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簌簌。”计延宗低低唤着。
厌憎油然而生, 明雪霁起身往外走,门并不宽,他死死堵在门前,让她没法出去, 明雪霁含着愠怒, 抬高了声音:“让开!”
计延宗怔了下,太久没见, 记忆美化了许多东西, 万万没想到刚刚见面她竟然如此待他?从前她分明很温柔的。失望,然而不甘和渴望更多, 死死拦在门口:“簌簌,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明雪霁顿了顿,怒意消减,心里敲起警钟。没有皇帝的授意,计延宗不可能找到这里,皇帝大费周章做这一切,想要什么结果?
计延宗紧紧看着她,她低了头, 方才那令人无法接受的强硬消失了, 恢复了从前他熟悉的温顺姿态。真让人留恋啊。心里一下子热切起来:“簌簌,刚刚我质问元贞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他们设计这一切,就是想让她亲耳听见。明雪霁没说话, 计延宗看见她苍白的脸,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微微颤动,她必定是听见了, 知道了元贞多么卑劣,知道元贞一直都在害她,几次险些置她于死地。她现在,肯定发现了元贞不是佳偶,这世间唯有他,对她最好。计延宗放柔了声音:“元贞一直都在害你,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簌簌,回来吧,从前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我们以后,还做夫妻。”
太过诧异,只觉得可笑,他竟然觉得她还会回头吗?明雪霁抬眼看他,他身体向她倾斜着,热切,又审视,他在等她的反应。心里突然一凛。计延宗突然进宫,突然跟元贞说了那些话又故意让她听见,眼下又找到她说了这些话。他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离间她和元贞,为了让她回头。尤其是皇帝,如果没有别的目的,皇帝不可能管这些闲事。
他们有别的目的,也许跟她有关,是什么?
明雪霁转身向屋里走去。已经很久没听见元贞的动静了,他在哪里?她这样急着出去找他,可是急不得,她得先弄清楚,皇帝和计延宗,想干什么。
计延宗松一口气,忙忙跟进来,顺手又掩了门:“我想了很久,当初的事也不全是你的错,元贞那样狡诈,把我们都骗了,我当时应该再细心些,及时提醒你才对。”
心里刀剜一样,他明明怀疑过那么多次!如果早点开始追查,也不至于让她被元贞骗了!“如今我已经扳倒了元贞,给你报了仇!簌簌,过去的事我不责怪你,只要你保证以后再不犯错,我们就重新做夫妻!”
明雪霁停住步子,看他一眼。
计延宗迎上她雾蒙蒙的眸子,那样干净纯粹,就好像这世上所有的阴暗尘灰,都不会污染到她。让他眼睛开始发烫,他已经太久不曾见到她了,真是想她啊,从前总觉得她无用,觉得她配不上自己,她离开这么天里他才发现,有她在,只有她在,他的心才能安稳,那些疲惫暴戾才能消减,他才能背负着那么沉重的担子,继续往下走。
情不自禁的,又靠近一点:“簌簌,我一直想着……”
却突然发现,她穿的是新娘的嫁衣。那样明艳的红色,那样繁复的织金纹样,衣襟袖口处处点缀的珍珠宝石,在烛光底下光辉灿烂,刺得他眼睛都有些疼。原来她穿嫁衣,是这副模样。可这嫁衣,不是为他穿的。计延宗偏过脸,不想看,心里却不由自主想到,她这么多天都跟元贞在一起,他们有没有?
不,不能想。他既然决定了再娶她,就不能想太多。就算她跟元贞发生了什么,也都不可能挽回,再纠结有什么用呢。人总要往前走。事情总有轻重缓急,比起贞洁,眼下他更需要的,是她。忍着锥心的恨怒嫉妒,慢慢说道:“刚刚你也亲耳听见了,元贞一直都拿你当替身,他只顾自己痛快,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他这种人,不配得你的真心!”
心里生出绵绵密密的痛,明雪霁低了头,苦涩之中,有一件事是清晰的。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没什么可抱怨的,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交易,她那时候也没什么真心,又怎么能怪责元贞出于什么目的。况且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夫妻之间或者会有龃龉,但那也是她和他之间的事,无论计延宗,还是皇帝,都休想拿这些来挑拨他们。
慢慢抬眼:“我知道。”
计延宗屏住了呼吸。她低垂的眼睫颤颤的抬起,眸中流转着柔光,她仰着脸,尖尖的下巴翘着,看她的时候全然是依赖信任。这模样,将时光一刹那间带回了从前。她从前跟他说话时,也总是这样,让他心都要化在她的柔情里。情不自禁靠近一步,伸手来拉她:“簌簌。”
明雪霁皱着眉躲开,一阵厌恶,转过了脸。
计延宗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察觉到了异样,却不甘心承认,急急说着:“元贞马上就要完了,死无葬身之地!你在宫宴上犯的是秽乱宫闱的重罪,你只能跟着我,只有我才能保住你!”
他?凭什么能保住她。除非是皇帝的授意。明雪霁顿了顿:“我不信。这么重的罪过,你怎么能保住。”
计延宗看见她娇艳的红唇,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微微颤着,显然是害怕。心里一阵痛快。她怕了,她也知道元贞现在什么都不是,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也知道跟着元贞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今他才是官,他和元贞,地位已经倒了过来,如今他才是高高在上,值得她托付依靠的男人!压着狂喜,沉稳着声音:“我能保住你。只要你按照我说的来做。”
“怎么做?”明雪霁立刻追问。
“明天早朝,陛下会亲自审理元贞的事,到时候你只需要站出来指证一切都是元贞逼迫你做的,宫宴的事,还有你们的私情,都是他逼你。剩下的你不用管,交给我来办。”
所以他们的目的,就是利用她,让她亲手给元贞捅刀,扳倒元贞。真让人恶心。用这些卑劣的伎俩,对付那样一个满身旧伤,为国家打了那么多仗的人。明雪霁一言不发,越过计延宗,快步向外走去。
计延宗怔了片刻,不知道怎么回事,急急追上:“簌簌,你怎么了?”
他一个箭步转到前面,拦住了她:“簌簌。”
“滚!”听见她冰冷厌憎,毫不留情的叱骂。
计延宗呆在原地,伸出去的手颤着停住,看见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红晕:“你真让我恶心。”
“死了你那些龌龊的念头,我便是死,也绝不会害他!”
脑袋里嗡嗡作响,愣在原地,什么也说不出,动不得,眼睁睁看她越走越快,出了门,沿着幽暗的通道,走得看不见了。怎么会?计延宗喉咙里翻着腥甜,怎么会?他分明什么都算到了,他分明亲口揭露了元贞,为什么她还是不肯回头?
“计爱卿,”祁钰慢慢走来,灯火之下,幽幽一张脸,“看起来明氏辜负了你一片好意,执迷不悔啊。”
“她,她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是被元贞骗了。”计延宗颤着声,向皇帝说,也向自己说。她一定是被骗了太久,还没想明白,“臣再劝劝她,她肯定会醒悟的。”
醒悟么,难吧,祁钰笑了下。女人这点很奇怪,一旦真爱上哪个男子,旁人的话都是听不进去的。“计清的案卷在外面小书房,待会儿让内侍带你去看。”
父亲的案子,他终于要重审了!于绝望中,突然生出狂喜,计延宗抬头,祁钰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从案卷来看,那案子,没什么疑点。不过,念在计爱卿一片赤子之心,对朕也是忠诚,朕也许可以网开一面。”
没什么疑点。元贞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计延宗不肯信,又隐隐觉得也许应该信,听见远处太监通传的声音,钟吟秋回来了。
祁钰摆摆手命他退下,自己迎出去:“你去哪里了?”
钟吟秋匆匆走来:“萃华阁那边有点急事,我过去看看。”
余光瞥见敞开的房门,明雪霁不在里面,钟吟秋一下子变了脸色:“明夫人呢?”
“她刚刚听见了松寒瞒着她的一些事,似是有些生气,独自走了。”祁钰笑着摇头,“看来松寒这次,得好好哄哄媳妇才行啦。”
“松寒呢?”
“他么,”祁钰顿了顿,她居然当着他的面叫元贞,好生亲昵,“刚刚动手打人,坏了规矩,赶出去了。”
所以方才,是特意支开她的吗。钟吟秋看他一眼,转身离开:“我去找他们。”
***
明雪霁急急向外面走着。宫中路径她并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往来路去,一开始还有宫人在前面领着,一晃眼间,宫人也不见了,千门万户,宫禁幽深,明雪霁停住步子。
不能再走了。这里是祁钰的寝宫,稍稍有什么差池,就是冲撞君主的大罪,她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差错。默默站在廊下等着,许久,有急促的脚步声,钟吟秋在叫她:“明夫人!”
抬眼时,钟吟秋匆匆赶来,没有带宫娥太监,脸色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抱歉,方才的事我事先并不知道。”
可她现在,可以信她吗。明雪霁福身行礼,没有说话,钟吟秋欲言又止,半晌,摇了摇头:“罢了,你跟我来,我们去找松寒。”
明雪霁跟着她,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门道,出了寝宫又穿过两重门,月亮光底下,高大的男人身影映在朱色墙壁上,浓重的阴影。
元贞。
明明只分开了几刻钟,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明雪霁紧走两步,想要奔向他,又突然停住步子,他已经奔过来了,一把握住她的手:“簌簌!”
手心那样热,融融的暖意,瞬间驱走所有的阴霾。思念和贪恋汹涌着,明雪霁紧紧握住:“松寒。”
元贞松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回头看见钟吟秋,怒道:“我把她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若不是相信她,又怎么会跟她分开,结果却给了祁钰和计延宗可乘之机,好个贤良淑德的皇后!
“对不起,是我的错,”钟吟秋苦笑。原本以为已经够谨慎了,到头来却还是中计,这宫里到处都是祁钰的人,她可真是没用,“我被人支开了。二哥,我这些年,实在是糊涂。”
四下都是耳目,有话也不能说,钟吟秋顿了顿:“你们快回去吧,若是有事,我让杨姑姑知会你们。”
宫城外等着车马,明雪霁被元贞抱着上车,刚一坐定,他立刻搂紧了,带着夜间凉意的身体拥上来,头埋在她颈窝里:“簌簌。”
声音那样哑,搂得那样紧,就好像稍梢松开,她就会消失似的。明雪霁沉默着,鼻子有点酸,有很多话都在心上堵着,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头发。
许久,听见他迟疑着,从不曾有过的犹豫:“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明雪霁低着头,看见他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冷白的皮肤,暗青的血管,太用力了,血管都鼓起来,抓得那样紧,让她都有点喘不过气。心里漾起柔情,又有说不出的压抑,明雪霁慢慢地,点了点头。
“簌簌。”元贞又唤了一声,脸贴着她的皮肤,发着烫。
第92章
“簌簌。”元贞低低唤着明雪霁。
脸贴着她的, 身体也贴着,她那么软那么暖,让这初冬的寒夜也变得轻暖起来,可嘴边的话却沉甸甸的, 像有千斤重, 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什么可辩解的,他最初时对她, 的确没安好心。不顾她的死活, 毫不留情斩断她的后路,他甚至刚一开始, 只不过想看看这个老实到软弱的女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至于走出去以后的结果如何,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就像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爱上她,非她不可,也出乎了他自己的意料。
这些卑劣的心思要如何跟她说。生平从不曾怕过,此时却有强烈的惧意,也许在一切开始之前的打算都不是不能够作数的吧,说开了就好, 但他不敢冒险, 尤其是冒着失去她的危险。
“松寒。”听见她叫他的名字,元贞低头,看见明雪霁微扬着脸,软软看向他。
那样干净纯粹的一双眼, 倒映着他的身影, 越发显的渺小, 不堪。元贞觉得有点刺眼,下意识地, 转开了脸。
“松寒。”明雪霁得不到他的回应,低低地又唤了一声,“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有。但该怎么说。就连他也不曾细想过那些事。方才从计延宗口中说出时,连他自己也有一刹那的诧异,他是因为母亲吗?他是把她当成母亲的替身,让她代替母亲,做母亲不曾做过的事情吗?
