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半夜里起了凉风, 明雪霁迷迷糊糊的,向元贞怀里钻了钻。
太困了,那些清醒时候的顾忌挣扎都已经忘了,他身上那么暖和, 火一样, 让人不由自主贪恋。
元贞沉默着抱着她。她睡着了,头发缭乱在脸上, 身体软软地依偎着他, 要是她醒着,必定不会这么顺从地任由他拥抱, 她终归还是别人的妻子。
这让他重新审视起这件事,甚至,这段关系。诱导她,操纵她,用她来报复那无数不忠男人中的一个,曾经是乐趣,如今,却有了作茧自缚的意味。
他现在, 不希望她再是计延宗的妻子。
天边渐渐泛起青灰色, 时辰不早了,送她回去,还是留下?送回去,他不舍得, 留下她, 计延宗肯定会发现。
贞洁老实的妻子, 背地里有了别的男人。计延宗那样道貌岸然的男人突然做了活王八,必定气个半死吧。糟蹋别人真心的时候毫不在意, 等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那感觉一定很精彩。元贞勾了唇,笑意还没显现便又消失。曾经这是他想看见的结果,可现在,他很犹豫。
上次她问他有没有办法和离,有的,三不出也有例外,那就是犯奸。妻子与他人有奸,情,丈夫可以和离、休妻,甚至可以由官府判定义绝,但这法子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离是离掉了,她这辈子也就休想再抬头做人。
若是从前,他也许不在乎,但现在,他在乎。
得找个更妥当的法子才行。
元贞抱起明雪霁,呼哨一声唤过马儿,慢慢朝半山腰走去。
明雪霁睁开眼睛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在车子里,身上盖着来时那条薄被,脚上穿着鞋子,明显大了许多,男人的鞋。应该是元贞的吧。昨夜的一切恍惚着从脑中闪过,慌忙坐起来时,车里只有她一个,元贞并不在。
他去了哪里?她现在又在哪里?
急急将车门推开一条缝,看见赶车的是个陌生男子,四周没什么人,但能认出街道巷陌,她已经回到了城里。
想来是他安排的吧,明雪霁忐忑着缩回车里,又过一会儿,车子慢下来,杨龄在外面唤了声:“雪娘。”
她推门进来,能看出来是匆忙梳妆,只挽着一个简单的圆髻,孤零零插着一支扁簪,明雪霁连忙起身迎接,瞥见自己皱巴巴的衣服,窘迫地拉扯着,杨龄皱着眉坐了下来。
袖子里取出梳篦等物,唤她:“过来,我给你梳妆。”
明雪霁涨红着脸凑近了,杨龄取出,飞快地给她挽了发髻,又插上两支钗子,低声道:“他也太胡闹了。”
明知道她说的是元贞,明雪霁还是羞耻到了极点,身后杨龄扯着她的衣襟,极力想弄得平整些:“待会儿我跟你一起去别院,若是别人问起来,就说你一大早就去别院找我了。”
明雪霁答应着,看着窗外放亮的天光,都这时候了,计延宗多半已经起床,宅中那么多耳目,能瞒得过去吗?
西院。
计延宗天不亮就醒了。书房里衾枕清冷,况且想着明素心关于他身体状况的猜测,心里更是窝火,平常给她留面子,若是宿在书房,总是赶在天亮前回去她房里,今天因为气恼,洗漱完便出了门,径自往荔香苑的方向走去。
她总是不肯留他,他得让她知道他心里只念着她才行。
院门锁着,敲了半天青岚出来了,含笑福了一福:“翰林早,夫人方才到别院去了。”
计延宗看看天色,还没到卯时,刚才过来时角门都还关着,她怎么过去的?况且平常都是别院派人叫了她才过去,门都关着,自然不可能有人叫,平常跟着她的,又是青岚居多,如今青岚还在面前。
心里无限狐疑,脸上却不露出分毫:“怎么这样早?我看角门还关着呢。”
“廖长史让人来接的,说是有急事。”青岚道。
能有什么急事呢?计延宗思忖着,迈步往屋里走,卧房里被子叠好了放在床里,计延宗心中突然一动,他记得昨夜床上放的是条浅绿的被子,现在的,是灰色。
计延宗一言不发,转身向别院走去。
角门已经开了,值守的卫兵看见是他也没有阻拦,一径来到长史房门前,廖延并不在,折返身又往平日里待客的偏厅去,心里像猫抓似的,百般狐疑落不到实处,只是飞快地走着。
突然看见极远处裙角一闪,脱口叫了声:“雪娘!”
几乎是小跑着到跟前,看见明雪霁温柔静默的容颜,来不及说话,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穿的都是素日里常穿的衣服鞋袜,妆容干净发髻利落,她神色也没什么不对的,况且身旁跟着杨龄,后面走着廖延,青霜落在最后面,一切都没什么可疑的。
砰砰乱跳的心平复下来,计延宗暗道一声侥幸。也许是那天在山洞里撞见的那一幕让人印象太深刻,以至于这些天总有点疑神疑鬼,一大清早追到了这边。忙向杨龄和廖延行礼,又道:“一大早叨扰了。”
“翰林客气了,”廖延依旧是温和的态度,“因着铺子的事情,杨局正着急寻明夫人商议,所以来得早了点。”
心口的石头彻底落下,计延宗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王爷这几天大约都不过来,”廖延道,“翰林有什么事吗?”
这几天都不回来吗?可是搬家的事也没法再拖了,得尽快找个机会让皇帝明白,他不是元贞的人。计延宗思忖着,脸上堆着笑:“前些天仆的岳家给仆寻了一处房舍,大约这两天就要搬走,仆想着给王爷回禀一下,叨扰了半年多,也要当面向王爷道谢才是。”
廖延点点头:“不妨事,我可以代为禀报王爷。”
那么就是,不会拦着他走了?计延宗松一口气:“那就有劳长史。”
转向明雪霁嘱咐道:“雪娘,我马上要去上朝,你好好服侍杨局正,有什么不懂的向局正请教。”
见她低眉顺眼答应着,计延宗放下心来,告辞离开。
身影消失在门外,明雪霁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好险。半柱香之前她才刚赶回别院,匆匆换上青霜带来的鞋袜,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门,所幸没有露出破绽。
“明夫人,”廖延到,“红珠已经接来了,如今在桃园街的铺子里。”
红珠!明雪霁惊喜着:“那我这就过去!”
红珠回来了,她跟着母亲那么久,也许外公和舅舅的消息,她都知道吧?
皇宫,清砚堂。
祁钰追问着:“马上带着什么?”
“镇北王走得太快,不曾看清楚,”内卫躬身禀奏,“像是用毯子什么的裹着,看不出是什么。”
祁钰沉吟着,百思不得其解。
元贞这两天一直在圆山陵园,怎么突然半夜里进城,又带着什么东西出城?虽然他一向随心所欲,不按章法办事,但这么古怪的情形还是头一次。
“陛下,”镇北王府典史阮凯小心翼翼说道,“这些天杨女官每天都去别院,臣还打听到镇北王给杨女官在桃园街买了间茶叶铺。”
祁钰知道头一件事,钟吟秋前两天提过,杨龄被元贞请去教计延宗妻子礼仪,所以时常去别院,然而给杨龄买茶叶铺?杨龄从不曾流露过经商的念头,况且她囊箧丰厚,钟吟秋又时常赏赐,根本没必要在这个年纪再去经商。
祁钰本能地察觉到了古怪。茶叶铺,据说计延宗那个妻子很懂茶道。祁钰回忆着中秋宫宴的情形,计延宗坐在最末位,边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因为一直低着头很是沉闷的模样,所以他并没留意。茶道,茶叶铺,杨龄。他太了解元贞,不相干的事从来懒得管,却为了计延宗的妻子,请了杨龄去教。
若说是因为看重计延宗么……他冷眼看着,元贞并没把计延宗放在眼里。
外面有太监问安的声音,钟吟秋来了,祁钰摆摆手命阮凯几个退下,没多会儿钟吟秋走进来,从宫女手里拿过燕窝梨汁放下:“陛下,秋天干燥,吃点这个润润。”
祁钰接过来吃着,看见钟吟秋屏退了宫人,在旁边坐下:“大哥,那个六公主要如何安置?”
因着小时候叫惯了,如今没人的时候,她还叫他大哥。祁钰慢慢咽下清甜的汁水:“松寒又不要,寻了一圈也不曾找到合适的,况且一开始说的也是入宫。”
钟吟秋怔了怔:“还要入宫吗?”
“戎狄这两年缓过来了,不大安分,又不能总打仗,国库里拿不出那么多军费了,”祁钰放下碗,伸手揽过钟吟秋,“你放心,我只是做做样子,都是为了国事。”
低头看着钟吟秋,她长长的睫毛颤着,许久也不曾说话,祁钰有些气闷,若不是上次元贞突然戳破,这件事,本来可以做得更平滑些。轻声唤她:“三妹。”
钟吟秋抬眼,祁钰低着声音:“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我在这个位置,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别人不能体谅我就罢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的,你也知道,这些年里,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个。”
半晌,钟吟秋叹口气,点了点头。
桃园街。
明雪霁快步来到后院,屋里坐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听见动静急急抬头,四目相对,明雪霁湿了眼睛。
虽然十来年不曾见,但眉目之间依稀还能辨认出小时候的模样,是红珠。
第52章
明雪霁快步走近:“红珠姐姐!”
“大姑娘, ”红珠也认出了她,慌张着站起来,“真的是你吗?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我,”明雪霁紧紧攥住红珠的手,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 大姑娘你呢?”红珠掉着眼泪,“老爷当年交代过把我卖得远远的不准回来, 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大姑娘……”
絮絮说着这些年的事, 当年明睿交代人牙子带出京城发卖,几经辗转, 最后卖进唐县一个乡绅家中,前些年主家做主嫁了人,丈夫新近病死,无儿无女,孤零零一个。
明雪霁心里发着涩:“红珠姐姐,以后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在一起。”
其实心里也不确定,就连自己能走到哪一步都说不清楚, 又怎么知道留下红珠会怎么样?然而好容易才找到, 故去的母亲与她唯一的联系,又怎么能让红珠再去为奴为婢?
“我都听大姑娘的,”红珠用力点头,“大姑娘, 是老爷让你找我的吗?”
“不是他, 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不能提元贞,非亲非故身份悬殊, 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只会给他抹黑。明雪霁岔开话题:“红珠姐姐,你知不知道邵家,就是我外公和舅舅的事情?”
“知道,”红珠四下一看,边上没有旁人,这才凑近了在她耳边说道,“我干娘临死的时候叮嘱我一定告诉大姑娘,去浮洲岛,找邵家老爷,邵海。”
明雪霁怔了怔。邵海,与婚书上和母亲告诉她的名字都不一样,难道是舅舅的名字?
红珠抹着眼泪:“夫人病重那会子我干娘就觉得不对劲,给邵家老爷写了好多封信都没消息,干娘想自己去找,又放心不下夫人和大姑娘,再后来干娘也病了,老爷不给请大夫吃药,还把我们锁在后院不让我们见你……”
明雪霁模模糊糊能想起当时的情形,母亲到最后那段时间已经说不出话了,每天只是躺着掉眼泪,她很害怕,想找吴妈妈,到处找不到,再后面赵氏带走她管教,不许她再去母亲房里,一直到母亲去世那天,她才又见到母亲。
红珠哽着嗓子还在说:“干娘死后,老爷立刻让人拉出去烧了,我关在屋里出不去,想找大姑娘说话,他们怎么都不放我,一直到最后把我卖掉了,大姑娘,我到唐县后给你写了好多封信,你有没有收到?”
