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因东临渤海而得名,意为沧海之州。
芒种之前,崔迟终于赶了回去,听闻崔易在港口督造战船,他也顾不上舟车劳顿,当即又去军营寻找。
父子俩是年前分开的,约摸四个多月没见,可都疏淡惯了,便也没多少重逢的喜悦。
崔易常年领兵,精力充沛,看上去远比京中的同龄人要年轻,哪怕位高权重,但他身上仍保留着身为武将所必备的警醒和活力。
他缄默时如一柄入鞘的宝剑,锋芒尽敛,冷肃沉毅。
谈笑时却又真诚开朗,慷慨豪爽,几乎看不出城府。
然而当他说出自己对尚主之事的考量时,崔迟却瞠目结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易坐在上首,睥睨着他不屑道:“在我跟前就别装了,你会害怕?别以为你和李匡翼勾结的事我不知道。和你们保王党的宗旨比起来,我算是忠烈之臣了。”
崔迟讪笑着摸了摸下巴,“我在阿耶眼中,就没有一点秘密?”
崔易冷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这一辈就剩我一个了,何况从前也没指望过兄弟,咱们爷俩若还不能一条心,将来何以善终?”
崔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不满,诧异道:“难道您怪我杀了崔旻?”
崔易摇头道:“就算你不杀,魏简也会动手。”
崔迟疑惑道:“刺史部实力雄厚,明明可保庆阳太平,为何陛下还要多此一举?”
崔易拧眉道:“你真不明白?庆阳崔氏便是用来牵制魏简的,怎么能让他动手?他正愁没借口吞并崔氏呢!”
崔迟恍然大悟,激动道:“难怪陛下没有赶尽杀绝,任凭崔小雪活着回到奢延泽,就连公主保下来的崔大寒都没动过杀念。我还以为她妇人之仁……”
崔易嗤笑道:“你懂什么呀,这世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皇帝。谁要是因为陛下是女人就瞧不起,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到陛下……”崔迟苦恼地抓了抓头,“千岁说陛下有意撮合我们,但公主又说陛下反对,阿耶,您说说,这件事陛下到底什么态度?”
崔易捋着颔下短须,侧过身打量着崔迟,疑惑道:“君心难测,先不说这个,我不明白的是你上蹿下跳做什么?本朝可就一位公主,娶了她稳赚不赔,比跟着我戍边强一千倍。”
“阿耶,您这就小看我了。”崔迟满面气恼,拍了把扶手道:“我要靠本事,绝不靠女人。”
崔易抚掌大笑,指了指洛阳的方向道:“有志气,你这就回去面圣,求陛下把你的爵位和官职都扒了,说你不靠她。”
崔迟哑口无言,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崔易起身走了过来,弯腰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李匡翼那厮成不了事,公主开府之日,便是他失势之时。你呀,隐藏好自己。”
说罢直起身,又补了一句:“保王党没前途,要做就做保皇党,保女皇!”
崔迟懊恼道:“阿耶,您太功利了,我才不管这些,我只想随心所欲。”
崔易冷笑着敲了他一把,摇头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一个凤始年间出生的人,怎么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迂腐顽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崔迟揉了揉脑门,转过头望着他道:“阿耶,我的事你别管,总之我不做驸马,洛阳也不想回了,我就留在沧州帮衬您。”
崔易没好气道:“同样是当兵,沧州能和洛阳比?有点志气吧,你若尚主,高低也得授个羽林中郎将,宿卫宫禁,将来步步高升。公主是正统,一旦名分定了,那可比李匡翼尊贵,她又是个娇娇女,什么都不懂,还不全凭你拿捏?以后儿孙辈……这不用我说了吧?”
崔迟的眉头拧成了麻花,摆手道:“我自己都稀里糊涂呢,哪管儿孙?阿耶你别逼我,就算把南军北军都给我,我也不回洛阳。只要皇家丢得起人,就派兵来抓我回去成婚。”
崔易撇了撇嘴道:“你自便,我忙着呢,没空理你。”然后不再看他,转身出了营帐。
自此崔迟便在军中安顿下来,洛阳倒也没有追究,他很是惊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刚入夏,洛阳突然发来公函,急召崔易入京。
三更半夜的,崔迟愣是被人扒拉了起来,正待发作,抬头看到一脸肃然的父亲,当即就清醒了一半。
“我得去趟洛阳,这边暂时由你负责。”崔易简略地交代了几句,“练兵和造船是大事,万万不可耽搁。”
崔迟跳下榻,抓住他手臂惊问道:“阿耶,会不会是我的事……”
“一边去吧,”崔易鄙夷地推开他道:“陛下没那么闲,多半是出大事了。你好自为之,我不跟你废话了,见信即走,使者还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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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易猜得没错,的确是出大事了。
南宫却非殿,车骑将军、卫将军及北军1五校尉等皆已到齐,听到黄门令禀报说大将军崔易到时,皆垂手肃立静候。
崔易进来后才发现女皇不在,与众人见礼后,来不及落座便急着问缘由。
卫将军吕朝隐转头使了个眼色,御案旁侍立的女官忙捧来一叠文书,恭恭敬敬地呈给崔易。
崔易烦躁地摆手道:“我星夜疾驰,腿都跑断了,就是为了来看文书?”
