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还没回头, 心里已经油然升起爱意和留恋,明雪霁喃喃的唤着他的名字:“松寒。”
听见他低低应了一声,从身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 呼吸暖暖的, 只在脖子上徘徊。
那些贪恋不受控制地生长,在这一刹那, 什么前途理智, 什么将士百姓,什么都是空白, 只有这个爱她的男人,她爱的男人,真想抛下一切责任道义,真想就这样沉溺下去,什么也不管。
眼泪涌出来,又极力忍回去,明雪霁不敢回头,不敢让他看见:“松寒。”
“簌簌, ”元贞微微眯着眼睛唤她, 脸颊蹭着她的颈子,软而细,偏偏让人觉得那样安稳,“快了, 再有六天我们就要成亲了。”
很快的, 再有六天, 到那时候她成了他的妻,他可以名正言顺护着她, 再不会有什么遗憾,他总有一回来得及了。
明雪霁轻轻扶他的脸,还有六天,就要成亲了。那样贪恋啊,可是不行。他那样好,她又怎么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做那些人攻击他的靶子。“松寒。”
“嗯。”元贞懒洋洋的回应,这么多天的奔波郁燥,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一切都那样悠长、美好,“你欢喜吗?”
“我,”喉咙梗得发不出声音,明雪霁顿了顿,“很欢喜。”
是真的很欢喜,原来嫁给自己喜爱的人,没有算计没有逼迫,没有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羞耻,是这种滋味。她这辈子,总算也尝过了这种滋味,哪怕她很快就要离开,也值了。
“我也很欢喜。”元贞偎着她,慵懒地回应。
崭新的欢喜,不同于沙场上那种一往无前,刀锋一般锐利的意气,如今的欢喜是细密绵长的,藏着淡淡的,对失去的恐惧,还有许多,多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贪念。“簌簌。”
“嗯。”听见她低低的回应。
“簌簌。”元贞又唤了一声。
像有雪花,带着簌簌的声响在心尖落下,一片接着一片,永不停歇,怎么会这么绵密,轻软。没什么目的,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单是这样,就让人心生欢喜,原来世间的欢喜,也有许多,来得这样简单。
元贞又唤了一声。堆了满屋的聘礼,他亲手写下的婚书,他怀中拥着的人,一切,都如此圆满。拦腰抱起她:“走。”
明雪霁猝不及防,身子一晃,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去哪儿?”
这姿势让人羞耻,她从前也从不敢这样,哪怕是心里有曾偷偷想过,然而此时,在羞耻中,又贪恋着,她就要走了,那么放纵一次,也是可以的吧?
脖子突然被她搂住,心里一荡,有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脖子那里,从她触碰到的地方,快到极点地迅速蔓延,浑身都痒起来,似有什么在叫嚣,在渴盼。喉结滑了一下,元贞低眼看她,她脸上红透了,她心里,必定也跟他想的一样。
越发着急要走,虽然不知道要去哪儿,但这里不行,这里有邵七,还有那么多人盯着,想如何都不方便,尤其那个邵七,总是一言不发蹲在哪里盯着,就好像稍一不留神,他就会怎么样她似的。
他们已经有了婚书,再有六天就要成亲,就算怎么样,谁管得着。元贞快步往外走着:“随便去哪儿都行,或者上山看看我们的新房,都收拾好了。”
他盯着催着,都收拾好了,并没有什么新屋子的气味,不会熏到她。东西也都是挑的最好的,有时候想想,会觉得有点傻,只有小孩子才会想要把所有最好的都一股脑儿双手送上,给最喜欢的人,他现在对她,就有点这样的心思。真傻。可也是让人欢喜的。
哪怕是如今举步维艰,哪怕这些天,是他从宫中出逃以来,过得最不痛快的一段时间,但因为有她,有他们的婚事,又同时成了他最痛快,最欢喜的一段时间。
元贞快步走着,出门就碰见邵七,他看着他们,欲言又止,元贞只当做没看见,大步流星从他身边走过,看见明雪霁低着头红着脸,搂着他脖子的手松开了,现在,是虚虚抓着他一点衣服。
元贞有点不痛快,拿起她的手又往脖子上搭去:“不许松。”
明雪霁涨红了脸,余光里瞥见邵七的背影,他没有拦他们,他大约也知道,像这样的亲密相处,一天少似一天了。
又让她如何能不贪恋。羞耻着,冲动着,终于又搂住了他,看见他翘起的薄唇,深深的酒窝,情不自禁地,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像无底的洞,引着人一直沉溺,他笑着,眼睛弯起来,好看的月牙。关于他的一切,都如此让人贪恋啊。
元贞在门内上了车。门外挤挤抗抗,有许多看下聘的人,更远处几个身影他认得,都是朝中的官员,这桩婚事不仅是近来城中最热闹的谈资,也是朝中几股力量暗中角力的焦点,皇帝想要彻底扳倒他,以顾铭翀为首的这些官员希望折中,给他惩罚,但要他依旧为皇帝出力。可拉倒吧。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又要收拾他,又要他继续卖命,贱不贱啊。祁钰觉得冯大年够了,那就让他试试,到底够不够。
车子向外走去,马脖子上的銮铃叮叮当当响着,元贞有一刹那分神。想起从前燕北杀敌时万马奔腾的响动,想起夜间偷袭时,摘去銮铃,马嘴里衔着枚,想起还在养伤的刘朴,想起曾经日夜相处的同袍兄弟,那些人如今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像钟家旧部一样,编入各处。
祁钰很擅长帝王心术,所以稳稳坐住了那把龙椅,但祁钰很不擅长打仗,所以才觉得冯大年那个草包就能对付戎狄。只苦了那帮弟兄和百姓。他是懒得管,他一身旧伤,出生入死,自问对得起大雍,对得起曾经与祁钰的约定,但午夜梦回,又总忍不住不想。
说到底,是他拼死守住的国土,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兄,又让他如何能够不想。
车内有片刻寂静,明雪霁察觉到了元贞的走神。门窗都关着,他却一直看着那里,就好像能透过厚实的木板,看到外面似的。他在想什么?明雪霁模模糊糊猜到可能与朝堂局势有关,心里涌起怜惜,涌起苦涩的甜,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手很快被握住了,元贞回过神来。低下头,唇压着她的唇,此刻的郁燥,唯有她的香甜能够纾解。于是吻下去,也唯有与她,才能忘了这一切。
明雪霁回应着。从来都是承受,这一次,尝试着去要,去想。手还搂着他的脖子,贴得那样紧,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那样暖,让人只想更贴上去,更靠近一点。
元贞低低吟了一声。意外,惊喜。今天的她,很不一样。是因为婚书,因为下聘吗?虽然还不曾成亲,但现在,他们也算得上是夫妻了,夫妻之间,是要这么亲密的。
即便羞涩如她,也会如此火热。他又如何能够辜负。元贞用力抱紧,
车子不快不慢走着,因为不曾吩咐目的地,便只沿着出城的道路往前,城门就在不远处,进城门了,明雪霁听见驶进门道时沉闷的回声,让她蓦地想起那个夜里,他拍马抱着她穿过城门道,薄被裹着他们紧紧贴近的身体,她衣不蔽体,在他怀里。
羞到皮肤都开始发烫,他已经不再满足于亲吻,灼热的唇擦着她的唇碾过,吻在颈子上,又咬一口。
他总是这样的习惯,像豹子,在标记自己的猎物。明雪霁闭着眼,有一刹那,很想也咬他一口,那么,他就也是她的了吧,贪恋的记号。
现在车子穿过了城门道,回声消失了,听见銮铃的脆响。他们要去哪里。明雪霁模模糊糊想着,去圆山吗?他很喜欢那里,总是带她去那里,那也是他母亲喜欢的地方。
母亲。明雪霁喘,息着,低低唤他:“松寒。”
元贞停在锁骨处,咬了一口。凸起的细细的骨头,陷下去的,软软的窝。扣子已经咬开了,有更多香的软的,引着人往下。然而她在叫他。不想抬眼,嗯了一声。
“咱们去独岭吧。”她道。
元贞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母亲埋在那里。初一那天寒衣节,她和邵七还去祭奠过。她现在要带他去。
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甜意,元贞抬头,唇贴着她的唇,于是声音便含糊而缠绵:“好。”
她在学他,像他带着她去见母亲一样,她也要带他去见母亲了。明明是有点傻气的事,可为什么会觉得心上发软,甚至,还有一点点紧张呢。
车子在独岭停住,明雪霁挽着元贞的手,往山腰走去。因为明睿不舍得花钱,母亲的坟地在背阴的偏僻处,新近刚刚修葺过,种了松柏花草,但其实邵七已经跟她商量好了,就这两天选个时间,悄悄把骨灰取出来,和她一起回浮洲岛。
那么,在离开之前,她得带他来见见母亲,她得告诉母亲,她找到了心爱的人。
明雪霁在坟前默默跪下。临时决定过来,并不曾带香烛,便只是拢了坟前的土堆成香烛形状,元贞走来,挨着她跪下了。
眼泪涌出来,明雪霁在模糊泪光中看他。他不消跪的,风俗里从不曾听说做女婿的要跪拜岳母,更何况他们还没有成亲。“松寒。”
元贞握住了她的手,像上次在圆山的坟墓前一样,肩挨着肩手拉着手,一起拜下去,恭恭敬敬叩头。
是她的母亲,她那么思念敬爱的人,只要是她爱的,他都和她一样。
耳边听见她哽咽的声:“娘,簌簌要成亲了。他很好。我带他来给你看看。”
要成亲了。那些不踏实的,藏在最深处的恐惧突然一下子静止了,消失了。她会顺顺当当嫁给他,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他不会再迟到。元贞紧紧握着明雪霁的手,十指相扣,攥得那样用力,骨节都发着白。
但她没有喊疼,她甚至也用力地扣着他,像丝萝攀着乔木,缠绕,拥抱,永不分离。
很想吻她,但是不能,她母亲的坟前,他不能太出格。元贞强忍着,直到她说完了想说的话,她整理了坟前新生出来的细草,起身挽着他:“走吧。”
山道蜿蜒,他们肩并肩一起慢慢走下去,车子等在不远处,秋日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元贞听见她唤他:“松寒。”
停住步子,低头看她,她仰着脸靠向他,水波一样的眼眸:“我们这样,就算是成亲了吧。”
第82章
车子沿着山间道路漫无目的走着, 元贞一遍又一遍,反复回想着明雪霁方才的话。
我们这样,就算是成亲了吧。
成亲了,要做什么?成亲了就是夫妻, 有许多事, 都可以做。
越抱越紧,想要嵌进骨头里, 呼吸急了, 牙缝里开始痒,想咬, 想撕,想吃下去,一口一口,一点也不放过。
元贞猛地一口,咬在柔软的颈子上。
明雪霁低低叫了一声。疼,紧张,似乎是清醒的,然而那些念头跑得太快, 快到让人眩晕, 又有了迷迷糊糊的,做梦一般的不真实的感觉。
成亲了。至少在她心里,是这样的。成亲了,她要走了, 他那么多次想要, 又总是顾虑着她的意愿, 到底不曾把她如何,如今成亲了, 她也要走了,至少该让他知道,她是愿意的。愿意嫁给他,愿意把一切都给他。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掌心里灼热着,他的皮肤,还有一丝又一丝,他硬而分明的头发。
元贞微微闭眼,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滑进他发丝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在鼓励他,她头一次不曾拒绝,甚至,无声鼓励。似丢下一粒火种,瞬间燃起燎原烈火,元贞微微停顿,片刻后,挪上去,咬她的耳朵。
含住小巧的耳垂,牙齿合紧了,轻轻研磨,明雪霁像是坠在迷梦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牙齿,涩涩的咬在皮肤上,咬住了,顿一顿,似是怕她疼,又用舌尖舔一舔,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混乱,狂野,无休无止。
他开始动了,车子也在动,于是一切都像在水上颠簸着,晃动不休,车子碾到了什么,忽地一个颠簸,他跟着颠起来,顺着去势,咬开她领口的扣子。
圆鼓鼓的扣头,丝缎盘出花蕊形状,舌尖濡湿了,咬住,又松开,元贞嗅着她身上幽淡的香气,一路咬下去。
世界全都混乱了,只剩下他撕咬的感觉,微微带着疼,更多是痒,是无数渴望和空虚,只想贴得近点,更近点,严丝合缝,一点空隙也不留,一切都交出来,给他。
元贞找到了裙腰的带子。也许是太不熟悉女人的衣物,也许是太急,怎么都扯不开,焦躁起来,咬住了猛地一扯,断了。层层叠叠的裙跟着散开,分明没什么响声,却好像有声音在脑子里,嘣一声轻响。
鼻尖充溢着淡淡的香气,是她皮肤的气味,软而暖的一处一处,世界不存在了,只有这层层叠叠包裹住,又漏出破绽给他拆的人,只想剥开了握紧了,不松手不松口,惟其如此才是真实的,确定的,永远不会失去的。
