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元贞疾疾向前冲着。
头发上结了冰, 两肩上也是,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开阔地域,跃马踏上,脚底下突然一滑, 险些摔倒, 元贞用力勒住马。
不是土地,是冰。他到了海上。
她在哪里?
极目远眺, 到处是无边无际的风雪, 看不见人,听不见声音, 冰面上残留着不曾被完全覆盖的马蹄印,更有许多长长的,拖行的印痕,他认得是雪橇,这里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天寒地冻,水路不通,除了她, 还有谁会来这里。
她为了逃开他, 竟然不怕辛苦跑到了这里。元贞跳下马,飞奔着,放声大喊:“簌簌,簌簌!”
海上这么厚的冰, 她就算逃过来, 还能去哪里?他会找到她的, 她休想抛下他!
“簌簌!”喊着追着,沿着雪橇拖出的痕迹, 风帽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雪打在脸上,卷进眼睛里,融化成浅浅的水,元贞一刻不停。他会找回她的,可为什么心里这样紧张惶恐,像上次追她时,像十几年前,他从宫里逃回燕北,看见母亲时。
攥紧了拳,像十几年前,那个惶恐无助的孩子。天知道他那时候曾经对自己发过誓,再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要把所有在乎的一切都牢牢攥在手里,一刻也不放开。
“簌簌!”元贞飞跑着,雪落在身上,又被奔跑带起的疾风吹开,遥遥的,看见山岳般巨大的阴影,矗立在茫茫天地之间,唯一存在的形状,邵家的船,“簌簌!”
明雪霁看见了元贞,风雪之中唯一清晰的影子,眨眼之间来到了近前,让她觉得陌生,觉得惊讶,从前总觉得他那样高大,山岳一般,每次都需要仰望,如今她站在山岳一般高的船上,她如今,竟可以低头来看他。
小小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异样孤单,让人不由自主生出怜惜,心里酸涩起来。
“簌簌,”元贞也看见了她,其实看不清脸,太远了,她又站得那么高,在巨大海船的映衬下,只是小小一个点,需要他仰着头,才能勉强从风雪中分辨出她的轮廓,“快回来!”
不,她不要回去,不要再被他关着。明雪霁望着元贞,他越来越近了,看得清绷紧的脸和手中的剑,明雪霁死死抓着船舷,像抓着唯一安稳的保证,船在走,极缓慢的速度,他会追上来吗?像上次那样抓到她,带回去关起来吗?“舅舅,”急急地唤着,“他来了。”
“不怕,”邵宏昇稳稳站在她身边,眺望着不断破碎的冰面,估算着时间和距离,“他赶不上。”
元贞看见了她身边的人,记忆迅速比对,找到了圆山山道上那个微微佝偻着脊梁的背影,还有城寨中的赵江,原来是他,邵宏昇。是他大意了,在彀中这么久而不自知。咬牙高喊:“簌簌,跟我回家!”
近了,很近了,能看见雪白的船身,海一样蓝的船舷,船尾五彩辉煌,雕成龙尾的形状,她站在上面,像驭龙而去的天女,离她越来越远了:“簌簌!”
元贞提气一跃,身体在半空中,看见她脸上惊慌的神色,她在怕他,她竟然怕他?这一跃拉近了一大截距离,落下时脚底下咔嚓一声脆响,冰面碎了,元贞一脚踩在水里,听见明雪霁焦急的呼喊:“松寒小心!”
趔趄着险些跌倒,急急稳住身体,踏上旁边不曾裂开的冰,半条腿都已经湿透了,冰面沿着他踩碎的地方迅速开裂,元贞顿了顿,看见明雪霁趴在船舷探着身子看他,她是担心他的,既然担心他,为什么要抛下他?
热血沸腾着,提气又是一跃:“簌簌,跟我回家!”
“松寒,”她高声叫他,“别过来,危险!”
咔嚓咔嚓,冰面一块接着一块,迅速裂开,幽蓝的海水泛上来,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元贞在空中急急转身,勉强落在远处还不曾裂开的冰上,看见海船越来越远,无数长长的船桨摇着划着,载着她离开。绝望着恨怒着,高喊一声:“簌簌!”
“松寒,”风里传来她的回应,她在船尾向他挥手,“我先回家去,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
为什么?天知道他每次有多少话要跟她说,他什么又何曾不肯听她说话!
提气再要跃起,咔嚓,脚下的冰面也裂开了,黄骏合身扑倒,用力抓住他:“主上快回来,危险!”
身上湿透了,风一吹,迅速凝出一层冰花,海船上鼓起风帆,尖刀一般,劈开海面,她走了,越来越远,像沉入白昼的星子,渐渐看不见了。
不。他绝不答应!元贞咬牙再往前冲,咔嚓咔嚓,最后一块冰面也碎开了,整个人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船,立刻调船,追!”
“主上,”廖延在喊,帮着黄骏拼命往外拽他,“冰天雪地,上哪儿去调船?就算有船,等破冰下水,夫人也早就走远了!”
是的,就算有船,下了水也未必追得上邵宏昇,在海上谁能比得过邵家人!元贞沉默上来,廖延还在说:“夫人即便走,也只是回浮洲岛,早晚都能找到,但京里的事情耽误不得,须得立刻进京,揭露陛下的所作所为,使陛下从此再不能掣肘您,主上,迟则生变啊!”
是该回京,王之已经招认,祁钰是想杀了他,再推到戎狄头上,让冯大年冒领战功,好个结义大哥!今天就该回京处置的,可现在怎么有心思。
“宫里有消息说陛下近来性情大变,十分暴躁易怒,皇后殿下怀着身孕都还受了几次斥责,”廖延还在劝,“主上,您得尽快回去主持大局,千万不能让殿下出事!”
“他们夫妻,关我屁事。”元贞冷冷道。
“主上,”廖延急了,“万一出事,一辈子追悔莫及!”
元贞看他一眼,蓦地想起上次钟吟秋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很想,有自己的孩子。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知道了什么?
引领眺望,船已经很远了,风雪中模糊的白点。她,走了。
转身:“回京!”
先回京城,尽快处理完朝中事务,赶去浮洲岛,找回她!
两天后。
啪!祁钰摔了茶杯:“太烫了,怎么伺候的茶水?”
奉茶宫女跪倒在地,吓得说不出话,又被太监拖走处罚,地上揩抹干净了,祁钰来回走动着,自己也能感觉近来心浮气躁,极易发怒,他自负涵养极好,这是怎么了,总是压不住火气?也许是最近睡得不好一直头疼的缘故吧,北境迟迟没有消息,着实让人忧心。
传来内卫:“元持还没有消息吗?”
“还不曾,已经派了探马去催促。”内卫也怕他,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整整三天了,怎么这么慢!按照计划元持和王之应该在元贞返程时杀了他,再伪装成戎狄下手的模样,之后冯大年率领手下收编元贞的人,领下元贞的战功。反正戎狄经此一败,两三年里都不可能动兵,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训练将帅,培养下一任继任者。而且明雪霁也该落网了,他吩咐过王之去办,拿到明雪霁,再用她引来邵七,到时候这两个人扣在手里,邵家的财富唾手可得,可为什么,北境那边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陛下,陛下,”心腹太监慌里慌张走来,“元将军回来了!”
祁钰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元贞,大吃一惊。他没死?
咚咚咚!外面突然传来震天的敲声,是紫宸殿前的金鼓,非有重大国事不能敲响,谁这么大胆子敢胡乱敲?
“是元将军,他押着冯大年、元持、王之,还有计延宗都在紫宸殿,还召集了文武百官!”太监抖着声音禀奏,“他说要见陛下!”
啪!祁钰又摔了一只茶杯,一霎时想明白了原委,这群废物!
紫宸殿前,金鼓敲得越来越急,官员们密密麻麻站满廊下,议论着,猜测着,不敢置信着,不远处船里静鞭声声,祁钰来了,砰!元贞扔掉鼓槌,拍了拍手。
仪仗霎时间来到近前,祁钰坐在肩舆上,居高临下俯视,冰冷的脸:“元贞,是你。”
不叫松寒了,怎么,这是不装了吗。元贞轻嗤一声:“皇帝。”
还是这样桀骜。祁钰一阵气血翻涌,努力压下去:“聚众喧哗,御前失仪,你该当何罪?”
“臣在前方为大雍拼命,你却命元持、王之和冯大年半道上截杀我,陛下又该当何罪?”元贞中气十足,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周遭议论的声响一下子达到了顶点,无数双眼睛盯着祁钰,祁钰极力克制着杀戮的暴戾:“朕不曾有过此事,必是误会。”
“误会?”元贞轻蔑地笑,怀里取出圣旨,打开了,举起来给众人看,“这一封是陛下给冯大年,命他暗中监视我,必要时擒拿我的密旨,这一封是我斩杀狼王后,陛下命令元持、王之半路上截杀我,再推到戎狄头上的密旨。”
白纸黑字,衬着龙纹黄绢底子,押着朱红的御宝,官员们一声接着一声,不满指责的声音越来越响,冯大年和王之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跪在地上,元持昏迷着,半边脸青紫肿胀,流着腥臭的血,废物,都是废物,这么多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元贞!