元贞想不清楚,默默看着窗户,窗扇关得紧紧的,只能看见木头的纹理,曲曲弯弯,一条条同心的曲线。夫妻也该同心,照理说即便是过往,他也不该瞒着她,更何况她此时必定正在等着他解释,可他不敢。
真是笑话,这世上,竟然有他不敢的事。打仗,拼命,跟皇帝叫板,哪一样他曾经怕过?便是死也不曾怕过,可他现在,很有点怕。
怕把自己那些卑劣的心思剖开了摊在她面前,更怕摊开以后,她会生气,甚至,不要他。
明雪霁默默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了,他始终看着窗户,不肯转过脸看她。分明抱得这样紧,贴得这样近,两颗心却像是隔着空旷的距离,怎么都难窥见他晦涩的心思。
让她说不出的灰心,想要放弃,又在最后,鼓足勇气坚持。总该说清楚吧,就像砍柴时手脚上扎了刺,一天不挑出来,一天就不可能痊愈。他既然不肯说,那么她来。“松寒,方才在宫里,皇后殿下跟我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元贞转过来脸来。她没有直接提那件事,让他心里有点轻快,又有点忐忑,她应该不会再提了吧?过去了就过去了,反正他现在一心一意对她,就够了。
“殿下管你叫二哥,还说你从前提醒过她,她不肯信,如今才知道,你没有说错。”明雪霁看着他,他眼睫低垂,眉头微微皱着,听得很专心,这样也好,先慢慢说点别的事情,等他缓一缓,再说正事,“还说让我告诉你,她看错了人,以后再不会了。”
元贞眉心一动。钟吟秋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她发现了什么?通过她来传话,当他的面却一个字也不曾提,难道宫里的情形已经糟糕到连钟吟秋都不敢随便说什么了吗?“你把你们在一起的情形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
“皇后带我去旁边屋里,说了这些话,”明雪霁回想着,她记性好,差不多一字不漏,全都复述下来,“之后有人来说萃华阁那位得了急病,又说太医在陛下那里过不去,只来了几个医女,皇后就说她去看看,临走时叮嘱我不要动吃食和水。”
“萃华阁住的是那个戎狄女人,”元贞嗤了一声,“皇帝真是煞费苦心,支开了她,好让你……”
好让她亲耳听见计延宗那些话,不然有钟吟秋在,听了开头必定知道不对,必定会想法子打断,这场戏就演不下去了。元贞后半句话没说出口,既然不想提起那件事,便只有含糊着,将她抱得更紧些。
明雪霁失望着,看看话头已经引到了这里,他却还是不肯说。想了想:“后来计延宗过来找我。”
搂在腰里的手臂一下子紧了,听见他带着愠怒的声:“计延宗找过你?”
“来了一会儿,说明天上朝,陛下会亲自审理你的事,让我指证你。”明雪霁感觉到他蓬勃的怒气,没敢细说,一句话带过,“我让他滚。”
于愤怒中,陡然生出欢喜,元贞看着她。她让计延宗滚。软得像兔子一样的她,居然当面让计延宗滚。她对他怎么这样好。也就越发显得他先前对她,是有多么卑劣。爱意缠绵着泛滥,元贞抱紧了,低头吻她,任何能碰到的,合适不合适的地方亲吻着,唤她的名字:“簌簌。”
吻得她喘不过气,呼吸都被抽干了。明雪霁眩晕着,挣扎着还想说正事:“松寒,那时候他们说的那些话……”
没说出口的话彻底堵了回去。他对她越来越熟悉,让人难以抗拒。明雪霁迷乱着,一切都在摇晃,旋转,在最后的清醒里无奈地想到,他为什么,不肯跟她说清楚呢。
元贞观察着她的反应,亲吻着,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这些事他不想再提,今后他会加倍对她好,弥补过去的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
回到圆山已经是夜半,龙凤喜烛加了香料,燃烧时散发出幽淡的香气,明雪霁在昏昏沉沉中,被元贞抱进洞房。
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色,到处都是龙凤呈祥,鸳鸯戏莲的纹样,原来像他这样桀骜不驯的男人,也会按着俗世的风俗来布置新房。明雪霁累得很,奔波一整天,在宫里时刻警惕提防,在车里他又不曾放过她,此时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软软地在他怀里,由着他放她在堆满锦绣的床上。
青岚、青霜跟着进来,捧着热水巾帕,想要服侍卸妆,元贞没有回头:“出去。”
两人连忙退出去,明雪霁昏沉着,被元贞扶起,靠坐在床头。
哗啦哗啦,他在倒水,端了脸盆过来,帕子浸透拧干,暖暖的,敷在她脸上:“你不用动,我来。”
拜堂时精心上了妆,胭脂口脂,茉莉香粉,他并不知道这些女子的东西,只用帕子擦着,雪白的巾帕沾上白的红的脂粉,明雪霁低着声音提醒:“用那个瓶子的油。”
是专门用来卸去脂粉的面油,平日里极少这样浓妆,然而今天成亲,脂粉涂得厚,要卸干净才行。元贞一个个找过那些小巧的瓶瓶罐罐,终于找到了,透明琉璃瓶子装着,微透一点黄,这是什么,好生古怪。听见明雪霁微微带喘地说话:“抹在脸上,等化开了,就好洗掉了。”
元贞果然倒出来在手心,暖热了,才涂在她脸上。她脸上的妆刚刚都被他弄花了,细白的皮肤上一道红一道白,还有螺子黛的黑色,可是这样也好看,让人一时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睛。元贞慢慢揉着,指腹挨过,带出一层层轻软,让人刚刚歇下去的念头,又再生出。
终于涂满了一层,揉开了,温热的帕子敷上去,拿开时,干净白嫩一张脸。元贞屏着呼吸,换了新水,又洗了一遍,再换水,给她洗手,连脖子和耳后,都细细擦干净了。
明雪霁累到不想动,任由他摆弄着。他手上那么多茧子,兵刃磨砺出来的大手,偏偏动作柔和得很,真是奇怪啊。他发现下巴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脂粉,凑上来擦,灼,热的呼吸忽地拂上来,层着皮肤,痒,哪怕软得不想动,依旧有细密的痒,从骨头缝里泛出来。
明雪霁挣扎着推他:“别,这里不用。”
元贞心里一荡,凑得更近了,帕子慢慢擦过,她领口的扣子是圆圆的珍珠,此时咬住了略略一扯,看见小片温热的肌肤,嘴唇贴上去,吻她,轻轻咬着。
明雪霁叫了一声。胳膊抬不动,无力地拒绝:“别闹了,早点睡吧,陛下明天肯定还要找你。”
肯定会找他。早朝五更开始,没多久就得走了,他得抓紧时间。
熟悉的体温,温暖的拥抱,明雪霁躲不开,徒劳地抵抗:“松寒,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还说什么呢。元贞丢掉帕子:“簌簌。”
不想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她。元贞挪上来,吻她柔软的嘴唇,那样绵密,让她连呼吸都失去了片刻。以往亲昵都是闭着眼,此时元贞睁着眼,观察她每一个细小的反应。
让人从里到外,连头皮都是麻的,催着人不断地沉溺,下坠。她很快没了力气,软软地伏在他胸膛上,呼吸也变得幽凉,元贞看见她苍白的下颏,绯红的双颊,真是古怪啊,红和白怎么能这样鲜明,这样让人疯狂。
看见她紧紧闭着眼睛,呼吸混乱着,那些他不想听的话,便没了说出口的机会。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那些卑劣的心思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他会加倍补偿她。
轻轻将她放下,爱恋那么多。得加倍地对她好,什么都要拿出来,双手奉献给她,便是成百倍的补偿,也不够。只求她别离开。
意识已经消失了,身体变成一叶孤舟,飘摇着恍惚着,看不见边际,明雪霁失去了时间,直到外面陌生的声音打断:“主上,陛下传召。”
第93章
明雪霁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光线透过喜帐照在被面上,喜庆的红色底子托出鲜活的鸳鸯纹样,昨夜的喜烛还在燃烧,烛泪堆积在侧边, 珊瑚也似的红。
元贞是天没亮时走的, 她想起身送他,累得起不来, 他也不肯让她起来, 就连一身狼藉也是他替她收拾干净了,太累了, 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他走来走去,到处都是他的身影他的气息,他给她掖好被角,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恋恋地松开她的手,记得那时候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在晕黄的烛光中,看见他一步步走远的背影。
鼻尖有些酸, 才刚刚分开没多久, 就觉得分外不舍。明雪霁躺着没动,漫无目的想着心事。昨晚亲耳听计延宗说今天皇帝会重审元贞的事,眼下他还在宫里吗,那些人会怎么对付他?
皇宫, 紫宸殿。
又一轮激烈的辩论后, 祁钰环视四周, 眼中透出一丝满意。元贞虽然公事上找不出错处,但他的私事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多了, 他那个疏狂的性子行事从不忌讳,从前因为边境离不开他,也只能忍着,如今边境太平,正好拿下这个不受管束的臣子。试看刚刚激烈的弹劾,就连顾铭翀一把年纪亲自来保,也没能够压下去。
心里一阵痛快,祁钰的目光转向计延宗:“计爱卿,关于此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计延宗猛地回过神来:“臣,臣……”
身在朝堂,心里想的全都是昨夜看到的案卷,高高一摞,几十个涉案人的口供笔录,到处按着红彤彤的指印,陈年的血迹一样,刺得人眼睛都发着疼。那么多案卷,跟父亲有关的,全都指向一条事实:父亲当年变卖家产筹钱为灾民买粮,但,父亲买的,几乎全都是库存多年,发霉变质的陈粮。有很多灾民吃了霉变的粮食后上吐下泻,更有因此致死的。
父亲供述说他并不知情,可那些经手的下属,卖粮的贩子却众口一词,都说父亲知道,这么做是为了用更少的钱,买到更多的粮,搏一个更好的名声。
计延宗颤着声音,艰难地说着预先想好的说辞:“臣中秋宫宴那天,亲眼看见元贞在山洞里与女子搂抱亲密,行为污秽,秽乱宫闱。”
从昨晚看完案卷到现在,一刻也不曾合眼,心像在滚油里反复熬煎。不肯相信,又不能不信。虽说还有冤案的可能,但这可能微乎其微。牵头赈灾的官员犯的是贪墨赈灾粮款的重罪,如果是为了栽赃父亲,推脱罪名,说父亲参与贪污显然更合适,而不是扯什么买了霉变粮食。况且这桩事,也是由卖粮的贩子无意中交代出来的,这件事,跟整个案子都没太多关联,更像是审大案时,无意中带出来的小案子。
所以他这三年里的坚持,他自幼年起,至今不曾变改过的,对父亲的敬仰,甚至他入朝为官,也都是以父亲为楷模,到头来,都是一个笑话。他眼中清廉如水的父亲,其实是个大贪官,只不过这个贪官,贪的不是钱,是名声。
恍惚着,人生和信仰崩塌着,听见祁钰在问:“爱卿可看清楚了是元贞?”
“臣看得千真万确,是元贞。”计延宗木然答道。
祁钰昨晚说过,只要他忠心,就可以网开一面。什么是网开一面?改了父亲的罪名,给父亲平反吗?可他要的,是这个结果吗。胸口发着闷,恶心,想吐。假如忠奸随时都能更改,假如贪官随随便便能变成了清官,这天下,还谈什么澄清?他那些抱负,他那些匡扶社稷的凌云志,岂不都成了笑话。
“好,此事朕会重新追查,如果属实,重办。”祁钰看了元贞一眼,他依旧神色淡漠地站着,似乎根本无所谓后果,真让人窝火。昨夜已经将那天当值的宫女太监全部收押重审,不信这次,找不到证据。祁钰朗声道:“来人,将元贞押下……”
“去”字还没说出口,太监总管急急凑近了,压低着声音:“陛下,六公主暴毙。”
祁钰吃了一惊,脱口说道:“怎么会?”
昨夜的急病只是借口,六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暴毙?况且死在宫中,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棘手,岂不是给了戎狄现成的理由发难?一时间也没心思再理会元贞的事,略一沉吟:“元贞虽然嫌疑重大,但念在他昔日有功,暂免拘押,留在宫中候审。”
金阶之下,众人惊讶着抬头,祁钰顾不得多想,起身:“退朝!”