车子又颠了一下,裙摆又拆开一层,元贞有一刹那想起春日里常吃的嫩笋,笋衣薄而软,白生生的颜色,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不停地剥开,拆开,终于找到最里面,细嫩的肉。一口咬下,丰溢的汁,水。
明雪霁又叫了一声。喉咙里溢出来,细而弱的声,压抑了,又没能压住,听得自己都羞红了脸,像架在火上烧,没有一处不是烫。
车子在摇,他也在摇,整个世界晃动不定,是漂在水上的孤舟,他们是孤舟上相依为命两个人,纠缠着索取着给予着,无休无止……
许久。明雪霁微微睁开一点眼,立刻又合上。
匆匆一瞥,已经将眼前人的模样都刻在心上。宽阔的肩背,坚实的肌肉,薄薄一层汗从喉结下,无声无息,淌。
方才也曾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
像淬了火,一霎时都是通红。羞耻到了极点,用力捂住眼睛。
手被拿开了,元贞带着热意的命令:“看着我。”
不敢看,怎么都不肯睁眼,他低低的嗓带着沙哑,不曾满足的渴念。然而她实在太累了,床笫之间,她从不曾吃过这种苦头,受过这种累,他似是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而他也实在没什么规矩,想如何就如何,与她的认知全然不同。
身上到处都是隐约的痛楚,不知是他咬的,还是撞,击,兽一样凶猛,没有技巧,只是狂野的索取。
又让她怎么敢睁开眼,看这羞耻狼藉的模样。
“看着我。”元贞低着声,再次命令。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响,马车不知什么停在了山间,车夫等人应该已经远远躲开了,他恍惚记得曾经命令外面的人都滚开。那时候她细细的声一声接着一声,让人的心魂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他不想让任何人听见。
刚刚停息的,立刻又躁动起来,握住她柔细的腰。
她还是不肯看他。元贞低身,亲她的眼皮,眼梢,双唇抿住了,吻她的睫毛。她不得不睁开眼,颤颤的,绒绒地看过来,水光潋滟一双眸子,让他心头又是一荡。
花枝一般细软,禁不起摧折,偏偏又那样甜美,让他又怎么能忍得住。
车子晃得厉害,像风浪上颠簸的小舟,拉车的两匹马咴咴地打着响鼻,脖颈交互着,嗅着蹭着,适应着身后的动静。
明雪霁醒来时,觉得冷。唯一暖的是身后的男人,披着衣服抱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抚着。
软得不想动,隐约的疼。能感觉到光线已经很暗了,也许天已经黑了,他们究竟,有多久。久到她中间便失去了意识,只是任由他摆弄。
“饿不饿?”元贞咬她的耳朵,轻着声音问。
不想睁眼,不想说话,所有的力气都被他耗干了,他怎么偏偏还有精力,还能这样紧紧搂着她,甚至那双手,还不肯安分。
“别。”无力地抵挡。其实根本没力气抵挡,只是软着,水一般没什么形状,他要如何,她也只能如何。
元贞嗅着抚着亲着。应该是餍足的,那么多次,她都晕了过去。但又如何能够餍足呢,如果不是她软软的没什么声息,让他有点怕了,他才不想停。原来这件事,这样快活。恨不得粘在一起嵌在一起,时时刻刻都在她里面。
“什么时辰了?”听见她在问,干涩喑哑的嗓,她叫了太久,哪怕是极力压抑着,也还是累坏了。
却让他不合时宜的,又生出腾腾的热意。可还是得忍忍,几个时辰了,她不曾喝水不曾吃饭,一定累坏了。至少,得吃点什么补充点体力,才能继续。
元贞拉开座下的抽屉。来的时候并不曾想到会这样,所以什么都没带,如今抽屉里只是常备的热水和点心果子。早知道就该多带些食水,让她吃饱了补充体力,他才能够痛快。
明雪霁挣扎着,向上坐了坐。
才发现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是搭着衣服,她的他的,他的压着她的。羞耻得不敢抬眼,手上没有力气,撑不住,他的手伸进来,握住她的腰,向上轻轻一提。
现在,她靠坐在他怀里,他双手圈住了,皮肤贴着皮肤,他带着笑:“咱们都这样了,还是不肯看我吗?”
都这样了。明雪霁低呼一声,恨不能找个洞藏起来,不要这样羞耻。他还在笑,牙齿咬她的耳朵:“快活不快活?”
又让她怎么回答。死死捂着脸,不肯睁眼不肯回答,手被他拉开,他拿着杯子送到她唇边:“喝点水。”
温温的水,丝缎一般,不等咽便滑了下去。累到了极点,也饿了,一口水也觉得甜,也许因为,是他喂的吧。
唇上一热,他双唇覆下来,明雪霁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嘴里渡进来一大口水。他改了法子,要这样喂她。又惊又羞岔了气,咳起来,他拍着她的背,笑,然而又渡过来一口。
认命一般,一口口咽下。明明应该觉得脏啊,可为什么这时候,什么都不觉得了,只是暖和,甜,滑。
元贞找到了一小块糕,牙齿咬住,捏着她的下巴,喂过去。
半边在她口中,半边在他口中,这样黏腻的行为在从前,他是绝想不到自己会做的,然而此时这样自然,就好像他已经盼了一辈子似的。
她还是不肯睁开眼睛看他,但她慢慢的吃着,那样近,嘴唇碰到了嘴唇,看见她尖尖的犬齿,很细,元贞舌头一送,把剩下那点全都送进她嘴里,舌尖顺势,在她牙齿上一舔。
微微的刺痒,她浑身上下都是软,软透了,刚刚他亲身试过无数次,唯有这颗小小的犬齿带着点锋芒,柔软中的坚持,那样有趣,惹人怜爱。
又含一口水渡过去,帮她送下那块糕,免得噎着。心里痒痒着,鼻尖碰着鼻尖,元贞低低命令:“睁开眼,看我。”
明雪霁不敢睁眼,然而他不再容许她闪躲。咬她的嘴唇,舔她的眼皮,逼得她的无处可躲,终于睁开了眼。
看见了,他明亮飞扬的眼眸,健实的身体,肩头有细细的抓痕,也许是她留下的。她怎么能做出这种羞耻的事。低呼一声又要躲,又看见他胸膛上的伤。
那么多,纵横的刀口,与他冷白的皮肤截然不同的旧红色。他竟然有这么多伤。他究竟在生死之间,熬过多少回。喉头哽住了,明雪霁手指抚着:“疼吗?”
元贞低头,含住她的手指,声音含糊起来:“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鼻子酸涩着,那时候,他们亲密无间的时候,她也曾模糊觉得他皮肤上的不平,只是那时候太迷乱,什么都不曾想,不知道是这么多伤痕。让人心疼到了极点,怜爱到极点。
元贞按着她的手,欲,望汹涌着又再,然而开始之前,他得确定一件事。用力搂住,在她耳边。
第83章
吹气一般, 声音擦着鼓膜穿过,荡起心底最深处的酥软,明雪霁死死忍着没有出声,听见元贞低哑的嗓:“快活吗?”
羞耻到了极点, 咬紧了牙关怎么都不肯回答, 连眼皮都不敢抬,他却不肯罢休, 揉着捏着, 一遍遍追问:“我做得好不好?”
明雪霁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疯了么。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出口。
元贞焦急地等她的回答。忐忑,不确定, 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一向自信的很,沙场上朝堂上,从不曾有什么事让他对自己不确定,唯独对她,他不敢确定。虽然背着人看了不少小册子,但纸上看来的东西跟实际操练,总还是不一样的。行伍之人,又有谁没听过纸上谈兵的故事。
但他应该是很好的吧, 不然她那时候, 不会一声一声,忍不住漏出那些简直要人性命的声响。肯定比计延宗好,那种软耷耷的酸骨头,怎么可能让她快活。
咬着耳尖, 追问着, 只想得到她亲口确定:“肯定很好吧?”
明雪霁紧紧闭着眼, 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他身上的汗意下去了些, 现在贴在身上是干燥温暖可靠。可他的心跳不是,那样时紧时慢,听得她的呼吸也跟着时紧时慢,难捱的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能让他紧张?于羞耻迷糊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他该不会,在紧张他追问的这个问题吧。
这念头连她自己也不敢信。这可是他呀,又怎么会为这种事情紧张。然而他的心跳咚咚地透过皮肤砸在她心上,他低哑的嗓在她耳边,他还在追问:“到底好不好?”
很好,很好的。她都快要死掉了。可又怎么能跟他说。羞耻到了极点,明雪霁极力低头,衣服凌乱着藏住脸,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好。”
她总要告诉他,让他放心才行。
元贞听见了。那样低,几乎是听不见的,但他肯定是听见了,那个极轻的,吐气一般的好字。他果然做得很好。狂喜起来,紧紧搂住她,生出得寸进尺的贪念,只想听她亲口再确认一遍:“快活吗?”
肯定像他一样快活吧。平生从不曾尝过的喜乐滋味,世上唯一剩下的就是她。恨不能住在她身体里,永远不出来。
明雪霁躲在衣服里,怎么也不肯再开口。太羞耻了,这种事,这种只能躲在黑暗里无声无息的事情,他却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荒郊野外,还要这样问她。让她从里到外都像点着了火,发着烫打着颤,停都停不住。
脸上盖着的衣服突然被他剥开,他灼热的呼吸扑在唇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笑意:“肯定是快活的。”
呼吸擦着皮肤低下去。又低下去。他咬住她的脚。
快活吗。迷乱到极点,从不曾有过的体验,一波接着一波。羞耻着挣扎着又沉迷着,光线昏暗下来,天黑了吧。他们居然就在这里,这狭窄的,只容他们两个人的车子里,这荒郊野地,都能听见暮归的鸟儿凌乱的叫声,他们居然在这里,荒唐了整整一天。
衣服滑下来,攥在手里揉得皱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世界不停地摇晃,碰撞……
返回时已经入夜,累到了极点,手指都不想动,昏昏沉沉在他怀里,听见他慵懒的声:“别回去了,跟我上山去,住咱们的新房。”
新房,是什么样子。上次去的时候还不曾收拾好,好想看一看呀,可是不行,婚期没剩下几天,她得赶紧走了。越拖延,越沉迷,就越走不掉。脸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贞也猜到她不会答应。她总是脸皮太薄,今天能够跟他这样已经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想着,怎么也要到成亲时,她才肯让他碰。真的是意外之喜了。低头吻她的唇,含糊着:“那我明天去找你。”
明天,去哪里呢。车子太小,摇摇晃晃的总不能尽兴,她那里肯定不行,邵七盯得太紧,那就还是上山吧,反正是他们的新房,干净宽敞,也没人打扰,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或者去别院,那个山洞,他遇见她的地方。
心里又痒起来,想起黑暗中淡淡的白色,她小小的脚,一瓣一瓣淡粉色的指甲。还藏在衣服底下盖着,伸手握住,脚底凉凉的,夜里冷,她身体太弱,总要小心些。握紧了,手心摩挲着揉搓着,软软的脚底一点点暖起来,元贞低着声音:“回去记得吃药,早点睡。”
那些调养的药,她吃了几个月,还是这么瘦,方才抱着的时候,稍一用力,就好像要把她掐断了似的。须得吃了药好好睡,养足了精神才行,要不然明天她越发要吃不消了。
听见她极轻的,软软地唤他:“松寒。”
“嗯。”元贞答应着,把她身上盖着的衣服又掖紧些,“冷不冷?”
“不冷。”累到不想说话,然而许多话,也只有今夜,能对他说,“松寒,明天我得跟我哥出去一趟。”
“去哪儿?”元贞把衣服又往上拉了拉,齐着她下巴围紧了。天冷了,山上比山下更冷,他倒是不怕,但她身子弱,就怕有什么闪失,山上炭火该烧起来了,前阵子翻新房子时廖延说了个法子,道是在屋外头把地下挖空了做出坑道烟道,到时候在外面烧炭,屋里暖和得很,又没有煤烟气,不会熏人。回头就让他们多拉些炭上去,早点烧起来。
明雪霁看着他,天色昏暗,他峻拔的轮廓在夜色中越发清晰,眉高鼻挺,似有山河。一切都让她那么眷恋啊。“我想去趟红螺寺,求红鸾娘娘保佑咱们。”
京西红螺寺,求姻缘最灵验的地方,她早就想好了,若是要走,就用这个借口骗他,争取时间。说是骗,可在心底里她是真的很想去拜一拜求一求,他们这样就算是成亲了吧,都说红鸾娘娘灵验得很,一定会保佑他们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吧。
喉咙里哽咽起来,因为嗓子早已叫得哑了,此时也并不能看出破绽。于贪恋中,紧紧抓住最后一点希望:“松寒,婚期再推迟几天吧,等春天我们再成亲好不好?求你了。”
盼着他答应,那样,她就不必走了,还能像这样在他怀里,厮磨着贪恋着。
元贞低头看她,她仰着小小一张脸,尖尖的下颏,眼睛琉璃似的,在夜色里微微的光。总让他疑心她是不是哭了。手指抹了一下,稍稍的水意,可她没什么道理哭呀。那时候他做得狠了,她也是这样水水的都是湿,也许是还不曾干吧。怜爱着,但这事,却是没商量的:“不行。马上成亲。以后不许再提这话。”
看见她低了头,眼角的水意越发清晰了,元贞心里咚的一跳,似有什么不祥的念头隐约生出来,一时抓不住,分辨不清,连忙又擦了擦她的眼角:“哭什么?你不欢喜么?”