祁钰慢慢看过,目光落在计延宗身上,带着伤,半死不活缩在墙角,他怎么会跟元贞在一处?一霎时想通了前因后果,他是去报信的,给明氏。这个自作多情的蠢货。慢慢说道:“朕不慎受奸佞蒙蔽,以至于误会了你,眼下朕已知道你的忠心,必严惩奸佞,还你一个公道。”
“冯大年嫉贤妒能,谋害忠良,褫夺威远大将军一职,押入天牢!”
“王之离间君臣,罪不容诛,斩立决!”
“元持不孝不悌,谋害亲兄,褫夺燕国公世子位,押入天牢!”
“计延宗褫夺翰林修撰,流放岭南,永不叙用!”
祁钰说完了,看向元贞:“松寒,朕已经重重处置了他们,朕立刻下诏恢复你镇北王之位,还你一个公道。”
“这就完了?”元贞冷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旨是陛下亲笔写的,玉玺是陛下亲自盖的,陛下的罪责要怎么处理?”
“罪己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陛下须得颁罪己诏,向镇北王,向天下百姓谢罪!”
“对,罪己诏!”
“罪己诏!”
喊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廊庑下震荡着回声,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一起在喊似的,祁钰满脑子嗡嗡直响,手脚开始发抖,心口闷得透不过气,他有什么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凭什么元贞可以在天子面前耀武扬威! “肃静,肃静!”
声嘶力竭喊着,可没人听他的,罪己诏,罪己诏,罪己诏,铺天盖地只有这三个字,像无数钢钉,一颗颗扎进头壳里,祁钰喘不上气,看见元贞漆黑的眸子,勾起的薄唇,他在笑他,他怎么敢!
“元贞,你!”话没说话,眼前突然一黑,一头从肩舆上扎了下来。
“陛下,陛下!”官员们太监们蜂拥着上前,太医院院正在最前面,掐了人中摸了脉息,惶急地叫一声:“不好了,陛下中风了!”
祁钰躺在地上,大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了,迟钝的目光看见元贞慢慢走近,低头看他,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牢牢笼罩住他。
第112章
祁钰醒来时闻到浓重的药味, 他躺在寝殿的床上,不能动,声音也发不出来,听见屏风外语声沉静, 钟吟秋在吩咐朝中重臣:“陛下已下令恢复元贞镇北王之位, 你们即刻去办。”
元贞,又是元贞!
“陛下龙体欠安, 需得静养, 在其期间由镇北王辅政。”
不,不要元贞!祁钰想喊, 口中发出的只是含糊的声响,外面钟吟秋似乎是听见了,语声稍稍一顿,跟着又继续说了下去:“陛下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安静养病,今后若没有本宫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觐见,更不得拿朝堂上的事情来烦扰陛下,若是因此耽搁了陛下的龙体, 本宫绝不会放过!都听明白了吗?”
不, 他能行的,他脑子是清楚的,他的朝廷他的天下,他当然要自己管!祁钰拼命叫着, 呜呜啊啊的声响, 听见外头官员们高声答应, 钟吟秋淡淡的语声:“都退下吧。”
外间安静下来,帘幕一动, 钟吟秋走进来,挨着床沿坐下,垂着乌沉沉一双眼睛,默默看他。
不要元贞,他只是小小病痛马上就能好,皇权绝不能旁落在他人手里!祁钰呜呜啊啊地喊着,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几根手指能动,拼命动着,示意着。
“陛下想说什么?”钟吟秋低头,“是说,不要二哥辅政吗?”
对,不要元贞!祁钰拼命眨眼,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只能将脑袋微微动上一动,寂静中忽地听见钟吟秋轻轻一声笑。
笑容那样美,像牡丹突然绽放在灰暗里,祁钰怔住了,呆呆望着她,她轻着声音:“可惜呀,晚了。”
她给他掖好了被角:“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二哥也答应了,陛下只管安心养病,朝堂上的事情,从今往后,再不劳你费心了。”
从今往后?什么意思?他的病马上就你那个好,他才是皇帝,元贞休想!祁钰呜呜叫着,努力摇头,不行,不行!
钟吟秋描成远山的黛眉微微一抬:“陛下是说不行?”
她听懂了?青梅竹马,夫妻数载,果然她才是最懂他的人,祁钰又拼命点头,看见钟吟秋又笑了一下:“可惜呀,陛下说了不算。”
祁钰彻底愣住了。
“陛下近来是不是觉得气短胸闷,睡不着,头疼,脾气燥得很,总想发火?”钟吟秋慢慢说着。
对,每一条都对,太医也看过几次,开了药,吃下去全没用处,但她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陛下是中毒了。”钟吟秋笑了下。
脑中嗡一声响,祁钰对上她笑笑的眼:“我做的。”
头脑中一片空白,祁钰看见钟吟秋还在笑:“陛下谨慎得很,饮食用水都让太监先尝,我当然不能直接下手,不过陛下,千防万防,最难防的就是枕边人,每次陛下来我宫里,我都会在陛下睡着后将药涂在陛下鼻子底下,让陛下用一夜时间慢慢地吸进去。”
而他最近,几乎每夜都在她这里睡。祁钰暴怒着,想痛骂,想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然而拼尽全身力气,也只有那几根干瘪的手指,可笑地动了几下。为什么,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陛下是问为什么?”钟吟秋轻嗤一声,“我也想问问为什么。”
笑容消失了,她轻轻捂住肚子,月份还小,依旧是平坦的小腹,丝毫不曾显怀:“为什么不让我有孩子?为什么每次来我宫里,都事先服用避子汤?为什么其他人都能生,唯独我不能?”
脑子里又是嗡一声响。她全都知道了,她竟然一个字没提,忍到现在!
“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钟吟秋抬眼,苍白的脸上淡淡的笑容,“陛下就这么长长久久地病下去吧,这样对谁都好。”
不,不!祁钰呜呜啊啊地叫着,不是不让她有孩子,只是现在不行,她跟元贞走得太近了,她还有钟家的兵符,如果她有了孩子,如果是个皇子,元贞肯定会联合她拥立那孩子,到时候他就会被架空,那是他绝不允许的。他早就想好了,等天下太平,等拿下元贞,他肯定会给她一个孩子的,他那样爱她,连避子汤都不舍得让她喝,都是他自己喝的!
“秋儿,三妹,听我说,我有苦衷!”满心的话到了嘴边,都变成呜呜的声响,像个废物,祁钰绝望地看着钟吟秋。
她低着头看着他,神色平静:“你是说你有苦衷?”。
祁钰惊喜着,拼命眨眼,她听懂了,果然是她!他们青梅竹马,多年夫妻,就连如今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听懂他想说什么,她肯定爱极了他!虽然她害惨了他,但眼下只能忍辱负重,先哄着她把毒解了再说。“三妹,我心里只有你,救救我,我以后只要你一个,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我只要你一个!”
“是么?”钟吟秋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药放在床头,她没有喂他,反而拿起来泼在了地上,她摇了摇头,“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你。”
四周一片死寂,钟吟秋走了,祁钰一动不动躺着,蓦地想起当年一起从冷宫翻墙出去玩耍时,元贞身手好,头一个翻出去,骑在墙头等着,她翻到一半失手掉下来,他急急去接没接到,索性趴在地上给她垫着,她摔下来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很疼,她哭着道歉,他低声安慰:“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大约是从那时候起,就跟他更亲近一点,原本的三人同行,渐渐变成两个人和一个人。
而他又是什么时候选定了她呢?是初见时就觉得她好看得很,还是渐渐懂得了计算,知道她身后是钟家在军中的影响,知道她世家孤女更好拿捏?还记得当初立后之时,觉得她温柔如水的表象下,更有杀伐决断的果毅,可堪为一国之母,可如今,也是这杀伐决断的果毅,让她对他下毒,让她绝不可能放过他。
完了,全完了。
***
计延宗披枷带锁,被差役拖着,一步一挨往城外走。
又是流放,又是岭南,他改头换面,认他人为父母,终于逃过了三年前的流放,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去那里一遭!喉咙里发着痒,咳出一口黑血,他重伤如此,岭南路途迢迢,毒蛇瘴气,这条命说不定半路上就没了,这可笑的,命运。
“你简直疯了!”因为张氏不肯同去受罪,眼下便只有蒋氏挎着包袱追着他,极力想给他敷药,流着泪骂他,“你爹的冤屈还不曾昭雪,你竟然为了那个放荡的女人,连性命前程都不要了!”
