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海的方向吹过来, 明雪霁站在二层楼上眺望着。
巨大的楼船张着白帆,一点点靠近,那是海州太守的座船,外公已经同意他上岛相见, 眼下影影绰绰看见甲板上站着许多人, 最前面的男人官服官帽,想来就是陈太守, 身后跟着属官, 又有脚夫挑着许多箱笼,一抬一抬打着红绸结, 喜气洋洋。楼船的底座极高,无数巨大的船桨从下面伸出来,一齐划动时气势迫人。
“带了这么多礼品,想来是替元贞说和的,”杜月娘在笑,“哎哟,我们家簌簌招了个贵婿呢,连太守都得上门拜见。”
明雪霁红着脸:“他, 他其实对亲近的人挺随和的, 不怎么摆架子。”
只不过被元贞当做亲近人的实在是没有几个,仔细回想起来,统共也就只有她,钟吟秋和廖延, 他似乎另眼看待些。也许是从小不能在家的缘故, 他在人情上头淡薄得很, 元再思和那些庶弟庶妹也就罢了,就连元家的亲戚朋友, 也从不见他来往。
她从前举目无亲,自然也没有什么人可来往,可如今她有家了,有外公、舅父舅母,还有表哥,岛上这么多表兄表妹,这么多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邻居,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样热热闹闹一大家子的气氛,可他会喜欢吗?他们成亲了,从今后她的亲人就是他的亲人,她很担心他会觉得烦。
如果他还是这样傲气,不把他们当成亲人,外公他们肯定都会难过吧,那么,她该怎么办?
明雪霁心里沉甸甸的,头越垂越低:“他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急躁,他从小不能在国公夫人身边,孤单得很,所以有些事情他跟别人不大一样。”
“怎么眼圈都红了。”杜月娘听她声音哽咽着,连忙帮她擦,“又在担心他?没事,你哥哥也就是敲打敲打他,不会真把他怎么样,放心吧。”
她并不是担心这个,可又怎么跟舅母说。明雪霁点头:“我知道,我不担心。”
“你们早点好了,你也能安心养胎,我们也能早点放心。只不过你这女婿是个官身,等你们好了,肯定还是得回京里去吧?”杜月娘叹着气搂住了她,恋恋不舍,“这才回来几天,我还说照顾你坐完月子,帮你带孩子呢,唉。”
明雪霁心头越发沉甸甸起来,然而不能让杜月娘跟着伤心,忙道:“还早得很呢,现在也愁不到这里去。”
“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去京里,”杜月娘思忖着,“你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女婿家里也没个经过事的老人照顾你,丫鬟婆子虽多,到底不如自家人照应着放心,就这么定了!如果你回京我就跟着你去,管保把你身子调养得结实,生个壮实活泼的孩子!”
明雪霁推辞着,又被她拦住,依偎在她怀里,嗅着她身上温暖亲切的气味,心里暖得很,鼻子发着酸。她曾想象过很多次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情形,可事实比她想的更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他们是真心疼她爱她,毫无保留地为她筹谋一切,他们是她在这世界上,和元贞一样亲的亲人。
她绝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哪怕是元贞。
望着石屋的方向,明雪霁默默拿定了主意。她也有重视的想要保护的人,哪怕是元贞,也绝不能高高在上,对他们呼来喝去。
海边,楼船一点点靠近,进港,邵七站在码头上看着,从人赶来禀报:“镇北王要见少主。”
“哦?”邵七看着前面,船已经停住了,从上面放下踏板到码头,从人们簇拥着陈太守正往下走,“镇北王怎么说的?”
“还是直呼少主的名讳,让属下们叫少主过去。”
直呼名讳,叫他过去。邵七笑了下。还是这么个脾气,邵七这名字,也是他叫得的吗?既娶了簌簌,怎么也得跟着簌簌唤他一声大哥才对。他倒也罢了,并不计较这些,可还有父亲,有祖父,总不能让老人家们也跟着受气。“不管他,让他继续闹去。”
快步迎上前去,那边陈太守也是飞快地地迎过来,老远就开始拱手:“幸会幸会,早就想着来拜见海公,今日终于有幸!”
邵七微微一笑:“家祖在家中恭候陈公。”
身后从人们跳着礼担,陈太守跟着邵七往前走着,到底忍不住说道:“听说镇北王殿下前些日子到岛上来探望夫人了?近来朝中几次发来急件,有些要事须得呈交镇北王殿下裁夺,不知邵公子可否给在下引见引见?”