“欢喜。”不假思虑,脱口而出,明雪霁贴着脸,在他手心里。怎么能不欢喜呢,能够嫁给他,还有什么不欢喜的呢。就算马上就要离开,就算中间还有那么多变数,有这么一段,一辈子都值了。
转身仰头,生平头一次主动搂住他,吻他的唇:“我很欢喜,比什么时候都欢喜,我想嫁给你。”
似有什么在心尖上重重一击,砸进去压实了,一辈子都不能再取出来,元贞紧紧回抱,亲吻。那些隐约生出的疑虑全都抛在脑后,从不知道她可以如此对他,她是爱他的,愿意嫁他的,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忧虑的呢。
回到花神庙已经是一更时分,邵七等在灯下,明雪霁走近了:“哥,我已经跟他说了,明天去红螺寺。”
红螺寺,约好的借口,那就是她已经决定明天走了。邵七抬眼,看见她匆忙中挽好的发髻,鬓边的碎发落下几丝,没能遮住脖颈上的红痕。连忙转过脸:“好,我马上安排。”
元贞踏着夜色纵马出城,同样隐藏在夜色里奔波的,还有邵七。独岭的坟墓挖开又封好,骨灰坛仔细包裹在匣子里背在身上,水路旱路各处关卡早已探听清楚,最后一次核对行程,手下的人全都撒了出去,只等天亮,启程。
明雪霁在天亮前稍稍睡着了一会儿。梦里也是元贞,颠倒,反复,纠缠,孤零零两个人像飘在水上,风浪大得很,到处都是不确定,唯有紧紧拥抱着的对方,是这世上唯一安稳的所在。
睁开眼时窗户微微发着白,明雪霁定定神。该走了。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纠结。
穿好衣服收拾洗漱,卧房里依旧像平时那样收拾了,丝毫看不出要出远门的痕迹,出来时邵七等在院里,点了点头:“走吧。”
走吧。慢慢走下台阶,回头,厢房里放着元贞送来的聘礼,不曾隔断的一排三间屋,堆得满满的,前些日子邵七已经悄悄买下了这里,护院也都安排好了,她走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也是安全的。
等春天吧。明雪霁转过头,慢慢往外走着。到那时候她会回来,他们会成亲,一切都会好起来。
车马等在大门内,明雪霁扶着丫鬟刚刚上车,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时,一匹照夜白马正向这边飞快毒奔来,马背上坐着元贞,朱衣皂靴,恍若神佛。
明雪霁怔怔地看着,他也看见了她,远远向她一笑,迎着朝阳,闪着光的眉眼。
第84章
照夜白一霎时奔到了最近, 元贞松风般的笑声响在耳边:“我陪你一道去。”
明雪霁顿了顿。那些贪恋不舍一霎时冲到了最顶端,几乎就要脱口说好,下一息,到底摇了摇头:“我跟哥哥去就行了, 你去忙你的吧。”
“有什么可忙的, ” 就算再忙,也不及陪她要紧, 元贞探身, 一把揽住她的腰,“一起去。”
他稍一使力, 将她从车上抱上马背,明雪霁心里砰砰乱跳着,急急推辞:“没事,我自己去就行。”
元贞并不听她的,从身后搂紧了,缰绳一抖,照夜白轻快地跑了起来,明雪霁心急如焚, 余光里瞥见邵七平静的脸, 他似乎并没有焦急,也许他早已经料到,早有安排?
极力镇定着,靠着元贞坚实的胸膛, 灼热而安稳, 有一刹那是极动摇的, 就这样吧?他追过来了,也许是老天不让她走, 也许她可以再贪心些,至少可以,再多留一天?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回头,一人一骑正往跟前追,明雪霁认出来了,是元贞的侍从,那人催着马很快追到近前:“主上,铺暖道用的石板出了点问题,需得重新定尺寸,工头请主上决断。”
暖道是什么?明雪霁思忖着,看见元贞勒住了马:“廖延呢,怎么不去找他?”
“廖长史有事,不在山上。”
怎么会不在山上?元贞皱眉,也不曾提前跟他说一声,真是会坏事。说好了今天陪她去拜神,偏偏又有这许多打岔,然而暖道如果不尽快弄好,等她去上山住着时怕是要冷,也耽误不得。沉吟片刻,低头在她耳边:“我回去看看,待会儿去找你。”
松一口气,又似压上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都是不舍,明雪霁望着他,说不出话,许久,点了点头。
元贞抱着她下马,又亲手送她上车,车子走动起来,回头时,他站在原地目送着,笑得灿烂。
要走了。原本是做好了决定,可方才这短暂的相见,又让那些决心都动摇起来,贪恋不受控制地生长着,想落泪,又不能被他看出破绽,掐着手心死死忍着。车子越走越远,他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在向她挥手,渐渐的,这挥手的身形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渐渐地,连这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终是,要分别了啊。情绪一下子低落到了极点,明雪霁回过头,默默关上窗,捂脸,指缝里湿湿的,全都是泪。
她是多么不舍,多么贪恋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马蹄声靠近,邵七在外面唤她:“妹妹。”
明雪霁匆忙擦干眼泪,推开了窗。
“该换装了。”邵七低声道。
车马已经出城,下了官道,驶进山道旁一片密密的树林里,暮秋时节,树叶子红黄相间,烟笼雾罩一般到处都是,将外面的视线堵得严严实实。
明雪霁定定神,关了窗拿出藏在座下的包袱,打开时,里面是一套乡下妇人的衣服,还有包头的帕子,脚上穿的布鞋,先前他们就商量好了,出城之后改换装束,免得被人发现。
匆匆换好衣装出来,邵七也换成了庄户人家的打扮,新雇来的车夫被手下领着过来,赶着她先前坐的车子出了树林,沿山路继续往红螺寺方向去,这也是前几天就商量好了的,元贞一向紧张她,难保不会派人暗中护卫,万一被那些人发现她的意图就前功尽弃,如今车马依旧往红螺寺去,不打开车门验看的话,就不会发现里面没人。
“走吧。”邵七压了压头上的斗笠,低声道。
明雪霁默默跟在他身后,穿过密林间的小路,枝叶太密,阳光透不进来,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邵七低声解释着:“王爷专门在你们新房外面挖了地窖做暖道,冬天在那里头烧炭,屋里暖和不干燥,也没有烟火气,不会熏到人。”
他这些天悄悄盯着,对山上的工程了如指掌,昨天铺底的石板刚刚运到,他暗中动了手脚,那些板子只要放下去立刻就会碎裂,那时候贴底的灰浆已经打上,石板碎了就得起出来重新贴,但石材质量这么差,多半需要换供货商,灰浆上又会残留碎石板,需要挖掉重来,那么暖道的尺寸深度也都得跟着改变,这个主,山上只有元贞和廖延能做。
廖家在京中有生意,他利用生意关系一大早叫走了廖延,那么能做主的就只有元贞。元贞对新房的一切都极是上心,所有都是亲力亲为,所以,今天无论他有没有打算陪明雪霁一道去红螺寺,都会因为这些石板,不得不回去山上一趟。
他们离开的机会就在这段时间里。
明雪霁默默听着,想哭,又忍住了。原来这就是暖道。他昨天怕她冷,一直给她暖手暖脚,山上比山下冷,他必是因为这个,所以着急赶回去。
树林很长,终于也走到了另一头,几辆牛车等在出口处,邵七抚着她上了中间那辆,明雪霁默默回头。除了密密的树木什么也看不见,那么遥远的京城,那么遥远的他。她要走了,她离他,越来越远了。
牛车启动,碾着薄绒似的草地,向北行去。
这也是事先定好的路线。海州在京城东南边,正常走的话必定要往东南去,元贞若是发现她走了,第一反应也会往东南追,所以那条路,走不得。往北去,在东北方向的利安郡入海,虽然要多绕四五百里路程,但一来能够避开元贞,二来也可以走海路直接去浮洲岛,邵七早已捎信回家,命人驾海船来接,只要上了船,便是元贞追来也不怕,他是马背上的健将,海上,却是邵七的天下。
明雪霁窝在牛车里,车子窄得很,刚刚够她蜷起来躲进去,不由得想起昨天与元贞在车里的情形,缠绵之中又有无尽的酸楚,她走了,如果他发现她走了,会是什么情形?他性子那样锐利,从来都不肯退让一步,如果发现她骗他,发现她私下里跑了,会不会很生气?他生气狠了就会头疼,他已经好阵子没头疼了,但他说隔上两三个月总会发作,离上次发作就快两个月了,她这一走,会不会害他发作?
难过到了极点,眼前不断闪过元贞的脸,锋利的薄唇,唇边的酒窝,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发现她已经走了?
元贞回山上处理完一切,已经是近午时分,遥遥向西边望了望,这时候赶过去的话,也许能赶在她回家的半路上接到她,红螺寺太远了,恰巧又在西边,跟圆山相反的方向。
不过快马赶去的话,以他的速度也就是大半个时辰的事情,也不值什么,可恨邵七防贼似的盯着,今天多半不能跟她亲热了。
一念及此,心里热烘烘地烧起来,元贞牵过照夜白,翻身跃上,又加了一鞭。
暮秋的山风呼啸着从脸颊边擦过,确实冷了,得催着暖道早些完工,等十月下旬就烧起来,到时候她就不会总是手脚冰凉了。不过手脚冰凉也有手脚冰凉的好处,他尽可以给她暖,反正他身上暖和得很,反正他也喜欢。
心里越发热烘烘起来,仿佛她小小的脚就握在手里,放在怀里,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怎么会有那样柔软可爱的东西。还好马上就要成亲,以后想如何便如何,便是那个讨嫌的邵七,也管不着。
元贞又加上一鞭,照夜白跑得越发快了,四蹄如同破风一般,心里隐隐觉得焦急,以往也都盼着见她,但都不像今天这般焦急,恨不得立刻就见到,立刻抱住她在怀里,才能安稳。
在半道上,遇见他派去暗中保护明雪霁的侍卫:“主上,夫人的车子进了女客的院子后一直没出来,属下等不及进去查看,车里是空的!”
猛地勒马,照夜白长嘶一声急急停住,元贞沉着脸:“找了吗?”
“里外都找了,整个红螺寺翻了个底朝天,夫人不在里头,邵家公子也不在。”侍卫忐忑着,“审了赶车的和随从,都是邵家公子临时从外头雇的人,出城后上了山道才接手,什么都不知道。”
那点焦急,隐约的不踏实,此刻一下子砸实了,沙场上培养出来的直觉告诉他,她是故意的。
蓦地想起昨天她含着泪光,求他推迟婚期。那时候他们贴得那样近,盖着的衣服底下,是紧紧相贴的,赤着的身体,那么近,近到一丝缝隙也没有,可笑他却不能看透她的心思。
啪,一鞭子抽在侍卫身上:“没用的东西!”
向马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照夜白箭一般地冲出去,元贞抿着唇,向着红螺寺的方向。很近了,到了近前,纵马越过山门,僧人们在阻拦,在惊叫,元贞什么都没在意,以沙场上哨探搜索的精准,将寺里迅速搜了一遍。
她不在。他有感觉,但凡她在附近,他心里不会这么空落落的,怎么都不能踏实。
元贞拨马就走,一路破风也似,赶回到出城的路上。车辙印,马蹄印,人脚印,来的时候都不曾注意,此时看来,样样都觉可疑。看到了树林,靠近小路的一侧有车辙印,跟她坐的那辆车子对得上。
元贞跳下马,细细检看。车辙印只出现在路边,树林里没有,然而他累年征战,能看出来前后的车辙深浅不同,这说明车子的分量变了。
她也许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元贞走进树林,到处都是厚厚的落叶,任何痕迹都没找到,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如果不是刻意处理过,车子的分量变了,人出来了,就在这树林里活动,又怎么会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
元贞飞快地穿过树林,另一侧是大片草地,有五六条车辙的痕迹,纵横交错,通向不同的方向,她坐的车,是哪辆?
