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于惊讶中, 透着惊喜,明雪霁急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腰间一紧,元贞搂住她,飞身跃上房顶。
灰色的屋瓦鱼鳞似的, 一片压着一片铺开, 他伸开两条长腿放她坐下,明雪霁不肯, 挣扎着要下来, 元贞紧紧搂着,低着声音:“让我抱一会儿。”
月光底下他带着冷冽的气息, 眉目低垂,又似有些疲倦,明雪霁心里一软:“你去哪里了?”
“圆山。”元贞保住了,低头在她颈子里吸了一口气。
淡淡的香气,还有暖意,心里一下子便热乎乎起来。凉凉的唇挨过去,轻吻一下:“我去看看我娘。”
心里软到极点,明雪霁情不自禁, 抚了抚他的头发:“没事吧?”
“没事。”元贞闷闷的声音。
兵权前几天就已经移交, 今天又弃了王印,但陵园那些守墓的士兵并没有走,军中汉子有血性,认准了便不会轻易放弃, 他这些亲兵都决定与他共进退。元贞揉揉明雪霁的头发, 弄得发髻乱了, 便用手指缠着一绺,绕来绕去:“冷不冷?”
“不冷。”明雪霁总觉得他身上带着山间的清寒气, 他一向穿得少,如今身上也只是单衣,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你冷吧?”
“不冷。”元贞道。
这说的都是什么蠢话。你冷不冷,不冷,那么你呢。这样透着傻气的话从前听见了是要嗤笑的,如今竟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元贞觉得古怪,但她抱在怀里,便也懒得深究。也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吧,透着傻气,蠢气,但心里又是软的,暖的。
将她又抱紧些:“我这几天就住山上。”
王印已经弃了,王府和别院他懒得回,等消息传开后朝堂上必是一片喧嚷,接下来几天只怕会有很多人找他,想想就烦。“我让人把上下山的道路封死了,谁也不见。”
明雪霁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元贞又弄下她一绺头发,往手指上缠:“没怎么。左右不过是朝上那些事,吵死了。”
想都想得到他们会说什么。疆域只是暂时清平,必要将帅守边,才能威慑戎狄。不可意气用事,当以大局为重。人言可畏,须得谨慎从事,陛下也是为你好。真是可笑,他又不是非得当这个王爷不可,为将者沙场拼命就已经够了,还得掺和这些帝王心术,烦不烦。
明雪霁猜测着:“他们想让你回去?”
“大概是吧。”元贞忽地一笑,又揉揉她的头发,“你居然猜得到?聪明。”
明雪霁脸上一红。她哪里知道这些朝堂上的事?不过是瞎猜罢了。皇帝对他那么不好,他还能稳稳坐着镇北王位这么多年,必是国家离不开他,那么他突然辞了王位,那些人肯定是要劝的。只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夸奖也觉得怪怪的,半真半假,像是取笑她一般,只不过这取笑,又没什么恶意。“那你准备怎么办?”
“管他呢,狗屁的王位,谁愿意坐谁坐。”元贞又向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说这些,扫兴。”
发髻已经彻底揉乱了,明雪霁躲开他的手,不得不拆下簪环,重新挽发:“你给我全都弄乱了,我得重新弄。”
叮叮咚咚的声响,她把那些小小的钗子、簪子一件件往瓦片上放,头发像水波一样披散下来,她很瘦,头发又厚又密,满满地披了两肩,她的脸掩在其中,尖尖的下颏,乌黑的眼睛,那么小小的,软软的,那么可爱。元贞慢慢靠近,忽地捧住,吻上双唇。
“别,”她一下子就软了,靠在他怀里微微喘着,“下面还有人。”
还有人,又怎样。该死的邵七事事都要拦着,就是要让他看看,她是他的人,休想拦得住他。
大手握住,头发攥在指缝里,想攥紧,又总是滑出去,元贞微微闭着眼。很软,很香,真想吞下去咬住了,牙齿缝里都是痒,忽地向她嘴唇上咬了一口。
明雪霁低低叫了一声,用力推他:“疼。”
“那我让你也咬一口,”元贞带着笑,粗重的呼吸,“还回来。”
谁要咬。明雪霁涨红着脸。他总是有很多歪理,难缠得很。极力推开他的脸:“你别闹了,让我好好梳头。”
更多的发丝滑下来,围得他的肩上也是,凉凉的蹭在脸上,越发痒得厉害了。元贞咬牙,吐一口气,慢慢松开了。
她得了自由,果然开始梳头,胳膊抬着,小小的手放在脑后,手指头细细的,灵巧得很,就看见乌黑的发丝在白白的手指间绕来绕去,挨在他肩上的头发被拿走了,编进发髻里,她又要拿,元贞看着,忽地一伸手,将她刚挽好的发髻扯开了。
发丝一下子又落下,沾在他肩上,她有点发急,柔软着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元贞笑出了声:“没事,你再弄,我不吵你。”
她果然又开始挽,手指头一点一点,把散下来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她这次学乖了,不弄那些复杂的形状,只是盘了一个圆髻,她一只手固定住发梢,另只手来拿簪子,元贞抢在前头拿起来:“我帮你。”
她便抬着手等着,孩子气的天真,元贞凑近了,作势要帮她簪上,忽地拉开她的手,发梢烟花似的,旋转着跳跃着,刷一下便又散开。
“你做什么呀?”她有点急了,兔子似柔软的抗议,“全弄乱了。”
元贞大笑起来。她怎么这么好骗,他说帮她,她就真的信了。握住她长长的发丝:“我给你弄。”
“不要。”明雪霁有点郁气,他怎么可能会梳女人的发髻?多半又是闹她,“你又不会。”
“我会。”元贞不由分说,果然替她梳了起来。
他并不会梳女子的发髻,但男人的发髻总是会的,打仗着急的时候,总是胡乱挽一把就走,大不了就这么给她梳。攥在一起握住了,抬得高高的在头顶,又绕起来挽住,她头发太厚了,他手劲大,怕弄疼她,便刻意收着力气,于是那密密的头发又松下来,歪歪扭扭的,不怎么成样子。
明雪霁想看,看不见,又不敢乱动,怕扰得他没法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在头上游移,蹭着头皮,让人发慌的痒。四周安静得厉害,能听见秋虫远远的鸣叫,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比一天圆,明亮地悬在头顶,又把他们的影子拖在旁边。
纠缠的契合的,淡淡的两条影。
脸上越来越热,呼吸紧张起来,听见他突然喑哑的声:“好了。”
明雪霁不敢回头,低着眼皮看着自己的影子,头顶上一个发髻,怪怪的模样,他果然不会梳女子发髻,便给她梳了男人的,让人想笑,心里又发着烫,想哭。这是他呢,从前那样仰望,看做天神一般的存在,如今在这夜里,一点一点,给她梳着头发。
她又怎么配。
肩膀被握住,他扳住她扭过来,与他正面相对,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晦涩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她,明雪霁躲避着他的目光,不肯让她看见发红的眼梢:“我,我重新梳吧。”
“不。”他一把攥住她正要抬起的手。
月光底下她白而素净一张脸,小小的,柔软的曲线,光滑的皮肤,头顶那个发髻不伦不类,按理说是可笑的,可她突然不做妇人打扮,又是那样干净到稚气的模样,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般的,砰砰乱跳起来。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一向没什么耐心,唯独对她,一再破例。他不想再等了。元贞垂目,唤她:“簌簌。”
像是有什么突然从心尖拨过,颤栗的软,谁知道她的名字,能被他叫得这样缠绵。明雪霁侧着脸,喃喃的,嗯了一声。
“簌簌,”他的脸越来越低,双唇拂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以后我天天给你梳头吧。”
双唇拂过的地方一阵阵热意,像是火烧着,明雪霁在迷乱中摇着头。怎么能行呢,他梳成这样,会惹人笑话的。
发髻挽得太松,她一摇头,就跟着乱晃,像雏鸟的喙,元贞觉得可爱,伸手轻轻扶了一下:“嫌我梳的不好?”
是不好,谁会给女人梳个男人的发髻呢。可是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他越来越近,烫得很,吻她的眼睛:“你怎么又哭了。”
为什么哭呢,自己也说不清,只是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呼吸开始艰难,像失水的鱼,挣扎着又向往着。
舌尖尝到了淡淡的咸味,她哭什么呢。元贞想不明白,嫌他梳得不好?那也不该哭呀。嘴唇一点点移过去,吻干她眼角的泪,带着咸,游移,脸颊上,鼻尖上,一切妥当不妥当的地方,毫无章法的亲吻。哪里都是软的,香的,根本停不下来。“那么你给我梳吧,天天都要你梳。”
明雪霁听懂了,说不出话,害怕着,卑微着。那突如其来的问题,时刻横亘在心上的问题,嫁,还是不嫁。可他怎么配。
“这么久了,想好了吧?”元贞低低地说着,“嫁给我。”
那些快到极点,慌张散乱的心跳突然都停止,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声音顽固地,片刻不停响在耳边:“嫁给我。”
眩晕着,一切都不清醒,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她该说出来的,可此时又不舍得说,便只是沉默。再拖延一会儿吧,就算她不配,她也这样贪恋此刻的温存。
影子拖在身旁,漫过屋瓦,底下还有一条影子,邵七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默默等在下面。
明雪霁一个激灵,急急挣脱元贞。
慌张着想站起来,又站不稳,踩得屋瓦一片乱响,元贞起身,扶住她的腰让她站稳了,温存一扫而光,沉着一张脸往下看:“你来干什么?”
“我也不想来,”邵七依旧背对着他们,没有转身,“可是王爷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谁听不见。”
元贞进来不久他就知道了,原本想替他们掩藏形迹,结果元贞却是毫不准备隐瞒的模样,那样大声地笑,让他想装糊涂都不行。“下来吧,晚上冷,别让她着凉。”
有他在,怎么会让她着凉。他一直抱着她,就是怕瓦片太潮,怕瓦片硌着她。元贞轻嗤一声,想怼回去,看见明雪霁羞红的脸,到底又没忍心,抱着她一跃而下,稳稳站住。
她刚一站稳,立刻便撇下他往邵七跟前走:“哥。”
白天里还是表哥,转眼之间,就成了哥。叫得好不亲热。元贞一把拽住:“回来。”
“我该回去了,”她仰着头看他,柔婉的姿态,“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你还得上山。”
上山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赶过夜路。元贞只是握着不松手,邵七咳了一声:“时辰不早了,这一整天不好过,让妹妹早点歇着吧。”
元贞顿了顿。这一整天的确是不好过,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曾闲,连累她担惊受怕,几番奔波。心里漾起柔情,默默松开了手。
他掌心带来的温暖消失了,心里一阵空荡,明雪霁低着头走回邵七身后,羞耻着留恋着,听见邵七道:“我送王爷吧,请。”
靴声橐橐,元贞从身边走过,他突然停住,明雪霁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他漆黑一双眸子,他声音突然低下来:“我走了。”
衣衫带起一阵风,他转身离去,明雪霁站在原地,留恋,惆怅,默默望着。
元贞越走越快,穿过一重重院落,附近种着桂花,夜风里暗香浮动,让他蓦地想起某个夜里带她出去时,风里也是这样浓烈的甜香气。其实算算日子并没过去多久,只是一想起来,总觉得很久很久,就好像隔年隔月,早早地就刻在心里似的。
“王爷以后再来找舍妹,还是走大门的好。”身后邵七不紧不慢说着话,“此时不比从前,还是留意些,免得落了别人口实。”
“要你管。”元贞头也不回。
“我是不想管,可我要顾虑舍妹的闺誉。”邵七依旧是平静的口吻,丝毫不曾动气,“今日的情形王爷也看得清清楚楚,礼义廉耻,任何一个字拿出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元贞步子稍稍放慢,轻嗤一声:“我会护着她。”
“便是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是人。有句俗话叫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王爷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妥当。”
元贞回头:“你想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邵七笑了下,“王爷请。”
大门就在眼前,元贞迈步出去,听见邵七在身后又道:“还有件事要告知王爷,我早已定亲,情有所钟。”
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立刻又抿得平直,元贞轻哼一声:“关我……”
想说屁事,到嘴边硬生生又改成:“甚事。”
脚步无端轻快起来,抓起缰绳一跃上马,往障泥上踢一脚,迎着微凉的夜风,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邵七转身回头,想笑,不觉又叹口气。看他们亲亲热热,不免让他想起那人,天海茫茫,如今她,又在哪里?
翌日清晨,明雪霁起了床正在梳妆,丫鬟进来通报:“王爷来了。”
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这么一大早就到了,岂不是天不亮就起床下山了?大约连早饭也没有吃吧。
一想到这里立刻担忧起来,忙忙挽好头发出去,元贞等在院子里,扬眉向她笑:“来了。”
清晨的阳光给他明朗的容颜镀上一层暖暖的金光,他眼神明亮清澈,像天上的星子,明雪霁不自觉地连呼吸都屏住,半晌才道:“你吃饭了不曾?”
