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霁终于回到洛阳已是三月中旬,刚到近郊便被一队候在道边的羽林卫带去了城西寿丘里。
那是皇室宗亲聚居之地,国师玄鹤真人的长生观便坐落于此。
平日里一年四季香火鼎盛,三门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可今日却悄无声息,因为缇骑静街1,皇帝出巡。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到了观门外。
出来相迎的是女尚书姮娘,她侍君多年,资历堪称元老,连阿霁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姮姨’。
“公主可算到了,陛下在后殿等着呢!”姮娘见礼毕,亲热地挽起她道。
闲杂人等皆已回避,一路所见不是羽林军就是金吾卫。
阿霁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小声问道:“他们吵架了?”
姮娘面露苦笑,摇头道:“不清楚,我可不敢窥探陛下家事。”
阿霁便没再多问,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只隐隐有些担忧,不知姑母和姑丈因何起了矛盾。
据说国师玄鹤少年时曾追随女皇,日久生情以致道心不稳,被拒后回山清修,却在即将得道时离开师门,愿永留长生观守护洛阳和女皇。
原本也不是什么要事,可向来最识大体的皇夫却心性大变,一怒之下带兵围了长生观,要将玄鹤逐出洛阳,观中道众和信徒、香客们誓死捍卫玄鹤。
双方正对峙之时,女皇驾到,令他发誓终生不入长生观,而玄鹤也不得踏出寿丘里。
此后十多年,两人俱都信守承诺,秋毫无犯。
玄鹤虽不能出去,但女皇却可以进来,遇到要事仍会一起商议,只是碍于皇夫的情面,她大多时候都是微服私访。
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事情不简单。
一行人穿过重门叠户,终于望见了苍松翠柏间的殿台。
此处严禁外人靠近,守卫由负剑道士担任。
阿霁走得太急,以致满头大汗,只得先去盥洗更衣,随后再去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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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站在二楼飞檐下,斜阳穿过槛窗上的细小菱格,将碎金般的光芒撒了她满头满脸。
她身后晦暗的大殿中,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道人。
那人竹冠羽衣,白袍朱带,气质出尘,眸光清澹,虽隐于暗处,周身却似沐浴着淡淡微光。
“公主来了,”他轻叩着臂间拂尘柄,语声如珠落玉盘,极为动听,“贫道就先告退了。”
女皇却缓缓抬手,“且慢,阿霁这回遇险,亏得道门鼎力相助,好歹也得听句谢谢再走吧?”
玄鹤淡笑回绝,“能替陛下分忧,是贫道的荣幸,这些虚礼就免了。”说罢躬身退下。
女皇徐徐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错落的巨柱间。
“姑母、姑母,我回来了……”外边响起阿霁的声音。
她的眉头不觉舒展,提袍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数月不见的阿霁欢呼着奔了进来,脚步轻快如林间小鹿。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重逢的喜悦永不会变。
阿霁正欲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扶起来道:“快起来,让姑母瞧瞧,究竟有什么变化,听你母亲说……”
“姑母,您要是也提这个,我就从那里跳下去。”阿霁满面绯红,连忙打断她,抬手指着半开的窗扉道。
女皇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头道:“何至于此?我不提就是了。”
阿霁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连忙将怀中抱着的锦袋亮出来道:“我给您带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女皇敛起笑意,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阿霁小心翼翼地抽出画轴,兴奋地展开来道:“姑母快看,这是不是您?我在落款处发现您的小标记了。”
出乎她的意料,女皇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而是一副见鬼了般的表情。
“这……这是……哪找来的?”她颤手指着画,面如寒霜,一脸骇然道。
阿霁有些手足无措,忙收起画道:“在庆阳王府……怎么了,姑母?”
女皇蓦地转过身,仰头直直望着漫天云霞。
阿霁看不到她的神色,一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发问,只得悄悄卷起画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一想到王妃托她转告的话,顿觉头皮发麻,哪里还敢再提?
待女皇回过头来,她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怯怯道:“姑母?”
女皇定了定神拿过画轴,有些粗暴地抖开来,眼神如刀剑般盯着落款处的墨迹,“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她摇了摇头道:“这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你从哪找到的?”