圆山。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元贞还没有回来。明雪霁洗漱完了,披着斗篷走到院外,向山下眺望着。
弯弯曲曲的山道上不见人影,也不知道他这时候怎么样了,能不能安全回来?心里牵挂着,不由自主往山道的方向又走了几步,青岚很快跟上来:“夫人回去吧,外面冷。”
冷倒也不冷,大太阳晒着,其实还有几分暖意。明雪霁点点头,走回院门前站着,听见另一侧急匆匆的脚步声,廖延牵着马出来了。
脸上神情肃然,全不像昨夜欢喜的模样,明雪霁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头一个反应便是,难道元贞出事了?急急问道:“廖长史,出了什么事?”
廖延正要上马,闻声又停住:“戎狄那位和亲公主,突然暴毙了。”
不是元贞。明雪霁松一口气,随即又想到,昨夜六公主急病时找的是钟吟秋,钟吟秋还过去看了,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坤宁宫。
祁钰快步进来,挥手屏退宫人:“昨夜你去萃华阁时,到底给她吃了什么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突然没了?”
钟吟秋坐在窗下,桌上是合起的脉案,心平气和:“昨天臣妾过去时急召了刘太医,还有当值的两个医女,脉案都在这里,开的药方也都有记录,药是太医局配的,煎药的是六公主从戎狄带来的人,相关人等均已收押,陛下若是想审,随时都能审。”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祁钰在边上坐下,皱着眉头,“便是咱们查出来原因,也得戎狄那边肯认才行,好好一个人死在宫里,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关系,眼下戎狄蠢蠢欲动,就差一个借口,这倒好,现成的借口出来了!”
钟吟秋道:“事实如何,便是如何,又何须戎狄认了才行?”
“哪有那么简单。”祁钰出了一会儿神,“那个煎药的丫头,不是她自己带过来的人吗?”
大不了推在那丫头身上,他们自己人害自己人,戎狄也挑不出毛病。
话音刚落,太监在外面叩门:“陛下,六公主的贴身丫鬟撞墙自尽了!”
“什么?”祁钰呼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去开门,“死了吗?”
“当场气绝。”太监窥探着他的神色,惴惴不安。
所以说,替罪羊也没了。祁钰沉着脸:“这么多人看着,居然让她寻了短见。很好。负责看守的全部发落浣衣局!”
太监一行小碎步,倒退着退下,祁钰掩上门,回头时,钟吟秋默默坐着,一言不发,这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以往宫里大事小情,她总是最关切,比他着急多了,今天怎么这么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思忖着挨着钟吟秋坐下:“三妹,你说怎么办?”
“依陛下之见呢?”钟吟秋反问道。
祁钰微微皱眉,还是觉得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先查着,等查出原因再说。不过,也得做好万全准备,三妹,昨夜是你带人去看的她,我知道这事跟你无关,但对外头总要有个交代,到时候大约还要委屈你做做样子。”
“陛下想要我怎么做样子?”
“无非是罚俸之类,”祁钰笑起来,亲昵地握她的手,“你是后宫之主,宫妃死了,你怎么也得担个失察的罪名,罚点子钱。如此一来,也就堵住了戎狄的嘴,反正我有钱,到时候我给你双倍补上。”
一个家族凋零,又犯了这样过错的皇后,又岂是少一点钱的事。他说的真是轻松,若在过去,她昏头昏脑的,说不定就信了。钟吟秋看着祁钰,顺着他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好。”
***
傍晚时分,元贞还没有回来,就连廖延也不曾回,明雪霁焦急着,忍不住又往山道上行去。
青岚紧紧跟在后面:“夫人,那边风大,还是回院里等着吧。”
明雪霁想说不妨事,余光瞥见远远跟在另一边的青霜,心中突地一跳。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们拦她了,就算怕她着凉,又何至于这样紧张?莫非她们,是怕她出去?
试探着往山道上走了两步,青霜快步过来,拦在面前:“夫人回去吧,主上不在,外面不安全。”
明雪霁到此时,已经确定了大半,她们得了吩咐,不许她往外走。心里发着沉,到底不死心,再又试探:“备车,我去城里找王爷。”
“夫人还是在家里等着吧,”青岚含笑说道,“主上有消息的话,立刻会打发人传回来。”
“我想顺道去铺子里看看,已经许多天不曾去了。”明雪霁想要往前,青霜只是拦着,青霜陪着笑,说着解释的话,边上似有意似无意,那些值守的卫兵也往跟前凑,明雪霁拢了拢斗篷,冷浸浸的,说不出来的难过。
是元贞的意思。他不许她擅自走动。她这样子,跟软禁,又有什么区别。
第94章
一眨眼三天过去了, 元贞留在城中没有回来,明雪霁独自留在山上,焦急等待。
廖延两头跑,带回城里最新的消息。皇帝连日追查, 初步确定六公主是急病不治而亡, 钟吟秋身为后宫之主,难免有失察之过, 已经请罪罚俸, 只是戎狄那边一口咬定六公主是被大雍毒害,一定要讨个说法, 如今北境形势一触即发,冯大年连日来调兵遣将以备应战,沿着北境的关卡城镇也都加强了戒备。
“主上如今无恙,请夫人放心。”廖延道,“朝中以顾老尚书为首都在力保王爷,军中上下更是唯主上马首是瞻,如今北境局势紧张,陛下纵使有心, 也轻易不敢动主上, 大约再过一两天就能回来了。”
明雪霁悬着的心放下来,只是元贞能回来了,她呢?难道从今往后,没有元贞的应允, 她就只能留在山上, 哪里也去不得吗?明雪霁想不出, 有太多想跟他说的话,有太多需要问他的事情, 可眼下,都得等着他回来才能说。
观澜苑。
元贞站在鱼池前,看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已经整整三天不曾见她,天气越发冷了,山上只会更冷,临走时交代过让他们开始烧炭取暖,只是坑道什么的都刚刚完工,也不知道需不需要调整,况且她身子弱,一旦烧起来,暖和是暖和了,又怕烟熏到她,又怕太干燥了她不舒服,不行,得亲自回去看看才能放心。
四下一望,估量着暗处守卫的位置,正思忖间瞥见祁钰的身影,没到跟前就笑着唤他:“松寒。”
啪,将手里的鱼食重重扔进水里,元贞拍拍手上的碎屑,一言不发离开。
祁钰快步走来,拦在面前:“怎么,还在生大哥的气?你我兄弟,朕也不想这么对你,只是物议沸腾,朕不得不做个样子罢了,这些天你在宫里住着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哪个待罪之人像你这样悠闲自在,连个看守的都没有?”
“是么?”元贞轻嗤一声,“臣是不是还得感谢陛下?”
“都说了你我兄弟,何必这么见外,”祁钰笑吟吟的,细长的眼睛微微翘起一点。他还是这般不驯服,如今战事将起,他大概更加有恃无恐了,真让人窝火,“这些年你东征西讨,朕忙着朝事,多少年都不曾好好说说话,也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兄弟叙叙旧。”
叙什么旧?他虽然讨厌这些心机权谋,但也不是不懂,皇帝不曾将他收监,无非是恰好赶上六公主暴毙,戎狄发难,担心冯大年那边出什么岔子,所以才暂时没有动他。偏要遮遮掩掩,说什么兄弟情深,让人恶心。元贞瞥他一眼:“臣燕尔新婚,只想在家陪妻子,陛下既然如此好心,那就放臣回家。”
祁钰大笑起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朕实实没想到,潇洒如你,竟然也会有一天,心心念念只是夫人。”
“那又如何。”元贞不自觉地,向圆山的方向望了一眼。整整三天了,他已经许久不曾跟她分开这么久,况且还是失而复得,还是新婚燕尔,她这会子,在做什么?
祁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突然一动。原本想着他只是胡闹,他一向性子别扭,娶个再嫁的妇人也许只是跟元再思赌气,可眼下这模样,越看越像是动了真心。若是这样的话,这么一个无法拿捏的人,岂不是从此有了软肋。思忖着说道:“朕这次过来,一是想跟你叙叙旧,二是近来戎狄不大安分,也想问问你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元贞冷冷的,“臣如今什么也不是,陛下想问什么,该去问冯大年。”
祁钰又笑了一下,他涵养功夫极好,恼怒只是在心底一晃,像细细的小刺扎着,脸上并不露出任何异样。是要问问冯大年,也是四五十岁的老将了,未见得比元贞差,只不过元贞太强,这些人都被他的锋芒压住,无法耀眼而已。这次真要打起来,既是麻烦,也是机会,冯大年只要一战功成,他就能彻底除掉元贞这颗弃子,朝野上下,任谁也说不出二话。“罢了,你既不肯说,朕也不强求。”
思忖着,捉摸着,从前总想除掉元贞,都因为他太难控制,如今他既如此喜爱那个明氏,那么只要能拿捏住明氏,也就拿捏住了他,倒也不怕他翻到天上去。余光里瞥见院门外小太监海水纹的衣角一晃,又见贴身大太监坐过去说着什么,祁钰抬高声音:“怎么了?”
大太监连忙躬身回禀:“启奏陛下,顾老尚书、燕国公等二十多个官员跪在庆忠门外,要向陛下进谏。”
祁钰回头,元贞依旧站在鱼池跟前,神色淡淡的似乎事不关己的模样,可他肯定是知道的,这些人都是为他而来。祁钰笑道:“松寒,老尚书是为你求情呢。”
“是么。”元贞轻描淡写一句。
真让人窝火。怪不得他一直气定神闲的,原来暗地里居然能联络到这么多人,尤其又赶在要打仗的节骨眼,那些人越发有的说了。祁钰道:“改日再跟你说吧,朕得过去看看。”
走出几步又回头:“改天让你夫人也进宫来一趟,朕和皇后好好为你们庆贺新婚之喜。”
元贞心里一动,看过来时,祁钰很快转回头去,温雅的笑意一闪而逝。然而不对,他这种人但凡行事就有无数个心眼,这么多天不曾提过,又怎么突然要给他庆贺新婚,又要接她进宫?
不行,必是不怀好意,得想法子尽快出去一趟,亲口叮嘱她一声才行。
祁钰坐着肩舆来到庆忠门前,这里是内宫与六部相隔的大门,此时前面空地上齐刷刷跪倒一片紫衣朱衣,文武官员都有,尤其武官更多,都是跟元贞共事过的。最前面跪着的是顾铭翀,八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胡子差不多全白了,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清明深邃,相比之下,反倒是元再思年纪轻轻的,显得一脸疲惫老态。
说来也怪,元贞那个性子应该得罪过不少人,尤其上次在圆山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顾铭翀和元再思闹了一场,按理说总该有点芥蒂吧,偏偏这两个人还是一心一意为了他好。怎么会那么好命呢。得了太多偏爱的人,真让人不痛快。
祁钰来到近前,双手扶起顾铭翀:“地上凉,老尚书年事已高,快起来吧。”
“陛下,”顾铭翀连连顿首,“边□□急,戎狄虎视眈眈,元贞征战多年,最熟悉戎狄的情况,臣乞请陛下网开一面,许他赴北境作战,戴罪立功!”
“老尚书,”祁钰依旧是温和的语气,“非是朕不肯答应,实在是元贞的案子还没有结,朕若是糊里糊涂放他出来,岂不是徇私枉法?”
“元贞如今罢官夺爵,足以惩戒,陛下,战事一触即发,若是没有得力大将,北境危矣!臣愿以性命担保,陛下可命元贞为一小卒,赶赴北境,为大雍,为陛下效力!”顾铭翀再又跪下,叩首进谏。
身后众人都跟着叩首:“臣愿为元贞担保,请陛下命元贞赶赴北境,为国效力!”
祁钰一言不发。一旦让元贞去北境,那就是放虎归山,以元贞在军中的影响里,即便是无官无爵地过去,想要左右局势也易如反掌。他大费周章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看见这个结果。
“陛下,”不远处元持匆匆赶来,双膝跪倒,“臣兄犯下重罪,难逃惩治,臣愿替兄出征,赶赴北境,为大雍,为陛下效力!”