这话说的倒是软和,并没有恃强的意思。邵七道:“镇北王的确正在岛上做客,不过眼下,他不大方便见人。”
陈太守有点失望,前些天元贞和黄骏这些人被捉上岛,之后没多久邵家就把黄骏几个放了回去,唯独元贞一直没有消息,固然都知道元贞是邵家的女婿,应当不会有事,但朝廷的镇北王在自家地面上丢了,陈太守还是紧张得吃不好睡不好,恰好昨天收到皇后懿旨,询问镇北王在岛上的情形,陈太守再也坐不住,慢慢地找了船上岛,眼下邵七虽然拒绝,还是试探着问道:“如果不方便见面的话,能不能请邵公子向镇北王转达下公务,在下等他回话?”
“这个么,”邵七微微一笑,“待会儿陈公与家祖商议就好。”
他明白陈太守的意思,公务之类都是借口,无非是想确定元贞是否安全无恙地待在岛上。向石屋方向看了一眼,元贞不会无缘无故要见他,也许是想清楚了点什么吧,但这个态度,还不行呢。
石屋里,元贞焦躁到了极点:“邵七呢,怎么还不过来见我?”
没有人回应,可这不应该,他亲眼看见有人出去给邵七传信,眼下那人回来了,却是一言不发回到哨位上站着,既没有放他出来的意思,也没带来邵七。
啪!元贞一掌拍在窗户上:“邵七呢,消息传到没有?”
那人这才答道:“少主只让我回来,不曾吩咐什么。”
该死!邵七这是故意刁难,等他出去了,要他好看!
但是,不应该啊。虽然他跟邵七从头次见面就极不对付,但他还是了解邵七的,他对明雪霁极是看重,为了带她离开能在京中蛰伏那么久,又为了她跟去北境,邵七绝不可能做任何不利于她的事,眼下既然他已经知错,已经决定低头,邵七断断没有阻拦的道理,那又是为什么,邵七不肯来见他?
元贞百思不得其解,快着步子在狭小的石屋里走来走去,如同困兽,急急思索。
邵家大宅,正堂。
陈太守进了门,看见正中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抬眼看过来时,神色虽然和蔼,却好像要把人心里所想全都看透了似的,让人不自觉地一凛。想来就是邵筠之了吧。陈太守定定神,连忙上前行礼:“在下海州太守陈宣,见过海公!”
“明府请坐,”邵筠之欠身相迎,“今日莅临,浮洲岛蓬荜生辉。”
陈太守连连说着不敢,又与邵宏昇相见了,心里惦记着正事,忙道:“听说明夫人也在岛上?在下想当面拜见夫人,不知方便否?”
她与元贞是夫妻,元贞的事情她自然最清楚,最好是能见见她,问个准信儿。
屏风后,明雪霁心里有点忐忑,不觉向后退了点,杜月娘低声笑道:“你既嫁了这样的贵婿,以后这些事必定少不了,躲也躲不开。”
是躲不开,只是她本就不是这些场面上的人,到底不免有些发怵,要是能一直待在岛上,永远不理会这些事就好了。
前堂,邵筠之道:“明府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外孙女连日旅途劳累,就不相见了。”
明雪霁虽然与元贞成亲,但不曾封赠诰命,真要是相见,礼数上却也麻烦,陈太守没有强求:“下官此来,一是想见见镇北王殿下,有些公务想当面向殿下请教,二是为了开海禁的事,朝廷连日都在商议此事,下官忝居此位,想向海公请教请教这海禁怎么开最好,如果开了的话,也想请海公头一个回去,给咱们海州的海商做个表率。”
邵筠之微微一笑:“镇北王眼下不方便相见,若有什么事,让老七传话给他。”
果然见不到。但既然可以传话,人肯定是没事的。好歹是翁婿,闹也闹不到哪里去吧,也许是小两口拌了嘴还没好,镇北王只顾着哄夫人,没心情见他吧?毕竟事情早就从京中传扬开了,镇北王对这位夫人情根深种,为了她连王位都可以不要,夫人生气了要回娘家,镇北王就千里迢迢从京中一直追到浮洲岛,如今谁不羡慕这位明夫人加了个如此深情的夫婿。陈太守放下心来,忙又道:“那么第二件事,还请海公指教。”
“好说。”邵筠之没有推辞,“此事商议起来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今天时辰已经不早了,委屈太守先在岛上住一晚,我们再细细商议。”
“那就叨扰海公了。”
港口。
楼船下了锚,停在码头边,岛上送了新鲜的食水过来,那些从人侍卫们便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休息闲话,一直在底层船舱划桨的力伕也都出来透气,码头上拉了警戒,除了陈太守随身带着的人之外,其他人不得擅自上岛,吃住都在船上,领队的侍卫靠着船舷正跟同伴说着话,余光里瞥见影子一晃,似有人从甲板上跳下去了,急急追过去看时,底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问道:“刚刚是有人下船吗?”