“没有,”明雪霁涩着声音,摇了摇头,“一封都没有收到。”
吴妈妈死后很久,她才知道吴妈妈没了,红珠卖了,现在看来,如此处心积虑瞒着她,应该都是怕她知道邵家的消息,毕竟她那会儿已经七岁,能记住事情了,就连红珠后来寄的信,多半也都是明睿拦下了。
他们竟如此毒辣。明雪霁咬着牙,恨意在心里翻腾着,就算再难,她也要找到外公,她一定要把母亲的痛苦委屈都告诉外公,一定要给母亲,给吴妈妈讨回这个公道!
笃笃笃,廖延在外面敲门:“明夫人,可以进去吗?”
明雪霁打开门,廖延看见她红红的眼皮,低了眼有些回避,递过来一张纸:“这是红珠的身契,让交给夫人处置。”
他含糊着措辞,明雪霁知道,是元贞把红珠彻底交给她的意思。心里激荡着,双手接过身契交给红珠:“红珠姐姐,身契以后就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再不用为奴为婢伺候人,你自由了。”
红珠抖着手接过,眼泪直流:“谢谢大姑娘!”
“不用谢我。”明雪霁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都是元贞办的,然而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安慰着红珠,“不哭了,以后我们在一处,我们好好过。”
她得好好过,她现在不仅有自己,还有红珠,她既留下了红珠,就要对红珠的将来负担起责任。明雪霁转向廖延:“上次您给的供货商和掌柜人选的情况我都看了,我挑了几个,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约个时间?我想尽快都见一见。”
她记性好,虽然没带那一摞资料,然而心里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报出来,廖延很快吩咐手下去联络,明雪霁拉着红珠,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心里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
假如她一开始还不确定,那么现在,她很确定要做什么。开好铺子,养活自己,养活红珠,找到外公。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行,但就算是为了红珠,她也一定会撑下去。“廖长史,我外祖家有消息了,想请您帮忙寻一寻人,在浮洲岛,叫邵海。”
廖延吃了一惊:“浮洲岛,邵海?”
铺子前门,周慕深侧着身子闪在道边,看见门内走出两个办事的人,心里无限狐疑。
方才明雪霁下车时,他看见了廖延,堂堂王府长史官,连他父亲看见了都得赔笑说几句的人,如今竟亲身陪着她来这里,而且还对她很恭敬,到底为什么?这处房子又是怎么回事?这种临街的门脸房都是要开铺面的,她准备做什么生意,她有那个本事吗?
惊讶着感叹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初那个一瘸一拐的乡下女人,如今这个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女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周慕深还想再看,然而这里人来人往,若是被人发现势必引起许多麻烦,只得怀着一肚子心事,钻进轿子继续往计家去。
散朝之后,计延宗落在最后,不动声色窥探着殿上的方向,祁钰已经转进去了,今天也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心里很是失望。中元节浴佛时做了诗写了字,中秋节又献了诗,还记得露台上祁钰夸赞他有捷才,说有空召他陪侍,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这句话看起来只是随口说说,祁钰并没有召见。也许是顾忌他跟元贞走得太近,他得尽快找机会,告诉祁钰自己并不是元贞的人。
慢慢往前走着,后面追过来一个小太监:“计翰林,陛下召见。”
计延宗心里一喜,脸上只是寻常颜色,含笑答应着,又向同僚拱拱手,在众人艳羡猜测的目光中跟着太监折回来路。
宫道宽阔,计延宗默默记着路径,推测着是要去清砚堂,这是祁钰散朝前后常去的地方,门前一方清池,几丛修竹,很是幽静,有时候祁钰还会在这里召见心腹臣子,商议密事。
祁钰肯召他去清砚堂,看来对他很是不同。心中越发欢喜,脸上越发沉肃,走过池前小桥,看见祁钰在廊下逗着一只鹦鹉玩耍,计延宗慌忙上前拜见,祁钰笑道:“平身吧。”
他并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逗着鹦鹉,偶尔问一句平时习什么贴练什么字,计延宗恭敬答着,心里越发慎重起来,这样只谈风月的架势,反而更像是有什么正事要说。
半晌,祁钰忽地说道:“前日听皇后说你夫人茶艺甚是谙熟,还说过些天召她入宫试试。”
计延宗忙道:“内子技艺粗陋,不敢有污殿下视听,但若是殿下见召,定当竭尽全力。”
祁钰笑了下:“杨局正教出来的人,定然是好的,难为镇北王这么看重你,竟然请了杨局正来指点你夫人,杨局正当年可是内宫六局头一个拔尖的,连皇后年轻的时候都曾跟她学过。”
计延宗心里一紧,果然来了。退后一步双膝跪下:“臣不才,虽蒙镇北王另眼看待,但臣赤胆忠心,只愿追随陛下。”
低着头,看见祁钰绛色的下摆,更深一点的朱色靴。他停在面前,唇边带一点淡淡的笑,许久:“昨夜镇北王从圆山返回城里,又不知带了什么连夜出城,计爱卿就在王府别院住着,想必知道吧?”
计延宗一无所知,然而此时,必是不能说不知道的,祁钰此时,是在试探他:“臣虽不才,愿去一探虚实。”
祁钰不置可否:“杨局正有了年纪,从前也不曾做过生意,突然要开铺子,朕很担心她的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听说你夫人一直在帮忙?是不是镇北王也亲自过问?”
“镇北王这些天都不曾回别院,那间铺子是长史廖延帮忙打理,如今还在筹备,不曾开张,”计延宗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内子这些天也在里头帮忙,要么臣命她悄悄地打听打听?”
祁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计延宗便知道,这是默许了。心里澎湃起来,皇帝看来是要他刺探元贞的动向,越发印证了先前他关于君臣失和的推测,亏得皇帝肯给机会,必要抓住这个机会,取得皇帝信任。想了想又道:“陛下,臣有一事禀奏,关于镇北王的。”
余光瞥见祁钰点点头,计延宗忙道:“前日宫宴时臣途经蔷薇花门旁边的假山,无意中看见镇北王抱着个女子在山洞里。”
女子?祁钰吃了一惊,蓦地想起昨夜元贞出城时的古怪情形,骑着马带着东西,盖着毯子。山洞里还抱着个女子。元贞这么多年都在军中,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找不出来,居然有个女子!
明雪霁赶在日落后回到别院。
这一天见了几个掌柜人选,又去供货商处挑了货谈了价,红珠当年也曾跟着母亲学过,基本的东西也还记得,两人搭档起来颇有几分默契。为着不泄露行踪,红珠只在铺子里住,明雪霁独自进门,门内不远处,明素心正与一人并肩走出来。
第53章
明素心说着话一抬头, 看见了明雪霁,她沿着青石铺成的道路不紧不慢走来,目光碰到她时,微微点了点头。
她现在, 变了好多, 风度仪态都开始有模有样了。明素心无端焦躁起来,听见身旁周慕深惊喜地叫了声:“你姐姐回来了!”
他紧走几步迎上去, 对着人作揖:“明夫人。”
明雪霁猝不及防, 带着点惊讶向道边退开,微一福身便走开了。
留下周慕深望着她的背影, 久久移不开眼睛。白天在桃园街偶遇后他便过来别院,一是昨日给计延宗和明素心送了请帖一直没得到回音,过来问问情况,二来心里隐隐约约,也想再看明雪霁一眼,在这边盘桓了一天,计延宗始终没回来,天色不早, 不得不走, 没想到临走之前,竟然遇见了。
“三哥,”明素心皱着眉跟上来,“你跟她客气什么?”
周慕深回过神来:“没什么, 既是你姐姐, 看见了总要打个招呼。”
“什么姐姐, ”明素心想起这些天里受的委屈,咬了咬牙, “好恶毒的心肠。”
心肠恶毒吗?周慕深想起从前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再看看远处那一搦细腰,下意识地追问:“怎么了?”
这些床帏中的事情本来不好跟外人讲的,更何况又是男人,然而这些天里委屈极了,计延宗又从来不肯听她抱怨,明素心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天天勾着英哥往她房里去,嘴上说的好听,什么妹妹的新婚,又是什么不能让妹妹伤心,结果还不是霸着英哥不放?还哄得英哥天天夸她贤惠,天天责怪我。”
前面细腰一闪,明雪霁走进门内看不见了,周慕深惊讶着。竟是这样吗?难道从前他们都看走了眼,那女人竟有那样的心机?不过她能眨眼之间变化这么大,似乎又印证了明素心的说法。
竟是个狐媚狡诈的女人么。不知怎的,不觉得可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吸引,周慕深眼睛瞧着身影消失的地方,嘴里说道:“等计兄回来我劝劝他,新婚燕尔,你们这样的情分,怎么好让外人把你们弄得生分了。”
“他现在哪里听得进去劝?”明素心叹口气,“三哥,我有时候想想真是……”
后悔两个字没说出口,心里不断想着从前吟诗作画,自在逍遥的日子。身边也不是没有爱慕者,只不过曾经沧海,比起计延宗的才学品貌,那些人就都差点意思,况且明家的情况的确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上等家世的,她很难做正妻,次一点的人家,她又看不上,所以计延宗回来后,尤其是有意无意透露出重叙旧情的意思后,她就一头扎了进去。
现在想想,真是上了一场恶当。就算不嫁当老女又如何?爹娘那么疼爱她,在家里比在这里好上十倍百倍。哪怕给人做妾呢。下意识地看了眼周慕深,从前不愿意,然而现在想想,周慕深绝不会这么对她,若是能嫁给他,做妾又能怎么样呢?母亲从前也是妾,如今不也风风光光,谁也及不上吗?
三哥,她成了亲,原是不好再这么叫他的。周慕深低着头,看见明素心楚楚可怜一双眼,噙着眼泪望着他。到底是喜欢了很久的女人,还是不忍心看她难过,低声安慰着:“新婚之初难免磕磕碰碰,你不要太难过,过阵子就好了。”
“并不是这回事,你不知道,他,他,”明素心转开目光,脸上红红的,“他这么多天从不曾来我房里……”
周慕深彻底吃了一惊。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着明素心,还是从前苗条秀美的模样,丝毫没有少妇妩媚成熟的风韵,怎么会?她也是个美人,虽然比她姐姐差了点,但新鲜果子在嘴边,怎么忍得住不动?除非。试探着问道:“要不要请个大夫给计兄看看?”
请大夫么。明素心倒也疑心计延宗不行,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生出来?然而昨晚一提吃药计延宗就翻脸,今早连做戏都不肯,闹得现在连张氏跟蒋氏都知道他们一直没圆房,把她好一顿埋怨奚落,这个家,这家里的人,真把人恶心透了。
“别着急,慢慢来,”床笫之事,周慕深也不好多说,低着声音安慰,“也许计兄最近太忙太累,请个大夫好好看看,该吃药吃药,不会有事的。”
明雪霁看他一眼,他和从前一样,对她温存耐心得很。她真是糊涂,为什么会选计延宗?“三哥,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还是你对我最好。”
周慕深心里一动,想说点什么,余光里瞥见一乘官轿在门前停住,多半是计延宗,连忙劝道:“快别哭了,计兄回来了,当心他看见。”
明素心连忙忍住泪,看见计延宗在门前下轿,老远就招呼着:“周兄怎么来了?”
周慕深笑着迎上去:“昨天送了帖子给你们,你们都不理会,我这不是只好自己过来一趟吗?”
计延宗目光一扫,看见明素心红红的眼皮,语气顿了顿:“原想着今天过去找你,散朝时被陛下留住说话,耽搁了。”
被皇帝留住说话。周慕深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离明素心远了点:“恭喜计兄,陛下越来越器重你了。”
明素心低着头,看见计延宗凉凉的目光,心里有点发毛。他这些天似乎很是顺利,前几天入宫赴宴,今天又被皇帝留下说话,难道真要飞黄腾达?那么她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计延宗与周慕深客套了几句便送人出门,眼看他坐进轿子里走得远了,回过头看着明素心,一下子沉下脸来:“你在他面前哭了?是不是还跟他诉苦,说我对你不好?”