他?祁钰瞟了眼元持消瘦的身躯,病恹恹的眉眼。笑话。那可是打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他以为元贞能行,他就能行吗?口中说得温和:“世子一片拳拳之心,朕心甚慰,不过世子年纪还轻,待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元持一阵失望,什么年轻,元贞上战场时才十二岁,还有比那更年轻的吗?元贞能行,他为什么不行?还想再说,突然听见奔跑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眨眼到了跟前,是兵部的官员,手中举着塘报,一路奔跑一路高叫:“北境急报,北境急报!”
所有人都停下要说的事,回头望去。
信使瞬间奔到近前,双手奉上塘报:“陛下,戎狄犯境!”
四周一霎时鸦雀无声,嗤啦一声,祁钰揭开封口的火漆,抽出内里的奏折。还真的,打起来了。这一仗,冯大年是会让他失望,还是会让他如愿?
夜半时,明雪霁还没睡。
外面暖道里烧着炭火,烘得墙壁地面都热乎乎的,四角放着水盆,丝丝缕缕蒸腾着雾气,整间屋子温暖如春,夜深了,她该睡了,可这会子满肚子心事,怎么也睡不着。
到明天,就是第四天了,邵七没有消息,舅舅没有消息,元贞也没有回来。困在这里,像个孤岛。傍晚时廖延说戎狄已经打起来了,还说很多官员替元贞求情,求皇帝许他出征,那么现在,有结果了吗?
望着黑沉沉的窗外,不觉叹了口气。如果有结果的话,肯定会有消息传过来,到现在还没动静,那就是没成吧。
翻了个身,忍不住搂住元贞的枕头,深深吸了一口。其实没什么气味,都是新做的,那夜他也没枕多长时间,可总觉得似乎沾染了他的气味,让人闻一闻,心里就能安稳许多。
他现在睡着了吗?他那个不肯受气的脾气,这几天一定憋坏了吧?
脸颊贴着枕头,明雪霁默默地想着,账外忽然有动静,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双微凉的手抚上来。
第95章
微凉的手停在身侧, 似是要贴上来拥抱,又突然离开,明雪霁听到对着手心哈气的声音,感觉到初冬夜里清寒的凉气, 闻到熟悉的, 雪后松柏的清寒气息,元贞, 是他, 他回来了。
惊喜浮上两靥,还没来得及出声, 他已经贴着床沿在她身边躺下,猛地抱紧了她。
隔着被子,依旧能感觉到身上的凉气,外面很冷了,他这样深夜赶回来,肯定很冷吧。他的手刚刚搓过,微微的暖,紧紧搂在腰间, 让人一下子就起了颤栗, 明雪霁颤着声音唤他:“松寒。”
没有得到回应,他扳过她的脸,用力吻了上来。
没有点灯,明雪霁在灰暗中依稀分辨出他的轮廓, 挺拔的鼻子点着她的脸颊, 让人贪恋的真实, 用力搂紧,迎合, 回应,手心急急抚着他宽阔的脊背,他肯定很冷吧,她是暖和的,她可以暖他。
元贞贪婪地吻着,恨不得夺走一切,让她只剩下他。屋里是暖的,她身上更暖,像火一样,迅速烧热了他。胡乱将外衣一甩,掀开被子,抱住了她。
热得很。新挖的暖道看起来不错,没什么烟熏火燎的气味,闻到的只有她淡淡的甜香气。出了汗,一滴滴的,掉落在她身上。她也出了汗,可连这薄薄的汗也是香的,卷在舌尖,微微咸涩的味。真是要疯了,白白的脸,红红的唇,小小的脚。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让他这么沉迷呢。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让他这样恨不得抱紧点,再紧点,怎么靠近都不够……
“松寒。”明雪霁闭着眼,嗓子哑了,涩的声音。
“嗯。”他应了一声,手搭在她腰里,指侧的薄茧摩擦着皮肤,来来回回,微微的痒疼。
“陛下放你回来了?”头枕着他的胳膊,怕压得他累了,明雪霁轻轻挪开。
他立刻贴过来,固执的,非要让她枕着,男人连肌肉都是硬的,垫在脖子上并不很舒服,然而这点不舒服也让人留恋,已经这么多天不曾见到他了啊。明雪霁向他靠近些,脸颊蹭到微微的潮意,是他不曾下去的汗,摸索着找到帕子,小心擦着。
他一把抓住了她,手压着胸膛,他带着笑,沙哑的嗓:“还要?”
“不要!我,我给你擦汗呢,你想到哪里去了。”明雪霁羞臊起来,挣扎着往边上缩,又被他拽住按进怀里,他在笑,咬她的耳朵:“不信。我还没够呢。好容易回来一趟。”
好容易,回来一趟。明雪霁忘了挣扎,许多想说的话也都忘了说,只是怔怔问他:“不是陛下让你回来的?”
原是怕她累着,她身子那么弱,但是她居然这样撩拨,才不信她只是为了擦汗。元贞一把拽过她:“不是。”必定是她也想。不容她躲闪,只是抱紧了,听见她徒劳地抵挡:“不要了。”
不要么。可是他想要,很想。元贞低着声音哄着:“不怕,我轻着点,乖。”
他什么时候这样好脾气,居然开始哄人了。真是奇怪呀,对于她,总有许多耐心,许多之前从不曾对别人做过的事,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我自己跑出来的,专门回来看看你,天亮前就得赶回去。”
“你快,快点回去吧,嗯,”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回应。手攀着他,无意识地划着,短而整齐的指甲。不觉得疼,只是痒,骨头缝里透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能忍,“快走吧,别,让人,发现了。”
元贞含糊着声音:“怕什么,管他呢。”
发现又怎么样。有她在身边,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回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山上没人打更,元贞掀开一点帐子往外看,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时辰,她睡着了,也许是累的,他也分不很清楚,已经极力收敛了,但她身体还是太弱,经不起折腾。
不过算算路程,再加上刚才几次,怎么也得是四更近前了。元贞轻手轻脚下床,捡起之前丢在床下的衣服披上。他得快点回去,近来事多,万一皇帝用这个借口发难,她肯定又要担惊受怕,一宿一宿睡不好了。
掖好被角,在她脸上吻了一下,默默在心里道别。放下帐子,忍不住又掀开,想再亲一下,终是一狠心撂下了帐子。该走了,五更近前观澜苑换防,得赶在那个点溜回去。
边走边穿衣服,出来门,掩住门,出了院子,值夜的卫士默默行礼,漆黑的夜幕下十来个漆黑的影子等在风里,是廖延他们。
元贞停住步子:“怎么?”
“王爷,”刘朴拄着拐往跟前来,拐杖敲着地面,笃笃的声响,“北边打仗了,兄弟们都想跟你回去!”
七嘴八舌,众人都跟着叫嚷起来:
“对,我们都想跟王爷回去!”
“是好汉子就该上阵杀敌,窝在京城算什么!”
“冯大年算个球,屁用没有!到时候遭殃的还是老百姓!”
元贞顿了顿。从接到战报后,他就没有一刻安心,便是夜里睡着,也总是梦见金戈铁马,梦见带着兄弟们杀敌的情形。可有什么用呢,皇帝铁了心要扳倒他,绝不可能让他再带兵。“都回去吧,以后再说。”
“我们还能往哪儿回去?”刘朴急了,“我家就在北边,我爹娘老子、老婆孩子都在那边,等戎狄打过来,他们还能活吗?王爷,弟兄们跟着你这么多年,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哪,只要你发话,兄弟们不怕死,我们都敢回去拼命!”
“刘兄弟,不是王爷不想回去,眼下形势不好,王爷也一直在想办法。”廖延极力安抚着,“陛下不松口,眼下只能稍安勿躁,等战报传来以后再做决断。”
“等战报来了,黄花菜都凉了!什么劳什子陛下,要不是王爷这么多年保着他,他当个屁的皇帝,戎狄早打到京城来了!”刘朴粗野汉子,最是憋不住话,“还不如反了!弟兄们拥王爷做皇帝,不受这口鸟气!”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元贞冷冷站着,廖延厉声喝道:“住口!”
刘朴果然闭了嘴,廖延低着声音叱道:“你可知道这些话会置王爷于什么境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再不可提起,连想都不要想!”
元贞一言不发,在黑暗中打量眼前的人,太黑了,看不清神色,但这山上也未必固若金汤,说不定里面,就有祁钰的眼线。祁钰怕的不就是这个吗?这般压着防着,可不就是怕他兵权在手,黄袍加身吗。真是无聊,就好像这个皇帝,谁都想着抢着似的。
迈步往前走:“都回去,等我消息。”
早有侍从牵过了马,元贞一跃而上,回头叫一声:“廖延。”
催马往前行去,廖延拍马跟着,走上山道,灯笼照着,一丛丛高高低低的衰草,元贞低声道:“好好看着山上,尤其是夫人的安全。”
“是。”廖延答应着,试探着,“夫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主上的意思,似乎有些不快,但也没说什么。”
元贞沉默着。并不是想软禁她,但他现在不在家,就怕出什么纰漏,况且上次她那一跑,也着实让他吃惊害怕,她又知道了他曾经卑劣的居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冒险,先留住她,等他回来再说。
“刘朴的话,”廖延含糊着说辞,“虽是粗话,但如今这样任人宰割也不是长法。况且陛下膝下也有几位皇子。”
元贞明白他的暗示,有皇子,就可以扶持一个,甚至连皇帝也都不必留。十多年前在宫中相扶相伴的情形一段段闪过眼前,他从不是什么野心勃勃的人,便是打仗,也不过是有这个能耐,不过是知道,唯有自己立起来了,才能给母亲撑腰,一步步走到现在,他问心无愧,少年时答应过祁钰的他都做到了,可换来了什么。
元贞望着黑沉沉的前路。思绪纷乱着,索性抛开了不再想,吩咐道:“守住山上,夫人那里,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廖延有些失望,“北境那边怎么处置?”
“让王之盯着,所有战况我都要知道。”元贞加上一鞭,照夜白甩开四蹄,飞一般地跑远了。
王之,祁钰先前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如今在冯大年手下,只不过祁钰和冯大年都不知道,王之早已倒戈。他虽然不怎么理会这些心术计谋,可也不是不懂,更何况廖延这些人出身世家,数百年积淀,人心官场,哪一样不是玩得精熟。
祁钰防着他,他又何尝不曾防着祁钰。兄弟一场,如今仇敌一般,可笑。元贞又加上一鞭,在清寒夜色中默默驰骋。仗打了一天多,按经验来说,新的战报今天应该就能到,有他这些年精心操练出来的部队,还有那些辅助保障的文官,第一仗应当不至于吃大亏,但后面的,就不好说了。冯大年实在是个废物,手底下的人超过一万就带不了,而戎狄那边,全都是跟他较量多年,狼一般狡诈凶残的对手。
难道真要这么眼睁睁的看着,任由祁钰将他呕心沥血筑起的防线毁于一旦?风刮在脸上,刀子一般,元贞沉沉地想着。
将近五更时回到观澜苑。守卫正在换防,几处死角此时都没人,元贞越过高墙落在院里落下,推门时,屋里的人转过身来,笑着叫他:“松寒回来了。”
宫人点起灯,元贞停住步子,看见祁钰和钟吟秋并肩携手,坐在面前。
第96章
烛光摇摇晃晃的, 罩在琉璃罩子里,元贞瞥一眼:“这么一大早,陛下好兴致。”
黑灯瞎火堵在屋里等了这么久,真是煞费苦心。假如他今天不回来, 还真是很想看看祁钰白等一场后, 脸上是什么表情。
祁钰听出来讽刺的意思,不过此时心情大好, 便只是笑吟吟的说了下去:“一大早就收到了北边的捷报, 想着你肯定也惦记着,特地过来说给你听, 没想到你竟然不在,去了哪里?”