同伴也在找,摇头:“没有,莫不是眼花吧。”
也许是吧。领队转回头继续说话,却没发现一条瘦高的人影伏在楼船的阴影里,默默窥探。
从清晨到入夜,元贞始终没能等到邵七。
气恼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唯有疑惑越发浓重,隔着窗子唤人:“你去跟邵七说,我有要事找他,跟你家姑娘有关的事。”
侍从走了,元贞眺望着,耐着性子等着。
也许邵七没明白他为什么叫他,所以不肯来,如今他说明是跟明雪霁有关的事情,邵七应该会来。
正堂中,邵七陪在下座,听着邵筠之父子两个与陈太守商议着,偶尔插几句话。
能看出来陈太守来之前准备得很是充分,邵家这几十年的经营情况,常走的航线,在海州一带有来往的海商,甚至几处争斗过的盗匪窝子都有了解,说起来头头是道,关于开海后如何推行也筹划颇多,其中不乏独到之处,与他这些年来贤能的官声却是相符合。
邵七明白,当初搬到浮洲岛其实是无奈之举,毕竟货源市场都在内陆,如今离了内陆,就等于断了一条胳膊,这些年里生意做得半黑半白不说,就连想回老家祭拜祖坟也得偷偷回去,如果能像陈太守设想的这般开海,想必祖父他们也都是愿意回去的吧。
“少主,”守卫悄悄走来,“镇北王要见你,说是跟姑娘有关的事。”
“他怎么说的,还叫邵七吗?”邵七低声问道。
“是。”
那就还是得让他再想想。邵七笑了下:“你去跟他说,邵七这个名字是道上朋友们叫的,他不是我道上的朋友,叫不得。”
守卫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岛上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此时点灯的并不多,除了宴客的邵家大宅,多数地方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中,守卫走惯了,摸着黑往石屋去,忽地觉得道边有动静,急急回头时,看见草叶动了几下,并没有什么异样,也许是野猫窜过去了吧。
一路回到石屋,门前四个守卫左右看着,进了门还有十几个,沿着水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另有个瞭望哨在围墙顶上,将石屋看得严严实实,苍蝇也飞不进来一个,守卫站在水边,高声道:“镇北王殿下。”
屋里,元贞一个箭步跨过来:“邵七呢?”
“少主没来,少主说邵七这个名字是道上朋友们叫的,殿下不是他道上的朋友,叫不得。”
元贞愠怒着,却又像有道闪电,突地劈开脑中混沌。
他不是他道上的朋友,叫不得。那么他是他什么人?
他娶了明雪霁,那他就是邵七的妹夫,妹夫见了大舅哥,总要叫声兄长的,可他从不曾叫过,甚至态度还一直很是恶劣。
究其原因,无非是从一开始邵七就想带她走,他窝着火,大约还有点妒忌防备的意思,看不得她跟邵七那么亲近,一来二去到现在,一天比一天剑拔弩张。
所以邵七是为了这个,故意给他难堪吗?
元贞压着眉,不对。固然他跟邵七不对付,但对邵七总还是了解几分的,假如是个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人,又怎么可能毫无保留地帮着明雪霁,如今他落在他手上,又怎么可能只是小小惩戒,替他留着体面尊严。
所以邵七,到底在计较什么?
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元贞沉沉想着,东一点西一点,无数念头一齐涌上心头,缭乱中邵七临走时那句话无端的,重又响在耳边:陈太守是个知礼节的,起码知道上岸之前,先问问主人家的意思。
元贞猛地抬眉。
墙外,一丛矮树在夜风中晃动,瞭望哨探身眺望,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近了又离开了,忙道:“去看看外面是什么。”
墙内,守卫正要出去探查,听见元贞在屋里叫:“去请邵公子过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十几个守卫面面相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上岛到现在,元贞可从不曾这么客气过!
