委屈到了极点:“姐姐明明是故意刁难,英哥,你难道不管吗?”
“若不是你先刁难她,她怎么会这样对你?”计延宗冷眼看着,早就明白了其中的机锋,“你挑衅在先,怎么,还不容她还手吗?”
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居然也能不动声色还回来,她近来,真的长进很多。若是放在别人,他难免觉得刻薄,可若是她,只让他觉得可怜可爱。
明素心气得红了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都是照着规矩办的,怎么不对?”
“规矩就是,她是姐姐,你是妹妹,她先进门你后进门,真要按着规矩,该她掌管中馈,该你向她支领东西。从今往后,她屋里所有都由她自己支配,你不得插手。”计延宗冷冷说完,看了眼单财家的,“把大夫人剩下的衣物全都送过去,你去送,还要向大夫人赔礼道歉。”
单财家的不敢分辩,耷拉着脑袋命人抬着衣箱,讪讪地走了,明素心再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计延宗皱了眉:“大过节的,你哭什么?若是母亲听见,又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张氏乡下人,最忌讳喜日子里有什么不吉利的举动,明素心擦了泪,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眼前黑沉沉一条路,怎么都看不到头。
未正时分,明雪霁梳妆整齐,随计延宗来到别院。
镇北王驾辇候在庭中,辇前辇后围随着仪仗,明雪霁紧张地等待着,许久,看见玄色衣袍出现在远处,元贞慢慢走了过来。
第42章
明雪霁看见他的脸, 玄色衣袍映衬下,那张脸冷得像冰,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是冰面上一把利剑。
明雪霁觉得怕, 不由自主想要躲避, 然而这怕里,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 看他一步步走近了, 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冰冷幽深眼神,如同陌生人, 那个在夜里揉她头发,在她耳边低笑的元贞就好像一个错乱的梦。明雪霁低下了头。
边上,计延宗抢上一步,刚要拜见,元贞冷冷一瞥,手向下一压。
计延宗知道,他不想理会他,脸上有点讪讪的, 但今日能够入宫已经是夙愿得偿, 便也忍下了尴尬,低声叮嘱明雪霁:“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不要自作主张。”
辇驾缓缓驶出大门,明雪霁的轿子跟在后面, 在后面计延宗骑着马, 与那些仪仗掺杂在一处, 人马虽多,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没有人出声,连马嘴里都衔了枚,明雪霁低着头端坐轿中,觉得紧张,觉得迷茫,一个月之前,她决计想不到这辈子居然能进宫,居然能觐见帝后,如今,她坐在即将进宫的轿子里,今夜还要陪侍帝后饮宴。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明雪霁想不出来,索性不再去想。悄悄掀起轿帘的一角,看见元贞的车辇走在最前面,密密麻麻的仪仗阻隔着视线,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车马浩浩荡荡走过别院门前的大街,明素心站在屋檐底下,从无数盔甲鲜明的仪仗里找到计延宗深青的身影,他并没有留意到她,只昂着头催着马,不紧不慢往前走着,更前面一顶小轿,轿边跟着青岚青霜,那么里面应该是明雪霁吧。
眼梢不觉又湿了。这样的风光为什么她头上?明明她比她强那么多呀。
最后一队仪仗也走了过去,明素心失落着正要进门,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叫她:“素心!”
回头一看,是周慕深,三两步从街对面跑来:“计兄呢?今夜必是好月色,我家老头子进宫伴驾去了,我想着来找你们一道赏月作诗。”
赏月,作诗,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做过,可现在想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明素心哽着嗓子:“他也进宫去了。”
“计兄也去了?”周慕深有些惊讶,“今夜可以携眷的,怎么你没去?”
明素心嗓子堵住了,半天才愤愤说道:“他带着那个去了!”
“你姐姐去了?”周慕深急急抬头,队伍早已经走得远了,哪里还有她的影子?沉吟着回看明素心,她眼角泪光闪闪,显然很不快活,新婚燕尔,为什么会是这个模样?“素心,你近来怎么样?”
明素心很想哭,可这是大门前,如果让人看见了,如果传到张氏耳朵里,又要唠唠叨叨许多天,拼命忍住了:“就那样。”
就那样?周慕深皱皱眉,这话听着,可不像好:“出了什么事?计延宗对你不好吗?”
明素心抬头看他,他眼中还是她熟悉的殷勤关切,眼泪不觉就掉了下来。
***
中秋宫宴设在明露殿,此时距开宴尚早,先到的人便都在配殿中等候,明雪霁低着头坐在女眷中间,极力掩饰着心里的紧张惶恐。
这是她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参与这种场合,虽说这些天里一直在反复演练,然而真正来了,才知道皇宫的威严比想象更甚百倍。
莫说走路说话,就连呼吸,都不敢出一声大气儿。
边上陆陆续续有女眷进来,看起来都颇为熟识,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想来也是,能有资格入宫侍宴的都是朝中王公高官,他们的女眷必然也都相识,越发显得她在中间格格不入了。
能感觉到四周窥探的目光,女眷们也在猜测她的身份,在一众年岁偏大的贵妇人中,她的打扮最为寒素,年纪最轻,姿态也最紧张,众人不知她的来历,各种目光打量窥探。
如坐针毡一般,突然听见门口处有人笑着招呼道:“杨局正来了。”
明雪霁抬头,看见杨龄款款走了进来。她比往日打扮得稍稍隆重些,但并张扬,一屋子的女眷都纷纷起身招呼寒暄,明雪霁也忙起身行礼,隔得远也不敢打招呼,就见那些人无不挽着杨龄十分亲热敬重的模样,让她越发觉得陌生惶恐。
遥遥的,杨龄向她点点手:“你来。”
明雪霁定定神,极力回想着杨龄教过的步态,不紧不慢走了过去:“见过杨局正。”
杨龄拉住她的手环视四周,唇边淡淡的笑:“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状元郎家的明夫人。”
状元郎三个字一说出来,众人恍然大悟,然而状元郎两位夫人俱都姓明,那么眼前这位,是哪个?这话既不好问出口,便暗自猜测,都说先前那位夫人大字不识几个,标准的糟糠之妻,后娶的夫人却有才女的名声,眼前这位虽然稍稍有点拘谨,但容貌美丽仪态得体,看样子,是后娶那位了。
便有人含笑道:“是那位名扬京中的才女吧?今日总算见到了。”
明雪霁脸上一红,杨龄笑了下:“那是她妹妹。”
屋里有片刻静默,明雪霁看见各人交换着惊讶的目光,听见先前开口那人连连道歉:“是我眼拙了,妹妹莫怪。”
明雪霁轻声道:“夫人太客气了。”
语声温柔,吐字清晰,态度也是不卑不亢,显然不是传闻中毫无见识的乡下女人,众女眷交换着目光,接二连三打起了招呼,明雪霁回应着,紧张一点点散去。
宫规森严,不好攀谈喧哗,不多时各人依旧回到原来的位置,杨龄挨着明雪霁坐下,低声道:“王爷让我来看看你。”
明雪霁吃了一惊,心里热热的酸胀起来。今日那遥遥一望,元贞冷淡生硬,让她至今还有些忐忑惶恐,没想到他暗地里还惦记着她会害怕惶恐,特意让杨龄来陪她。
喉咙有些发哽,听见杨龄又道:“我今日觐见皇后殿下时已经提过了你,也许到时候殿下会向你问话,你不要怕,好好回答就行。”
明雪霁点头:“好,我记下了。”
心里暗自惊讶,先前只知道杨龄是出宫的女官,然而轻描淡写说一句觐见皇后,再加上方才众位官眷对她的客气态度,看起来,也并不仅仅是女官这么简单了。
日哺时宫宴开席,明雪霁在宫人指引下到正殿外等候。
鼓乐声中,帝后并肩走来,皇帝祁钰看起来二十四五年纪,相貌清雅,气度渊如,皇后钟吟秋二十出头,艳若牡丹,所有人齐齐躬身下拜,明雪霁低着头,余光瞥见远远落在后面,独自进来的元贞。
他换了身白衣,与满堂衣香鬓影格格不入,他神色比下午见时更加冷淡,锋利的唇微微抿起,拒人于千里之外。似是觉察到了她的窥探,元贞忽地望过来,明雪霁连忙低头,然而只是一刹那,又忍不住抬眼望过去,他正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子像凝着冰,不带一丝温度。
“都坐吧。”祁钰来到座前,含笑说道。
因是团圆佳节,今日男女并不分席,每对夫妇面前一张食案并肩而坐,祁钰和钟吟秋也是,两人并肩先坐下,祁钰又招呼道:“燕国公坐吧,松寒你挨着国公。”
排在前列的一个中年男子应声谢座,容貌与元贞有些仿佛,明雪霁这才明白,他就是元贞的父亲,燕国公元再思。
元贞慢慢地走到近前,在元再思旁边一席坐下了,下首又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上前行礼:“见过兄长。”
看来应该是元贞的弟弟了。明雪霁看见元贞冷漠的脸,他没有回应,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
四面门窗大开,月光流水般地流泻进来,丝竹管弦响起,众人山呼万岁,举酒祝贺,觥筹交错中,明雪霁默默观察着。
元贞自始至终不曾开过口,甚至连桌上的食水都不曾碰过,有几次元再思陪着笑跟他攀谈,他也只是冷冷看着,一言不发,像座冰封沉默的山。
他很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计延宗也在默默观察。今日赴宴的都是公侯高官,所有人中唯独他品级最低,座位排在最后,然而这些人中,唯独他年纪最轻。心中油然生出无限豪情,方才他突然出现在偏殿,已经让许多人惊讶不已,旁敲侧击打听他如何能来,而现在,也有无数目光在猜测窥探,连祁钰也多看了他两眼。
计延宗心里热着。就算排在最末位又如何?三年前那样的绝境他都扛过来了,他有才干有耐心识时务,总有一天,他会排在所有人中最前面!
酒过三巡,殿外环佩叮咚,走进来一队舞姬,乐工们一改方才柔美悠扬的乐曲,以琵琶和羯鼓弹奏一首带着异域风情的乐曲,舞姬们便随着乐声翩翩起舞,舞衣轻薄,勾勒出她们窈窕的身段,最中间一个舞姬尤为腰肢细软,她脸上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然而那曼妙的舞姿,让人不难猜到必是一位佳人。
祁钰笑吟吟地看着,忽地叫了声元贞:“松寒。”
明雪霁看见元贞慢慢回头,不冷不热应了句:“陛下。”
乐声在此时停住,舞姬们纷纷退下,唯独那名戴着面纱的女子没有走,祁钰看她一眼:“摘下面纱。”
女子摘下了面纱,美目横波,琼鼻瑶唇,果然是极美的容颜。
“她就是松寒上次提过的,戎狄六公主。”祁钰看着元贞,“戎狄有意与我朝永结为好,送她前来和亲,朕遍观朝中文武,唯有松寒最堪折取佳人。”
他笑吟吟的:“今日朕就把她赐给你。”
明雪霁默默听着,余光瞥见元贞慢慢地,向椅背上靠了靠。
第43章
大殿中安静到了极点,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元贞,等待他的回答。
明雪霁也看着,不敢抬头,只悄悄用余光, 他冷漠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半晌, 抬眼:“行啊。”
殿中空气有片刻凝固, 明雪霁看见祁钰微微睁大的眼,看见钟吟秋错愕的神色, 看见六公主娇羞中带着欢喜望向元贞,嘈杂的人声随即响起来,有那些性子急的,已经开始向元贞道贺。
明雪霁低着头,于平静中,有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怪异感觉。
他要成婚了。她似乎没有资格对此有任何表示,她与他,本来就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那些无人处的亲密, 说到底,不过都是见不得光的丑事。
他没有碰她,他还帮了她那么多,他什么也不曾亏欠她。
从这一刻起, 她必须断了与他的来往, 她已经深受其害, 她不能再害别的女人。
“簌簌,”计延宗低低的声音传来, 明雪霁抬眼,他脸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没有,“不要轻举妄动,情形有点不对。”
明雪霁听不懂他的意思,只默默点头。
计延宗看看祁钰,又看看元贞,脑中一霎时闪过无数念头。不对,很不对。谁都知道元贞是戎狄人最怕的死对头,也是大雍对付戎狄最厉害的一把刀,戎狄人想对付他甚至想拉拢他并不稀奇,美人计也不稀奇,但祁钰,怎么可能提出这个要求?如果元贞不答应,就是抗旨,如果答应了,那些死在戎狄铁蹄下的百姓,那些在沙场抛头颅洒热血的大雍士兵,他们会怎么看元贞?