“什么昭雪?计清一点儿也不曾冤屈,罪有应得!”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突然在身边停下,明素心从车上跳下来,鄙夷的神色,“计延宗,你犯下如此重罪,我要跟你和离。”
“你血口喷人!”蒋氏怒极,“先夫一生清廉,他是冤屈的!”
“计清为了博名声谋更好的升迁,买的都是发霉变质的粮食,致使许多灾民因此丧命,”明素心横她一眼,看向计延宗,“计延宗,你也看过案卷的,你敢说不是?”
蒋氏瞠目结舌,又见计延宗低着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难道竟是真的?!那么这么多年她苦苦坚持,耗尽一切为计清鸣冤,又算什么?一口气上不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再动不得。
“伯娘,母亲!”计延宗挣扎着想去搀扶,又被差役拽住,眼看蒋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恨到了极点,骂道,“明素心,你这个毒妇!”
“我怎么了,我难道有一个字说的不是实话?”明素心也恨到了极点,这些天在计家受的折磨历历在目,他每天磋磨她,两个死老太婆吃她的用她的,拿她当丫头使唤,还天天骂她生不出孩子!“和离!你们全家没一个好东西,我要跟你和离!”
计延宗终于挣脱差役,手脚并用地爬到蒋氏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扶她起来,蒋氏还在昏迷中,出气多进气少,一张脸青白着没有一丝血色,他瞒了这么久,就是知道不能告诉母亲事实,竟然被明素心捅了出来!“毒妇,你是想要我家破人亡啊!”
明素心冷笑着,心里痛快极了,掏出两张纸摔在计延宗脸上:“我要跟你和离,现在!”
计延宗低眼,看见纸面上和离书几个字,都写好了,只等他签字画押,再看马车窗户开着,帘子后面隐隐露出周慕深半边脸,很好,明素心如此有恃无恐,就是仗着他吧,他们早就勾搭上了。
冷笑一声:“和离?你婚内犯奸,忤逆尊长,哪有和离?只有休妻!”
明素心愣了下,还没来得及辩驳,计延宗已经转向周慕深:“我当年落魄,明素心立刻悔婚,周兄是那时候跟她相识的吧?她与你来往密切时,见我高中状元,立刻又谋划着嫁我,嫁了我后,又跟你不清不楚,周兄可敢断言她跟了你后,不会再勾搭别人?”
“你胡说,我没有!”明素心急急反驳,看见车窗掩上一点,周慕深缩回去了,“三哥,你别听他污蔑!”
“明素心忤逆□□,我不会和离,只有休妻。”计延宗慢慢说道,“一个因此被休的妇人,一辈子都上不得台面,周兄要她,就是周兄一辈子的污点,仕途官声从此就不指望了,就连令尊令堂那里,也必定要从此失了欢心。”
周慕深至今还不曾考取功名,所倚仗的,也只有父母,断断不敢失了父母的欢心。
果然看见车窗彻底关紧,车子走了,明素心呼喊着追了几步没有追上,计延宗冷冷扔过来一张纸:“滚。”
休书。不是和离书,他竟然真的休了她!明素心怔怔站着,看见差役推着计延宗,计延宗搀着蒋氏,一步步往城门前走去。
都走了,那她怎么办?明孟元如今穷得狠了,连自己都顾不住,明仲仪还小,还指望着她养活,她的钱全都填在计家的无底洞了,原本指望着周慕深,可他现在也不管她了,以后,她怎么办?
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明素心绝望着回头,大道上一骑绝尘,元贞飞快地往城门前来。
计延宗也看见了,差役推着他往道边躲闪,受伤太重走不快,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看见乌骓扬着油亮的四蹄,擦着他脸颊过去了。
元贞是在追她,兵荒马乱那天他听见那些人议论说她走了,回邵家去了,不要元贞了。做得好啊簌簌,簌簌。计延宗念着笑着,咳一口血,被差役拽起来,跌跌撞撞出城去了。
风刮着脸颊,元贞急急往前奔着。朝中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祁钰中风偏瘫,一两年内都不可能好转,钟吟秋胎像稳固,他冷眼旁观,觉得钟吟秋对祁钰这事丝毫不曾伤心,倒让他一时琢磨不透是因为什么。如今只有钟吟秋一个人听得懂祁钰那些呜呜啊啊的说话,所以朝中政事都是内阁学士们商议了报给钟吟秋,钟吟秋听了祁钰的回复后再批下去,她怀着身孕不免觉得劳累,而他素来自在惯了,说是辅政,其实根本懒得管这些破事,便留下廖延帮她,廖家数百年世家,廖延精通政事,做一个王府长史官本来就是屈才,眼下正好大展身手。
眼下他,要去找她了。从江左入海,船只已经安排好了,浮洲岛的确切位置虽然还不知道,但他迟早会知道的。天底下,还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元贞飞快地跑着,雪后的天冷得很,呼出来的白汽呼吸迅速凝成冰晶,散在空气里。簌簌,我来了,我来找你,我来带你回家!
十天后。
幽蓝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抹绿色,是岛,满月似的,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船正在往跟前去,明雪霁眺望着欢喜着,这里,就是浮洲岛吗?
“对,这里就是浮洲岛,”邵宏昇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微笑着回应,“簌簌,你到家了。”
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明雪霁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舅舅,我们到家了。”
船在慢慢进港,岸边无数人簇拥着欢笑着,最前面的是个头发胡子全都白了的老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老远就向她招手,是外公吗?
明雪霁不停地挥手,笑着盼着,岸越来越近了,进港了,船停了,放下梯子,搭好跳板,明雪霁急急往外走着,忽地一阵恶心,扶着栏杆干呕起来。
第113章
“怎么样, 外公?”明雪霁紧张地问着。
邵筠之细细听着脉息,浮洲岛远离大陆,居民生活之类差不多都是自给自足,就连看病也是, 他年少时学过医术, 如今年岁大了经验丰富,医术越发老道, 抬眼时, 带着淡淡的笑意:“簌簌,你有身孕了。”
明雪霁愣住了, 许久没能反应过来,她竟然,有身孕了?
自从失去了那个孩子之后,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过喜信,早已默认了此生与孩子无缘,可现在,她竟然有孩子了?震惊着,语无伦次地问着:“真的?我, 我怎么可能有?”
喉咙哽住了, 想哭,又拼命忍住,看见邵筠之脸上慈爱的笑容,他点着头:“是真的, 你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她的孩子, 她和元贞的孩子,他们竟然有孩子了!
眼泪落下, 明雪霁下意识地去捂肚子,连忙又放开,不敢碰,不敢动,上次她就是一不小心失去了那个孩子,这次她必须加倍小心,她绝对不能再失去这个孩子。
“不碍的,该干嘛还干嘛,如今月份还小,你身体虽然有点亏虚,但底子还是好的,越是束手束脚不敢动,越是对胎儿不利。”邵筠之笑起来,“我给你开个方子慢慢调养着,月娘,你先带簌簌去后面安置。”
“是。”舅母杜月娘在边上守了多时,早已等不及了,连忙扶起明雪霁,“外甥女儿跟我来,房舍铺盖都是现成的,你看看哪里不合适就告诉我,我马上给你换,从今后你和孩子都是我来照顾,你放心,我虽然只生了你七哥一个,但这岛上的孩子一大半都是我帮着调养帮着接生,这事我有经验,管保你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盘,便是不说话时也带着笑,快言快语的十分热情,其实跟母亲的性情不大一样,但她和母亲一样,都有温暖的手,都有那么慈祥的笑,明雪霁紧紧偎依着她:“谢谢舅母。”
“跟我客气什么?”杜月娘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这辈子最不足的就是没能生个女儿,眼下你来了,我看着你就跟看见我亲生闺女一样,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明雪霁跟着她出门,外头挤挤挨挨,挤满了过来看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许多小孩子,像邵七一样微黑的脸膛雪白的牙齿,叽叽喳喳叫她,姑姑,姑姑!
也许是她有了身孕容易亲近小孩,也许是她本来就喜爱小孩吧,明雪霁情不自禁拉住那一双双小手,摸他们的头发脸颊:“好孩子。”
无数双手又来来她,无数张笑脸对着她,招呼不过来了,杜月娘在边上一个个介绍:“这是你七叔。”
“这是你五婶。”
“这是你六姑婆。”
“哎哟,你三叔一家子都来看你啦!”
人真多啊,突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亲人,整个岛上都是她的亲人,从前她孤苦伶仃,如今她身边都是亲人,他们都这么喜爱她,欢迎她。眼睛湿着,喉咙哽着,听见众人七嘴八舌邀她去家里吃去家里住,杨桃清脆的笑语声压倒其他:“不行,雪姐姐是我送回来的,我跟她最熟,就算要吃要住,头一个也得去我家!”
