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雪停时, 元贞回来了。
纵马一直冲进院里,明雪霁听见消息还没来得及出门,他已经进来了,带着雪后的大寒气, 大笑着, 一把抱起了她。
那么多沉重的心思在这一刹那全都忘记了,明雪霁紧紧抱着他, 贴着他的脸颊, 他不曾刮掉的髭须扎着皮肤,就连这个, 也让她觉得欢喜:“松寒,你没事了?”
“没事了。”元贞急匆匆说完,低头吻了下来。
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明雪霁觉得眩晕,迷迷糊糊腾云驾雾一般,元贞没再说话,她虽然有许多话,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连她的呼吸都夺了去, 不给她任何清醒的机会,丫鬟们不知道什么都走了,门掩着,外面炭火烧得暖和, 所以衣服解脱了也没觉得冷, 更何况他那样热, 火炭一般,又让人怎么能想得到冷呢。
沉浮, 颠簸,无休无止。清醒了又恍惚,天一点点黑了,灯没有点,炭盆里没人加炭,剩余的炭屑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微红的火光,时间仿佛消失了,又好像无限制地延长,再延长,疲累到了极点,听见元贞在叫人:“备水,沐浴。”
这样冷天,洗澡也不方便吧。不过他在牢里待了那么多天,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回来了肯定想好好洗洗吧。
脚步声在外头走动,丫鬟们抬着水放在了屏风外面,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往浴桶里倒水,元贞起来了,下了床,明雪霁不想动,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将被子裹紧些,炭盆里没火了,他也不在旁边,觉得有点冷,外面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唯有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到了床边,他不是去洗澡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问,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已经被他拦腰抱起,明雪霁想叫,嗓子喑哑着叫不出声,听见他带着几分促狭的笑:“一起洗。”
水很暖,他的怀抱也很暖,太累了,连羞耻都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看见头发飘散在水上,她的他的,纠缠成一团,他攥在手里抹了澡豆,细腻柔滑的泡沫,于是他手上也满都是泡沫,他揉来揉去,指头缝里钻出泡沫来,点在她鼻子上,又用水洗掉,他在笑,孩子般纯粹的欢乐。
明雪霁太累太困,靠在他怀里,思绪是凌乱的,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从前他总不给她机会说,他好容易回来了,便是再困再累,也要跟他说说:“松寒,皇帝跟我提过好几次邵家。”
“知道,”元贞攥着她厚密的长发,好多泡沫,落进水里,水里也是绵绵的一层,于是她的模样便遮遮掩掩,一时从水底透出来,一会儿又被泡沫掩住看不见,从前怎么不知道洗澡也这么有趣,“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
不用她管么,她是没什么用处,不懂该怎么应付,然而总要商量商量吧。执拗着,一遍遍跟他说:“他说要邵家回来,还说要我对他忠心,说以后会扶持邵家。”
困得很,说话都有点不听脑子使唤,却还牢牢记得不能把舅舅的事情说漏了嘴,听见他淡淡说道:“狗屁,不会有什么好心,巨商富贾让皇家盯上了,几个有好下场?”
明雪霁懵懂着,皇帝是为了钱么?可那是邵家的钱,难道皇帝还能抢了去?“你是说别让我外公他们回来?”
“至少眼下不行。你别管了,”他倒了点澡豆,笑着伸过手,“专心洗澡。我可是头一回服侍人。”
明雪霁躲了下,浴桶就这么大,哪里躲得开,泡沫一点点发酵,绵密,混沌的头脑越来越混沌:“要是皇帝再传召,我该怎么说?”
“他倒是想。”元贞笑了一下,鄙夷的语气,“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了。”
“为什么?”明雪霁想不通,太累了,觉得脑子都不会转了,“装病吗?”
“不用。”元贞低头看她,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说话发着飘,老半天才能蹦出一个字,这模样真像兔子,小时候养过一只,白白的软软的,蹲在那里打盹儿时小脑袋一点一点,“你不用管了,睡吧,我给你洗。”
可是不能睡呀,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他,他怎么总是什么都不肯跟她说呢?她又不是不听他的,只要他跟她说清楚就好。“你要去打仗了吗?”
“也许吧。”元贞想着这几天的战报,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兵,那么多大好男儿,竟白白葬送了性命,“冯大年那个废物,上次那一箭怎么没把他射死!”
他带着明显的愠怒,明雪霁吃了一惊,疲惫的精神稍稍清醒一点,握住他的手:“你别生气。”
“不生气。”元贞低头,胡乱在她脸上一吻,“你别管了,这些事我来处理。
“你要是去打仗的话,那我先回家里去吧。”明雪霁低低说着。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提最妥当,可是不能不提呀,他们都成亲了,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她总还是想跟他好好商量。
“回什么家?”元贞一下子不痛快了,“咱们成亲了,这里才是你的家。”
“可是,”是她的家吗,她的家,连她自己都出不去,明雪霁喃喃的,“我想学骑马,想去铺子里,松寒,我不想一直关在屋里。”
“眼下不安全,等过阵子安顿下来,我教你骑马。”元贞耐着性子安慰。她实在是困得厉害了,眼睛睁不开,说话都是含糊的,她身上沾着许多泡沫,随着水波晃悠,若隐若现,他三更半夜赶着回来,可不是要一直跟她说话的。
低头吻她的嘴,堵住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小小地挣扎一下便没动静了,也许睡着了吧,这样柔软温顺,仍他为所欲为。他一向都是为所欲为。
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里,明雪霁想,等明天吧,反正他回来了,她以后有的是机会,把一切都说清楚。
三更夜半,夜色最浓时,三条黑影闪出院子,没有坐车没有骑马,走的也不是大道,而是从后山小道,半个更次后到了山脚,一辆车子等在那里,黄骏带着一队心腹:“主上。”
最前面的人拉下风帽,赫然是元贞。
怀里被子裹得严严实实,是沉睡中的明雪霁。夜里熏的是安眠的香,她又累狠了,睡得格外沉,连抱她下山都不知道。元贞弯腰探身,摸了摸车厢里褥垫轻软,这才将怀中人放进去,小心掖好被子关上车门,沉声道:“小心护送,不得有任何闪失。”
“是。”黄骏压低声音。
车子在夜色中离去,元贞忍不住追出去几步,那么多不舍,然而必须做这个决断。北境他是肯定要去的,嘴上说得再狠,心里头他放不下那些将士,也不忍让那些无辜的百姓受戎狄□□。但他不能抛下她,一个人走。
皇帝一直在暗中筹划,想要赶在他走之前对她下手,当年他不得不留在宫中为质,他绝不能让心爱的人再受那个苦楚。况且燕国公府,顾家,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她必须跟他在一处,唯有他才能护她周全。
还有邵家。他虽然在狱中,但也知道邵七悄悄进了京城,目的自然还是她。她想回家,可以,等战事平定后他和她一道回,但现在不行。在他身边,才是最好。
目送着,沉沉夜色中车马很快看不见了,元贞独自返回山上。这次的安排没有提前告诉她,甚至连廖延都不知道,山上人多,最近他又不在,很难说有没有混进皇帝的眼线,一切都得加倍谨慎小心才行。
推门进去,屋里空荡荡的,唯有衾枕间还残留她的香气。元贞合衣躺下,裹着被子深深吸了一口,这么多他不在的夜里,她是不是也这样,嗅着他的气味,想着他?原来情之所钟,即便分开一会儿,思念都如此强烈。
邵宏昇是第二天一早来的,积雪上结了薄薄一层冰壳,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刚到山下便被拦住,陪着笑解释,卫兵冷着一张脸:“回去吧,不用修了。”
邵宏昇抬头望着,山道上空荡荡的,积雪中间几行马蹄印,元贞是昨晚回来的,难道他发现了什么,所以断了这条路子?
元贞这一觉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门外头皇帝派来传召的人已经等了多时,元贞慢条斯理收拾完了,拖到午时过后才出门,传召的太监陪着笑脸:“陛下还召了明夫人。”
“病了,不去。”咔一声,元贞关上了院门,“走吧。”
路上结了冰,车子快不得,元贞默默看着窗外,这时候她到了哪里?冰天雪地的,她身子弱,就算做了万全的安排,却还是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皇宫,内卫跪在案前:“元贞昨晚回山,一直到中午才起,没看见明氏出来。”
祁钰微哂。如此放浪声色,倒真没想到元贞是这种人。“安排下去,只进不出。”
门外有太监禀奏说元贞到了,祁钰点点头。元贞起复在所难免,但只要捏住明雪霁,也不怕他翻天。皇宫里和圆山上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今天明氏来与不来,都能将人拿下,到时候软禁在宫里,要搓圆要搓扁,还不都是他说了算。
门外有脚步响,元贞高大的身影一晃,祁钰抬头,眼中带出笑意:“松寒来了。”
向他身后一看,果然只是他一个人,明知故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夫人呢?”
元贞快步走近,笑了下:“她不来。”
第102章
明雪霁恍恍惚惚醒来, 习惯性地向身边摸了下,涩着嗓子唤了声:“松寒。”
没有感觉到熟悉的体温,身下有些颠簸,青岚在边上唤:“夫人。”
混沌的意识一点点清醒, 睁开眼睛, 看见车厢里不甚明亮的光线,看见身上盖着的被子, 四周垫得厚厚褥子, 窗户在另一边,蒙着毛皮, 一丝儿风也透不进来,元贞不在,眼下只有她和青岚。
下意识地裹紧被子,手指碰到领口的珊瑚扣子,她整整齐齐穿着衣服,可昨夜最后的记忆,是元贞从浴桶里抱出她,一点点给她擦干。为什么醒来时, 会穿戴整齐在车子里?
心里无端发着沉, 涩涩开口:“王爷呢?”
“王爷还留在京中,需要先稳住局势。”青岚窥探着她的神色,婉转着说辞,“王爷让奴婢转告夫人, 过几天就过来跟夫人汇合。”
还留在京中, 那么, 她不在京中吗?在哪里?明雪霁掀开被子坐起来,想开窗, 窗户从外面锁着,怎么都打不开,心里越来越沉:“这是哪里?”
“往北去的小路,近来形势复杂,王爷担心宫中对夫人不利,所以先派奴婢几个护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最多三五天,王爷就会赶过来找夫人。”青岚看她还在努力开窗,忙道,“窗户锁着呢,夫人若是想透气,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奴婢和青霜陪着您下去走走,眼下路上不安全,所以门窗暂时都锁了。”
明雪霁又摇了下窗棂,锁扣得很紧,一丝儿也不动,车厢很大,车子走得很稳,她昏昏沉沉睡了这么久都丝毫不曾觉察,按理说不会气闷的,可这时候却觉得喘不过气,窒息般的难受。
他又一次,丝毫不跟她商量,替她做了主。
明雪霁靠着车壁,说不出话,就连追问,也突然失去了兴致。要去哪里,在哪里落脚,他几时过来找她,永远不会有人给她解答,他只要她听话照做就好。也许因为他太厉害,他做出的决定,比她高明太多吧。
所以,也就不需要知会她,也就不需要跟她商量。
车子快快地向前走着,脑中零零碎碎,不停想着从前的事。山洞中他死死搂着她的腰,他抱着她,在夜色中穿过黑沉沉的城门,他拉着她跪在他母亲坟前。一直都是这样啊,他从来没有变过,那些柔情蜜意,都是他一步一步,替她决定好了,推着她逼着她走过来的。
所以现在,是她太贪心,要的太多了吗?明雪霁无法确定,又突然想到,今天就是三天之期,舅舅要上山来找她的,等找不见她,又该多么着急。
心里油煎一般,捂着脸,泪水一点一点,洇湿了手心。
皇宫。
非正式的议事,召见的都是曾与戎狄交过手的老臣,还有些心腹近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所说无非是老生常谈,眼看战况危急,最现成的主意无非就是起用元贞,接替冯大年。祁钰不置可否,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元贞身上。
他心不在焉听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肯表态,看来是等着他先低头,请他出山。祁钰转过目光,默默吐出心里的郁气。算算时间,上山的人也该得手了,眼下且让他得意,等拿到了他心爱的女人,便该他低头屈膝,听从他的摆布。
余光瞥见软帘一动,心腹太监领着奉茶的宫女前来换茶,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祁钰不动声色,看着太监走到近前低着声音:“陛下,没找到人。”
祁钰怔了下,下意识地便看向元贞,他恰好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他刀锋般的锐利的唇扯了下,嘲讽的笑。
该死。祁钰心里暗骂一声,又让他抢先一步。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冬日里茶沏得酽,想起明雪霁最擅长的似乎就是烹茶,怎么喝怎么觉得不顺口,啪一声撂下茶碗。
正在议论的几个官员吓了一跳,连忙都噤了声,祁钰定定神:“授元贞神武将军之职,明日卯时启程赶往北境,协助冯大年,击退戎狄。”
“陛下圣明!”几个官员连声赞颂。
祁钰沉着脸。边境事大,其他的事只能暂时放下,只可恨手底下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连个能顶替元贞的都没有。看见元贞起身行礼,嘴唇还勾着,碍眼的酒窝:“臣领旨。”
该死。即便说是协助冯大年,即便他如今的职位在冯大年之下,但他在北境经营多年,只怕冯大年压他不住。须得找个能对付他的。祁钰思忖着:“任元持为轻车校尉,随元贞同去北境,协助作战。”
看见元贞翘起的唇抹平了,祁钰心中稍觉宽慰。元持打仗也许不行,但论心机智谋绝对是把好手,有元持在,元贞也休想自在。再说元持好歹也是燕国公府的子弟,用兵也许不如元贞这种天纵奇才,但加以历练,将来未必不能用。
元贞行事只凭好恶,极难掌控,实在是为人臣的大忌,反而是元持这种人好掌握些,当臣子的不怕心术不正,就怕不听指挥。祁钰笑了下:“松寒与世子是亲兄弟,到时候相互扶持,必是一段佳话。”
半晌,见他冷冷一笑:“好啊。”
元贞回到山上时已是傍晚,廖延匆匆迎上来,低声道:“上山的内卫和接应已全部落网,眼下还在逐一排查。”
元贞颔首。早料到皇帝会赶在他出发前动手,山上戒备森严,除非有内应,否则不可能把人带走,正好将计就计,将身边这些皇帝的眼线彻底挖干净。“除了内卫,还有别的外人来过吗?”