“没有,我真的没有。”明素心急急分辩着,心里砰砰乱跳着,紧张害怕中又有一丝安慰,他是不是在吃醋?如果是吃醋,那是不是对她还是在乎的?“他就是来问问为什么没有回帖,我什么都没跟他说,英哥你信我。”
计延宗没再多说,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往书房去了。
这一去直到入夜还没回来,明素心忍着委屈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往书房去找人,却见黑灯瞎火的,哪里有人?
“必是在荔香苑,”单婆子道,“近来姑爷总往那边跑。”
明素心也是这么想的,咬着牙转身往荔香苑走,单婆子跟在旁边咬耳朵:“姑娘还是太好性子了,才被她这么欺负,必要找个由头跟她闹一场,才能压下她的气焰。我正好发现一件事……”
她凑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明素心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她跟……有奸,情?”
荔香苑。
明雪霁坐在灯下核对铺子里各项支出,耳边不由自主,又响起廖延的话。
邵海,曾经海州一带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手底下光是能越洋的商船就有四五条,因着二十多年前先帝禁了民间海运,只许官府走船,邵海便率领合族搬去了远离内陆的浮洲岛,这些年里极少再有消息。
廖延还道,当年禁海的原因虽然众说纷纭,但以他推测,很可能是为了压制以邵海为首的海商,因为海商不仅富可敌国,很多手底下还养着私兵,尤其是邵海,最盛时手底下近千私兵,极令官府忌惮。
海商,私兵。明雪霁手里拿着笔,久久没能落下。一切都离她好遥远,然而想起来,又如此让人激动。邵海会是她的外公邵筠之吗?浮洲岛是什么模样,大海又是什么模样?廖延已经加派人手秘密赶往浮洲岛,如果真的是外公……
外面急急的脚步声,明素心隔着窗户叫她:“姐姐!”
烛火被风带得一晃,明素心闯了进来,明雪霁抬眼,看见她耳朵上戴着一对拇指那么大的祖母绿镶金刚钻坠子,灯光一照,无数流转的光彩映在皮肤上。是母亲的东西,嫁妆单子上写得明明白白,祖母绿镶金刚钻耳坠一对。
“姐姐好悠闲呀,”明素心四下一扫,看见桌子旁边放着小碗小勺,碗里的燕窝粥还剩下一点,慢慢走到跟前,“这个燕窝粥,姐姐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不记得我曾给过姐姐。”
“妹妹这对耳坠子又是哪里来的?”明雪霁看着她,“赵姨娘给的?”
坤宁宫。
钟吟秋正看着各家报上的选秀单子,祁钰走进来挨着她坐下,笑吟吟的:“我刚听说松寒一件新闻。”
“什么?”钟吟秋抬眼。
“中秋夜宴那晚,松寒躲在花门旁边的山洞里,怀里还抱着个女人。”
“什么?”钟吟秋吃了一惊,“是谁?”
“不知道。”祁钰笑着摇摇头,观察着她的反应,“收拾一下,明儿我带你去圆山看看松寒。听说这几天他跟燕国公闹得仇人一般,如今连顾家都牵扯进来了,我们得去劝和劝和。”
圆山陵园。
廖延一件件禀报着:“……陛下今天单独召见计延宗,不知道说了什么。红珠那边问出邵家可能跟邵海有关系,上午已经加急派了人手去浮洲岛,不过邵海这些年极少到内陆,海上情况复杂,也不知道能不能联系上。”
元贞望着陵园的篝火,沉吟着。浮洲岛,邵海,会是她要找的邵家吗。
“王爷,”黄骏匆匆赶来,“国公请来了顾家老爷。”
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顾铭翀,他的外公,这是搬出顾家来压他?耳边听见黄骏又道:“陛下准备明天上山,叫了杨局正,还有计翰林。”
计延宗。元贞眯了眯眼,计延宗要来,那么她呢。
第54章
计延宗从蒋氏屋里出来, 下意识地,又往荔香苑方向走去。
方才他拣着能说的,把今天皇帝召见的情形告诉了蒋氏,蒋氏虽然一直恼怒他娶了明素心, 然而听说他前途有望终究还是欢喜, 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记得给计清伸冤,此时独自走在路上, 计延宗心潮澎湃。
申冤翻案, 他为此坚持了整整三年,已成最深执念的目标, 看起来终于有希望了。
为此,他必须彻底取得皇帝信任。皇帝今天召见虽然什么都没有明说,但他明白,皇帝想要他做耳目,刺探元贞的动向,那么眼下头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弄清楚昨夜元贞带着什么出城。
仔细回想起来,这半年里元贞看似器重, 其实什么要紧事也不曾向他透露过, 想从他身上刺探真相,真是难于登天,不过。计延宗望着荔香苑的灯火,她这些天里, 倒是跟那边越来越融洽, 她虽然胆小但还听话, 由她入手,比自己下手, 应该要方便得多。
快步走近荔香苑,隔着半开的窗户看见明素心,她来这里做什么?
屋里,明素心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坠,的确是出嫁时赵氏给添妆的,说是海外运来的好货,便是宫里也不找不出几件这样净度火彩又这么大的祖母绿,她问这个做什么?沉着脸答道:“你胡说什么?我娘是你的嫡母,你怎么敢叫她姨娘?”
“错了,”明雪霁看着那对祖母绿坠子,在她耳朵上微微晃动,耀眼的宝光。母亲的嫁妆,他们谋夺了的东西,“我只有一个母亲,赵氏一开始是姨娘,这辈子也只能是个姨娘。”
“你!”明素心涨红着脸,“你这么大逆不道,明天我必定回去告诉父亲!”
拿明睿压她吗?她现在,已经不怕了。明雪霁笑了下,拿起燕窝慢慢吃下最后一口,明素心立刻冲过来:“这燕窝哪里来的?我平常吃的燕窝都锁在厨房小柜子里,姐姐没经我的允许就偷偷拿来吃了,与窃贼有什么分别?”
厨房里的确锁着她的东西,燕窝,花胶,鲛鲨翅,说不定那里面,也有母亲的东西。明雪霁没说话,听着明素心越来越高的声音:“怎么,姐姐这么心虚,连话都不敢说了吗?”
“大夫人,”青岚端着一碗汤药走过来,“该吃药了。”
是故意的吧,当着她的面叫大夫人。明素心咬着牙,闻到药里阿胶和当归的气味,那药大概是补身子的,她哪儿有钱买这么贵的药?“这药又是怎么回事?我早说过以后家里一切开支必须从我手里走,姐姐一文钱不挣,从哪里弄的银子买药?”
明雪霁拿起药碗试了下,有点烫,慢慢吹着,不紧不慢喝了几口,看都没看她一眼。
分明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从前那么没用的人,现在竟敢这么对她。明素心越发觉得恼火:“姐姐既然答不出来,我这就去找英哥,要是人人都像姐姐这么偷拿偷取的,这个家迟早要给你败光!”
“二夫人没听说吗?”青岚看明雪霁吃的差不多了,拿过蜜饯给她过口,笑吟吟地看了明素心一眼,“从一开始夫人吃的补品和药,都是从王府开支的,跟贵府上,跟二夫人更是没有一丁点关系呢。”
窗外,计延宗沉了脸。
屋里,明素心张口结舌。眼看青岚服侍着吃完蜜饯又去拿来固元膏,瓶子上贴着鹅黄签子,一看就知道是宫中内造,拿多少钱也买不到,灯光底下签子明晃晃的,好像在嘲笑她的愚蠢。
一下子涨红了脸,想起单婆子刚才的话,心里越发信了几分。好端端的,王府凭什么对她这么好?必定是有奸,情无疑了!恨恨的想要吵嚷,听见单婆子咳了一声,又连连向她递眼色。
明素心知道,这是不让她当面吵嚷出来的意思,她也知道不能当面吵嚷出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必定是要先给计延宗吹吹枕头风,先在他心里种下影子才行,如今没凭没据吵嚷出来,只会让明雪霁警惕防备,反而不好抓到破绽。
忍着气四下看着,屋里虽然摆设简单,但看起来颇有几分雅致,之前桌上的油灯也换成了银质烛台,总不能也是王府那边给的吧?又见青霜端着一盆水走过来,不知道用什么药材熬的水,冒着热气,散发着药香和花香,青岚帮明雪霁挽起袖子,让她双手放进水里泡着,明素心知道,这是养护皮肤,祛疤滋润的药浴,从前在家里她也经常泡,嫁过来这几天里各样不顺心,已经好久没弄了。
现在灰头土脸的人,变成了她自己。从前那个处处不如她的人现在养尊处优,看起来比她尊贵百倍,连浸手的药浴都用的玫瑰花露,几两银子才能买一小瓶。明素心满心嫉妒,盯着盆里的水:“这药浴,总不能也是王府送来的吧?姐姐好大的面子啊,王府里全都是男人,还懂得这个,还能替姐姐想到这个?”
明雪霁看她一眼,总觉得她阴阳怪气似有所指,青岚轻轻给她按揉着手指,笑着看向明素心:“这个的确不是王府送来的,是杨局正从宫里带出来的方子,配好了拿给大夫人用的,不过二夫人这刨根问底的架势,莫非王爷和杨局正给大夫人什么东西,还要先给二夫人回禀么?”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明素心涨红了脸,一指桌上的银烛台:“那这个呢?也是王爷和杨女官给的?”
“我给的。”门外沉沉一声,计延宗走了进来。那天看见她屋里还用油灯,第二天就特意给她送来了烛台和蜡烛。“怎么,我做什么,也得先问你吗?”
明素心最近很有些怕他,气焰一下子下去了大半截:“我不是这个意思,英哥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我方才在外面,一五一十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计延宗铁青着脸,“你姐姐一再忍让,不想跟你计较,你却咄咄逼人,各种挑刺诋毁她,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长幼尊卑?到底还知不知道为人妇的规矩?”
明雪霁一句句听着,心里觉得无比讽刺。规矩?假如他真的相信他说的这些狗屁,又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模样?
“不是的英哥,”明素心分辩着,“我没有挑刺,只是因为马上就要搬家,姐姐这边的事从来都不跟我说,我怕到时候漏了什么所以才想着过来问问……”
“不搬家。”计延宗冷冷说了一声。
明素心吃了一惊:“什么?”
明雪霁也有些惊讶,先前催着搬,如今突然又不搬了,莫非出了什么事?
“不搬家,”搬了家,还怎么刺探元贞的动静。计延宗看着明素心,“你安分守己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罢,别的不需要你插手。”
转向明雪霁,语气一下子温存下来:“簌簌,明天我要陪伴陛下和皇后去圆山,你跟我一起去。”
心里一跳。圆山,陵园,元贞。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明雪霁垂着眼皮:“我什么都不懂,就怕过去给你添麻烦。”
“你也太妄自菲薄了些,今天陛下召见我时还提到了你,我听着对你印象不错。”计延宗带了点笑意,“你不用怕,一切有我,你到时候只管跟着我就好。”
不用怕吗。这么快就又要见到他了。心里通通跳着,边上青岚拿起她的手擦干,涂上保养的药膏,又在有疤痕的地方轻轻按揉着,明雪霁蓦地想起那夜元贞灼热的唇吻过这里,心头一荡:“好。”
计延宗又说了些什么,恍惚着也没听清,时辰不早了,青岚按摩完手指,又给她套上蚕丝的薄手套,明雪霁翻开账本:“回去吧,我就不留你们了。”
计延宗知道,只要明素心还在,她就绝不会留他,怏怏地出了门,立刻沉了脸:“你太让我失望了!”
快步走着,不管明素心跟不跟得上:“你姐姐处处让着你,你处处跟她为难,既不能姐妹和睦,又不安于室,我不在家时还私自与外男见面说笑,你自己想想,你有哪点比得上你姐姐?”