捷报。所以这第一仗,冯大年果然打赢了。皇帝这是迫不及待来向他炫耀,紧跟着的,应该还有报复。元贞笑了下:“回家。”
果然是回去了,他对那个新婚夫人,竟然如此上心。但也许,是回去布置吧, 毕竟仗已经打起来了, 他能不能翻身,也都要看这次有没有机会,近来朝中跳出来那么多支持他的人,未必不是他暗中运作的缘故。祁钰悠悠看着元贞:“让朕怎么说你呢?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朕对你已经是网开一面, 你却还是这么我行我素, 拘押期间擅自外出是欺君之罪,这次连朕也不能再偏袒你。”
心里一阵痛快。元贞倚仗的是什么?无非是能打仗, 如今冯大年也胜了,可见打仗这事,并不是非他不可。“来人!”沉声一唤,底气十足,“即刻押元贞去刑部大牢!”
整齐的脚步声中,一队金吾卫一涌而入,元贞神色淡淡的没什么反应,边上钟吟秋胡地说道:“慢着。”
正要上前拿人的金吾卫不由得停住了没敢再动,祁钰立刻看过去,钟吟秋微微皱眉神色严肃,他料到她会劝,但她性子柔顺,从来不曾当着外人给他难堪,便是劝,也都是事后私下里劝,今天是怎么了?思忖着,神色严肃起来:“皇后有什么话要说?”
“陛下,”钟吟秋向他靠近些,压低了声音,“事关重大,尤其是昨天百官刚刚为此谏言,此时突然拿人难免又生争议,马上就是早朝,不如等早朝时摊开了说,证据确凿,更为稳妥。”
祁钰一时无法确定她这番话,是为元贞好,还是为他好。拘押期间私自离开,铁板钉钉的罪过,就算拿到早朝上议,那些人也无话可说。看起来好像是为他着想。马上就是早朝的钟点。思忖着:“这么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况且战况多变,还是留几分余地的好。”钟吟秋声音低低的,“陛下信得过我的话,不如我好好劝劝他。”
“朕怎么会信不过你。”祁钰笑着,心里无限狐疑。战况的确瞬息万变,但冯大年能胜第一仗,必定也能胜了后面的,他有这个信心。但又隐约有些担心。而钟吟秋对这事这般上心,也有点怪,只是说不出怪在哪里。最近总觉得她有点怪,但细究的话,又跟以往没什么不同,难道是他多心了?“好吧,朕得去上朝了,你跟松寒好好说说。”
起身往外,向身边的太监递个眼色,走出几步,但见房门开着,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心腹,这种情形,他们又能说什么。祁钰放下心来,快步离开。
屋里,钟吟秋叹口气:“你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天家威严摆在那里,你只管由着性子,让陛下和我都很为难。”
元贞轻嗤一声:“殿下若是没别的话,也不必再说了,我从来也不是个听劝的性子。”
钟吟秋低着头,叹了一声:“你是回家,探望你夫人了吗?”
“怎么?”元贞反问。
“没什么。从前并不知道……”从前并不知道,他一旦钟情,竟会是这个样子。年少时习惯了祁钰的温存体贴,总觉得那样的男子才可托付终身,原来,都错了。“山上冷清,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须得多注意安全。”
元贞心里一动,定睛看时,钟吟秋低着眉眼,似乎只是随口一句。然而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另有深意。难道是提醒他,祁钰会对她下手?不觉警惕起来:“我会留意。”
钟吟秋抬眼:“祝你们早生贵子。”
又顿了顿:“我也很想,有自己的孩子。”
元贞心里又是一动,沉默着,看见她抬起眼,温和平静的口吻:“陛下对你一再容让,他整天操劳国事,我看着实在是不忍,哪怕念在曾经的情分上,你也该收敛收敛,不要让他那样为难。”
这话,又像是她从前经常劝他的那些了。元贞一时也吃不准她到底想说什么,淡淡说道:“等早朝散了,自然有定论,陛下也就不用为难了。”
“你认个错低个头,陛下也好让你一步,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钟吟秋道。
元贞嗤笑一声:“殿下看我像是那种人吗?”
许久,钟吟秋摇头:“不像。”
站起身来:“那么,就等早朝过后吧。”
宫人侍卫跟着她,乌泱泱地一时全都散尽,元贞一遍遍回想方才她说的话,不对,她是在提醒他,祁钰可能对明雪霁下手。
毕竟眼下谁都知道,他那样爱她,她就是他在这世上最大的软肋。
抬眼望着门外,宫禁幽深,他得尽快把这消息,传出去。
***
明雪霁将近中午才起床。
昨夜的一切像做梦一般,他来得突然,走得无声无息,她那时候累坏了,睡得太沉,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心里有点酸楚,新婚燕尔,却连见一面,都这么难。许是累狠了,越发觉得身上懒懒的不想动,独自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看见头顶上四四方方一块天,蓦地意识到,她待在这院里,已经是第四天了。
哪儿也不能去,但凡行动都有人拦着,连往山道上多走几步,周围那些人都如临大敌似的。她不想为难他们,元贞那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假如那些人不拦着她,将来必定受罚。只是这样子软禁一般看着她,哪怕是因为爱她,真的对吗?
明雪霁说不清楚,心里沉甸甸的,把盖着的毯子又往上拉了拉。
“夫人,有工匠来检查暖道,外面可能会比较吵,夫人要不要进屋里歇歇?”青岚走来回禀道。
暖道开在屋后,若是要检查,必定要进院子里来。明雪霁没有多想,起身避进屋里,不多时听见外面有走动说话的声音,叮叮当当,似乎是撬开了石板,又过一会儿青岚来了:“夫人,匠人说烟道出口开得有点太朝里,想问问您要不要改个方向。”
明雪霁不很明白,起身道:“我去看看。”
屋外暖道上铺着的石板已经打开,露出里面宽阔的坑道,四五个匠人拿着工具站在边上,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跳在坑里正拿尺子丈量,忽地看见她,连忙停住:“夫人来了。”
他虽有了年纪,但头发胡子都是漆黑,一双眼睛看着她时炯炯有神,说话也是中气十足,明雪霁点点头:“需要改什么方向?”
“这里。”老者指着从坑道里通道外面的烟道,“烟从这里排出去,但管子离后窗户太近,夫人这两天可觉得有烟熏气味?”
这两天屋里干干净净,其实并不觉得烟熏,明雪霁道:“不曾。”
“那就好。”老者瞧着她,“不过还是改得远些才好,烧炭烧柴都会生出毒气,离窗子太近的话还是有点危险,尤其身体健壮的人,越发容易冷不防。”
身体健壮的人,元贞就是。明雪霁心里突然有点慌,反正改一下烟道也不费事,安全的事大意不得。忙道:“若是这样的话,那就改吧,离窗子远点。”
“好咧!”老者笑着说道,“今儿来得匆忙,工具什么的都没带齐全,等我回去带齐了工具,明儿一早上山来修。”
他按了下坑道上沿,一跃跳了出来,身手很是矫健,明雪霁还想细问,廖延从外头匆匆走来:“夫人。”
他一大早下山办事,刚刚赶回来,此时看见老者并不是先前常用的匠人,连忙问道:“你是谁,李青呢?”
“我叫洪四,是李青的师父,李青病了,他手里的活眼下都是我来收尾。”老者指了指跟来的匠人,“大人看,这些都是我徒弟手底下的人。”
廖延一一看过,果然都是先前李青施工时曾带过来干活的人,当时没有错的,今天叫这些人来,无非是例行的检修,便也没有深究,问道:“都检修完了吗?”
“检查了一遍,烟道安得有点近,这几天北风多,一吹就容易往窗户里灌,刚刚夫人吩咐说把烟道改得离窗户远点,”洪四道,“我没带齐工具,等明天一早我带齐了,再上山来改。”
廖延点点头,着急说正事,挥手命他们退下,眼看着众人收拾le1工具陆续离开,连忙说道:“夫人,北境首战告捷,主上因为昨夜擅自出宫,已被押入刑部大牢。”
明雪霁大吃一惊。
刑部大牢里,元贞坐得烦了,起身打了一套拳。
虽是入狱,但因为朝中议论纷纷,祁钰便也没有太苛刻,安排的是单独一间牢房,各样东西也都洁净齐全,只不过他许多年不曾这样被限制过行动,此时不免有些烦躁,又不免想到,消息虽然已经通过内线传到了山上,但他不在,没能亲身守着她,又怎么能够放心?
得尽快出去才行。
又突然想起钟吟秋的话,我也很想有自己的孩子。无缘无故的,她突然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松儿。”门外有人叫,元贞看过去,元再思扶着顾铭翀,正往跟前来。
第97章
厚厚的铁门打开了, 元贞一言不发,看着元再思扶顾铭翀进来,房里除了床便没有别的能坐的地方,顾铭翀在床上坐下, 元再思侍立在旁, 犹豫着说道:“你外公来了,还不拜见?”
元贞冷冷行了个礼, 依旧没有说话。
顾铭翀也没在意, 开门见山说起了正事:“今日早朝时,为你的事争论得很激烈, 朝中有识之士都看得出,这一仗赢得不容易,接下来只会更难打,松儿,你须得想办法尽快去北境。”
赶往北境?说得容易。入狱前他看过详细战报,冯大年在兵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伤亡竟然与戎狄持平,实在是个废物。这一仗虽然胜了, 戎狄必定也探出了冯大年的深浅, 况且如今祁钰一力抬举,冯大年在兴头上难免自大,一旦自大轻敌,兵败就如山倒。但是, 他看得出, 朝中那些人看得出, 并不代表祁钰愿意相信。元贞反问:“怎么出去?”
“向陛下认罪,以戴罪之身, 赶往北境。”顾铭翀低着声音,“宁可忍辱负重在冯大年手底下做个小卒,也要守住我大雍国土。”
“凭什么?”元贞轻嗤一声。
别人一心想要他性命,他还要上赶着去尽忠,贱不贱哪。
“凭什么?”顾铭翀挺直着脊梁,满头白发银光闪烁,越发沉肃,“凭你是大雍的将士,凭你是元氏血脉,顾氏血脉!”
元贞顿了顿,唇边嘲讽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听见元再思沙哑的嗓音:“顾、元两家世代忠良,我们的子弟宁死也不能对不起大雍,况且你手里还有钟家的兵,你钟叔叔战死在北境,直到最后一口气也没有放戎狄进来一步,松儿,不要再任性了,低个头,回去吧,那边不能没有你。”
所以,他就得受着吗?愤怒在心中激荡,元贞压下去:“他的国土,他的子民,他想让谁去就让谁去,关我屁事。”
“放肆!”顾铭翀沉着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陛下始终对你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元贞打断,“假如不是你们力保,假如不是戎狄还在,我坟头草都长了几尺高了吧。”
顾铭翀傲然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君主,你既是大雍的臣子,就该为君父分忧,尽忠报国!”
“早就不是了。”元贞笑了一下,“外公别忘了,我如今是白身,不对,是戴罪之身,便是尽忠报国,也轮不到我。”
“岂能因为个人得失便心生怨怼,置数十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于不顾?”顾铭翀花白的胡子抖着,“从小我就教你忠孝节义,你就是这么学的?”
教过么。应该是教过的吧,顾氏子弟都这么满嘴忠孝节义,但他入宫太早,听的太少,学不会。况且忠孝,如果就是皇帝要砍脑袋,立刻洗好脖子伸过去,一刀没砍死,立刻爬起来继续效忠的话,他还真没那么贱。元贞淡淡说道:“没学会。”
“你!”顾铭翀德高望重,这么多年从不曾有人如此当面顶撞,一怒之后随即端正了神色,道,“听说你前阵子擅自拜堂成亲了?”