明雪霁一直在笑,忘记了疲累,刚刚那发呕的感觉也消失了。浮洲岛真暖和啊,腊月的天气也是暖洋洋的,海风送来微咸的气味,树木郁郁葱葱,无数她没见过的花朵闹哄哄地开着,红的黄的紫的,到处是草的绿色,花的艳色,海的蓝色,她终于回到家了,母亲的家,她的家。
“好了好了,”杜月娘看着不断往跟前涌的人群,笑着发了话, “我外甥女刚刚查出来有喜,眼下可劳累不得,赶紧让她回去歇着吧!”
“有喜了?”人群里爆发出一阵赞叹欢喜,“天大的喜事啊,咱们岛上又要添小娃娃了!”
杨桃一跳跑走了:“雪姐姐,我去给你拿花胶,我藏了好久,绝好的花胶,这时候吃最能补身子!”
跟着是六姑婆:“我家里有海参,我去拿!”
“我家里有老山参,我去拿!”
满耳朵都是庆贺的声音,不停有人跑回去拿东西,明雪霁微微搭着小腹,回家真好啊,没有算计没有轻视,他们为她欢喜,为她的孩子欢喜,他们都
下意识地地望向海边。元贞现在哪里,在做什么呢?她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如果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吧。
***
新调来的海船下了水,元贞一跃跳上。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看见无边无际幽蓝的海水,连绵漫向天际,脚底下开始摇晃,船开动了,黄骏跟着上来:“王爷,刚刚收到消息,陛下颁了罪己诏。”
什么陛下,祁钰一直半死不活躺在床上,这罪己诏必定是钟吟秋的主意。祁钰乍然病倒,几个皇子年纪都还年幼,各自背后的势力近来也都不安分,已经有人进言要尽快立下储君,他原本还有点担心钟吟秋应付不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是个宽厚到几乎滥好人的性子,没想到钟吟秋竟然全都应付了,该打压的该拉拢的,竟然一丝不差,短短十来□□堂已经初初稳住,眼下连那些重臣们也都习惯了隔着帘子向皇后奏事,祁钰能不能好,什么时候好,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真没想到,她竟有这份决断,从前是他小看她了。
“王爷,”领航的船工过来禀报,“草民们都没上过浮洲岛,只估摸着应该在东南那一带,到了跟前恐怕还得慢慢再找。”
元贞脸色一沉,想说话时突然一个大浪袭来,巨大的船身猛地一晃,又几丛浪头翻卷上砸向船板,元贞稳着下盘站定,看见黄骏紧紧抓着船舷,脸上发着白,他们都是北地人,马上骁勇,如今到了海上,颇有点水土不服,这船摇摇晃晃的,也实在让人很不适应。
放眼望去,天海是一片茫茫的蓝色,偶尔几只鸥鸟飞过,无边幕布上小小一点白,她这时候在海上,还是在岛上?她跟他一样生在北地长在北地,跑这么远出来,肯定很不适应吧?为什么不肯好好待在他身边,为什么非要离开,受这份苦楚!“传信回去,再多加派几条船沿途搜索,一处也不能放过!”
***
“要是觉得想吐,就闻闻这个,”杜月娘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玉瓶,“你外公专门给你配的药,解孕吐最有效。”
明雪霁打开塞子,瓶口太小,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但能闻到一股清爽的气味,让人心头一下子轻松多了,忙道:“我没事了已经,谢谢外公和舅母。”
其实只有昨天下船那一刹那恶心想吐,后面再没有了,就连坐船在海上那十来天里也从不曾想吐,舅舅说初次坐海船的人极少有不吐的,像她这样适应的很是少见,也许她骨子里淌的是母亲的血,天生就适应大海吧。
“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管说,岛上没有的就让你七哥开船去陆上买。”杜月娘话音未落,邵七走了进来:“娘,妹妹。”
“正说你呢你就来了,”杜月娘笑道,“我想着你妹妹刚从京里过来,只怕吃不惯岛上的饭食,你想法子去弄点京里的吃食,别让你妹妹饿着。”
“我吃得惯,很喜欢吃,”明雪霁忙道,“不用去弄。”
并不是客套话,是真的喜爱,也许她真的是骨子流淌着母亲的血吧,天然就喜欢海,喜欢这里的一切,从京中到浮洲岛,明明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地方,她没有一丁点儿不适应。
邵七也笑:“妹妹什么都吃,这几天在船上我都看着,咱们的饭食她吃得挺香。”
“真的?”杜月娘欢喜着,又忍不住抹了抹眼睛,“怕不是随了你娘,天生喜欢吃咱们海边的饭食,可怜你娘,唉。”
明雪霁心里一沉,连忙又笑:“舅母别难过,娘不是也回来了嘛。”
舅舅把母亲的骨灰带回来了,从今往后,母亲再不会离开家了。
“妹妹,”邵七思忖着,“明睿和赵氏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岛上,你若是想去的话,这一两天我带你过去。”
“你这孩子,你妹妹怀着身子不方便,让她去干什么?”杜月娘不满,“又不是什么好事。”
明雪霁知道,她之所以拦着,一半是怕她劳累,另一半却是替母亲不平。舅舅说过的,舅母嫁到邵家时母亲还不到十岁,外婆去世早,是舅母一半当嫂子一半当娘把母亲带大的,如今母亲不在了,舅母肯定恨透了明睿两个。想了想道:“我没事的,要是明天方便的话,明天哥哥带我去看看。”
不是担心明睿,而是想确认一下,那两个人是否罪有应得。
第二天一早,邵七果然驾船带明雪霁去看明睿,原来这一带零零散散有七八个岛屿,浮洲岛是其中最大也是最适宜居住的一个,剩余的要么太小要么没有淡水,并不能住人,但用作囚禁,最好不过。
杨桃也跟着来了,一路上眼巴巴地看着邵七,后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七哥,让我掌会儿舵行不行?”
邵七点点头:“你来吧。”
“谢谢七哥!”杨桃一蹦跳起来,“七哥别走,你帮我看着,万一我出了岔子,你帮我一把!”
明雪霁靠坐在船舱口,吹着海风,看着他们。杨桃握着舵,邵七站在她旁边低头看着,前面有暗礁,杨桃发现得晚,方向不免打得急了,船身忽地一晃,明雪霁急急抓着船舱才能坐稳,看见邵七靠着边沿,向杨桃讲解如何根据波浪形状和回声判断暗礁的位置,杨桃仰着脸看他,毛茸茸的睫毛,蜿蜒流畅的侧脸,明雪霁认得这种眼神,女子们看着心爱的男人时,总是这样热烈,仰望。
杨桃喜欢邵七。倒也并不意外,回来的路上她就隐隐有这种感觉,但杨桃先前也说过,邵七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去年出海时失踪了,眼下,有消息了吗?
“到了。”邵七唤了一声。
明雪霁扶着椅子站起来,看见小小一个半月形的岛,大片石头滩和沙子,中间一个小山包,几棵树,太小了,沿着边沿走完一圈,大约也就一个时辰不到。
“大侄子,”树底下坐着明睿,看见船时飞跑过来,嘶哑着声音大喊,“你可算来了,我都两天没喝水了!”
明雪霁吃了一惊。眼前的明睿又黑又瘦,跟在京里时简直两个人,他后面跟着赵氏,同样的又黑又瘦,衣裙破烂着,赤脚穿一双草鞋:“七公子,我都知道错了,求求你,放我回去吧!”
“岛上没有淡水,所有吃喝都得我们送。”邵七淡淡说道。
所以这两个人才这么狼狈吧,这岛上连房子都没有,昼夜只能睡在野地里。明雪霁默默看着,是很惨,但是,活该。
明睿跑到近前,看见了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好姑娘,好闺女,你跟你哥说句好话,求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放我回去吧!”
“大姑娘,求求你了,放我回去吧!”赵氏也在喊,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从前都是我错待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回去吧!”
明雪霁转身,走回船舱坐下,一个字也没有说。
邵七也没有下船,只让船工们抬了淡水和吃食下去,船很快开走了,明睿和赵氏追了一阵没追上,在吵,在骂,甚至开始撕打:
“你这黑心烂肺的毒妇,都是你害了我!”
“放屁!事情都是你做下的,都是你害了我!”
真是,丑陋。还好从今往后,她不用再看见他们了。
邵七看了一眼:“就这样关着,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明雪霁点点头。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应该能瞑目了吧,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少主,”一条小船箭也似地追上来,“镇北王带着船队,正沿着东南一带搜索!”
来得好快。邵七回头,明雪霁坐在船舱口,低着头没有说话,邵七走近了:“妹妹如今有了身孕,想回去吗?”
明雪霁摇头,下意识地,又捂住了肚子。他来得好快。她如今有了他的孩子,可她并不想跟他回去。她刚回家,她喜欢这个家,想住在这个家里,陪着外公,陪着舅舅舅母,不想回去被他关着。“如果他强行上岛,怎么办?”