元贞定定站着,她是故意的。她精心设计,甩掉了他。
耳边又响起她昨天的话,婚期再推迟几天吧,等春天我们再成亲好不好?这话他听她说过许多遍,她固执得很,有了什么念头总会坚持到底,他以为这次她听话了,可她却在这时候,猝不及防给他一刀。
“主上,”侍从追了上来,“夫人会不会已经回城了?”
蠢货。她怎么会回城。她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碎的那么及时的石板,到现在都不曾回山的廖延,她都是算计好了的,她要离开他。
他又一次来迟了。
元贞一跃上马,冷到极点的声:“跟着车辙印,查!”
林中枝叶纷乱着挡在身前,拔剑砍去,纷乱着落在脸上肩上,元贞飞快地跑着。她走了,她要抛弃他。做梦!
第85章
越往北走, 天黑得越早,刚到酉时,四周已经是苍苍暮色,明雪霁稍稍将窗户推开一点, 看向外面。
他们已经彻底离开京畿范围, 牛车也早就换成了脚程更快的马车,这是她一次离开京城这么远, 此时望着暮色中莽莽苍苍的大地, 新奇开阔之中,又是绵绵不尽的惆怅。
想起很小的时候, 母亲身体还好的时候,会带她出城游玩,也许是清明时节吧,太小了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草刚刚冒头,蒙着一层极淡绿色的山上,许多白色粉色的花。再后来到乡下,出门的机会是有, 但每次都是为了生计, 打柴挖菜,满脑子想的都是够不够吃够不够烧,即使在山野里,也像在囚笼里。
第一次走这么远, 第一次看见京城之外开阔的天地, 如果有他在身边, 该多好啊。
清脆的马蹄声,邵七从前面拨马回来。他脚程快, 因着担心明雪霁身体吃不消,所以一直刻意压着速度,比原定计划慢了许多:“再有半个多时辰能到义县,我们在那里落脚,这两天会辛苦点,我们得尽快赶到利安郡,顺利的话后天一早就能出海。你还吃得消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吃得消,”明雪霁忙道。坐了一天车,颠簸着赶路其实很疲惫,但她不敢耽搁,元贞肯定在到处找她,“不用休息。”
“吃点东西,”邵七递过来肉脯和水,“要是受不住,立刻叫我。”
明雪霁接过来吃着,邵七催马又往前去了,暮色越来越深,已经看不清外面道路的轮廓,昨天这个时候她也坐在车上,偎依在他怀里进城,今天这时候,却是分开了。他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想他一样想着她?
花神庙。
元贞快步走近明雪霁的卧房。衾枕洁净,妆台上妆奁还开着,铜镜放在架上,秋水一般,照出他冰冷容颜。她瞒得他好苦,就连这镜台妆奁,都好像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要回来的模样,可他知道,她这一走,也许就不回来了。
他终究又是,晚了一步。
那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懊恼惶恐翻腾着往上涌,就好像又回到十二岁那个秋天,他千辛万苦回到燕北,看见的只是母亲苍白憔悴的脸。
为什么,总是迟了一步?
重重一拳砸在妆台,妆奁被震得一抖,钗环首饰跳出几个,她为了不让他起疑心,连这些都没带走。元贞慢慢看过,那枚红宝石戒指不在,她应该一直戴在手上,是的,早晨他看见了,她戴着的。
这让他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她那样喜爱那枚戒指,他给她找回来,给她戴上后,她就再也没取下来过。她对他,应该还是不一样的。
但也许只是,她对那枚戒指不一样,不是对他。生平头一次心里没了把握,越想握紧,越是握不住。惶恐翻涌着,夹杂着恼恨,她怎么能这样,抛弃他。
“主上,”廖延匆匆走来,站在门口没有进来,“这所院子邵七前些天花重金买下了,所有的东西都封在里面没有带走。”
很好,他的聘礼,她一样都没带。她不肯要。
“树林外的车辙印几次改道,消失在几里地外,推测应该是往南走了。”
往南走,去海州,她现在也只能去海州。
“黄骏沿着往海州的路追,探马刚刚回来,已经追出去将近两百里地,没有找到明夫人。”
两百里地,她走得有那么快吗?她身子弱,邵七要是这么催着赶着,一天走两百多里,是不顾她性命了吗?元贞愠怒着,但头脑是清醒的,沙场上培养出来的铁一般的冷静,便是再怒,再恨,也绝不会影响正常的判断。邵七不会。邵七一向很在意她,生怕她有一丁点闪失,邵七绝不会让她一天走那么远。
但黄骏跟了他这么多年,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惯手,也不至于让他们在眼皮子底下丝毫破绽也不留地躲开,邵七再厉害,也是在海上,陆上还是他的天下。除非,路径不对。“地图!”元贞冷声道。
廖延匆匆去找。元贞在屋里走着看着,床上叠着几床被褥,蓦地想起那夜将她连人带被扛起带走,她像柔软的花枝,对折了弯在他肩头,那样轻,那样软。
她又怎么能忍心抛下他,明明昨天,他们还那样了。他做得那样好,她自己都说快活。
恼怒着,不舍着,元贞在床沿坐下,抚着她的枕头。闻到衾枕之间淡淡的香气,忍不住抱起来凑在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
于是看见枕头底下,压着的一封信。
折成同心方胜的形状,上面两个字,松寒。
她的字。她识字不多,会写得更少,这两个字却写的异常工整,不知道她偷偷练过多少次。元贞急急抓起来在手里,叠得很复杂,不会拆,焦躁着又耐心着,不舍得拆坏一丁点,循着纹理一点点猜度着反复着,终于一点不曾弄破的,拆开了。
最边上的字,依旧是松寒。工工整整,一笔一划,让人仿佛看见她低着头握着笔,软软的唇抿起着,全神贯注的模样。
心里一下子酸胀起来,元贞急急往下看去:我走了,春天就回来,跟你成亲。
每个字都写得认真的很,稚拙的,小孩子一样的笔迹,“跟”字笔画多,写得就比别的字大一些,也像小孩子一样。这个傻乎乎的,兔子一样软的女人,字还没怎么学会写,就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露一点破绽地筹划好,跑了。
元贞死死捏着那张纸。她说春天回来成亲,她一直都这么说的,可他不想等。天知道拖上几个月会变成什么。当初送他进宫时,母亲也说再等等,很快就能回家,那一等就是整整六年,等他回了家,一切都变了,母亲也不行了。
他不等。假如那件事让他学会了什么,那就是,永远都不要等,一切都要尽快,抓紧了,绝不放手。
“主上。”廖延回来了,手里拿着地图。
元贞将信塞进怀里,一把抓过地图。急急看着,往南是去海州的路,官道一条,岔道也有几条,可两百里地的范围内没什么可挑选的余地,主要还是官道,地图边缘画着水波纹的形状,代表的是水,海水。
陆路只有这么几条,海路,却多得很,只要能入海,怎么走都行。只要能入海。
元贞锐利的目光顺着陆地边缘向上,北边,也能入海,最近的是利安郡。
“让黄骏继续往南,我去利安。”元贞霍地起身,“你在京中,追查邵家所有蛛丝马迹!”
一个箭步出来,翻身上马,冲出院落。暮色开始往下沉,天边拥着晚霞,昨天这个时候他跟她还在山里,亲密无间,做着最亲爱的人才能做的事。元贞有一刹那恍神,到此时突然明白,她就是因为要走,所以才肯让他碰吧,她是想用这件事,让他安心。
说到底,她还是念着他的,就连那封信,也说会回来,跟他成亲。
啪,重重一鞭加上去,马儿破风一般狂奔着,元贞伏低身子,紧紧盯着前方。她会回来,但他不能等,谁敢说会有什么变故呢?就不如抓牢了抓紧了,死死攥住,她只能在他身边,哪里也休想去。
戌时跟前,明雪霁在义县落脚。客栈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热水热饭一应俱全,太累了,这时也没什么胃口,简单吃了几口正要睡下,听见外面有清脆俏丽的女子声音唤邵七:“七哥!”
本能地起身,推窗看时,夜色中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正在廊下追着邵七,看不清面目,但声音里是挡不住的欢喜:“我跟海爷爷说了,我先过来接应你和大姑娘!”
邵七低着头:“太远了,让阿义他们过来就好,你何必跑这一趟。”
“我又不是不行,”那女子说着笑着一回头,看见了明雪霁,“是大姑娘吧?”
廊下的灯光照出她干净俏丽一张脸,圆圆的眼睛,天然带笑上翘的唇,她紧走两步跑过来:“我叫杨桃,是海爷爷的手下,大姑娘叫我阿桃就行。”
她的笑容这样干净明亮,丝毫没有躲闪害怕,她跟她在京中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这样不曾受过任何折磨的一张脸,也许只有很小的时候,从母亲身上感觉到过吧。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也向她一笑:“阿桃姐姐好。”
杨桃咯咯地笑起来:“我比七哥小八岁,今年十八,比大姑娘小呢,我得管你叫姐姐。”
明雪霁连忙改口:“阿桃妹妹好。”
“雪姐姐好。”杨桃跟着改了口,说话又脆又快,“明儿路上我跟着雪姐姐一道,上了船也是我跟着,雪姐姐刚从内陆过来,想是不曾上过船吧?头一回上船多半不适应,到时候我服侍姐姐,管保不让姐姐难受。”
“阿桃,她累了一天,你让她早些休息吧。”邵七温声打断。
“行,那雪姐姐快点睡。”杨桃连忙说道,“我就睡在你隔壁,有事叫我就行。”
她笑着跟她挥手,抬眼时,邵七正往自己房里去,杨桃连忙跟上:“七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明雪霁合上窗,还能听见他们边走边说话的动静,杨桃说得多,邵七应的少,一个俏丽一个沉稳,很快走得远了。
若是从前,明雪霁未必能察觉到什么,但此时尝过情爱滋味,便知道杨桃这样千里迢迢追来,为的不仅是来接她,更多是想早点见到邵七吧。她是邵七说的,定亲的人吗?可为什么邵七又不曾介绍。漫无目的猜着,思绪到最后,总是又回到元贞身上。
好想他。才只是分别一天,却像隔了很久很久似的,思念那样强烈,觉得孤单,觉得房间又空又冷,想念他灼热的体温,坚实的臂膀。才不过一天,就这样难熬,可她还要离开几个月,又如何能熬得过。
鼻尖酸涩着,疼而缠绵。明雪霁吹熄灯,在床上躺下。她会熬过去的,只要他能好,她怎么样都行。春天快得很,也就是一百多天,到那时候她就能回去了,戎狄那边情况肯定也确定了,他会嫁给他,他们以后,都不会再分开。
拉着被子围紧了,想起昨天他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掖着衣服角。他这时候睡了吗?他有没有去花神庙,有没有看见她留给他的信?
夜色笼罩着向北的官道,马蹄声踏破秋霜,元贞纵马驰来。
第86章
明雪霁天不亮就起来了。
睡得不踏实, 躺在床上也觉得摇晃个不停,就好像还坐在车上似的,而一合眼,就会梦见元贞, 那些亲密的片段像是刻进了骨子里, 让人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
收拾好出来时,邵七已经吃完了早饭, 正在听手下汇报沿途消息, 杨桃也吃完了,忙着检查车马行装, 核对出城入城的路引,明雪霁看着她忙个不停的身影,心里不觉生出羡慕,她好能干,浮洲岛的姑娘家都这么能干吗?跟她们比起来,她自己,好像什么都不行。
匆匆吃过饭上路,远离城市, 四周开阔寥落, 灰白的大道一直通向看不见的远处,就好像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会永远走下去一样。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就是燕北。”邵七马鞭指着岔道的一边, 说道。
明雪霁探头望着, 那条路比他们现在走的宽些, 远处是苍茫的青山,稀稀落落的白杨树随风摇着, 那里,就是燕北吗?元贞的家乡,他后来带兵与戎狄作战的地方,他不愿母亲迁回去的地方。明明已经走得这么远了,为什么稍稍一点动静,总还是会想到他。
“雪姐姐,”杨桃骑着马跑在前头,这会子又调转马头回来,“要不要跟我一起骑马?”