“修烟道的洪四,先前约好了今天来检修,一早过来了一趟,山下拦着没让上来。他刚刚又来了一趟,说是有事要回老家一趟,后续检修之类等他徒弟病好了接着做。”
居然来了两趟,元贞皱眉:“什么样的人?”
“五十多岁年纪,挺老实本分一个人,先前改烟道就是他弄的。 ”廖延道。
改烟道的人?先前跟她打过照面,又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一连来了两趟。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直觉又觉得不对,元贞翻身上马:“人刚走?”
“刚走不到半柱香。”廖延话音未落,元贞已经拍马走了,廖延愣了下,连忙追出去,“那些人怎么处理?”
照夜白走得快,眨眼已在一箭之地,元贞没有回头,只在马背上将手往下一砍,廖延心里一寒,这是要处理掉了,有心劝说,转念一想已经水火不容到这步田地,便是再谨慎难道皇帝就能放过?况且元贞也从来不是个听劝的,只是他突然追着洪四,又是为什么?
马走得急,山道上积雪虽然铲过一遍,残留还有一层薄冰,马蹄铁踏上去带着金属的脆响,元贞引颈向前望着,大雪的天,便是上山也动不得土,这个洪四一趟一趟跑来做什么?先前就听廖延提过,为着烟道的事,他跟明雪霁见过几次,便是单独说话也是有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远远望见前面的人影,独自一个男人佝偻着腰背慢慢走着,似是担心脚底下打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元贞纵马越过,又勒马横在路中间挡住:“站住!”
那人吃了一惊,连忙抬头,元贞定睛一看,五十多岁年纪,神色朴实,头发没怎么白,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手大脚大,倒像是个干活人的模样。元贞打量着:“你是洪四?”
“是。”那人小心翼翼地,声音也不敢抬高,“大人是?”
元贞留意到,是北方口音,有点像京中官话,又夹杂点方言。“老家哪里的?”
“燕北再往北点,”那人陪着笑脸,“大人是廖大人派来的吗?可是有什么吩咐?”
“为什么这时候回老家?”元贞盯着他,追问道。
“那边不是打仗了嘛,心里头慌,想着把家里人接出来,”那人被他盯得很不自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廖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这几句话听着,依稀有点燕北乡下口音,元贞的疑心虽然没有全消,却也消了一半,再看他畏手畏脚却又陪着小心的模样,的确像是个讨生活的匠人,拨马让开道路:“走吧。”
那人点头哈腰,道着别,倒退几步才转身走了,依旧是先前那副小心谨慎生怕摔倒的步态,刚刚他追过来时路上没有别人,倒不像是故意走成这样做戏给他看。应该不是皇帝的人,口音跟邵家人也对不上。
也许是他多疑了,不过刚好要去燕北。元贞拨转马头,若是以后见不着,应该就没问题,若是又在北边碰见了,倒是得细细查查了。
马蹄声走远后,邵宏昇站住步子,佝偻着身体向后一望。一人一马疾如流星,眨眼已在半山腰处,镇北王元贞,果然不同凡响。要不是他早有准备,就连这燕北口音也提前练过,只怕很难蒙混过去。一整天都没有明雪霁的消息,方才看元贞不慌不忙的模样,她应当不会有危险,那么很可能,是被元贞临时送去别的地方了,眼下什么线索都没有,也只能先跟着元贞,再找机会。
这夜山上的灯火始终亮着,寅时结束好了启程时,不少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些熟面孔,想起昨夜隐隐约约的响动,便也心知肚明,主院的大门缓缓打开,元贞披甲带剑,翻身上马:“出发!”
第103章
三天后。
车马停在一处农户院里, 明雪霁被青岚扶着下了车,整整几天闷在车厢里腿脚都不能舒展,脚尖乍一挨到地面,觉得有点站不稳, 不得不紧紧抓着青岚才能站住。
放眼一望, 已经是日暮时分,天冷得很, 前些天的积雪还不曾化, 在房檐底下拖出长长的冰棱,角落的雪堆上凝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子, 院墙边上的柿子树掉光了枝叶,几个没来得及摘的柿子冻成了冰坨,亮晶晶红彤彤的。这里是哪里,离北境有多远?明雪霁猜不出,关在车里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路程,只是依着元贞的脾气推测,她应该是往北走, 去跟他汇合。
他这时候, 应该也出发往北境去了吧?他虽然一直不肯低头,但她看得出来,他心里很是牵挂北边的战况,毕竟那是他拼着性命守住的国境, 有那么多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士, 还有那么多盼着他回去的百姓, 他嘴上不服软,但她了解他, 他肯定会回去的。
所以才大费周章,要送她过去一起吧。
青岚给她拢着雪氅,低声劝道:“外头冷,夫人进屋去吧。”
明雪霁不想进屋,马车像个大笼子,锁着她一天又一天,哪怕现在很冷,冻得脸上发疼,空气吸进来,肺里都觉得像是结了冰,但还是想站在院里,至少空气是新鲜的,能看见天边最后一丝余晖,北方的天很高,比京城里还高,灰蓝的颜色,真好看呀。
明雪霁贪婪地看着,屋檐底下冰棱很长,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会抱起她去摸一下,真凉啊,母亲说在海州老家是见不着的,只有北边才会下这么大的雪,屋檐底下能长出这么长的冰棱。
情不自禁走到屋檐下,伸手摸了下,凉得很,有一刹那眼前划过母亲的脸,很快又变成了舅舅和邵七,他们现在哪里?他们生长在海州,暖和惯了,为了她来到这冰天雪地,舅舅有了年纪,身体受得了吗?
喉咙有点堵,有点后悔,不该跟舅舅说她想回家,现在她突然不见了,舅舅一定很着急吧?边上青岚紧紧扶着,还在劝说:“冷得很,也不安全,夫人还是回去吧。”
青霜按剑走过来:“不安全,回去吧。”
明雪霁默默缩回了手。不大的院子里四角都守了侍卫,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乍一看会以为是这农家的人,大门内守着黄骏,门外又有几个扮成农夫的侍卫走来走去,神色警惕。这些都是为了她,这几天里他们日夜辛苦,轮班值守,只为了护她周全,如今她站在院里不肯进屋,他们应该都很紧张。
而她从来不是能够心安理得,由着性子来的人。
明雪霁默默走进屋里,吱呀一声,房门很快在身后关上了,屋里烧着炭火,虽然是农家,但很干净整洁,看得出是精心收拾过的,青霜提着大包袱近来,打开时都是她平时用惯的被褥枕头什么的,青岚手脚麻利地铺好了,现在这个临时的住所,看起来跟在圆山上的卧房差不多。
这几天都是这样,虽然赶路辛苦,但他们都还在极力让她更舒适些。明雪霁默默坐下,坐车太久,有点晕,想吐,腿也发着肿发着软,但其实这三天里他们走得并不快,应该是为了照顾她的身体,所以压着速度,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夫人洗洗吧。”青岚很快打来了热水,给她罩上梳头衫子,挽起衣袖。
明雪霁洗了手脸。水很干净暖和,她从前也在乡下住过,知道庄户人家冬天里想用上热水并不容易,这一路走到现在从不曾在客栈或者集镇投宿,都是住在农户人家里,一开始她还怕那些农家人东问西问或者跟过来看热闹,结果一次都没有,那些人接他们进门后就消失了,把整个院子都留给他们。
青岚递过热毛巾,明雪霁擦干了手。现在看来,这些跟普通农户看不出任何差别的农家人,多半并不是真正的农户,也许是元贞为她安排的接应,也许是先前就安插在沿途的眼线什么的,这让她越发觉得元贞深不可测,明明三天前的傍晚才出狱回到山上,却能在眨眼间就安排好了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离开。
应该是在狱中就安排好了吧,甚至更早。他必定是预料到了战局走势,预测到皇帝会打她的主意,所以早早地把送她出京的事情全都安排妥当。想想上次能在他眼皮底下逃到义县,真是侥幸。再想想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惊讶于他什么都知道,她跟他比起来,实在是太弱太笨了。
“夫人请用饭。”青霜从外头取了饭回来,虽然是旅途中,依旧是热汤热食,各样菜式都是她素日喜欢吃的,青岚飞快地收拾好桌子,明雪霁坐过去拿起筷子,突然有点灰心。
也许她该知足的。他什么都替她安排好了,他见识比她高明得多,做事也比她高明得多,又都是为了她好。她该知足的,她这么没用,根本连皇帝的用心都猜不到,更不用说抵抗皇帝,有他在,有他安排好一切,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反正他都是为了她好。
夹一块饼吃着,辨不出滋味,心底仿佛有个模糊的声音一直响着:假如有一天,他不再对她好了呢?
明雪霁答不出来。
一整夜半梦半醒,闭上眼睛就都是元贞,他在笑在闹,抱着她吻着她,她着急着想跟他说话,有那么多话要跟他说,嘴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也不听她的,只管自己做事,明雪霁焦急到了极点,拼着最大的力气,终于喊出了声:“松寒,你听我说话呀!”
猛然清醒过来,天还没大亮,青岚已经穿戴整齐等在床边:“夫人,该启程了。”
出发,上车,门窗又紧紧锁上,不知道时辰,不知道方向,像永远看不到结尾的阴天,无限制地向前延伸。
明雪霁困得很,靠在垫子半梦半醒,恍惚间听见元贞叫她:“簌簌!”
是在做梦吗?车子突然停住,咔一声,门开了,外面明亮的光线突然闯进来,刺得明雪霁睁不开眼睛,从睫毛的缝隙里,模糊看见了元贞。
银盔银甲,金带皂靴,盔顶上红缨随风飘荡,他骑着一匹通身漆黑的乌骓马,俯身看她时,笑容和太阳一样耀眼。
不是做梦,他真的来了。眼泪莫名其妙涌上来,来不及擦,他已经跳下来,拦腰将她抱起:“簌簌!”
明雪霁的目光越过他,看见他身后无数儿郎,马蹄扬起的尘土遮住大半个天空,骑兵们盔甲整齐,步兵们精神抖擞,这是他的军队,这才是他应有的模样吧,那样张扬肆意,像一把出鞘的剑。
大笑声中他抱着她上了马,明雪霁觉得羞涩,不敢抬眼看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低着头,扣着盔带的下巴亲昵地蹭她的头发:“我来接你,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太阳照得很暖,积雪一点点融化,路上开始有泥泞,马蹄踏上去有噗噗的声响,明雪霁的脊背贴着他胸前的护甲,坚硬冰冷,北地的风有点大,刮在脸上砂纸一样,他伸手挡住了,又觉得不放心,笑着说道:“你还是坐车吧,别吹坏了。”
他抱着她下马坐车,明雪霁从他怀抱的缝隙里偷偷望了眼,那些士兵们肯定都看见了,没人议论发笑,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整个队伍整肃静默,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明雪霁肃然起敬,这就是他带出来的兵,铁一般的队伍,又怎能不摧毁戎狄?
车门关上,窗户打开一条缝,元贞形影不离地跟在车边,笑着跟她说话:“再往前五十多里地就是沙昌城,到时候我先进城,另外给你安排住处。”
明雪霁听说过沙昌城,因为他的缘故,她近来有意多看了些有关北境的书籍,也问过廖延,从前元贞在北边带兵时,王帐就设在沙昌,这是北境最大一座城池,也是大雍抵挡戎狄最牢固的一道防线。
她没有猜错,他不想留下她一个人,即便是打仗,也要带着她一道。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明雪霁轻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比你晚走一天,不过我走得快,昨晚就到了城外,”从半开的窗户里看见他飞扬的眉眼,认识到现在,她从不曾见过他如此畅意的模样,回到他熟悉的北境,他肯定很欢喜吧,“一早办了些事情,赶着折返过来接你。”
窗外是连绵的群山,山顶上堆着皑皑白雪,极高处有苍鹰飞过,幽蓝天空上遥远的一点,明雪霁仰望着,这就是北境,他征战多年的地方,不管曾有过什么龃龉,她终于,和他一起来了。
沙昌城,将军府。
侍卫禀报说京中来的人都在门外等候召见,冯大年故意晾了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响,冯大年等脚步声走到近前,这才从案上抬头,待看清楚了来了,顿时一怔。眼前五六个人,几个是派来增援的将校,最后面还有一个极瘦高的少年,他也认得,元持,元贞呢?京中来的这拨人,不应该是元贞带队吗?