“妹妹放心,”邵七笑了下,“浮洲岛也不是谁想来,随便就能来的。”
第二天一早,元贞看见了岛屿的轮廓。
圆如满月一般,郁郁葱葱都是树木,枝叶掩映间有灰色的房屋,岩石垒成,许多屋顶还铺着海草,这岛上住户不少。
“应该是这里吧,”领航的船工也吃不准,“邵海公势大,没他的允准,谁也不能上岛,咱们之前也都没有来过。”
是这里。元贞一言不发看着。他不会弄错,越靠近,心跳越快,她就在这里。“上岛!”
他带了几百个精兵,再加上这些船工,他一向用兵如神,小小一座浮洲岛,何愁攻不破。
打前站的小船飞快地向浮洲岛靠拢,近了,很近了,元贞紧紧望着,忽地看见船身剧烈摇晃,咕嘟嘟往外冒水,船上的人慌张着叫了起来:“不好了,船漏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漏?必是有人动了手脚。元贞飞快地跑去边上,扒着船舷往下看,水流湍急,什么也看不见,船工在叫:“王爷,是水鬼!”
所谓水鬼,是潜在水里的凫水好手,这些人在水里就像在岸上,来去自如。不消说,是邵家的人,他们潜在水里,凿坏了那些船。当年他怎么没想到去学学凫水?
“撤!”元贞沉声下令。
几艘小船很快沉没,船工们跳在水里,又被大船救起,元贞下令大船往近前靠,岸上一阵箭雨,半步也靠不近,看见远处邵七长身玉立:“镇北王,回去吧。”
休想!元贞咬牙,既已追到了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带她一起回去!
从早至晚,到入夜时都没能靠近浮洲岛半步,元贞焦躁起来:“放浮板!”
几块浮板抛进水里,元贞纵身掠下,踩着浮板飞快地向岸边去。只要他能上岸,就能破了箭阵,就能捉住邵七,谁也休想拦住他!
近了,更近了,漆黑中没有人迹,元贞足尖一点,疾疾向岸上掠去,头顶上突然有渔网从天而降,牢牢罩住他。
第114章
软而韧的渔网, 没有形状没有分量,像黑暗中张开的蛛网,而他就是被捕捉的飞蛾。
元贞还没落地便已拔剑,剑光闪烁中破开网罗, 可紧接着又是一张更大的渔网落下, 从头到脚牢牢罩住,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突然涌出许多人影, 无声而有序地从四面将渔网牢牢扯住、收紧, 剑太长,腾挪不开, 元贞一只脚刚刚踩到松软的沙滩,立刻从袖中拔出匕首,要切割时突然一阵恶心,急急弯腰,呕一声吐了起来。
就像突然打开了闸门,翻涌不停发呕的感觉,他不惯坐船,这些天又惦记着明雪霁, 吃不下睡不着, 此时肚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不停地往外吐酸水,越吐越厉害,到后里都是苦的, 也许是胆汁。
渔网越收越紧, 将他牢牢罩住, 周遭有低低的笑声,是那些捉他的人, 元贞愠怒着,苦于一直呕吐没法腾出手来对付,黑暗里又走出一人,带着笑招呼:“镇北王,别来无恙啊。”
邵七。该死的,邵七。他这笑声分明是在奚落他。想抬头还没抬,又一阵恶心泛上来,忙忙地又吐了起来。
“内陆人初次坐船难免呕吐,尤其是刚从船上下来,踩到实地以后,”邵七笑着,不紧不慢的语调,“这也是人之常情。”
该死,什么人之常情,他竟然敢嘲笑他!元贞咬牙,想忍住不吐,可根本忍不住,一口一口吐个不停。上船后他带的那些士兵差不多全都吐过几遍了,他开始也想吐,嫌难看,硬生生忍了下去,在海上走得久了,后面反应不那么强烈,以为没事了,哪想到居然折在了这个紧要关头,还让邵七看见了!
又羞又恼,听见身后叫着喊着,船上看见他被捉,黄骏带头冲下来救他,扑通扑通扑通!接二连三落水的声音,元贞挣扎着回头,水面上无数个沉沉浮浮的脑袋,是黄骏他们,还没摸着岸边就被放倒了,水底下钻出来许多穿着水靠的人,按着他们的头猛灌海水,灌到人翻着白眼没法抵抗了,这才拖出来扔到岸上,湿淋淋的到处都是水。
该死!生平百余战从不曾栽过,唯一一次栽了,还是在邵七手里!
邵七在笑,半真半假:“镇北王放心,他们都没事,只是喝多了水晕过去了,你是贵客,我不会这么对你。”
贵客?狗屁。谁家贵客被渔网绑着,千里迢迢追来,连老婆的面都见不着!呕吐的感觉稍稍平缓,元贞别开脸,不肯去看地上的秽物:“簌簌呢,她怎么样?”
他身体这么强壮都吐成这样,她那么弱,肯定吐得很难受吧?该死的邵七,明明她安安稳稳在家里,却被他拖着跑到这荒岛上!
“她很好,在自己家里,怎么会不好呢?又不会有人天天关着她,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见人。”邵七笑道。
赤裸裸的嘲讽,元贞脸色一沉。谁关着她了?他都是为了她好,外面那么危险,那么多人想害他们,唯有牢牢看好她,才能确保她的安全。然而也不需要跟邵七说,他算什么。紧紧握着匕首,留神着每个机会,忽地听见邵七说道:“得罪了。”
他出手如电,穿过渔网迅速来夺匕首,元贞早等着这一刻,立刻反手来抓他脉门,邵七格开,抓着渔网抖了几下,也没看清怎么回事,网上密密的孔洞一下套进元贞手中,霎时将他两只手死死套住,急切中怎么也挣不开,该死,怎么会有人用这东西做兵刃!
邵七笑着,抽紧渔网将元贞双手双脚牢牢捆住:“镇北王远来是客,今晚就屈尊在岛上安歇吧。”
渔网到处都是孔洞,每个指头都被缠住,纵有浑身武功也施展不出来,邵七拽着绳子在前面领路,元贞沉着脸跟在后面,又见身后人影憧憧,邵七的手下把黄骏几个捆了往另一个方向带,那些人行动敏捷配合默契,比他手底下的精兵也不差多少,都说邵家的私兵厉害,能和地方一争高低,果然。
一朝失手,眼下也只能等待时机,元贞冷冷问道:“簌簌呢?我要见她。”
“这么晚了,镇北王不困,我妹妹还要早点休息。”邵七道,“明天再说。”
该死的邵七,等捉住他,要他好看!元贞不再多说,在黑暗中向岛上眺望着,几处灯火明灭,不知哪一处是她?眼下她在做什么,睡着了,还是在暗中瞧着他?
邵家大宅里,明雪霁吃了安胎药,杜月娘帮着她漱了口,扶着她躺下:“赶紧睡吧,睡好了,孩子才能长得壮实。”
为了方便照顾,杜月娘把邵宏昇赶去外院住着,让明雪霁住进了自己卧房里间,邵筠之是岛上最有经验的大夫,为着照顾外孙女,也从主院搬进了这边的厢房,一天两三遍诊脉,饮食穿用都亲自过问,这夜里睡觉不迟于亥时也是邵筠之定下的,道是她前些年身体亏虚,元气不足,须得早睡早起顺应天时,调养才能更有效果。
白天里元贞闹了一天,明雪霁也都知道,此时满心里想问问结果,又怕杜月娘忧心,只得点头道:“那我睡了,舅母也早点睡。”
杜月娘给她掖好了被角,吹熄蜡烛离开了,明雪霁闭着眼睛躺着,元贞这会子在做什么,还在想着怎么上岛吗?无声叹了口气,其实外公和舅舅这么疼她,如果他低了头好商好量,外公未必拦着不让他来,偏偏他又不肯说又要用强,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元贞跟着邵七兜兜转转,最后走近一处大宅,火把照得明亮,进门后不是地面而是巨大一片水,也许是海水,水中央孤零零一座小石屋,邵七道:“镇北王就住这里吧。”
岸边距离石屋极远,既不可能越过,他又不会凫水,游也游不过。该死,当年为什么没学学凫水?元贞沉默着,看见从人抬过一条独木舟抛在水里,邵七亲自驾舟送他到石屋:“区区渔网,想必也难不倒镇北王,我就不替你解了。”
他转身离开,咔嚓一声反锁了门,元贞快走几步,站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窗前,看着邵七撑着独木舟上了案,岸边到处都是火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是人,邵七对他倒是十分看重,只他一个人罢了,竟然弄了这么多人在边上看着。
身上渔网缠得很紧,没有利器,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开,元贞慢慢走着,熟悉着地形和出入口。屋子很小,但桌椅铺盖都是齐全,案上放着水壶水杯和点心,还有几盘干鲜果子,床后隔着小屏风,放着马桶,这是要让他在这里长住吗?