吃饭,吃饭,看见他不问别的,就只想着吃饭,她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元贞觉得不满,然而心里又是温存的,一粥一饭,烟火气息,最平凡最不起眼的事情,却让人那样觉得安稳。快步走近:“没呢。”
“那,一起吃吗?”明雪霁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搜肠刮肚想着。
他低头看着她,又是一笑:“好呀。”
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给我过去。”
他唇边那个深深的酒窝久久不曾消失,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明雪霁忙忙低头,手被握住了,元贞轻快的语声:“你带我过去。”
其实明雪霁自己,也并不怎么认得路,昨天才到,也就才去那边吃过一次饭,然而此时被他拉着,身不由己便往前走去,走出几步才发现,说什么她带他,其实他根本就认得道路吧,引着她穿门过户,径直来到邵七院里,邵七刚刚打完拳,拿着帕子擦汗:“进去坐吧,马上摆饭。”
依旧是海州风味,带着咸鲜味的粥饭,半海味半菜蔬,蚝仔烙金灿灿的撒着小葱,明雪霁犹豫了一下,夹了一块放在元贞碟子里:“你尝尝。”
昨晚她吃过的,很好吃,她总是不由自主,想把一切好的,自己喜欢的分享给他。
元贞一口吞下。行伍之人,吃饭快得很,然而此时咽下去,又觉得不对劲,该仔细尝尝的,她头一次给他夹菜,怎么能这么草草就完事了。下巴冲那盘蚝仔烙一点:“再来点。”
明雪霁果然又夹了一块送过来,元贞不等她放下,头伸出去一点,余光里瞥见邵七盯着,便又顿了顿,拿筷子从她筷子上接过,轻哼一声。
真是碍事,若不是他在,他就直接凑上去吃了。
夹着那快蚝烙送进嘴里,慢慢咀嚼,外皮酥脆内里滑嫩,这种口感其实他并不怎么中意,但是她夹给他的,便觉得分外好吃,下巴又向那边一点:“再来。”
明雪霁便又去夹。笑意含在眼中,元贞想,她怎么这么乖,要干嘛就干嘛,自己都顾不上吃饭了。
邵七独自拣着他们没吃的吃了几口,比起昨晚,今天他的话少得可怜,实在是插不上嘴,他们虽然说的也不多,然而这稠密亲昵的气氛,他坐着在这里,也就显得十分没眼色了。
也就难怪元贞方才横他一眼,极是不满的模样。
耳边听见元贞说道:“吃完饭跟我上山。”
邵七抬眼,看见明雪霁犹豫的神色:“有什么事吗?我想去铺子那边看看。”
“这两天先别去,”元贞夹一块鱼肉放她碟子里,“明家那边不清气,只怕他们要过来罗唣,我已经托了杨姑姑先帮你照应着。”
邵七笑了下,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昨夜他连夜让人押明睿和赵氏出京,明家所有的金银细软也都带走,房契地契收回,几间商铺一夜之间搬空关张,就连计延宗盯上的,东大街那所宅院,昨夜也派人收回来了,计家人深更半夜被扫地出门,听说暂时住在客栈里。
他们不敢来找他,但很有可能会去铺子里找她,软硬兼施,哭诉吵闹都有可能,虽说她现在也能应付,但没必要跟这起子小人纠缠,他本来也打算让她这两天先别过去,没想到元贞抢在前头办了。
半晌,明雪霁点头:“好。”
不自觉地想起那夜他抱着她骑马过去,她围着被子,惊惧害怕,看见高大的苍灰色山影,沉沉地压下来。脸上不自觉地红透了,这次再去,会是什么情形呢。
近午之时,明雪霁与元贞同车来到圆山脚下。
进山的大道上设了路障,士兵们盔甲鲜明把守住两边,从半开的窗户里,明雪霁看见路障前停着许多车轿,又有许多官服朝靴的人等在路边,不知是谁喊了声王爷来了,呼啦啦,一大群人都往车前涌,边跑边喊:“王爷,王爷!”
嗒,元贞关上门窗,又栓上锁扣,明雪霁在他怀里,听见外面各种各样声音叫嚷着,苍老的年轻的,字正腔圆的官话:
“边事未定,国不可一日无王爷,王爷不能甩手不管呀!”
“臣已上书进谏,只求王爷早日还朝!”
“国事为重,情爱为轻,王爷岂能为了个女子,弃大雍百姓而不顾!”
车轮毫不停留,快快越过,将这些嘈杂全都抛在身后,明雪霁低着头,心绪沉重到了极点。若不是她,他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果然,只能成为他的污点。
耳朵上突然一疼,元贞咬了她一口:“又瞎想什么。”
喉头哽着,明雪霁说不出话,听见他低缓的声:“就算没有你,早晚也有这一天,你这都是什么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又让她怎能不胡思乱想,不觉得是自己的缘故。眼角湿着,明雪霁哽着声音:“王爷,都怪我。”
“跟你没关系。”元贞一口否定,“不准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车子慢慢停住,明雪霁从门缝里望出去,看见青松翠柏,山花烂漫,他们到了半山腰。
第72章
山道蜿蜒着通向陵园, 明雪霁被元贞挽着,与他并肩往山上走去。
山脚下那些大臣大约是看见了他们,越发骚动起来,叫喊声隐隐约约传进耳朵里, 让人如芒刺在背, 心绪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别理会,就当是狗叫。”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 掌心的热意透过皮肤传过来, 让她惶惑的心境一点点安稳,“那些人一大半都是皇帝派来试探的, 哪是真心为国事着想。”
那么另一半,也还是真心盼着他还朝的吧。她从很早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威名,有他在,戎狄才不敢轻举妄动,大雍又怎么能少了他。“王爷……”
“别叫王爷,”元贞打断她,“我表字松寒。”
明雪霁脸上一红, 男女之间, 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叫表字,她怎么敢。
“今天只有你跟我,”元贞攥住她的手紧了紧,“不准再提那些败兴的玩意儿。”
明雪霁看见那些侍卫都离得很远, 大约是得了他的吩咐, 不要打扰他们的缘故, 他诸事筹划了,只要跟她安安静静一起待在山上。
山道刚刚修葺过, 道边的沟渠培着新土,淡淡的清气,他拉着她的手不紧不慢走着,转过一道弯,山脚下吵嚷的声音全然听不见了,路边横生一株苍耳,闹哄哄地全是满身倒刺的果实,元贞一脚踩倒,跟着揪下一颗两指一弹。
嗖一声,苍耳飞出去打在远处树上,枝叶间一只斑鸠咕咕叫着,拍着翅膀飞得远了。明雪霁被他拉着从边上走过,裙角拂过,想起从前在乡下打柴时,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沾到苍耳,回家总要摘好久,那边山上也有斑鸠,咕咕咕,咕咕咕的叫着,越发显得空山冷寂,就算大白天里,也让人觉得害怕。
不过现在,有他,她不怕了。
鼻尖突然酸楚得厉害,情不自禁,握紧了元贞的手。
元贞觉察到了,十指相扣,将她紧紧握住,转过脸看她:“怎么?”
“没什么。”明雪霁低头,忍住落泪的冲动,慢慢平复着声音。
哪怕邵七说她很好,哪怕邵七说她没有什么配不上的,但事实就是事实,她嫁了人,整整三年,还有过一个孩子,那些现在泥潭里的日子,与万人仰望的他,怎么都是不相配的啊,即便现在这样的温存时光,也好像是投来的一样,让人在沉迷中,总带着忧伤。
就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了。
“怎么又哭?”耳边传来元贞低低的声音。
他停住步子,弯腰低头,指腹抚过她的眼梢,稍稍有点潮,但并没有掉泪,不过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都变了,准是想哭。“又想起什么了?”
“没什么,我没哭。”明雪霁吸着气,抬头向他一笑。
明亮柔软,是他很少看见的笑容,她笑得实在太少了。元贞心里漾起一股柔情,摸摸她的头发:“没哭就好。”
这次,他倒是没把她的头发弄乱。
微微的山风吹着,长长的山道上他们两个脚步紧紧相连,元贞在说话:“我小时候经常来。”
他望着前面,明雪霁便也跟着望过去。山道在此处骤然开阔,秋日的天空高而深远,悠悠荡荡几朵白云,树木的枝叶半黄半绿,地上零星的野花,他并不曾修缮这里,一切都还是山野原本的模样。
“我母亲喜欢这里。”元贞是轻缓的调子,幽幽的,他的目光也是。
明雪霁看着他,有一刹那很想知道他母亲的模样,会不会像他一样,唇边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
“在宫里那几年,我总想着等我回家去了,母亲不知道该有多高兴,”他慢慢向前走去,“结果等我终于回去,母亲已经快不行了。”
明雪霁鼻子一酸,不自觉地,抱了他一下:“没事了。”
他用力回抱住她,抱的那么紧,她的脸帖在他心脏的位置,听见浑厚的,有力的心跳,他慢慢抚着她的头发,嗯了一声:“我知道,没事了。”
山风微微的抚着脸颊,他有很长时间没再说话,她便也没做声,只是偎依在他怀里。这是她头一次,这样主动,这样抛弃了所有顾虑,认认真真与他拥抱,万虑皆空,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她想抓住,想拥有的一切,无非是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她,挽着手继续往前走。明雪霁嗅到他身上雪后灌木的清气,与这山野的气息那样契合,他一定,也是很喜欢这里的吧。
让她,也有些喜欢这里了。
抬眼,看见不远处的白墙灰瓦,陵园到了。心里不觉便开始忐忑,步子越走越慢,他停下来:“怎么?”
“没,没什么。”明雪霁定定神,目光越过他,看向陵园。寻常显贵人家的陵园总摆着许多石人石马,到处种植松柏,这座坟简简单单,萋萋的青草,遍地的野花,还有几株桂树,也许都是他母亲生前喜欢的吧。
“走。”元贞拉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穿过大门,踩着柔软的草地来到坟前,明雪霁犹豫着,元贞已经跪下了,她不由自主也跟着跪下,正午的阳光把影子压得很小,一点点地跟在旁边,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向下叩头。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也跟着叩头下去。抬眼,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娘,松儿来看你了。”
突然很想哭,眼泪涌出来,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喉咙堵着,听见他还在说话:“娘,我要成亲了。”
泪眼模糊中,他伸手搂住她,带着温存的笑意:“我把她带过来了,娘你看看,好不好。”
***
城东,客栈。
门外不停有人走动,闹哄哄的怎么也没个消停,计延宗歪在床上,沉着脸拧着眉。
他们是半夜被邵七的人从东大街赶出来的,昨天挨了元贞几个窝心脚本来就有内伤,大半夜里拖家带口找住处,连气带冻,客栈房间又不隔音,后半夜也不曾睡着,此时昏昏沉沉,觉得伤势又重了几分。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的嘈杂声猛然响起,随即又被关起的门隔住,蒋氏端着药走进来:“英儿,起来吃药了。”
计延宗撑着床头,勉强坐起来:“怎么是你在忙,素心呢?”
蒋氏端着药碗凑在他嘴边,冷哼一声:“一大早起来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还想再说,看他脸色难看,忍住了又没说,计延宗慢慢喝着药,苦得很,黄连一样,像他的心境一样。
咣!门又被撞开,张氏慌慌张张闯进来:“坏了坏了!你丈人两口子都不见了!他家几间铺子也都搬空了,门都没开,外头还贴着易主的告示!”
门开着,外头来来往往,说话声吵架声东西响动声,乱哄哄直往耳朵里钻,计延宗拧眉:“把门关上。”
“还关什么门呀!”张氏嚎哭起来,“我的钱啊,我辛辛苦苦,牙缝里省下来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整整三百六十一两银子!都让你丈母娘弄走了,现在他们人也没了,老天爷呀,钱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吵得很,吵死了。计延宗一口气喝干药:“闭嘴。”
声音不高,森森地都是冷意,张氏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停住。
“关门。”听见他又道。
张氏不由自主走去关了门,计延宗抹掉嘴边的药汁,冷冷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孟元还在,邵七还在。明家的钱应该都在邵七手里。你手里可有文书契约?”
“没有啊,刚给了你丈母娘,还没给我收条,他家就出事了!”
没有收据,全靠一张嘴说,谁肯认这笔账。计延宗沉着脸:“没有收据,连我也没有办法。”
张氏愣了半天,嗷一声大哭起来:“那怎么办?你快想办法呀,你不是状元吗,你做着官连皇帝都看重你,你快点给我要我回来!”
吵死了。计延宗大喝一声:“闭嘴!”
使岔了气,一阵激烈的咳嗽,肺都快咳出来了,张氏果然闭了嘴。计延宗咳得带泪,死死盯着她:“那些钱本来也不是你的,有什么可哭的。”
都是她的首饰衣服,她一点点卖掉,填饱了这个贪婪的老妇人。如果张氏不是这么贪婪,她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艰难,对他的恨意也许就不会那么深。
张氏也知道他说的是明雪霁,张着眼睛分辩:“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是我儿媳妇,孝敬我难道不是应该的?”
“儿媳妇?呵。”恨意涌上来,昨日那耻辱的一幕幕不停闪过,计延宗压着喉咙里的腥甜,“昨天你在陛下面前,不是说我跟她不是夫妻么?她是你哪门子的儿媳妇?”
最后一字说完,喉咙里再也压不住,呕一声吐出一大口黑血,蒋氏吓得腿都软了,拼命拿袖子来给他擦,计延宗拨开她:“无妨,是里头的淤血,吐出来更好。”
张氏也凑过来作势要擦,嘴里说道:“我,我都是没有办法,都是你丈人逼我那么说的,说我只要那么说了,他就把钱还给我!”