顿时沉了脸:“元贞呢?入了城怎么不来拜见本帅?”
“家兄还未入城,”元持走出一步,躬身行礼,“他昨夜突然离开队伍,如果属下猜得不错,应该是去接他新婚的夫人了。”
冯大年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将士出征在外,岂有带家眷的!”
同来的几个人都没敢做声,元持又走近些:“大帅息怒,关于家兄,属下有些下情要禀报大帅。”
“说!”冯大年怒着声。
“还请屏退左右。”元持道。
冯大年看他一眼,摆摆手命那些将官和侍卫全都退下,空荡荡的堂中只有元持躬身站着,冯大年没起身,倨傲的神色:“你有什么要跟本帅禀报?”
元持从怀中取出一轴黄纸,抬眼:“威远将军冯大年接旨。”
冯大年吓了一跳,看见纸背上绵延的龙纹,连忙离座跪下:“臣冯大年接旨!”
“着威远将军冯大年,轻车校尉元持密切监视元贞一切动向,若发现其有不臣之心,即刻……”元持低着声音念完了,合起来递给冯大年,“大帅,收好。”
第104章
日落时分, 明雪霁跟着元贞在一处城寨落脚。
“这是我前些年建的军屯,”元贞扶着她下车,指给她看城寨中各处布局,“这边是住家, 东边是田地, 南边是市集,西边是兵营。”
明雪霁抬眼望去, 看见横平竖直的街道, 街两边是密密麻麻、屋顶挨着屋顶的房屋,墙壁都是用大石块砌的, 屋顶一色是灰瓦,看上去每户人家几乎没什么区别,再往西看,兵营那边是石头砌的一排一排房屋,张挂着旗帜,乍一看上去,每排屋子也都差不多。
这个城寨,除了市集和田地看上去有些不同, 其他的房舍都是横平竖直的长方块, 颜色、模样十分相似,倒像某个房子复制出来很多个似的。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元贞笑道:“这边离边境太近,唯有如此才最安全。”
明雪霁此时并没明白, 等走进自己院子再出来拿东西, 站在街上茫然着不知道刚才进的是哪个大门时, 突然反应过来了。
所有的房舍都一模一样,本地的住户当然能认清自己家门, 但若是外人乍然进来,多半会晕头转向,如此一来,那些混进来的细作之类,或者打起仗时戎狄人闯进来,天然就是最好掩饰。明雪霁思忖着:“我想明白了一点,这样是不是会让外人找不到要紧的地方?”
“不错,”元贞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簌簌真聪明!”
他说话的口气像哄小孩子似的,明雪霁涨红了脸,嗔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元贞大笑起来,眼睛瞧着她胸前:“我可没说你是小孩子。”
明雪霁一下子听懂了,急得跺脚,他只是哈哈大笑着,飞扬着眉眼上上下下打量她,羞得她飞快地跑进屋里关上了门,他很快追进来,门没拴紧,自然挡不住他,他闯进来抱住她,头埋在她身前,声音便有了发闷的感觉:“想不想我?”
是想的,哪怕有再多埋怨纠结,想念还是压不住,然而又怎么好意思说?他纠缠着追问着,只是不肯放过:“想不想?”
羞涩极了,喜悦也是,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硬硬的扎着,皮肤泛着红,到处都泛着红,他咬开了扣子,冬天的衣服那么厚那么多层,他失去了耐心,忽地将她抱起,圈在腰间。
明雪霁低呼着,背靠着门板,扑扑的,随着动作闷响,羞耻到了极点,外面到处都是人,疯了吗。推搡着挣扎着:“别,都能听见……”
他只是抱紧她的腰:“想不想?”
喑哑着,终是被他逼得说出了口:“想……”
这回答似是鼓励了他,明雪霁朦胧的视线里看见他在笑,那么深的酒窝,盛满了欢喜,他越发不肯放过她了,逗弄着忽地加了力气:“想不想这个?”
“啊。”短促的一声,立刻又忍住,死死咬着嘴唇怎么也不肯再发出声音,他伸手垫在她背上,也许是怕门板硌到她,现在他终于肯进卧房去了,床刚刚收拾好,厚厚的丝绵蓬松柔软,放上去,凹陷的人形,他不再笑了,泛红的眼尾,喑哑的声音:“我也想。”
浮浮沉沉,疲惫,癫狂,窗外完全暗下来时他恋恋地抚她的头发,手指滑过发丝:“饿不饿?”
是饿的吧,还累,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拆散架了一样,然而今天,已经是他最克制的一次了。明雪霁恍惚着,他长腿一伸下了床:“我去拿饭。”
明雪霁想起来,又被他按住,他笑笑的,在她脸上咬了一下:“歇着吧,我服侍你。”
他走了,屋里突然安静到了极点,让人心里发着虚,明雪霁坐起来挽了头发,也许这样,也可以吧?现在的他跟在京中时很不一样,那样放松,喜悦,先前那种冷淡嘲讽的神色很久不曾出现过,他是喜欢这边的。
让她也有点喜欢这里了。也许这样,也可以吧,他那样厉害,他的安排都是为了她好,他马上就要上战场了,她若是乖乖听他的安排,他应该会更安心吧。
门开了,元贞提着食盒走进来,没有叫丫鬟,也不肯让她动手,自己把饭菜全摆好了,比京中简单得多,一碗风鸡一碟腊肉一碗糟鱼,米粥蒸饼,还有一盘黄芽菜,在这冰天雪地的北境能有这么一碟新鲜蔬菜,多么难得。明雪霁连忙夹起来放进他碗里:“你吃点菜。”
他摇头,有点嫌弃,他一向不爱吃菜蔬,明雪霁柔着声音:“得吃点青菜,这边干燥,不能只吃肉。”
元贞笑着吃了,给她夹了块鱼:“尝尝这个,这边河里产的,刺少肉嫩。”
明雪霁也吃了,微微的酒香,软滑爽口,忙把鱼肚子上那块最软的挑出来给他:“你也吃。”
“我吃得快,不用夹,你顾着自己就行。”元贞挑了块肥少瘦多的腊肉放进她碗里,“这边天冷,新鲜的肉菜难得,差不多都是腊味,你要是吃不惯的话跟我说,我进山给你打野味。”
明雪霁忙道:“吃得惯,不用打。”
腊肉还没吃完,他又夹了风鸡过来,是鸡腿中间那段,丝丝分明的肌理,咸香脆韧,明雪霁刚咬了一口,他又开始往碗里夹,不多时碗就堆满了,高高垒起一座小山,明雪霁无奈着:“吃不了那么多。”
“多吃点,多长点肉,”元贞笑着,又夹了黄芽菜进来,“下回就不怕门板硌了。”
明雪霁心慌手抖,筷子啪一下掉在了脚边,想捡还没来得及,元贞已经弯腰捡起,大手不安分,摸进裙底,在脚上不轻不重一捏:“是不是故意的,想勾引我?”
脸上红透了,明雪霁矢口否认:“我没有。”
他大笑起来,大手揉捏着,握住了踝骨:“我不信。要不然怎么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脚边?”
他笑得那样欢畅,屋子里都荡着回声,让她在羞耻中不觉也生出欢喜。这样的他,真的很快活,她很想让他永远这么快活。在一刹拿定了主意,就这样吧,他想如何,她就顺着他。反正他也都是为了她好。
饭吃完时,元贞收拾了食盒:“晚上让青岚睡你屋里照应着,头一天,免得你不适应。”
明雪霁怔了下:“你呢?”
“我得出去一趟。”他在她脸上亲了下,“大概明后天才能回来。”
屋里一下子冷了,熏笼明明还烧得很暖,却好像一下子都没了火力,明雪霁涩着声音:“路上小心些。”
“好。”元珍答应着。
衣服穿好,又穿了锁子甲,系上佩剑,银白的衣甲在烛火底下泛着寒光,明雪霁突然害怕起来,他这个打扮,不像是寻常出门。想问清楚,但他没说的话,应该是不能问的吧,眼看他拿起头盔,忙道:“我来。”
踮着脚尖给他戴上,系好带子,忍住哽咽:“我送你。”
“不用,外头冷得很。”元贞笑着推她回去,反手关了门,“我走了。”
明雪霁追出去,他走得快,眨眼已经到了院门前,又回头向她挥手,他长腿一迈,瞬间消失在夜色中,明雪霁怔怔地看着,外面有侍卫关了院门,咔哒一声上了锁,青岚正往跟前来,是要劝她回房吧,明雪霁没等她开口,自己先进了屋,对着烛火默默坐下。
北境的第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
元贞在夜色中纵马向西边兵营去。北境极冷,又是按着军营管理的住家,入夜后家家闭户,唯独兵寨依旧敞着门,像黑暗中蛰伏的巨兽。哨骑无声无息迎过来,低声禀报:“戎狄驻扎在山南四十里。”
元贞点点头:“出发!”
黑暗中将士们列队而出,清一色的骑兵,最适合深夜突袭。到北境的第一天,未曾入城未曾交接,戎狄知道他要来,但必定想不到他会选在今夜偷袭。元贞纵马冲在最前面,今夜,就用仇敌的鲜血,祭奠那些枉死的兄弟!
明雪霁直到第三天才听说元贞突袭得手,大破戎狄的消息,是寨子里过来帮忙干活的刘五娘说的,她丈夫是骑兵,军眷之间消息传得快,因此都知道元贞返回沙昌时冯大年当众翻脸,怪他擅自行动,败坏军纪。
“姓冯的真不是东西!”刘五娘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一边说道,“王爷先前在的时候多好,戎狄哪儿敢往咱们跟前凑?他一来,全给嚯嚯了!这还有脸怪王爷,要降他的职关他的禁闭,什么东西!”
明雪霁心里一紧,忙问道:“有没有关他?”
“没有!”刘五娘笑起来,“在咱们沙昌,咱们就服王爷,姓冯的说话跟放屁一样,谁也不听他的!”
明雪霁松一口气,见她把高粱秫秸扎的大扫帚放下,又去洗抹布,一转身时发髻上银光闪闪,扎了几枚很粗的钢针,一看就知道是纳鞋底用的,随口问道:“嫂子在做鞋吗?”
“可不是嘛,”刘五娘洗好抹布来擦地板,“姓冯的来了以后连着吃败仗,粮草储备都让戎狄狗抢去了好些,剩下那些姓冯的又先紧着只给他的人,咱们这些都是王爷的人,姓冯的什么东西都克扣,别说吃的不如别人,汉子们连冬天的衣服鞋袜都跟不上!都好些天了,寨子里的女人们到处想办法找布找料,连小娃娃们的棉衣都拆了,先尽着给他们打仗的人,我们也都日夜都在缝衣服做鞋,这狗东西,上回那一箭怎么没把他射死!”
竟然还有这回事,明雪霁怔了下,不由说道:“若是钱不够的话我还有些首饰,变卖了先凑点,布料什么的我箱子里也有,做衣服做鞋我也都会,你们人手不够的话我帮着你们做吧。”
“那怎么行?你金尊玉贵的,怎么能让你干活?”刘五娘连连推辞,“王爷知道了肯定要怪罪我。”
“王爷不会怪你的,这是好事,”明雪霁伸出手,给她看手上还没有全部消掉的茧子,“这些活我都会做的,缝补裁剪从前也都弄过,你把样式大小告诉我就行。”
“真的?”刘五娘半信半疑。
“真的。”明雪霁重重点头。元贞肯定不会怪她的,她终于能帮到他一点,终于不再是废物了。
二更时分,元贞率领队伍悄无声息地进了城寨,抬眼一望,到处是一模一样的房屋,明明没什么区别,他却在黑夜中准确地分辨出了她的所在,灯还亮着,她还没睡,心里一下子热切起来,她这会子,在做什么。
第105章
明雪霁在灯下忙着。
裁了鞋面鞋底, 打了浆糊,搓了纳鞋底的粗线,很久不曾这么忙碌了,一开始有点手生, 后面就越来越熟练, 千层鞋底纳起来费手,戴了顶针使了力气才能把针扎透, 又忽地想到, 成亲这么久,天天这事那事耽搁着, 她还从不曾给元贞做过衣服鞋袜,哪怕是条帕子也不曾做过。
一念及此,再也顾不得别的,她应该给他做点什么的,哪怕她手艺不精拿不出手,也是她一片心意。
忙忙地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起身去箱子里找出来一匹梨花白提花织锦的缎子,他穿的是银甲, 拿这个垫在里头肯定好看, 裤子要用深色厚缎子,他骑马打仗都在野外,料子要耐穿耐磨才行,冬天里都是穿皮靴, 她虽不会做皮靴, 但家常在屋里穿的棉鞋, 她做得很好。
拿过剪子,又找出软尺, 虽然不曾给他量过体,但他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呢,不用量,她也知道该怎么裁剪。划了线,咔嚓咔嚓,剪刀剪下去,烛光托出长长的影子,他现在在哪里,又去打仗了吗?
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夜色中走进军营,元贞驻马在门前看着,没有人喧闹庆贺,甚至也没什么人笑,但能看出来先前那股子弥漫在军中郁气消失了,这个胜仗打得痛快!连夜奔袭近百里,赶在天亮前戎狄精神最松懈的时候予以重创,终于挽回了低迷多日的士气!