明雪霁看着她飞快地走近,她骑着一匹漂亮的小红马,黑发飞扬在风中,是她从不曾在女子中看见过的,无拘无束的潇洒。浮洲岛的女孩子都是这模样吗?明雪霁觉得羡慕,也知道自己不行,摇了摇头:“不了,我不会。”
“我教你。”杨桃跳下来拉她,“很简单的,雪姐姐这么聪明,保准一学就会。”
能学会吗?明雪霁并不自信,推辞着,听见邵七向杨桃说道:“赶路呢,你耽误正事。”
“又不碍事,现在这个速度怎么着我也不会耽搁,”杨桃拉住了明雪霁的手,“骑马比坐车方便,走得快,也不闷气,姐姐肯定喜欢。”
明雪霁身不由己,被她拉着下了车,杨桃把缰绳递给她,又叫她抓住马鬃,自己上马:“这只脚蹬着马镫,那只脚甩一下就上去了。”
明雪霁忐忑着,又有些莫名的踊跃。她不是第一次骑马,但之前每次都是元贞抱着她上下,是元贞控制着方向,她只是坐在他怀里而已,像现在这样自己上马,自己掌控,还是头一次。
真正的骑马,也许就是这样才对吧?明雪霁试探着跳了一下,没能上去,马背好高,她没什么力气,又放不开,杨桃鼓励着:“别怕,我给你抓着呢,红云很乖的,绝对不会坏事。”
红云,是这匹马的名字吗?明雪霁鼓足勇气,牢牢踩住马镫,用尽力气向上一跳,身子挨着了鞍鞯,又差点摔下去,邵七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杨桃扶住另一边,笑着跃上,从她身后抱住,又把缰绳递到她手里:“姐姐抓紧了,要快要慢,去哪个方向,都要靠这个缰绳来控制。”
她细细讲着如何控制方向,如何加速减速,如何适应奔跑的颠簸。跟从前和元贞一起骑马完全不同,元贞不会跟她讲这些,元贞什么事都替她做好了,只要她接受就好,虽然他从来都是为她考虑得很周全,但自己来做,还是不一样的。
明雪霁听见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感觉到鬓边的发丝被风吹着拂在脸颊上,缰绳拿在手里粗糙扎手,从前她没摸过,都是元贞替她拿着,脚踩在马镫里,硬硬的,有金属的凉,从前她骑马时,都是踩着元贞的脚,全然不知道踩着马镫是这个感觉。
全不一样。说不出哪个更好,只是突然发现,完全不一样的。
“行了,你让她歇歇,也该尽快赶路了。”邵七在边上提醒着。
杨桃连忙来问:“姐姐累吗?”
累吗?是累的,但好像又不累,兴奋着雀跃着,原来她也并不是只爱安静的性子,这样亲手操控着跑一跑,原来她也很高兴。明雪霁摇摇头:“我不累。”
“那就再跑一会儿。”杨桃笑起来,炫耀似的让邵七看,“你看雪姐姐学得多快,等咱们上了岛,我再教上两天,准能自己骑了!”
邵七眼中带着淡淡的笑看过来,明雪霁看见了鼓励,看见了肯定,那一刹心情是极轻快的,原来除了茶叶,别的事情,她也并不是学不会。
风吹着,草木从两边不快不慢地向后退着,天地开阔无际,这景象与她坐在车里看见的完全不同,明雪霁想起头一次坐肩舆,那是她第一次从俯视的角度来看世界,发现了那么多不同,现在是她第一次放开了,几乎是独立地从马背上来看天地,原来又是另一番不同。
太阳渐渐高了,跑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明雪霁有点累了,重新坐回车里。
离京城两百里地,也不怕别人认出她来,此时敞着窗,放开怀抱看着外面的景致,手有点疼,是刚刚抓缰绳磨的,从前她在乡下打柴种田,手上全是伤疤茧子很是粗糙,这几个月极少劳作,每天用药浴浸泡,又用油膏涂抹养护,皮肤细嫩了很多,现在连拽拽缰绳,都觉得手里快要打泡了。
但心里是欢喜的,跟从前在乡下的劳累全然不同,她也说不出缘由,只是觉得轻快着,痛快着,似乎打开了新的世界,发现了从前不曾知道的,别样的活法。
杨桃还骑着马,她性子活泼,一会儿往前去追邵七,一会儿又往后来陪她,明雪霁望着她,早晨就有的疑问越发强烈了:“浮洲岛那边,姑娘家都和你一样吗?”
“什么呀?”杨桃没听明白,忽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就是,像你一样可以骑马可以做事,”明雪霁恨自己嘴笨,说不清楚心里的意思,“像表哥那样,想做什么事都可以。”
杨桃模模糊糊听明白了,笑了起来:“是呀,岛上就那么多人,不像内陆这么多麻烦,姑娘家也跟男人们差不多,骑马打猎种田跑买卖,还有带船出海的呢!”
带船出海。明雪霁油然生出神往,邵七说海很大,说那些能穿洋越海的海船有几层楼那么高,一次能带上百人,说海上无边无际,常常走上大半个月都看不见陆地,这些,都让人觉得神往,又觉得害怕,驾船出海像是男人们,像邵七,像元贞那样强大的男人们才能做的事,浮洲岛的姑娘家,居然也能做吗?忍不住问道:“你也带船出过海吗?”
“没。”杨桃皱皱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就跟船去过几次近海,好多事情像看海图观察天气预测风浪什么的我都还不行,要学的还多着呢,咱们岛上最厉害的除了海爷爷就是七哥,还有清姐姐。”
清姐姐又是谁。明雪霁试探着问道:“清姐姐是谁呀?”
“她是,”杨桃下意识地看了眼邵七,明雪霁跟着看过去,邵七似是听见了,忽地加上一鞭,飞快地跑了出去,杨桃低了头,“清姐姐是七哥没过门的妻子,去年她带船出海遭了风浪,一直没回来。”
满心的欢快突然沉下去,明雪霁看着邵七越走越远的背影,再一次想起元贞。这大半天里要学的太多要看的太多,让她有阵子没再想他,此时突然想起来,思念惆怅,又有浓浓的忧伤,再看这开阔的天地,突然生出一种苍茫无常的感觉。
变数太多了啊,这一去四五个月,等再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眺望着无穷无尽的旷野,在沉重中,又隐隐生出一股别样的念头,从前虽然不曾深想,但本能地觉得为了某件事打拼乃至出生入死都是男人们的事,原来浮洲岛的姑娘家,也可以这样。
等上岛后,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她也可以这样呢?
往义县去的大道上,元贞快马加鞭奔着。
先头哨探的亲兵并没有发现明雪霁的行踪,但是越往这边走,直觉就越强烈,元贞很确定,她走的是这个方向。
“主上,”哨探的快马迎面奔来,“义县总共三家客栈,都说昨天没有女客。”
义县偏僻,此时又即将入冬,便是客商也比平时少了一大半,带着女人的就更少,但他的直觉不会错,多少次沙场之上,都是靠这直觉,一次次化险为夷。元贞加上一鞭,箭一般地冲出去,一天一夜没睡,此时精神有种异常的亢奋,像在沙场之上,等着收割最后的胜利。
纵马越过县城大门,早有哨骑接应,三间客栈一间是几进的院子,宽敞整齐,一间是车马店,到处都是牲口,另一间离衙门不远,也是干净整齐的院子。
是第一家。邵七带着她,不会选那种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邵家做的生意半黑半白,自然也不会选离衙门近的。
店老板早被带了出来,口口声声只说没有女客,元贞一脚踢开,马鞭指向打杂的小厮:“昨天的女客住在哪间?说!”
沙场悍将,一怒之威几人能敌,小厮一个哆嗦,脱口说道:“东院,他们都住在那里!”
他们,自然是邵七带着她,还有那个丫头红珠。元贞大步流星往东院去,亲兵押着小厮跟在后面。邵七行事周密,这住处只怕是早就安排下的,就连店东,也未必跟邵家没有关联,自然会替他隐瞒行踪,但那些打杂跑腿的伙计,却不可能全都封口。
踏进院里,直觉越发强烈,元贞向主屋走去,刚一进门,先闻到淡淡的香气。是她。昨夜她就住在这里。心脏狂跳起来,留恋和渴望霎时强烈到了极点,元贞盯着小厮:“昨天住这屋的女客什么模样?”
“二十来岁,生得很好,手上戴着个红戒指。”
都对上了。元贞一言不发,转身向外走去,她戴着那枚戒指,从他给她戴上后,她就再没摘下来过,让他心里,稍稍觉得安慰。
飞身上马,向着利安郡的方向奔出去。快些,再快些,他会找到她,他再不会让她离开半步,天上地下,她只能在他身边。
入夜时,明雪霁赶到利安郡,入海的码头在城西郊外,还有七八十里地,邵七道:“明天一早出发,赶快点的话,两个多时辰就能到,阿爹亲自驾船来接咱们。”
舅舅也来了吗?明雪霁欢喜着,鼻尖发着酸。很快了,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能见到舅舅了,还有大海,她会坐着船,穿越她想象过无数次的大海,回家。
这一晚睡得还是极不踏实,朦胧中总觉得元贞就在旁边,搂着她抱着她,吻她的唇咬她的耳朵,一遍遍问她为什么要走,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邵七叫她:“妹妹。”
明雪霁一个激灵醒过来,邵七守在门口:“快走,元贞追过来了。”
第87章
明雪霁在黑夜中飞奔着。
车子已经弃了, 那个太慢,赶不得速度,邵七骑马带着她,匆忙说着前后:“留下断后的人看见元贞了, 从义县追过来, 速度很快。”
明雪霁紧紧抓着马鞍上的凸起,稳着身子。起得太急, 这时候心跳都是慌的, 杨桃催马狂奔着在前面领路,一人一骑快得像一朵红云, 她单手举着火把,照出不大一片光晕,冲不破黑夜,越发显得伶仃。
明雪霁远远看着那朵红云,羡慕,向往,惆怅。
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明明筹划得那么周密, 却挡不住他, 于紧张中,又有隐约的安慰,到底是他,那些复杂的筹划, 所谓的障眼法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如此敏锐, 如果戎狄真的起兵,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少主, ”有快马从后面追上,“追兵离咱们还有四五十里!”
这么快吗?明雪霁一颗心砰砰乱跳着,听见邵七沉稳的声线:“张武带人返回拦截。”
一个汉子带着七八个人应声而去,明雪霁稍稍放下心来,听见邵七低低的声:“元贞带的都是真刀实枪上过沙场的老兵,真要交手,我的人不行,咱们得抢这点时间差,只要能上船就不怕了。”
马匹越跑越快,带起的冷风吹得脸上发着疼,心里是热的,激荡着,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她如此想念他,却又不想被他追上。她已经走了一大半路程,只剩下最后几步了,她快要看见大海,看见舅舅,回到母亲的家了,她走了,一切都能暂时平息,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可如果他追过来,他那么固执,说一不二的脾气,她不想惹他生气,更不想让他伤心,那么,她要不要跟他回去?
“坐稳了。”手下牵过来一匹生力马,邵七低声嘱咐着,一跃跳过去,又探身抱她过去,交换的一瞬间,明雪霁是自己坐在马上的,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眨眼功夫不到,但这一小会儿的颠簸,紧抓着缰绳的极力控制,却让她无法抉择的纠结突然找到了答案。
她要走。这短短几个月,她从死到生,几乎是改头换面,每一个决定都那么艰难,但她都熬过来了,这次也一样,既然已经决定要走,既然知道离开对他最好,那么,就坚持下去。
极远处隐约有不寻常的响动,邵七凝神听了一会儿:“交手了。”
他催着马跑得更快,明雪霁听见极远处杂沓的马蹄声,很快由模糊变得清晰,越来越近,哒哒哒哒,像踩在心上,不是邵七的人,是元贞。
他马上就要追过来了,他真的好快。
夜还黑得很,任何一点光亮都那么扎眼,杨桃不敢再打火把,遥遥问道:“七哥,灭了火吧?”
“好。”邵七答应着。
明雪霁看见杨桃从马背上闪身弯腰,手中火把在地上一摁,火光熄灭,霎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急促的马蹄声在黑暗中不停地敲打着,身后另一道马蹄声,近了,越来越近了。
“他来的太快。”邵七在说。
他催着马飞一般地往前冲,明雪霁突然闻到一股不一样的气味,潮湿的,微微带着咸涩,还有点腥气,夹杂在马蹄扬起来的灰土中,让人觉得不适应,又觉得新奇。
身后邵七微微抬身向前望着,语声热切了点:“快到了。”
快到海边了吗?这古怪的气味,是海的气味吗?心里一下子涌出渴望,不由自主紧紧抓着马鞍,快点,再快点,她马上就要到了。
马蹄踏在路上,不再是蹄铁敲击泥土的闷响,而是时而脆,时而软,也许是踩到了石头,也许是沙子,听说海边大多是碎石或者细沙,明雪霁努力向前望着,太黑,看不见什么,模模糊糊觉得很开阔,那股咸腥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唤声:“簌簌!”
明雪霁身子一颤,是元贞,他到底,还是追上来了。
马蹄声像急促的鼓点,一声声砸在心上,明雪霁不由自主使着力气,就好像控制马匹的是她,就好像她现在攒着劲儿,马儿就能跑得更快些,然而下一息,身后掠起一道黑影:“簌簌!”