要钱?计延宗冷笑,蠢。昨天那情形,是个人就知道明睿自身难保,还指望他还钱。向后挪了挪,靠着床头:“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你就当吃一堑长一智吧。一个月三分利?笑话,就算高利贷也没这么放的,你若是先问我一声,也不至于都打了水漂。”
“我问了素心啊,雪娘我也问了!”张氏抽抽搭搭地哭,“天啊,这么多钱,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计延宗怔了下,原来,问过她了。她竟然没拦着。她一旦变心,心肠硬得很,竟眼睁睁看着张氏跳火坑。
心里涌出迟钝的恨意,又有复杂难辨的,不知道是爱是恨的情绪。她完全变了,现在的她,是理想的,与他旗鼓相当的妻子,可她,再不是他的妻了。
喉咙里又翻腾起来,急急拿袖子堵住,又是一大口黑血。
笃笃两声,门被敲响了,有些熟悉的声音:“计翰林在吗?”
计延宗听出来了,元持。忙抬高声音:“在。”
门开了,元持拄着拐慢慢走进来:“计兄。”
他向蒋氏和张氏行了晚辈礼,带着谦和的笑意:“计兄可方便说话?”
蒋氏到底是官太太出身,见机得快,连忙拉着张氏出去,又关了门,计延宗在床上抱拳行礼:“抱病在身,没法下来见礼,还请世子见谅。”
“无妨,”元持笑了下,自己寻了椅子坐下,又把拐杖靠在边上,“那是我兄长,我吃过他无数次亏,知道他的厉害。”
计延宗扯扯嘴角,没什么笑意的笑。元持四下一望:“这里太简陋了,计兄如今伤重,并不利于调养,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还有一处宅院空着,不如计兄搬过去暂住?”
计延宗点点头:“世子先说说,想让我做什么?”
“计兄是聪明人,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元持笑起来,“我想请计兄暂时放明氏一马,让她尽快与我兄长成亲。”
心里猛地一疼,像被人撕扯住,恨恨拧着。计延宗强忍着呕血的冲动,慢慢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元持还在笑,他五官俊秀,容貌偏于阴柔,笑起来时还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我兄长除了脾气不大好,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眼下这场婚事,大概就是他身上最大的污点,只要亲事做成了,我兄长这辈子都不大容易翻身,有些事就方便做了,譬如计兄这夺妻之恨。”
夺妻之恨。事实虽然如此,听到耳朵里还是像重重挨了一耳光。计延宗沉默着,许久:“朝中应该有许多支持他的官员。”
“我知道,”元持又笑了下,“今天早朝时已经有五六个人联名上奏,请我兄长还朝,散朝后还有许多人结伴去了圆山,想要当面劝说。不过只要他娶了明氏,那些人又有一大半会偃旗息鼓,就算那些死忠,也得重新掂量掂量利害才行。”
是啊,他一辈子工于心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强夺人,妻,物议沸腾,还要娶这个别人的妻子做王妃,不说别的,便是那些高门贵妇以后参见镇北王妃的时候,一想到上座的是个出身卑微,嫁过人还怀过孩子的女人,心里又该多么不甘。
这些不甘和议论积累起来,就会慢慢瓦解掉元贞多年战功积累的声望,这些年北境清平,短期内也不会打仗,他再想恢复声望,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娶明雪霁,的确是击垮他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
可是,让他怎么甘心,怎么能忍。计延宗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我也知道计兄是性情中人,其实也很简单,”元持不紧不慢说着,“等他们成亲之后,计兄想如何参奏便如何参奏,只不过暂时容忍一时,况且以计兄的才干,服朱紫是迟早的事,到时候我兄长必定落魄不堪,两相对比,明氏自然会重回计兄怀抱。”
计延宗看他一眼:“她不是那种人。”
若她是那种贪图富贵,见异思迁的人,事情反而好办了。
“那也好办,如今我兄长无非是仗势强夺,等我兄长什么也没了,计兄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元持笑笑的,“总比现在这样拿他毫无办法强。”
心绪翻腾着,耻辱之中,又有淡淡的快意,计延宗道:“然后呢?”
“弟虽不才,在京中也认得几个朋友,计伯父的案子若是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元持道,“况且以我猜测,这个结果应当也是陛下乐于看见的,计兄这事办好了,在陛下面前也是大功一件。”
皇帝乐于看见的,大约是他顶着一顶绿帽子,站在朝堂上时刻提醒别人,元贞曾犯下什么罪责。以他的耻辱为代价,换元贞永世不得翻身。
计延宗慢慢地,笑了一下:“好。”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选。堂堂状元,清贵翰林,在皇帝,在这些世家高门眼里,也不过是条狗。办好了这件事,也许才能换来父亲的案子重审,他会熬过去的,那三年他都熬过来了,就算再难再苦,他都能爬上去,到时候,元贞加诸于他的一切,他会加倍讨回来。
“计兄真是爽快人。”元持点头,“那么我就不叨扰了,计兄先收拾收拾东西,晚些时候我派人来接计兄过去。”
他站起身拿过拐杖,计延宗又叫住:“这门亲事,国公怎么说?”
“家父不同意,”元持笑着,“家父最看重的就是我兄长,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毁前程。”
“那么世子得看好国公,免得我这头忍耻,你那头出事,前功尽弃。”计延宗想了想,“还想请教一下,世子与元贞手足兄弟,况且元贞封王,世子才能坐稳这个世子的位置,又何必非要拉他下马?”
元持回头,顿了顿:“计兄是怕我虚情假意,诓骗你么?”
计延宗摇头。他倒是不怕,他对于人心曲直自诩还是了解几分,元持是真的恨元贞,恨到宁可自己受重伤,也要给元贞下套,只是,为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元持拄着拐,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计兄应当知道我兄长六七岁就被带进宫中教养吧?”
“知道。”计延宗低头,“名为教养,实则。”
后面两个字他没说,元持替他补全了:“实则为质。彼时家父手握重兵,先帝不大放心,于是家父到了燕北后就纵情酒色,想要以此避祸。”
起初只是做做样子,毕竟元再思与顾氏结发夫妻,当年恩爱甚笃。只是做着做着,酒色迷人,渐渐弄假成真,国公府里的姬妾越来越多,其中最受宠的,就是他的娘亲。
顾氏是个重情的人,丈夫变心,唯一的儿子又不在身边,从此郁郁寡欢,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后来我兄长回来了。”
许是元再思的计策起了作用,宫中对元贞管束越来越松懈,元贞逃了出来,回到燕北看见顾氏的模样,当即发作。“跟家父大闹一场,还动了手。”
也许是元再思忌惮元贞,也许是元再思突然良心发现,总之六七年里酒色无度,元贞一场大闹过后,突然都改了。元持轻轻笑着:“家父后悔了。”
将昔日那些宠爱的姬妾全都遣散,一大半发回家中,生了儿女的不好回去,统统关进家庙念佛。“我母亲后来死在庵堂里。”
二十出头花枝一般的人,原本那样风光荣耀,突然成了没剃度的姑子,一辈子都要守着青灯古佛,母亲的委屈不甘可想而知。顾氏又拖了一年多,在元贞立下第一场大功后咽了气,母亲只比她多活了十来天。说到底跟母亲有什么关系呢,元再思要纳妾,难道母亲能拒绝?元贞那么一闹,所有的报应却都落在母亲头上。元持笑了下:“让计兄见笑了。”
计延宗从只言片语中,推测着事实的真相,摇了摇头:“我这副模样,还谈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忍一时之耻,图将来大计,计兄不可妄自菲薄。”元持柱好拐杖,“弟先告辞,计兄保重。”
走出门外,低声吩咐手下:“盯着点。”
屋里,计延宗拥着被子,默默坐了一会儿。
忍一时耻辱,让他们先成亲,再图后计。只是如此一来,他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那样恨她,偏偏心底最深处,还是割舍不下。
门突然开了,明素心抹着眼泪走了进来:“英哥,我找了整整一天,怎么都找不到我爹娘!”
计延宗看她一眼,她衣衫讲究,鞋袜干净,脸上虽然有泪痕但并不显得很狼狈,拿手帕擦泪的姿势依旧是风雅的,家里的车马早就被邵七弄走了,她奔波大半天,怎么还能这般齐楚?是坐了谁的车马?“你去了哪里?”
“先回了家,因为到处找不到我爹娘,又跟我大哥去几家铺子看了看,铺子也都关张了,家里所有东西都被邵七抢走了。”明素心抽抽噎噎的,“后来实在没办法,你又病着起不来,我和大哥就分头去找朋友帮忙。”
朋友。计延宗冷冷一笑:“是去找周慕深了吧?”
夕阳下时,明雪霁在花神庙前下车,元贞扶着她,等她刚一站稳,立刻追问:“答不答应?”
落日斜辉映着他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温暖的柔光,贪念从不曾像现在这么深,明雪霁望着他:“你让我再想想。”
第73章
月亮升起来时, 明雪霁独自坐在窗前。
桌上的瓷瓶里插着一枝桂花,幽甜的香气染得满身满屋都是,元贞从山上给她折的。如今对着这花,不觉又想起他, 想起与他并肩跪在顾氏墓前, 他说,要成亲了, 带她过来给母亲看看。
他是那样好啊。眼睛热着, 明雪霁看着那支桂花,心里刀割一样, 连呼吸都是疼。
让她如此自惭形秽。如果是三年之前遇到他,该有多好。
门敲响了,恍惚中也没听见,直到邵七走到面前,轻声唤她:“妹妹。”
明雪霁猛地回过神,来不及擦泪,慌张着起身:“哥哥来了。”
邵七看见了她的眼泪,她躲闪着, 试图不被发现地擦掉, 他便装作没看见,并不戳破:“看你屋里一直亮着灯,就过来看看你,怎么, 睡不着吗?”
“还好, ”明雪霁偷偷抹掉眼泪, “哥哥坐。”
邵七坐下了,看她忙着去倒茶, 连忙又起来,笑道:“晚上不吃茶,吃了越发睡不着了。”
“是晒的白菊,不是茶。”明雪霁拿过茶盅,添上热水。
邵七低眼一看,一朵朵干花冲了水,瞬间在白瓷茶盅里活过来,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晃动,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从前出海的时候,像菊花、金银花,乃至荷叶、淡竹叶这些,每次也都要带上一大包,和茶叶一起喝,不然总容易上火,满嘴长泡。”
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向往:“出海很辛苦吧?”
“也辛苦,也不辛苦,辛苦是因为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载,时常一个多月都在海上飘着,四周茫茫的全都是水,什么也见不着。”邵七笑道,“不辛苦是因为我喜欢,我六七岁就跟着阿爹出海,已经习惯了,过阵子不出门还觉得闷得慌。等妹妹回家时,我带你坐船去近海转转。”
“好呀,”明雪霁沉重的心境轻快起来,她一直很想看看海,也许是因为母亲出生在那里的缘故,每次听见大海,都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我盼着早些回家呢。”
“回家容易,”邵七抿了一口茶水,抬眼,“只是妹妹跟王爷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明雪霁低着头,听见邵七唤她:“妹妹。”
抬眼,邵七看着她,目光清明:“我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看轻了你自己。”
明雪霁说不出话,怔怔望着他。是她看轻了自己,还是她本来,就不如人?
“嫁过人不算什么,有过孩子也不算什么,王爷看重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地位,或者你有没有嫁过人。”邵七慢慢说道,“况且嫁过人,也根本不是什么污点。”
明雪霁心底一颤。那些耻于说出口的顾虑,那些只能独自咽下的苦楚,此时突然,迫切地想要问清楚。转过脸不敢看他:“真的?”
“真的。”邵七语声恳切,“你就是你,嫁过人也好,有什么过往也好,正派人都不会因此看轻了你,如果是那些心术不正的,他们怎么看你,你也不必理会。”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他的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从不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些,嫁过人,有过孩子,如今还想着要不要跟别的男人成亲,女诫上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说不专一的女人老天都要惩罚,她一条条全都犯了,她不怕老天惩罚,她怕的是配不上元贞,成为他的污点。
“妹妹是女中豪杰,王爷也是条真汉子,”邵七笑意温和,“在我看来,你们再般配不过。”
女中豪杰?明雪霁不敢信,心里又发着热。从没有人这么形容过她,她一向懦弱,没什么见识,他们都说她什么都不懂,除了洗衣做饭他们什么都不让她过问,如今邵七,见多识广,带着船队去过那么多地方的人,却说她是女中豪杰。眼睛不自觉地又湿了:“真的吗?”
“真的。”邵七认真地点头。
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足以让人敬重,至于元贞。
初见时印象未见得多好,元贞太傲慢,对他又总抱着敌意,然而几次接触下来,他发现了,元贞看她的目光是纯粹的,喜爱热烈,元贞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一个足以平等对待的人,来看待。
而计延宗这些人,哪怕对她是亲近嘉许,也总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审视,令人生厌。
就凭这一点,元贞也称得上真汉子,如果她愿意嫁,他也乐得促成好事。“妹妹不要把世上那些歪理看得太重,就譬如嫁娶这一条,世上有多少男子再娶,甚至三妻四妾,凭什么独独要求女人贞洁?难道托生成女子,就该比男人多扛几道枷锁吗?我觉得不应该。”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蓦地想起数月之前,她刚刚决定与计延宗和离的时候,也曾满怀激愤这么想过。同样为人,为什么不要求男人贞洁?为什么只因为是女人,就必须被贞洁两个字压得死死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那片刻的念头如此离经叛道,她此后再没敢这么想过,然而此时从邵七口中说出,却像拨云见日,让她阴霾忐忑的心突然找到了出口。明雪霁鼓足勇气,终于将内心藏得最深的恐惧向他说出:“我怕,怕我这样的人,会拖累他。”
“议论是难免的,但王爷应该有打算。”邵七道,“他既然敢提,必定做好了筹划,况且就算人言可畏,只要你们夫妻同心,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夫妻同心。明雪霁听得痴了。她真的可以,跟他成夫妻吗?