元贞等最后一队人马进门,转身离开。眼下虽然胜了,但冯大年拖延着迟迟不肯分派部属,严格来说他现在手下没有一兵一卒,所有行动都没有将令,但这没什么,只要把冯大年放倒,他就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在北境,一向都是他说了算。再有就是粮草装备严重短缺,冯大年那个废物打了三场,丢了两个仓库和几个镇甸,眼下难民都涌在沙昌附近,什么都短缺,冯大年又攥住紧要物资一毛不拔,得想个法子尽快补上窟窿才行。
抬眼时,看见自家院落里遥遥的灯火,心里热着,飞快地奔驰着,前面道上蹄声低沉,廖延迎面赶上:“主上,刚刚收到京中来信。”
元贞没停步:“道上的?”
“不是,生人送来,有宫中令牌。”廖延从怀里取出一颗蜡丸,双手奉上。
宫里来的,不可能祁钰,总不能是钟吟秋吧?自从她嫁了祁钰,再不曾给他递过书信。元贞接过捏开,手指长的小字条,果然是钟吟秋的字,先前他们一道念书习字,她那一笔端丽的小楷他最熟悉不过:元持有密旨。
密旨,元贞嗤笑一声,必定是对付他的了,奇怪的是钟吟秋怎么会专程提醒他?她不是早就跟祁钰一条心,专心致志做她的贤德皇后去了么。“想办法探探宫里的情况,皇后的。”
“皇后的信?”廖延急急问道,“殿下怎么了?”
元贞觉得奇怪,看他一眼:“她没事,元持有密旨。”
廖延低了头:“是否让王之探听一下?”
“何必那么麻烦?”元贞拿起纸条在火把上烧了,“让他三天之内下手。”
小小的纸条眨眼化成灰烬,元贞抬眼,那点灯火越来越近了,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往前奔着,廖延追在后面:“粮草和补给……”
元贞已经听不进去了,心思飞了,只想着屋里的人:“明天再说!”
明雪霁很快裁好了上衣的料子,裤子还没裁,她印象中武人的裤子似乎要比平常的款式更贴身利索点,家里没有元贞的衣服,最好还是等他回来亲手量量再说。
裁好的衣料放在边上,想要先把边线打出来,又觉得也许该先把丝线配出来,也或者先选扣子,明雪霁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太紧张了,一时反而难以决断,听见外面有动静,似乎是院门开了,这个时间院门从来不曾开过,难道是元贞回来了?
来不及多想,丢下剪刀往门前跑,刚刚拉开门栓,一阵寒风拥着元贞一道闯进来,坚实的臂膀拦腰将她抱起,元贞在笑:“我回来了!”
眼睛一下子湿了,明雪霁顾不得别的,捧着他的脸上上下下看着,没有伤,依旧是俊朗的眉眼,锋利的唇,深深的酒窝,但是身上有没有伤呢?手在发抖,声音也在抖:“松寒,你,你没事吧?”
“没事!”话音未落,他吻住了她。
天旋地转,所有的念头这一刹那全都消失了,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的,门也不知道是谁关上的,明雪霁在黑暗中摸索着,滚烫的皮肤,胸膛上陈旧的伤痕,没有新伤,他这次没有受伤,下一息他覆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她……
醒来时在晨光里,看见桌上凌乱放着的衣料和鞋面,身边元贞还没醒,伸着胳膊让她枕着,闭着眼睛,浓黑的眼睫。他很累吧,这些天几乎没有一会儿休息,明雪霁小心翼翼起来,披着刚要下床,手被抓住了,元贞带着惺忪的睡意,闷声唤她:“起那么早干什么,再陪我睡一会儿。”
“你睡吧,”明雪霁摸他的脸颊哄他,“我先”
“不要。”元贞手上使力,一拽。
软玉温香,再又抱了满怀,睡意都没了,元贞侧着脸亲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冷不冷?”
“不冷,屋里暖和得很。”她钻在他怀里,软软的,兔子一样。
余光瞥见桌上的衣料鞋面,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想着给你做身衣裳,”明雪霁羞涩着,又欢喜着,“我手艺不好,你别嫌弃。”
元贞愣了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下床,抓起刚裁的料子,看见撕开的地方还带着毛茬,她要给他做衣服?天知道他从来都不缺衣服,可为什么心里这样欢喜?
笑着,看着,一样样摸着,看见桌边还放着许多粗布剪出来中间掏空的长圆形,这个他可不认得,拿起来问她:“这些是什么?”
“鞋面,”明雪霁跟着下床,拿着他的衣服,慌里慌张给他穿,“你快穿上吧,冷,别冻着了。”
元贞伸着手,任由她帮她穿着,其实他平常并不需要人服侍,然而是她,他喜欢这样麻烦她:“怎么这么多?”
“刘嫂子说军中缺衣服鞋袜,我想帮忙做些。”
元贞拿着鞋面,皱了皱眉。刘嫂子,是来帮忙的女人吧,丫鬟只有青岚青霜两个,内宅里人手不够使唤,他叮嘱过廖延找个妥当女人过来帮忙,结果来跟她说这些,真是多嘴。怪不得昨夜那么晚她都没睡,她身子弱,这么熬着累着怎么能行。
把那摞鞋面全都塞进袖子:“不许做了。”
明雪霁怔了下,本能地问道:“为什么?”
“熬坏了眼睛,身体也受不了。”元贞看见有几个粘好的鞋底,顺手也拿走了,“多的是人手,你不用管。”
“我想帮你做点事情,我有手有脚的,天天闲着做什么。”明雪霁坚持着。
“给我做就行了,”元贞笑着揉她的头发,半真半假,“以后只许给我做,别的谁都不行!”
明雪霁心里发着沉,门敲响了,侍卫在外面回禀:“主上,廖长史有要事请见。”
“我得出去一趟,”元贞吻她一下,把裁鞋面的粗布也拿走了,“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门开了又关上,四周安静下来,昨晚忙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鞋面,还准备今天开始纳鞋底,可突然之间,她不能做了。
这天直到入夜,元贞也没回来,刘五娘也没来,另换了一个军眷来帮忙,便是主动攀谈,也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大概是元贞的意思吧,怕刘五娘再跟她说外面的事,也不知道刘五娘有没有因为这个受罚。
裁好的衣料一点点缝起来,明雪霁拿着针尖在头发上篦了篦,听见外面脚步走动的声音,侍卫在换防。这一刹那蓦地拿定了主意。不,她不能这么过,即便元贞都是为了她好,他也不能这么过。
要想办法走。要把身体养好,健壮些,要学骑马,要学会看地图,就算舅舅和表哥没法子帮她,她也要自己想法子,她要走。
离开一段时间,等他愿意听她说话了,再回来。
“青霜,”明雪霁垂着眼缝着,梨花白的料子一点点显出袍服的雏形,“有没有什么容易学的拳,能强身健体的那种?”
“有。”青霜还是话少,“也很辛苦。”
“明天教我吧。还有骑马,王爷说过等有空了教我,我看这阵子不会有空了,院子挺大的,明天开始你就在院里先教我吧。”抬眼,平常说话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一天到晚闷在屋里,身体都要闷坏了。”
半晌,青霜点头:“打拳明天教夫人,骑马再问问主上。”
他应该会答应的,只在院子里,能有什么危险。就算他不答应,她也会想法子磨着他,哄他答应。“青岚,有这里的地图吗?我想看看,免得王爷跟我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青岚很快找来了,明雪霁装作不在意:“先放着吧,太晚了,明天我再看。”
飞针走线,衣袖一点点缝合。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她得快点做,等这身衣裳做好时,也许她就想出来逃走的法子了吧。
沙昌城。
门外有脚步声,元贞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看见王之闪身进来:“都安排好了。”
元贞点点头:“密旨找到了吗?”
“没,”王之有点懊恼,“试探了几次,冯大年没吐口,等明天看看能不能进他房里搜一遍。”
元贞思忖着:“找不到就先放下,先对付戎狄人,以后慢慢再找也不迟。粮草眼下还能支撑多久?”
“满打满算也就半个月,”王之叹气,“冯大年怕陛下降罪,粮仓的事压着没报,先前他悄悄派人去附近州县借粮,还没消息。”
半个月。就算半个月内他能结束战争,但这么多将士,也不能打完仗就没吃的,从京中调粮是不可能了,奏折报上去,走流程,等御批,再到各处调集,运粮,半个月绝对下不来。眼下也只能从附近州县暂时借点,但冯大年不行,那些人不买他的账:“拿我的名刺,再去借。”
“是。”王之答应着走了。
门又开了,廖延快步走进来:“主上,有人押了十几车粮食过来。”
元贞心里一松,随即又起了惊觉:“谁?”
“邵七公子。”廖延道。
元贞放下手中朱笔。
第106章
邵七快步往中军帐前走去。
道边堆着积雪, 雪层上覆着一层薄冰,让人一刹那间想到海风卷起巨浪,雪一样洁净的白,劈头盖脸向人压来, 下一息, 中军帐中灯光一闪,廖延走了出来:“邵公子请。”
邵七跟着他进门, 元贞端坐正中看着地图, 听见动静时不曾抬头,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 这是给他下马威呢,邵七走到近前:“京中的事,多谢。”
在京中时住所周围总有人盯梢,到后面才发现竟然是内卫,邵七一开始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后来明雪霁给邵宏昇传信说皇帝希望邵家回来,顿时觉得不对。若是为了开海禁的事,只要先开了海禁, 做出姿态, 自然会有海商回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派内卫偷偷摸摸盯梢,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
邵七当即将京中人手全部撤出,饶是如此, 出城时还被内卫一路尾随追击, 后面得了几个蒙面人相助才顺利脱身, 对方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知道他在京中, 又有能力对付内卫的,也只有元贞。
元贞的目光终于离开地图,向看脸上一瞥:“你弄来这些粮草,这事也就扯平了,走吧。”
“账不能这么算。”邵七笑了下,他没有让座,他便自己找了椅子坐下,“就算你不出手,那些内卫我也能摆平,这个人情,最多值一车粮。”
“是么?”元贞瞧着他,带来的粮草可是有十二车呢,只给一车?做什么梦。
邵七点头:“只给一车,剩下这十一车,等我见到我妹妹,才能给你。”
做什么梦呢,粮草都来了,怎么可能放走!元贞轻嗤一声:“粮食到了我的地盘上,就是我的东西,你说了不算。”
“有来有往,生意才能长久,十二车粮草虽然不算少,但你十几万大军,再有几万百姓,最多也就只够你用上三五天,”邵七慢悠悠的,“你要是硬抢,我也只能给你,不过以后再想要,可就没有了。”
“那就先抢了再说。”元贞毫不在意,“送客!”
侍卫打起帘子,邵七没有争辩,走出营寨时,他带来的车夫全都空着两手站在路边,十二车粮草早已经没了踪影,不用想也只知道是元贞的人抢走了。
邵七笑了下,还是这么强势不讲理,元贞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不过等他看见那十二车粮草的真容,大约会赶着来找他吧。抬眼一望,黑漆漆的天幕像一口大锅,牢牢罩着四四方方的沙昌城,父亲是悄悄尾随着元贞一起来的,他为了筹措粮草晚走了几天,如今这边人地生疏,怕暴露行踪,与父亲也不曾碰面,也不知道父亲眼下在哪里,表妹眼下又在哪里?
“邵公子请随我来,”廖延追了出来,“城中有些地方不大稳便,公子还是随我到将军院里暂住吧。”
沙昌城中的情形邵七也知道几分,没有推辞,道了谢跟着廖延往前走,问道:“舍妹现在何处?”
廖延顾左右而言他:“邵公子是从哪里得了消息说这边缺粮,又是从哪里筹措到的粮草?”
邵七原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我做生意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门路,若是元将军能跟我好商好量,那么贵军缺的粮草,我想我还是能补上个大概。”
这么一大笔粮草,若说不动心是假的,但元贞不发话,廖延也不敢做主,思忖着说道:“将军既然安排公子住在他那里,自然还有机会见面,到时候公子再与他商议便是。”
“也没什么好商量的,我所求不多,只要见到舍妹,确定舍妹无恙就好。”邵七笑了下,“听说将军已经与舍妹成亲,做了亲连大舅哥都拦着不让见的,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也许是燕北风俗跟我们海州不一样?恕我孤陋寡闻了。”
廖延老着一张脸:“哪里的话,也是时局不好,为着夫人的安全着想。”
前面就是元贞的住所,邵七正要进门,后面急急的脚步声,侍卫追了过来:“邵公子,将军请你回去一趟。”
果然找来了。看来已经检查过了那十二车粮草。邵七转身回头。
中军帐中,元贞沉着一张脸,十二车粮草,两车是粮,十车是草,马倒是有了吃的,人呢?毡帘一动,邵七走进来,似笑非笑:“将军。”
“我要粮食。”元贞懒得绕弯子,“立刻!”
“好说,”邵七笑,“我只要见我妹妹,见到了,第二天就有人送粮食过来。”
元贞沉着脸不说话,廖延惦记着粮草,小心翼翼:“夫人成亲以后还不曾回门,按理说也该见见娘家人。”
啪,元贞一掌拍在地图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廖延不敢做声了,邵七不慌不忙,安静等着,许久,元贞冷冷说道:“先等着。”
明雪霁第二天一早起来,先跟着青霜打了几遍长拳,她在这上头没什么悟性,练了几遍也只是勉强形似,然而许久不曾活动,几遍下来微微出了汗,觉得血脉都比先前舒畅了许多,站在院里不动声色往外看着,院墙高得很,跟旁边的院墙只隔了很窄的距离,院门大白天也掩着,从门缝里能看见外头有人走动,也许是那些军眷。
也不知道她们的军鞋军衣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足够的布料。明雪霁擦着汗:“骑马的事跟王爷说了吗?”