“快去。”窗子里传来元贞的催促,他站在窗前,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魄,守卫不敢怠慢,连忙飞跑着去了。
正堂中。
邵筠之父子两个与陈宣越谈越投机,看着海图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密不透风,邵七听着想着,忽地瞥见守卫在堂外一晃,抬眼:“怎么,又闹了?”
“不是,”守卫溜进来,“王爷命我请少主过去,说有要事商议。”
“哦?”邵七抬眉,唇边带了点笑,“这次不是叫邵七过去了?”
“不是,”守卫忍不住笑,“王爷这次特别客气,让我请邵公子过去。”
邵公子,还用上了请字。十来天了,总算是开了窍。邵七起身,低声向邵宏昇回禀:“我过去石屋看看。”
“去吧。”邵宏昇随口应了一声,指着海图上一处岛屿,“这里盘踞着一股悍匪,明府须得留意。”
“在下也听说了,”陈宣道,“正想与海公贤父子商议剿匪的事……”
邵七走出正堂,穿过回廊,廊下作为退居的几间屋里明雪霁探头出来,叫了声:“哥。”
邵七走过来,看见屋里还坐着杜月娘,桌上点着灯,放着点心和水,不由得问道:“娘,妹妹,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这边没散,我等着收拾,你妹妹非要陪着我。”杜月娘道,“都这会子了,你往哪里去?”
邵七看了明雪霁一眼,笑起来:“正有件新鲜事要跟娘和妹妹说,镇北王下了请字,请我这个邵公子过去商议要事。”
四周有一时寂静,随即明雪霁脱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嗤,邵七笑出了声,明雪霁一下子涨红了脸:“哥。”
“没事没事,”邵七笑着摆手,“我是替你高兴,看来镇北王殿下总算是回过味儿来了。”
“我觉得也是,”杜月娘也笑得合不拢口,“磨了这么多天,总算有点效果了,这个请字可是等得不容易。老七快过去,看看你妹夫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妹夫。明明知道是该这么叫,脸上却更红了,明雪霁低着头,余光里瞥见脚步轻盈,邵七往石屋那边去了。
真是不容易。关了这么多天,他那么骄傲的性子,不曾怨恨,反而下了一个请字来请哥哥,他是真心想要跟她好好过,真心为了她改变自己。心里软到了极点,她半生蹉跎,又是何等有幸,能够遇到他。一刹那间思念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刚要起身,又被杜月娘挽住:“太晚了,今晚就算了,你赶紧回去睡,我在这里等你哥哥的消息。”
满心里都是他,又怎么睡得着?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行。明雪霁羞涩着,急急找着借口:“我不困,我想再陪舅母坐一会儿。”
想等邵七,看看他是不是明白了,想去看看他,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了,她也想念得很。
杜月娘怎么能看不出她的心思?笑着哄劝:“你先别着急,万一咱们猜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先回房歇着,等你哥哥的消息,待会儿我让人叫你。”
唤过丫鬟:“扶姑娘回房去吧。”
明雪霁不想回房,又不能不回,穿过垂花门,到底忍不住吩咐丫鬟:“咱们去侧门瞧瞧去。”
那边靠近石屋的方向,远远看一眼,也许邵七就回来了呢。
怕惊动别人,引得杜月娘担心,便一路上轻手轻脚走着,连巡夜的家丁都不曾发现,一路来到侧门前,月亮不甚分明,宅子里花木繁茂,被灯笼光一照,到处都是晃动的黑影子,侧门半掩着,风吹过来有点冷,明雪霁紧了紧领口,刚刚走出门外,噗一声,灯笼灭了,黑暗中听见丫鬟短促的低呼,还没反应过来时,脖子上一凉,耳边传来男子幽幽的声音:“别动。”
元持!明雪霁一霎时认出了这个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心砰砰乱跳着,想叫,叫不出来,死死掐住手心,听见几声咳嗽,元持在笑:“嫂嫂,别来无恙啊。”
太惊太怕,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手心贴住的一刹那,突然鼓起无限的勇气,她有孩子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
死死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元持,你怎么在这里?”