明素心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哽着嗓子分辩:“我没有,周三哥是你也熟的,所以我才见他……”
还叫三哥?计延宗冷笑一声:“怎么,跟他诉苦,听他安慰,跟他说我对你如何如何不好?”
明素心听他把他们的说话猜出了七八分,心虚到了极点,余光瞥见单婆子连连给她递眼色,这才反应过来,忙道:“不是的,英哥你别误会,我怎么可能跟他说那些?倒是姐姐,英哥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那会儿,单妈妈看见青霜跳墙去了隔壁!”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眼前蓦地闪过那片雪青色,计延宗停住步子:“你说什么?”
单婆子连忙接口说道:“早晨老奴起来时瞧见青霜跳墙往花园去了,老奴觉得古怪,就悄俏从外面绕到别院那边,老远瞧见大夫人跟个男人在门内说话,那会子角门还没开,大夫人是如何过去的?老奴实在想不通。”
计延宗觉得头皮上一阵阵针扎也似,眼前不断闪过那片雪青色。元贞在山洞里抱着个体型跟她有点相似的女人。“那个男人,是谁?”
“英哥,你不觉得这阵子王府那边对姐姐特别亲热吗?平白无故的,那边干嘛对她那么好,那么贵的东西都拿来给她用?”明素心窥探着他的神色,“那个男人,是廖延!他们有奸情!”
翻涌的气血戛然止住,计延宗拂袖:“满口胡言!”
那片雪青色消失不见,心里砰砰乱跳,山洞里的不是她。但是廖延。他当初也不是没有疑心过,况且今天早上他也的确看见,角门并没有开。计延宗思忖着:“你再休胡说,让人听见了,必要连累我!”
“我没有胡说!”明素心不死心,“英哥,你不觉得姐姐往那边去的太多了吗?你不觉得廖延对她太好了吗?”
计延宗有点烦躁。是啊,如今她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气度,廖延真要是觊觎,也似乎说得过去,但她不会的,她那么贞洁,心里只有一个他。“别说了!妇道人家该当娴静沉默,你安分些。”
丢下明素心往书房去,心里七上八下。廖延。有可能吗?
翌日天还未亮,明雪霁便随着计延宗入宫,追随祁钰和钟吟秋的銮驾往圆山陵园去。
半晌午时到了山脚下,此时天光明亮,那天夜里模糊看见的山影此时清晰地矗立在眼前,明雪霁心跳快了几拍,从半开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山道上一人一骑,慢慢向她走来。
第55章
越来越近, 马儿清脆的蹄声敲在心上,明雪霁偷偷望着日色下元贞明亮的容颜,慢慢地,掩上了窗。
一切都只能在黑暗里, 如今众目睽睽, 她是卑微的臣妇,他是高高在上的镇北王, 他们毫不相干。
队伍最前面祁钰和钟吟秋下了銮驾, 计延宗不动声色挪到后面,看着明雪霁下了车, 低声吩咐道:“你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说乱走。”
明雪霁点点头,余光瞥见元贞在山道入口处下了马,迎着祁钰和钟吟秋走来,元再思跟在祁钰身后,带着上次宫宴上那个少年,另一边是个胡须花白的老人,拄着杖老远唤着元贞:“贞儿。”
“那是王爷的外祖顾尚书。”计延宗低声介绍, “那少年是王爷的庶弟, 燕国公世子元持。原本世子之位该是王爷的,不过王爷已经开府封王,才使家里兄弟们多了一条出路。”
庶弟。明雪霁想着那天夜里元贞望着陵园说的那些话,原本就有的猜想越来越清晰。元再思一定有姬妾吧, 元贞的母亲, 是不是也像母亲一样受了许多委屈苦楚?所以他现在, 要以一己之力对抗元再思,对抗祁钰, 对抗皇权和父祖,他不肯让死去的母亲再回去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眼睛有点热。从前觉得他高不可攀,然而在对母亲的孺慕之情上,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
“今日趁着老尚书和国公都在,朕来给你们做个和事老,松寒啊,”祁钰向山道上走着,语气温和,“都道叶落归根,国公夫人孤零零的一个在这里也不合适,别执拗了,让国公迁走吧。”
明雪霁低着头,因为离得太远,元贞的神色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只隐约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不会孤零零的,将来臣死了,也埋这里。”
祁钰笑起来:“年纪轻轻的,说这丧气话做什么?况且你也是元氏子弟,百年之后自然也要归入祖坟,快别胡闹了,别让老尚书一把年纪了还为你担忧。”
他看了顾铭翀一眼:“老尚书,你也劝劝松寒。”
顾铭翀是一把苍老低哑的嗓子:“既嫁之女,坟归夫家祖茔,你娘是元家的媳妇,自然要入元氏之墓,今日我来,就是代表顾氏一族,与你父亲一道把你娘的坟迁回燕北。”
明雪霁情不自禁地抬头,远远望着元贞,他唇边再又显出她熟悉的嘲讽笑容:“是么?哪怕元再思践踏她冷落她,哪怕元再思害得她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你作为她的亲生父亲,也还要她回燕北吗?”
“放肆!”顾铭翀低斥一声,“为人子者,岂可直呼父亲名讳?你如今越来越没规矩了!”
嗤一声,元贞笑得很响:“我一向都没规矩,外公应该不是头一回知道吧。”
四周鸦雀无声,明雪霁情不自禁地张望着,看见顾铭翀随风颤动的白发,祁钰肃然的神色:“松寒,不得对老尚书无礼。”
计延宗顺着明雪霁的目光望过去,廖延站在元贞旁边不远,若说她是看廖延的,似乎也说得过去。怀疑与信任天人交战,计延宗凑近了:“簌簌。”
明雪霁回过神来,抬眼看他,计延宗低着声音:“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这些天廖长史是不是经常去杨局正的铺子帮忙?你时常跟他说说话,打听打听王爷近来在忙些什么,跟哪些人走得近。”
明雪霁心里一跳,本能地拒绝:“男女有别,我很少跟廖长史说话。”
计延宗觉得失望,她果然干不了这种事,然而心头又莫名轻松,跟他观察的一致,她对廖延,其实生疏得很,怎么可能有私情。改口说道:“那么你就委婉点问问杨局正,你也知道我现在不同以往,陛下也器重我,有许多事必须小心谨慎,不然一个不留神犯了什么忌讳,我最怕的就是连累你。”
明雪霁看他一眼,他神色诚恳,仿佛是真心为她考虑——都是假的。他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想要打听元贞的事,嘴上却说得好像都是为她好。听见远处冷冷一声笑,元贞道:“不迁。”
他转身往陵园走去,元再思在身后叫:“你站住!”
他快走几步拦住:“陛下面前,休得无礼。”
祁钰摆摆手:“罢了,朕与松寒自幼相交,不论这些虚礼。”
“大哥,”一直没说话的元持走到近前,极瘦高的身量,尖尖的下巴,容貌是带着点阴柔气的秀美,“于情于理,母亲都该迁回祖坟,为着劝你,父亲千里迢迢从燕北赶来,外祖父一把年纪也赶过来了,如今还惊动了陛下,人伦天理都摆在眼前,大哥难道真要执迷不悟?就不怕朝野议论,激起众怒吗?”
计延宗心里一动。元持年纪虽小,说话却如此狠辣,尤其是朝野议论——难道皇帝想要的,就是这个?
明雪霁望着远处,看见祁钰温和的脸:“松寒,别任性了,迁吧。”
“迁吧。”顾铭翀也道。
“迁吧。”元再思低着头。
元持一个眼色,几十个卫士从队伍里出来,循着道边想要绕过元贞往陵园去,铮一声,元贞拔剑。
日色照着剑刃,寒光一闪,明雪霁不由自主闭了闭眼,听见元再思焦急的音调:“快收起来,陛下面前,怎么能拿这个?”
元贞没收,长剑一挥,最前面的卫士头上盔应声碎裂,带着几缕头发一起掉在地上,元贞握剑:“都让我迁?”
目光冷冷看过众人,落在钟吟秋身上:“皇后呢?也要臣迁吗?”
钟吟秋迟疑着,许久:“历来都是如此规矩,你又何苦勉强。”
明雪霁下意识地踮起脚尖,越过前面的仪仗和侍卫,从无数人中找到元贞,他独自仗剑站在山道中,顶天立地,如同韦陀:“我偏要勉强。”
“今日谁敢动一铲土,我剑下从不留人!”
鼻尖突然有点发酸,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人一剑牢牢把着山道,他要凭一己之力,维护他的母亲。心里生出强烈的爱恨,她是明白他的,这么久了,她从不曾像现在这般理解他仰望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明知道尊卑分明,却如此想要靠近,安慰。
“朕知道你一向固执,轻易劝不动,不过松寒,此事关乎人伦纲常,就算朕再信重你,也得按着规矩来,”祁钰忽地点了计延宗,“计爱卿,你说呢?”
计延宗猝不及防,心里惊讶着,脸上却不露出分毫:“陛下英明!老尚书和国公也都是出于爱护镇北王之心,都是一家人,臣相信只要好好商议,必有圆满结局。”
嘴里说着,偷眼看着祁钰,他神色莫测,不知对他这番说法是否满意,计延宗忐忑着,突然听见祁钰又道:“那么明夫人怎么看?”
怎么会问她?计延宗吃了一惊,拼命向明雪霁使着眼色。
山道上,元贞看了过来。她沐着阳光,像朵莹润剔透的花,她突然被点到名字,脸上明显有些慌乱,她开口了,低柔的,孤单的声音:“臣妇的母亲当年死得凄凉,若臣妇能有王爷万分之一的本事,也盼着能把母亲单独安葬。”
笑意从眼中传到心里,元贞握着剑柄远远望着她,太阳光照得她浑身都像是发着光,这个胆小得像兔子一样的女人,她可真是,疯了啊。
明雪霁说完了。脱口说出的话,此时反应过来,觉得腿都有点软,寂静中看见计延宗泛着灰白的脸,看见祁钰审视打量的目光,看见钟吟秋眉头紧锁。她不该这么说的,她算什么,怎么敢跟元贞相提并论。然而都已经说了。她这辈子软弱无用,她总算有一回,当着这么多人,为了该帮的人,为了母亲,说了该说的话。
她不后悔。
“陛下,”一片寂静中钟吟秋开了口,“此事以后再慢慢商议吧,臣妾很想念国公夫人,想去给国公夫人上柱香。”
祁钰沉吟着,许久:“也好,朕陪你去。”
一行人沿着山道往上走,明雪霁腿还软得很,用尽全部勇气后的虚脱,手心里攥着凉凉的汗,边上计延宗灰败的脸:“你可真是坑死我了!”
坑死他了么。活该。明雪霁低着头没说话,心里忽地一动,抬头时,元贞正从前面回头,刀锋似的薄唇向她一扯,明亮的笑。
酒窝一闪而逝,没有嘲讽,没有审视,像风吹过松林,带着轻快的声响和清爽的气息,明雪霁不敢看,忙忙低了头。
计延宗只顾着紧张懊恼,并没有发现,人群最前面祁钰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那天回来后计延宗生着气,一连许多天都不曾再往荔香苑来,明雪霁乐得清静,每天早出晚归,只在铺子里打点,掌柜伙计都选好了,也定了第一批货,选在九月初一开张。杨龄时常进宫,于是明雪霁从她口中得知,元贞始终留在圆山没有下来,元再思和顾家几次交涉并没有如愿,坟没有迁,但是事情已经在京中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言官纷纷上书祁钰,弹劾元贞忤逆不孝,有悖人伦,请祁钰严加惩处。
忤逆不孝,当初明睿也是这么骂她的。他们连说辞都是一样的,如果元贞听见了,是不是又要嘲讽地笑着,骂一声狗屁。
明雪霁独自在后堂检查着新到的茶叶,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吱呀一声门开了,轻快的脚步走近来,鼻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第56章
来不及转身, 就已经被抱紧,日渐熟悉的男人气味铺天盖地包围上来,灼热的唇印在后颈上,让人的呼吸一下子就收紧了, 明雪霁挣扎着, 压低声音:“你先放开我,外面还有人。”
身后的人只是紧紧抱着, 不松手, 不说话,薄薄的唇一点一点, 吻着舔着咬着,沿着后颈向前,他吻住了她。
呼吸都被夺走,明雪霁瘫软着,无依无靠倒在他怀里,脑中模糊想到,他们已经整整十天不曾见面了啊。
元贞闭上了眼睛。从一开始的用力疯狂,想用牙齿咬甚至想吞下她, 到后面一点点轻柔, 怕她疼,怕让她太羞耻,思绪是片段凌乱的,原来亲吻这样让人着迷。这让他隐约生出警惕, 然而还是情难自禁, 低低唤她:“簌簌。”
明雪霁听见了, 像微风轻颤着划过心尖,带起一丝丝让人晕眩的迷醉。她从来不知道, 他这样的人,可以把她的乳名,叫得这样缠绵。
他终于放开了她,但又没完全放开,紧紧抱着,下巴搁在她肩上压着,带着点慵懒的调笑:“怎么知道是我?就不怕是什么登徒子来轻薄你?”