计延宗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窍,但他素来自矜于头脑判断,一时只稳稳坐着,并没有上前道贺。
却在这时,殿中突然响起元贞凉凉的语声:“不过。”
阶上,祁钰含笑看过来,元贞懒懒靠在椅背上,眼皮一撩:“臣杀戎狄狗杀得惯了,陛下赐臣戎狄女,若是一不留神给臣杀了,还请陛下千万见谅。”
殿中喧闹道贺的声音一齐停住,明雪霁急急抬头,看见六公主涨得通红的脸,看见祁钰脸上淡淡的笑意,边上元再思起身行礼:“陛下,臣来之前正在给大郎相看亲事,还没来得及禀报陛下,此事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恕罪!”
原来是在议亲了,这些天他一直没出现,就是因为这个吗?明雪霁转过眼,听见祁钰带笑的回应:“原来国公正在给松寒议亲,倒是朕性子急了,也罢,那么这事就不提了,等国公给松寒订好了亲事一定要告诉朕,朕和皇后也好为松寒添礼。”
元再思连连谦逊,众人上前凑趣道喜,另一边宫女引着六公主悄悄退下,尴尬的场面总算揭过。
明雪霁偷偷看了眼元贞。他靠着椅子伸着两条长腿坐着,他再没说话,冰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她能看出来,他在生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梢眼角,都藏着风雷。
明雪霁心中无数迷茫。她虽然心思单纯,但也能看出来方才的情形不太对劲,但到底怎么不对?囿于阅历,又因为对官场一窍不通,她说不出来,只是心里的担忧一阵阵的,怎么也止不住。
计延宗也随着众人上前道贺,心绪翻腾得厉害。太不对劲了,方才的一幕,怎么看怎么觉得祁钰和元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君臣相得,否则怎么会一个提出那么不合理的要求,另一个当面把赐给他的女人称作戎狄狗,还说要杀了?
一时起了无数惊惧后怕。他从一开始便听说祁钰极其信任看重元贞,而元贞在祁钰登基后成为唯一的异姓王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他从不曾怀疑过这消息的真假,甚至因此,选择了投靠元贞。可如今看来,很可能他的判断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祁钰很可能一直忌惮提防着元贞,可恨他官职太低微,离权力核心太远,竟丝毫不曾听过风声。
额上惊出了一层冷汗。他这半年里竭力接近元贞,今天更是由元贞带着入宫,祁钰会不会已经把他打成元贞一党?那么他的前程,父亲的冤情就全完了!
歌舞再又响起,此时酒已半酣,众人三三两两说笑闲话,祁钰举着杯,远远向元再思一举:“听说国公这次入京,还准备将先国公夫人的遗骨迁回祖坟?”
元再思犹豫了一下,边上元贞凉凉开口:“不迁。”
隔得太远,说话声音又低,明雪霁有些听不清,极力再听时,钟吟秋看了眼祁钰:“陛下,这是他们父子的家事,让他们自己办吧。”
祁钰笑起来:“虽是家事,也是国事,朕听说松寒为此跟国公闹得不大痛快?朕想做个和事老,为国公和松寒说和说和,不知道松寒给不给朕这个面子?”
隔着遥远的距离,明雪霁看见元贞慢慢抬眉,那双眼如凝冰霜:“此乃家事。”
他不再多说,起身离去,明雪霁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的背影,听见计延宗格外沉重的呼吸。
完了,全完了!方才短短几句话中祁钰看似关怀,实则句句带刺,就连钟吟秋的态度也十分暧昧,这对君臣貌合心不合,是千真万确的了!
席上,元再思连声叫着元贞,却拦不住他走,只得躬身向祁钰谢罪,祁钰笑吟吟的点点头,却并不说恕罪,钟吟秋忙道:“陛下,妾听说镇北王这些天头疾发作,此时该是回去服药了,他病中失礼,还请陛下见谅。”
明雪霁模糊听见头疾两个字,心里一紧。他又发病了吗?所以这些天里古怪的情形,都是因为头疾难忍吗?
“无妨,朕与他情同手足,怎么会怪他?”祁钰笑着看了钟吟秋一眼,“皇后不必如此为松寒担忧。”
皇后,为元贞担忧。难道不应该是皇后为皇帝担忧吗?计延宗竭力稳住心神,却还是挡不住失魂落魄的感觉。祁钰,非但忌惮元贞,还似乎对钟吟秋和元贞的关系十分疑心。
这对君臣明面上情深义重,实际上势同水火。怪道他以状元之身,做的又是能经常伴驾的翰林修撰,却整整半年都不曾得祁钰青眼,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投靠错了人!
元贞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远处,祁钰没再说下去,带着笑看着殿中的歌舞,明雪霁转过目光。
这顿饭,吃得可真累啊。
“簌簌,”计延宗小声唤她,明雪霁看过去,他一张脸煞白,握着酒杯的手也有点抖,“我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明雪霁听不懂,也不在乎,看见他闭着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素的从容,他的手不再发抖,只是把杯子攥得很紧:“不过没关系,我能应付。三年前不是比这个更难吗。”
乐舞声缓缓停住,宫人打起水晶帘,簇拥着祁钰出去露台上玩赏月色,众人跟在后面围随而出,殿外地势开阔,露台高出平地许多,摆着各色菊花桂花,花香月影恍若仙境,明雪霁站在人群最后面,听见祁钰笑着说道:“如此月色,如此佳节,怎能没有好诗助兴?诸位爱卿可有了?”
“臣有了一首。”明雪霁听见计延宗高声说道。
他迈步走出人丛,身姿挺拔,容貌俊雅,在一众上了年纪的老臣中格外引人注意,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计延宗从容来到祁钰身前,躬身一礼:“臣虽不才,愿抛砖引玉。”
祁钰笑着点头:“是状元郎呀,念吧。”
计延宗应声吟诵,声音清朗,风度无双,一首诗还没念完,祁钰已连连赞赏:“好,果然是状元之才。”
明雪霁看见计延宗神色更谦恭了,躬身行礼的腰弯到极低:“臣愧不敢当。”
接二连三,不停有人献诗,男人们品评议论,女人们则陆陆续续由宫人引领着往偏殿中更衣收拾,明雪霁也跟着去了,在偏殿换了衣服又收拾了一下妆容,出来时其他人都已离去,只有一个宫人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四周安安静静的,远处露台的声音隐约传来,明雪霁低着头转过假山鱼池,真要迈进蔷薇花门,身后细风一闪,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惊叫声扼断在喉咙里,抬眼,对上元贞漆黑的眼神。
目光有一瞬间碰撞,元贞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他没说话,呼吸沉重着,在她耳边,明雪霁想问,身子突然一轻,元贞打横抱起了她。
下一息,宫人的灯笼光消失了,元贞抱着她,躲进了假山里。
潮湿阴冷的气息劈头盖脸扑上来,他定定看她,低头,冰冷的唇吻上了她的唇。
第44章
软, 甜。和想象中一样。
不,甚至,比想象中更好。
郁燥的心绪骤然松弛,就连头上那种似被铁箍紧紧箍住, 让人透不过气的巨疼在这一刹那似乎也得到了缓解, 元贞紧紧裹住那片柔软的,陌生的唇。
不知道正确的方法是什么, 也懒得去探究, 只是凭着本能去亲,去吮, 甚至去咬。眼睛低垂着,看见她惊恐的脸,她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挣扎着,后背靠着太湖石崎岖的表面,眼角沁出了泪水。
会疼的吧?元贞单手搂住,又用另只手垫在她背心上,不让那些粗糙的石面磨到她。
她却趁着他换手的片刻, 用力挣脱了他。
拔腿向外跑, 又被他一把抓住,重新纳入怀中。不大的假山,太湖石玲珑嶙峋,砌出一个个小小的的孔洞, 夜风从洞里灌进来, 灯光也是, 就连露台那边的笑语声丝竹声,也隐隐约约送进耳朵里。
明雪霁怕得发抖, 羞耻惊恐还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愤怒,他薄薄的唇越来越低,眼看就要覆上她的,他低着眼问:“躲什么?”
躲什么?她也说不清要躲什么,只是不情愿,可他并不容她不情愿,死死箍住,冰凉的唇压上来,明雪霁被逼得急了,胡乱一咬。
嘶一声,元贞退开了,唇上有微微的痛,果然是俗话说的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不过这只小兔子太软太弱,便是咬了也不疼,反而更撩起他掠夺的欲望。
搂紧腰肢,捏住下巴,薄唇不由分说压下去,她无法抗拒,元贞又尝到了香软甜的滋味,空虚的情感骤然被填满(审核看清楚!是情感被填满,不是别的!!),她微微张开的嘴带着未知的诱惑,诱着他继续深入,探索。
而他向来,是乐于探索的。试探着,摸索着,一点点深入,缠住小巧的舌。
像饮下一大口烈酒,一霎时燥热,有什么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尖直冲上去,让人瞬间生出无数贪婪,只想得到更多。元贞情不自禁闭上眼,双手握紧她的脸,用力亲吻下去。
她在他手中挣扎,呜呜咽咽似在说话,思绪是恍惚的,听不清楚,也懒得听清楚,只想再亲,再缠,得到更多。又有种恍然的领悟,原来,这就是亲吻,他那天,真的不该就那么放过她的。
明雪霁极力挣扎着,嘴唇发了麻,还有些疼,后背顶在太湖石上,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摩擦,外面有脚步声,有说话声,似乎是宫人在找她,而她,在这个狭窄黑暗的山洞里,任人轻薄。
喉咙堵得死死的,在愤怒中积攒力气,屈腿用力一撞。
低低一声闷哼,元贞一把掐住她的腰,长腿向前一顶,牢牢固定住她。他带着点愠怒:“你做什么?”
做什么?那么他又在做什么?眼泪滑下,明雪霁低着声音呜咽:“你放开我!你都要定亲了,放开我!”
元贞眯了眯眼。头疾发作时思维总会比正常慢一拍,所以用了片刻功夫,才理清她的意思。他要定亲了,所以,不许他碰,那么就是说,他没定亲的话,就可以碰她了。
薄唇微微勾起一点,这五六天里头一个笑:“我没定亲。”
看见她眼泪点点,在眼角打转:“你是没定,可你正在议亲,你不能这样,你这样,跟计延宗有什么区别?”