元贞一阵警惕:“怎么?”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不算数。不过。”顾铭翀话锋一转,“假如你能够为国尽忠,那么你去北境期间,顾家可以接回明氏照应,等你们回来,我让你父亲好好为你们操办婚事。”
接了她去,好拿捏他么?元贞笑一下:“不必。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我的妻子,我自己照顾。”
拉开牢房大门:“如果没别的事,就请走吧。”
顾铭翀沉着脸往外走,元再思连忙跟上,到元贞面前时又忍不住停下:“松儿。”
元贞低眼,看见他浑浊的双目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血丝,他犹豫着:“你那桩婚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如果有个有力的岳家,也能帮你……”
眼看元贞眼皮一抬似要发作,元再思连忙改口:“元持近来不安分,一直在走门路想去北境,他要是去了,要是真立了功,你,你提防着点。”
就凭元持?以为打仗也是耍耍心眼,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就行?元贞轻嗤:“随他。”
元再思沙哑着嗓子:“有些话你外公不方便说,咱们亲生父子,也只能我跟你说。你现在一味硬顶着不肯服软,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从前有底气是因为战功,真要是有别人顶上去了,你还凭什么?就连那个明氏,你也未必能护得住。你再好好想想吧。”
都走了,牢房门重又关上,最上面探视的孔洞还开着,映着外头黑沉沉的过道,元贞沉沉的想着。
何去,何从。
第二天一早,洪四果然带着人上山来改烟道,因为施工吵闹,明雪霁便避在偏院里,正对着字帖描红,突然听见洪四在外头跟侍卫说话:“麻烦回禀夫人一声,就说洪四有事要问。”
明雪霁连忙放下笔出来,洪四站在院门口,笑着说道:“开口的位置已经定下来了,麻烦夫人过去看一眼,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就开始动工。”
明雪霁跟着他过去正院,屋后拦着布障,匠人们忙着修石材,乒乒乓乓满耳朵都是敲打的声响,洪四转回头跟她说着什么,太吵了听不清楚,明雪霁放慢步子等他靠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夫人手上的戒指,我也有一枚。”
明雪霁一愣,下一息,洪四跟上来,侧着身子挡住身后丫鬟和侍卫的视线,握紧的右手忽地张开,露出里面一枚戒指。椭圆的红宝石主石,赤金的戒圈,形状工艺与她手上戴的这枚极其相似,只不过洪四那枚主石大点,周围没镶珍珠,只用赤金包边。
“戒指一共两枚,”洪四合掌,戒指看不见了,“你外公从海外带回来的石头,你母亲和我各有一枚。”
明雪霁屏着呼吸,挪不动步子,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身后的青岚瞧出了异样,紧走一步似要跟上,洪四低声提醒:“走,跟我说话,别露出破绽。”
明雪霁猛地清醒,洪四已经往前去了,指着挖开的坑掉亮着嗓门说话:“夫人请看,烟道往后挪了一尺多,避开了窗户,贴着后墙砌上去,从前头也看不出来,夫人看看这样行不行。”
脑子里乱哄哄的,明雪霁听见了,又觉得什么都没听明白,恍惚着点头,迎上洪四深邃的目光,他向着她微微摇头,似是提醒她眼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行,明雪霁一点点冷静下来。
他是谁?他费尽心机,拿着戒指找上门来,必定有事要跟她说,身边到处都是元贞的人,都在盯着她,她得想个法子,单独跟他说话才行。定定神:“我没听明白,这样子有妨碍吗?您再跟我细说说。”
“行咧!”洪四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我画了个图纸,夫人要不要看看?”
“好。”明雪霁稳着声线,“您跟我去书房讲吧,这里太吵了,我听不太清楚您说话。”
转身往书房走,青岚两个连忙跟上,明雪霁一边走,一边装作无意的模样吩咐道:“青霜就在这里看着,别让他们随便挖,等我跟洪师傅商量好了再说。”
青霜只得留下,只剩青岚跟着,明雪霁快步走进书房,又吩咐道:“青岚,你去后面倒点茶,再装一盘点心,洪师傅一大早上山忙了这么久,让他喝口茶。”
青岚看了洪四一眼,他摆着手在推辞,满脸憨厚:“这怎么敢当?工钱早就结了,不敢当不敢当。”
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匠人,似乎也没什么可防备的,青岚福身道:“是。”
人走了,屋里一霎时安静下拉,满心的话堵在喉咙里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明雪霁紧张着,紧紧看着洪四。
他是谁?他为什么,有这枚戒指?
“稍等。”洪四微微佝偻着脊背,走去把房门大开着,又把窗户也都打开了,明雪霁看见廊下的丫鬟,院里院外的侍卫,眼下视线毫无阻拦,外面的人能看见他们的动静,而他们,也能进将外头的动静全都看在眼里。
洪四慢慢走回来,将手里的图纸完全展开,凑近了遮住他们的脸:“我是你舅舅,邵宏昇。”
虽然隐约有这个猜想,此时突然听见,依旧紧张激动,屏住了呼吸。明雪霁死死盯着他,他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脸上憨厚朴实的神色一扫而光,带着上位者的气度和威严,明雪霁认出了母亲的眉毛鼻子,还有邵七的眼睛嘴巴,相貌不会骗人,还有那种天然的,血脉相连产生的亲切感,不会错的,眼前的人,就是舅舅。
鼻子发着酸,死死忍着眼泪:“外甥女见过舅舅。”
不敢行礼,只微微一屈膝,天知道那天她是多么难过,只差一步就能见到舅舅,却被元贞带走,没想到如今,竟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了。
“哎。”邵宏昇应了一声,不由自主,露出慈爱的笑,“那天你回来,我们就一路悄悄跟着,只不过元贞见过老七和杨桃,他们不方便再露面,所以我上山来找你。”
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喃喃地叫着:“舅舅。”
舅舅,多么亲近的亲人,当初最绝望的时候,一遍遍想的就是去找舅舅,找外公,终于见到了。她真是没用,连累舅舅一把年纪了,还要装成工匠混进来,为她的事忙前忙后。
“时间紧急,我直接说正事吧,”邵宏昇看着门外,手指着图纸,说的是全不相干的事,“你如今已经成亲,我想问问你,是要留下,还是想回家?”
一下子将明雪霁从欢喜激动中,拉回了现实。她答不出来。这些天她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当初离开是为了不连累元贞,回来时有那么多遗憾难过,可他们成了亲,他那样好,又让她不由自主,重又生出贪恋。
失而复得,也就越发不舍得分开,更何况他现在关在牢里,那么多人想害他,她又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哽咽着,犹豫着:“舅舅,我……”
邵宏昇盯着门外,青岚回来了,提着水壶和食盒,很快就要进院,连忙提醒:“人来了。”
明雪霁连忙侧身,装作挽头发的模样擦了眼角的水意,听见邵宏昇低低的声:“你再好好想想,我过两天上山听你回话。”
他佝偻起腰背,气势很快收敛得一干二净,又成了那个憨厚老实的工匠洪四,脚步声近了,青岚进门:“夫人,茶果拿来了。”
“好。”明雪霁点点头,眼睛看着图纸,“这事怎么改,您让我好好想想。”
叮叮当当,修烟道的响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到入夜时全部弄完,冬天冷,新打的泥浆容易上冻,粘不牢固,邵宏昇便约好了过两天再上山来检查,明雪霁装作散步,守在门前,看见邵宏昇领着那些人快步往山下去,火把越来越远,像萤火虫,终于看不见了。
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晨光漫进来时,屋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到处是喜庆的红,元贞为她,布置的新房。
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明雪霁心想,她不能走,就算会连累他,就算会被那些人拿来攻击他,可眼下是他最难熬的时候,她至少,要陪他熬过这段时日。
披衣坐起,外间值夜的青岚听见了动静,连忙进来服侍,窗户开了一条缝透气,明雪霁看见院里院外值夜的侍卫正在换防,边上人影一晃,青霜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腰里带着剑。
他们都是看着她的,得了元贞的命令,不让她擅自行动。于缠绵中,又生出忧伤,夫妻之间,难道真应该这样吗?
手里握的梳子放下了,明雪霁回头,看着刚刚进门的青霜:“我想学骑马,待会儿你教教我吧。”
青霜顿了顿,才道:“是。”
明雪霁拿起梳子,一点点梳开长发。她会守着元贞,陪他熬过这段时间,她会找机会跟他好好谈谈,她不是关子笼子里的鸟兽,夫妻之间,不应该这么相处吧。她会好好跟他说,如果他不肯改,那么。
望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外面的院落,上次她没走成,因为她不会骑马,拖累了所有人都不得不放慢速度,那么至少,她得把这件事情学会了,将来再有什么事,起码她不能再当累赘。
接下来几天,明雪霁从早到晚都在学骑马,手磨破了,腿磨红了,夜里睡下时浑身都是酸疼,然而一天比一天熟练,到第四天时,已经不需要青霜牵马,能独自慢跑一小会儿了。
脸颊上擦过冬日的风,明雪霁停在山道跟前,看见廖延从山下上来,很快到了近前:“陛下传夫人去探望主上。”
第98章
明雪霁快步穿过黑沉沉的过道, 停在牢房跟前。
厚实的铁门,最上面留了传递东西的孔洞,此时也关得紧紧的,听不见里头的动静, 元贞在做什么?越是靠近, 越觉得思念难以忍受,心跳快到了极点, 哗啦, 狱卒从一串钥匙里找出一把,转进锁眼。
沉重的铁门慢慢推开, 里面点着灯,光线比外面亮了很多,明雪霁不由自主眯了眼,耳边传来元贞惊喜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奔跑的脚步,他像一匹骏马向着她飞快地奔来,明雪霁顾不得进门,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没有戴枷锁, 穿的也不是囚服, 衣服鞋袜看起来都还整洁,唯有下巴上灰灰的,似是长了些极短的髭须,这让她揪紧的心猛地松开一点, 嗓子不觉哽咽了:“松寒。”
身子一轻, 元贞已经跑到了近前, 猛一下抱起了她。笑声霎时间盈满了耳朵:“簌簌!”
他叫的这样欢喜,让她满心的担忧难过不知不觉全都成了欢喜, 明雪霁紧紧搂住他,低低唤他:“松寒。”
狱卒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门也锁上了,现在屋里,就知剩下他们两个。心脏砰砰跳着,嗅到他熟悉的气味,那样让人留恋,忍不住抱得紧些,更紧些,他也抱得很紧,低了头,用力吻住了她。
久违的气息,久违的心动,明雪霁软在他怀里,没了骨头,藤蔓攀着乔木,只在他掌中蜿蜒。他亲着咬着,沉迷中针一般尖锐的疼,可连这细碎的疼也是欢喜的,她是真的很想他。
这个吻长得几乎让人窒息,许久,元贞终于放开了她,明雪霁喘着气,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便抱着她在床边坐下,他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像吃得半饱慵懒的豹子,带着薄茧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她。明雪霁坐在他怀里,贪恋地看他的脸,他的眉眼,摸他的脸颊头发,摸他下巴上新冒出来短短的胡茬,一切能碰到的地方,却还是怎么都觉得不够,嗓子堵得厉害,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半晌:“你怎么样?”
“我很好。”元贞在她脸颊上蹭了下,胡茬扎着皮肤,微微的痒痛,又去捏她的腰,手里是软软的,薄薄的皮骨没什么肉,她比前两天更瘦了,让他心里一沉,担忧着还有点发急,“这才几天,怎么又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一直都有好好吃饭。”她软软地回答,温顺得很,“每天都吃很多。”
才不信。她心思太细,就不该告诉她进了大牢,多大点事啊,肯定又害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瘦了这么多。元贞有点懊恼,把人抱得更紧些:“有没有好好吃药?”
“有,每天都按时吃,吴大夫昨天才新开了方子。”调理的,治病的,每天不间断地吃着,觉得血液里都带着药味儿,不过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这些天学骑马那么累,也不觉得很难受。
元贞并不满意,真要是吃得好睡得好,怎么会瘦?“我不信,等我早点盯着你,好好吃,吃胖点才行。”
在她薄薄的脸颊上轻轻咬了下:“怎么突然来了?我过几天就出去了,你又何苦跑这一趟。”
原来他不知道她会来吗?明雪霁怔了下:“陛下命我来看看你,我以为你知道。”
看见他眉头微微一皱,薄唇勾着,嘲讽的笑容:“是皇帝叫你来的?呵,看来是冯大年有消息了。”
皇帝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好心,如果他猜的不错的话,北境的战况只怕起了反复,皇帝这是示好,预先铺路。
明雪霁不懂这些,四下张望着,看见低矮的屋顶,带着压抑逼仄的感觉,低处没有窗,唯一一扇窗开在靠近屋顶的地方,不大,所以光线也不好,大白天都要点着蜡烛才行,还有这光秃秃的屋子,厚厚的铁门,他脾气傲,最受不得气,受不得拘束,偏偏关在这小屋里这么多天,该多难受呀。心疼到了极点,紧紧搂着他:“松寒,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肯放你出去?”