瞬间冲到近前,即便在黑暗中,依旧是那样熟悉的轮廓,那样熟悉的气息,元贞。他终于还是追上来了。
一刹那眼睛发着热心里发着烧,本能的反应还是那么贪恋他,可是不行,都已经想清楚了,又何必前功尽弃。明雪霁努力大着声音:“松寒,你回去吧。”
“不行!”乍然听见她的声音,心绪一下子激荡起来,元贞俯身催马,猛一下冲到前面,于马背上起身,两脚勾住马镫,一把拉过邵七的辔头。
邵七口中呼叫着安抚着马匹,用力勒住缰绳,长嘶声中马匹猛然停住,四蹄乱踢,明雪霁感觉到掀起的碎石细沙打在腿上,闻到带着海风送来湿润咸腥的气味,她离海已经很近很近了,只差一点点,另一边苍茫看不清楚的苍灰色,也许就是大海。
“松寒,”放柔了声音,在黑暗中望向他的所在,努力劝着他,“回去吧,我先回家一趟,明年春天就回来,到那时候我们再成亲。”
“不行!”元贞咬着牙。黑暗中影影绰绰,看清了她的轮廓。她跟邵七同骑一匹马,那么亲密,这让他生出强烈的嫉妒,不安,“过来!”
长臂揽住她的细腰,邵七犹豫一下,到底怕拉扯起来伤到她,便没有拦,元贞一把带过,牢牢将明雪霁箍在怀里,放在自己马背上:“跟我回家。”
鼻尖有些发酸,许是听见了回家两个字,明雪霁攥着拳,压下那些不舍贪恋:“松寒,这一次,让我决定好不好?”
“不行。”元贞紧紧搂住,不许她有丝毫挣扎,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击着,恨不能把她嵌进顾肉里,让她再也不能离开分毫。
身后乒乒乓乓,他的人和邵七的人斗在一起,不远处有陌生的女人点起火把,高声叫着:“七哥,船来了!”
元贞回头,远处苍苍茫茫,夜色中的海,他目力极好,能看见高大灰色的影子往岸边来,是邵家的船。
怀里的她开始挣扎,扭着头往海边看,元贞能觉察到她的向往,这让他越发不安,生出强烈的,独占的欲望。船到了,一旦上船,局势就未必能够控制,须得快刀斩乱麻。
搂紧明雪霁,铮一声,拔出腰间长刀。远处火把的光照着,身后交战的情形看得很清楚,元贞猛冲过去,当当当!
兵刃相撞的声响如此刺耳,明雪霁闻到血腥气,看见很多人一瞬间倒下去,恐惧着,尖叫着,拼命来拉元贞的胳膊:“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身后邵七挥刀赶来,终是顾忌着明雪霁在他怀里,只向他马腿上来劈,元贞提缰躲过,冷冷说道:“死不了。”
他拿捏着分寸,只是让那些人受伤不能再打,不会伤到性命。他对敌时从不手软,但这次是她的家人,他终归不能太狠。
邵七借着火把的光迅速扫了一遍,那些人倒下去后挣扎着又站起,显然性命无碍,但伤的不是腿就是手腕,也不可能再打,元贞这人,下手快狠准,沙场上杀出来的悍将,与他们这些江湖上的路数完全不同,更何况元贞带着的是一整队精兵,他人手有限,除非船能快些靠岸,不然这场仗注定是输。
回头望向码头,船影子迅速向岸边靠,但要停住,至少还得一刻钟功夫。
明雪霁也在看,血腥气压倒海风的咸腥气,熏得心头发着呕,前所未有的恐惧害怕。她从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元贞竟然真的动手,那些人即便没死也受了伤,都是因为她。负罪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眼看元贞再又举刀,拼命抱住了,哽咽着:“别打了,我跟你回去。”
恐慌突然顿住,悬着的心突然落下,元贞拍马往回走,笑容还不曾绽开,听见身后细微的风声,邵七一刀向他马腿上劈来。
于千钧一发之际拨转马头,抽刀回手,当!刀刃相撞,火花四溅,元贞发力格开,立刻又是一刀,劈向邵七的马腿。
邵七跃马躲过,只这一刹那间,元贞已经走远了,邵七紧紧追着,听见明雪霁的声音夹在风声和马蹄声中:“哥,你回去吧,不要打了!”
她不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厮杀,元贞知道她心软,知道她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受伤,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他到底还是大意了,低估了元贞的敏锐,这两天该当昼夜赶路,早些入海的。
“七哥,”杨桃拍马从水边赶来,“船马上进港!”
来不及了。邵七回头看一眼,海船巨大的身形在夜色中如同山岳,等船上人下来,以元贞的速度应该已经走远了,他手下那队精兵还拦在原地,厮杀起来突破这道防线,也还需要许多时间。
到底是,功亏一篑。
马蹄声越来越远,码头处的动静越来越清晰,不多时有人飞奔过来,老远叫他:“老七,人呢?”
父亲来了。邵七下马,迎上去:“元贞带走了。”
“你怎么搞的!”邵宏昇沉着脸,抓过缰绳跳上他的马,“我去追!”
“阿爹等等,”邵七连忙拉住,“眼下怕是不行,妹妹在他手里,妹妹也不想让两家厮杀起来,咱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邵宏昇紧紧抓着缰绳,看见不远处士兵手持兵刃拦住道路,看见自己那些手下带着血带着伤,听见更远处马蹄声沉闷,明雪霁被元贞带着,走得远了,他终究是来迟一步,没能见到唯一的妹妹留下的血脉。怅惘地望着:“就差一点。”
邵七低头:“是我的错。”
低估了元贞。这次交手,彼此心里都有了数,下一次,他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远处,明雪霁一次又一次,回头张望着。
天色比方才亮了些,但也许,只是她现在更能够适应光线了吧。模糊看见靠海的一边巨大的黑影,是船吗?舅舅驾着船来接她,她多想看看舅舅,看看海,那么近了,只差一点点。
脸上被风吹得冰凉,元贞灼热的手抚上去,刚刚摸过兵刃,此时手心还带着粗糙的触感,明雪霁哽咽着,听见他低哑的声音:“你怎么又哭了。”
哭了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脸上凉凉的,也许是泪,他灼热的唇凑上来,一点点吻干:“别哭了,跟我回家。”
第88章
天一点点亮起来了, 明雪霁看见苍茫的山的轮廓,看见路边灰白的杨树的影子,这是她半夜里摸黑逃出来的路程,此时看着全然陌生, 飞快地, 远离了海边。
舅舅这时候肯定已经下船了吧。舅舅生得什么模样?应该跟母亲很相像吧,都说外甥随舅, 也许她长得也像舅舅呢, 真想看一眼,明明就差那么一步了。
心里空落落的, 相见的欢喜和无尽的惆怅难过交织着,不想说话,默默地看着前面的道路。
元贞紧紧搂着她,低头问道:“累不累?”
明雪霁没有回头,摇了摇头。
元贞摸了摸她冰凉的手,压住了,箍在腰间。她肯定累坏了,折腾了大半夜, 天气又这么冷, 她手都是冰凉。贴紧了用体温暖着她:“你睡吧,我抱着你,不会有事的。”
马匹颠簸着,摇摇晃晃, 他像从前那样一手抱着她, 一手控制着马匹, 她的脚依旧踩在他脚上,软软的没什么力量, 自然也不可能踩疼他,她不用自己操心,不用像那时候跟着杨桃学骑马一样,紧紧扳着马鞍,紧张又兴奋,现在,她只需要在他怀里,依靠着他的力量,便是睡着了也没关系。
可她睡不着。看着一点点明亮的天色,白杨旷野远山,一切都这么新鲜,这么开阔,她第一次离开京城,没想到只有短短两天。
“不睡吗?”元贞抚她的脸,又来捂她的眼睛,“是不是太亮了睡不着?”
虽然失而复得,但不知怎的,心里仍旧是不安的,好像稍稍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于是不自觉地把人搂得紧些,更紧些。
“不想睡。”明雪霁终于打起精神开了口,“松寒。”
“嗯。”元贞低声回应,马蹄铁打在土路上,闷闷的声响,听见她涩涩的嗓:“我真的很想回家,想看看我舅舅,我外公。”
这让他心里一下子恼怒起来,那点不安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家?她自己也说他们算是成亲了,那么他们在一起的地方,才是她的家。浮洲岛算什么家?那是邵家的地方,她又不姓邵。
搂紧了,下巴压在她薄薄的肩头,她躲了一下,又被他压住,元贞压着愠怒:“现在才是回家。”
也不要什么黄道吉日了,都是狗屁,打起仗来从不挑选什么黄道吉日,他还不是照样打赢了。快点成亲,名正言顺。赶着走的话,明天傍晚就能到,东西都是现成的,拜堂也快得很。“我们到家就成亲。”
明雪霁心里一跳,终是忍不住旧事重提:“松寒,再缓缓吧,现在成亲对你不好。”
“你别听那些人放屁。”回头,看见他压紧的眉眼,“成不成亲,他们都会找我的麻烦,我也不怕多这一件。”
“不一样的。”明雪霁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想做他们的靶子,而且我走了,起码他们没有这么现成的借口弹劾你。”
弹劾,弹劾,这不是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见这两个字了,开始让人觉得好笑又可爱,如今却更多是焦躁。元贞极力压住怒意:“没了这个借口,还有别的借口,我又不怕,该怎的就怎的,除非他杀了我。”
“别!”明雪霁怕了,不想从他口中听见这个杀字,急急来捂他的嘴,“你别这么说。”
“他杀不了我,我也不是任他揉搓的。”元贞低着头看她,薄唇在她手心里,略一触碰,粘粘的涩涩的,心里生出另一股燥,“这些事你不太懂,听我的就行。”
热意从手心传到心尖,同时又发着冷。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她不懂了,从前计延宗总这么说,虽然隔了这么久,听见这句话,还是本能地觉得瑟缩,那些藏在心底挥之不去的自卑,突然又涌出来。明雪霁鼓足勇气:“我不懂的事,你可以跟我说说。”
“恶心得很,你又何必知道。”元贞低头,胡乱在她脸颊上一吻,“听我的就行。”
马匹跑得很快,他是真的很厉害,她跟杨桃同骑的时候那样颠簸,全身都要绷紧了,才能勉强应付,此时却稳稳被他抱在怀里,丝毫不用操心,只是靠着他坐着就好。可这样子,她不喜欢。
她更想自己踩着马镫,抓着缰绳,哪怕手心磨得发红打泡,哪怕颠簸得骨头都是酸的,但心里是欢喜的,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没用人,她也可以学,很多事情,她都能学会。
入夜时在义县投宿,住的是靠近衙门的客栈,包下全部院落,亲兵在外面警戒,没有丫鬟服侍,元贞自己提来了热水。
哗啦啦倒进脸盆里,挽她的衣袖,替她洗手洗脸,他动作很大,水花弄湿了领口,明雪霁推辞着:“我自己洗就行。”
“你手都冻木了,我来。”元贞不肯,到底替她洗好了,又拿帕子给她擦。
明雪霁感觉到他指侧的茧子,沙沙的磨在脸上,让人心里湿着,怎么都没个开交,他给她擦完了,就着她的剩水自己来洗,奔波几天,发髻都松了,黑而硬的发丝垂在耳边,明雪霁伸手替他掖住:“松寒。”
“嗯?”他抬眼看她,脸上湿淋淋的都是水珠,“怎么?”
明雪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顿了顿:“累不累?”