“就算有过不去的坎,又有什么可怕的?”邵七笑了下,“跑海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生死时常只是一瞬间的事,人生苦短啊妹妹,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抓紧了,别放过。”
明雪霁看着他,许多话只是说不出口:“哥。”
“别怕,喜欢什么只管去做,”邵七也看着她,目光又好像越过她,看着别的人,别的地方,“有我,有邵家,我们永远在你身后,妹妹永远不会没有后路。”
翌日一大早,明雪霁便醒了。
其实大半夜翻来覆去,并没有睡多长时间,满脑子想的都是邵七的话,贪恋和恐惧对抗着,又有对自己的重新认知,此时起了床,脑子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个开交。
“姑娘,杨局正来了。”红珠进来回禀。
明雪霁连忙迎出去,杨龄装束整齐,道:“雪娘,皇后殿下要见你。”
第74章
宫车稳稳地往前走着, 明雪霁与杨龄对面而坐,忐忑不安:“杨姑姑,殿下找我是为什么事?”
杨龄沉吟着:“多半与王爷有关,这几天上朝时, 争议很大。”
明雪霁知道, 朝堂上的事情她不方便多说,然而昨日在圆山上, 她也亲眼看见了那些急着找元贞的人:“昨天王爷带我去圆山, 有许多官员堵在那里等王爷。”
“他带你去墓园了?”杨龄不由得深深看了明雪霁一眼,她知道顾氏在元贞心里的分量, 肯带明雪霁去拜墓,元贞是真心实意,要娶,“关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明雪霁转过脸,不敢看她。想起邵七的话,人生苦短啊, 好容易有个知心的人。她的贪念, 那些不受控制的,关于未来的奢望,丝丝缕缕往外挣扎,“杨姑姑, 像我这样的, 真的可以吗?”
杨龄思忖着:“你是觉得自己嫁过人, 不敢?”
许久,看见她点点头, 纤细的脖颈不堪重负似的,深深弯折:“嗯。”
“有什么不敢的。”杨龄淡淡一笑,“好也罢歹也罢,是走错了还是闯对了,不亲身经历一番谁也说不准,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认,敢承担后果,就没什么可怕的。”
不管是什么结果,只要你敢承担,就没什么可怕的。明雪霁细细咀嚼着,百感交集。杨龄从来都是端庄沉稳的模样,没想到这样锋芒毕露的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你并不是经不起事的人,”杨龄拍拍她,“自己决定吧,顺从心意就好。”
宫车不紧不慢走着,微风吹得遮阳的碧纱微微作响,明雪霁默默想着。人生苦短啊,她蹉跎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遇到一个知心的,让她如此贪恋的人,好也罢歹也罢,不管什么结果,也许她都该竭尽全力,至少,要试试吧。
车子在城门内停住,邵七等在门外:“妹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明雪霁与他作别,随着杨龄穿过一重重宫门,在坤宁宫门前停住,钟吟秋端坐其中,目光一下子投了过来。
明雪霁定定神,进门行礼,听见她温和的语声:“明夫人平身,赐座。”
宫女端来綉墩,明雪霁谢了座,偷眼打量着钟吟秋。之前几次相见距离都远,此时对面想觑,只觉得端丽秀妍,灿若牡丹,真真是母仪天下的风范。
钟吟秋也在打量着她。眼前柔软温顺的女子与元贞怎么都觉得联系不到一起,先前她也曾猜测过元贞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到此时才知,事实才是最出乎意料的。思忖着开了口:“明夫人近来可好?”
明雪霁连忙起身:“民妇一切都好。”
钟吟秋点点手:“坐吧,不必拘礼,我与镇北王,我们,我们。”
她沉吟了一会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才最恰当:“代国公府与燕国公府世代交好,我母亲去得早,小时候有几年一直在故去的燕国公夫人膝下教养,与镇北王情同兄妹。”
明雪霁低头听着,忽地想到他们自幼一起在宫中长大,十来岁的少年少女,那时候不知又是什么情形?
钟吟秋慢慢说着:“今天请夫人来,是想问问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拖杨姑姑转告一声就好,我和陛下都很挂牵镇北王。”
明雪霁微微抬眼,有点惊讶。来的路上诸般猜测,以为帝后会反对,毕竟上次进宫时,当面争执得那样厉害,便是愚钝如她,也能看出点玄机,哪想到钟吟秋话里的意思,竟是她和皇帝都支持这门亲事。一时想不出为什么,起身道谢,又忍不住看着钟吟秋,百思不得其解。
钟吟秋顿了顿。这双眼睛那么干净,水波一样,绵绵地流淌,让人一望就觉得,那些算计谋划都不该在出现在这样一双眼里。元贞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么?也对,他是个由着情性的人,出鞘的利剑一般纯粹,也只有这样干净柔和的春水,才能消解他一腔孤愤。原本是准备好了的说辞,此时不觉又改了些:“不过近来朝堂议论很多,明夫人还是要有所准备才好。”
这话,又好像是在反对。明雪霁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道:“是。”
还真是十分温顺啊。钟吟秋心里感慨,她虽然年幼时就失了双亲,然而世家贵女,再不济也是锦绣丛中长大,自有一番端严气派,像这样柔顺到甚至有点单纯的女子,在高门贵妇中是极少见的,不觉便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些:“我并不是反对你们婚事,只不过镇北王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其实对他、对明夫人都不是最好的时机,镇北王是个急性子,什么事都恨不得一天之内办好,但为着长久计算,或者再等等,等议论平复些,也许是更稳妥的做法。”
余光瞥见身后屏风挡着的帷幕微微动了动,钟吟秋没再往下说,等着明雪霁的反应。
明雪霁一时想不明白。她似乎是支持,又似乎是反对,让人捉摸不透,然而她的语气态度,又让人觉得她没有恶意,该如何回应?求助地看了眼杨龄,杨龄低着声音:“据实回答就好。”
明雪霁便道:“民妇会把殿下的意思转告王爷。”
钟吟秋笑了下:“他那个脾气,也许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有喧闹声,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很快到了近前,殿外的宫女叫惯了,一时还没改口:“王爷请留步,殿下在内召见,不得擅闯!”
“让开!”元贞的声音。
明雪霁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时,元贞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直直望向她,目光相触,急急忙忙打量她一遍,飞快地走近了,握住她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明雪霁脸上红着,急切中只想替他掩饰,“殿下召我说话,王爷快向殿下赔罪吧。”
“无妨。”钟吟秋摇摇头,看着元贞,“我只是召她说说话,何至于这么着急?”
“是你想召见她,还是皇帝想召见她?”元贞看向她时,神色冷下来,“或者说,是皇帝让你召见她?”
明雪霁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看向钟吟秋,她微微皱眉,依旧保持着喜怒不惊的风度:“你说的都是什么话,自然是我想见见明夫人。”
“现在见完了,可以走了吧。”他不由分说,拉上就走,明雪霁身不由己跟着,又在窘迫中回身向钟吟秋行礼,钟吟秋默默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脚步声渐渐走远,杨龄也起身告退,钟吟秋屏退下人,这才看向屏风后的帷幕:“陛下现在可以出来了吧?”
里面低低一声笑,祁钰慢慢走了出来:“朕倒是没想到松寒这么个人,居然如此情种。”
钟吟秋抬眼看他,他心情似是不坏,笑容轻松:“你好心提醒的那番话,只怕他是听不进去的。”
钟吟秋回想着方才的一幕,也觉得惊讶,从未想到元贞一朝动心,竟是这般模样,然而。“陛下想见她,直接召见就好,又何苦通过我?”
“你难道不想见见她?”祁钰还在笑,“连你也想不到吧,松寒那样眼高于顶的,最后中意的,竟是这样的女人。”
钟吟秋听出话里的轻慢,摇了摇头:“我看明夫人很好,比许多世家女子还好。”
那样干净温柔的一双眼,又怎么能不让人喜欢。
“随便了,反正是松寒娶妻,又不是我,”祁钰笑嘻嘻地趴在椅子上,蹭了蹭钟吟秋的脸,“他喜欢就好。这下你也可以放心了吧?”
钟吟秋抬眼:“大哥。”
祁钰听她语气郑重,低眼望去,她叹口气:“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你撮合这门亲事,是真的想成全二哥,还是不想让他还朝?”
许久,祁钰笑了下:“你心里早就有想法了,还问我做什么。”
殿外,元贞紧紧拉着明雪霁,越走越快:“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明雪霁含糊着:“说了你们小时候的事,又问你今后的打算。”
元贞冷哼一声:“要她管。”
才听说明雪霁进宫时,他是真的有点怕,虽说有杨龄陪着,虽说钟吟秋是个温厚的性子,但祁钰从来不是。她是个没心眼的,他很怕祁钰动什么手脚生事,更怕伤害到她。
还好她现在没事。
紧紧攥着她的手,总觉得稍稍放松,她就会消失,元贞快步向外走去,穿过幽深沉重的门道,走出宫墙的阴影,邵七等在道边,元贞避过他,拦腰将明雪霁抱起,送进车里。
他也跟着上来,抱她在怀里,低声唤她的乳名:“簌簌。”
明雪霁心尖一荡。他身上那样暖,他的气味那么好闻,让她的贪恋不受控制的,飞快增长:“王爷。”
“叫我松寒。”他掩了门,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你看。”
大掌里托着一枚戒指,赤金的戒圈,天然椭圆形的鸽血红宝石,晶体通透,看不出一丁点儿杂质,周围镶着一圈小珍珠,浑圆柔亮的光彩。母亲的戒指,她卖掉了,心心念念,从不曾忘记的东西。
惊喜着,湿了眼睛:“你,你怎么找到的?”
“你说过以后我就让人去找了。”元贞笑着,也太好哄了,一枚戒指而已,就这样又哭又笑起来,“想要?”
明雪霁不由自主,用力点头。
“好说。”他缩回手,将那枚戒指攥在手心里,“这戒指的确不错,不过,我只准备给自家媳妇戴。”
心跳一下子快到无法忍受,他带着笑的脸就在眼前:“怎么样,想不想要?”
第75章
小小的戒指攥在大大的手掌里, 元贞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带着笑,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窥探。
像豹子蹲伏着,耐心等待猎物。
咚咚, 明雪霁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样清晰,那样强烈。
大手伸开了, 戒指被他拈起, 他两根手指捏住了,圈口向着她:“要不要戴?”
迟疑着, 渴望着,从那小小的圈口里望住他。贪恋汹涌着。人生苦短啊。不管什么后果,她都认,她都担,那么现在,她是不是可以放纵自己一次。明雪霁紧紧看着,呼吸都忘了。
元贞也从那小小的圈口里望着她。她柔软的身体不自觉的向他倾着,她怔怔的, 朦胧两只眼睛, 连睫毛都不曾动一动,她没再像之前那样,一提起这事就躲,她分明动心了。可她真是磨蹭, 老半天了, 还是不敢接下。
等不及了, 元贞一把拽过。
她低呼一声倒在他怀里,他握她的手, 找到无名指,套进戒指。
严丝合缝,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合该就是她戴的。她发着抖打着颤,牙齿格格地响,她好像很怕,但她,没有拒绝。
她是愿意的。
元贞一下子狂喜起来。手指插进去,紧紧扣住,指头卡着指头,戒圈微微的凉,刺激着他的皮肤,抱紧了,嗅着揉着,痒,痒得厉害,找不到出口,向她脖子上,突然一口咬下去。
“啊。”她短促的叫了一声,也许是疼,也许是受惊。元贞不想松口,辗转着,控制着力气,牙齿感受着她细嫩的皮肤上,凹下去的齿痕。
现在,她是他的了。
带着他的烙印,永远也别想逃掉。
“簌簌。”低低地唤着,在她耳边。她的名字就好像天生是为他取的,要不然他念起来,怎么这样顺口。牙齿咬着,舌尖舔,舐,着,有这么多不曾尝试过的事情,这么多,快乐的事情。
以后,他一件一件都要,跟她做。
明雪霁软极了,水一样,没有什么形态,只在他掌中辗转。他可真奇怪啊,全是些古古怪怪的嗜好,譬如现在这样,咬着她的耳朵,亲吻着,舌头像是自己有意识,长了腿,到处乱钻,让人脑子里全成了空白,除了喘,息的声音,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换地方了,摩挲着,由耳边移过来,顺着脖子,在先前那个牙印上头,突然又咬了一口。
明雪霁叫出了声:“疼。”
“不疼了。”他向那里轻轻吹气,哄孩子似的,不怎么走心的安慰,“我不使劲,不疼。”
他又轻轻咬了一口,其实不疼,但等待的过程是紧张的,太紧张了,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向哪里,是轻是重,又来上一口,神经一直绷着,片刻也不敢放松,于是他动作的每个细节,就都无数倍的放大,清晰地很,头皮发着麻,发着涨,躲闪着,又被贪恋驱使着,迎合他。
明雪霁死死闭上了眼,疯了。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元贞也闭上了眼睛。把控着,又几乎失控,她像温暖的水,无处不柔软,追随着他的掌握,那么长久的孤独空白,马上就要圆满了。
车子越走越慢,不远处就是花神庙。
周遭的声响一点点的,重又回来,元贞稍稍放开些,看见她脖子上清晰的牙印,她嘴唇是红的,带着水色,耳朵也是。这些都让他满意,现在她,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扣着她的手,转了转那枚戒指。戒圈盖住了原本的伤疤,伤疤也比从前淡了很多,浅淡发灰的印子,元贞低头吻着,觉得留恋,怪异的喜欢。也许就是因为这些伤疤,几乎完美的一切上微微的瑕疵,越发显得她本身,是多么干净纯粹。
忽地张口,含住手指,舌尖轻,舔。
明雪霁情不自禁又叫了一声,又极力忍住。
车子越走越慢,马上就要停了,四周安静得很,她发出的每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外面还跟着邵七。越是紧张,越是知道不应该,那一波一波的冲击,就越觉得难以抵挡。
无力地推他:“别,别,到了。”
“怕什么。”元贞含糊着声音,舌尖湿湿的,她的手指也是,“反正你戴了戒指,就要跟我成亲。”
成亲的人就是夫妻,夫妻两个做什么,谁管得着。
明雪霁有片刻停顿,心里漾起柔情。失而复得的戒指,未曾说出口的承诺,让人发慌,又让人贪恋。管他呢,人生苦短啊,她好容易遇到知心的人,她都已经想好了。湿,暖,从指尖传到心尖,让人说话的声音都抖了:“这里不行呢,能听见。”
元贞顿了顿,心里轰一下烧起来,这里不行,那么,哪里行?热切着:“我们去山上,我们马上成亲!”