“嫂嫂好大的胆子。”元持在笑,幽幽凉凉,“我还以为嫂嫂要吓破胆了呢,没想到还能这么安安稳稳跟我说话,不错,看来兄长选你,总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匕首向脖子上贴紧,元持命令道:“别出声,跟我走。”
明雪霁极力沉稳着脚步,慢慢跟他往前走着,脚底下软软一团,丫鬟倒在那里,不知道性命如何,前面黑魆魆的一片,是往石屋去的路,他是要找元贞。
心里发着紧,低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见兄长呀,”元持还在笑,“不然我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是为什么。”
他说话时又咳了几声,握着匕首的手也微微有点发抖,明雪霁下意识地问道:“你病了?”
“多承嫂嫂关心,”元持低头向她一笑,雪白的牙齿在夜色中微微的亮光,“我这不是病,是中毒。”
他笑着咳着,轻而缓的调子:“上回那把匕首淬了毒,想着怎么都得要了兄长的性命,那毒便下得重了些,唉。”
轻得很,像叹息,像情人的低语:“谁能想到机关算尽,到头来这把匕首,伤的却是我自己呢?这毒也没什么能解,嫂嫂,我怕是活不了几天啦。”
明雪霁手藏在袖子里,一点点捋下手上的镯子、戒指,裙摆很大,裙裾很长,顺着丝滑的织物,首饰无声地往下滑着。舅母说过一会儿就让人给她送信,发现她不在,肯定会来找她,她得想办法给他们报信。不能慌啊,她还要等元贞,她肚子里,还有他们的孩子。“也不一定解不了,我祖父就是大夫,让他给你看看。”
“解不了啦,这些天我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糟,要不是惦记着兄长,只怕都撑不到这里呢。”元持轻轻笑着,“嫂嫂真是个好人,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我的毒,可惜呀,嫂嫂是兄长的妻子,我注定要得罪嫂嫂了。你说,是我杀了兄长,我们兄弟两个到黄泉底下继续斗呢?还是我杀了嫂嫂,让兄长一辈子痛不欲生更好呢?”
哒一声,手上那枚红宝石戒指捋脱了,顺着裙子滑下去,元持似是觉察了,低眼去看,明雪霁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急急打岔:“他从来没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为什么?”元持抬眼,看向石屋的方向,摇了摇头,“总得有个恨的人吧。因为兄长,我从小没了娘,因为兄长,当年父亲那么宠我,后来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什么都不如他,从小他们都要我向他学,我从来都没人在意,更可笑的是等我去了北境,以为能凭本事建功立业,没想到就连打仗这件事,我也远不如他。可真是让不甘心呀。”
他在笑,目光幽幽暗暗,明雪霁屏着呼吸,将帕子也扔了下去。
“嫂嫂你说,我这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元持咳嗽起来,手跟着发抖,匕首几次险些戳到皮肉,明雪霁躲闪着,声音不自觉地发抖:“你别伤到我了。”
“不会的,”元持笑起来,似是很满意她害怕的模样,“就算要伤,也要当着兄长的面才行,想想还真让人期待呢。”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想起尖利的呼哨声,无数火把点一霎时点亮,照得大半个岛亮如白昼,明雪霁屏着呼吸,是舅母发现了吗?
“呀,被发现了么?”元持轻轻笑着,加快了步子,“嫂嫂的娘家人,很在意你呢。”
火光笼罩着半边天空,也照出元持瘦削的脸,明雪霁看见他脸上凹凸不平,似乎贴着一层薄薄的皮子,也许是易容的伪装,她听邵宏昇说过,但这时候那张皮子撕掉了一半,缺口处露出元持脸颊上一道青黑肿胀的伤口,是上次在北境时被匕首划的,她还记得,这伤口溃烂得不成样子,流着污血脓水,地狱的恶鬼一般,明雪霁不敢再看,连忙转开了脸。
“很难看是不是?”元持看她害怕,轻笑着摇了摇头,“要死了还这么狼狈,真是不成体统,嫂嫂,你说我要不要在兄长脸上也划一刀?免得到了黄泉地下,我认不出兄长。”
明雪霁心里发着紧,怕激怒他,一句话也没说。
身后,火把从四面八方往近前来,元持加快了步子,石屋的大门就在前面,斜刺里邵七突然冲出来:“站住!”