“已经说了,王爷还没回话。”青霜到。
昨夜她问的,消息已经传给了元贞,那么元贞应该离这里不远,也许在沙昌?汗已经消了,明雪霁收了帕子:“再练一遍吧。”
好好练,好好养身体,平常她一出房门就有人拦着,因为打拳,今天也没人拦她,如果能骑马就更好了,这院子到底太小,如果元贞允许她骑马,说不定就能出这个院子,来了这么久,她还从不曾出过去。
外头模模糊糊,传来熟悉的语声:“劳驾,府上有什么要修补的东西吗?”
明雪霁心里突地一跳,怎么好像,舅舅的声音?强压着激动,装作打拳的模样往院门前又凑了凑,声音听得更真切了:“木工活泥瓦活,老汉都会。”
是舅舅,这声音,这说话的语气。眼睛热着,拼命装作若无其实的模样,高声说道:“青霜,你帮着青岚把桌椅都搬出来,待会儿我就在廊下做针线。”
舅舅知道这两个丫鬟的名字,舅舅应该认得出她的声音。外面的语声微微一顿,随即又响了起来,邵宏昇还在说话,青岚在劝:“夫人在屋里做吧,外面风大,容易着凉。”
“那算了,”明雪霁依旧高着声音,“青霜,你慢点打,我跟不上。”
一拳一拳打着,渐渐地,额上又出了汗,心跳快得像擂鼓,舅舅找过来了,表哥应该也来了吧,快了,快了,她这次,一定能够回家!
傍晚时分,城中响起号角,不断有马蹄声人行声,纷纷乱乱响个没完,邵七站在门内观望着,出去打探消息的手下快马奔回来报信:“冯大年箭伤发作,昏过去了,由元将军代管沙昌城。”
邵七心中一动,冯大年中箭是十几天前的事,那箭没毒,又射在胳膊上,何至于让人昏迷?倒是他这一倒,元贞想做什么,就再没人能掣肘。多半是他动的手脚。
耳边隐隐约约,马蹄声一直响个不停,邵七知道,元贞必是要趁这个空挡出兵,兵马一动,粮草必定吃紧,倒让他有点犹豫是不是该暂时放下筹算,先帮元贞这一把。
“少东家,”又一个手下跑过来,“东家的信。”
邵七心中一松,这么多天了,终于收到了父亲的信。连忙拆开,是邵宏昇的笔迹:在城西军屯。先顾战事。
元贞建了三处军屯,城西是最大一处,明雪霁如果在那里的话,父亲肯定也在,先前在京中就商议好的,父子两个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他与元贞正面周旋,父亲暗地里使力,双管齐下,把握更大。
只是这句先顾战事。看来父亲也牵挂着边境的安危。邵七不再犹豫:“让那边连夜押十车粮过来。”
十车粮,足够再支撑几天,听说元贞已经向附近州县调粮,等粮食到了,他的这些粮就不会那么急需,其实是少了许多倚仗,然而国事为大,百姓为大,即便是明雪霁来选,必定也和他们的选择一样。
帅府前,元贞披挂上马:“出发!”
城门轰然打开,无数儿郎在黑暗中走出沙昌城,元贞冲在最前面,如果说上次夜袭是挫戎狄锐气,那么这一战,就要戎狄的性命!
三天后。
明雪霁打着拳,随口说道:“总觉得窗户有点漏风,坐在跟前缝衣裳,吹得肩膀有点凉,找个木工来看看吧。”
青岚果然吩咐了侍卫去找,明雪霁话已说到,打完拳便回房,继续给元贞做衣裳。从上次后再没有舅舅的消息,她猜测是防范太严,舅舅找不到机会,那么就由她来想办法吧。
下午时青岚回禀说木工找来了,请她去厢房暂避,明雪霁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听见人要进来了,这才往厢房去,跨过门槛还没掩门,人已经来了,急急一望,前面是个陌生男人,后面跟着的男人虽然上了年纪,却并不是邵宏昇。
难道舅舅没抢到这个机会,还是她弄错了,舅舅根本没来?明雪霁心急如焚,听见外面急促的马蹄声,眨眼就到了近前,元贞一个箭步冲进来:“簌簌!”
第107章
元贞正往堂屋奔着, 心底忽地一动,转头时看见厢房半掩的窗户,窗边隐约露着素衣的一角,她怎么在那里?
掉头往跟前跑, 还没进门先已经笑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明雪霁急急开了门, 想看堂屋又不敢看,太紧张, 说话都有点抖:“窗户有点漏风, 他们在修。”
“没吹到你吧?”元贞拉过她细细看着,他的手热烘烘的, 从前让她安心,这时候却烧得她心神不宁。舅舅没来,但如果那两个是舅舅的人呢?如果被他发现了破绽怎么办?极力平静着神色,声音还是有点发抖:“没有,我没事,我让他们走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碍事了。”
元贞听出来她声音有点抖, 也许是太高兴了吧, 便也没有在意:“不妨事,我去看看。”
他松开她往堂屋走去,她身子弱,这边比京城冷多了, 吹坏了不是小事, 实在不行就换个院子, 他早就选好了几处备用的院落,原本是狡兔三窟之用, 各样东西都齐全,搬过去就能住。
明雪霁紧紧跟在他后面,心里砰砰乱跳,看着他进了堂屋,两个匠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见礼,元贞看向那个年纪大的:“你是谁?”
离得近了,明雪霁才能看清那老者的长相,跟邵宏昇全不相同,但不知道怎的,莫名有种亲切感,见他一脸淳朴的笑:“我叫赵江,才来的。”
纯正的燕北口音,元贞没有说话。城中盯着这里的不在少数,是以他对她的安全极是谨慎,里里外外都是心腹中的心腹,另个木工赵才是寨子里用惯的熟人,但这老头?怎么能轻易让个陌生人进来?
赵才连忙解释:“他是我老家的堂叔,前些天过来看我,手艺比我还好,因为听见是夫人这边找人,我怕我弄不好,特地让我叔一起过来看看。”
他老家的堂叔,那就跟舅舅没什么关系了。明雪霁失望着,又觉得安慰,不是舅舅,也就不怕被元贞发现了。
元贞看着赵江。赵才从城寨初建时就在,他是放心的,但是他堂叔?冷声道:“下次不得擅自带生人来。”
“是。”赵才连连答应。
赵江也没多说,搬了梯子爬上去检查窗户,年纪虽然大,手脚还算利索,元贞一转眼看见明雪霁站在门口看着,连忙拉住:“风大,你出来干什么。”
拉着她往厢房走,走出两步突然心里一动,急急回头时,看见赵江正踩着梯子往下来,那个背影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因着这点疑惑,心里便始终不能安生,拉着明雪霁进了厢房,又关了门:“下回再有这种事直接让他们给你换个房子,又不缺地方住。”
“好,”明雪霁柔顺地答应着,岔开了话题,“松寒,你又出去打仗了?”
“打完了,”元贞扬眉,飞扬的笑意,“大获全胜!”
明雪霁一下子紧张起来,拉着他急急忙忙看着:“你没受伤吧?”
“没有,”元贞大笑起来,“你男人厉害着呢,怎么可能受伤!”
明雪霁还是不放心,看完脸又看手,扳着他的脸检查脖子,软软的手指摸得身上到处都痒痒起来,元贞大笑着,呼一下扯开了衣服:“来,让你从头到尾,好好检查一遍!”
明雪霁低呼一声捂住了脸,下一息,人被拦腰抱起,放在桌上。
明雪霁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身边元贞早醒了,侧着身子支着胳膊,手指上缠着她的头发绕来绕去玩,明雪霁涩着声音:“怎么醒这么早?”
元贞吻她,笑着,又有许多不舍:“我马上就得走了。”
又要打仗吗?明雪霁忍不住搂紧了他:“要打仗?”
“嗯,”他答应着,柔软的嘴唇擦过她的面颊,“这回打完,就能安生一阵子了。不过也许要去很久。”
北地太冷,等到了十二月,便是悍勇如他的士兵,也很难在外面长途奔袭,趁着眼下还不算极寒,集全军之力一举歼灭戎狄主力,至少能安生到明年秋冬。
明雪霁心里发着紧,他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但她还是怕:“要去哪里?”
“金阊,突力沙,也许还得更往北。”如果计划顺利,歼灭主力后就突入王庭,斩杀狼王,戎狄一向崇尚武力,连王位承继也是,狼王死了,兄弟辈子侄辈肯定要为了王位内斗,那么就至少有两年安生,“你别管了,乖乖在家等我就行。”
金阊,在沙昌两百多里地,突力沙好像有四五百里。这几天一直都在看地图,那些陌生的地名一点点串起来,渐渐有了印象,这两个地方都在戎狄境内,突力沙已经很靠近戎狄王庭了。他走得好远啊。明雪霁紧紧搂着他,留恋着,担忧着:“你千万小心。”
“知道。”元贞抚着她的头发,笑起来,“你男人厉害得很,不怕!”
手下的谋士提醒过他,祁钰现在有意拉他下马,若是把戎狄打得狠了,边境上没了威胁,其实对他不利,这一点他并不是没想到,但养寇自重的事,他从来不屑于干。前程甚至性命他都不怎么在乎,军人的天职,就是要保家卫国。
岂能为了自身,任敌寇犯我疆土!
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些,嗅到她身上甜软的香气,蠢动着,然而时间太紧,得赶紧走了,还想陪她好好吃顿饭:“簌簌,起床吧。”
抱她起来,亲手给她穿着衣服,她推辞着,红透了的一张脸,元贞笑着,真是舍不得呀,然而今天又必须走,给她穿的差不多了,自己伸了胳膊:“该你给我穿啦。”
明雪霁红着脸给他穿衣服,不敢抬眼看他,然而如今对于给他穿衣服这件事,一天比一天熟练了。贴里,中单,棉袄,袍服,一样样穿起来,这些天昼夜赶工,也许等他回来,就能穿上她亲手给他做的衣服了。
洗面漱口,拧了热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挽发,戴上紫金冠。饭菜摆好了,他给她夹菜,她也给他夹,他吃得很快,看得出着急走,但他没舍得催她,明雪霁也飞快地吃着,胡乱咽下最后一口粥:“我吃好了。”
他倾身过来,抱住了她:“我走了。”
“你慢点,”明雪霁死死忍着,没让泪掉下来,“千万小心。”
“放心。”元贞低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再抬头时,收敛了所有缠绵的情思,“等我回来!”
他断然放手,明雪霁追到门口又被他拦住,他推她进屋:“回去吧,外头冷,也不安全。”
门关上了,明雪霁飞快地跑去窗前,他已经出了院门,又回头向侍卫说着什么,院门外等着照夜白,他马上就要走了,上战场,要去很久,天知道会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明雪霁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在心里一遍一遍,乞求满天神佛保佑他平安。
元贞向侍卫交代着:“换个住处,立刻。”
昨天那个老头,怎么都觉得不放心,还是换个住处更踏实。
出门上马,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猛地想起一件事,忙又折返回来,一把推开了门:“簌簌!”
看见她跪在地上,闭目合掌,嘴唇微微动着,元贞顿了顿,她是在求老天保佑他吗?他从不信神佛的,然而此时,却觉得满天神光都在她身上:“簌簌。”
明雪霁扑进他怀里:“松寒,你怎么又回来了?”
“十一月二十是你生辰,”元贞抱着她,吻她的脸,她的唇,“我一定赶在那之前回来,给你庆生。”
除了母亲,从不曾有人这样惦记着她的生辰。眼泪打湿睫毛,明雪霁哽咽着点头,他灼热的手抚她的头发:“我走了。”
他放开她,快步走出去,明雪霁追出来,眼看他跃马加鞭,像一只展翅的苍鹰,霎时间离开了视线。
他走了。明雪霁擦了泪默默进门。他去做他必须做的事,她也该做她必须做的事情了。今天的拳还没打,昨晚她求着哄着,他已经同意让她学骑马,那就该赶紧学起来。那天听见的声音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舅舅,她得想想办法,找找看是不是舅舅。还有地图,出门所需要的一切,她从不曾单独出过门,一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害怕。
但是再害怕,都得去办啊。从前不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吗。
“夫人,”青岚走来禀报,“主上交代,要另换个住处。”
明雪霁吃了一惊,本能地追问:“为什么?”