成了亲,就行了。他都看过的,最近的黄道吉日在九月底,离现在还有十几天,足够准备了。况且也没什么可准备的,王府是随着爵位一起来的,他还了印信,自然不会再去住,别院也是,燕国公府他也不要,圆山上房子是现成的,到时候就在那里成亲。
也不需要请什么宾客,杨龄一个,邵七若是识趣,可以算他一个,别的,有多远滚多远。紧紧搂住她:“就定在九月二十八,那天是好日子。”
他竟连日子都看好了吗?而且,还这么急。明雪霁涨红着脸,发觉车子已经完全停住,听见邵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他没有催促,大约是猜到了里面怎么回事,然而如此一来,越发让人羞耻。
慌张着整理衣襟,拉高领口:“太快了吧。”
“还有十几天,算什么快。”元贞并不觉得快,假如可以的话,他恨不得今天就成亲。
混乱的思绪中,本能地觉得不妥,那些话不由自主溜出来:“现在外头议论很多,为着长久打算,要么再等等吧,等议论平复了,对你更稳妥些。”
他的唇擦着她的脸颊划过,他握住她的肩,拉开一点距离,审视地看她:“这不像是你的话,皇后说的?”
明雪霁怔了下,才反应过来这话,的确是钟吟秋说的。原来她在内心深处,也有同样的忧虑。点了点头:“是。不过我觉得很有道理。”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薄唇抿着,明雪霁被他看得有点不安:“怎么了?”
他突然俯身,发狠似的,向她唇上咬了一口:“少听别人瞎说。”
短暂,锐利的疼,明雪霁嘶了一声,看见他沉沉的脸:“以后不许听别人瞎说,咱们的事,谁也休想插手。”
咣,他推开了车门。
光线骤然照进来,明雪霁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他跳下去,又伸手抱下她,邵七闻声回头,目光在她脖子上略略一停立刻转开,明雪霁涨红着脸,急忙把衣领再拉高些,听见元贞说道:“我们九月二十八成亲。”
明雪霁吃了一惊:“别。”
这日子真的太急了,她根本没想清楚,她得再好好想想。
元贞攥了攥她的手,不由分说:“听我的。”
“我……”明雪霁觉得茫然,她是愿意嫁给他的,但这个时间真的合适吗?不由得又想起钟吟秋的话,镇北王如今在风口浪尖上,其实对他、对明夫人都不是最好的时机。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她刚刚和离,还闹得沸沸扬扬,只不过十几天功夫就又要成亲,又让那些不明真相的人怎么议论。
邵七皱着眉看过来,顿了顿:“这日子太急了。”
“还有十几天,算什么急?”元贞看他一眼,“又不用你费事,所有的都是我来准备。”
山上的房舍收拾收拾,廖延几个都是办老了事的,一声令下,立刻就能筹备停当,他早就等不及了。
手被握紧了,明雪霁仰着头,小声央求:“王爷,你让我再想想。”
又叫王爷,他早就不是王爷,也早就不想当这个王爷。“有什么可想的?”
“太急了,你让我再想想,”明雪霁低着声音,“好不好,松寒?”
松寒两个字念的极小声,几乎听不见,元贞的呼吸都慢了一拍。原来她叫他的名字,是这样啊,像软绒绒的羽毛在心尖拂着,痒,痒得厉害。只恨邵七碍事,不然他就立刻咬上一口。解馋。心里软下来:“你要想多久?”
明雪霁也不知道。总觉得整件事像做梦一样,怎么走到了这一步,自己也说不清。恍惚着,思忖着:“我再想想,到时候告诉你,好不好?”
好不好。语声那么轻,那么软,带着钩子似的,直往心里钻。痒得厉害。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食指顺着袖子往里,在她软软的肌肤上,不动声色在挠了挠。看见她蒙着一层薄红的脸颊越发红得厉害了。好想,立刻就成亲。实在是等不及了。低着声音:“再叫一声我听听。”
她连眼皮都红透了,蚊子一样小的声:“松寒。”
实在是,乖得很。让人连牙缝里都痒了起来。等不及,可她这样乖,还把他的名字叫得这么好听,那么,就让她一回吧。“好,你再想想。”
说完了,又怕她故意拖延,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能想得太久,快些给我回复。”
手指藏在袖子底下,轻轻地,又挠了一下,明雪霁心尖一颤,忙忙地点头。
这天晚上明雪霁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合眼,满脑子不是成亲的事,就是钟吟秋的话,她的名声已然如此,倒是不怕了,但是对他,这么急着成亲,真的好吗?那天在皇帝面前,计延宗口口声声说他强夺□□,固然当时分辩清楚了,然而元持依然能用这个借口做文章,算计了他,那就说明这件事并不是辩清楚道理就可以的,那天在圆山脚下,那些官员们说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婚事急不得。至少,得等这些议论稍稍平息些,至少得等他弃官的事有了结果才行。只是他那样急切,会同意吗?
接下来的几天,元贞每天都来等她答复,又跟她说婚礼筹备的情形。山上的房舍正在翻新粉刷,家具都选好了,等她有空去看看,喜欢的立刻抬进去,就连喜服也都在日夜赶工,他一丁点都不要邵七插手,全部都要自己办。
只是他,绝口不提朝中的情况,邵七初来乍到,许多事打听起来并不方便,明雪霁思来想去,约了杨龄询问。
这天一早,明雪霁乘车来到桃园街,茶叶铺刚刚开门,伙计拿着抹布在擦柜台,斜对面明家的铺子已经关了许多天,易主的告示贴得久了,红纸也开始发旧。
明雪霁停在门前看了看,那间铺子的契书在她手里,等有空时,她要照着母亲当年的样子,重新布置起来。
抬步进门,不远处人影一动,计延宗慢慢走了出来。
第76章
半边身子隐在墙后, 计延宗久久注视着门内。
她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这些天他只要挣扎得动,总会偷偷过来一趟,躲在哪里远远看着, 盼着能见她一面, 今天终于让他,见到了。
屈指一算, 已经整整七天不曾见她, 这大半年里,与她分别最长的一次。可以后这样的分别只会越来越长, 毕竟,他们已经是陌路,甚至,是不死不休的仇人了。
喉咙里又再泛上腥甜的血味儿,计延宗极力压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望,元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一双眼尾微垂的眼睛看着他, 带着了然的笑。
计延宗顿了顿,掩饰着往另一边走,元持便跟在旁边,忽地说道:“计兄听说了吗?我兄长这几天一直在筹备婚事, 据说钦天监给他算过, 道是九月二十八是黄道吉日, 宜嫁娶。”
像是迎头一闷棍,计延宗彻底愣住。
许久还反应不过来, 嘴里发苦,眼前发花。九月二十八,只剩下十来天,要这么快吗?她疯了吗?她那样胆小的人,疯了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着急出嫁!
喉咙里猛地一针腥甜,溢出来,又默默咽下去。计延宗沉默着,他该恨她的,可为什么在恨怒之外,更深的竟然是不舍。
想起三年前那简陋的洞房花烛,她穿着旧衣服改的嫁衣,孤凄凄的喜烛,两个窘迫孤苦的人,天知道那竟是他最好的一段岁月。他实在应该恨她的,为什么竟如此失魂落魄。
“还要多谢计兄帮忙,才能让他们这么顺当地办婚事。”元持还在笑,“我兄长一向是个急性子,我猜他是怕夜长梦多,毕竟等一等,到时候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元再思这些天寝食难安,各种想要劝阻,元贞连见都不肯见他。元再思想不通元贞为什么疯了一样着急成亲,他倒是有几分了解,毕竟元贞当年在宫里熬了六年,千盼万盼,盼到出去时,顾氏却不行了,换了是他,他也恨不得所有的事都加快几倍,甚至几十倍,也许这样,才不会错过吧。
都说手足情深,他们弟兄虽然更像仇人,但也许是太多年的仇恨,也许是骨子里流着同样的血脉,他大约也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元贞的人了,不是么?
计延宗终于忍不住,停步回头,死死盯住铺子大门。又一辆车过来,杨龄到了,明雪霁迎出门前,计延宗情不自禁探着身,极力张望,下一息,明雪霁又进去了,庭院深深,再看不见她的影子。
心里像是挖空了一大块,迟钝的恨怒和疼痛。她要成亲了,这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他这些天既不叫苦也不喊冤,苦主不现身,那些想做文章的也做不起来,所以这婚事才能筹备得这么顺利,可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居然才十几天,她就要嫁了。
心上刀割似的,没有一处不是疼。疼得喘不过气,想去找她,又被元持拉住:“四下都有邵七的人,我兄长也让人暗中跟着呢,只怕你我的行踪此时都在他们眼皮底下。”
他扶着计延宗上车:“告诉计兄一个好消息,令尊的案子,陛下已经私下吩咐刑部重新审理了。”
计延宗木然听着,这应该是皇帝对他识趣的回报。他该高兴的,坚持了整整三年,最大的心愿,如今终于要实现了,可为什么,他此时的痛苦,远远压倒了欢喜。
车子在元持的别院停住,元持道别后坐车走了,计延宗独自拄着杖进门。
蒋氏在后面忙着,张氏又出门去找她的钱了,明素心也不在。
计延宗慢慢走回卧房。明素心这些天总是早出晚归,说是要从邵七手里救出明睿和赵氏,还说要想法子讨回明家的财产,可事实么?计延宗扶着床头慢慢躺下,扯过被子。
他猜她一半时间是为了这事,另一半时间,大约是跟周慕深厮混在一起。很好,他当了一次活王八不够,现在,她还要让他再蒙受一次耻辱。
门外有脚步声,明素心回来了。计延宗抬眼望去。
明素心很快推门进来,叫他:“英哥。”
计延宗看着她,她妆容很是精致,衣服鞋袜也是精心搭配过的,她脸上虽然带着点焦急,但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楚楚风姿,她这次出去依旧是精心打扮过的,跟之前每次出去一样。
她是为了见周慕深。
“英哥,我都打听到了,邵七住在花神庙,邵家那些生意并不干净。”明素心走近了,急急忙忙说道,“他们是大雍子民,如今躲在浮洲岛上,既不向朝廷纳税,还公然违禁跑海,只要去官府告发,肯定能扳倒他们!”
“扳倒他们?”计延宗嗤一声,“哪有那么容易。”
这个愚蠢浅薄的女人,假如事情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邵家也不会稳稳盘踞浮洲岛那么多年,邵七也不会公然在京中露面。以他的推测,邵家手底下那些私兵必然不是小数目,海岛易守难攻,水军又是朝廷的弱项,想吞下邵家绝不容易。大约也是因此,朝廷虽然不满邵家,这么多年却能一直维持微妙的平衡。
“不是的,你听我说,”明素心急了,一歪身在床沿上坐下,“我都问清楚了,邵七吊了我爹娘整整一天还折断了我爹的手,这是动私刑,朝廷不许的!还有邵七抢我家的家产,讨邵英的嫁妆,我大哥才是邵英唯一的儿子,那些嫁妆按理都是他的,只要他去打官司,一定能讨回来!我跟我大哥已经说好了,他就去官府出首,英哥,你跟世子这么交好,还能时常见着陛下,打官司的时候你一定要帮我找找人,走走门路才行!”
私刑,嫁妆归属,打官司,她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哪里懂这些?计延宗冷冷看着她:“这些,是周慕深跟你说的?”
“对……不是,”明素心慌忙改口,“是,是大哥跟我说的。”
明孟元不可能懂这些,那是个只知道算账的商人,这种对于官场知道一点,又所知不深的做派,只能是周慕深。她一大早出去到现在,一直跟周暮深在一起。计延宗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领口,揪着她到近前:“还想说谎?”