拿他比计延宗?元贞一下子沉了脸。
骤然的威压让明雪霁觉得怕,本能地瑟缩,脊背压在石壁上,冰冷潮湿,他沉着脸将她拉起一点,手垫在她背后:“我没定亲,也不会定亲。”
元再思那么说,大概是想替他解围,就算不是,就算是真的在给他议亲,他也决不会答应。他的事,绝不容许任何人摆布,尤其是元再思。
明雪霁泪眼模糊地摇头。怎么会呢,他父亲亲口说的议亲,又怎么会是假?还不知他要定下的妻子是谁,然而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这世上,再多一个像她一样痛苦愤怒的人。
脸被捏住了,他盯着她,黑眼珠幽沉沉的:“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定亲,也不会定亲。”
在她回应之前,他用力吻住了她。
与方才那个生涩摸索的吻不同,这一次,他攻城略地,匹马深入,明雪霁呼吸不上来,被迫仰着头,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头顶石缝里深绿发暗的苔藓,孤零零几片叶子,不知哪里生出来的野草。
元贞在亲吻的间隙睁开眼,看见她微仰的眼眸,这让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竟是闭着眼的。沙场上刀头舔血的人,便是睡觉也都习惯于睁着一只眼睛,可他现在,竟然在她面前,闭上了眼。
无异于把最脆弱的要害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她面前。这样的自己让他惊讶,想不通是为什么,然而她睁着眼,她并不像他那样沉溺。是他亲的不好,不如计延宗吗?
这念头让他生出愠怒,亦有一丝不甘,唇舌找着她的,勾着缠着,耐心练习,睁着眼睛观察她的反应。
明雪霁不得不闭上眼睛。呼吸不过来,心肺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抽走吸干了,腿开始发软发颤,抖得站不住,他的手横在腰间支撑着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带着薄茧的手指隔着衣服抚着腰肢,一点点探进去。
怎么能这样。他要定亲了,他怎么能这么对她。明雪霁挣扎着,在被他裹挟的瞬间,用力咬下去。
舌尖尝到腥甜的滋味,束缚骤然松开,明雪霁看见元贞怒气勃勃的脸,让她害怕,又来不及害怕,只管飞快地往外逃。
脚刚踏出洞口,又被他抓住,现在,他们在山洞边缘了,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脚边是方方一个鱼池,深夜里鱼也不睡,慢悠悠地游过来,似乎也在窥探他们。
明雪霁在他手中徒劳地挣扎,叫也不敢大声:“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不信我。”元贞轻嗤一声,“我居然,要向你解释。”
现在他确定了,她不是害羞,只是不信他的话。真是可笑,他几时对人解释过什么?居然对她解释了两次,她还不肯相信。
明雪霁看见他越来越低的脸,他又要亲她了,在月亮光底下,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所有的挣扎都是没用的,她抵抗不了他,脸越来越低,看见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他却突然停住。
他松开了她。抬手捂住额头,明雪霁看见他拇指中指用力压住两边太阳穴,他按得很用力,手背上青筋暴出来,太阳穴上也是。
这让她本能地感觉不对,想问,听见隐约的脚步响,不远处灯笼的光一晃,宫人们找过来了,明雪霁再也来不及多想,飞快地逃了出去。
脚步声远了,四周安静下来,元贞压着太阳穴慢慢走进山洞,沉沉吐一口气。
疼痛,麻木,晕眩。无数炫目的光线在眼前跳跃,嘴唇、脸颊甚至双手都开始麻痹,而且这麻痹的感觉,正在迅速扩展到脊椎。
这是他这一两年里,头疾发作最严重的一次。以往无非是疼上一两天,然而这次,或许是因为屡屡动怒的缘故,持续的时间格外久,程度也格外猛烈。
譬如这种四肢麻痹的感觉,只在最初受伤时有过,这么多年极力养护,已经极少再有这种情况,此时却突然开始了。
按经验来说,接下来将是一波让人恨不得把头颅劈开,把内里全都掏出来砸碎了的巨疼,见不得光,受不得风,说不出话,甚至根本不会说话,因为理智思绪,在这时候,都是不存在的。
简直就是个废人。
元贞闭着眼睛默默站着,四周安静得很,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个时候,就算他所向披靡,就算他权势滔天,也只能自己一个人熬着。
黑暗中突然有什么响动,逐渐模糊的意识分辨不清,那响动越来越近,元贞伸手握住袖里的暗器,却突然听见一个柔软的,迟疑的声音:“你怎么了?”
露台处,计延宗口中与人谈笑着,一双眼四下张望,寻找着明雪霁的身影。
她离开已经好一会儿了,更衣的女眷陆续返回,但她一直没有露面,这让他有些担心,别的女眷都不是第一次入宫,又都是见多识广的高门贵妇,唯独她胆小没见过世面,该不会闹出什么岔子了吧?
眼看祁钰正被众人簇拥着谈笑,并没有留意到他,计延宗不动声色从阴影中离开,快步向偏殿走去。
月色下宽阔的宫道像一条银白的带子,安安静静伸向远处,蓦地想起去年中秋时他在备考,直忙到深夜才有空闲陪她,那会子她独自坐在门前望月,听见动静时回头看他,弯弯一双笑眼:“宗郎你看,月亮照得地下白白的,像一汪水似的。”
眼中不觉带出了笑意。她没读过书,不懂什么风雅的言辞,然而这句话,倒是极富诗意。
迎面一个提灯的宫人匆匆走来,看见他时脸上急急说道:“计翰林,尊夫人方才从偏殿更衣出来,突然不见了。”
计延宗心里一紧,果然。忙问道:“是在哪里不见的?”
“那边蔷薇花门那里。”宫人回头一指。
计延宗抬眼,看见青枝绿叶一道蔷薇花架出的花墙,中间留着扇满月也似的门,门侧能看见一座不大的太湖石假山,一方小小的清池。“我过去看看。”
山洞里,元贞慢慢睁开眼,模糊晕眩的目光认出了眼前人。明雪霁,她回来了。
这个胆小得跟兔子一样的女人,这个方才咬了他两口的女人,她不信他,又回来做什么。
然而身体不受控制,上前用力抱紧。
第45章
计延宗穿过蔷薇花门, 快步往假山跟前走去,皇宫里不得喧哗,便是着急寻找也不敢大声,只低低唤着:“雪娘。”
山洞里, 明雪霁猛地一惊, 他怎么来了?着急也不敢大声,压着声音央求:“我得走了。”
元贞死死搂住。明明听见她的央求, 明明知道她很怕被人发现, 然而就是不想松手。头疼得厉害,像最初受伤时, 被利刃劈开的痛苦,手臂也开始麻痹,然而抱着她,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的香甜柔软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在无边苦楚中,奇异地觉得安稳。
就好像万丈悬崖,突然有了柔软的托底, 不想松手。松手了, 她就要逃。他上哪儿再去找她。
“雪娘。”脚步越来越清晰,计延宗唤着,越来越近。
明雪霁开始挣扎,然而她的力量比起他的简直不值一提, 怎么都挣不脱, 双臂箍死了, 头脸身体都被他紧紧按在怀里,嵌得那么牢, 像头顶的野草,嵌进沉沉的石壁。
脚步声近在咫尺,计延宗一只脚踏进洞中:“雪娘。”
头脑有刹那空白,听见元贞生涩喑哑的骂:“滚。”
他抱住她急急转身,他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了她的,他双手环抱头低下来,下巴搁在她发心里,明雪霁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听见计延宗错愕的唤:“王爷!”
被发现了吗。紧张到了极点,骤然有种解脱的快感。发现了,就发现吧。他不肯和离,那么这种情形,他也不离吗?
计延宗急急退了出去。脸上火辣辣的,说不清是因为突然挨骂,还是因为撞破这么尴尬的场面。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方才元贞转身时他看见了雪青衣衫的一角,元贞怀里,有个女人。
深宫内苑,这狭窄阴暗的假山里,元贞独自离席,怀里抱着个女人。是谁?
计延宗猜不出,然而他知道,这种高位者的秘密都是不可窥探的,弄得不好轻则丢官,重则性命不保,脸上维持着镇定,快步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外面,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明雪霁瘫软地倒在元贞怀里。
额头带了薄薄的汗意,元贞的手抚上来,指间带着粗糙的触感,一点点抚过她的头发,脸颊,托住后颈,他再又吻了下来。
唇是凉的,呼吸是热的,冷与热的交替中,明雪霁战栗着,思绪一时清楚一时混乱,他的吻不同于先前的强硬,柔软而耐心,像是要把她一点点拆开,细细观察,品尝,眼角有泪,明雪霁无力地拒绝:“别,不能这样。”
他没有停,喑哑的声线在亲吻的间隙里:“我不定亲。”
他在跟她解释吗。他似乎也没必要跟她解释啊。这混乱的,看不到前路的关系。明雪霁在亲吻中沉沉浮浮,眼角的泪始终没干,他停了下来,嘴唇蹭着皮肤移上去,他在吻她的泪。
明雪霁低低啊了一声,躲闪着,听见他沉重的呼吸。他突然停住,抬手,向左边头颅用力砸下。
砰一声响,接着是第二声,明雪霁觉得怕,觉得担忧,方才就是这点担忧促使她去而复返,如今又让她情不自禁,去拉他的手:“别。”
很疼吧。他那么有气力,她两只手都扳不住他一只手,砸在头上该有多疼。
元贞觉得舌根也开始麻痹,不听使唤,让他连亲吻,都开始变得困难。他能忍疼,但忍受不了这种头脑身体脱离控制的感觉,这样活着,与废物又有什么区别呢?一下一下,用力捶打着,疼痛短暂地压倒麻痹,听见她一声声劝着,柔软的语声像一缕清泉,流进他焦灼的心。
模糊的思绪理出一点清晰,这个兔子般胆小的女人,居然敢回来找他,居然在这时候,还没有丢下他不管。她不是最害怕被人发现吗?元贞想不清原委,动作有片刻停住,她柔软的手指突然移上来,按在他太阳穴两边。
肌肉的本能反应让他立刻拧住她,她有点怕,眼睛眨了眨,声音打着颤:“我,我帮你揉一下。”
模糊的思绪想不清,元贞看着她,她试探着挣出来一点,细细软软的手指按在他太阳穴上,慢慢揉了一下。
几乎没什么力气,像蝴蝶的翅膀或者什么轻软的东西拂过去,元贞怔怔看她,许久,松开了手。
现在他明白了,她想帮他。可笑她这么点子力气,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胆子,居然还想帮他。可为什么,会让他觉得心里发着酸发着胀,这么古怪的感觉呢。
明雪霁慢慢揉着。手指都酸了,他身上没一处不是坚硬,让人吃力极了,揉了太阳穴,又慢慢从眉头按压着向眉梢,从前她睡不好头晕时便这么揉揉,她猜他应该是头疾犯了疼得厉害,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让他缓解。一点点揉着,手抬得很有些吃力,他个头太高,她需要踮着脚才够得着,四周安静极了,能听见露台的方向隐约的鼓乐声,提醒她现在还在宫里,还在皇帝眼皮底下,计延宗还在外面找她。
她实在不应该回来的,她已经离开了太久,就算不被计延宗发现,若是错过前面的活动,御前失仪也是很严重的罪过。
然而他这样子,又实在让人担忧。挣扎着,迟疑着,喃喃地央求:“我得走了。”
元贞慢慢看她,迟钝的思绪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等反应过来时,立刻紧紧抱住了她。
她走了,谁来陪他。便是被人发现了又如何,有他在,谁还能把她怎么样。他刚才就不该遮掩,就该让计延宗看见的,那样的话,她现在就哪里也去不了,只能陪在他身边。
外面突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明雪霁一个激灵,着急躲避时,听见杨龄压低的声音:“王爷。”
她怎么找来了?明雪霁挣扎着,想要摆脱元贞的拥抱,洞口处晃过人影,杨龄没有提灯,在黑暗里低声催促:“快走,前面就要散了,陛下要进殿。”
心里砰砰乱跳,明雪霁极力挣扎也挣脱不开,杨龄紧皱着眉头闯进来:“胡闹!”
她低着薄怒,向着元贞:“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王爷不怕人看见,她呢?还让不让她活?”