怎么会认错,他的拥抱,他的身体,他的吻。脸红到不能再红,明雪霁不敢抬眼,她不会认错。他靠近的那一刹那,她就认出来了。
腰身一紧,元贞抱起了她,他走去椅子上坐下,却不肯松手,只是抱着她,明雪霁挣扎起来,方才已经很不应该了,现在更不能。可挣扎有什么用呢?他低低笑着,他那么有力气,紧紧按着她坐在腿上,胳膊横过她的腰,牢牢将她钉住,她越是挣扎,他越是按得紧,明雪霁徒劳地央求着:“别,你放我下来。”
元贞在笑,她挣扎的那么凶,可她力气那么小,只让他觉得有趣。掐住腰压住腿,只把她往身上按,她还在挣扎,柔软的身体摩擦着他的,陌生的冲动突然崛起,急切,燥热,空虚,只想用什么来填补,声音突然喑哑下去:“别动。”
明雪霁不敢动了。她不是没出阁的女子,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心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羞耻,害怕,突然想起那个紧张陌生的夜,她去找他的那个夜,他在她领口那一点。
从不曾让别的男人看见过。从不曾让别的男人摸过。如今,他打破了一切。
那些从前含糊着拖延着,不想正视的问题突然全都推到了面前。她需要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帮了她这么多,他推着她一步一步,从死地走到如今,他从来没提过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然而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吧。
腰里又是一紧,元贞双手握着,把她挪得远了些。碰不到了,就不那么紧张,明雪霁低着头不敢看,余光还是瞧见他低垂的眼,他没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明雪霁觉得窘迫,胡乱找着话题:“那天在山上,计延宗让我打听你的动向。”
那天在山上。元贞下意识地,又将她搂回来一点。那天在山上,那么多人,黑压压的站得满坑满谷,唯一一个,为他说话的人。
真是古怪啊,明明胆小得跟兔子一样,皇帝,国公,尚书,哪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碾得粉碎,偏偏她敢站出来,当着那么多人,支持他。
心里发着酸发着胀,元贞又把她抱紧些,忽地一低头,向她脖子上咬下去。
听见她低低的嘶声,她不敢动,僵直地坐在他腿上,避开那里。这让他生出一丝不甘,一丝愠怒,该死的计延宗,明明该是他的人,却让他抢先一步。牙齿咬紧些,听见她慌乱着叫疼,元贞没有松口,舌尖轻轻舔一下。这样,就不疼了吧。
脸上突然被推了下,元贞睁开眼,看见明雪霁涨红的脸,她挣脱不开,用力推他的脸:“别,能看见。”
能看见,又如何。他就是想让人看见。该死的计延宗,他是一天也忍不下去了。倒不如捅开这层窗户纸,就算是背上犯奸的名声,有他护着,谁敢把她怎么样。元贞又咬了一下,慢慢松开,她细细的脖子上一个红红的牙印,因为皮肤白,显眼得很。手指慢慢抚了一下,满意了,勾着唇。
明雪霁急急往上拉着领子,他咬的地方不高不低,再怎么遮掩都还是会露出来一点,这让她疑心他是故意。耳边听见他不满的声音:“遮什么?”
他拽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遮掩,明雪霁抵抗着:“不行,让人看见了……”
“让他们看,”元贞扯开,“谁敢怎么样?”
那个窝囊废,利欲熏心的东西,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把她献给他。
“不行,”明雪霁死死抓着领口,“要,要等和离以后。”
他要报酬,她也知道应该给他报酬,但也要和离之后吧。现在这样子已经很不应该了,跟她所有的认知都不一样,让她每次一想起来,就羞耻得没地方躲。
元贞攥着她的手,她太软,力度不好拿捏,细细的腕子上一圈红红的手印。真是,软弱,迂腐,又固执。可他却舍不得,慢慢松开了手。原本就有的警惕无声无息滋长,这段关系,原本该由他来掌控方向,现在,她却能轻易化解他的意志。这不对。“要是离不掉呢?”
“不会的,总会有办法,”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柔软,又坚持,“我想了很久了,肯定有办法。”
元贞忍不住去摸她的唇,揉捏着她咬出来的,浅浅的牙印:“说说看。”
“我娘的婚书上写的是明仰峰,可我爹叫明睿,我问过杨姑姑,如果成亲的一方故意隐瞒身份,是骗婚,可以不做数的。”她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希望,“还有我跟计延宗,我们没有婚书媒聘,一切都是嘴上说的,我爹那么偏心我妹妹,只要他改口,这婚事就不能算。我爹那么怕我外公跟舅舅,只要能找到他们,肯定能让我爹改口。”
她微微仰着脸,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就算找不到我外公,肯定也有别的办法,肯定行的,我能离掉。”
元贞默默看着。她居然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他真是小看她了。以为她软弱,需要他推着逼着才能往下走,可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做了这么多,而且,颇有章法。
像石头缝里的草,虽然慢些,弱些,但总会钻出头,一点点长大,甚至,掀翻石头。元贞慢慢又搂紧了:“有个办法,能让你立刻离掉。”
“什么?”明雪霁急急追问。
元贞看着她。犯奸。只有计延宗看见了也许不管用,但如果他们就这么走出去,让所有人都看见,那样,多半是休妻,义绝。她名誉是会毁掉,可有他护着,没人敢说她什么。他一向没什么耐心,等不到她按着规矩,一点点筹谋和离。
“王爷,是什么?”她还在追问。
元贞笑了下,想开口时,门敲响了:“王爷,计延宗来了。”
明雪霁一个激灵,跳起来又被他拽住,他不放她走,不紧不慢问她:“怕什么?”
便是计延宗来了,又怎样。择日不如撞日,他现在,很想让计延宗亲眼看看,他的妻子,如今,是他的人。
明雪霁紧张到了极点:“不行,真的不行,明天铺子就要开张,这时候不能出事,求你了。”
急得眼睛都湿了,决不能在开张前出事,这么多天呕心沥血,每饼茶甚至每张纸每瓢水,都是她亲手挑选,这铺子是她今后安身立命的希望,若是这时候被撞破,泼天的丑事,可怎么开张?杨龄、廖延、红珠,每个人都为此忙了这么久,怎么能让她坏了事?挣扎着,推搡着元贞:“你快走,快走!”
元贞觉得极不痛快,沉着脸。该死的计延宗。然而她那么固执,她头一次独立去做一件事,她这么看重这间铺子,他让她一次,也就让了吧。冷哼一声松开她,要走时又停住:“计延宗让你打听我的消息,就跟他说我悄悄回城了。他是替皇帝做事。”
脚步声近在咫尺,计延宗在门外叫:“雪娘。”
玄衣一闪,元贞闪出后门,明雪霁急急拉高领口抚平衣襟,门开了,计延宗走进来:“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后门掩住,元贞走了。明雪霁定定神:“忙着。”
计延宗走近了:“听说铺子明天要开张,我过来看看。”
他想拉她,又被她躲开,她已经很久不让他碰了,可现在明素心又不在,何苦还要做样子?况且她之前犯了那么大的错他都不曾责怪,她更该感激他亲近他才是。计延宗觉得气闷:“你我夫妻,你总躲着我做什么?”
明雪霁越过他,打开了门:“妹妹如今心里有疙瘩,你也该对她好点,别总往我跟前来,让她看见了难受。”
门开着,外面时不时有收拾铺面的伙计走过,便是想亲近,也不可能了。计延宗气闷中又觉得欣慰,半真半假调笑:“你呀,真是贤惠过了头,须知为人妇者头一个要服侍的还是夫婿,要是惹得我急了,就是你的罪过了。”
眼见她低眉垂眼不做声,计延宗知道她是害羞,笑着寻了椅子坐下:“跟你说个好消息,那天的事你不用再怕了,今天陛下召见我,我已经替你弥补上了。”
祁钰召见他,细细问了她的情况,又问了素日王府待她的情形,他只说她性子朴实,从不懂得作伪,又说这样一来反而不会让元贞疑心,更容易探听消息,祁钰没说什么,看样子这件事,总算是揭过去了。
他对她,实在是好得过了头,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他昼夜筹划替她弥补,没舍得说她一句重话。“以后你一定要谨言慎行,尤其在人前,决不可再这么鲁莽,一定要听我吩咐行事。”
话没说完,看见她浅碧色领子上一点红肿的痕迹,分外扎眼。
第57章
眼前突然压下阴影, 明雪霁抬头,看见计延宗紧绷的脸。
他低着头,靠得很近,让她不由自主往门外退着, 他紧追不舍, 又伸手来拉她的衣领。
厌恶到了极点,强忍着不适闪开, 退到门外, 计延宗却不容她再退,一把抓住带进门槛内:“你躲什么?”
“别这样, ”明雪霁极力平静着神色,“外面有人,都看着呢。”
计延宗也看见了人,几个伙计正爬在梯子上张挂庆祝开张的红绸,但这又怎样?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便是碰她,最多说一声夫妻恩爱,还能怎么样。盯着她脖子上那红肿的一片, 伸手又来拉她的领口:“这是什么?”
看见她颤颤的睫毛, 她似乎有点怕,越发让他疑心。计延宗脑中紧绷着,分不清是怒还是怕,刚碰到她衣领上竹青色的滚边, 手背上突地一疼, 哎呀一声松了手。
明雪霁趁机逃开, 隔着门槛极力维持着镇定:“怎么了?”
计延宗也不知道怎么了,觉得刚刚好像被什么打到了, 连骨头缝里都是疼,手背上也肿了一块,可光天化日的又没什么怪异,从哪里能出来什么东西打到他?牙缝里吸着凉气,手太疼没法再去捉她,盯住她脖子上那块可疑的红:“那是什么?”
那个位置明雪霁自己并不能看见,可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里砰砰乱跳,于紧张恐惧中,生出孤勇。明天就要开张了,她浑浑噩噩活了十九年,她终于有一件重要的事,拼了命也想做好的事,她决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差错。慢慢垂下眼皮,以最平静自然的神色,摸了下脖子:“你说什么?”
计延宗紧紧盯着她,她脸色平静得很,眼睛里也是干净的,那块红肿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她除非照镜子,否则是看不见的,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可是。
心里咚咚乱跳着,为什么那块红,看起来有点像牙印。
他是听说过的,床帏之间,亲密到极点时,有的男人喜欢在女人身上留下痕迹。他在这些事情上偏于保守,从不曾做过,可廖延呢。他有没有这种癖好。
眯着眼睛盯着她,她手指挠着那块红,无辜而懵懂:“你是说这里吗?不知让什么叮了一口,痒了好一会儿了,怎么挠都不行。”
所以,是挠肿的?她那么老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谎吧。他该放心的,可怎么都放不下心,追问着:“廖长史今天来过?”