他虽然受伤,但男人的力气究竟比女人大得多,明素心惊叫一声,衣领被他死死攥住,勒得喘不过气:“我没有,英哥,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没有?”计延宗冷冷的,“看我如今落魄,就想着另寻高枝?这些天里你早出晚归,成日跟周慕深混在一起,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明素心极力分辩,然而心里是虚的,这些天她的确每天都跟周慕深在一起,家里这边事事不顺,也只有周慕深能安慰她,然而这些事,决不能让计延宗知道。领口越勒越紧,明素心极力去掰他的手,“我只是为了想办法救我爹娘!你现在病得起不来,什么事都得我自己张罗,我能怎么办?”
病得起不来。很好,她不仅嫌他落魄,还欺他伤重。他的伤,元贞打的,他的一个妻子马上要嫁别的男人,另一个妻子现在又勾搭上了别的男人。她们,都背叛了他。
一霎时恨怒翻涌,计延宗恶狠狠盯着她,恍惚中她的脸跟明雪霁的脸重叠在了一起:“想背叛我?想另寻高枝,想找别的男人?做梦!”
双手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了,计延宗拽着明素心压下,恶狠狠的:“你是我的妻,《女诫》你给我记清楚,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
听见了吗?我才是你的丈夫,我是你的天,你背叛了天,你跟我和离,老天都要惩罚你!
明素心激烈地挣扎:“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别碰我!”
她慌张起来,成亲到如今都没有圆房,她已经默认了不会再有什么,也跟周慕深这么说的,又如何能在这时候出事?双手推搡着,脚也来踢,计延宗一个没躲开,被她一脚踢在旧伤处,呕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激怒到了极点,红着眼死死按住:“不让我碰?那你想让谁碰?我才是你丈夫!”
身下的脸越来越恍惚,分不清楚是谁,计延宗用力吻下去:“簌簌。”
……
披衣起来时,身上是疲倦,心里是空虚。激烈过后强烈的厌恶让计延宗皱着眉,飞快了离了明素心。
明素心蜷成一团缩在床里,蒙着被子呜呜咽咽地哭。衣服撕得七零八落,身上血污夹杂着伤痕,疼得爬不起来。成亲时那么期盼的事,临到头来,竟然是这样屈辱,疼痛。
“穿好衣服出去。”计延宗披着衣服过去开了窗,满屋里污秽气味,闻着都让人作呕。
明素心疼得动不得,哭得越发厉害了。她算什么,做完了就要赶她走?她也是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妻,他这般待她,实在连烟花女子都不如!
“快些。”计延宗等得不耐烦,催促道。
已经几个月不曾发泄过。从前跟她在一起时那么喜欢的事情,原来跟别的女人,这样无趣,甚至让人作呕。
可她马上,就要跟元贞成亲了。计延宗默默站着。计策已然奏效,元贞已然四面楚歌,他会扳倒他,夺回她,这些纠缠反复的旧账,到时候,他一笔笔跟她算。
明素心咬着牙,胡乱穿着衣服,披散着头发下床,听见他冷冷的声音:“以后老实在家里待着,少出去乱走,丢我的脸面。”
他的脸面。明素心掉着泪看他一眼。从前她顾着他的脸面,就算跟周慕深如何,也都守着最后的防线,从今往后,她也会另做打算。
桃园街,茶叶铺。
杨龄已经走了,明雪霁翻着这几天的账目,想起她说的话,心里七上八下。
虽然杨龄说的委婉,但她听得出来,朝中的形势越发对元贞不利了。成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么大张旗鼓,时间又这么近,简直是在挑衅,一些原本呼吁元贞还朝的人已经不做声了,一些原本观望中立的人也开始加入敌对一方,攻讦元贞目无伦常,骄横跋扈。
账本摊开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指上那枚戒指沉甸甸的,似压在心头上。
天知道她是这样贪恋他。如果他不是这种身份,她怎么都会立刻嫁给他,可他是他,镇北王元贞,大雍的战神,那样光芒万丈的人,却要因为她的存在,蒙受阴霾。
心像是拧紧了,喘不过气。明雪霁扶着额头,沉沉地呼吸,听见有人敲门,抬眼时,看见了元再思。
第77章
明雪霁入眼看见元再思花白的鬓角, 吃了一惊。
上次见面时他分明还是满头黑发,怎么几天之内,就变成这个模样?想要招呼,又不知道该如何招呼, 只好默默行了一礼, 没有说话。
元再思走进来,掩上了门。
他也没有说话, 一双浑浊的老眼看着她, 慢慢走近。
近到足够看清他的模样。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血丝,不仅是两鬓, 连下巴上乱七八糟的胡须里都掺了白色,眉毛上也有几根白的。明雪霁心里忐忑着,想起从前看的戏文,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从前总以为是戏里才有得,现实中绝不可能发生,然而眼前的元再思, 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是因为元贞, 一夜愁白了头发吗?明雪霁不敢细想,不敢作声,许久,听见元再思开口, 苦涩的声音:“明夫人, 今天我来找你, 是为了元贞和你的婚事。”
头垂到最低,明雪霁咬着嘴唇。只能是为了这桩婚事,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这么多天她躲在花神庙,元贞和邵七把她保护得很好,外面的言论一点儿都没传到她耳朵里,可是她猜也猜得到,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议论责难,决计不会轻松。
“我听说他在加急筹备婚事,想要二十八日成亲,这些天我找过他很多次,想见见他,他连一面都不肯见,”元再思嗓子发着哽,咳了一下,“我也只能来找明夫人。”
低低的声音回荡着,苍老嘶哑,明雪霁转过了脸。他找元贞只能是为了劝元贞不要成亲,又让她该如何面对?
耳边扑通一声,元再思跪下了:“明夫人,求你,不要成亲。”
明雪霁大吃一惊,惊得手脚无措,忙忙地想要扶他,碰到衣袖又忙缩回来,囧得眼梢都有些湿:“国公快起来,我,我当不起,您快起来。”
“明夫人,”元再思不肯起,跪在地上看着他,“我知道松儿恨我,我没什么可说的,可这件事关乎他,关乎国计民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毁了自己,元家世代忠良,我更不能让他因为一时任性,置国事于不顾,置万民于水火!”
国事,万民。明雪霁脑子里嗡嗡响着,有些站不住,她知道会危害到他,但朝堂上的事她不懂,也理不清其中的利害关系:“您说什么?”
“这些天弹劾他的越来越多,有说治罪的,甚至还有说要刺配流放!我知道他早就不想做这个镇北王,他性子骄傲,这几年陛下明里暗里挑刺磋磨,他的处境比我当年还要坏上几分,可眼下的情形他要是撂挑子不管,只能任人宰割,明夫人,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明雪霁怔怔地问道。
“他手下那些人如今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塞到各处当闲差,威远将军冯大年接了他的兵权,前天因为这门亲事,冯大年在军中嘲笑他,他一个副将替他打抱不平,顶了几句,被冯大年打了六十军棍,到现在生死不知!”元再思眼角闪着浑浊的老泪,“那些人都是战场上跟着他九死一生杀出来的血性汉子,怎么能因为这个白白丧命?他自己是不管不顾,可这些人怎么办?大半辈子为国卖命,结果因为他,前程全都没了!还有廖家,就是廖延他们家,最近商号被封了两个,各处也一直出事,陛下摆明了是要把他身边的人一网打尽,明夫人,假如只是松儿一个,我也不会来找你,可关系着这么多人的性命前程,求你行行好,别跟他成亲!”
恍惚得站不住,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他,他会想办法的。”
他一向厉害得很,所有的难题在他面前从来都不是难题,他肯定都安排好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牵连。
元再思苦笑:“他是在想办法,这些天明夫人每次见他应该都很匆忙吧?他一直都在为这些人奔波,可明夫人应该听说过一句话,树倒猢狲散,陛下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又怎么能应付?当年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才……”
喉咙里一阵响,元再思垂头,半晌没再说话。
心沉到了最低处,眼梢湿湿的,明雪霁垂着眼皮,看见元再思酱色袍子上凌乱深刻的褶皱。他的父亲,头发花白的老人,如今跪在它面前,求她不要嫁给他。这些天里他每天都来,但每次时间都不长,她以为是上山下山不方便的缘故,却原来,如此。
她知道嫁他不容易,只是从前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想得到他的名誉,他的前程,却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的名誉前程,都在他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我也不敢来求明夫人,我最担心的,还是戎狄。”元再思嘶哑着声音,“戎狄虽然伤了元气,但休养了一年多,这阵子马上又要入冬,正是缺粮缺衣的时候,这个时候,必要过境来劫掠。冯大年志高才疏,带带小股队伍还行,超过万人根本没能耐指挥,陛下只顾着提拔亲信,也不想想有松儿之前这么多年,冯大年一直担着将军的头衔,何曾有过战绩?指望他能挡得住谁?”
他膝行往前,明雪霁不住地后退,怎么也不肯受他的跪,元再思嘶声说道:“边乱一起,就是千万条性命往里头填,有松儿在,戎狄不敢动,只要他出事,戎狄必定会打!明夫人,我求你了,为了百姓,为了那些士兵,你不要跟他成亲!”
他忽地伏地磕头,明雪霁急切之中扑通一声也跪下了:“您不能这样,您要折煞我了!”
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元再思一个激灵,飞快地爬起来:“松儿来了!”
他不敢再说,急急忙忙往外走,咣!门被踢开了,明雪霁刚来得及起身,元贞已经闯了进来,看见元再思时剑眉一拧,怒道:“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们要成亲,我想着问问需不需要帮忙,你不肯见我,我只能来找明夫人。”元再思慌张着,“没,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元贞不信,看向明雪霁,有心向她求证,转念一想,她脸皮薄得很,何苦让她为难?转向元再思:“以后少来烦她!”
元再思脸色一暗,默默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恋恋不舍地望着元贞:“松儿,你,你有空时,常回家里看看。”
元贞冷冷的,一言不发,元再思一步拖着一步,慢慢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元贞立刻问道。
“他,”喉咙里堵得死死的,明雪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忍住不哭,“还是那些话,成亲太急,对你名声不大好。”
“狗屁。”元贞松一口气,“别理他,一切有我。”
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疼得很,将要坍塌的情绪暂时支持住。她越来越会说谎了,真假掺着,连他也没起疑心,她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要对他说谎。
“山上的房舍已经弄得差不多了,放几天散散味儿就行。”元贞捧着她的脸,亲昵地蹭了蹭,“怎么样?就定在九月二十八,到跟前肯定能弄好。”
九月二十八。他是那么急切着,一心一意想要娶她。心里刀割一样,明雪霁努力平稳着声线:“太急了,再缓缓吧,我还想跟外公和舅舅说一声,我哥说他们也想过来送我出门。”
九月二十八,就剩下十天时间,她不能让他这么急,她得再打听打听,元再思说的是不是真的。
元贞皱眉,觉得麻烦,然而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还在欢喜头上呢,又怎么舍得让她失望。想了想:“十月十六也是好日子,我先筹备着,实在不行再说。”
门敲响了,廖延在外面低声叫他:“王爷。”
明雪霁仰着脸,看见元贞脸上一闪即逝的烦躁,他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下:“我有些事得出去一趟,你也早些回去,这边人多嘴杂,不方便。”
他迈步往外走去,明雪霁连忙跟上:“我送送你。”
以往她说送,他总是欢喜,这次他却推辞:“那么麻烦干嘛,过一会儿我去花神庙找你。”
他必是有事,也许就是元再思说的那些事,廖延找来了,他不想让他知道。心里凄凉着,明雪霁紧紧跟着:“我送送你吧,松寒。”
松寒两个字叫得又轻又软,元贞快要化在春风里,笑了起来:“好。”
他停下来等着,挽住她的手,出门时廖延急急迎上来,看见明雪霁忙又退开,明雪霁都留意到了,那些担忧焦虑,此刻一桩桩变成了现实。停住步子:“你去忙吧。”
元贞握了握她的手,松开了,往后门走去,廖延立刻跟上,明雪霁目送着,等他穿过二门,飞快地跟上,趴在屋角听着。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隐隐约约:“刘朴性命无碍,只是腿上打得狠了,总得有一两个月起不来,已经想法子接回来休养了。”
刘朴,是元再思说的那个副将吧。明雪霁心头酸涩着,听见元贞冷而狠的声:“找两个人,把冯大年的狗腿也打断。”
“不可,”廖延在劝,“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越走越远,说话声听不见了,明雪霁痴痴地站着。
元再思没有骗她,他一个人身上,维系着那么多人的前程性命,他不止要为自己,还要为这些忠心耿耿,为国厮杀了半辈子的将士负责。她不能害了他。
恍惚着回到花神庙,找到邵七:“哥。”
第78章
邵七从案前抬头, 看见明雪霁煞白的脸,她喑哑着声音:“哥。”
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邵七连忙起身:“怎么了?”
“冬天的时候,戎狄会越境打仗吗?那个威远将军冯大年, 他打戎狄, 打得过吗?”看见她颤抖的眼睫,她脸上没什么血色, 失了神一样, 慢慢问着。
邵七心里一沉,斟酌着说辞:“以往戎狄起边衅的确是入冬之前, 或者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比较多,至于冯大年,我到内陆的时候比较少,不是很清楚,我再去打听打听。”
邵家独处海岛,于内陆这些事原本是不怎么过问的,但她要嫁元贞,是以邵七近来也派了人手搜罗这些消息:“你问这些做什么?”
所以元再思并没有骗她, 他一人身上, 的确维系着边疆清平,维系着千千万万将士和百姓的性命。她若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害了他,就是害了这么多人。明雪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今天燕国公来找我了。”
邵七看她摇摇欲坠,似是支撑不住的模样, 连忙扶着她坐下:“为了你们的亲事?”
