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清明,正赶上去五祚亭。
阿霁转头看到蛮蛮在规整行李,遂欠身问道:“那日在咸阳原,我阿耶送了一个东西,你放到哪里了?”
蛮蛮回头请示道:“殿下现在要吗?”
阿霁道:“你拿过来,我瞧瞧!”
蜻蜻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就见蛮蛮低头翻找了一会儿,捧来一个细长的包裹,“殿下,就是这个。”
蜻蜻接过,掂量了一下,疑惑道:“是书画吗?”
阿霁心头一跳,莫名紧张起来。
正好虎贲将军严应进来传话,看到案上缓缓展开的旧旗帜,面色陡然一变,当即上前拜倒。
阿霁和蜻蜻吓了一跳,一边忙活的蛮蛮也疑惑地奔了过来。
“殿下,您不认识这面旗?”严应讶异道。
阿霁蹙眉细看,茫然摇头:“我从未见过,还请严将军赐教,您先起来。”
严应谢过,起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面旗帜,神情激动,语声颤抖:“这……这便是民间所说的‘公主旗’,旧历末年,公主两字特指今上。”
阿霁微微一震,喉咙有些干涩。
严应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兴奋道:“末将是高平人士,原属于千岁麾下,后来跟随陛下转战千里……您是不知道,陛下带着我们平乱,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迎王师,有的城池还不等我们过去,便自发竖起了公主旗,那个时候,这面旗比卫室龙旗还有号召力……”
蜻蜻颇为惋惜道:“为何后来却不用了?”
严应神色尴尬,望了眼阿霁道:“因为不合适了。”
阿霁好奇道:“此话怎讲?”
“洛阳光复后,雍王继承大统,陛下自然不好太过张扬……不过北地百姓并不忌讳,逢年过节还会在门口挂小旗子祈福。对了殿下,这面旗哪来的?”严应纳闷道。
阿霁回过神,如实道:“途经咸阳原时,阿耶送给我的,说是祭祀时再打开。”
严应愣了半晌,为掩饰眸中的震惊,忙低下头禀报道:“一切准备妥当,可以起航了,傍晚就能到泥阳。”
阿霁吩咐开船,严应便躬身退下。
开船的号令一波波传了下去,外面渐次热闹起来。
阿霁两手紧张地攀着窗棂,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崔大寒安顿好了吗?”
“关在单独的舱室,有侍卫严加看守,殿下放心吧。”蜻蜻道:“方才上船的时候,我去查看过。”
阿霁心下一动,意味深长道:“你对他倒挺上心。”
蜻蜻凑过来盯着阿霁,笑嘻嘻道:“殿下该不会吃醋了吧?”
阿霁没好气地戳了她一把,“你那小心思,还是用在正事上吧!”
蜻蜻笑着揉额头,吐了吐舌头道:“知道了,知道了,殿下心里只有程郎。”
船身猛地一晃,阿霁吓了一跳,直到离开岸边老远,她还没回过神来。
离京之时,友人皆有馈赠,程云轩送了她一只精美的剔红文具匣,她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可是这么多天,竟没功夫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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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在泥阳靠岸时,码头周围早挤满了迎候的百姓。
泥阳令亲率属官,将阿霁等人迎至驿馆。
次日一大早,阿霁凤冠翟衣,装束齐整,在随从和甲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前往五柞亭。
附近百姓携家带口,都想一睹公主风姿,从驿馆门外直排到了五柞亭。
阿霁乘坐高厢车,四面珠帘半卷,百姓们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庄严肃穆,很有皇家气派。
车队在一座小山丘前停下,阿霁在喧天鼓乐中下车,待看清眼前的景物,不禁大失所望。
她以为的五柞亭墓园应该是帝陵那般巍峨……至少也该有崔园的规模吧?
可实际上连围墙都没有,只一座夯土台充当祭坛,后边的英灵祠也久未休憩,略有几分萧瑟破败。
但她极力压抑着震惊之色,在官员们的陪同下缓步登坛祭酒,声情并茂地念诵由专人撰写的冗长祭文。
仪式接近尾声时,严应带着一队虎贲郎,隆重地送来了那面旧旗。
清明时节,大都阴雨绵绵。
今日虽未落雨,但薄雾轻霭,阴恻恻地笼罩在头顶,气氛严肃又压抑。
可那旗帜在阿霁手中招展时,天色骤然大亮。
云破日出,金芒万丈,映得旗上水纹波光流动,垂坠的旒旌随风飘扬,和着气势磅礴的乐声,颇有几分雄浑壮丽之美。
底下人头攒动,似乎起了不小的骚动。
军民们大都认识这面旗帜,年轻人只见过仿造的小样,只有年长者目睹过那面大旗在泥阳城上空招展的情景。
当年叛军起于雍州,一路向东如蝗虫过境,带走了无数热血青壮,留给他们满目疮痍和无尽混乱,可这面旗帜的主人却给他们带来过温饱、安定和希望。
不知是谁起了头,人群中忽然山呼万岁,气势如潮,震人心魄。
众官员面面相觑,阿霁也吓了一跳,忙向严应使眼色。
严应着人去查,阿霁将旗帜插好,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台下成千上万人正自欢呼,却有一人低头逆流朝外走去。像是心有所感般,他突然回头朝高处望了一眼。
四目相触,阿霁还未看清,他却转过头,匆匆消失在了人海中。
那身形有几分像崔迟,若他真来了五柞亭,为何不现身一见?难道此后就真形同陌路了?