“快了。”元贞吻着她,嘴里含糊着。开始示好,说明冯大年顶不住了,皇帝需要他出马,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哄小孩也没这么敷衍。“下回再叫你来你就推病,不要往这边跑,不安全,尤其不要见皇帝。”
他虽然很想见她,但为了她的安全,他宁可不见。握着她的手送在唇边吻着,嘴唇上觉得有点刺,皱眉摊开,看见她指侧红红的一片,似乎是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的,又见她手心里也是红红的,连忙拿过她另只手,同样的情形,元贞的眉头一下子压低了:“手怎么了?”
“这几天在学骑马,磨的。”明雪霁想抽回来,被他紧紧攥着,他吻着她磨红的地方,不容置疑地下着命令:“不许再学。”
明雪霁怔了下,满心的欢喜里像是扎进去一根刺,隐隐约约的难受,忍不住分辩道:“我想学,青霜她们都会。”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你不需要学。”元贞不由分说,“想骑马我带你。”
可有什么,能比自己学会了更方便呢?明雪霁争辩着:“我想自己学,学会了什么都方便,你也不可能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在的时候我带着你,我不在,你坐车就行,”元贞吻着她手上磨红的地方,都快打泡了,真让人心疼,有什么必要非要弄这些事情?反正他会就够了,反正他和她永远也不会分开,这些没要紧的东西,有什么可学的,“不许再学,看把手弄的。”
上次没来得及跟他说的话,此时一下子全都涌到嘴边,明雪霁顿了顿:“松寒,是你让他们看着我,不许我下山吗?”
元贞嗯了一声:“山下不安全。”
“我想去铺子里看看,有时候也想在山里走走,你派了那么多人跟着,怎么会不安全呢?”明雪霁解释着,“这样子跟坐牢一样,我,我不习惯。”
怎么会是坐牢呢?他都是为了她好。元贞耐着性子:“现在不行,等我回去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听话。”
其实她也未必非要去哪里,只是不喜欢被关着罢了。明雪霁失望着:“如果你出去以后很忙,没有空陪我呢?”
“你的事,我怎么会没空。”元贞有点失去了耐心,她这样着急出去,又学骑马,是为了什么?她难道还想走?“不说了,好不容易才见面,尽说这些干什么。”
他捧住她的脸吻了下来,明雪霁挣扎着,断断续续坚持:“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嗯,松寒,别这样,上次我们说的事,唔,就是那件事……”
元贞知道她想说什么,就算她不曾明说,他也猜得到,她还想问问清楚他最初的用心。她真的固执,都这么多天了,他一直回避着不想再提,她却偏要提起。不想回答,只管堵她的嘴,吻得那么深那么急,看见她不由自主闭了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间隔越来越长。
她会忘掉的,他对着她这么好,肯定能让她忘掉那些讨厌的过往。墙壁厚得很,从外头应该听不见他们的动静,元贞抱着明雪霁起身,吻着走着,哒一声上了锁,门上的孔洞从里面锁不上,怕被人看见,便靠着墙角,这个位置,决计是看不见了。
抱起,打开,她惊叫起来,怎么都不肯,元贞胡乱亲着,咬她的耳朵:“乖,想得狠了。”
抵抗注定是徒劳,她很快软软地搭在他肩上,一丝儿声音都不敢出,紧一下慢一下地呼吸,元贞微闭着眼,掌控着节奏。她会忘掉的,他会加倍对她好,把所有的都给她,不需要她操心,反正他会安排好一切,所有对她好的他都会做。
……
明雪霁出来时腰腿都是软的,头发弄乱了,牢房里没有镜子,只能凭着感觉收拾了一下,也许是疑心,总觉得带路的狱卒似是在留意,脸上羞臊得通红,低着头快步往外走着。
真是荒唐,他总是在一切合适不合适的地方,不管她怎么反对,想要就要。什么正事都没说,只顾着这件事了。
脸上越发滚烫起来,走到门外看见阴沉沉的天,冷得很,还刮着风,这个时节,大约也是快下雪了,他孤零零地在牢房里,连个炭盆都没有,真要是下了雪会很冷吧?明雪霁抬头铅灰色的云,心里愁肠百结,余光里瞥见一乘肩舆飞快地往跟前来,一眨眼便来到近前停住,祁钰揭开遮风的细纱:“明夫人。”
明雪霁连忙行礼,祁钰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说话是和气的:“刚见过松寒?”
肯定是刚刚见过,头发都乱了,衣襟上皱着,脸上还有不曾消褪的春色。真没想到元贞居然这样荒唐,在牢房里呢。不过倒也说明,他对这个明氏是真的喜爱。越发得拿捏住了,才好拿捏他。祁钰思忖着:“眼下他还有些麻烦,朕正在想办法,会尽快放他出来。”
“谢陛下。”明雪霁保持着距离,本来嘴就笨,这会子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元贞才刚叮嘱过不要见皇帝,警惕着防备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祁钰留意到了:“朕有些话想问问明夫人,去延寿堂说吧。”
肩舆转了方向往内宫去,太监上前催促,明雪霁不想去,又不得不去,余光瞥见廖延等在不远处,向她点了点头。
看来这件事,应该是有准备。明雪霁定定神,跟在肩舆后面往里走着。
第99章
“听说夫人与松寒已经大婚, 朕先给夫人道声喜。”延寿堂内,祁钰点手示意明雪霁坐下,态度和蔼,“朕与松寒总角相交, 与亲兄弟也没什么分别, 他终身大事落定,朕也替他欢喜。”
明雪霁不敢坐, 只挨着一点椅子, 心里忐忑着。虽然不是头一次进宫,但之前从不曾单独跟祁钰说过话, 尤其现在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尤其知道祁钰对元贞种种打压,心里忐忑着警惕着,怎么也不能安生。
“起初听说你们的事,朕也有点不敢相信,以松寒的出身,还有他那个谁都不服的性子,”祁钰笑了下, “夫人的出身经历跟他太不一样了。”
明雪霁低着头, 本来就只沾着一丁点儿椅子坐着,此时越发局促不安起来。哪怕暗自给自己鼓过无数次劲,哪怕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要怕,此刻还是低落到了极点。是呀, 她跟他, 差了那么多。
别说旁人不信, 就连她自己想起来,经常也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听说近来松寒牢牢保护着夫人, 一步也不让夫人乱走?他呀。”祁钰又道,“别看他平常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心细得很,大约也是怕夫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明雪霁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摇了摇头。明雪霁刷一下红了脸。怕她什么?怕她像上次那样,背着丈夫跟别的男人来往?
“皇后和杨局正一直都跟朕说,夫人为人正直,性子温婉,朕也相信夫人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明雪霁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当面被甩了几个耳光。出身卑微,嫁过人,背地里和别的男人有来往,元贞是为了这个才把让人牢牢看着她吗?是因为这些,所以一开始才那样对她吗?
宫人奉上茶水,祁钰道了声:“夫人请。”
明雪霁默默拿起抿了一口,尝不出什么滋味,满嘴里发着苦,哪怕明知道眼前的人不怀好意,那些话却还像是芒刺,牢牢扎在了心上。
“听说夫人极精通茶道,可惜朕一直没找到机会尝尝夫人烹的茶。”祁钰也饮了一口,放下了,“皇后喜欢品茶,朕几次听她夸赞夫人在茶道上的修为,只可惜世人目光短浅,未必能看到夫人的好处,所以对这桩婚事诸多议论,就连顾老尚书和燕国公也未能免俗。”
茶碗拿在手里,热辣辣地烫着手心,是了,顾家和燕国公府也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吧,所以他们成亲那天没有高堂没有宾朋,所以直到现在,燕国公府和顾家都不曾有人过问这件事。明雪霁头越垂越低,说不出话,许久不曾有过的不自信在此时达到了极点。
“不过,也不是全没有办法。”祁钰笑了下,“皇后很喜欢夫人,朕也觉得夫人兰质蕙心,堪为世家典范,只要朕和皇后一力抬举,夫人要想在京中立足并不是难事,就连顾家和燕国公也会对夫人改观。”
于沉重中,生出警惕。这就是祁钰找她的目的吧?示以好处,想让她做什么?
祁钰看着她,猜度着,态度越发和蔼:“夫人不必多心,朕都是因为松寒。朕一直都想为他开脱,奈何国法摆在这里,朕虽是天子,但不能不遵循国法,松寒实在是误会朕了,朕对他的情谊,天日可表。”
他叹了一口气,半晌没有言语,明雪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里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祁钰忽地开口:“听说夫人的外公就是大名鼎鼎的邵海?”
明雪霁一下警惕起来,应了一声:“是。”
“因着先前许多海商豢养私兵,公然与朝廷对抗,再者时常又有盗匪从海上侵袭,是以先帝停了一段时间海运,如今风气整肃,朕即位后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这海禁,说不定就要停了。”祁钰道,“邵海当年也是海商之首,因着禁海的缘故,才不得不避居孤岛,真要是开了海禁,邵家回来了,你外公的影响力也不会比燕国公府逊色多少,夫人的身份地位就全不一样了。”
明雪霁心里越来越警惕,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话,便只是唯唯诺诺点头:“是。”
这样子,反而让祁钰有点拿不准了。跟聪明人打交道多了,乍然碰见一个老实的,反而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想了想:“邵家当年经营虽广,但也还算是守法,朕也欢迎邵家回归。朕听说夫人的表兄前段时间也在京中?”
他居高临下,审视地看着,却见明雪霁依旧只是老实到木讷的神色,还是那一个字:“是。”
到底是老实呢,还是深藏不露?祁钰思忖着:“夫人可以替朕传句话,就说朕想见见邵家人,谈谈开海禁的事。此事对国家,对夫人都事关重大,”
“民妇也见不到他们。”明雪霁很快答道。不知道皇帝是出于什么居心,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把邵家人卷进来,“民妇的表兄已经回家去了。”
“是么。”祁钰笑了下,“朕怎么听说,夫人的表兄还在京中。是松寒拦着不让你们见面吗?松寒有时候,的确是霸道了点,不过夫人想见的话,朕倒是可以帮夫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许多夫人想办的事,朕都可以帮着办到。”
边上太监低声回禀:“陛下,皇后请见。”
“来得好快。”祁钰笑着,看了眼明雪霁,“朕早说过,皇后喜欢夫人,以后夫人有空的话,就多来宫里陪陪皇后吧。”
明雪霁连忙起身,果然看见钟吟秋带着宫人匆匆走进来,祁钰在笑:“朕就猜到明夫人一来,皇后必定会赶着来见她,朕要问的事也问完了,皇后想找明夫人的话,就请带走吧。”
明雪霁看见钟吟秋点了点头,很快说道:“夫人跟我来。”
明雪霁跟着她踏出门槛,方才那股子无形的压力稍稍消减了些,满嘴里还泛着苦涩的滋味,只觉得那短短几句话,将她这么多天一点一滴建立起的信心,一下子打垮了一大半。
祁钰远远望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看不见了,这才道:“出来吧。”
后堂中,计延宗快步走出来。许多天不曾见过明雪霁,方才隔着门缝偷偷窥探,其实也没能看得很清楚,但已经让人满脑子都是她,思念那样强烈,恨不能追出去,哪怕丢了体面,哪怕跪下来求她,只要她肯回来。
可是不行啊,她心肠那么硬,就算他跪下来求她,她也不会答应,他得爬上去,尽快爬上去,才能压倒元贞,夺回她。
听见祁钰淡淡的声调:“方才你都听见了,明氏那个反应,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计延宗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把心思收到正事上:“臣与她夫妻三年,最了解她,她心细心重,又不爱跟人诉苦,那门亲事她心里肯定觉得不配,这是她最大的心病,只要抓住这点做文章,必定能让他们夫妻离心,听从陛下安排。”
祁钰点点头。他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明雪霁会自卑,敢婚内犯奸,还是跟元贞,应该是个很大胆的女子才对,可方才明雪霁的反应,似乎又证实了计延宗的话,看来想拿下她,还是得计延宗这个最了解她的枕边人才行。“明氏对元贞死心塌地,不太好下手吧。”
计延宗顿了顿,压住心里刀割一般的感觉。死心塌地,明明她一开始,死心塌地的人是他。元贞算什么?一味用强的莽夫,抢了她,不顾她的意愿强逼成亲,还把她关在山上不许见人,殊不知她性子虽然软和,却又最是固执,只要她没想通,这事肯定办不成。“她对元贞,不见得没有嫌隙。元贞软禁她这么久,她心里肯定惶恐不安,陛下示好援手,或者皇后出面更为妥当,必定能取得她的信任。”
好办么。祁钰回忆着几次见到明雪霁的情形,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圆山,她敢在那种情形下说出那番话,让他觉得,她跟元贞其实是很像的,还有上次跟计延宗离婚时,当着他的面争辩那一场,她那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其实也有点像元贞。这种人,按他的经验来说,很难控制。
实在不行,那就来硬的。眼下她是元贞最大的软肋,必须牢牢扣在手里。“要从哪里入手?”