明雪霁再没想到她居然敢当面叱责元贞,怔忪之时手被她抓住了,她急急催促:“走。”
另一只手还被元贞抓着,明雪霁仰着脸,哀求地看他,元贞垂着眼皮,半晌,松开了手。
心口一块巨石轰然落下,明雪霁急急忙忙离开,走出几步再回头,元贞大半边身子隐在阴影里,唯独一双黑沉沉的眼睛越过黑暗,紧紧盯着她。
“就说你跟我一直在一起赏月,”杨龄走得很快,“有人问的话我来答。”
明雪霁默默点头,脸上热辣辣的,见杨龄往她脸上看了看,语声顿了片刻:“把口脂擦了吧。”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擦,指尖染了斑驳的红色,才突然反应过来,大约是口脂被元贞弄得花了,所以才要她干脆都擦掉。
一下子连耳带腮都涨得通红,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杨龄望着前面,并不看她:“王爷发病时脾气有些古怪,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他是男子,与你的境况并不相同。”
明雪霁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然而此时心慌意乱,根本来不及细想,跟着她穿过小路赶过去,听见露台上说笑的声音,看见众人簇拥着祁钰正要返回殿内,人群边上计延宗急急迎上来:“你去哪里了?”
语声突然中断,他看见了她新换的衣服,雪青的褙子低垂着,轻柔的颜色,山洞里那匆忙一瞥突然晃过眼前,计延宗变了脸色。
“她与我在一处,”杨龄不动声色接过话茬,“我们谈谈讲讲,不觉走得远了。”
是这样吗?那雪青衣衫的一角,她这么久不曾露面的可疑。计延宗带着温雅的笑容:“原来如此,有劳杨局正了。她初次进宫,在下担心她不认得路,方才还特意去找了她,你们没有听见么?”
是的,她知道,她方才差点就被他当面撞破。明雪霁看见计延宗探究的目光,他脸上有笑,眼睛里却没有,难道有哪里露出了破绽?极力镇定着,摇了摇头:“没听见。”
没听见么。计延宗沉沉的目光一点点看过,她头发有点乱,嘴唇有点肿,口脂的颜色比方才浅了些,这又是为什么?眼前不停闪过狭窄的山洞里元贞的白衣,圈在怀里一闪而逝的雪青色,疑心呼啸着几乎要跳出心口,然而这是她。
他一手教养,只知道女诫女训的贞洁妻子。平日里连外男都不曾见过几个,方才宴席上不是没有男人偷偷窥探她,可他留心看着,她连一次都不曾看过那些男人,她那么老实贞洁,与那山洞里那个藏在元贞怀里的放□□人,怎么可能有任何牵连。
“快进去吧,”杨龄在边上提醒,“我得先过去了。”
她的位置在前面,按着次序需要先进门,明雪霁目送她离开,边上计延宗低声说道:“簌簌,方才我在花门那里,看见……”
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明雪霁极力维持着镇定:“什么?”
计延宗看着她,她懵懵懂懂一双眼,似乎根本不懂世间肮脏,笑了下:“没什么。”
他不再多说,领着她往殿中去,丝竹管弦再又响起,宫宴下半场开始了。
散场已是三更,元贞不知去向,只留下车轿送他们回别院。明雪霁坐在轿子里,隔着半卷的帘子,听见计延宗唤她:“簌簌,我们尽快找个房子,搬走。”
第46章
天快亮时, 明雪霁还没有睡着。
计延宗那句话反反复复,一直响在耳朵边上:我们尽快找个房子,搬走。
当时她以为计延宗发现了,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着胆子追问, 他却说这些事她不懂,要她不要多问。这样看的话, 又好像他并不曾发现。
所以为什么, 他赖在这里这么久,又突然要搬走呢?明雪霁想不通, 她还是太笨,这些天里虽然对于人心世故有了些了解,然而老于谋算的计延宗,很多时候她还是看不透。
晨光从窗户缝隙里透进来,明雪霁知道今天不可能再睡了,慢慢坐起身来。
累得很,眼睛涩得几乎睁不开,心里乱糟糟的。
搬走。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现在这样在夹缝中挣扎, 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慌张,搬走后,至少这点不用再担心。他们孤男寡女,非亲非故, 元贞没有什么理由再来找她, 只是这样, 又让人心里隐隐有些慌张。
说到底她如今的底气,一大半都是元贞推着逼着, 硬生生塞给她的,没有了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
外间窸窸窣窣,青岚青霜都起来了,吱呀一声院门开了,计延宗在外头唤她:“簌簌。”
明雪霁连忙掩住衣襟,听见青岚拦住了:“翰林稍待,夫人还没洗漱。”
“无妨,”计延宗在笑,“夫妻之间,没什么好避讳的。”
“翰林还是等等吧。”青岚坚持着。
计延宗没再纠缠,明雪霁匆匆忙忙收拾好出来时,计延宗坐在外面喝水,闻声抬头。
探究的目光一寸寸碾过她,像昨夜那样,明雪霁压着心里的异样:“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计延宗答非所问:“昨晚你穿那件衣服,怎么不穿了?”
他也一整夜都不曾睡着,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片雪青的衣襟,晃来晃去,让人心神不宁。明知道不可能,她那样贞洁老实,元贞又是个眼高于顶的,怎么可能跟一个嫁了人的女人有什么瓜葛,然而心底深处,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
说起来这段时间,她去那边的次数的确很多。计延宗向卧房里看了眼,隔着帘子其实看不清楚:“昨晚你跟杨局正在哪里说话?”
明雪霁下意识地也跟着往卧房里看了眼,不知道他在看什么,然而心里生出了警惕:“我也不知道,我不认得路,就是跟着她走。”
计延宗转过头来,看见她眼底下淡淡的灰色,眼白上有些红血丝,她昨夜也不曾睡好,是为什么?“没睡好吗?”
“没睡着。”明雪霁揉了下眼睛,“昨晚跟做梦似的,还有点回不过神。”
梦魇一般,光怪陆离。狭窄的山洞,让人窒息的生涩的吻,一墙之隔,她的丈夫。这混乱的,看不到前路的关系。不知道能走到哪里,等着她的,会是怎样的结局。
计延宗审视着她,判断出她说的是实话。假话不会这么自然,况且她老实巴交的,能说出什么假话。只是越看她,越觉得与昨夜那一瞥之间的雪青色有些仿佛,她这样娇小柔软的身量,若是被元贞那样身材高大的人抱住了,是不是也挡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见面目?
心里陡然一慌,刻意否定似的,摇了摇头。真是荒唐,好端端的,居然想到自己的妻子被别的男人抱着。怎么可能,这么老实贞洁的人。况且元贞也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念头,根本就是天壤之别,元贞连戎狄六公主都不要,又怎么可能跟有夫之妇有瓜葛,自毁声誉。
应该只是衣服颜色接近罢了,雪青色,又不是什么罕见的颜色。计延宗站起身来:“走吧,该去母亲那边吃饭了。”
他含笑看过青岚、青霜:“两位姑娘请留步,我有些事情要单独跟她说。”
毕竟他们才是夫妻,青岚两个也不好强行跟着,明雪霁跟着计延宗出了门,他走得很慢,低着声音:“昨晚我打听了一下,杨局正并不是什么普通女官,当年皇后和王爷在宫里时多得她照拂,就连陛下也曾受过她的恩惠,难得她对你青眼相加,你以后一定要小心应对,跟她维持好关系,对你对我都大有裨益。”
明雪霁惊讶着,又觉得厌恶。惊讶的是杨龄竟有这样的背景,怪不得昨夜她敢当面叱责元贞,厌恶的是所有美好的东西在计延宗看来都只不过是利用来往上爬的梯子,明明杨龄那样的好人,哪怕知道她跟元贞不清白,也并不曾因此看轻她,耻笑她,让她在迷茫惶恐中,每每想起来也觉得温暖。
可在他嘴里,只不过是需要维持好关系,对今后有用的棋子罢了。明雪霁低着眼:“我知道了。”
计延宗点点头:“听说她如今就住在明水大街,若是机缘合适,我哪天跟你一道登门拜访一次,最好能把你们的师徒名分定下来,这样以后再找她也就有了名目。”
明雪霁强压着厌恶:“不合适吧,王爷又不曾发话。”
计延宗看她一眼,也许是疑心未曾消除的缘故,总觉得她嘴里喊出王爷两个字,分外轻软。顿了顿才道:“正是关于王爷的事需要跟你交待一声,以后王爷那边再找你的话,十次里去一两次就好,找个借口推脱了吧。”
明雪霁心里砰砰乱跳起来,极力维持着声线平稳:“为什么?”
“昨晚我看着王爷跟陛下……”计延宗皱着眉,“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别问了,听我的就行。我跟素心已经商量好了,你家在东大街还有处房子空着,这两天收拾收拾我们搬过去吧,到时候我带你去跟王爷辞行。”
这么快,就要搬走了吗。明雪霁回头望了眼别院高高的飞檐,藏在心底隐约的担忧一下子强烈到了极点。元贞发病已经很多天了,昨夜还那个样子,现在有没有好点?她要搬走,计延宗不让她再去那边,她也许以后,再见不到他了。
那么她至少,要再确认下他的病情,跟他道声谢谢。
脚步停住,看见计延宗询问的眼神,明雪霁稳着心神:“我突然想起来,昨夜杨局正交待过让我今天过去,一夜没睡,糊里糊涂差点给忘了。”
“等吃过饭再去吧,”计延宗半信半疑,“如果她找你的话,应该会让人来接你吧。”
明雪霁很难反驳,然而越是这样,越有种强烈的,必须过去不可的念头,咬了咬唇:“若是吃到一半她让人来接,岂不是更不合适。这些天都是跟她一道吃饭的,你刚刚也说过,要跟她维持好关系。”
回头再看一眼别院的飞檐,趁着这股子执念,转过了身:“我过去了,你跟妹妹她们吃吧。”
计延宗叫了一声没叫住,她快着步子走得远了。眼前蓦地又闪过那抹雪青色,计延宗沉吟着。若是她心里有鬼,那就不会当着他的面坚持要去那边,况且她实在是连谎都不会说的老实人,他的疑心委实有点没道理。
可昨夜那人,那个穿着雪青色像她一样娇小柔软的女人,是谁?
明雪霁飞快地来到别院门前,方才凭着一股子冲劲过来的,此时才觉得后怕,腿有点软,卫兵守在门前,今天没有人去接她,也许杨龄今天根本不会过来,甚至别院里根本没人,她简直是疯了,竟然孤零零一个人冲到这里。
然而都已经来了,也不可能退回去。就像她的人生,从那天夜里跨进别院那一刻,就再不可能回头了。
鼓足勇气正要叫卫兵通传,里面传来杨龄的声音:“进来吧。”
明雪霁松一口气,迈步进去时,杨龄向她点了点头:“我也刚到,正想让人去叫你。”
她引着她往大门的方向去:“今天不教东西,我们得出去一趟。”
明雪霁跟在后面,想问问元贞的病,又不敢问,只得顺着她的语气:“去哪儿?”