也得看邵七有没有本事留他。
元贞从渔网的缝隙里腾出几根手指,摸索着顺着纹路解着,织网的绳子有弹性,这边扯开了,那边又绷紧,他从来都没什么耐心,眼下也不得不耐着性子一点点解,该死!
海风从窗口吹过来,带着咸湿的气味,真是难闻,闻到就想吐,她一直都住在京里,怎么能闻得惯这该死的气味?肯定很难受吧。元贞急急解着,快了,他很快就能想出脱身的法子,他很快就能救走她!
明雪霁躺了很久,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元贞,他们有孩子了,当初离开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一点,甚至从来都没敢想自己还能再有孩子,他若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吧?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临走时说过,等他好好听他说话时会回去,他有没有好好想过她的话,有没有改变一点呢?
外面有极轻的脚步声,邵七来了,杜月娘还没睡,低声嗔怪:“你妹妹刚睡下,你轻着点,别吵到她。”
“我来跟娘说一声,元贞抓到了。”邵七低着声音,“关在石屋。”
明雪霁知道那间石屋,四面都是水,除非划船,否则根本没法进出,元贞不会水,所以舅舅早就看好了那处。心里发着紧,他那么骄傲的性子,这会子肯定气恼得厉害吧?听见杜月娘在催邵七:“你赶紧走,有事明天再说,别吵到你妹妹。”
明雪霁连忙叫了一声:“舅母,我还没睡呢。”
想去看看他,想去安慰他,不要生气啊,他们好好说说话,她只是回家而已,她也有权力回家的,不是吗。
披衣下床,杜月娘已经进来了:“快别动,都这么晚了,你赶紧睡。”
帘子后隐隐露出白袍的一角,是邵七:“妹妹放心,镇北王毫发无伤,明天一早我带你去看他。”
“依我说就不该见,这个姑爷可是有点不近人情!”邵七几个顾忌明雪霁,元贞再如何也不好狠说,杜月娘可不管这个,她是直爽性子,又真心拿明雪霁当女儿,“既做了亲,他就是咱家的女婿,哪有做女婿的带兵打上门的道理!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便是为了你,也不该这么横。”
明雪霁涨红着脸:“给舅母添麻烦了,他性子急,有时候考虑得不周全,舅母多担待。”
邵七在笑,轻快的语调:“依我说也不该立刻就见,关他几天,好好杀杀他的性子才行,妹妹若是信得过我,这事我来办。”
她自然是信得过的,元贞这个性子,如果不好好磨磨,她也不舍得让外公舅舅他们受气。况且她这一走,本来就是因为元贞不肯顾及她的意思,若是什么都不说就又好了,那她这一走,又有什么意义呢。明雪霁点点头:“好,那就麻烦哥哥了。”
邵七笑出了声:“没事,不麻烦。”
不仅不麻烦,还有趣得很。从前在京中、在北境都是束手束脚,由着元贞耀武扬威,如今在浮洲岛,情势可是反过来了,得好好磨磨元贞的脾气,免得将来这个温柔腼腆的妹妹受他的气。
元贞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眯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就觉得摇摇晃晃,就好像还飘在海上一样,心口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也始终没有消失,只是强忍着没吐罢了,那些渔网足足解了快一个时辰,屋里虽然什么东西都有,但没有一件可以当做兵器的,就连桌椅都是钉死在地下,半点也挪不动的,邵七费尽心机弄这么个石头屋子,就是为了对付他。
该死!元贞睁开眼睛,睡不着,明明离她这么近了,偏偏见不着人,怎么能睡得着。起身下床,觉得潮觉得闷,这边天气真古怪,她能适应吗?
外头有动静,邵七来了,隔着窗子跟他说话:“镇北王怎么起这么早?”
谁跟他假惺惺的客套。元贞冷着脸:“簌簌呢?我要见她。”
“镇北王还不知道吧,元持跑了,”邵七道,“趁着燕国公探监的功夫,伤了燕国公从狱中逃跑,如今元家已经将他除名出族,京中搜了几天,一直没找到人。”
元贞并不知道,这些天一直在海上,京中消息多有延误。跑了就跑了吧,元再思多的是儿子,再找一个立为世子也不难:“关我屁事?我要见簌簌。”
“当然跟你有关。”邵七笑吟吟的,“元持那样恨你,我猜他很可能追到海上来,多半要对你不利,为了确保你的安全,这些天镇北王最好就住在这屋里,外面都是我精心挑选的护卫,我也会亲自保护你,绝不让元持有可趁之机。”
“狗屁。”元贞轻嗤一声,“我有手有脚,要你保护?”
“是么。”邵七摇头,“我可是为你好呢。如今这么做,都是为了护你安全,你听我安排就好。”
窗户打开了,从人用吊篮送进来新鲜的食水,元贞心里忽地一动,这些话,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第115章
窗外水声响动, 邵七走了,元贞沉沉地想着。
为了你好。听我安排。是在哪里听过这些话,怎么觉得这么耳熟?
明雪霁吃过早饭后便在院里走动散步,一来是为了强身健体, 二来也是想等邵七, 问问他元贞的情况。听见厢房那边有动静,邵筠之带着斗笠出来了, 一身短打扮似乎是要去做活, 明雪霁连忙问道:“外公要去哪里?”
“去茶园看看,”邵筠之笑眯眯地走过来, “趁这几天天气好,翻翻土除除虫,来年春天茶叶长得更好。”
明雪霁悠然神往。她虽然自小跟着母亲学茶道,但京中并不出产茶叶,所以她长了这么大,连茶树长得什么模样都不曾见过,忍不住问道:“我可以去吗?”
“行啊,”邵筠之笑道, “你戴上斗笠, 再管你舅母要双方便上山的鞋,茶园在山上。”
明雪霁有点犹豫,她现在怀着身孕,杜月娘百般小心照应的, 就怕不放她上山。哪知问了问, 杜月娘立刻找了双方便走路的鞋子给她, 又装了水和点心,殷勤叮嘱道:“山不陡, 慢慢走着上去,千万别着急,上去了别干重活,就当去散散心,你外公干活时你在旁边搭把手就行。”
竟然让她去吗?明雪霁欢喜着,听见邵筠之隔着窗子说道:“放心,我带着呢,不会有事。”
明雪霁跟着他往山上走,山在东边,来的时候她见过,不高一个小山包,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从前她并不知道上面那些就是茶树。空气清新湿润,遥遥望见海滩上邵宏昇领着人在检修船只,她听舅舅说过,冬天跑船少,要趁这时候检修部件,方便来年使用。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往上走,山腰处便能看见那间石屋了,明雪霁偷偷张望着。四面都是水,那间石屋像孤零零的岛,沉默地落在水中央。他这会子一定憋坏了吧?他从来都是要如何便如何,像这样被关着不许出来,应该还是头一回吧。
也不知道他在里头,都想些什么。
石屋里。
啪,元贞撂下茶杯,终于明白那怪异的熟悉感觉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从前他对明雪霁说过的话,虽然不全一样,但意思是一样的,外面不安全,得留在家里,他来保护她,他来安排她的一切。
该死,邵七怎么知道这些话,居然拿来奚落他!
沉着脸观察着四周,墙壁屋顶都是石头砌成,即便是他也破不开,唯有这扇木门是弱点,可难题在于,出了这门,他还得过了这一大片水。当初为什么不学学凫水!
默默思忖着,邵七每次过来都会坐船,他见过别人划船,不难,况且只要有船,便是不划,只要让他在中途落下脚借个力,他就能冲出去。岛上那些私兵虽然训练有素,但想拦住他?做梦。
只等邵七下次再来,想办法让他开门,趁机抢了他的船。
元贞站在窗前细细观察着岗哨的位置和轮换规则,不知怎的,脑子里时不时总冒出来邵七的话。我可是为你好呢。都是为了护你安全。你听我安排就好。
从前他对明雪霁这么说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为了她好,她关在屋里时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为什么事情落到自己头上,就如此难受呢?元贞想不出原因,也许因为他是真心为她好,而邵七这么做,只是为了羞辱他吧。
应该是吧?
明雪霁走进茶园,并不很大大,一陇陇种得整整齐齐,邵筠之带着几个人沿着田垄中间翻土,向明雪霁解释着:“冬天里深翻一回松松土,明春根茎会长得更好,也能把土里的虫卵翻出来,减少虫害。”
原来种茶有这么多讲究,跟种田一样,从前在乡下种田,一年里也总要深翻两三次,这样土地肥力才能更足。都是重活,明雪霁既不能做,便帮着晾晾茶水,递递毛巾,茶树叶子是深绿色,看上去并不显嫩,那些茶饼茶叶,就是这些叶子做出来的吗?这些天在岛上,看见外公他们经常喝的都是叶茶,莫非就是产自这个茶园?“外公,咱们平时喝的茶都是从这里来的吗?”