“主上没说,只交代今天就办完。”
为什么突然要换地方?那天的声音肯定是舅舅,舅舅只知道她在这里,如果她换了地方,该怎么找她?明雪霁焦急着,急急找着借口:“我有点累,不想动,改天吧。”
“这……”青岚有点为难,“主上吩咐过的。”
“等我歇歇,明天再搬。”明雪霁强迫自己狠着心,元贞一向以军法治家,如果这些人违抗他的命令,必定要受重罚,但是舅舅。等元贞回来时,无论如何都替他们求情。“明天搬。”
紧闭的院门外有人声,青霜走了过来:“夫人,赵江来装插栓。”
院门开了,赵江陪着笑脸:“昨儿回去跟我侄子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再加两道插栓更牢靠些,多大风都不怕。”
明雪霁顾不上这些,本来说漏风也只是借口而已,点点头让他自己去堂屋弄,这边青岚还在劝,不多时赵江又来了,站在门外禀报:“开口的位置已经定下来了,麻烦夫人过去看一眼,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就开始动工。”
明雪霁怔了怔,觉得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一样,本来不想去,不由自主又起身出来,走了两步突然心里一跳,她想起来了,头一次见舅舅时,他说的就是这句话。
心跳一下子快到了极点,回头看向赵江,他微微佝偻着腰背,陌生的脸,莫名的,熟悉亲切的感觉,明雪霁定定神,忽地吩咐青岚:“你去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就搬。”
青岚有些惊讶她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又什么会当着赵江的面提起,但主人的吩咐,自然不能不从,也只得离开。
现在,只剩下青霜一个了,她虽然警惕,但性子冷淡,从不离人太近。明雪霁一点点跟她拉开距离,微微挽起袖子,让手上那枚戒指更清楚些。
现在,赵江的声音变了,他道:“夫人手上的戒指,我也有一枚。”
也是第一次见面时,舅舅说的话。明雪霁死死压住翻腾的心绪,是舅舅。
第108章
叮叮当当, 邵宏昇在装插栓,青霜守在近前,明雪霁站得远些,闲闲地扯着家常:“老师傅手艺真好, 以后要是有什么要修补的, 恐怕还得麻烦您过来。”
“行啊,”当当两声响, 邵宏昇钉进去一个钉子, “有什么要弄的叫我一声就行。”
青霜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元贞昨天当面交代过,以后不得让陌生人进门,只因为马上要搬家,所以这次她不曾阻拦,但是搬走以后,必是不能再放这老头进门了。
“再过十来天,十一月二十是我生辰。”明雪霁又道,“也许到那天, 我还得找老师傅做点东西。”
其实她也明白, 要想顺利逃走,趁元贞不在的时候最好,可是她不忍心。他刚才那么急着回来只为了告诉她要给她庆生,他去打仗了, 那么危险, 拼着性命去做的事, 她必须等他回来,必须确定他没事, 她才能走。
青霜又看她一眼,觉得奇怪,好端端的,跟个陌生老头说自己生辰做什么。然而好像也挑不出毛病,她一向是个和气的,先前刘五娘来的时候,两个人不也是一直聊天拉家常吗。
当,邵宏昇又敲进去一根钉子:“十一月二十呀,好,我把那天留出来。”
心里明白,她是在跟他约日期,她还想回家。那天隔着门听见她回应他就知道她没改主意,只是为什么非要等到生辰这天,是有什么说法么。
明雪霁放下心来,舅舅听懂了。十一月二十,还有十来天,只要元贞安全无恙地回来,她就能放心离开了。
当,又一根钉子砸进去,青霜越想越觉得怪异,催了一声:“夫人要么回去吧。”
明雪霁不舍得走,但又不能不走,她待得太久了,说得太多就怕会露出破绽。客气着向邵宏昇告别:“您忙吧,我先走了,记得,十一月二十。”
邵宏昇连忙放下工具:“行咧,我记住了。夫人慢走。”
明雪霁回去厢房,门掩着,那边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多时消失了,邵宏昇装好了插栓,有 ,邵宏昇走了,又过不多时青岚过来回禀:“夫人,东西全都收拾好了,等天黑的时候就搬。”
等天黑,是为了隐藏行踪吧,元贞守得这么严密,大概也是怕城中那些人对她不利。点了点头:“好。”
沙昌城中。
眼看大军集合完毕,元贞抖开缰绳正要出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等等!”
邵七匆匆赶来,身后跟着几辆粮车:“先借给你五车粮。”
借粮?他有这么好心么。元贞下马,抓过一袋粮食扯开封口:“别又都是干草吧?”
扑鼻的肉香袭来,不是草,甚至不是米面,满满一口袋肉干。元贞抬眉,邵七淡淡的神色:“两车肉脯,三车干粮。”
极寒之时行军,能吃上一口肉就是对体力极大的补充,更何况肉干这种东西顶饱又不占地方。原本把大部分粮食都留在城里,想着从戎狄那里抢补给,没想到邵七竟送来这些好东西。元贞勾了唇:“行。”
就一个“行”字,连谢都没有吗?他倒是不客气。邵七笑一下:“别忘了先前我说的事。”
“等着。急什么?”元贞飞身上马,加上一鞭,“后军押粮!”
邵七还想再说,他已经走得远了,前军中军跟在他身后,步伐整齐地往城门前去,后军涌出来几个人推起粮车,每个车子跟前又有几个人跟着,一边走一边拆开大袋分装成小包,邵七听人说过,元贞行军时极少带粮车,多是拆成小份让士兵自带,不够了就抢敌军的,看来眼下,就是准备这么干。
戎狄擅长骑兵战,大雍却是步军为主,唯有元贞手底下有国中最精锐的骑兵,若是带的辎重太多,的确会影响行军速度,这样化整为零,却像是要长途奔袭了。
他这一走,只留下明雪霁一个人在城里,他树敌又多,倒是得严加防范才行。邵七思忖着回到住处,刚掩上门,忽地觉察到身后有风声,急急拔刀时,听见邵宏昇叫他:“老七。”
邵七连忙收刀回鞘,回头看时,面前是个陌生老头,但声音不会错,是父亲。父亲常年行走江湖,易容变声之类都很擅长,又能说几十种方言。邵七叫了声阿爹,邵宏昇点点头:“见到你妹妹了,约了十一月二十。”
十一月二十,不是她的生辰么?邵七皱眉:“那天走?”
“我猜应该是,你先按这个日期安排下去。”邵宏昇道,“元贞似乎起了疑心,你妹妹提了一句要搬家,我得赶紧回去盯着看搬去了哪里。”
后窗推开,他一跃而出,邵七松一口气,总算找到人了,十一月二十,还有十几天,得尽快安排下去才行。
天黑时,明雪霁在后门外上车,往新住处去。
车窗依旧从外头锁了,看不见路径,也不知道是往哪里走,明雪霁揉捏着胳膊和腿,今天她打了拳,跟着青霜在院里骑了马,又把元贞贴身穿的里衣做好了,有点累,但心里是欢喜的,她正按着计划,一点点往目标努力着。
车轮压过结了冰的路面,咯吱咯吱的响声,明雪霁吩咐道:“让车子走慢点。”
早晨她暗示过舅舅要搬家,也许这时候舅舅就在附近守着,走慢点,才好看清楚她去了哪里。
邵宏昇伏在远处的墙头,在黑暗中牢牢隐住身形。路上只有一辆牛车和两个庄稼汉模样的人,看着不起眼,然而他天没黑时就守在这里等着,看见前前后后过去了四五拨人哨探清道,眼下道路前后也都有人在黑暗中警戒,元贞实在是个行事周密的人,到了十一月二十那天,该从哪里下手?
两炷香后,明雪霁搬到了新居。跟从前的住处几乎是一样的布局,这也是城寨的特点,处处都一样,更不容易找到目标。
青岚放好夜灯,轻手轻脚去了外间,小声跟青霜说话:“今天夫人怎么当着外人的面提搬家的事?我琢磨了一整天,总觉得有点怪。”
“还跟那人说了生辰。”青霜道。
“是吗?”青岚心里越发不安起来,“真是古怪。不行,咱们还是得留心点,千万别出了岔子,我去吩咐一声,以后不许赵江再来。”
“晚了,夫人叫他生辰那天来帮忙。”
“已经说了?这可怎么好!”青岚有点着急,自己思忖了一会儿,“罢了,反正到跟前主上应该已经回来了,有主上在,绝不会出事,咱们只管加倍留神把这些天守好,青霜,以后咱们两个得更谨慎些,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夫人。”
青霜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第二天明雪霁跟着青霜打拳骑马时,青岚一直在廊下守着,明雪霁跟着青岚在屋里认字做针线时,青霜便在门口守着,明雪霁很快意识到这两个丫头起了疑心,只能庆幸昨天当机立断把该说的话全都告诉了舅舅,眼下再没有联络的可能,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间,便是十一月二十。
明雪霁从头天晚上便开始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既担心元贞,又担心自己,不知道元贞那边的战事怎么样了?不知道舅舅是如何安排的?她期盼了那么久的回家,今天,能不能实现?
辗转反侧一整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还没亮,再也睡不着了,披着衣服围着被子,拿过笸箩继续做针线。
元贞的袍服裤子都已经做好了,眼下就只剩下家常穿的棉鞋,絮了许多棉花在里面,厚实的玄色缎面绣着银灰云纹,一针一线全都是她亲手做成,眼下鞋面已经做好,鞋底还差一点儿,再有一半个时辰应该就能完成了。
明雪霁聚精会神做着,窗户一点点开始发白,听见沙沙的轻响,似有什么东西打在窗棂上,明雪霁披衣下床,还没到窗户跟前就已经感觉到扑面的寒气,稍稍推开一点窗,才发现下雪了,小小的雪珠子,蹦跳着落下来,像从天际抛下无数细碎的米珠。
二十年前,她出生那天也下着雪,所以她才有了簌簌这个小名。真是巧啊。
欢喜着,又担忧着,他说会赶在这天回来,他现在,在哪儿?
城外六十里。
大军走得慢,落在后面,元贞率领一队亲兵,迎着风雪往城中疾奔。
一去半个月,杀进王庭,斩首狼王,戎狄国中已然大乱,可他此时,满心里沸腾着的不是热血,而是思念。
想她,想立刻见到她。她的生辰,他总算赶回来了。
“将军!”前面大道上数百人马浓云似的往近前赶,王之老远就在马上行礼,“属下恭迎将军回城!”
元贞没有减速,飞奔着往前:“后续的事你和廖延安排,我先走一步。”
“将军且慢,”王之急急拦住,“宫里有消息。”
元贞勒住马,王之靠近了,马头挨着马头,低声说道:“皇后有孕了。”
元贞抬眉,余光里瞥见人影晃动,王之手下的人围了过来。
城寨。
雪越下越大,黄骏披着两肩雪白走来禀报:“主上得胜回城!”
明雪霁丢下手里的鞋底,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王爷回来了?”
“回来了,”黄骏满脸是笑,“刚刚差了张范过来报信,迎接夫人进城。”
张范是卫队副,这次黄骏留下护卫她,便是张范跟着元贞。此时尘埃落定,满屋里人都是欢喜,明雪霁欢喜之余却也担心着,舅舅这时候在哪里?她突然进城,会不会打乱了舅舅的计划?
然而元贞的命令从来不允许耽搁,不多时便简单收拾了行装往城里去,黄骏没有跟着,元贞命他留下押后,张范带着一队侍卫押着车子赶路,明雪霁坐在车里,心乱如麻,舅舅这时候在哪里,有没有发现她的去向?车轮压过松软的积雪,沙沙的细响,青霜突然问道:“怎么不是往城里去?”
“主上没进城,在南边军屯。”张范道。
明雪霁推窗一望,四野白茫茫的分不清方向,他们是往南去吗,南边,是进京的方向。
“簌簌!”远处突然有人高叫一声。
熟悉的声音,不是元贞。明雪霁心里一凛,怎么听着像计延宗。
探头眺望着,白茫茫的天地间,一人一马似一个黑点,疯了也似地往近前奔,喊声越来越大了,是计延宗:“簌簌小心!皇帝要害你!”
第109章
一片又一片, 雪花蜂拥着往窗户里钻,明雪霁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皇帝要害她。计延宗为什么这么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铮,青霜拔剑出鞘,贴近来护住她:“张范, 先护送夫人回城寨, 等主上回来再说!”
“主上已经回来了,命咱们送夫人过去。”张范不肯回头, “还往哪里去?”
“簌簌, 簌簌!”马蹄声压过风雪声,计延宗越来越近, 明雪霁看见他苍白的脸,眉毛上头发上挂着冰渣,他声音发着抖,“快逃!元贞身边有皇帝的人,他们要害你!”
元贞身边,有皇帝的人。脑子里嗡一下,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这一刹那想到的不是自己, 而是元贞。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在战场上为国家拼命,皇帝一直都想对付他。嘶哑着嗓子:“青霜快走,快去给王爷报信!”
“往哪儿走?”张范一挥手,押车的侍卫一涌而上, 团团将车子围住, “夫人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刷!青霜一剑刺向他面门, 叱道:“走!”
几乎于此同时,青岚一脚踢开车夫, 调转车头:“你断后!”
她一鞭子抽下去,驾车的两匹马甩开四蹄疯跑起来,那边剑气纵横,青霜与张范斗在了一起,剩下的侍卫冲过来,又被青岚挥鞭驱走,马车飞一般地往前冲着,明雪霁颠簸着,脑子里嗡嗡直响,原来青岚也会武功!“不用管我,快去给王爷报信!”
“王爷的命令是保护夫人,”青岚一鞭抽开一个侍卫,上溅了血,“夫人坐好!”
明雪霁坐不住,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就算她死了,也决不能让元贞出事!
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追在身后,是计延宗:“簌簌别怕,我在!”
风刮在脸上是麻木的,最初那种刀割一般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应该是冻伤了吧,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准备,没想到北边这么冷。手脚也冻伤了,心肺里像扎了无数根钢针一样,疼得很,但管他呢,只要她没事就好。天知道他偷听见祁钰吩咐内卫的时候有多么害怕:“簌簌别怕,我来了!”