他脸上有明显的紧张,明雪霁急急说道:“哥,我没事。”
火光明灭,照出元持恶鬼般的模样,邵七定定神:“元持,你放开我妹妹,我给你做人质。”
“我要你做什么。”元持笑着,又咳嗽起来,“我又不准备活,眼下无非是怎么让我兄长更难受,你就算死上一百次,我兄长也不会在意。”
他推着明雪霁往院里走:“走吧嫂嫂,跟我一起,去见兄长。”
明雪霁身不由己,被他推着进了院子,石屋的门窗都锁着,没点灯,听不见人声,元持将匕首又靠近一点:“邵公子,让你的人都退下吧。”
邵七沉声吩咐守卫:“都退下。”
守卫退出院外后,元持背心贴着墙站住,抬高了声音:“兄长,不出来看看我,看看嫂嫂吗?”
刀刃贴着脖子,不祥的凉,明雪霁反应过来,元持之所以贴着墙站着,是怕有人从身后偷袭,下一息,屋里传来元贞的回应:“放了她,我随你处置。”
元持低低地笑了起来:“兄长待嫂嫂真好,真让人羡慕。不过兄长,你太厉害了,我对付不了你,不如这样,你出来站在门前,把你两只手剁掉,然后咱们再说换人的事。”
“好。”元贞毫不犹豫答道。
明雪霁心里一紧,叫出了声:“松寒不要!”
朦胧泪光中,看见邵七不动声色靠近,向她微一点头,明雪霁怔了怔,又见他微微抬眼,目光所向,是她头顶的围墙。
他想说什么?明雪霁不敢动,也不敢看,隐隐猜到他有安排,暗自做好准备。
吱呀一声,石屋的门开了,岸边的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屋里的人,半边身子站在门后,看不分明,元持探头看了看:“兄长再出来点,我看不清你呢。”
元贞极慢地往外走,声音遥遥传来:“元持。”
几乎同时,头顶上一模一样的声音传来:“元持。”
也是元贞!元持大吃一惊,本能地向上抬头,握着匕首的右手随着动作稍稍离开,邵七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袖箭射出时整个人也一跃而起,一把拉住明雪霁,几乎与此同时,头顶围墙上一道白色身影激射而下,火把照得清楚,这才是元贞,那么屋里那个又是谁?!
元持还没想明白,元贞的剑光已至,钻心的痛楚中污血喷涌而出,右手齐着手腕落在地上,那只断手上,还扎着邵七的袖箭。
当!匕首掉落在地,元持惨叫着,又被元贞一脚踢开,明雪霁踉跄着跑出去,很快落进一个灼热的怀抱,耳边是元贞嘶哑的声音:“簌簌!”
他抱她抱得很紧,像失而复得的珍宝,像天底下最足珍贵的一切。明雪霁眼睛湿着,许久不曾依偎的怀抱,许久不曾闻到过的,雪后灌木清寒的气味,紧紧拥抱着他,喃喃地唤他:“松寒。”
“没事了,没事了。”元贞拍抚着她,想要安慰,自己却更怕,声音发着抖,眼梢不知不觉湿了,假如方才有一丁点没算好!“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对不起。”
“没事了,”心还砰砰跳着,又涌出无数柔情,明雪霁柔声安慰他,“我没事的,不怪你。”
石屋里一道身影飞出,邵宏昇踩着水掠到岸上,看了眼元持:“押下去。”
“原来是你。”元持惨笑着,断腕里流出来的都是紫黑的血,“兄长真是好运气,连老天都帮着你。”
墙外脚步沉稳,邵筠之走了进来:“做得好。”
明雪霁刚一失踪就被杜月娘发现,邵筠之看过现场后立刻想到了元持,于是赶在元持到石屋之前安排好了一切,眼下虽然有惊无险,却还惦记着明雪霁肚子里的孩子:“簌簌过来,我给你诊诊脉。”
“我没事,”明雪霁松开元贞走过去,还是伸出了手,“外公你看。”
邵筠之手指搭上细细听着,元贞紧紧盯着,紧张得呼吸都凝滞了,看见邵筠之神色祥和,不多时松开了手:“还好,脉象平稳,待会儿开一副安神的药先吃着,应当就没事了。”
心头一块大石重重落地,扑通一声,元贞双膝跪倒:“元贞叩见外祖,外祖的恩德,元贞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眼梢发着烫,重重磕下头去。如果今晚她有一丁点闪失,他就是万死也难辞其罪!幸亏有邵家人在!可恨他从前一味强横蛮干,对他们丝毫不曾恭敬,但愿他们能念在她的面子上,认下他这个不成体统的女婿。
明雪霁惊讶着,看见他向着邵筠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邵筠之伸手扶起,笑道:“都是自家人,以后不必这么客气。”
元贞看向明雪霁,千言万语都在喉头,一时也顾不上说,又见邵宏昇和杜月娘并肩站在旁边,连忙走过去,将要跪时杜月娘一把拉住:“不用了,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待簌簌就行,不用讲这些虚礼。”
元贞重重点头:“舅父舅母在上,元贞一定听命!”