“一半一半吧,”邵筠之接过她递的毛巾抹了把汗,“岛上水土不一样,种出来的茶跟内陆风味有差别,不过岛上这茶,炒青茶或者直接冲泡,极是清爽,我觉得比内陆那些名茶更好。”
炒青茶。明雪霁从前听母亲说过,道是新摘下来的嫩叶在铁锅里翻炒,要用手边揉边炒,必须要有经验的制茶师傅上手,才能保证炒出来的茶火候均匀,香味幽远。向往着羡慕着:“外公,我可以学学吗?”
“好呀,”邵筠之笑起来,“你舅舅不怎么弄这些东西,当年你娘最喜欢,时时缠着我学,如果又该教你了。”
他想起早逝的女儿,目光有一霎时沉郁,很快又放下:“不过冬天茶叶太老,炒出来也吃不得,你可以先采点,回去我教你炒茶的手法和火候,等春茶下来时,你再好好练练手。”
“好呀。”明雪霁欢喜起来,“要怎么采?”
邵筠之摘下头上斗笠唤她走近,两指一掐捉住一片叶子:“要摘最中间的嫩芽,叶片完整没有虫眼的,现在冬天没有新芽,你先学着,就当练练手吧。”
明雪霁听着学着,一点点摘着,斗笠里很快有了薄薄一层,日头越来越高,因为温度不很高,倒也不觉得很晒,身后有脚步声,邵七来了:“刚刚去给元贞送了食水,我看他那模样还不服气,不如这几天先不管他,让他好好想想,等回过味儿了以后我再去见他。”
明雪霁低着头,他肯定不服气,他连在皇帝面前都不肯低头,如今被抓了被关了,肯定气恼得很,怎么可能服气?
邵筠之在笑:“年轻气盛嘛,可想而知,是该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我可不舍得簌簌以后受气。”
明雪霁脸上一红:“他,他性子有点急,心肠不坏的。”
邵筠之笑眯眯的:“光是心肠不坏可不行,还得会疼人,知道冷热,两个人过日子总得有商有量的才好,什么都要用强,这日子可没法过。”
心里沉甸甸的,明雪霁忍不住望着石屋的方向。要他跟人有商有量的可不容易,他性子强横得很,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关了这么久了,她临走的时候跟他说的话,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他到现在,有没有明白她为什么走?
“阿祖,”邵七卷了袖子帮着翻田垄,道,“等妹妹的事情了了,我想出去一趟,往南洋走走。”
“好。”邵筠之拄着锄头在边上歇着,“到时候天也暖和了,你多走几个地方,家里这边我们照应。”
邵七笑了下:“好。”
这边几道田垄翻完了,邵七放下锄头,独自往山上去,明雪霁仰头看着,他到了山的最高处,那里有一株斜生出去的大榕树,半边树干都朝着大海的方向,他便独自站在树下,脚边是块孤零零的白石,他一直看着南边没有回头,在看什么?
“清瓷那孩子你知道吧?你顾六叔家的,跟你哥一起长大,前年里两家定了亲,谁知去年清瓷带船去南洋,半道上遭了风浪,一直没回来。”邵筠之也望着山顶,“你哥这一年多一直在找,往南洋跑了四五趟,始终没有消息。”
明雪霁觉得难过,眼睛有点湿。这些天时时听舅舅,听邵七说起出海的事,来的路上她也亲眼见过,风浪来时人实在是渺小无助,那未过门的表嫂眼下,到底如何了。想着杨桃热切的目光,看着邵七孤零零的身形,又想着那从不曾见过的表嫂,轻声道:“我的事不着急,哥哥找人要紧。”
“冬天也不方便出海,等开春以后吧。”邵筠之目光悠远,“世事无常,就像这大海一样,谁也说不准几时有风,几时有浪,好孩子,我知道你从前吃了很多苦头,眼下跟镇北王也不尽如意,但你看这海,多大的风浪过后,依旧还是从前的模样,人活在世上就是如此,风浪该来就来,过后该怎样就怎样,不要怕,天大的事也会过去的。”
明雪霁细细咀嚼着话里的意思:“我知道了。”
两天后。
外面水声响动,邵七来了,元贞呼一下站起来。
关了整整三天,自出宫以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憋屈,此时满肚子里都是火气,高声道:“邵七,你敢不敢开门见我?鬼鬼祟祟算什么男人!”
吱呀一声门开了,邵七笑吟吟地站在门前:“叫我开门做什么?莫非你有什么算计不成?”
他身后就是那条独木舟,船桨搭在边沿,唾手可得。元贞沉着脸猛一下冲出去,越过邵七跳上船,邵七紧跟着上船,元贞立刻扑来厮打,邵七却不跟他动手,向后一仰,跳进水里去了。
独木舟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岸上那些私兵只管看着却没动手,想必是等着他上岸,元贞一把抓过船桨,便是只有这两把桨也够了,这些人谁能拦住他!
拿起船桨学着邵七的样子开始划船,刚刚走出去一点,独木舟突然开始团团打转,任他怎么用力也控制不住方向,不好!必是邵七捣鬼!在水上他太吃亏,须得尽快上岸才行。
元贞急急将船桨抛出去,噗噗两声落在水面上漂着,提气跃起,还没来得及落下,脚底下水面突然破开,邵七一跃而起,半空中捉住他两只脚,扑通一声拖到水里。
该死,到底着了他的道!元贞知道一下水就得坏事,憋着气不肯呼吸,伸手来抓他的脉门,邵七在笑,在水里滑得像只泥鳅,滴溜溜一转便到了他身后:“镇北王,得罪了。”
伸手从后面按住他的后颈,猛地一压,元贞半个头都浸在水里,死撑着不肯呼吸,下一息,邵七另只手捏住他的下颌一掐,元贞身不由己张开嘴,咕嘟咕嘟,苦咸的海水飞快地灌进鼻子里嘴里,眼睛睁不开,呛得喘不过气,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一半。
神智开始不清醒,四肢瘫软着,听见邵七的笑声,他还在灌他,好黑的心肠!又过一会儿,身上瘫软得不剩一丝力气,邵七这才拖着往石屋去,元贞半闭着眼睛,又羞又恨一言不发,由着他拖上台阶,抓着他的后心给他控水:“吐吧,得把水吐干净,不然有你好受的。”
啪,他一掌拍在后心上,元贞身不由己,哇一声吐出许多苦咸的海水。该死,为什么当初不曾学凫水!
邵七看他吐得差不多了,这才把人往屋里一丢,锁上了门:“屋里有衣服,镇北王最好换一换,湿衣服穿着容易受风寒。我这就让人送姜汤过来给你,好好喝几碗好好歇着,呛水这事可大可小,失于调养极可能落下病根,为着你好,这几天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吧,别再吵着出门折腾了。”
狗屁!就算不呛水,难道他会放他出们?狗屁的为他好,无非是找借口,他根本不在乎他想做什么!
元贞恨恨想着,忽地一愣。那种熟悉的怪异感觉又来了。他似乎也跟明雪霁说过类似的话。他当然是为了她好,可他替她做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没在乎过她心里怎么想的?
外面水声响动,邵七划船走了,元贞再也忍不住,追到窗前问道:“簌簌呢?我要见她!”
“呛水后须得好好休养,若是见了我妹妹难免心情激荡,实在不利于养病,”邵七带着笑,“为了镇北王着想,还是不要见吧。”
狗屁!他要见谁不要见谁,几时轮得到别人做主!
跟着又是一愣,还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前他总防着邵七,总拦着不让她见邵七,他当然是为了她好,可为什么这时候想起来,总觉得格外的讽刺?