女官不敢多言,求救般望向众人。
“庆阳出事了,”吕朝隐面色沉郁道:“崔三余部在长子的带领下,翻过白干山,南下至吴起县,纠集部队发起了反攻。新王不敌,死于乱兵之手,我们还折了个太仆卿。”
崔易脸色大变,失声道:“魏简呢?刺史部那么多人,是吃白饭的?”
吕朝隐干笑两声,独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色,扫着众人道:“魏简当然会出手,但他只来得及救出董太妃。”
崔易欲言又止,殿中一时间陷入尴尬的沉默。
身为女皇旧部兼心腹,他当然清楚魏简和董飞銮的旧事,但吕朝隐当着众将军的面提起,未免有些不雅。
“魏简是千岁一手提拔的,他这般避重就轻,千岁难辞其咎。”吕朝隐率先发难。
“卫将军这话欠妥,”上将军宋思益开口道:“众所周知,太妃与陛下情同手足,多年来对朝廷忠心耿耿,庆阳得以安定十数年,有她一半的功劳,魏刺史奋力营救太妃,何错之有?”
吕朝隐哂笑道:“上将军,按理说这事您该避嫌。”
宋思益面有薄怒,挑眉道:“你这话是何意?”
吕朝隐笑而不语,略带鄙薄道:“何必明知故问?”
眼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崔易忙喝道:“都火烧眉毛了,还吵什么吵?事已至此,先想想怎么善后吧!”
宋思益年仅三旬,却位居吕朝隐之上,为此两人向来不和。
他的父亲是南阳郡守宋康隆,宋家在女皇微末之时便追随在侧,深受女皇信赖。
度支尚书魏舒刚入女皇麾下时,便由宋康隆教导,二人共事多年,有师徒情谊。
大约是出于感激,魏舒入朝为官,执掌实权后,与其子宋思益相交甚密,且多有提携,又因两人至今未婚,孤男寡女来往久了,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
但那都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吕朝隐拿到朝堂上来说,便有点居心不良。
“陛下让我们在此等候大将军,自然是想听听您的看法。”吕朝隐抱臂悠悠道。
“当务之急,自是先稳住魏刺史。”崔易定了定神道:“只要他不倒戈,一切就都好说。”
“由谁来出面呢?”吕朝隐问道。
“还有谁比他的亲妹妹更合适?”崔易反问道。
吕朝隐不由瞥了眼宋思益,见他神色很不自然,不由暗笑,正欲借机羞辱,提出让他去找魏舒时,却听得殿上传来脚步声。
“不妥!”女皇在一众随从的陪侍下悄然步出,摇头道:“魏舒只管财税,不参政,别用这种琐事扰她心神。一旦开战,便需要巨额军费,没有什么比财政稳固更重要的。”
众将齐齐参拜,躬身称是。
女皇并未入座,负手在御座前踱着。她的步伐并不快,但沉稳有力,袍角生风。
吕朝隐偷眼望着,不由想起了她的父亲文宗皇帝,无论神情、步态还是威仪,都颇类其父。
他是在场唯一目睹过文宗龙颜之人,虽然仅一面,但一直引以为豪,若屈居于谢珺之下倒也罢了,可崔易这个逆贼之后还有宋思益这个小白脸却骑在他头上,这让他很不爽。
“陛下,”他大步出列,慷慨进言道:“微臣自请挂帅。”
女皇松开紧锁的眉头,淡笑着摆首道:“你老了,眼睛又不方便,不合适带兵。解铃还须系铃人,朕打算派太尉去走一遭,他是魏简的老上司,除了他没人镇得住魏简。”
宋思益紧咬着后槽牙忍住笑,第一个出来表态:“陛下英明,千岁在北地军民中威望甚高,若由他出面,必能事半功倍。”
“可是,”吕朝隐舔了舔嘴唇,忍不住道:“他和我年龄相当,眼睛也……”不好使那三个字愣是被女皇剑一般冷冽的目光逼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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