肯定是累的吧,眼圈都黑了,衣服全是皱的,只怕是一直不曾合眼,不然不能追得这么快。感念着,又难过着,乱纷纷的,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元贞胡乱抹干了脸,在她唇上一吻:“不累。”
比起打仗的时候,这点累算什么,无非是两天三夜不曾合眼,况且得她这一句问,比什么都强,再让他扛上几天几夜也都可以。提起剩下的热水哗啦啦都倒进脚盆里,忽地一笑:“我给你洗脚吧。”
明雪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拦腰抱住,按在椅子上,他熟门熟路扯了鞋袜,手心贴了她的脚心:“看把你冻的。”
她到底还是身子弱,这边又冷,跑了一整天脚简直冻成了冰坨子,握住了放进脚盆:“好好泡泡。”
温热的水晃动着,环抱着皮肤,他伸手来替她洗,明雪霁怎么都不肯,挣扎着躲闪着:“我自己来。”
怎么能让他给她洗脚,多脏,况且是他呀,她怎么敢。羞得脖颈都红透了,谁能知道此时的滋味,比肌肤相亲更让人忐忑紧张。
“我来。”元贞哪里肯听她的?蹲在她腿边,抓紧了按住,让她丝毫动弹不得,手指顺着脚踝滑下去,说是洗脚,其实他并不讲究,平常也都是胡乱弄过,此时给她洗,却得细致了。
揉捏着,打着圈,指腹擦过去,压着按着,小小的指缝里,淡粉的指甲边,没有一处不滑,不水,不可怜。让人膨胀着,只想要去那个温暖湿润的地方。牙缝里开始发痒,很想咬,于是一口咬在她腿上,看见自己的牙印,听见她时紧时慢的抽气声,元贞喑哑着嗓子:“以后不许再跑。”
头脑全是混乱的,听见了,又想不清楚,温热的水环绕着荡漾着,他的手烫得厉害,像要把这水都加热煮沸了,像要把她烧化了,明雪霁喘不过气,发不出声。
“回去就成亲。”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你想见邵家人,等咱们安顿下来以后,让他们来京里见你。”
所以,这是他的让步吗?脑子乱得不行,听见他带几分任性地补了一句:“邵七不行,讨厌得很。”
哗啦一声,他抱起她,脚上带着水,甩出水珠子的弧线,他把她丢在床上,压了过来。
明雪霁醒来时,在灰白的晨光中,看着元贞。
他还没醒。他应该是累坏了,微微打着鼾,浓密的长睫毛垂着,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
让她心里生出无数柔情,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碰他的睫毛。扎扎的,痒痒的,像小兽的毛,蹭在指腹。他一下子醒了,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明雪霁吃了一惊,像被铁钳箍住,发着疼,还没出声时他眼皮一撩,看清楚了是她,重又合上眼。
“簌簌。”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手上撤了力,又睡着了。
他实在是累了,这么久不曾休息,昨夜又不肯消停。明雪霁心里软着,轻手轻脚起身穿了衣服,将门推开一条缝。
外面有人,左右各两个,把守着门前。明雪霁立刻关了门,脸上火烧火燎起来。这些人守得这么牢,昨夜的动静,也许都听见了吧。让她怎么有脸出门。况且就算能出了这道门,她也走不掉。
他要她回去成亲,可回去之后,又是跟从前一样的死局。她说服不了他,他从来都不是肯听劝的人。
“簌簌。”元贞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从身后抱住她。
他直接从床上下来的,衣服都没穿,灼热的身体贴着她,凑在她颈窝里蹭着,闻她身上的气味:“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不着。即便昨夜里那样累,合着眼也一直都是半梦半醒。好像听见马蹄踩着细沙的声响,闻到带着咸腥气的海风,看见海船拖着巨大的阴影,飞快地向她驶来。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喉咙堵住了,徒劳地做最后的努力:“松寒,让我回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等春天我一定回来,跟你成亲,好不好?”
他眉目间惺忪的睡意一下子变成冷厉,低头咬她,又在她唇上蹭了蹭:“不行。”
他拖着她按回床上,自己飞快地穿好了衣服:“走。”
连绵望不到头的长路,单调的马蹄声,拖在旁边人和马的影子。明雪霁沉默着靠在元贞怀里,他们出了义县,看见了往燕北去的路,白杨远山一路延伸着往正北方向去,明雪霁侧着脸望着,看见元贞也回头望了一眼,飞快地又转回了头。
“松寒,”许久不曾开口,此时嗓子涩得很,明雪霁咳了一下,“戎狄真的会打过来吗?”
“你别管了,让他们折腾去。”元贞怕她呛了风,手臂往前凑着,虚虚挡着她的口鼻,“皇帝觉得冯大年行,就让他上,关我屁事。”
他轻嗤一声,鄙夷不屑,明雪霁沉着一颗心。他没有否认,那么戎狄,的确会打过来。一战之下,多少亡魂。她真的害怕,昨天那短暂的交手,血腥的气味简直就是噩梦,她这辈子都不能忘。他又怎么可能真的不管。“你那些旧部下,现在有多少在燕北?”
元贞顿了顿,想说这些事她不必操心,然而她问的,又恰恰是他的心病。他那些旧部下都拆散了,有不少在冯大年手底下。戎狄会打过来的,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必定还会不顾生死冲在前面,可冯大年那个废物,又有什么本事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到时候那些人,还不知有多少伤,多少亡。
祁钰这个蠢货。总防着他压着他,笑话,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像他一样汲汲营营,满心满眼都只有那把龙椅吗?让给他都懒得看一眼的玩意儿,偏偏把曾经亲密如兄弟的人,变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不,也许祁钰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是他和钟吟秋看走了眼。
“松寒,”听见她软软的声音,“你肯定不会不管,对不对?那就不如我先回家,你也能少些顾虑,该如何就如何。”
她现在,越来越有主见了,而且有些事,她也并没有说错。可他不能听她的。“回咱们的家。我们成亲,别的事你不用管。”
纵马穿过荒野,穿过京畿一个个镇甸,越来越近了,看见京城矗立的城墙,幽深宽阔的门道,太阳落山了,无数人和车挤挤抗抗往城里进,元贞纵马往圆山的方向去,笑意泛上两靥:“走,回家!”
回家吗。明雪霁抬眼,望向另一侧沉沉的城墙。回家以后呢。
人马如狂云般涌走,稍后,元持从女墙后露出身形:“计兄怕是不知道吧?明夫人前两天逃走了,看这样子又被我兄长抓回来了。”
计延宗大吃一惊,狂喜涌上来,几乎站不稳:“你说什么,她逃了?”
坤宁宫。钟吟秋手里捏着一点药渣,打着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泛着甜腥气,听见外面宫人通传,祁钰来了。
急急将那点药渣塞进袖子里,脸上的苍白还不曾收敛,祁钰已经进来了,笑得欢畅:“告诉你一桩新鲜事,松寒那位明夫人逃走了不肯嫁他,被他千里迢迢追过去,听说刚刚押了回来。”
钟吟秋笑不出,还在发抖,冷到了极点,看他笑容满面站在眼前,俊雅的脸在烛光底下泛着黄,扭曲着拖着阴影,好似鬼怪。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祁钰留意到她古怪的眼神,走近了,柔声问着。
“没事。有点冷。”钟吟秋搓搓手,又来捂脸,挡住苍白的脸色。真是冷啊。这么多年。整整十几年,从少女到他的妻,又做了他贤良淑德的皇后。不过是个笑话。“为什么不肯嫁?”
“谁知道,”祁钰还在笑,“听说松寒已经安排下去,今晚就要成亲,我得召他过来问问。”
问问。她也有那么多话想问。然而现在,问与不问,有什么意思呢。她曾问过那么多次,该死心了。钟吟秋低头:“好,你问问。”
圆山。
红毡从半山腰一直铺到新房门前,大红灯笼从山脚挂到山顶,如一条看不见头尾的火龙,元贞紧紧握着明雪霁的手:“我们拜堂去。”
第89章
锣鼓声欢天喜地, 明雪霁在恍惚中,与元贞手挽手走进喜堂。
绣金的红盖头遮住头脸,看不见他的容颜,只能看见他朱衣的下摆, 皂色靴子上绣着金色水纹, 他离得很近,她见过别人成亲, 新郎与新娘之间牵着红绿牵巾, 总要隔着一段距离的,而他们, 从始至终,都是十指相扣。
没有高堂,没有宾客,就只有他和她。廖延充当赞者,一声声宣着流程,明雪霁不由自主,与元贞相对而立,盈盈而拜。
鼻尖发着酸, 心里发着涨, 于恍惚担忧之中,欢喜亦是真实的。哪怕中间隔着那么多人和事,哪怕心里觉得不应该,但她要成亲了, 嫁给他, 此时的欢喜, 也是无可替代。
“簌簌。”元贞低低唤她,声音夹杂在鼓乐声中, 依旧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不能给她更盛大的婚礼吗。已经够了,她做梦也不敢奢望这么多的。心里有一时酸,想到邵七,想到近在咫尺却没能见到舅舅,但是到底,还是向他一笑。隔着盖头明知道他看不见,但他给了她这么多,他做的这一切是她的意愿也罢,不是她的意愿也罢,他对她,都是真心实意。
握着他的手攥得更紧些,明雪霁向元贞靠近,低着声音:“没有,我很欢喜。”
元贞一下子搂紧了她,隔着盖头来吻:“簌簌。”
周遭观礼的都是他的部下,明雪霁听见笑声,听见那些爽朗议论的声响,脸上涨红了。这不合礼数,当着这么多人,原不该如此亲密的,但她与他之间,不合礼数的事情又岂止这一件。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她不后悔,更甚至,明知道不该,还是贪恋此时的欢愉。
“夫妻对拜。”廖延带着笑,高唱一声。
夫妻。他们终于,是夫妻了。拆不散打不断,白头偕老,同生共死。明雪霁屏着呼吸,手被元贞攥紧了,他当先跪了下去。
慌张着,追随着,明雪霁跟着他跪下,压发的步摇在鼓乐间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腰间系着环佩,行动之时,亦是风一般轻盈的响动,低头,叩首,从盖头边缘,看见元贞唇边深深的酒窝,像盛着醇酒,让人沉醉,沉迷。
郑重三拜,刚刚起身,眼前豁然一亮,元贞揭开了她的盖头。
从前她见过别人拜堂,是要用玉尺,用秤杆来挑,他却只是双手揭起,然而这样也让她欢喜,他们如此亲近,他亮晶晶带着笑的眼眸那样近,他唤她的声音就在耳边:“簌簌。”
“松寒。”明雪霁不由自主,也唤着他。
看见他明朗的笑,骄阳般灼热,烫得她眼梢发着红,他双手掐住她的腰,猛一下举高了:“我们成亲了!”
明雪霁低呼一声,视线一下子高到极点,他举着她,大笑着,带着孩子般纯粹的欢喜,旋转。
天地都变成连绵不绝的圆,明雪霁晕眩着,看见周遭的一切,喜烛,喜字,他们两个飞扬交缠着的,大红的喜服,都在跟着旋转、连绵,构成一个完满的圆。紧紧抱着他的肩,害怕着,欢喜着,情不自禁和着他的笑声,笑出了声。
原来嫁给心爱的人,是这般滋味。
就算心底藏着那么多担忧顾虑,然而此时最清晰的,还是欢喜。欢喜到了极点,一切都是眩晕,腾云驾雾一般,不真实的 。
元贞的视线不曾离开明雪霁半分。她似是有点怕,抓他抓得很紧,还有些晕,脸有些白,但她一直在笑,一刻也不曾停过,她是欢喜的,她愿意嫁给他。藏在心底最深处那些恐惧一下子消失无踪,元贞放她下来,薄唇吻上去:“簌簌。”
明雪霁听见了大笑的声音,他那些部下笑闹着往外走,大约是要避嫌,这让她脸上涨红着,两腿瘫软着,无力地抗议:“你别这样。”
这抗议太微弱,元贞根本没理会,笑闹声越来越远,那些人离开了喜堂。现在,就剩下她和他了。成了亲,丈夫和妻子,他们注定要一起走过的余生。低头捧着她的脸:“我们去洞房。”
洞房。明雪霁软倒在他怀里。明明不是第一次,却还是让人如此羞耻,又如此期待。
笑声中他打横将她抱起,明雪霁勾着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胸膛,洞房就在后面,过了穿堂,外面的鼓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也就显得由远及近,侍卫的脚步声分外清晰,脚步声停在穿堂外,很快有人禀报:“主上,陛下急召。”
明雪霁下意识地搂紧了元贞,他笑容消失了,冰冷的神色:“跟他们说,今天成亲,哪儿也不去!”
明雪霁心里一跳,抚着他,柔声劝道:“你去吧。”
“不去,”元贞吻她,堵住她没说出口的话,“你别管了。”
“公子,”有尖细的太监的语声在外面响起,因为元贞现在无官无爵,便只是含糊着叫一声公子,“陛下有要事召公子入宫。”
“今天成亲,哪儿也不去。”元贞冷冷说道。
他抱着明雪霁往后面走,太监的声音顿了顿:“公子请留步,皇后殿下也有要事请公子商议。”
明雪霁看见元贞压低的眉头微微一抬,他放下她,打起隔断的帘幕。
帘外一张白面,禀事的太监低头躬身,恭顺的神色,明雪霁不认得他,看见元贞盯着他:“怎么是你?”
他认得他,不是祁钰的人,是钟吟秋宫里的主事太监。太监微微抬眼,压低着声音:“皇后命奴婢来请二哥。”
明雪霁听不懂,看见元贞顿了顿:“备车。”
侍卫匆匆离开,元贞握着明雪霁的手:“走吧,咱俩一起去。”
明雪霁直觉有事,钟吟秋和他之间,她不知道的事,摇了摇头:“我不去了,在家等你。”
“一起。”元贞不由分手,拉着她就走,“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咱们一起。”
出门登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下走,天已经完全黑了,车里点着蜡烛,罩着透明的琉璃罩子,微微的热意,明雪霁靠在元贞怀里,不知道方才那别有深意的对话是因为什么,不知道元贞执意要带着她,是不想跟她分开,还是怕她会再跑掉。身上还穿着喜服,然而刚刚那种纯粹的欢喜在不知不觉间,突然淡了。
头顶上蓦地传来元贞低低的语声:“当年在宫里,我跟皇帝皇后结过义兄妹,我行二,所以皇后叫我一声二哥。”
明雪霁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向他解释。也许他也知道她此刻心里纷纷乱乱,在想方才的事吧。心里酸胀起来,没说话,默默向他怀里又贴得紧些。
元贞抚着她柔滑的鬓发,想再说些什么,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年少时总觉得什么都不会变,母亲也好,共处困境时结下的情谊也好,都是原来的模样,在不远处等着他,如今才知道,什么都会变,而且变得那样快,根本抓不住。
也只有怀中的她,才是最真实,最抓得住的存在。搂得更紧些,低声叮嘱:“进宫后跟着我,不要落单,什么人都不要信。”
明雪霁恍惚着,下意识地问他:“皇后呢?”