说不出话, 那些字句, 元再思花白的头发,跪在地上衣袍疲惫的皱褶, 都像是一道枷锁,死死锁着喉咙。明雪霁努力呼吸着:“他说,不能成亲。”
回忆着,一点点复述着元再思的话,还有偷偷听见的元贞的话,元再思没有骗她,因为她,元贞背负了那么多,还有那么多人,还有国家大事,都会因此置于险地。
邵七越听,脸色越沉。也许元再思说的没错,但这个沉重的包袱凭什么甩给她?“他凭什么对你说这些?他既有这些担忧,为何不去找他儿子?”
明雪霁吃了一惊。邵七脾气温和,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说话如此不客气:“可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
“实话又如何?”邵七冷哼一声,“有无数种处理的办法,他却偏偏选择来逼你一个无辜的弱女子,卑鄙!”
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她是个柔善的人,不懂得人心里这些弯弯绕,元再思也许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她身上下手,毕竟元贞是个主意坚定的,知道说不动,所以把这包袱推给她,让她愧疚,让她主动退缩,好一个釜底抽薪。
也许元再思是为了国事,也许是爱子心切,但无论如何,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令人不齿。“这些话,元贞知道吗?”
“我没告诉他,”明雪霁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像是个噩梦,当她终于说服自己可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可以,“他问过,我撒谎了。”
邵七沉着脸。元再思果然是算计好了的,知道她这样柔善的人,不会把他那些打着冠冕堂皇理由的算计告诉元贞。“我去找元贞。”
“别去。”明雪霁本能地阻止。脑子里乱得厉害,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元贞一直瞒着她,就是不想让她担忧。他一个人扛下了那么多,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再为他添上那么多重压,“哥,你让我再想想,肯定有办法的。”
邵七道:“好。”
他想了想:“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要一个人扛,还有我,还有邵家。”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一夜彻夜未曾合眼,天刚亮时元贞来了,敲着窗户叫她:“簌簌。”
明雪霁头梳到一半跑过来,打开窗时,他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过来看看你。”
带着笑,深深的酒窝,星子一样明亮的眼睛,多么让人贪恋啊。明雪霁怔怔地看着:“怎么这么早?”
卯时还没过,他这时候来,又要多早就下山?忍不住向他身上摸了一把,他袖子有点潮,也许是沾了山间的秋霜,天已经冷了,这样天天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元贞一把握住了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手移上去,摸了摸她的脸,在晨光中端详着她的脸色,又轻轻抚过她的眼窝:“眼窝都凹进去了。”
手背是凉的,手心是热的,这温度,也让人贪恋。明雪霁情不自禁,歪了头用脸颊偎了偎他的手,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有点没睡好,没事的。”
他来得这么早,而且还不肯进门,多半是有急事要办。是不是他那些部下又有谁出了事?还是戎狄那边有了军报?他怕担心,从来不肯告诉她,可这样子,反而让她更加担忧:“松寒,出了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他笑起来,好看的眉眼,深深的酒窝,“刚好进城,先过来看看你。”
一大早进城,还说没事。“吃饭了吗?”
“没,不饿。”隔着窗子,他探头吻她一下,“我得走了,等办完事,再来看你。”
他恋恋不舍地抬头,转身离开,明雪霁痴痴望着:“松寒。”
他停步回头,披着朝阳的金光,暖得像个梦,贪恋是那样难以割舍,明雪霁慢慢地说着:“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再缓缓吧,等过了冬天,等北境的形势明朗点,也许她就不用担心了,现在,真的不是成亲的好时机。
元贞一下子跑了回来:“不行。最晚十月十六。不能再晚了。”
明雪霁摇着头:“松寒,再等等吧,。”
“不等,”他低头,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一天都不等,最迟十月十六。就这么说定了。”
他不由分说,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该他定,他赶着要走,明雪霁没再争辩。
元贞走后没多久,邵七来了,手里拿着一摞纸递过来:“妹妹,这是冯大年的履历。”
明雪霁接过来:“哥,我想去趟圆山。”
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但他住在山上,如果有事,那边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亲身去一趟,也许一切就都明白了。
车子快快向山中行去,明雪霁拿着冯大年的履历细细看着,邵七坐在旁边,有她不认识的字或者不懂的词句就解释给她听。
威远将军冯大年,四十七岁,出身世家,从前是禁军统领,之后放过几年外任,女儿新近选秀入宫,封为昭仪。风大年共有九次出战,胜七负二,明雪霁心中生出希望,这个胜率,似乎也是一员骁将。
“胜仗中有五次是剿匪,官军剿匪易如反掌,山匪数目既不可能多,武器什么的跟官军也没法比,”邵七解释道,“还有两次胜仗是随元贞作战,辅助策应,吃败仗的两次都是单独与戎狄作战,如果单从与戎狄交战的情况来看,冯大年水平有限。”
希望像泡沫,一戳就破,明雪霁绝望着:“既然这样,皇帝为什么要他接替王爷?”
邵七笑了下,目光深邃:“官场上的事,并不是谁有本事谁就能上,对皇帝来说,一个听话的大将军,也许比一个能杀敌的大将军更重要。”
这几年元贞着实把戎狄人杀得惨了,青壮士兵一大半都折在元贞手里,也许祁钰觉得,以戎狄现在的实力,一个冯大年就足够对付了。
明雪霁拿着那几张纸,轻飘飘的,却像有千钧重。也许一个冯大年就够了,但是,她怎么敢赌。是千万条性命啊。
车子在山脚下停住,守卫的士兵认得她,很快放行,沿着山道走到半高,一片开阔的平地上,便是元贞为她准备的新房。
外墙还在粉刷,屋瓦全都换了新的,泥瓦匠搭着手脚架在干活,元贞那些亲兵有许多在帮忙。她有次问过元贞,他不领兵了,这些人跟着他怎么办,他说自有安排,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曾经跟着他东征西讨的将士,如今只是在山上做着普通家丁的活,也让人觉得心酸,不安。
廖延闻讯迎了出来:“明夫人,邵公子,王爷不在山上。”
“我知道,”明雪霁点点头,“我过来看看。”
廖延只道她是来看新房,忙忙地引着往收拾好的几间去,窗明几净,新刷的粉浆,新糊的窗纱,新做的帷幕,廖延解释道:“家具马上就能完工,过两天就送上来。”
明雪霁不动声色四下一望,看见新房不远处还有个小院,大白天里虚掩着院门,忽地拐过去,廖延连忙来拦,又被邵七挡住,明雪霁快步走进去。
闻到浓浓的药味,窗下晾着药材,隔着窗户看见里面有人趴伏在榻上,身上搭着薄被,旁边还有两个汉子坐着说话,粗着嗓门:“冯大年那狗贼专门跟王爷过不去,但凡跟过王爷的,全都寻了错处发落,千刀万剐的狗贼!”
榻上那人叹气:“挨打没什么,我愁的是一旦戎狄越境,冯大年会打个屁的仗!”
心沉到最底,明雪霁在他们发现之前默默退出来,廖延匆匆赶来:“明夫人,这边是我几个朋友暂时借住,实在抱歉。”
“是我鲁莽了。”明雪霁摇摇头,“我还以为也是新房,到门前一看不对,赶紧出来了。”
廖延虽然疑心,但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破绽,一时也弄不清楚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明夫人往这边来,还有些帷幕帘子什么的,王爷说请夫人定。”
明雪霁点点头,跟着他来到新房后边一间库房,里面放的全是为婚礼准备的东西,四季帘子,各色帷幕,还有地毡地毯,床褥枕垫,满屋子散发着丝织物独有的气味,新的,带着喜气的,让人留恋的。
廖延在说话,明雪霁默默看着,听着,那些话像荷叶上的水珠,从脑子里滑过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耳朵边上反反复复,不是元再思的话,就是方才那几个汉子的话,冬天就要到了,戎狄不安分了,那么多将士都盼着他,那么多百姓都盼着他,她这样贪恋他,可是不行呀。
门外有熟悉的脚步,抬头,元贞回来了,隔得老远就对她笑,明朗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明雪霁站起身,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她面前,微微蹲身,呼一下抱她起来:“早上见你怎么不吭声?背着我自己跑来了!”
邵七和廖延躲出去了,他抱着她,孩子似欢喜的笑容,好玩似的转了几个圈,明雪霁觉得晕眩,觉得难过,情不自禁抚着他的脸颊,他还在笑,酒窝那样深,指尖点一下,满满的,盛的都是她的贪恋吧。“松寒。”
元贞嗯了一声,扬着眉:“簌簌。”
明雪霁看着他:“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第79章
对着元贞炽烈的目光, 明雪霁鼓足勇气:“我们的亲事,再缓缓吧。”
他明朗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心疼的感觉丝丝缕缕泛上来,明雪霁转开脸, 不敢再看:“时间太紧了, 等过了冬天,明年春天暖和点的时候我们再成亲, 好不好?”
眩晕的感觉停住了, 元贞放下了她。捏着下巴逼她转过脸来,固执的眼眸盯着她, 似要扒开她的伪装,看穿她心里想的一切:“我说过,最迟十月十六。”
“再缓缓,”明雪霁用尽最大的力气坚持着,“太急了,等明年春天吧。”
元贞审视着她,锐利的目光之下,一切心思似乎都无所遁形, 然而她必须瞒住。
“廖延跟你说了什么?”他刀锋似的薄唇微微一动, 冷厉的声。
“不是,”明雪霁连忙摇头,“跟他没有关系,我, 我就是觉得日子有点太急了。”
“那就是元再思。”元贞丝毫不肯信, “他那天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太敏锐了, 想要瞒过他,好难。明雪霁慢慢吐着气, 努力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就是上次告诉你的那些,燕国公说成亲太急有损你的声誉,别的没有了。”
不是要为元再思掩饰,而是投鼠忌器,担心元贞。一旦她告诉他真相,他多半要跟元再思争执,风口浪尖上,他的声誉再经不起一丁点抹黑,更何况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如此一来,哪怕时机再不合适,他也一定会坚持成亲,那样,就无法挽回了。
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松寒,时间真的太赶了,我刚刚找到家人,很想先回去看看我外公和舅舅,而且铺子这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再缓缓吧,等道春天暖和的时候,好不好?”
等春天吧,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好起来,议论会慢慢平息,戎狄会不会打也有了结果,到那时候,他们再从从容容成亲。
元贞神色一变。竟然还要回海州吗。一去数千里,来回就是几个月,其中又有多少变数,多少难以预料的事。心里藏得最深的恐惧突然被挑起,斩钉截铁一般,毫无通融的余地:“最迟十月十六,不能再推。”
“可是……”她还在推脱,不怎么自然的神色,元贞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可是。”
尽快成亲,他一天都不想耽搁了。就算前面再多凶险,她嫁了,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怎么都能护住她,如今这样反而最容易出事。“没有可是,你听我的。”
虚掩的门推开了,邵七走了进来。元贞回头,迎上他平静中微带冷意的脸:“成亲是王爷的事,也是我妹妹的事,她想选什么日子,王爷难道不应该认真考虑?”
考虑?狗屁的考虑。夜长梦多,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他再也不想失去了。冷冷看着邵七:“考虑过了,最迟十月十六。”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王爷的意见要听,我妹妹的意见难道就不应该听?”邵七走近了,神色肃然,“这样办不像结亲,倒像是抢亲。”
抢亲么。假如能行得通,抢亲又如何。元贞横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今议论纷纷,王爷自己还在风口浪尖上,赶得太急只会适得其反,”邵七道,“况且朝中和边疆都不曾稳定……”
“哥,”明雪霁生怕他说出来元再思的事,连忙打住,“让我跟他说。”
很快?怎么可能很快,几个月的时间,鬼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元贞不肯让步:“最迟十月十六。”
“看样子今天与镇北王是说不通了。”邵七冷着眉宇。方才明雪霁与元贞的对话他在外面隐约听见了一些,两情相好,男人就算不是哄着让着心爱的女子,至少也该厮抬厮敬,可元贞不是,他喜爱归喜爱,可他也丝毫不肯考虑她的意见。邵七一时有点摸不透,他既然不像世俗那般看轻她,为何又不能平等地对待她?这样的情形,他可能放心把唯一的妹妹嫁给他。看了眼明雪霁,“妹妹,我们走吧。”
手被攥得更紧了,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她,明雪霁有种错觉,他这模样,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可他怎么可能害怕?那是他呀,天神一般的人,这世上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明雪霁想不出,软着声音安慰:“我得回去了,还有许多事要准备。关于亲事的。”
亲事。心里终于得到一丝安慰,元贞慢慢松开了手。
明雪霁连忙往门口走,邵七跟在后面,又在门口停住:“我还是那句话,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霸占着的物件,等镇北王想清楚该怎么对待她,也许这门亲事才做得成。”
元贞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越过他,跟在明雪霁身旁。
他脸上不再有她那么喜爱的,松风一般的笑,明雪霁心头沉甸甸的,在门外上车,又回头看向重重高墙后的小院,他的那些旧部下还在里面,因为他的缘故,被打压被欺辱甚至有性命危险,她亲眼看见了,不管元再思出于什么目的来求她,元再思都没有骗她。
车子沿着山道向下,元贞催马跟在旁边。山路颠簸,车子摇摇晃晃,明雪霁一颗心也跟着飘摇不定,很快到了山下,越过路障,入城的道路就在不远处,明雪霁探头出来,向元贞挥手:“我走了,你回去吧。”
“我看着你走。”他固执着,只要在原处目送。
车子越走越远,明雪霁回头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他突然纵马冲了过来,明雪霁情不自禁探出身子,他冲到了近前,猛地勒马,高大的身躯披拂着阳光,向她低下来:“最迟十月十六成亲,听我的。”
明雪霁望见他深深一双眼,带着热切,带着执拗,星子一般亮,一切,都让她如此贪恋啊。
车声辘辘,终于还是走远,邵七跟了上来:“妹妹在那院子里,看见了什么?”