“王爷买了间铺子,契书写的你的名字,不过对外面暂且说是我的,”杨龄看她一眼,“就在你家茶叶铺子斜对面。”
明雪霁大吃一惊。
杨龄看着她微红的眼:“你之前应该跟他提过以后想找个营生做吧,这样也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好好想想该做什么,怎么做,今后也能多条出路。”
明雪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鼻子酸得厉害,心里也是。一间铺子很贵的,除了母亲,从来没有人给过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又怎么能收。沉沉地吸着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不用的,我只要有个营生就好,真的不用买。”
“这点钱对他来说不值什么,”杨龄点点头,“若是你心里过意不去,那就好好经营,赚了钱再还他也是一样的。”
她也能赚钱吗?她这么笨的人,就算想起将来,也是想着给别人做活,挣点苦力钱。明雪霁喃喃的:“我,我不太懂做生意。”
“谁也不是一开始就懂的,我想王爷既然给你买了铺子,应该也会安排合适的人手,你先慢慢弄着。”他们已经走到了仪门外,马车在那里等着,杨龄带着她上了车,“今天先去看看,该添什么该减什么你先拿个主意,我也不曾弄过这个,只能说帮你一起参详参详。”
马车不紧不慢往外驶去,明雪霁靠着角落坐着,眼睛发着酸,一时想着元贞的病,一时想着那铺子不知什么样子,一时又想着要搬家,乱纷纷的没个开交,本来就一整夜都不曾合眼,此时车子晃晃悠悠,不觉打起了盹儿。
元贞过来时,正看见她蜷成一团靠在角落里,小小两只脚垂在脚凳上,晃呀晃的。
第47章
深藏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元贞定定地看着。
那时候是光着的,微微隆起的足弓,小小一瓣一瓣淡粉的指甲,垂在床沿上, 晃呀晃的。
心头有点燥, 像有什么细细的针,扎进头疼的间隙里, 于疼痛中催生出别样的欲望。想剥干净了, 想摸摸花瓣一样的指甲,那么白那么小, 一定也很软吧,咬上一口,会不会也很香甜。
“王爷,”杨龄低着声音,“好些了吗?”
“就那样,”元贞觉得嗓子有点哑,咳了一声,“死不了。”
“什么话, ”杨龄皱着眉头, “还是得继续找找有经验的大夫。”
找大夫有什么用呢?都是些没用的货色,除了开些没用的药,屁事不会。还不如她。
至少抱着她的时候,心里是安稳的。
车轮轧到了石子, 兀地一跳, 那双小小的脚跟着一抖, 元贞不假思索伸手,在明雪霁即将磕到车壁的刹那, 托住了她的头。
明雪霁猛然惊醒。眼睛望见了元贞,就像在梦中,分不清真假,迟疑着唤了声:“王爷。”
说出了口,看见他低垂的眉眼,他从车窗外面伸手垫在她脑后,很大的手,骨节分明,兵刃磨出薄薄薄薄一层茧子,蹭着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疼的痒。车子又抖了一下,梦寐过后迟钝的思绪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真的,不是梦,他怕车子晃得磕到她的头,特意托着她。
鼻尖突然酸得厉害,眼睛也是,明雪霁喃喃的:“王爷。”
那只手慢慢缩回去了,元贞嗯了一声。明雪霁看见他泛着青白色的脸,眼睛里带着红血丝,眼底下还有两块淤青,头疼折磨得他很难受吧,也许他昨天夜里,根本也没睡。心底的冲动突然压不住,明雪霁鼓足勇气问道:“王爷,您好点了吗?”
元贞想说死不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改了口,嗯了一声。
这已经足够鼓励她继续说下去了:“您得多休息,睡好了觉才能有精神,还得好好吃饭,您穿的太单薄了,受了风的话对头疼也不大好。”
元贞觉得好笑,她以为他是小孩子吗?跟他说这些叮嘱小孩子的话。然后好笑里面,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真是个傻子,那么多大夫围着他转,况且他疼了这么多年了,早就有了应付的经验,也只有傻子还觉得他什么都不懂,絮絮叨叨要他多休息,好好吃饭,不能受风。
真是傻啊,可为什么,心里头发着软,懒洋洋暖洋洋的,让他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居然一字一句,听她说完了这些傻傻的话。
明雪霁说着说着,眼梢瞥见杨龄微妙的神色,连忙闭了嘴。
语声戛然而至,元贞怅然若失,隔着车窗望着她:“还有呢?”
还有什么。明雪霁低着头,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铺子很贵的,我,我将来一定把钱还给您。”
嗤一下,她听见了元贞的笑声,他一双眼乜斜着瞧她,说不出的意态风流:“你,要还我钱?”
明雪霁一下子涨红了脸。
元贞还在笑,笑得很大声,引得路边的行人都往这边看,咔,杨龄关上了窗户,想来是不想让他太招人注意,然而笑意不可抑制,元贞猛地加上一鞭,催着马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道上行人纷纷躲避,元贞大笑着,一直往前狂奔而去。
多么有趣,她要还他钱。这辈子还没有谁这么一本正经地在他跟前说过这么好笑的事,她要还他钱。
他给出去的东西,从来都没想过让人还,更何况是给她。还记得上次她说给大户人家做针线,又是要去酒楼干活什么的,多么可怜巴巴,一间铺子而已,她虽然傻气点,但也不至于连间铺子都弄不好,只不过顺手拉她一把罢了,谁要她还钱。
怎么能那么一本正经地跟他说着这么好笑的话呢。笑意越来越深,从唇边到眼里再到心尖,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光,元贞勒住了马。
看见秋天高而蓝的天空,淡淡白色的云,树叶子幽绿幽绿的,不知谁家门前种着一大片杜若,穗子中间结了一颗颗幽蓝的小果子,末梢的花还开着,一朵一朵,柔软的白色。
元贞突然发现,那折磨了他许多天的麻痹和疼痛,消失了。
马车里,明雪霁坐立不安。
不知道元贞笑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不敢问,偏偏又放不下,囧得眼梢都红了,听见杨龄了然的语声:“你别想太多,王爷就是这么个性子。”
什么性子呢?她到现在,也摸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性子。不过也不需要摸透吧,她马上要搬走了,计延宗不让她再见他,她与他本来就是陌路人,这些天里做梦一般的事,不过都是他一时兴起,过去了,就过去了。
她今天来,本来也是想跟他道谢,道别。明雪霁喃喃的:“杨局正,我刚才忘了跟王爷说一件事。”
“什么事?”隔着窗户元贞在问,他不知什么时候折返回来了,拿马鞭敲着窗户,“打开。”
窗户打开了,明雪霁看见他带笑的眼,那么亮,像前些日子他生气勃勃的模样。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明雪霁转过脸:“计延宗要搬家,还说以后王爷若是再叫,就让我找借口推脱了。”
以为他会惊讶,他却嗤的一笑,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中:“我猜也是。”
所以,他都知道么。心里有淡淡的失落:“我,我来跟王爷道个别。”
元贞嗤的一笑:“道什么别,又不是他想如何,就要如何。”
像云层散开,乍然透进一丝光亮,想问,又不好问的,只是低着头,觉得心里深处,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悄悄地生长。
车子停在一条幽静的小街,是铺子后门所在,不大不小一间铺面,后面是自住的两进小院,前面临着大街是门脸房,斜对面就是明家的茶叶铺子,如今铺面里空荡荡的,先前的东西都搬空了,新开什么店还没定下来,所以并没有收拾。
大门虚掩着,元贞随意看了一眼:“你想开什么店?”
明雪霁也不知道,她什么都不懂,关于未来的设想,也无非是帮人做做工,缝缝补补,刺绣裁剪,烹茶取水,自己做生意是根本不曾想过的,此时问题乍然抛到面前,紧张得头脑都有点涩住了,怎么也想不出做什么最合适。
“你不是总念叨你娘的茶叶铺么,”元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答,索性自己说了下去,“你也开一间,正好挤垮你那个好弟弟。”
明雪霁愕然地看他,他勾着唇,又露出她熟悉的,嘲讽的笑容:“挤垮了他,你就把那间铺子盘下来,到时候你有了你娘的铺子,这间铺子不就能还给我了吗?”
明雪霁便是再傻,也听出他是在逗她,脸上刷一下又红了,嗫嚅着:“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就怕弄得不好,还要赔钱。”
赔钱,多么可怕的事啊。平日里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可做生意不一样,明家是生意人,这点知识她还是有的,做生意一旦赔了,一眨眼间就能搭上大半辈子的积蓄。这铺子很贵吧,如果她弄赔了,便是卖了她,也还不起。
“那就赔呗。”元贞并不在意,对他来说钱从来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哪怕在宫里那几年,母亲也总会想办法送钱进来,这么多年也只有在她身上,他见过人们为钱痛苦挣扎的模样,“别说一间铺子,就算你赔上十间百间,我也供得起。”
何至于让她这么为难,连话都不敢说,可怜巴巴的。
明雪霁脸又红了,半晌:“我一定努力,不赔钱。”
嗤一声,又听见元贞的笑,他越笑越厉害,好像她说的是什么特别可笑的话一样,明雪霁脸上红透了,低着头,余光里看见灰衣玄色履,他走到了近前。
门虚掩着,杨龄不知道去了哪里,元贞在灰暗的光线里低头看她,觉得有趣,心里痒痒的,明明她满心里想的都是钱,满嘴里说的也是钱,可并不让人觉得厌恶,反而有种憨直的可爱。伸手,在她躲闪之前,轻轻捏住她的耳朵:“很怕赔钱?”
小小的,薄薄的耳朵,骨头软软的,摸起来润润的,让人忍不住想要再捏几下。于是元贞又捏了几下,看见她像只吓坏了的兔子,惊慌着,睁大两只软软的眼睛躲闪。真是古怪,明明昨天他都亲过她了,亲她比摸下耳朵过分得多吧,她都让他亲了,为什么现在摸下耳朵,她又躲。
反而更激起他掠夺的欲望。判断着她躲闪的方向,提前一步拦住,她没地方再逃,慌张着抬头,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着,水水的润润的,让他再又想起昨夜那香甜的滋味。
很想,再尝一尝。
头越来越低,薄薄的唇就要触到她的,她哀求似的叫他:“王爷。”
抿着嘴唇,又用两只手来捂,元贞觉得好笑,这么不堪一击的防守,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只是她怕成这样,又让他很想逗逗她,停住,忽地说道:“这间铺子,很贵的。”
“啊?”明雪霁怔住了,忘了躲闪,睁大眼睛看着他,等待下文。
他收起笑容,微微有点严肃,让她心里更加忐忑:“真要是全赔光了,也是一大笔钱。”
明雪霁忘了别的,满心里惶恐:“那,那我不要了。”
“你敢。”他的脸一下子凑到最近,“赔光了,就把你赔给我。”
第48章
话是脱口说出来的, 说之前没有多想,此时说出来了,又觉得如此理所当然。
为什么不呢。反正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有她在。如果一直有她在, 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元贞低头看着她:“你归我, 这样,就不怕赔钱了吧?”
她人都是他的了, 赔点钱, 又有什么关系?便是都赔光了也有他给她兜底,还怕什么呢。
明雪霁不敢再往下听, 急急叫了声:“王爷!”
她知道他是逗她,他不可能当真,她更不可能当真,可是他这么说,实在让人羞耻惊慌,让她怎么敢往下听。
元贞看着她,她这会子忘了捂嘴了,红红两片唇近在迟尺, 那么软那么香, 他尝过她的滋味,很想再尝一尝。伸手,攥住她圆细的腰肢。
她一下子就慌了,扭着脸躲闪着, 元贞牢牢攥住, 另只手捏住她的下巴, 后门却突然敲响了,侍卫隔着门低声禀报:“王爷, 国公和世子去了圆山陵园。”
元贞松开了她。
腰间的束缚骤然消失,明雪霁飞快逃到边上,看见元贞阴沉的脸。他唇边轻快的笑容消失了,星眉剑目,凝结成霜,明雪霁觉得担心,低声唤他:“王爷?”