元贞用力一甩,头发上的水珠凌乱着飞出去。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没有做错,为什么同样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桩桩件件都这么让人难受。
忘了擦头发,忘了换衣服,湿淋淋地站在屋里,想得出了神。她走的那天站在船上跟他说,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这么说,眼下似乎有一点点亮光,引着他抓着他,让他一点点去窥探她短短一句话背后深藏的意思。
元贞沉沉地想着。
第116章
第三天时, 明雪霁第一次尝试自己炒茶。
三口大铁锅连在一起,第一口是生锅,烧得很烫,新鲜叶片放进去很快就开始打卷, 明雪霁拿竹子扎的茶扫帚迅速翻炒, 看着绿色叶片一点点去掉水汽,变小变干, 观察着颜色差不多了, 立刻扫进第二口锅里,这口锅唤作二青锅, 温度没那么高,要用茶扫帚边翻边揉,再使上巧劲,把叶片初初揉出形状,邵筠之亲自给她看火,指导着:“劲儿要匀着点,手法要快,不然容易烫到了手, 还揉不好形状。”
锅里烫得很, 许久不曾亲自上手干这些活了,烫得有点发疼,额上也出了汗,但心里是欢喜的。从前她只知道做好的茶是什么模样, 没见过茶树没见过茶叶, 如今她能亲手炒茶了, 外公懂得这么多,跟着外公再学学, 也许她将来,也能稍稍赶得上母亲。
“差不多了,”邵筠之观察着颜色,“换熟锅。”
明雪霁连忙把茶叶扫进第三口锅里,茶叶将在这口锅里炒制成形,此时茶香气已经很浓了,能嗅出来跟常吃的茶稍稍有点区别,香味更清一些,也许是浮洲岛的水土与内陆不一样的缘故吧。
翻炒,抓揉,叶片一点点卷曲成形,手烫得发红,明雪霁拈了几片细细看着,试探着问邵筠之:“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差不多了,”邵筠之赞许地说道,“不错,你学得很快。”
茶叶盛进竹匾里,邵筠之道:“接下来我教你烘茶,把茶叶里剩下的水汽彻底除掉。”
“阿爹,”杜月娘拿帕子给明雪霁擦汗,轻声提醒,“簌簌怀着身子呢,这又是个体力活,让她歇歇,待会儿再弄。”
“好。”邵筠之笑着点头,“是该歇歇了,这个太耗费体力,你总站着也不好,等明天我再教你吧。”
明雪霁其实并不觉得累,全神贯注的时候体力总是格外好,然而外公和舅母都这么说,必定是有孕的时候须得注意:“好。”
闻着茶香,觉得心旷神怡,杜月娘更谨慎些,又道:“这个气味浓,你怀着身子就怕熏得睡不好觉,快些出去透透气。”
“你舅母提醒得对,”邵筠之也道,“我也在想这件事,既是你想学,干脆就让他们在院里再砌几口灶,这样一来气味发散得快,就不怕了。你快出去散散吧。”
他出去安排砌灶的事,明雪霁便跟着杜月娘去外面散步,浮洲岛很大,来了这么多天,她还是没能够把岛上走完一遍,今天拣了个从前没走过的方向慢慢走着,杜月娘陪着她,絮絮讲着岛上的事,谁家新做了亲事,谁家刚生了孩子,又是谁家养了只猫,总跟邻居的狗打架。
明雪霁觉得欢喜,觉得轻松,岛上的一切跟京中,跟她从前生活的地方那么不同,让她想起杨龄给她看的书里有一篇《桃花源记》,也许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吧,她的世外桃源。
遥遥望见田地那边男人女人们在翻土,收拾庄稼和菜蔬,沙滩上男人女人们在打渔织网,叮铃叮铃,清脆的銮铃声,杨桃在教几个女孩子骑马,笑语声很大,像不停冲向岸边的,雪白的浪涛声,这一切在京中都很少见,京中讲究女人们要贞静柔顺,不得擅自出内宅,尤其不能当着人面大声说笑,那么多不允许她们做的,在这里,都可以。
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当初回来时,只是觉得元贞逼得太紧不得不走,只是想看看外公,想知道母亲的家是什么样子,如今她是真的想留在这里了,这里,也是她的家,她的桃花源。
“那是什么?”杜月娘忽地说道。
明雪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海面上有船,不是岛上的渔船,而是很大一艘,有点像元贞来的时候坐的船,甲板上隐约能看见许多人站着喊着,声音夹在浪涛里断断续续听得不很分明:“海州太守陈……拜上邵海公……镇北王殿下……”
沙滩那头,邵七匆匆走来:“娘,妹妹,海州太守求见。”
是为了元贞吧?明雪霁下意识地望向石屋的方向,这么多天了,近在咫尺却没有见他,她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能忍住,然而自己也清楚,在他没想明白今后该怎么相处之前,最好不要见他,那么他现在,想明白了吗?
“这个太守上岛前知道还知道先求见,没有来硬的,比咱家那个女婿懂事些。”杜月娘也知道肯定是为了元贞来的,半真半假揶揄。
明雪霁不觉又涨红了脸:“舅母,他,他会改的。”
肯定会改的,他什么都懂,只是性子太骄傲太强横,他那么小就得一个人在宫里挣扎,性子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慢慢来,他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他那么爱她,他们还有了孩子,他肯定会改了性子,好好跟她在一起。
“我看他这几天似乎也有点回过味儿了,”邵七怕她害羞局促,岔开了话题,“我这就过去看看,顺便说太守的事。”
他快步离开,明雪霁目送着他的背影,不觉又望向那间石屋。大半个月不曾见面,他现在,怎么样了?
石屋里,元贞听见了水声,抬头,看见独木舟如箭一般,邵七来了。
元贞沉默地看着,比起前几天,此时恼怒下去了一大半,关在屋里不得自由很不好受,不止是他,当初她,可能也是这个感觉把。
他是真心为了她好,可他的好心,和此时他亲身经历的难受,到底应该如何取舍?
元贞想不太明白。如果换做是他,哪怕外面再危险,谁也休想关着他,他宁可死,也绝不要被人关着不得自由,可她是不一样的吧?她不像他这么皮实,她柔软温和,很容易受到伤害,危险和自由之间,哪个对她更好呢?
独木舟停在屋前,邵七没有开门,笑着说道:“怕你暗算,我就不进门了,跟你说一声,海州太守来了,想要求见我祖父,我猜多半是为了你。”
朝廷的镇北王被岛上捉了,太守自然不敢怠慢,自然要飞快地跑来劝和。真是多管闲事。元贞冷哼一声:“让他回去,我的家事,不用他管!”
他也知道是家事啊。既是家事,既是一家人,做什么还这么横,但凡他肯低头叫他一声大哥,他也愿意帮他一把,起码让他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可他这样子?还是得再磨磨才行。邵七划着桨,独木舟灵巧地调了头:“我这就去安排见面。”
该死,他明明说了不见,邵七到底听懂了没有?好容易消下去的火气又涌起来,元贞咬牙:“我说了不见,让他回去!”
这脾气,还得好好磨磨才行。邵七划着船,不紧不慢往前:“朝廷这阵子正在商议开海禁,风声都已经放出来了,但凡开海,邵家肯定是头一个得联络的,说不定以后就要常跟海州那边打交道,先跟太守见上一面,维持维持关系也不错。”
船一点点走远,元贞怒火汹涌,他说了半天,邵七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对牛弹琴吗?抬高声音:“让他回去,开海的事我就能给你们办了,何须见他!”
邵七只当没有听见:“这几天妹妹正在跟着祖父学炒茶,等开了海,正好带妹妹去那边茶山看看,坐船过去,两天时间就能到。”
簌簌!元贞一个箭步追到窗前,扒着窗框大声道:“她身子弱,你折腾她来回跑做什么?连我坐船都吐,她能不吐吗?”
她还真是不吐呢。邵七笑笑的,也不接他的话茬,只管自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听说这位陈太守官声还不错,至少眼下看来倒是个知礼节的,起码知道上岸之前,先问问主人家的意思。”
是说他上岸之前不曾询问邵家的意思吗?谁叫他们一声不吭,背着他把她带走!元贞咬牙:“邵七,你聋了么?没听见我在说话?”
船停了,邵七回头,刻意的惊讶神色:“镇北王是在跟我说话?”
他果然是在戏弄他!元贞窝着火,一双斜飞的黑眸瞪住他,一言不发。
“怎么样镇北王,”邵七笑,他站着没动,手中的船桨在滴水,哒,哒,哒,“说了半天没人听,这滋味很不好受吧?”
该死,他竟如此可恶!元贞怒到极点,又突地顿住。在哪儿听过这话呢?是了,她临走之前跟他说,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愿意听我说话了,我再回来。
他自然是愿意听她说话的,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有听着。薄唇抿紧了,元贞沉默着,他听是听了,可那些话,他听进去了吗?有当成一回事吗?
哗啦哗啦的水声,独木舟走远了,元贞默默看着。邵七是在戏弄他,他很确定这一点,可邵七的戏弄,每一条都有目的,每一条,都是他曾经对她做过的。
这么多天她一直没有来见他,他一直觉得是邵家人的主意,是邵家人拦着不让她见,可现在,他很怀疑是她自己的主张。
他还不肯认真听她说话,所以她,不肯回来。
被人关着,很不好受。说的话没人听,很不好受。
也许他比她骁勇,也许他比她更能够保护自己,但有一点不会变,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许多感觉都是相同的,他觉得难以忍受的,对于她来说,应该也是难以忍受的吧。
“簌簌。”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低下骄傲的头颅。是他错了吧。
不该关着她,不该替她决定一切,不该无视把她的要求,把她的意愿不当一回事。他错了。
“来人,”紧紧攥着窗框,攥得骨节都泛着白,“去叫邵七,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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