阿霁正自狐疑之时,虎贲郎带着十来名风尘仆仆的百姓走了上来,禀报道:“殿下,这些老人不是本地人,都是从平凉、鹑觚和阴盘来的,他们说想要面见您。”
这几处地名有些熟稔,见阿霁若有所思,严应忙道:“二十多年前,这几个地方受灾最严重,幸得陛下和千岁不弃,因而百姓都感念在心。”
泥阳令微笑上前,亲自将那几位老人接上来,语气和蔼道:“公主此行代表的是陛下,诸位有什么想对陛下说的,尽管告知公主,必能上达天听。”
他倒挺会自作主张,阿霁约摸看出来了,这出戏应该是泥阳令安排的。
虽说有些意外,但却意外地合她胃口,无论她平日表现得多谦逊,可事实上她挺享受万人敬仰的感觉。
不过陶醉归陶醉,她依旧悬着心,生怕这些老人提出过分的请求,众目睽睽之下,那可就太考验人了,她忙发挥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主动同老人们寒暄,总算慢慢掌握了主动权。
谢天谢地,大家并没有为难她,只是托她向女皇夫妇报喜,不仅献上了自酿葡萄美酒,还送上万民书,邀请他们巡幸雍州。
祭礼结束后,阿霁原想返程,可盛情难却,一行人只得暂留一日,在官员和乡绅们的陪同下赴宴游玩,并参观了昔日女皇驻兵之处……
**
货舱狭小昏暗。
崔大寒神容憔悴,抱膝坐在墙角。
阿霁捧着碟桑葚吃得津津有味,不忘同他分享日间见闻。
“他们从来没见过我,可是却对我那么热情,我真的好感动。”她舔了舔指尖的汁液,自顾自道:“他们定然以为我是我姑母的女儿。”
“女皇为什么没有孩子?”崔大寒下意识地问道。
阿霁面泛为难之色,讪笑道:“这……我哪里知道?”
女皇成婚多年,可始终没有子嗣,朝臣们不敢诽谤君王,只能阴阳怪气地指责谢珺有隐疾,耽误了皇家传承。
十五年前,谢珺带兵平定庆阳之乱。在他的功绩簿上,那一役并不算什么,但却令满朝文武胆战心惊。
崔氏地盘毗邻安定郡,昔年他们夫妇经营数载,深受军民爱戴。
而戍守敦煌的女将杨寄容与他是同僚,又是故交,若他趁机联合旧部吞并崔氏,那便能在西北称王称霸了。
在众人看来,江山哪怕落入李家公主手中,也比被外姓逆贼篡夺了好。为此在他凯旋之后,宰相程循率百官出郭相迎,并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放下兵权,安心进宫做女皇的后盾,不得随意干涉军政。
要么同意遴选世家子入宫为男御1,和他一同侍君,趁女皇还年轻,早点诞育子嗣。
谢珺毫不犹豫选了前者,从此退居幕后不问朝政,虽然还是没有子嗣,却一手抚养大了阿霁。
“我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一定不会令他们失望的。”阿霁忍不住补充道。
“你要做皇太女吗?”崔大寒一句话犹如春雷炸响,不仅阿霁,就连门口侍立的蜻蜻也悚然变色,连忙探出头嗔道:“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一定活不到洛阳。”
崔大寒一脸莫名其妙,反驳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阿霁连忙抓起一颗桑葚塞到了他嘴里,颤声道:“有些话永远也不能说。”
皇太女?这三个字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崔大寒嘴里含着桑葚,面红耳赤地瞧着她,一时间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平生第一次发觉桑葚居然这么甜。
阿霁则心乱如麻,甚至有些晕眩,隐约嗅到奇怪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忽听轻轻尖叫了一声,骇然道:“不好……”
船上突然烟气缭绕,火光冲天。
接着尖啸声起,在暗箭的掩护下,无数条黑影攀上船,见人就砍,喊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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