元贞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明雪霁怔了片刻,追到后门时,隔着门缝看见他在庭中回头,压低的剑眉:“红珠有消息了,你回去问廖延。”
红珠,他竟然帮她找到了!来不及道谢,他早已转过头,大步流星走远了。
明雪霁在门内怔怔望着,许久,打开了门。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元贞应当已经离开了,她连道谢都没来得及,她也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谢过他。
铺子,红珠,她这条命,她活下去的底气,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给的,逼着推着,硬塞给她,她想过很多次他会向她索要什么,然而细想想,这一切,又岂是她能还得起的。
不知不觉,喉咙又堵住了,明雪霁慢慢吸着气。前路他已经给她铺好了这么多,她就算再没用,也得好好走下去,她不能辜负他为她做的这么多事情。
腰门开了,杨龄匆匆走进来:“我方才去附近转了一圈,差不多各色铺子都有了,这生意未必好做。”
“我知道,我不怕。”明雪霁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就算不是各样铺子都齐全,一间刚开张的铺子,一个毫无经验的她,这生意也不可能好做,可她必须努力,活了这么久,头一次有机会独立去做一件事,她一定会拼上全力。
不给他丢脸,不害他赔钱,要是能赚点钱就更好了,她知道他不稀罕钱,可她总得做点什么报偿他吧。
杨龄四下一望:“王爷呢?”
“走了,”明雪霁定定神,“方才说什么圆山陵园,又说国公和世子都去了。”
杨龄脸上有明显的忧色,叹了口气:“这一去,免不了又生气,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养好。”
明雪霁想问,又不敢问,默默听着,杨龄独自出了一会儿神,回头看她还在等着,问道:“你可想好了开什么铺子?”
明雪霁点点头:“茶叶铺。”
也许元贞只是随口一提,但对于她来说,却是金玉良言。茶叶,她最熟悉,也是唯一擅长的东西,母亲手把手教会了她,她固然不懂做生意,但她懂茶叶,懂烹茶,母亲说过只要诚信公道,生意自然会越做越好,她不知道做生意的门道,但她知道怎么诚信怎么公道,她会做好这件事。“我想开一间我娘那种茶叶铺。”
“好。”杨龄思忖着,“那就茶叶铺吧。既然定了下来,收拾铺面,找货铺货定价这些事就都得尽快办起来了,你我都没做过买卖,一时半会儿摸不着头脑,但廖家在燕北商铺极多,廖长史从前在家中也曾掌管过这些,不如你好好向他请教请教。”
明雪霁心里一动,再想起红珠,恨不得立刻就回去找廖延,然而既然出来了,这边也许多事等着张罗,只能一件件慢慢做:“我想着是不是先把这边的事理出来头绪,回去后再向廖长史请教,杨局正您说呢?”
“也好。”杨龄想了想,“你叫我杨姑姑就好,王爷他们从前都是这么叫的,不用这么客气。”
元贞他们从前都是这么叫的吗?这个他们,又是谁?明雪霁思忖着,鼓足勇气:“杨姑姑。”
杨龄看见她怯怯的,又带几分热切的眼神,笑着应了一声:“哎。”
这天剩下的时间明雪霁一直跟杨龄在铺子里忙着,找工匠定做箱柜货架,订水瓮茶釜茶具,又把附近的茶叶铺、茶楼、酒楼都走了一遍,暗自记下市面上各样常见的茶叶和定价之类,运营的本钱元贞也准备好了,一千两银子,银票碎银都有,乍然拿到时明雪霁手都有点发抖,直到亲手给几个工匠都交付了定金,才渐渐习惯了拿钱的感觉,心里不那么慌了。
一天下来忙碌至极,饭都只是胡乱扒了几口,傍晚时坐车往回走,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明雪霁看着空荡荡的车窗外,忍不住又想起了元贞。他这会子还在陵园吗?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夜宫宴时她模糊听见皇帝说要迁先国公夫人的坟,是为了这件事吗?为什么他一听说这事,脸色整个都变了呢?
再也忍不住,大着胆子问杨龄:“杨姑姑,王爷是去陵园那边迁坟吗?”
杨龄沉吟着,许久不曾回答,明雪霁心里砰砰乱跳,知道自己大概是问得太多了,忙道:“对不起,我不该乱问。”
“也没什么,只不过王爷不是去迁坟,”杨龄看着窗外,“而是去阻止国公迁坟。”
她没再往下说,明雪霁回忆着宫宴上的只字片语,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模糊,再想起元贞临走时隐藏着风雷的脸色,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回到别院已经过了饭时,廖延并不在,明雪霁作别杨龄独自回去,计延宗在院里等着她:“这一整天,你去哪里了?”
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明雪霁不动声色:“杨姑姑在桃园街开了间茶叶铺子,让我过去帮忙看看,她还说这几天我都得过去,开张之前事情多得很,茶叶也得我帮着挑挑。”
已经叫姑姑了么?看来越来越亲近了。计延宗心里欢喜着,又有些不放心:“你不懂生意上的事,不要随便乱出主意,她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她既然看得起你,肯让你帮着张罗,你就好好敬着她服侍她,与她走得近些,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明雪霁敷衍着:“知道了。”
计延宗打量着她。今天她穿着黄衫白裙,也是前阵子新做的,按照时下流行收了腰,越发显得她腰肢轻盈,玲珑娇细。心里蓦地一动:“昨晚你穿的那件雪青褙子呢?穿起来我看一眼。”
明雪霁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本能地起了警觉:“昨天的衣服应该都洗了吧?”
“刚洗,”青岚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圆谎,“沾了点油渍,现在还泡在那里呢。”
洗了么。那点不踏实的感觉始终横亘在心上,计延宗起身走到明雪霁面前,伸手想抱,她躲了下,计延宗看见青岚盯着这边,当着丫鬟的面,况且又不是自家的丫鬟,总还是有点不妥当,便没再勉强。在心里比划了一下,他的个头比元贞矮一点,但并不矮很多,他身材没有元贞那么强健,肩背没有元贞那么宽阔,但差得也不是很多,如果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搂住了,虽然不能全都遮住,总也能遮住大半个身子。
如果是元贞那种身量抱着她……计延宗皱眉,甩掉这个荒唐的念头:“东大街那处房子这两天就能收拾好,你也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尽快搬走。”
为什么这么着急走?而元贞,也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着急走,一场宫宴,好像所有的事都变了。明雪霁试探着:“为什么这么着急?”
计延宗看了眼青岚:“你不懂,别问了。”
天渐渐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她该复习杨龄白天里教过的东西,今天事情更多,她得把铺子里的事情再捋一捋,再理理明天该做的事,可计延宗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走去卧房,翻看着她放在床头的书。
都是杨龄给她的书,一些浅显易懂的文人笔记,多数字她都认得,如果不认得,杨龄第二天会给她讲解。从前计延宗教她认字的范文是女诫女训,或列女传之类,这种笔记她头一次看,许多只是随手记下日常所感,或者出游见闻,简短活泼,她也是头一次知道,除了冷冰冰的女诫女训,文字里还有这种趣味。
那些她日渐喜欢,觉得干净美好的东西,实在不想让计延宗碰。明雪霁忍着不适,低声道:“你该回去了,妹妹还等着呢。”
计延宗慢慢翻着。这些书三年前他都看过,那时候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放眼前程只觉得一片坦途,所以有闲心去看这些精致美好的东西。再也回不去的一段时日。合上书:“这些书太精巧,不适合妇人家看,以后不要看了。”
看得心都野了,满脑子都是这些没什么用处的意趣玩味,女人家只要老实贞洁就够了,明素心倒是很懂这些意趣风雅,到了关键时候却背信弃义,三年前狠狠坑了他。也只有她这种老实贞洁的,才让人放心。计延宗在床沿上坐下:“今晚我不走了。”
明雪霁顿了顿,下意识地向门外退了退,听见计延宗低声叫她:“簌簌,过来。”
油灯点着了,昏黄的一小片光,计延宗安静地坐着。
其实他并不喜欢油灯,光线太暗,还有一股子油蛤气,闻着让人恶心,然而油灯便宜又经烧,一斤灯油能烧很久,一根蜡烛一两天就烧完了,还贵得多。
从前他读书,都是用蜡烛,从三年前开始,连油灯都成了奢侈,很多时候不得不趁着天黑前最后的光亮,甚至砍了树枝烧着照明,烟熏火燎看不清书上的字,瞪得眼睛都是酸疼。
考中状元之后,以为朱紫指日可待,结果只是待在翰林院,领着微薄的俸禄,借住权贵的房子,手里的钱只够点气味恶心的油灯。前阵子明素心进门后倒是开始点蜡烛了,可奇怪的是,如今看见明雪霁屋里的油灯,又觉得比蜡烛更亲切。
说到底那三年里相依为命的光阴,总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计延宗抬眼,她站在靠近门的地方,低眉垂眼并不看他,姿态里带着生疏。许多天不曾同房,她一向容易害羞,这时候应该更害羞了吧。心里荡起一丝热意,低着声音:“簌簌,我们睡吧。”
他很想她。太久没跟她一处了,甚至这么多天他始终都是空着,憋得有点难受。明素心倒是一直想要圆房,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到枕边,总会想起她,兴致就全没了。
再拖下去,只怕明素心就要闹起来了,他眼下,还需要明家的财力,也不能做得太过分。眼看她还是站着不肯过来,计延宗起身走近,伸手拥抱:“簌簌。”
不能再拖了,他得尽快跟明素心圆房,那么今夜,就陪她吧。
明雪霁一闪躲开:“不行。”
心里的厌恶简直压不住,又极力压抑着:“妹妹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计延宗猜到她会这么说,她总是顾虑着明素心,傻傻的惹人怜爱。放柔了声音:“便是你再让着她,也总得有个轮换才成规矩,没有总在她那里的道理。”
“不行,”明雪霁闪躲着,急急往外走,“这才新婚几天……”
计延宗一把抓住了她:“十天了。整整十天。”
隔着袖子攥着她的手腕,她骨架小得很,软软的,跟明素心全不一样,明素心骨架要大一点,也没有她这么软。计延用力拉着,想要拥抱:“簌簌,我很想你,我一直没有跟素心圆房……”
明雪霁叫了起来:“快去请二夫人!”
用力挣扎着逃到门口,外面青岚应了一声,急匆匆的脚步往跟前走,计延宗连忙松了手。
他是要脸面的人,哪怕是夫妻之间,也绝不能被下人看见这种场面,更何况青岚还是元贞的人,只是心里惊讶着,还有一丝欲望不曾纾解的愠怒:“胡闹,你这是做什么?”
明雪霁极力忍着手腕上留下的黏腻感觉,站在门口:“妹妹的新婚,你不能这么但对她。”
新婚新婚,都十天了,还算什么新婚,他为她忍了这么久,新人在旁边都不曾碰过,她却只是一味贤惠,把他往别人屋里推。计延宗低着声音:“你我也是夫妻,我特地来找你,岂有把我往外推的道理?”
明雪霁又往外走了几步,油灯照着,青岚在旁边守着,计延宗好面子,她已经拒绝了几次,当着青岚,他不会再纠缠。这让她心里稍稍安定些:“你快回去吧。”
计延宗看着她,昏黄的灯光给她婉娈的容颜笼了一层淡淡的暖色,看起来越发柔软妩媚了,他从前就知道她生得美,但此时看着,又有种全新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只是一时说不清楚。上前一步,还想再劝劝,外面脚步凌乱,明素心闯了进来:“英哥!”
她瞪着眼睛抿着嘴唇,像护食的小兽:“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洗漱吧,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她来了,今晚,是决计不可能留下了。计延宗顿了顿,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看向明雪霁:“簌簌。”
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半晌:“我走了。”
迈步往外走,明素心紧紧跟在身后,示威似的来挽他的胳膊,计延宗甩开了,皱着眉头:“光天化日的,成何体统。”
余光瞥见房里空荡荡的,明雪霁居然已经回去了,她连送都不肯送他,是怕明素心吃醋吗?他知道她贤惠忍让,然而贤惠到这地步,又让他有些郁气。
“英哥,”明素心紧张着,只是追问,“你来这边做什么?”