又向邵七一揖到底:“多谢大哥相助。”
邵七笑道:“自家人,不必见外。”
“我鲁莽无知,之前屡次冒犯大哥,我错了。”元贞低着头,“请大哥看在簌簌的面子,原谅我 。”
他前倨后恭,言语诚恳,认识这么久,几时见过他如此模样!邵七想要打趣,到底又忍住了,笑道:“走吧,妹妹受了惊吓,需得早点回去吃药,早点休息,你的住处也早就准备好了,我带你过去。”
一大群人簇拥着往回走,邵筠之在最前面,邵宏昇夫妇两个在中间,邵七落在后面押尾,把中间一段空出来给明雪霁和元贞,明雪霁低着头,知道他们是给特意流出距离,让他们夫妻俩说说私房话,心里感念着,脸上红着,话在嘴边,急切中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她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如果他知道了,肯定很欢喜吧?
元贞紧紧扶着明雪霁,其实恨不能抱起来贴在心口上,但是不能,她外公他们都在,当着他们的面,他不能太过分。“簌簌。”
明雪霁应了一声,柔软缠绵的调子:“松寒。”
天知道她怎么能把他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簌簌,”心上热着,元贞越凑越近,呼吸缠绕在她耳边,流连着,蹭着,抚着,“从前全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关着你,不该不听你的意思,从今往后我全部都改,你不要再抛下我,好不好?”
仔细回想起来,其实刚认识那会儿他还是愿意听她说话的,经常是她问他答,她说过不少孩子气的,太天真太不了解世事人心的话,他听了会觉得好笑,会毫不留情地笑她傻气,但他那时候都认真听了,都认真给了她解答。
那又是为什么,后来竟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呢?大概是太怕失去,太紧张太在乎,总觉得她那么柔软,像易碎的琉璃,总恨不得把她揣进怀里藏在心里护着,反而忽略了她的声音。
她也是人,和他一样有喜有悲,和他一样,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他不该借着保护她的名义,把她的一切全都剥夺了。
“簌簌,对不起。”元贞紧紧握着她的手,想吻她,甚至想匍匐在她脚下,求她的原谅,“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改。”
灼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往耳朵里钻,又好像顺着耳朵流过身体,流向四肢百骸,他幽深的眸子紧紧望着她,倒映着火把的光亮,眼中绽开银河。明雪霁心头发着涨,眼睛红着:“松寒。”
她从不曾怪过他,只是在等他想明白,如今,他终于想明白了。“我从不曾怪你,也不会抛下你。”
就连这两次离开,她也都跟他说,会回来的。
“簌簌,”元贞紧紧贴着,头发蹭着头发,像一双鸳鸯,交颈缠绵,“簌簌。”
那么好,天底下最好的簌簌。老天真的待他不薄,让他能遇见他,让那么好的她,能够垂怜他。
再也忍不住,呼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她吃了一惊,轻柔的嗔怪:“别,快放我下来。”
元贞看见她一双手护着肚子,无比珍重谨慎的姿态,让他突然紧张起来,急急追问:“怎么了,你肚子不舒服?”
“不是,”明雪霁脸上红了,“你先放我下来。”
元贞紧张到了极点,小心翼翼放下,又立刻扶住,片刻也不敢大意:“那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的,”脸上红透了,明雪霁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肚子上,“我有了。”
头脑有片刻空白,元贞反应不过来,低了眉,凑近:“什么?”
“孩子。”明雪霁仰脸,那么近,嘴唇便蹭着他的唇,于是元贞听见了那一个字一个字,像九天的仙乐一般,轻柔,温软,溜进他耳朵里,“松寒,我有孩子了。”
“我们的孩子。”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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