他来了。他从来都精于谋算,从来都滴水不漏,他所追求的从来都是飞黄腾达,女人和情爱都是随时可以抛下的东西,但为什么,在听见皇帝的筹划时,满脑子想的就只有一件事,他得救她,他绝不能让她出事!
刷!一个侍卫越过青岚,扑向明雪霁,噗!刀刃落在青岚身上,她咬牙夺刀,抛给明雪霁:“夫人先走!”
“簌簌!”计延宗长叫一声,死命踢着马催促着。只有青岚一个,护不住她,她那么柔善软弱,她怎么敢拿刀,怎么能逃得掉!又踢一脚,马匹筋疲力尽,喘着粗气往前奔,离她越来越近了。“簌簌别怕!”
真是疯了。前途,功名,全都完了。在听见皇帝吩咐拿住她,甚至必要时可以重伤她,用来胁迫元贞和邵家时,他就疯了,什么都忘了,只想着来救她。“来我这里,你保护你!”
近了,很近了,计延宗从马背上探身,正要来拉明雪霁,眼前刀光一闪,一个侍卫当头一刀劈下,冻得麻木了,躲不及,正正劈在肩上,计延宗长叫一声掉下马,看见前面雪光夹着血光飞溅,明雪霁被几个侍卫拦住了。
“簌簌!”不知道哪儿来的血气,手脚并用爬起来,嘶叫着往前冲,“簌簌!”
“骑马!”青岚浑身浴血,拼命往这边冲,“夫人骑马!”
明雪霁紧紧攥握着刀,刀刃上有血,从前让她害怕的凶器,现在不怕了,她便是死,也要救出元贞!一刀砍断缰绳,抓住马鬃用力跳上!
马匹挣脱车子,载着她往前冲去,又有几个侍卫拦上来,最前面的人杀红了眼,挥刀向她劈来!
“簌簌!”有人挡在她身前,噗!刀刃入肉的声响。
是计延宗。
明雪霁怔怔的,看见他惨白的脸,那一刀劈在他胸前,太冷了,血似乎也冻住了,过了许久才溅在他头脸上,她衣服上,计延宗死死抱住那个侍卫:“快逃!”
拽开马,余光里看见计延宗倒在地上不动了,风雪真大啊,耳边模模糊糊,有人在叫她:“妹妹!”
羽箭劈空而来,侍卫纷纷倒下,白茫茫的天地间无数个身影在往近前奔,最前面的是舅舅,旁边是表哥,他们来了。
战局一霎时扭转,张范被邵宏昇亲手拿下,交代出王之一直都是皇帝的人,假意投靠元贞取得信任,计划在他获胜返回时动手杀人。
“我们先回家,”邵宏昇道,“让你七哥去通知元贞。”
“不,”明雪霁死死抓着缰绳,“我要去!”
疯了一样催着马,她从来不曾跑过这么快,她才学了不到一个月,一直都是在院子里骑,可她现在怎么能跑得这么呢快。不能让他死,皇帝要杀他,这天底下怎么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他替大雍守着疆土,他为大雍拼着性命,大雍的皇帝竟然要杀他!
松寒。无声地唤着,边上马蹄声急,几匹马越过她飞跑出去报信,邵七紧紧跟着:“别急,元贞胆大心细,不会有事。”
对,他那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怕呢。明雪霁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催着马,快点,再快点!
城外。
元贞慢慢看过四周,王之带的人正把他团团围住:“怎么带这么多人?”
“冯大年醒了,”王之又往跟前凑,“我怕他对将军不利,特地多带些人迎您。”
“是么。”元贞控马闪开,不让他靠近,“他醒了,你居然还能调动这么多人?他没怀疑你?”
“没有,我有分寸。”王之又往跟前来,“将军……”
远处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夹在风雪声中,女人的声音:“松寒!”
簌簌?元贞抬眼,看见白茫茫的天地,狂风卷着大片雪花,明雪霁在风雪之间一身红衣,像燃烧的火,疾疾向他奔来。笑意霎时一闪,霎时又散去,不对,她怎么会在这时候,找到这里?余光看见王之又往近前凑,元贞按剑。
“松寒小心!”明雪霁也看见了元贞,他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身边是个陌生男人,王之吗?“王之要害你!”
电光石火之间,元贞一剑斩落王之伸手向刀柄的手,惨叫声中鲜血四溅,剑刃上淌着血,霎时间凝成冰,元贞剑尖顶着他心脏:“让你的人滚开。”
“退下,快退下!”王之惨叫着,“全都给我退下!”
“谁敢!”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瘦高像竹竿一样的身量,阴柔带笑的脸,元持,他举起手中黄绢圣旨,“陛下有令,诛杀元贞!敢退后者斩!”
明雪霁拼命往近前奔着,近了,更近了,能看见士兵们密密麻麻,死死围着元贞,他在最中间,银盔银甲,红缨招展,凛凛如同天将,她还是来迟了,没能早点通知他,明雪霁急急往前,又被邵七一把拽住:“你别去。”
明雪霁含着泪,对上他温和坚定的眼眸:“我来。”
摘下肩上长弓,弯弓扣弦,射向元持!
元持急急闪躲,却是连珠箭,一连七箭首尾相连,怎么躲都躲不开,噗!最后一箭射中圣旨,穿透手掌而过,元持咬牙忍疼,拽出长箭掷到地上:“诛杀元贞者,赏千金,封万户!”
下一息,长剑架在脖颈上,凉的是刃,热的是血,元贞瞥他一眼,轻蔑的神色:“想杀我,就凭你?”
元持笑了下:“弟远不及兄长,不敢有此妄念。”
当,他抛下手中剑:“皇命难违,兄长见谅。”
明雪霁遥遥望着,他举起了手,微笑看着元贞,风雪越来越大了,头脸上落满了,两个人像两个雪人,同样高高的身量,隐约相似的容貌,他忽地扑上去,袖子里抖出一把匕首,幽幽泛着蓝光,明雪霁心都要跳出来了:“小心!”
匕首向着心脏袭来,元贞挥剑一挡,当,匕首调转方向,擦着元持的脸颊划过,元持躲不及,脸上一道血痕,霎时变成青黑,下一息,元贞一脚踢翻他,又一脚踩在他脊梁上:“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杀你还嫌脏了我的手!”
他仗剑在手,傲然看向四方:“还有谁要杀我?”
当,一个士兵扔下了刀,当当当,更多的士兵扔下了兵刃:“将军饶命!”
远处蹄声雷动,廖延和黄骏率领人马奔来:“主上!”
侍卫将叛乱的士兵结队押走,元贞飞跑向明雪霁:“簌簌!”
凝滞的呼吸此刻才能通畅,明雪霁跳下马,飞跑着扑进他怀里。
冰冷的铠甲,熟悉的心跳,紧紧拥他在怀里,真实到让人想哭的感觉,他在笑,那样明亮,没有一丝阴霾:“簌簌,我没迟到,刚好赶上给你庆生!”
雪还在下,风不曾停,卷过屋顶,呜呜的声响,房里每处缝隙都贴着毡毯,炭火烧得熊熊,温暖如春,明雪霁窝在元贞怀里,劫后余生,不舍得放手:“青岚她们怎么样了?”
“养养伤就好了。”元贞吻她的头发,吻她的唇,“簌簌,以后每个生辰都要一起。”
明雪霁在恍惚中点头,晕眩着,又忽地想到,急急起身:“衣服,还有鞋袜!”
跑去拿过做好的衣服:“刚刚做好,你试试合不合身。”
元贞双手捧着,眼睛发着烫,那样欢喜,便是杀入戎狄王庭之时,也不及此刻欢喜:“簌簌。”
嗓子有些怪异的涩,咳了一下:“对不起,回来的太急,没有给你带礼物。”
“不用,你平安回来就好。”明雪霁紧紧抱着他。她曾祈祷满天神佛保佑他平安回来,如今他回来了,她最大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这就是他给她的礼物。
“簌簌。”元贞低头吻下来。
唇舌交织,进退纠缠,他带着笑,忽一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我要穿新衣!”
明雪霁低呼一声转开了脸,明明不是头一次看见,却还是羞涩得像新妇一般,他大笑着扳过她的脸:“你帮我穿。”
低着眼,摸索着,一件一件给他穿好,系上白玉腰带,他直起身,得意地转着给她看:“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他生得真好,宽肩窄腰,星眉剑目,什么样的衣服他穿上都好看,“好看极了。”
“以后我所有的衣服你都得做,”元贞笑着,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模样,“你不许给别人做!”
炉火熊熊,香篆袅袅,风也许是停了吧,雪花落在窗户上,簌簌的响声,也许二十年前,她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响动吧。明雪霁有一刹那想起母亲,又想起舅舅,表哥,她从回来以后,还没见到他们:“松寒,我表哥呢?”
“找他做什么?”元贞的笑意淡了些,“今晚就只有你和我,不要别人。”
明雪霁怔了怔,炉火突然没那么暖了,眼前的他依旧那样让她留恋,可是心里蠢动着的,还有别的情绪。“今天是我生辰,我没什么亲人,就只有表哥在,我想见见表哥。”
“有我在,要什么亲人。”元贞紧紧搂着她,不满,又有点淡淡的妒忌,她的生辰,他跟她一起过的第一个生辰,谁想要别人插一脚,“明天让你们见面。”
明天。也许明天,他还会有别的理由。她不要从今往后,连见谁不见谁,都要由别人决定。明雪霁低着头,忍着心里的酸楚:“松寒,今天是我生辰。”
元贞没话说。今天是她的生辰,他没有礼物给她,眼下她可怜巴巴的,生辰这天,总要向她让步。“只许他待一会儿,不能太久。”
待得天久,他不放心。邵七说自己有婚约,鬼知道真假,反正这么长时间都没见过他所谓的未婚妻子。她这么好,鬼知道邵七有没有别的念头。扬声叫侍卫:“请邵公子过来。”
明雪霁紧紧盯着门口,舅舅一直不曾暴露身份,应该还在暗中筹划她离开的事情吧,这死里逃生的一天,太惊心太欢喜,都有点忘记了要离开的事,此时元贞一句话,又把她拉回现实中。
什么都没有变。他爱她,可他同样,不会听她说话。他只要按着他的意思来。她得离开,她要想想清楚自己要什么,他也要想想清楚,等他愿意听她说话了,她再回来。
毡帘一动,邵七走了进来:“妹妹,生辰欢喜。”
他递过一个锦盒:“送给你的。”
元贞一把夺过,抢先打开,一对赤金镯子,环扣处镶着的金珠足有拇指大,微哂一下:“等回了家,我给你找一对更好的。”
明雪霁从他手中拿过,戴上手腕,沉甸甸的,压得有点不习惯,可心里这样欢喜:“哥哥请坐。”
桌上摆着酒菜,明雪霁不吃酒,只是喝水,邵七要挨着她坐,又被元贞拉开,他横在他们中间,不容置疑的口吻向邵七说道:“新婚夫妇吃酒,你也不好多打扰吧?吃了这杯就走。”
邵七淡淡一笑,斟一杯酒,到底越过他走向明雪霁:“我敬妹妹一杯,祝妹妹花月精神,岁岁年年。”
明雪霁连忙举杯站起:“谢谢哥哥。”
杯盏相碰,邵七倾着身挡住元贞的视线,小指轻轻在镯子上一勾,金珠底下的环扣开了,露出镯子心里卷起的小纸包,明雪霁抬眼,邵七嘴唇动着,无声几个字:蒙汗药。
下面几个字说出了声:“妹妹喝水就好。”
哒一声轻响,环扣扣住了,明雪霁心脏狂跳着:“我知道了。”
“行了,吃一杯就走吧,”元贞觉得不快,靠那么近干嘛,又好像故意挡着他,不让他看见似的。鬼鬼祟祟总不让人放心。一把拉开邵七,“不送了。”
毡帘打起,外面寒冷的空气一闪而入,邵七走出去又回头:“我等着妹妹。”
“谁要你等!”元贞甩下帘子。
现在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元贞合身抱住,喝了点酒,微红的眼梢:“簌簌,睡吧。”
多少天不见了,想她得紧,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都想要她。猛一下吻住,亲着咬着,看见她身上一点点留下他的烙印,呼吸交缠着,她微微发着喘,柔软带嗔的埋怨:“你洗一洗再说,臭。”
臭吗?应该是臭的吧,出去十几天不曾洗澡洗头。她竟然嫌弃他,真是有趣。元贞大笑着:“熏到你了?行了,我洗。”
热水送进来,哗啦哗啦倒进桶里,元贞纠缠着,拖着明雪霁一起进了浴桶,她腕上的手镯没摘,明晃晃的看着不舒服,邵七送的,她干嘛要戴别人送的镯子!“取了,以后再戴。”
明雪霁裹着浴巾站起来:“我先放回去。”
元贞伸手来拉,没有拉住,她滑溜得很,鱼一样,从他手掌中逃脱了,跑去了卧房,元贞跳下来追,水淋淋的,沾得地毡上都是水,她娇嗔着:“快回去,冻着了,屋里弄湿了冷。”
他不怕冻着,可他怕她冷,元贞果然又钻回浴桶,不多会儿明雪霁回来了,拿着水杯,柔声唤他:“喝点水吧,拢着火盆,屋里干得很。”
懒得喝,有什么好喝的,只想早点洗完,早点做正事。元贞胡乱搓了几把,忽一下跳出来:“洗好了,睡觉!”