明雪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廖延,指头肚摸到了细微的凹凸,是元贞的牙印,他简直是故意的,在这个显眼的地方,留下这么显眼的印子。用着力气又挠了几下,皮肤嫩得很,稍稍一挠就会肿起来,更何况她这么用力。这么一来,牙印就不明显了吧。“来过,明天就要开张了,他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什么时候来的?”计延宗死死盯着。现在那些象牙印的东西不见了,只是红红一片,她皮肤嫩,被蚊虫叮了肿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可疑。廖延看起来也是个沉闷的性子,不像是喜欢玩花样的。可为什么心里这么没底。
“上午来的,”明雪霁还在挠,“怎么了?”
上午。如果是牙印,上午到现在,怎么都应该消了。那就应该不是吧。他近来太在意她,以至于明素心出于妒忌的猜疑,都害得他心烦意乱。“你过来,我帮你看看是怎么回事。”
明雪霁犹豫了一下。若是不肯过去,必定要露出破绽。镇定着神色慢慢走近,松开了手。
计延宗一下子凑了上来。瞪大眼睛看着,只是红肿了一片,没有什么原因,也许就是蚊虫叮的吧。
明雪霁没有躲,强忍着抗拒,任由他盯着。应该没露出破绽吧。他始终没说话,若是有破绽,他早吵嚷起来了。
许久,计延宗直起腰:“涂点蚊子药试试,秋蚊子毒,叮一口就肿一片。”
明雪霁知道,他没发现异常:“好。”
计延宗慢慢地,走回去坐下:“上次我在山上跟你交代的事,你打听了吗?”
明雪霁站在门边,想起元贞的话:他是替皇帝做事。先前想不明白的事此时看得清清楚楚。他要替皇帝做事,所以不能搬家,要赖在别院方便监视。上次他说要搬,应该是发现了皇帝和元贞不和。圆山那次连她都看明白了,皇帝表面和气,其实对元贞,很不好。
低着声音:“我听说王爷已经悄悄回城了。”
悄悄回来了?计延宗心里一凛,他官职太低,不能擅自入宫,可他冷眼看着,阮凯应该是皇帝安插在元贞身边的眼线。得尽快回去告诉阮凯。
起身往门边走:“做得很好。以后继续留神打听着,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擦肩而过,忍不住又看了眼那块红痕。应该是蚊虫叮的吧。她这么老实贞洁,她这么爱他,又怎会跟廖延有什么。
明雪霁答应着,送他出门。狂跳的心到这时才平静下来,手心里湿湿的,全都是汗。
轿子抬起,计延宗走了。明雪霁站在门前,抬头看门上挂的彩绸,檐下挂的彩灯,楹柱上新帖了大红洒金的对联,阳光一照,金光闪闪。明天,就要开张了。
她一样一样亲手布置,和母亲的铺子几乎一模一样,终于要开张了。
翌日天还没亮,明雪霁就起床梳洗,着衣挽发,描眉点唇,光洁的铜镜里照出粉妆玉琢一个人,脸上还没涂胭脂,但已经是浅浅的红,激动的。
生平头一次,她要为自己,竭尽全力地去做一件事了。
“夫人,杨局正在别院等您。”青霜过来回禀。
明雪霁插上一支嵌珠扁簪:“走吧。”
迈步走到门外,青霜低声又道:“昨夜计翰林躲在门外,三更才走。”
他又要干什么?明雪霁懒得理会,点了点头。
在灰白的晨光里穿过小院,角门开着,侍婢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明雪霁走进去,值夜的士兵很快又锁了门。
脚步声消失后,墙角里人影一闪,计延宗走了出来。
昨夜他在荔香苑外一直守到三更天,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可还是后怕,于是不到四更又起来藏在这里盯着,看见士兵开了门,看见侍婢过去迎她,又看见她进去后,士兵锁了门。一切都对上了,那天他之所以看见角门没开,是因为她进去之后,重又锁了。
没有幽期私会,也没有什么夜半跳墙,她进出都有许多丫鬟跟着,众目睽睽之下,以廖延的手腕,真要有奸情,也不可能留下这么多破绽。一切都是明素心出于妒忌对她污蔑,可笑他关心则乱,整整折腾了一夜没睡。
早晨的秋风冷嗖嗖地吹起来,计延宗抱着膀子往回走,阿嚏!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九月天已经很凉了,折腾一圈怕是感染了风寒。急忙去搓脸,手指一动,昨天手疼的地方疼得撕心裂肺,定睛一看,手背整个肿了,阿嚏!又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辰时吉刻,明雪霁接过火捻子,点着了茶叶铺门前的爆竹。
噼啪噼啪!爆竹立刻炸响,红衣飞得满地都是,明雪霁丢了火捻子飞快跑去边上躲,杨龄笑着拉住,抬手替她捂住耳朵。
明雪霁闻到火药的气味,闻到杨龄身上淡淡的熏衣香,砰砰乱跳的心安稳下来。这是她头一次放炮,也是她头一次独立去做某件事,真让人害怕啊。
可又这么让人欢喜,让人眼睛热着心里热着,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想大笑,大叫。
“恭喜恭喜。”廖延来了,微笑着拱手道喜。
他带了很多人,都是素日与他一道品茶的朋友,空荡荡的铺子顿时填满了一半。
日色更高时,越来越多的车轿在门前停住,是与杨龄相熟的女眷,知道她新店开张,特地过来捧场。明雪霁看见几个宫宴上的熟面孔,因为身份高贵,婢女簇拥着往铺子里走的时候,引得街坊四邻,连许多店铺的东主都过来请安。
铺面摆着竹制的货架,茶叶茶饼装好了,密封着一罐罐放好,伙计手脚麻利地招呼着进门的客人,不高不低的柜台后掌柜坐镇,亲自招待要紧的顾客。
再后面是间小茶室,茶釜里泉水刚沸,明雪霁洒下磨好的茶粉,沫花随波上下,茶香四溢,建盏一溜儿排开,银勺舀出,一盏盏添上。
眼前是众人赞许的微笑,耳边是外面询价的热闹人声,原本宽敞的铺子挤满了人,连桃园街也因此堵了大半。斜对面的茶叶铺门庭冷落,明孟元沉着脸站着阶上往这边瞧。他听明素心说过,这铺子是明雪霁帮杨龄打理的,她从不曾做过生意,能懂得什么?眼下看着热闹,不过都是昙花一现,等开张这波热闹劲儿过去,肯定一落千丈。
这天从早到晚,客人就不曾断过,明雪霁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打烊时,觉得浑身都是酸疼。然而心里是欢喜的,甚至觉得就算再忙上几个时辰,她也愿意。眼看伙计要去装门板,连忙过去:“我来吧。”
拿起门板往卡槽里卡住,咔嚓一声,第一块门板装上了。明雪霁望着宽敞的门庭,眼前仿佛出现许多年前,母亲一块块亲手装着门板,她跟在后面仰头看着的情形。
“劳驾问一声,”身后有人叫她,“可是明夫人么?”
明雪霁回头,夕阳最后一缕光映照着眼前身量高大的男人,微黑的肤色,看见她时微微一笑,白而整齐的牙齿。
第58章
明明是从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明明连对方的名姓都不知道,心里却油然生出熟悉亲切,就好是久别重逢的旧友一般。明雪霁看着眼前人明朗的眉眼,恍惚着答应:“我姓明。”
“在下邵七, 从福建过来贩茶, 听说明夫人新店开张,就带了些茶叶过来请夫人看看, ”男人也打量着她, 深棕色的眸子映着夕阳,星星点点的光, “贵店是已经打烊了么?”
邵七。单只一个邵字,就已经让心中那模糊的好感不断增长,明雪霁点头:“是打烊了,但若是客官不介意的话,可以去后面详谈。”
“那就有劳明夫人。”邵七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明夫人先请。”
明雪霁在前面领路,穿过铺面往茶室去。余光瞥见邵七一直四下打量着店里的摆设器具, 若是旁人, 未免会有些窥探的嫌疑,然而他器宇轩昂,天然就带着一股子渊渟岳峙的气派,又让人丝毫不觉得冒犯, 明雪霁来到茶室, 正要扶椅子, 邵七已经抢先一步拉开椅子:“请。”
倒好像他是主人,她是客人一般了, 然而就连这有点古怪的举动也不让觉得唐突,明雪霁谢过,与他分宾主坐下,问道:“邵老板带了些什么茶叶?”
邵七没有说话,眼睛四下一望。白日里用过的茶釜茶具都已经洗干净了,整整齐齐放在架上,屋角放着几个陶瓮,看得出是烹茶用的水:“夫人平日喜欢用什么水烹茶?”
明雪霁有些疑惑他答非所问,还是认真答道:“多用泉水,也有江水、雪水,若是不凑巧时,寻常井水也可以。”
“听说京中的贵人都讲究用名山名泉,或者江水,连江水也要分上游下游中游,稍稍不好的便不肯用,”邵七起身,走到水瓮跟前看着,“明夫人的习惯跟他们不同。”
“先母曾说过,饮茶无非是心境,心境佳时一切都好,不必太计较用的什么水。”明雪霁跟着起身,也来到
邵七笑了下,手指微曲,在陶瓮上轻轻一叩。嗡,绵长幽远的响声:“家父也是这么说的。”
他走回来,取下背上的包袱,一样样往外拿:“我拿了些福建本地的茶,头一次进京,也不知道京里的口味如何,吃不吃这些。”
陶罐密封着的是叶茶,另有扁盒装的饼茶,明雪霁走回来,一样样细细看着,闻着。其中最好的是龙团,香气浓郁,印花清晰,颜色也十分漂亮,看得出是上上品,另有寿眉、银针、乌龙这些,也都是上品,比她先前看过的货都要好。忙问:“邵老板有报价吗?”
抬眼时,看见邵七专注的目光,他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但这种有些冒犯的举动也并不让人讨厌。他笑起来:“初来乍到,也不清楚京中的行市,就按着从前给别人的价目报吧。”
他一样样报了价,与市价有些差异,但也不是很多,明雪霁知道,他嘴上说着不清楚京中行市,其实应该事先已经探过了,点了点头:“邵老板的货是好的,价钱上还有得谈吗?”
邵七咧嘴一笑,白而整齐的牙齿:“有。”
那就是让她还价了,明雪霁思忖着,听见伙计在门口叫了声:“夫人,计翰林来了。”
他来做什么?眉头不觉皱了下,余光瞥见邵七紧紧盯着,连忙舒展开眉头,起身道:“邵老板见谅,外子大约有事找我,请您稍等一下。”
“不妨事,我等着。”邵七道。
话音未落,计延宗已经走近了,看见有陌生男人在屋里,神色不由得一紧:“这位是?”
“在下邵七,贩茶的,”邵七起身拱了拱手,“来找明夫人谈些生意。”
谈生意的。不觉松一口气,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二十多岁的年纪,衣着虽然简单,但一看言谈举止就知道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也不知道成亲了不曾?这么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却让人有些不放心。
耳边听见明雪霁问道:“相公有什么事?”