“她想读书,想自己经营铺子,还想弄她的茶。”计延宗慢慢说着,心如刀割。他从前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不过总有太多更重要的事,不得不暂时忽略她,谁能想到就这么一点点疏忽,她就走了呢?“元贞什么都不许她做,她眼下忍着,心里肯定在反反复复想着。陛下若是能帮她自由行动,哪怕帮她去茶叶铺子看一眼,她心里肯定感激。”
祁钰思忖着:“这也不值什么。”
圣旨一下,谁还能抗旨不成。就连今天召见她,元贞也没任何法子阻拦。话锋一转:“邵家似乎,家当丰厚。”
“极其丰厚。”计延宗忙道,“臣看过邵英的嫁妆单子,嫁女儿能有那个排场,邵家的家当百万两都不止。”
百万两?太小看邵家了。祁钰不置可否。他看过禁海之前海州的赋税,海商交的税银占全州赋税的三分之二还强,邵家一家,又占了海商的三分之二。说句富可敌国也不夸张。打了这么多年仗国库也吃不消了,如果这时候突然多出来一大笔钱。
万没想到这个明氏,当初看着那么不起眼的人,如今竟是这么关键的一颗棋子。祁钰点点头:“你既见过邵七,那么就由你配合内卫,尽快找到邵七的藏身之处。”
拿住邵七,或者拿住明雪霁,无论哪一个在手里,对邵家都是牵制,以此为条件逼邵家搬回内陆,甚至进京,到时候这块大肥肉,稳稳落肚。
明雪霁跟着钟吟秋出了宫城,宫人跟得远,钟吟秋低着声音:以后若是陛下召见,就推病,不要再进宫。”
明雪霁答应着,又忍不住问道:“出了什么事?”
“二哥没跟你说吗?”钟吟秋微微皱眉,一时不确定是不是上次的暗示元贞没有听懂,“宫里形势复杂,嫂嫂眼下是唯一可以用来拿捏二哥的人,谨慎些好。”
果然,她留下来,还是拖累他了。明雪霁沉着一颗心,看见钟吟秋望着宫门外黑沉沉的天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新的战报应该已经到了。”
第100章
战报捂了几天, 终于还是没能捂住,到第一场雪飘满京城时,所有人都知道,冯大年的第二仗, 没有打赢。
按着祁钰的说法, 虽然没赢,但也没输, 只因为天寒地冻大雪数尺, 不得不暂时撤回城中,等天气晴好时再行决战。但小道消息传得很快, 全城百姓几乎是一夜之间便都知道冯大年出城应战时被戎狄一箭射中胳膊,慌里慌张逃进城里,要不是元贞从前训练有方,那些将士在没有主帅的情况下依旧能够按着经验依序撤退,负责断后的又是元贞从前的偏将,用箭阵阻住了追击的戎狄,所以这一仗才不至于惨败,饶是如此, 伤亡人数还是远远超出了预料。
“现在朝野上下呼声很高, 主上应该很快就能出狱,夫人请放宽心。”廖延回禀时如是说,“主上担心宫中对夫人不利,特地传话要夫人只在家里, 哪儿也不要去, 如果陛下传召就称病回绝了。”
明雪霁点着头, 想起上次进宫时的情形,心里沉甸甸的。元贞当时推测边境有消息了, 眼下看来,皇帝那时候应该是已经收到了战报,所以才对她说了那些话。明知道不能信,可心里仍然不自觉地反复掂量着,元贞如此软禁着她,什么都不跟她说,是因为先前,她曾经背着计延宗,跟他做下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事情吗?
“夫人,廖长史,”侍卫隔着门回禀,“洪四上山来检修烟道,让他进来吗?”
廖延吩咐道:“你带他去后院看看就行。”
起身告退,明雪霁连忙跟着起身:“我也去看看。”
披着雪氅走出来,暖帘一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天上的雪花扯絮似的一片接着一片,不断头地往下落,院门处邵宏昇一身后厚厚的深黑棉衣,脚上套着雨鞋,刚刚进来。
他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已经被雪堆成了白色,胡子上也沾着几星雪花,明雪霁快步迎上去:“辛苦您老人家走这一趟。”
心里酸涩着,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雪,为着她的事,还要连累舅舅一趟趟往山上跑,如今对面相见,却连一丁点儿亲近的表示都不能有,她真是没用透了。
“夫人客气啦,不辛苦,这雪下得好呀,”邵宏昇带着笑,“出来走走透透气,浑身顺畅得很。”
明雪霁知道他这么说是宽慰她,让她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余光瞥见院外马蹄的印子一路蜿蜒到近前,大约是侍卫下山去接邵宏昇时留下的,从上次回来后她再也没碰过马,所有人都得了元贞的吩咐,不许她再学骑马。
她这样子,真是没用透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自卑涌动着,明雪霁低着声音:“下着大雪不方便,您老人家今天还能检修吗?”
“来都来了,先看看吧,”邵宏昇笑着往里走,“这点雪不妨事的,老汉我风里雨里惯了,不怕。”
怎么会不怕呢,她这些天查过很多关于海州的书,那边临海暖和,从来不下雪的,舅舅一把年纪了,还要因为她受这个罪。喉咙堵着,强忍着没有露出异样,想跟着邵宏昇一起过去,又被青岚劝住,她给她撑着伞,自己大半边身子都露在雪地里:“夫人回房去吧,天冷,您受不得风。”
受不得风,骑不得马,出不得门,那么如今,她还能做什么呢。想跟着过去,又知道肯定会有一堆人拦着,固然她可以不听,然而元贞若是知道了,他那个脾气虽然不会把她怎么样,只怕青岚这些人都要受罚。
“夫人进屋去吧,雪大,我过去看一眼就好了。”邵宏昇也跟着劝。
明雪霁站住脚,看着他冒着雪往屋后去了,返身进屋,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一块块炭,烤得人心里也焦着。上次祁钰突然提起让邵家搬回内陆,又说知道邵七在京中,她只告诉了廖延前面的话,这几天翻来覆去思量着,总觉得心里后怕,总觉得需要尽快知会舅舅,提防被皇帝找到,可又怎么能找到私下说话的机会?
“夫人。”
听见邵宏昇在门外叫,明雪霁呼一下站起来:“快请进来。”
邵宏昇由廖延陪着走了进来,他有了年纪,况且说话办事都妥当,所以众人并没有疑心,邵宏昇走到近前:“刚刚查了一遍,眼下看着没什么问题,不过今天下雪上冻,我们干泥瓦匠的有句话,叫做三九天不动土,这些泥料土料冷天的时候还是怕出问题,要么这样吧,等雪化了以后我再过来一趟看看。”
“这个么,”廖延皱了皱眉,等雪化了时说不定元贞已经去了北境,到时候这山上未必有人,“到跟前再说吧。”
明雪霁心里一紧,忙道:“还是三天后再过来一趟吧,大意不得。廖长史,麻烦你备辆车,待会儿送老人家下山。”
廖延答应着去了,明雪霁又吩咐青岚:“去找几件厚的衣裳,待会儿让老人家穿上再走,外头冷。”
青岚也走了,小丫头在门口守着,青霜在门外看着,放低了声音,也没什么人能听见,明雪霁急急说道:“舅舅,皇帝在找邵家,说要你们搬回内陆,他知道表哥在城里,千万小心。”
邵宏昇不动声色:“好。上次说的事,你想好了吗?”
“我,”明雪霁犹豫一下,离开的愿望在这一刹那么强烈,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回家。”
回家两个字说出口,这么多天的煎熬犹豫突然一下子全都安定下来。回家去,她总得回家看看,元贞马上就要出狱了,她也能放心离开,她再不想被关在屋里哪儿也去不了,再不想成为皇帝拿捏元贞的软肋,她想学骑马,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想看看大海,看看母亲的家乡。
回家。上次只差那么一点,这次她一定要回去。等春天的时候,等元贞愿意跟她说清楚当初的事,她会回来的,他们已经成亲,是夫妻了,将来肯定要白头到老的。
“好。”邵宏昇 ,“我去安排,三天后……”
耳边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到了门前,邵宏昇连忙拉开距离,抬高了声音:“三天后我再过来,夫人放心吧,上次修得很牢固,一般来说不会有事。”
“夫人,”廖延打起帘子进来,“宫里来人传召。”
青岚拿着几件大毛衣服跟着进来,很快带走了邵宏昇,明雪霁知道应该装病,连忙躲回卧房里,不多时听见太监尖细的声音,隔着帘子在传旨:“陛下口谕,传明夫人进宫。”
明雪霁咳了两声,刚要推辞,太监又道:“陛下说,是为了邵家的事。”
明雪霁心里一紧,推病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听见廖延道:“夫人身体不适……”
“没关系,我能行。”明雪霁起身,难道皇帝已经找到了表哥?还是有别的事情?不弄清楚,又让她如何能够安心。
走出门来,廖延急急说道:“我陪夫人一起去。”
“陛下只召见夫人,廖长史就算是去了,也只能在宫门外等着。”太监笑眯眯的,“走吧。”
车子走上山道,送邵宏昇下山的车子避在道边让路,擦肩而过时明雪霁推开窗户:“老人家,为了家里的事我得进宫一趟,您记得三天后过来。”
家里两个字说的稍慢一点,看见邵宏昇带着笑连连答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的暗示。
入宫,觐见,祁钰依旧是和蔼的神色:“朕已经找到了邵七的下处,只可惜没找到人,改日等朕找到了,还想请夫人居中说和说和,开海禁势在必行,邵家若是能头一个响应,朕必定另眼相待,就连夫人到时候也是大雍的功臣,诰命封赏都不会缺,如此一来,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夫人有了娘家人撑腰,松寒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任意胡为了。”
明雪霁悬着的心放下来,表哥没有被他找到,今天已经给舅舅说了,舅舅以后肯定会留神。虽然皇帝说的各种好处,但直觉告诉她,其中有诈。低着头:“谢陛下。”
越是这样老实沉默,越是让人摸不清头绪。祁钰思忖着:“朕近来一直在想办法为松寒开脱,也许再过几天松寒就能出去了,听说之前夫人想归宁,被松寒拦下了?”
眼见她头越垂越低,似是不敢说话,又似是故意示弱,她一直被关在山上,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邵家人的下落吧?祁钰慢慢说着:“这件事也不难办,只要夫人能够说和邵家,夫人回家归宁的事,朕帮夫人解决,一定让夫人得偿心愿。”
所以他为什么,一定要见邵家人?明雪霁猜不出,默默点头。
越发让祁钰看不透:“夫人困在山上多时,一定很惦记那间茶叶铺子吧?朕已经安排好了,这就派人送夫人过去看看。”
竟然是这样?明雪霁惊讶着抬头,祁钰带着笑,神色温和:“只要夫人对朕忠心,朕绝不会亏待夫人。君无戏言。”
车子驶出皇城,驶向桃园街,雪还在下着,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熟悉的街道也变得有些陌生,前面不远就是茶叶铺,明雪霁推开一点窗子,看见招牌上堆着雪,厚厚一轮白,太久没过来,此时突然看见,竟有点怯。
曾经那么熟悉的账目生意,此时想起来,竟觉得有点说不利索,待会儿看见了掌柜,如果杨龄问起来,她会不会全都答不出来?
车子在门前停住,明雪霁正要下车,廖延匆匆赶上:“夫人,刚收到消息,北边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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