他扑上去,光溜溜地抱住她,她低呼着躲闪:“别把水弄洒了。”
一杯水而已,有什么稀罕的。元贞伸手来拿杯子,想要丢开,她怎么都不肯,他抢得急了,她忽地仰头一口喝下,向他吻了过来。
元贞瞪大眼睛,惊讶着,随即又闭上。她从来不肯这样。她害羞得很,从不敢这么主动,就连他主动,她也都是躲避害怕,从不肯跟他弄这些花样。但她今天很热情,也许是太久不见了,都说小别胜新婚,她肯定也想他得紧。
元贞紧紧吻着,唇舌交缠,她口中温暖的水一口一口渡过来,他便一口一口咽下去。水而已,又不是酒,况且喝酒他也不容易醉的,可这会子,被她异乎寻常的热情弄得醉了,腾云驾雾一般,只凭着本能抱紧,亲吻,欢爱。
世界在摇晃,在恍惚,她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元贞觉得困,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还是紧紧搂着她:“簌簌……”
明雪霁也在昏沉中,加了药的水经过她的唇舌,渡进他口中,总也是沾染了点吧,哥哥说喝水就好,水,就是解药吧。耳边听见元贞越来越轻的呢喃,从前他都是不知疲倦的,一整夜都不肯停,此时的他动作越来越轻,那药,开始起效了。
“松寒。”轻声唤着,推着,他沉沉地闭了眼,劲健的身体滑在边上,睡着了。
明雪霁挣扎着起身,壶里水已经冷了,对着壶嘴胡乱灌了几口,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过来。
她得走了。
穿衣挽发,小心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他睡得那样沉,微微打着鼾,孩子一样干净的睡颜,真是舍不得啊,可她必须走。明雪霁低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松寒,我走了。”
割断最后一丝不舍,闪身出门。
廊下的灯火不知道什么灭了,安静得很,只有一片片雪往下落,簌簌的声响,邵宏昇从阴影里闪出:“走。”
走了。明雪霁回头,望向卧房。松寒,我走了。
等你愿意听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回来。
第110章
风停了, 雪还在下,身后是漆黑的夜,眼前是无穷无尽,白茫茫的大地, 明雪霁努力奔跑着。
看不见方向, 也不需要方向,舅舅在身后带着, 哥哥在前面领着, 马蹄翻飞,掀起白色的雪沫, 空气冷冽而新鲜,灰白的天地间矗立着冬日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绵延伸向更远的远方。
“咱们还是去义县,那里离海最近,”邵宏昇说着话,没有刻意伪装,是和邵七一眼, 微带点卷翘的南边口音, 听在耳朵里无端就让人觉得安心,“船在那里等着。”
明雪霁回忆着地图上的义县,在沙昌东南两百多里地,她问过青霜, 快马加鞭不停歇地赶路, 一天下来能走三四百里, 她也许不如青霜那么强健,但她也能忍耐的, 近来一直都有打拳骑马,好好吃饭吃药,她身体好得很,有一天里不停歇,至少也能跑两百里吧。“舅舅,我身体比从前好多了,路上不用歇,咱们快点走吧。”
“好。”邵宏昇心疼着,这个从小没了娘的外甥女真是懂事得让人难过,很想让她歇歇的,白天里各种惊吓劳累,夜里又不能睡,但对手是元贞,那么个厉害人物,便是此时知道他中了药睡着,也觉得他好像随时都能追过来,让人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每隔三十里换一次马,你困的话只管睡,我和老七轮着带你。”
“我不困。”明雪霁望着前面,好大的雪啊,一天一夜了还在下着,北境的天地这么大呀,来的路上一直关在车里,什么都没看见, “我能熬住。”
奔驰,向前,一片又一片,旋转着落下的雪花,沾在脸上一下子化了,细细一点水,很快又结成霜花。明雪霁贪婪地呼吸着,多么干净自在,许久不曾嗅过的空气。天还是灰蒙蒙的,因为到处都是雪,也不见得很黑,他们到了第一个补给点,换了马喝了热水,现在,他们又开始跑了。
向前,向前。向着大海,向着,家乡。
***
元贞在混沌漫长的梦里。下着雪,白茫茫、空荡荡的天地,他在跑,在找,有很重要的人,绝不能失去的人,到处都是是雪,迷乱了视线,前所未有的恐慌感觉。雪,那个人,那个重要的人,跟雪有关。是谁。一片又一片,无穷无尽的雪花,落了满身,簌簌的轻响。
簌簌。簌簌!
元贞猛然醒来,叫出了声,急急向身边摸着捞着,扑了个空,头脑一下子清醒,睁开眼时,看见空荡荡的衾枕,只有他一个,明雪霁不在。
她去了哪里?
元贞跳下床,蜡烛没熄,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残酒,她去了哪里?
“簌簌!”找着唤着,猛一下拉开房门。
寒冷的空气驱散残余的混沌,元贞看见雪下得很大,和梦中一样,廊下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的,漆黑的长廊映着发白的雪地,无端不祥的感觉。
她去了哪里?元贞觉得恐慌,也和梦中一样:“来人,来人!”
房前屋后,值夜的侍卫纷纷涌过来,元贞嘶哑着嗓子:“人呢,夫人呢?”
侍卫们面面相觑,黄骏大着胆子:“夫人不在房里吗?”
“不在。”元贞一颗心凉透了,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也不是头一次这么对他了,“邵七呢?去找!”
惶急的脚步声,负责盯着邵七的侍卫飞也似地跑来:“主上,邵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很好。昨夜就不该放他进来。该死的邵七,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再一次带走了她。元贞咬着牙,空气冰冷刺骨,他的声音更冷:“搜索全院,立刻!”
侍卫们纷纷离开,元贞大步流星回到卧房,她给他做的衣服还放在边上,维持着昨夜他脱下时的模样,她走得那样急,连衣服,都没有帮他叠好。
拿过水杯,嗅到极淡的怪异气味,残存的记忆凌乱着涌上来。他是在跟她亲近时睡着的,怎么可能,床笫之间便是整整一夜他也不可能睡着,更何况沙场上搏命的人,旁边飞过一只蚊子都会惊动,又怎么可能连她离开都没发现。
昨夜的水,有问题。砰!元贞重重一摔,被子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怪不得昨夜她那样热情,怪不得她那样容易害羞的人,竟肯用嘴喂他喝水,都是算计,她只是为了离开他。
摘下墙上剑,一个箭步跨出门去:“牵马来!”
乌骓似一道黑色的箭,刺破茫茫白雪,向外疾驰而去。此时是四更天,昨夜临睡时不到三更,一个多更次而已,她娇娇弱弱的,能跑多远。何况她又能去哪里,无非是海州,最近的入海口在义县,上次她就逃到了那里。
哨骑从前面返回:“主上,往东南去的方向有马蹄的痕迹!”
东南,正是去义县的方向,元贞加上一鞭,乌骓飞奔着往东南去,心里突然一动。上次她之所以去义县,是因为天不很冷,水路还通着,如今天寒地冻,海边早已冻上无法行船,她去那里做什么?更何况这么大的风雪,一个多更次足够掩盖所有痕迹,为什么还能留下马蹄印?说不定是邵七的疑兵之计。
猛地勒马,叱道:“再往南找,看看有没有痕迹!”
除了义县,再就是走官道往南,从江左一带入海,那边冬天并不上冻,河道海道都能行船,她走的是哪条路?
驻马远眺,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不断头地往下落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去处,老天都在帮她,大雪之下,所有的痕迹都会被掩盖,想要找到她的行踪难上加难,可雪这样大,天寒地冻,她路上会吃多少苦头,她身体那样弱,怎么吃得消。
“簌簌。”无声地唤着,恨怒着,不舍着。为什么抛下他?她明明那样爱他,昨天被叛军围攻时她命都不要地冲过来通知他,她是爱他的,既然爱他,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他?
肯定是邵七怂恿的,该死的邵七!满腔恨怒翻涌着,元贞一声长啸,前面哨骑飞奔而来:“往南也有马蹄印!”
南,还是东南?元贞死死拽着缰绳,往哪里去?
一片又一片,飘落的雪花,霎时两肩都已雪白,元贞猛地抖落:“往南!”
她上次逃去过义县,重走旧路的可能性比较小,更何况海水冰冻,要怎么走?往南道路众多,更利于隐藏行踪,邵七也许就是做的这个打算。
快点,再快点,追上她,带回她!
***
明雪霁还在跑,手脚都已经冻得麻木了,这样马不停蹄跑了三个多时辰,天已经大亮了,雪始终没停,冷得很,但心里是热的,庆幸这雪来得及时,掩藏了痕迹,至少元贞想找她,也没那么容易。
“冷不冷?”邵七在问。现在换了他带她,邵宏昇单人独骑往前去了,要安排沿途的接应。
“不冷。”明雪霁说道。头脸上包得严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是沉闷,饶是如此,口鼻附近还是结了冰,要说不冷是假的,但心里滚烫,再冷再冻,也都不怕。“哥,你累不累,要不要歇歇?”
“不累。”邵七催着马,“你累了就睡会儿。”
睡不着,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睡得着。天已经亮了,元贞醒了吧,发现她走了吧,这时候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发怒。心里酸涩着,舍不得他,可又不能不走,再这么关下去,她就要死了。“我不累。哥,” 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那个药对身体没有害处吧?”
“没坏处,”邵七摸摸她的头,包得厚厚的,像柔软的小动物,“你放心。”
明雪霁心里惭愧,她不该怀疑哥哥的,他们奔波辛苦,担着这么大的风险,都是为了她。“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自家人,不用这么讲究。”邵七眺望着远处,“再坚持一会儿,快了。”
***
元贞猛地勒住了马。
越往南去,心里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明明沿途一直都能找到痕迹,但直觉却告诉他,不对。
判断重要,但直觉,更是让他屡次化险为夷的关键。
元贞拨转马头:“去义县!”
***
明雪霁终于看见了海。
白茫茫的冰雪,没有风浪,没有书上说的无边无际的蓝色,眼前的海和天地连在一起,漫卷着风雪,原来海,也会结冰吗?那么她要如何回家?
“下来吧。”邵七先下了马,又抱她下来。
身体已经冻得僵硬,路也有点不会走了,膝盖上围着厚厚的皮毛,却还是冻得生疼,明雪霁怔怔地望着积满了冰雪的海面:“要怎么走?”
“沿岸虽然结了冰,往中间再走走就还是水,”邵七道,“船在里头等着。”
远处有啸声,明雪霁看见无数个人影穿过风雪从冰面上疾疾过来,最前面是邵宏昇,他们坐着一种像板凳又不是板凳的东西,手里拿两根杆子在冰面上一撑,划船一样,飞也似地向她滑过来。
这是什么?明雪霁瞪大了眼睛,邵七带着笑:“雪橇,冰面上行走用的,走吧。”
现在换邵宏昇带着她,冰面上堆着厚厚的雪,雪橇划过去式嗤嗤的响声,真冷,天地真大,真自在啊!像鸟在天上,鱼在水里,无休止地向前,向前。
明雪霁有点失去了时间,跟陆地上不停变换的山川树木不同,海上只是无边无际的,平平延伸出去的冰面,明雪霁想起邵七从前说过,在海上经常半个多月看见的都是一样的天和海,现在,她有点了解那种感觉了。
“雪姐姐!”前面有人在喊,杨桃的声音,明雪霁眺望着,看见极远处巨大模糊的黑影,是船吗?
“咱们的船。”邵宏昇沉声道,“前面冰层很薄了,等破冰船破开周围冰面,船就能走。”
雪橇停在附近,明雪霁被邵宏昇拉着,拣着冰层上结实的地方走着。近了,更近了,看见了船,那么高那么大,比明家的二层小楼还高很多,白漆蓝边,船头雕着龙头,金碧辉煌的鳞甲,活灵活现的眼睛,一切都让人新奇,眼花缭乱,大船,结了冰的海面,滑起来飞一样快的雪橇,还有围绕在大船旁边的几条小船,船头尖尖,锋利的棱角,杨桃带着人在小船上,欢笑着向她招手,他们手里都拿着工具,咔咔的响声中破开冰面,于是明雪霁看见了冰面底下幽蓝的海水,一点点漾开,水面越来越大,冰面开始发白,透出底下海水的颜色。
“上船!”邵宏昇高声道。
没有码头,便从船舷上搭下几架长梯,手冻得木了,有点抓不住,明雪霁努力抓紧,现在她上到了船上,好大的船!
“雪姐姐快看,”杨桃在前面喊,她带的小船越走越远,冰面上破开一道深蓝,水面荡漾着,“前面没多远就是海水啦!”
因为站得很高,所以明雪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也有冰,一块块浮在水面上,挤挤抗抗,更远处没有冰了,全都是水,无边无际,幽蓝的颜色,海的颜色。这就是大海了。她想了那么久,终于看见了。
眼睛热着,心里澎湃着,海,母亲的家,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
脚下突然一晃,明雪霁急急抓住船舷站稳,才发现船开始动了,龙头破开碎冰,向着远处行去,风开始鼓荡,卷着雪飘来,那么高的船,那么大的海,无边无际,驶向她的家。
“簌簌!”来路上,突然传来凄厉的唤声。
明雪霁心里一紧,元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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