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心里挂牵着,情不自禁过来看她。计延宗开口,风寒严重,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头一天开张,肯定又忙又累的,我过来看看你,接你回家。”
明雪霁一阵恶心,忍不住又皱了下眉。
邵七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若是明夫人诚心要货,价格还可以商量。”
明雪霁看了计延宗一眼,计延宗知道,便是再不放心,也不能做得太过,毕竟是杨龄的本钱,若是弄得不好,失了这么重要的关系,就得不偿失了。忙道:“你们谈吧,我等着你就行。”
他走去边上看着茶具水瓮,明雪霁转过头,拿起龙团:“这个品质是极好的,只是店里才刚进了一批龙团……”
计延宗慢慢走着看着。这铺子之前他也来过,然而每次要么是为了盯梢廖延和她,要么是想打听元贞的消息,并没有留意细看,如今才发现,她把这里打理得很好。满屋子竹器配着陶器,古朴典雅又不失体面,她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有的人,大约是有天赋。
耳边听着她轻言细语,跟邵七讨价还价,若是换了旁人,这样一文一钱的计较不免让人觉得满是铜臭味,然而她不会,她这样子认真温柔,就像是涓涓细流,慢慢润进心田,不信就看邵七,不是也听得专注,眼睛都移不开么。
心里生出淡淡的醋意,又有更多爱意。从前总觉得她见识太少,虽然美貌温柔,到底有些拿不出手,如今才发现,她样样都好,就连眼界谈吐简直也像换了个人,她现在,就是他意想之中,最完美的妻子。
若是早些日子这样,他还要什么明素心。
心绪起伏着,计延宗情不自禁,慢慢向明雪霁走去,她报完了价,在问邵七:“这个价邵老板觉得呢?”
邵七点着头:“我需得再想想,实不相瞒,明夫人这里是我问的第一家,总要都问问看看,货比三家才能决定。”
计延宗上前一步:“内子给这个价格是极公道的了,邵兄可能不知道,这店的东主是先前宫里的杨女官,在陛下和皇后,还有镇北王面前都说得上话,听邵兄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若是能合作,以后邵兄再来京中办事也就方便许多。”
明雪霁低着眼,心里一阵厌恶。公公道道做生意就好,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到他嘴里,都要攀扯上这些算计?轻声道:“邵老板不妨再走走看看,没事的。”
真傻,这种外地来的客商,最盼着的就是攀上靠山,站稳脚跟,现成的靠山摆在这里,她居然不知道利用。计延宗一心想替她招揽,忙又道:“邵兄再看看也可以,不过别的铺子,可都没有这层关系了。”
邵七笑起来,点着头:“我明白了,我再看看,到时候给明夫人回话。”
他收好茶叶,忽地又问:“来时我看见斜对面也有间茶叶铺子,明夫人知道他家的情形吗?”
“那是我兄弟开的铺子。”明雪霁犹豫一下,含糊着提醒,“邵老板看看他们的货再定。”
“好。”邵七背起包袱,“多谢明夫人,那么,就先告辞了。”
他又看一眼,明雪霁下意识地起身,竟有些淡淡的不舍:“邵老板慢走。”
“邵兄留步,”计延宗抢上一步,“我与你一道过去,顺便看看内弟。”
趁着这段路再吹吹风,让他知晓厉害,这单生意却不是拿下来了。计延宗与他并肩走着,低声说着杨龄的背景厉害,邵七点着头笑而不答,计延宗也有点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眼看明孟元老远迎了出来,又见邵七在他店里四下走着看着,将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明孟元也要看货,邵七一边往外取茶叶,一边问道:“听说贵府家大业大,除了茶叶铺,还做着丝绸、药材生意,我也有丝绸的路子,明老板用得上吗?”
计延宗站在门口,远远望着斜对面的铺面,明雪霁在装门板,她身材纤细,那么长那么宽的门板拿在她手里,简直是巨物,看起来很是吃力,计延宗不放心起来,忙向明孟元说了声:“我先走一步!”
快跑着赶过去,从明雪霁手里接过门板:“我来。”
找着卡槽装进去,又是怜爱又是埋怨:“你也真傻,这种粗活,让伙计做就行了,何苦亲自动手?别闪了你的胳膊。”
明雪霁没理会,由着他装完了,转身上车,计延宗跟进来:“我受了风寒,有些不自在,跟你一道坐车吧。”
明雪霁忍着厌恶往边上挪了挪,计延宗心满意足,这么多天里,这是与她最亲近的一次了。挨着她旁边坐下,她丢过一个靠枕卡在中间,道:“你靠着吧,车子颠簸。”
她还是这么体贴温柔。虽然这靠枕有点碍事,他本来想搂着她的。计延宗心里熨帖着,放柔了声音:“簌簌,你也太傻了,有杨局正这个金字招牌在,你该用就得用起来,这些外乡人最想着的一是做生意,二是站稳脚跟,只要你搬出来杨局正,给他一点好处吊着,压价轻而易举……”
明雪霁听见了,像耳边嘈杂的风,全没听进去,任由他絮絮叨叨说着,车子走得快,不多时就到了别院门口,廖延正从里面出来,计延宗连忙下车:“廖长史!”
明雪霁跟着下车,看见廖延紧锁的眉头,他似是很着急,点点头就要走,计延宗紧走两步跟上:“有什么事吗?”
明雪霁忍不住也望过去,廖延顿了顿:“王爷出事了。”
第59章
明雪霁跟在计延宗身后进门, 脑子里嗡嗡直响,一直想着方才廖延的话。
元贞在陵园重伤元持,已被带进宫中,等待处置。
脚底下发着软, 明明昨天见面时他心情不坏, 明明他已经回城,怎么又突然回去, 还重伤了元持?兄弟相残应该是很严重的罪过吧, 皇帝对他不好,他家里人也不向着他, 他又是个不肯低头的性子,现在他,究竟怎么样了?
“簌簌,”计延宗压低声音嘱咐,“这几天你不要再去别院,廖长史叫你也不要去,我们得看看接下来形势如何再做决断。”
不,她不要做缩头乌龟, 她只想确认他有没有事。明雪霁抬眼:“铺子才刚开张, 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廖长史,况且我跟杨姑姑那样亲近,怎么也不可能撇清。”
“你呀,真是实心眼, ”计延宗叹气摇头, “杨局正不一样的, 有当年的情分,她怎么都不会有事, 可你不一样,那天你在山上说的那些话已经很不妥当,千万不能再出闪失,不然连我也护不住你。”
谁要他护。便是为这事死了,也不要他来假惺惺。明雪霁点点头:“我知道了,明天我去问问杨姑姑。”
问问杨龄也好,也能帮着决断,免得站错了边。计延宗思忖着:“也行,铺子那边你可以照常去,委婉点打听打听王爷的消息,别说太多。”
问问杨龄。明雪霁在袖子里攥着拳,她总要知道,他好不好。
观澜苑。
门开了,元贞抬眼,看见钟吟秋闪身进来:“元持性命无碍,但失血过多,现在还没醒。”
元贞嗤的一笑:“我倒没看出来,他竟有这个胆子。”
趁他不在山上,领着家兵冲过去想要强行破土,他闻讯赶回去,又敢跟他动手,最后还直冲冲地往他剑上撞。元持是算计好了的,故意伤在他手里,拼着受皮肉之苦,也要拉他下马。
四下无人,钟吟秋叹口气:“二哥,你这脾气,也改改吧。”
他们许久不曾单独见面,更不曾听她叫一声二哥,一时间前尘往事纷乱着涌上来,元贞轻哼:“怎么改?”
“服个软低个头,让国公把坟迁回去吧,我冷眼瞧着,国公心里巴不得对你好,只要你面子上让一让,元持的事国公肯定能抹平,彼此也都好收场。”钟吟秋诚恳着神色,“二哥,我知道你为着顾姨的事气恨国公,但父子亲情是断绝不了的,这么多年了,放下吧。”
“放不下。”元贞淡淡说道。
钟吟秋抬眼,看见他飞扬的眉眼,锋利的薄唇,依旧是桀骜不驯的少年模样。这么多年了,他从来不曾变过,可是她和祁钰,他们都变了很多。“二哥,就算是为了大哥,你让一让吧,这阵子到处都是弹劾你的折子,大哥一直为你压着,如今又闹出这事,方才已经有言官叩宫进谏,要求严惩你,大哥也不容易,桩桩件件都得他操心,这些天里废寝忘食,我看着他实在辛苦得很。”
“好个贤惠的皇后。”耳边听见低低的笑,“好个贤明的陛下。”
钟吟秋心里一凛,看见他唇边深深的酒窝,满是嘲讽。
他从来都是这样,遇见看不惯的人看不惯的事从不遮掩。钟吟秋脸上有点热:“你说我也就罢了,做什么说大哥?”
“你是真蠢,还是故意替他遮掩?”元贞收了笑容。
钟吟秋脸上更热了,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多年来,也唯有他敢说她蠢。低了头:“我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说给你听。”元贞伸开腿,懒懒靠着椅子,“昨天下午我进城,行踪只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告诉了皇帝的眼线,昨天傍晚阮凯临时求见皇帝,半个时辰后内卫找到元持,告诉他我不在山上,元持连夜调集家兵,赶到陵园强行迁坟,我卯正赶到,伤了元持,辰初宫里来人,把我和元持都带下了山。”
卯正动手,辰初宫里来人。短短半个时辰,消息绝不可能从山上传到宫里,再从宫里派人赶到——除非宫里早就知道会出事,早早派了人守在那里。钟吟秋定定神,不会的,也许祁钰只是担心会出事,所以让人去守着。
可祁钰若是担心元贞,又怎么会把消息传给元持?他们兄弟两个向来不和,碰上了肯定闹大。钟吟秋迟疑着:“也许大哥只是想趁你不在,让元持把坟迁了,就此揭过这事……”
说到这里,自己也说不下去。如果真是想生米做成熟饭,那就应该找元再思。为着顾氏早逝,元再思对元贞始终抱有歉疚之心,况且亲生父子,又是家中最有前程的男丁,元再思再糊涂也不可能算计元贞,可消息,却传给了元持。
唯一的解释就是,祁钰想借着元持把事情闹大,压制元贞。
元贞低着眼,看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不蠢,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故意告诉明雪霁自己的行踪,为的就是让祁钰跳出来,暴露目的,这样,钟吟秋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欺欺人,一味替祁钰找借口吧。冷冷一笑:“想明白了?”
“不会的,”钟吟秋无力地辩解着,“大哥不是那种人。”
“不是?”元贞从怀里取出一个木匣,啪一声撂在桌上,“你若相信他不是这种人,这兵符当初为什么给我不给他?”
匣子摔开了,露出里面的铜制虎符,钟吟秋眼睫轻颤,说不出话。
元贞低眼看她。十二岁他逃出内宫那年,钟吟秋把这虎符交给了他。先代国公钟节的兵符,钟家与元家一样累代将门,麾下精兵十数万,钟节战死后虽然都已编入他部,但钟家旧部念主,拿着钟节的兵符,依旧能够号令四方。
当初他独自投身边军,那么快脱颖而出,就有这兵符的助力。
祁钰那时,也想要这兵符,钟吟秋却交给了他。她心里对祁钰,也不是没有顾虑。元贞看着她:“弄了个戎狄女人,选秀又要了威远将军的女儿,你的好大哥心心念念都盯着兵权。如今边境不用打仗,我就该识相点交出兵权,不然的话,就让我身败名裂,对不对?”
“你别胡说。”钟吟秋无力地辩解着。兵符当初为什么给他不给祁钰?因为她心底深处隐隐也知道,祁钰太复杂,他不是元贞这样心思纯粹的人。
“拿去吧,”元贞轻嗤一声,“你这么信他,就把兵符给他。”
“不。”钟吟秋苍白着脸,站起身来,“我既给了你,就是你的。你好好拿着,钟、元两家世代忠良,就算你跟大哥有误会,也不要逞意气,更不要因此误了国事。”
身后传来元贞冷冷的回应:“我不会。他呢?”
钟吟秋答不出来,低垂眼睫,走了出去。
元贞拿起兵符,前尘往事霎时涌上来,久久不能平复,听见黄骏在外面叩门:“王爷。”
“进来。”元贞收起兵符。
黄骏进来了:“王爷,今天傍晚有个自称邵七的男人去铺子里见了明夫人,后面又去明家几间铺子都看了看。”
姓邵。元贞抬眉:“什么来路?”
“正在查。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看举止像是练过,带点南边口音,但不明显。”
南边口音。元贞问道:“跟邵海有关系?”