“她,”元贞顿了顿,钟吟秋,可信吗?他也说不清。许久,“她不是坏人。”
明雪霁沉默着,许久,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明雪霁跟着元贞,走近祁钰的寝殿。
祁钰穿着便服,与钟吟秋并肩坐在榻上,听见动静抬头,笑意先浮上两靥:“松寒成亲了?恭喜恭喜。”
明雪霁低着头,又忍不住偷着去看钟吟秋,她也在笑,得体的,看不出什么心思的笑,说话是柔和的调子:“恭喜二位,祝你们白首同心,琴瑟相谐。”
明雪霁福身道谢,元贞握着她的手,没什么喜色:“洞房花烛无端被打断,但愿陛下真有要事找我。”
不做镇北王,连称臣都不肯了吗。他是真以为他动不了他吗。祁钰笑吟吟的,看了眼明雪霁:“是有些事,公事,还是让你夫人先回避下吧。”
“不必回避,我们夫妻一体,有什么事不需要瞒着她。”元贞冷冷的。
“朝堂之事,不方便让你夫人听着。”祁钰道。
“我一介草民,朝堂上的事,也不必跟我说吧?”元贞拉着明雪霁,转身要走,“要是没别的事,我们走了。”
“慢着!”祁钰抬高了声音,“皇后,你带明夫人去偏殿稍歇。”
明雪霁微低着头,看见钟吟秋怔了下,到底没有反对,起身向她走来,元贞有片刻犹豫,祁钰在笑,带着冷意:“有皇后亲自陪着,松寒信不过朕,还信不过她吗?”
元贞松开了她的手。明雪霁抬眼,他脸上神情晦涩:“别怕,等我。”
“明夫人跟我来。”钟吟秋转身向偏殿走去,四壁涂着椒泥,暖香的气味中透着压抑,明雪霁默默跟上,穿过一道道陌生的门户,来到偏殿。
钟吟秋在主位落座,屏退宫人,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今天夫人新婚,原不该打扰的,还望夫人见谅。”
明雪霁连忙起身行礼:“民妇不敢当。”
“坐吧。”钟吟秋拉她坐下,“我从前叫松寒一声二哥,那么夫人就是我的嫂嫂,不必这么客气。”
隔得很近,明雪霁看见她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也就越发显得眼下的青灰色那么明显,她似乎很久不曾睡好了。身为皇后,有什么忧心事让她睡不好呢?
“二哥从前提醒过我,我糊涂不肯信,如今才知道,二哥没有说错。”钟吟秋亲手倒了茶水,双手奉过来,“还请嫂嫂回去后跟二哥说一声,就说我看错了人,以后再不会了。”
明雪霁听不懂,外面有宫人叩门:“殿下,萃华阁那位得了急病,请殿下过去看看。”
萃华阁那位又是谁,后妃吗?明雪霁思忖着,看见钟吟秋微微皱眉:“让太医过去看看。”
“当值的太医在陛下宫里伺候,没陛下发话不能离开,如今只有几个医女来了,看样子很严重。”
钟吟秋沉吟着,站了起来:“我得过去看看。”
她走出两步又回头,低声道:“嫂嫂待在这里不要走动,吃食茶水等物一概不要动,等我回来。”
钟吟秋离开后,四周安静下来,服侍的宫女进来添了茶水,送上点心,明雪霁没有动,默默等着。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一墙之隔,计延宗的声音:“你对簌簌,根本没安好心。”
第90章
一墙之隔, 计延宗的语声清晰地传进耳朵里,便是不想听,也不得不听着,明雪霁默默坐着, 皇帝是故意的, 否则不会在这时候,独独叫来计延宗。
“我第二次带她见你, 众目睽睽之下, 你撇下我,去跟她说话。”计延宗的声音依旧像从前她常听见的, 沉稳低缓,带着令人压抑的笃定,“你不是不知道这样会惹人注意,但你不在乎,或者说,你更愿意让人发现,甚至让我发现。”
明雪霁咬着唇。她记得那次,元贞给她送来了治脚伤的药, 他故意拣着他们出门时过来, 撇下计延宗到她面前,问她是不是没有用药,又说她的簪子,在他手里。
他那时候, 是想让人发现他们有来往吗?可那时候, 他们才刚认识, 他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护着她,一旦被人发现, 她就是死路一条。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雪霁想不出,呼吸一时紧一时慢,喘不过气。
寝殿中,元贞看了眼祁钰,他坐在边上,一幅悠闲看戏的模样,特地折腾这一趟,就是为了让计延宗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陛下说的要事,就是这个?”
“是近来朝中弹劾你的事,”祁钰笑了下,“计翰林如今说的,只是为了讲清楚前因后果。”
“不错,说清楚因,才能让人看清楚如今的果。”计延宗一字一顿,慢慢说着。被元贞踢倒的旧伤还不曾全好,隐隐作疼,想起傍晚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一幕,心里又惊又喜。她不愿嫁元贞,所以她逃走了,她一定发现了,这世上,唯有他对她是真心。
他会夺回她,他受过的耻辱,一定要让元贞也尝一遍!“你不在乎她会不会被我发现,不在乎她被发现后会不会万劫不复,因为你从头到尾,只是把她当成一件工具!”
工具。明雪霁紧紧攥着手心,那些太久远,已经忽略了的事,一件一件,重又回到心上。灼热的阳光,青石板的道路,元贞绛色的袍角垂在面前,几步之外就是计延宗,药,簪子,他们不为人知,在山洞里亲密的一切,只要有一个字被人听见,计延宗就会发现,那时候她那样怕,冷得像三九天,元贞却只是不紧不慢,说着他想说的话。
他把她当工具。可她这个工具,能做什么?
“说完了?”墙壁另一边,元贞冷冷回应。
“不曾。”计延宗心平气和。他现在对着他,很有点从容,甚至觉得可以俯视。他再不是高高在上的镇北王,而他,以后只会越来越往上走,他会夺回她,她只能是他的妻,谁也休想夺走!“还有我娶妻时,你当众叫走她。”
于痛快之中,又生出强烈的耻辱羞愤。那夜她是换了衣服回来的。这些天他翻来覆去想过无数遍,以元贞的做派,那夜,他们之间绝不可能干净,她换的那些衣服,未必不是元贞亲手脱下穿上,她的身子……不能再想,愤怒几乎能杀人,计延宗极力挥走:
“众目睽睽之下叫走她,又让她在你那里换了衣服。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那时候,还是我的妻,只要稍微有一丁点风言风语传出去,她就是死路一条。元贞,你有无数个更妥当的办法可选,你偏偏要这样,因为你要斩断她的退路,逼她从今往后,只能跟你绑在一起!”
明雪霁死死掐着手心,呼吸不上来,像失水的鱼。那夜是她的选择。是她先向他递了消息。去之前她都已经想好了,不管什么后果,她都认。没什么可抱怨的,工具也好,断她的退路也好,她不后悔。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嗤一声,元贞在笑。明雪霁有一刹那想起他唇边一闪即逝的酒窝,那种嘲讽的笑,她有好阵子不曾见过了,当初刚刚跟他在一起时,他时常带着这样的笑,审视地,打量着她。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交易,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她没什么可抱怨的。
“松寒,”祁钰开了口,像以往每次那样,听起来温和宽厚的语声,“如今你跟明夫人已做了夫妻,夫妻之间该当开诚布公,如果你的确存了这些心思,还是早些跟她说明白了好,不要留着心结。”
元贞瞥他一眼。叫他过来,又特地让计延宗放屁,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夫妻和顺?当他是傻子么。她现在在哪里?钟吟秋呢?他信了钟吟秋,才肯与她分开,可眼下看来,钟吟秋,未必不是同谋。冷冷向着祁钰:“我头一次成亲,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夫妻,陛下三宫六院,应该很知道怎么做夫妻吧?
祁钰脸色一寒。恨怒一闪而过,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最耿耿于怀的,就是元贞从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他走到如今这一步,万人仰望,唯独元贞,对他还像对待从前那个冷宫皇子一样,为所欲为。笑了下:“若是来日明夫人问起来,松寒还准备这么搪塞过去吗?”
她为什么,会问起来。元贞环视四周,她在哪里?她听见了吗?
计延宗也在看。祁钰突然召他来,突然要他跟元贞提起这些,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翻旧账,她必定在哪里听着。心情激荡着。她单纯柔善得很,所以才会被元贞哄骗,他会揭开元贞的真面目,他会让她明白,元贞比他更不如,唯有重回他的怀抱,才是她最好的选择!“还有那次,你深夜带她出城。那次之前,中秋宫宴时我亲眼看见你们在山洞里……”
嗓子突然喑哑,计延宗咳了一声。羞愤恨怒中,夹着强烈的悔。是真的后悔,当时应该追查到底的,元贞根本没怎么掩饰痕迹,只要他再细心点,肯定能发现,如果早点发现,早点制止,她就不至于误入歧途,被元贞哄骗了。“你那时候已经知道我对陛下忠心耿耿,肯定会将此事奏上陛下,你却还是一意孤行,带她出城。你也知道你深夜进出城门,消息会很快送到陛下面前,稍稍一查,就能发现宫宴上的是她,秽乱宫闱,罪不止自身,你或许能保住性命,但她只是个弱女子,一旦败露,必定身败名裂甚至性命不保,元贞,你只为自己痛快,根本不顾她的死活!”
明雪霁低着头。茶水已经凉透了,方才在边上伺候的宫人也早早退了出去,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皇帝要让她亲耳听见这一切。这些事从前她总是含糊着,不想深究,如今却猝不及防,无法躲避的,一件件想了起来。
“不错。”祁钰沉着声音,“中秋宫宴的事,朕会再查一遍,秽乱宫闱者,斩。”
计延宗心里噗地一跳,来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雪娘都是受元贞逼迫,她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开恩,饶她性命!”
“起来吧。”祁钰伸手虚虚一扶,“只要爱卿能够查明真相,朕会酌情处理。”
计延宗顺着势站起,对上祁钰意味深长的眼眸:“朕有一事没想明白,元贞与明夫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隔壁,明雪霁不由自主,向前倾着身子。为什么。她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当初那样不堪的自己,是因为什么得他注意,得他援手?又因为什么,让他一次又一次,做出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
元贞锐利的目光,停在涂满椒泥的墙壁上。她会在那边听着吗?祁钰这般煞费苦心,特意为他送上这么一件新婚大礼,他没什么可说的,他从来不是善男信女,一开始接近她,也从来不是为了做好事,不是为了救她脱离苦海,可是现在。
他有点怕了。怕她计较他曾经那些卑劣的心思,怕她此时伤心痛苦,怕她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眸子,带着泪看他。
要他该如何面对。
“陛下容禀,”计延宗行了一礼,抬头,“元贞这么对雪娘,是因为故世的燕国公夫人。他把雪娘当成替身,当成他报复燕国公的工具!”
明雪霁呆住了。呼吸停滞,眼睛发着花。但头脑是清醒的,那些过去不曾细想的蛛丝马迹,此刻像有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突然串起来连上了,刹那间清晰到极点,让人心里发着慌发着冷,那些自卑自苦,曾经藏好了的灰暗情绪翻涌着上来,牙齿打着战,咯咯作响。
计延宗看着元贞,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桀骜模样,但此时,他不自觉地,缩紧了瞳孔。说对了。计延宗心里痛快到了极点。他平生最得意的,一是文章,二是心计,这些天卧病在床,从头到尾一点点推演,那些过去忽略了的蛛丝马迹,他们私底下来往的轨迹,全都算得清清楚楚,甚至元贞那些隐晦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元贞是为了顾氏。在圆山时他就发现,那是元贞心里永远触不得的逆鳞。“你恨国公纳妾,冷落国公夫人,你看见簌簌,就想起了国公夫人。你逼着簌簌做国公夫人不曾做过的事,逼着她背叛我,逼着她与你私通!你从头到尾只把她当成替身,只要满足你那些龌龊的心思,你从不曾把她当人!”
咣!明雪霁听见椅子踢倒的动静,听见侍卫冲进来的动静,听见祁钰在说什么,计延宗在吵嚷,可自始至终,元贞没有说话。他是不屑于反驳,还是,无从反驳?
明雪霁不知道,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门开了,门外是计延宗,嘴角带着血,唤她:“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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