“有点事。”计延宗随口敷衍着,忽地一愣。
他想起来明雪霁跟从前比起来哪里不同了,她身上那股子缩手缩脚的怯劲儿没有了,虽然依旧是温柔沉默,但她眼里有光,姿态舒展,她现在,很有几分大家闺秀的做派了。
难道是这些天里跟杨龄学礼仪的缘故?计延宗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没底,眼前再又闪过那片雪青色,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头,又被明素心拉住,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东大街那处房子我跟我爹说好了,这两天收拾完咱们就搬进去。”
计延宗知道,她在等他奖励,可他没什么心思奖励,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英哥,”明素心停住步子,“我娘请大夫开了些补身助孕的药,你我都有,我已经让人煎好了,等回去就吃了吧。”
计延宗心不在焉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补身助孕?难道她以为他不碰她,是身体不行?一下子恼怒到了极点:“你我房里的事,你也要跟你娘说吗?”
明素心被他突然抬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分辩道:“你娘天天催我,今天早上还问我有没有怀上……”
“什么你娘我娘?”计延宗打断她,脸上阴沉得能浸出水,“你嫁到计家,就是计家的媳妇,那就是你的娘亲,你一口一个你娘,可还有一点为人妇的本分?”
明素心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分辨不出来。
计延宗折返身往书房去:“你爱吃药,就自己吃吧!”
明素心哭着回房,桌上摆着请帖,周慕深邀他们夫妇两个明天游园赏桂花,她本来等着拿给计延宗看的,此时这洒金印着桂花的请帖安静地躺在桌上,就好像在嘲笑她无人问津的新婚,恨到了极点,拿起来嚓一下撕成了两半。
明雪霁锁了院门房门,反反复复洗了许多遍,洗得皮肤都红透了开始发疼,这才停了手。
一天也不想再看见计延宗,然而只要没和离,就不得不跟他周旋,真让人恶心透了。
“夫人,”青岚换了一盆水过来,“那件雪青褙子其实已经洗好了,方才觉得翰林问得古怪,所以推说没洗好,现在要怎么办?”
那件褙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计延宗一再问起?明雪霁思忖着:“收起来吧,以后不穿了。”
洗漱完躺在床上,奔波了一天明明很疲惫,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元贞一整天没消息了,他现在,怎么样?
圆山陵园。
士兵手执兵刃,密密匝匝将坟墓围了几圈,廖延下午就赶来了,此时极力劝着元贞:“王爷回去休息吧,此时夜深,国公不会再来。”
元再思应该不会再来,但元持未必不会,虽然年轻,却是条阴险毒辣的蛇,就连这突然要迁坟的主张,也未必不是他撺掇的。元贞望着月亮光底下才刚翻新过的坟墓,一言不发。
“王爷,”廖延劝了半天劝不动,想了想改了话题,“明夫人那边正在张罗茶叶铺子,还有那个红珠,快的话也许明天就能接回京里,明夫人诸事都不熟悉,怕是还得王爷亲自过问才行。”
许久,元贞回过头,看他一眼。
廖延暗自松一口气,趁热打铁:“如此明天就得下山一趟,若是休息不好引发头疾,只怕明夫人又要担心。”
那站成一尊铁塔的人终于动了,元贞背着手慢慢走过,眼皮低垂:“少拿她来做借口!”
带着凛凛的威压,廖延心里一紧,忙道:“是。”
心里暗暗感叹,几时这个六亲不认的人,居然也有了挂牵?怕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
第二天。
明雪霁一大早跟着杨龄出门,将城中几间大的茶叶铺都转了转,又到几处市场打听了供货商,一天下来,对于进货价和售价粗粗有了数,又见各家铺子里货色参差不齐,像明孟元那样以次充好,货不对板的情况也不在少数,让她越发怀念当年母亲的铺子,那纤尘不染的一切。
赶在下午回到别院,廖延也在,递过来一摞写满字的纸:“王爷命我整理了京畿附近所有大的茶叶供货商,还有掌柜、账房和大伙计的人选,情况都在这里头,明夫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看中了哪些,告诉我就行,我让他们过来当面跟明夫人谈。”
又道:“红珠被卖去了唐县,已经派了人去接,大约今明两天就能到。”
明雪霁拿着那厚厚一摞纸,因为体谅她认字不多,里面写的都是简单的字句,大白话,鼻尖酸得厉害,他为她,实在考虑得很周到。
“邵家的情况还在打听,海州远,派去的人还没传消息回来,明夫人再等等。”廖延又道。
“好,我等着。”明雪霁郑重点头,福了一福,“谢谢廖长史,谢谢,王爷。”
夜里躺在床上,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不断闪过那天分别时元贞突然阴沉的脸,已经两天了,陵园那边的事情可解决了?他的头疾还有没有发作?
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这是怎么了,像这样为着非亲非故的男人辗转反侧实在太不应该,况且,她算什么。又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
黑暗里突然有低沉的脚步,男子的气息。
第49章
阴影笼罩在床前, 明雪霁认出来了,元贞!
惊得差点叫出声,想要起身,反应过来时连忙又裹紧被子, 整个人缩在床里不敢动:“王爷, 您,您, 三更半夜的, 您不能进来。”
阴影越来越近,元贞慢慢走来, 一言不发。
黑暗里看不见,模糊感觉到他就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明雪霁一动也不敢动,手心里出了汗,额头上也是,又惊又怕,更多是羞耻, 然而他没有再动, 又让她恐慌的心境慢慢安定一点,压低着声音问道:“王爷,您有什么事?”
半晌,听见他低沉的语声:“起来。”
他并没有走, 依旧站在床前看着, 明雪霁不敢起来, 她只穿着小衣,赤身露体的, 怎么能在他面前穿衣服?“你,你先出去……”
这已经是她极大的让步了,她能感觉到他情绪有点不对,也许他有什么要紧事急着找她,那么至少得回避一下,等她穿完衣服,她会好好问清楚出了什么事。
元贞没有走,他似是等得不耐烦,突然弯腰伸手,连着被子将她打横抱起。
明雪霁惊呼一声,声音不敢高,只是压在喉咙里:“你,你放我下来。”
元贞没说话,只将被子卷得更紧一点,将她牢牢裹住扛在肩头,看见架上影影绰绰,大约是她的衣裳,随手也拽下来。
软软的暖暖的,像柳枝像花梗,对折在他肩上,半边胸怀是暖的,有她,半边是冷的,没有,差别这么大么,真让人有些不习惯。元贞出来卧房,青霜已经赶来了,想要阻拦,元贞斥一声:“让开!”
青霜犹豫一下并没有让,明雪霁模糊看见元贞压低的眉,心里害怕着,更为青霜害怕,忙道:“没事,你走吧。”
到底有没有事,她也不知道,然而是元贞,心里又抱着一丝侥幸,他从来没把她怎么样,这次应该也不会。
青霜让开了,元贞扛着明雪霁出了门。正是夜里天最黑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冷浸浸的夜风,元贞走了两步,下意识地将人从肩上放下,重又横抱在怀里。这样就不会吹到风,不会冷了吧,谁叫她磨磨蹭蹭的,老半天都不肯穿衣服。
黑灯瞎火的,又看不见什么,她总是脸皮太薄。便是看见了,又如何。元贞低着头,若是有月亮就好了,她这会子不知有没有穿,穿了多少,被子裹住的,到底是怎样的风光,现在,他很想看看。
一手横在背后,一手揽在腿弯,大步流星走着,那只手不由自主,沿着被子的缝隙,一点点摸进去,听见她低低压抑的叫,手里柔腻一片,是她的脚。
光的,和想象中一样软,圆圆的脚跟,微微隆起的足弓,微凹的足底,再往前小小一个一个,圆圆的脚趾。心里一下子烧着了,胀,涨,连牙齿缝里都是痒的,很想咬一口。
明雪霁羞耻的几乎要死过去,被子裹着不好挣扎,更何况她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几件,也不能挣扎,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徒劳地拒绝:“别,你别。”
别什么。抱也抱了亲也亲了,计延宗那个废物能做什么。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明明娶了妻子,又要一个一个往床上塞,也就活该他们的妻子如今在别的男人怀里。元贞在黑暗中寻找着,摸索着,触到柔软翘起的轮廓,是她的嘴唇,满心的燥热只能找到这一个出口,抱起来,用力亲了下去。
吸,着吮,着,牙齿轻轻咬着,像甜透了的软糖,任由他采撷,唇舌间溢满香甜。
让燥怒的心境突然一下,就安稳了起来。
明雪霁裹在被子里,像溺水的鱼,徒劳无用的喘,息,夜里的风冷浸浸地吹在脸上,他的气息又是烫的,身体也是,烫得她脑子里混乱到了极点,什么也想不清楚。他停在原地没有再走,只是亲吻着她,间或还咬一口,不怎么疼,只是怕,又有怪异的痒和沉沉的迷茫,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这夜色怎么都看不到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元贞终于停住。明雪霁喘着气,手脚都不得自由,只把一双眼紧紧闭着,他又开始走了,他突然跃过了围墙。
像那个夜里,他带着她回去明家那个夜,在夜色与高墙间穿梭,他又把她扛在肩上,大约这样方便行动吧,她的衣服压在被子底下,行动时袖子襟片晃晃悠悠甩着,几分好笑,几分慌张。
他跃出最后一重围墙,带她上了马,又把她斜抱在怀里一只手揽住,他踢了一脚,马儿飞快地跑了起来,哒哒哒哒清脆的蹄声,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哪怕他紧紧搂着,明雪霁还是恨怕会掉下去,在惊慌中伸出手,抓着他的衣服:“要掉下去了!”
元贞看见了一小片白色,是她的胳膊,她果然没穿什么。一下子燥到了极点,丢开缰绳,紧紧抱住。
马儿失去控制,飞奔着往道边去了,明雪霁惊叫着又被他抱紧,他没什么章法,只是胡乱亲着咬着,裹紧的被子掀开了,露出更多,便是黑夜也挡不住的柔软白色。
引来他更狂暴的掠夺,像要被揉碎了,被子拖在马背上,凌乱的一角,明雪霁在间隙里坚持着,抵挡着:“别,求你,别……”
元贞模糊听见了,然而这时候什么也懒得想,只是凭着本能去冲去要,空虚的心需要更多,怎么都不够,被子掀开了,黑暗中看不清,但感觉是鲜活的,随着手指摩挲的所在,一点点勾勒描画,又用嘴唇去丈量,直到突然沾上了一点湿湿的凉。
是她的泪,她哭了。哭什么,他弄疼她了吗。倒是有可能,她那么软,碰一下就红红的,他拿惯了兵刃,对这种软软的东西还不知道怎么拿捏分寸。元贞强行压下翻腾的欲望,将她松开一点。
听见她低低的啜泣。真的是哭了。哭什么,有那么不情愿吗。这些事计延宗应该都对她做过吧,为什么他就不行。总不能是他做的不好吧。难道她还想着计延宗?元贞觉得恼怒,觉得不甘,低了头带几分蛮力去亲,她脸上凉凉的湿湿的,默不作声地掉泪,弄得他心里也有点湿,终是一点点的,松开了她。
将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提上来,重又将她裹紧了抱在怀中,伸手拽住缰绳,拉回跑去道边的啃草的马儿:“哭什么。”
声音喑哑得厉害,喉咙涩住了,自己听着也觉得古怪。元贞看见她还露出一点在外面的肩膀,被风吹得凉了,连忙将被子拉上来掖住:“走了。”
重重踢上一脚,马儿泼喇喇地冲了出去,明雪霁又觉得要掉下去,然而再也不敢伸手,只是努力向马鞍上挪着,他一只手始终搂在腰间抓着她,铁一样坚硬的胳膊,铁一样坚硬的身体,让人害怕,可这害怕里头,又有种莫名的底气。
他应该不会让她掉下去吧,他既然敢带她出来,既然敢骑马,心里一定是有数的吧,毕竟,是他呀。
天越来越黑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明天大约是阴雨天,这么深更半夜的,他带她出来,又要去哪里?明雪霁想不出,昏昏沉沉的,闻到路边草木潮湿的气味,马匹热烘烘的气味,最贴近的是他身上雪后灌木的清寒气味,如今闻得惯了,不像先前那样让人觉得凛冽不可靠近,反而有种异样的安心。
只是他,到底要去哪里呀。
马儿还在跑,遥遥看见城门上阑珊的灯火,他朝着那里去了,似乎是要出城,明雪霁心都要跳出来了,急急叫他:“有人,有人!”