“还在查,浮洲岛那边收了消息一直没有回音,我们的人上不去岛,如今还在想办法。”
如果是她要找的邵家,这样不表明身份暗地调查,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如果不是她找的邵家,也许,是冲着他来的。“加派人手跟着,若是她少一根头发丝儿,你提头来见。”
黄骏一个激灵:“是!”
钟吟秋离开观澜苑,往祁钰的寝殿走去。
脑中纷纷乱乱,尽是方才元贞的话。让她不知第几次意识到,这些年里她对祁钰,并不是看不清,只不过很多时候,即便看清了,也做不到。
进来寝殿时,祁钰放下正在看的奏折,笑着站起握住她:“正是有件事想问你,你就来了。我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钟吟秋眼中不觉带了笑,偎在他怀里:“什么事?”
“计延宗那个大夫人,你先前赏过她东西?”祁钰抚着她的手,“怎么突然想起来赏她?”
“那天镇北王入宫时提了一句,我没多想,就赏了。”钟吟秋道。
竟然是元贞主动提的。他那样眼高于顶的,若不是有古怪,又怎么会替个女人说话。祁钰沉吟着:“你不觉得古怪吗?松寒那个性子,几时留意过这些事?”
“是有点怪,不过他一向随心所欲惯了,一时兴起也正常,”钟吟秋回忆着,“况且后来杨姑姑也提过她几次,杨姑姑也挺喜欢她,上次在山上……”
上次在山上,那个看起来不怎么胆大的女人,居然敢站出来替元贞说话。这种人品行是绝对没问题的,元贞是个热血的性子,顾氏又是他的心结,若是因此替那女人讨赏,倒也不算稀奇。
祁钰也想起了圆山陵园。他都已经发了话,若不是关系不一般,那女人怎么敢替元贞说话?元贞又怎么会回头向那女人笑?那天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笑亲昵怜爱,元贞对那女人,绝对不一般。况且中秋宫宴时,那女人也在。祁钰摇头:“非也非也。”
钟吟秋不解:“怎么?”
“没什么,”祁钰笑了下,“再等等,也许过阵子,有场好戏让你看。”
钟吟秋听不明白,她心里想的,也不是这个,问道:“大哥,今天的事是不是你通知了元持?你为什么不找国公?”
祁钰不笑了,审视地看她:“你去见松寒了?”
钟吟秋道:“刚刚去了。”
“你信他,怀疑我?”祁钰松开她。
钟吟秋犹豫着:“大哥,你告诉我,是不是?”
二更时分,明雪霁合上账本,吹熄了灯。
远处树影一动,露出邵七的身形。
第60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邵七隐在阴影里耐心等待着。
“少主,”一条黑影悄无声息靠近,“院子里外都有暗桩,屋里那个丫鬟也是练家子。”
邵七也看出来了, 方才那个名叫青霜的丫头出来倒水时, 手腕一翻,就知道是好手, 而且不像是他们这些江湖路数, 更像是正规套路训练出来的人。以她眼下的处境,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丫鬟?院里院外那些暗桩, 又是谁安下的?
邵七沉吟着,突然听见隐约的兵器声,又一个手下匆匆赶来:“少主,咱们的人被发现了。”
行踪已然泄露,再待下去也无益,邵七一掠而起:“撤。”
黑夜里几条影子掠出高墙,又过不多时,明家大宅屋脊上, 邵七轻轻落下。
“少主, ”守了多时的手下迎上来,“姑娘的坟找到了。”
邵七神色一紧:“在哪里?”
“埋在城外独岭,是烧化的骨灰。”
邵七面色铁青。除非瘟疫或是无人认领的尸首,否则极少烧化的, 明睿居然把发妻的尸首, 烧了。“吴妈妈呢?”
“姑娘过世没多久就不在了, 骨灰埋在姑娘旁边。”
邵七沉默着,许久:“捎信回去, 就说,我要多待一阵子。”
站在屋顶居高临下望着,主屋灯灭了,明睿和赵氏睡了,偏院里明孟元还在灯下算账,白天里他试探过,明明他带的是极品好茶,明孟元却各种挑刺,极力压价,是个精明势利的人。
这个家里唯有她,还能找到熟悉的影子。
明雪霁第二天醒来时,眼底下有淡淡的灰色。一整夜翻来覆去想着元贞的事,几乎就没合眼,匆忙梳洗了往主屋去找计延宗,他既然是皇帝的眼线,也许已经收到了消息。
赶到时计延宗已经走了,明素心正跟张氏拌嘴:“规矩是英哥定下的,以后家里不管拿什么东西都必须经我的手,就算是母亲也不能例外。”
张氏不服气:“我是你娘,我拿点东西怕什么?”
“如果是我的东西,母亲拿了也就拿了,可有些东西不是我的。”明素心神色从容,显然很有底气,“前天母亲趁着厨房没人,开我的柜子拿了两盒鲛鲨翅卖了,那两盒翅是别人托我爹寄卖的,只是暂时放在我这里而已,那人还写了委托书,上等排翅,每盒售价二十两纹银。单妈妈,把委托书拿来给老太太看。”
单婆子果然取出来一张按着手印的委托书,举起来给张氏看,张氏惊讶着,还是不服气:“拿了就拿了,多大点儿事。”
“昨儿那人不想寄卖了,我爹派人来取,取回去一数少了两盒,已经闹起来了,还要去衙门告我爹。”明素心道,“我爹是做大生意的,名誉受了损失以后还怎么能行?这个锅我爹也不能背,到时候衙门审问,我也只能供出来是母亲私自拿走卖了。”
张氏这才有点慌:“少了多少你添上就行了,扯什么衙门!”
“我没钱,我从嫁进来到如今一直在填窟窿,钱都花光了。”明素心这些天被她盘剥得狠了,头一次看见她慌张,心里别提多痛快。这法子是赵氏想出来的,如今她所有贵重的东西都说是别人寄卖,还找心腹人写了委托书,若是张氏再偷拿,大不了撕破脸闹到衙门,“母亲不肯赔的话,那就只有去衙门了。”
张氏彻底慌了,一叠声叫着明雪霁:“雪娘啊,你来评评理,哪有做媳妇的这么跟婆婆算账的?”
明素心也看她:“姐姐要是大方,替娘还上这笔账也行。”
“我也没钱。”明雪霁淡淡说道。狗咬狗,多热闹,让她们继续咬吧,“我得去铺子里了,杨姑姑还等着我。”
转身离开,身后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还在吵,热闹得很。
开张第二天,客人没有第一天多,多数都是四邻八舍买了自家吃的,明雪霁如今知道,这些人才是日常最大的客流,是以店里也进了许多物美价廉的品种,一时间人来人往,忙了一上午。
下午时杨龄来了,迎着她殷切的目光摇了摇头:“弹劾很多,眼下还没出结果,不过世子已经醒了,你不要着急。”
明雪霁想再问问,又羞耻着不敢开口,他那样不肯低头的脾气,这两天关在宫里,一定很烦躁吧。
“我得去趟国公府,”杨龄专门拐到这里就是给她传个消息,说完了,急急忙忙就走了,“这边你先照应着。”
明雪霁目送着她的轿子走远,心里沉甸甸的,遥遥望见邵七背着包袱,带着笑从大街另一头走来:“明夫人。”
他老远就拱手:“问了几家,都不曾谈妥,我初来乍到的人都不熟,还想请教请教明夫人,可还有哪些大的铺子能收龙团?”
明雪霁犹豫了一下,向她询问同行按理说是忌讳,然而他的态度并不让人反感,再说若是他心里不满意她的报价,便是没有同行争竞,这单生意也做不成。温声道:“邵老板请进来说吧。”
邵七果然跟着进来,笑道:“昨日来时看见明夫人的茶室,很是喜欢,想厚着脸皮向夫人讨杯茶吃,不知道可不可以?”
这会子没太多客人,明雪霁便没有推辞:“可以的。”
茶室里正好开了半瓮水,是前些天廖延派人从山上取的,明雪霁正要拿,邵七已经抢先一步拿了起来:“有点沉,我来吧。”
他提起来往茶釜倒了些,明雪霁估摸着尺寸,恰好是两三盏茶的分量,看他的用水精准的模样,必定也是精于茶道的。
要生火,邵七又抢先一步:“我来。”
他打着火折子,引着软柴,又慢慢加进细柴,明雪霁便去碾茶筛茶,火苗舔着釜底,水很快开始冒泡,晃动的声响,石碾压过茶饼,窸窸窣窣,碾好了过筛,纷纷扬扬,细雪落下的轻响。
明雪霁一颗心安稳到了极点,白日里那些焦虑烦忧此刻全都消失无踪,水面已经冒起了鱼眼泡,端了茶粉洒下,邵七便拿起银勺,慢慢荡开,观察着水色茶色。
的确是行家里手了。明雪霁拿过两个天青瓷杯,此时茶花已成,邵七拿银勺舀起,手腕轻扬,盛入杯中。他相貌其实偏于英朗,但此时神色动作却是行云流水般柔和流畅的美感,先前就有的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明雪霁看着他,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无端的亲切。
“夫人尝尝,可还吃得?”邵七双手捧起一盏奉过。
明雪霁接过来尝了一口,分寸火候,与她平时煮的极是相似,不觉一怔。
“明夫人手法高明,敢问师从哪位名宿?”邵七自己也饮了一口,笑着问道。
“没有拜师,是跟我母亲学的。”明雪霁又饮一口,许是尝到了相近的茶味,话也多了起来,“这茶室,乃至这间铺子,都是照着我母亲先前的铺子布置的。”
喉咙里有点哽咽,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抬眼时,看见邵七深邃的目光,他慢慢说道:“夫人的母亲,先前一定是蕙质兰心。”
明雪霁点点头,望着他俊朗眉眼,明明纯粹是男子的轮廓,却无端地,觉得与母亲有几分相像。
街对面。明孟元站在檐下,看着络绎不绝往对面去的客人,沉着一张脸。今天人也不少,不过还是第二天,新开的茅厕还有三天香呢,到明后天新鲜劲儿过去了,应该就没什么人了。
却突然看见周慕深在对面落轿,迈步往里走,从前他都是来自家店里的,明孟元紧走两步叫了声:“周兄要去哪里?”
周慕深回头,却不停步:“我进去看看。”
他三两步走进去,明孟元一阵懊恼。本来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新开了这间铺子,还离得这么近,就好像故意跟他打擂台似的。这还是亲姐姐呢,全不体谅他的艰难。
周慕深走进店里,四下打量着。其实昨天他就来了,在外面远远看了一眼,没有进门,今天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进来看看,原来摆设布置都如此雅致,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看看伙计过来招呼,周慕深忙道:“明夫人呢?”
听说她极擅长烹茶,这会子客人不多,是不是可以喝一盏她亲手烹的茶?又听见里面茶室有说话的声音,连忙丢下伙计走过去,就见里面茶已烹好,明雪霁跟个脸生的男人对坐说话,周慕深怔了下,忙道:“明夫人,我来买茶。”
怎么是他。明雪霁不想理会,然而是客人,也不能不理会:“我有客,请掌柜接待公子吧。”
掌柜很快过来招呼,茶室的竹门掩上半扇,周慕深不得不走,满心里失望懊恼,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日落打烊时,计延宗掐着点来接明雪霁。
她在家时总顾忌着明素心,不肯与他亲近,也唯有他过来接她,同车而行悄悄说几句话,有种幽期私会的甜蜜,计延宗眼里带了笑,这样毛头小伙盼望见着心上人的激动心情许多年不曾有了,老夫老妻的居然还这样缠绵,自己也觉得惊讶。
计延宗在门前下车,伙计正在装门,笑着说道:“明夫人已经走了。”
走了?计延宗急急回头,大街上人来人往,找不到她的影子,她去了哪里?
明雪霁坐着轿子离开,昨夜不曾睡好,此时闭着眼睛打盹儿,半梦半醒间觉得轿子一沉,有人抱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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