“刘朴,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应该都是他的部下。”忍了多时的泪无声滑下,明雪霁默默擦去,“燕国公没有骗我。”
他的确处境艰难,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此时也都危如累卵。皇帝要对付他,举国之力压下来,他再厉害,也有许多难以应对的局面。她不能连累他。
邵七皱眉,模糊猜到了她的心思:“妹妹不想成亲?”
“再缓缓吧,至少,得等过了这个冬天,”过了冬天,到那时候,局势会明朗些,“我不能连累他。”
“元贞那个样子,不像是会听你的。”邵七想着方才的情形,对元贞的疑惑不满之外,又有对明雪霁的心疼,“妹妹不如把燕国公的话告诉元贞,你这样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会把自己累垮的。”
一个弱女子,不该承受这么多,这些朝堂纠葛,本就是元贞的分内事:“说出来大家伙儿一起商量商量,总能想出解决的法子。”
不,不会有法子。如果能够解决,他也不会一直瞒着她。明雪霁低着头:“他是个骄傲的性子,如果有办法,又怎么能让他的部下受那样的欺辱?”
邵七无法反驳。军中男儿血性,同袍之情,比亲兄弟也许还要更胜几分,元贞如果有办法,绝不会让刘朴吃亏的,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明局势很坏了。
听见明雪霁低低的声音:“我还怕他知道了,再跟国公起冲突。这事不能告诉他,让我再想想,该怎么办。”
邵七明白她的意思。风口浪尖上,决不能再有忤逆不孝的口实传出。她成长得太快了,这些缠缠绕绕的局势,她如今已经能看出大概,惟其如此,越发让人觉得心疼。邵七沉吟许久:“好,这件事你来决定,无论你想怎么办,都要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雪霁重重点头。
这天之后,元贞每次下山越发行色匆匆,时常只是过来看她一眼说几句就走,明雪霁每次刚开口说起推迟婚期,就被他挡回去,不许她再提。
月底时杨龄带来消息,顾铭翀牵头,朝中十数个老臣联名上书,道是近来戎狄蠢蠢欲动,乞请皇帝允许元贞前往边境,戴罪立功,已被皇帝驳回。
“皇后殿下前天帮着说了几句,也受了申斥,道是后宫不得干政。”杨龄忧心忡忡,“帝后一向琴瑟和谐,这样说了重话的,还是头一回。”
看来皇帝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拿下元贞。明雪霁迟疑着:“杨姑姑,戎狄真会打起来吗?”
杨龄摇头:“这些事,谁也说不准。”
安慰似的,握了下她的手:“你别想太多,戎狄打与不打,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也不是你的责任。”
她并不能够决定戎狄是不是要打,但她的决定,也许关乎着众多将士和百姓的性命。明雪霁低着头:“我知道了。”
入夜时邵七匆匆从外面回来,明孟元果然向衙门递了状子,状告他强夺家产,向他索要邵英的嫁妆。邵家虽然避居孤岛,但也绝不可能任人宰割,他奔波数天,已经疏通关节,使衙门驳回诉状,明孟元也因为诬告挨了板子。
经此一回,明孟元应该再不敢起这个心思。邵七走进内院,明雪霁在里面等他:“哥。”
邵七看过去,她单薄的双肩披着灰暗的天光,越发瘦弱得让人心疼,她慢慢说道:“我想好了,如果他坚持不肯推迟婚期,那么,我就回浮洲岛。”
第80章
回浮洲岛。
她走了, 靶子没了,便是皇帝想要再对付元贞,也得费心再去找理由,而他除了她, 几乎没有别的把柄可以让皇帝发难。明雪霁忍着心里的疼:“我悄悄地走, 等过完冬春,局势明朗的时候再回来。”
邵七看着她, 这些天她的挣扎痛苦他都看在眼里, 他也猜测她会这么做,然而这条路, 并不好走。“你想好了?”
“想好了。”明雪霁点头。
她走了,议论自然会平息,如果边境局势真的像元再思说得那么紧迫,那么一旦出事,皇帝没有理由不用元贞。眼下他不肯让步,只因为不舍得她受委屈,她走了,他那么多同袍兄弟, 还有那么多可能被波及的百姓, 他曾拼着性命也要守住国土,她走了,他没有道理再不上。
“我明白你是为了他好,可是妹妹, 王爷未必接受你这种做法。”邵七慢慢说道。
这些天他冷眼看着, 元贞对成亲有一种近似偏执的坚持, 身在王位这么多年,元贞不可能不知道怎么才是最优的取舍, 可他不肯,弃王印如此,坚持尽快成亲也是如此,明雪霁要走,是为了他好,可他会感念她一片苦心吗?邵七觉得未必:“王爷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也许还会因此对你有什么埋怨,况且你这一去,最少也要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这中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这门亲事到底做不做得成,也还是未知。”
看见她低垂的眼皮上浅浅一点红,邵七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然而这些话,又不能不说。
除了元贞自己,大约没几个人真心支持这桩婚事,如今成了也就成了,一旦耽搁到明年春天,很难说会是什么局势。就他私心来说,她不嫁,他觉得更好,她性子太温柔,对元贞又太包容,元贞却是个咄咄逼人的,他也很担心她嫁过去以后受委屈,可若是这桩婚事因此不成,他也能想象得到她会多伤心。邵七放软了声音:“就算要走,也跟他说清楚了,别让他因此怨恨你。”
“说清楚了,还能走得掉吗?”明雪霁苦笑,“我到时候,再给他写信吧。”
她不是没考虑过离开之后会有多少不确定,她从来都不是个自信的人,更何况是对着元贞。然而为了他,为了那些无辜的将士和百姓,这个结果,她认。
许久,邵七点头:“好。我来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路引告身,水路旱路,各项行程一点点补齐,明雪霁又跟元贞提过几次推迟婚期的事,每每一开口,就被他的吻堵回去,他认准了,绝不肯再推迟哪怕一天。
摇摆彷徨的时候最痛苦,一旦做出了决断走,全副身心都扑在这件事上,也就能稍稍忘却这些纠结痛楚。明雪霁表面上依旧像平时一样打点铺子里的生意,把明孟元那间茶叶铺的库存分类整理了一遍,还能用的依着品质定价出售,品质不好的折价处理,杨龄原本于铺子里的事并不很插手,这些天明雪霁有意无意将账目和货物向她一一交代清楚,这是她头一次独立去做一件事,而且稍稍有些收获,临到走时,才发现竟然这么舍不得。
十月上旬,元贞正式下聘。
这桩婚事做得匆忙,纳彩问名这些步骤都不曾有,常俗还要合八字,元贞不信这些,便也不曾合,唯独下聘这一节,他要风风光光大办起来,昨天见面时,他拥着她,笑意灿烂:“这一次,我让你风风光光出嫁。”
明雪霁知道他的心思。她第一次嫁得不光彩,虽然最终反而是因祸得福,然而出嫁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总还是想给她一个可以回忆,可以铭记的婚礼。
他这些小而体贴的心思,总是让她落泪。
一百多抬聘礼从圆山运来,连绵不绝往花神庙送去,抬礼的清一色是高头大马的健儿,描金箱子上装饰着大红绸结,似一条蜿蜒的长龙,绕着大半个京城盘旋,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来看,议论纷纷。
“顾铭翀这几天都在游说,要我兄长不要娶,我兄长今天这么干,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他,”元持站在门内看着,唇边带着笑,“经此一回,看看还有谁敢替他说话。”
计延宗默默看着。她要嫁了,这样风光,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换了是他,他会这么做吗?不,不会。他从来都是理智的,算计的,一切都要最符合利益。心口突然激荡起来。不,他也能做到,假如她现在肯回头,他也愿意,即便不是这么大张旗鼓,他也会给她一个正式的婚礼,再娶她一回。
转过脸,听见元持在问:“计兄的奏折写好了吗?”
“好了。”计延宗低声道。他半生工于心计,这份弹劾元贞的奏折引经据典,所有大雍律可以用到的条款全都用上了,今早已经将初稿给了皇帝,皇帝很满意,这一次,元贞跑不掉。
到时候,他一定会夺回她,兜兜转转,她这辈子只能是他的妻!
明素心坐在屋里,也听见了外面鼓乐的声音,想要看时,明孟元道:“元贞今天下聘。”
明素心呆了呆:“不说元贞自己都要完了吗,他还敢大办?”
让她心里的酸意恨意成倍的增长,可她眼下,还顾不得这些,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周慕深了,计延宗不许她出门,不许她见外面的男人,就连今天见明孟元,也是她昨夜各种做小伏低哄了许久,计延宗才答应的,她得尽快办正事:“哥,你帮我给周三哥捎个信,让他想想办法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明孟元心里一跳:“你……”
“计延宗不是人。”明素心哭起来,挽起袖子,给他看手腕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要不是仲仪没地方去,要不是我还惦记着你们,我,我就不活了。”
明仲仪如今无家可归,是她在照顾,明孟元看了一眼连忙转开脸:“你再忍忍,听说他现在皇帝面前很说得上话,世子又跟他走得近,再忍忍。”
“周三哥也不怕他。”明素心抹着泪,幽幽说道,“哥,到这个地步了,他发达了,难道会给你好处?还不如周三哥。”
明孟元心里翻腾着。他状告邵七吃了大亏,明雪霁不肯见他,计延宗也丝毫不管,也只有周慕深过来看过他,帮着请了大夫,这样看来,的确比计延宗可靠些。许久,明孟元点头:“好。”
下聘的队伍终于踏进了花神庙,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围观者匆匆离开,片刻后,一个内卫打扮的人纵马往宫城去了。
坤宁宫。
钟吟秋正坐着想心事,外面有太监通传,祁钰来了。
从上次她替元贞说话受了斥责之后,祁钰有阵子没往这里来了,钟吟秋连忙起身,早听见祁钰的笑声:“我不往你这边来,怎么你也不去找我?”
钟吟秋一下子红了眼圈。他这么说话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不曾生分一样,让她又难过,又快慰,快步走出去,祁钰已经进来了,握住她的手:“你可真是气性大,我等着你去哄我,你倒好,一声不吭。”
他心情好得很,笑语盈盈的,跟从前一般无二,钟吟秋鼻子酸涩着:“陛下。”
“还真是跟我生分了,”祁钰挥手命宫人都退下,笑着抱住她,“从前没人时都叫我大哥,现在成陛下了?”
钟吟秋不由自主,轻声唤道:“大哥。”
祁钰笑道:“告诉你个好事,松寒下聘了,热闹得很。”
元贞下聘了?他还真是,这样着急办事,太不妥当了。钟吟秋还来不及细想,已经被祁钰抱着在榻上坐下,他握着她的手,语声柔软:“刚刚一听见这个消息,我立刻想起当初我们大婚的情形。”
钟吟秋的思绪一下子被带回了当年。他初登帝位,她初掌凤印,记得那时候元贞刚刚大败戎狄,举国上下一片振奋,大婚的礼花放了整整三天,聘礼从皇城运到代国公府,再从代国公府运回来,她的翟车在宫城内停住,祁钰早早迎出来,不顾礼仪,直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那时候真好啊,没有后宫嫔妃,没有那么多不属于她的皇子公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钟吟秋湿了眼睛:“大哥。”
祁钰低头,吻了下来。
起身已经将近午时,许久不曾如此荒唐,钟吟秋红着脸,催促着祁钰快些起来用膳,祁钰半是调笑:“急什么?便是不起来,叫了午膳进来,谁敢说什么?”
“大哥,”钟吟秋涨红着脸,“快起来吧,大白天的,成什么样子。”
祁钰起来了,还在笑,钟吟秋踮着脚尖给他系扣子,听见他 :“我得过去趟萃华阁,近来戎狄不大安分。”
萃华阁,戎狄六公主的住所,钟吟秋觉得身上残留的热乎劲儿一下子消失了,许久,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祁钰很快收拾好了,对镜正正衣冠,快步走出去,忽地想起一事,皱了皱眉:“那个药,事后吃有用吗?”
贴身太监忙道:“奴才去问问。”
祁钰沉吟了一会儿,心里算着日子,半晌,点了点头:“去问问。”
祁钰走远后,廊后转出来一个女官,疑惑着进了殿:“殿下,方才臣听见陛下跟王进义说了一句话,挺奇怪的。”
“什么话?”钟吟秋回头问道。
花神庙。
一百二十抬聘礼填满了整整两间屋,明雪霁一样样看着,湿着眼梢。
他是真心真意想要娶她,想要给她风光和体面,她灰头土脸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如此 ,可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随着聘礼来的,还有婚书。红绿二色纸张,飞扬的字迹,是元贞亲笔写下。
凤凰于飞,琴瑟在御。她曾经最盼望的时候,她如今,最不敢想起的事情。
“簌簌。”身后有人在唤,元贞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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