他勒住马低头看她,忽地扯开了薄被。
明雪霁低呼着,被他抱起搂进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直面相对,他抖开被子,带着仲秋的夜风落下来,围住了他们。
现在,她紧紧贴着他了,只穿着小衣,露在外面的皮肤贴着他皂色的袍,衣料有些硬,摩擦得身上有点疼,他紧紧搂着她,隔着被子揉揉她的头发,叫她:“藏好。”
马儿又开始跑,雪后灌木的气味浓到了极点,四周一片漆黑,他的气味不再带着清寒,很热,烧得人都要化了,脸颊上嘴唇上全都发着烫,贴的那么近,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快得很,响的很,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咚咚的响声。
马儿还在跑,透过被子影影绰绰看见光亮,他们来到了城门前,轰隆隆,沉重的城门为他打开,马儿飞奔着穿过深长的门道,于是他响亮的心跳之中,又夹杂了门道内闷闷的回声,一拍接着一拍,渐渐让她的心跳,也跟他同个节奏了。
明雪霁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更不敢想,只祈求着赶紧走完,眼前的光亮渐渐消失了,他们出了城。
四周重又陷入一片漆黑,跑得太久了,他的心跳渐渐慢下来,于是她的心跳也跟着慢下来,又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勒马停住。
忽一下掀开了被子。
明雪霁乍然看见苍灰的夜色,闻到路边潮湿的草木气息,他低着头,在黑暗中看她,她紧紧抱着双臂,狼狈地遮掩,他忽地伏下,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不很疼,但也不是不疼,牙齿陷在肉里,久久不曾离开,明雪霁发着抖,说不出话,陷在他宽阔的胸膛中,他还咬着她,在沉默中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余光瞥见山岳连绵的灰影子,他们到了圆山脚下。
第50章
元贞闭着眼睛, 头埋在明雪霁脖颈里,闻到她幽淡的香气。
她柔滑的肌肤贴着他的,被夜风吹得微微发凉,她浓密的长发在他指缝里, 想攥攥不住, 丝丝缕缕滑出来,也是微微的凉。
牙齿咬着她软软的肉, 又用舌尖舔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只是出于本能, 又仿佛是为了在她身上,留下他的印记。
他总得留下点什么,跟计延宗不一样的,独属于他的东西。
明雪霁躲闪着,又躲不开,还不如咬,咬只是有点疼,现在这样, 让人羞耻到了极点, 又好像哪里打开了,毛茸茸的在心尖上抓挠。
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乱得很,让人什么都想不清楚。
元贞听见她抽紧的呼吸声, 他猜她大约是觉得疼, 又不敢说, 所以连呼吸都变了调子。元贞慢慢松开。
天太黑,看不见有没有留下印子, 便用手摸着。摸到凹下去的牙印,潮潮的,到底还是留下了。这让他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又去摸她的脸,她这下没有哭,也让他觉得满意,计延宗总不可能这么做过吧?这个印子,只能是他的。
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来,连日郁燥中唯一轻快的时刻,将她向怀里又塞了塞,掖好被角,催着马向前走去。
山脉的影子越来越近,沉沉地压下来,明雪霁模糊看见了向上的山道,其实并不知道这是哪里,然而上次曾经提过圆山陵园,如今又在山脚下,她只能猜测是要去陵园。那么肃穆的地方,而她现在连衣服都不曾穿,那么能这副模样?低声央求着:“王爷,您,您让我穿上衣服。”
元贞看她一眼。方才她你呀你呀的叫他,现在又改口了。王爷,您?虽然多数人都这么称呼他,但此时从她嘴里说出来,分外觉得生疏。
于是便没理会她,向障泥上踢了一脚,让马儿走得更快些。
现在,他们来到了山道入口,明雪霁隐约看见了半山腰的灯光,这让她越发焦急害怕,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像方才城门口那样了!这是陵园,他母亲的坟前,怎么能如此亵渎?从被子的缝隙里伸手,抓住他一点衣襟:“你放我下来,我要穿衣服!”
元贞勒住马。又改口了么,原来她是急了的时候,才会忘了这些尊卑计较。
从身下拽出她的衣服,被他一路上压着,皱巴巴的,还带着他们两个人的体温,让他下意识地又摸了下,这才丢给她:“穿。”
怎么穿?她光是坐在马背上不掉下去就已经很难了,况且难道,要她在他面前穿吗?明雪霁死死拽着被子,坚持着:“你放我下去。”
嗤的一笑,元贞在黑暗里轻描淡写一句:“方才不都看见了吗?”
明雪霁低呼一声,抓着衣服捂住了脸。
慌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抱着一丝侥幸,不会看见的,方才那么黑,况且只是抖开被子那一瞬间,怎么能看见。
身前突然一空,他跳下马,又抱她下来,他转去了另一边。
留下她在这边,隔着马匹,简陋的遮蔽。他总归还是留给她几分体面。光脚踩在地上,凉得人直抽气,明雪霁抖着手紧张地穿着衣服,衫子,裙子,裤子,一件件胡乱套上,手抖得厉害,掩住了衣襟,衣带却怎么也绑不好。
元贞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迈步走了过来。
看见她明显抖了一下,声音打着颤:“你过去,我,我马上就好了。”
元贞没回去,走到近前不由分说,抓住了衣带。从腋下伸出来的两条细细的带子,绑的时候一不留神,就能蹭到一些隆起的地方,软得很,让人很想摸一把。
喉咙里又觉得渴,摸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元贞慢慢的,绑好了衣带。手还停在那里,迟疑之时,她如梦初醒般,推开他跑开了。
又很快被他捉住,她呼吸乱得不成样子,嘴里胡乱地找话说:“这是哪里?山上是不是有人?我看见了灯光。”
这是陵园,母亲的墓地。山上有人,那些夜间值守,防着元再思过来迁坟的士兵。他在这里守了整整两天,燥怒疲惫中莫名其妙的,下山带来了她。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要这么做,便做了。元贞搂着她的腰上马,随手将被子抛在路边,她软细的腿从鞍鞯垂下来,无处可依,扳过来,想要她像上次那样踩在他的脚上,忽地又改了念头,顺着柔软的小腿摸了下去。
圆圆鼓起的踝骨,冰凉光裸的脚,脚底沾着土屑,随意拍了拍,握在手中。
很凉,但他的手很热,很快就能暖热了。
明雪霁叫不出声,浑身都软了,倒在元贞怀里。马儿还在往前走,山道狭窄,潮湿的草木气息越发浓了,最浓的是他身上的气味,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包围着她,无处可逃。
山道不长,离那处灯光,越来越近了,怕得厉害,又抖得厉害,说不出话,像受刑的犯人,毫无办法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
他却突然拐到了岔路上,离灯光一点点又远了。
明雪霁低呼一声,闭上了眼睛。四周安静得很,马蹄踩着泥土,闷闷的响,他的手指慢慢挪动,茧子磨着脚心柔嫩的皮肤,发着痒发着疼,他摸到了上次的伤口,已经养好了,只有一点淡淡的红,不细看的话看不出是疤。他捏着脚趾,一个一个,像把玩什么有趣的东西,手指插在指缝里,慢慢揉着。
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知道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闷闷的马蹄声,他干热的,带着摩擦的手。
这条山道,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平整的方台,元贞粗重的呼吸有片刻停住,抬眼,向陵园的方向望过去。
灯火亮着,隐约照出目前的松柏桂树,隔得远,按理说闻不到花香,但是隐隐约约,又觉得闻到了花香。
抱着她下马,抛开缰绳,马儿甩着尾巴走去野地里吃草,现在这里,就只有他们。
元贞在台上坐下,伸着腿,将明雪霁横抱在怀里,她的脚还是凉,拢起来握在一起,手心贴住。
明雪霁到这时,混乱的头脑里才稍稍有点清醒,感觉到了微微的山风,风里带着桂花的香气,那点火光隔得远远的,附近应该没有别人。“这是哪儿?”
“我娘的陵园。”元贞揉了揉她的头发。
像是突然打开了心里某个闸门,一句一句,那些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突然便说了出来:“她从前说过,很喜欢这里。”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来这里,他在山野里疯玩,母亲便坐在边上微笑着看他,那时候元再思也总跟着一起来,跟母亲并肩坐在一处低声说话,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个男人,他的生身父亲,一旦变了心,竟可以那么让人恶心。
“我不会让他们带她回燕北。”
元家祖籍燕北,大雍立朝之时以从龙之功跟随入京,从此便在京中安家,直到死了的那个皇帝命元再思返回燕北封地,又命他这个燕国公府唯一的嫡子入宫为质。整整六年,等他终于逃出宫城,回到燕北,才发现元再思身边莺莺燕燕,庶子庶女生了一堆,母亲孤独憔悴,病入膏肓。
“他们还想改碑文,做梦。”
这碑是他亲手刻的,除了母亲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什么都没写。都说不合规矩,都说要写元再思之妻顾氏,狗屁。
明雪霁默默听着,从只言片语里,推测着事情的真相。他一定很爱他的母亲吧。这让她起了同病相怜的心,迟疑着伸手,轻轻拍了下他:“没事了。”
他那么厉害,他想要的,一定都能办到。
手被紧紧攥住,他低了头,灼热的唇覆上来,吻着手背,又吻手心,然后是指根下那块疤,舌尖轻轻舔着,激起一波又一波战栗,明雪霁无力地挣扎,软在他怀里。
元贞也感觉到了那块疤,凹凸不平,他白天里见过,很丑,她好像很在意那里:“怎么弄的?”
“冻,冻疮。”明雪霁低低喘着,“一直不好。”
元贞用舌尖丈量着,指根比别的指头细一点,常年戴戒指才会这样:“戒指呢?”
“卖,卖了。”眼睛开始发烫,心里酸的很,从不曾对人说过的话此时对他说出,“我娘给我的,红宝石的,嵌着一圈小珍珠,很漂亮,卖了十七两半银子,在镇上姚记当铺。”
元贞沉默着,双唇含住那块疤,轻轻又吻一下。
心里激荡起说不清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臂紧了紧,将她抱得更贴近些,天光有点亮了,模糊看见她脖颈上他方才留下的,红红的牙齿印,蓦地想起这种给喜欢的东西留个记号的脾气还是小时候的习惯了,多少年再不曾有过这种幼稚的举动,可是今天对她,不知不觉便又做了。
又蓦地想到,他方才在无意之中,竟把她归到了,喜欢的一类。
明明从一开始只想逼着她推着她,让她离经叛道,让她放纵报复,明明只想看看她能在这条路上做到什么地步,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就变成他喜欢的东西了呢。
元贞在微弱的天光里看着她,淡淡白色的脸,柔软的眉眼,计延宗的妻。他方才为什么非要给她留个记号?是了,是要跟计延宗区分开,那种不值一提的男人,若不是因为她,他怎么可能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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