阿霁打了个激灵,凑过去仔细一瞧,额上顿时冷汗涔涔。
“姑母,我看到的时候,并没有时间。”她惊恐地盯着那突然多出来的字,哑声道:“会不会是谁偷偷补上去的?”
她下船时太过仓促,并未来得及带随身物品,所以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女皇沉默着望了她一眼,胡乱卷起画轴道:“跟我来。”
她将阿霁带到了侧殿的神龛前,缓缓掀开了供桌上的黄幔,露出两块陈旧的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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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大户修园,凿湖时掘出一块残碑,其上出现女皇做公主时的封号怀真,出于邀功心理,着人上报并送进了宫。
当时正逢谢珺五十大寿,阿霁也在场,却无缘目睹碑文。
起先她猜测是祥瑞,可从姑母和姑丈当时的反应来看,多半类似于秦始皇时的陨石事件。
怪就怪在献碑之人并未获罪,还受到封赏,继续在城西造园,只是对碑文绝口不提。虽好奇者众,却没几个敢去打探,深恐那是女皇引蛇出洞之计。
那日之后阿霁便没见过这块残碑,她向来最为懂事,当然不会主动查找问询,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而且不止一块,难道后面又去找了?
女皇轻触着碑上的字迹,神色肃然,语气凝重,“大卫故南阳长公主墓志铭并序,驸马都尉谢珺撰。公主讳怀真,小字泱泱,文宗皇帝之第三女,承安六年诞于春和宫。”
“珠胎毁月,琼萼凋春,2呜呼哀哉!以熙平三年九月廿一薨,春秋廿一。”
阿霁牙关打战,汗湿重衣,颤声道:“有人想诅咒您,所以提前埋下了这种东西,巫蛊,一定是巫蛊。”
女皇将那卷画轴掷到了残碑上,侧头望着她,似笑非笑道:“这两样东西都是真的,我曾亲眼见过。”
阿霁倒吸了口凉气,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阿霁,别怕。”女皇朝她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有些事情虽然离奇,却真实存在。”
真实存在?那副画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她却知道谁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墓志铭。
何况……熙平又是哪里的年号?
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结尾那句,姑母怎么可能只活了二十岁?
“这是真的,都是真的。”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女皇从容道:“我上辈子难产而死,只活了二十岁。”
阿霁心跳如狂,脸色煞白,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
“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我回来了。”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拍了拍那卷泛黄的画轴,轻声道:“这画属于前世,它本不应该出现。”
她又抚了抚残碑,万分感触道:“这个也是。”
阿霁寒毛直竖,不由得靠过来抱住了她的手臂,瑟缩着道:“姑母,您是人还是鬼?”
女皇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掌中,柔声道:“也许都不是,我只是个心有不甘的亡魂。”
阿霁心如乱麻,她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只是想到她说的前世死因时,心下大恸,不由得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她道:“您要活一百岁,一千岁。”
“傻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了。”女皇回抱住她,由衷叹道:“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你这样的乖女儿。”
阿霁猛地一震,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她贵为皇帝,却没有诞育子嗣,想必不是不能,而是害怕重蹈覆辙,所以不敢尝试。
“姑丈……姑丈他知道这些吗?”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道。
“他什么都知道,”女皇回望了一眼供桌,眉间似有隐忧,“去年刚看到这东西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催命符,后来才发现好像是他的。”
阿霁又是一震,哽咽道:“姑丈怎么了?他没事吧?”
女皇苦笑道:“他能有什么事?精神头大着呢,整日里都在琢磨着找女婿。”
阿霁哑口无言,懊恼地跺了跺脚,红着脸道:“早着呢,我还没到十七岁!”
女皇端详着她,若有所思道:“你这次出门挺有收获吧?对了,崔迟表现得如何?萧祁和魏简这俩老冤家都上书对他赞不绝口,真是罕见。”
阿霁怔了一下,想到同行的那几天,心中五味杂陈,如实道:“崔阿兄很了不起,英勇、机智、果断、有担当。”
女皇凑到她面前,笑吟吟道:“你姑丈相中了他。”
阿霁大吃一惊,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我们不合适,若真成婚,将来定是怨偶,于公于私,都弊大于利。”
女皇颇为赞许,一脸欣慰道:“还好你没跟他一样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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