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峰位于青州地界,冬日极寒,雪落后几日,往往是最冷的。
桑卿抱着沈故下山,意图寻找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奈何怀里的小孩并不配合。
沈故被披风裹成一只蚕蛹,拼命挣扎不出,头上一对狼耳立起,尖牙一亮,又要咬人。
“说了不许。”桑卿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放……开我!”沈故恶狠狠瞪他。
“可以,但是不许再咬人。”
“呜……”小孩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耳朵也背向后面。似是威胁,又似是妥协。
“好吧,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桑卿指尖相触,捏了个诀,将披风牢牢捆住,这才将人放在地上。
“解开!”沈故咬牙。
他现在被这破披风捆成个卷戳在这里,根本动弹不得。
他讨厌这个人!
捡他回来,又将他丢下,现在这算什么?
两年不管不问,如今又要回来收拾他?
凭什么?这种师父他才不要!
“想什么呢?”
耳朵突然被人捏住,沈故回头警告地看了桑卿一眼。
桑卿没看他,一边轻轻揉着沈故柔软的狼耳,一边看着面前不远处的空地。
“看过盖房子么?阿故想住什么房子?”
“没有你的房子!”沈故几乎把这几个字咬碎。
“那就竹屋吧,”桑卿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冬暖夏凉,通风很好。”
说完,用另一只闲着的手隔空朝面前的竹林点了点。
一根根手臂粗的竹子突然被整齐的砍倒、劈开、砍段、打孔,变成了一堆盖竹屋的竹料。
然后这些竹料就在桑卿手指挥动间,自己搭建起来,叠墙、留窗、制门、封顶,房子盖好了。
沈故第一次见到这种盖房子的方式,安静的看了一会儿,突然扭头,一口咬住桑卿抚摸自己耳朵的手腕子。
“嘶……”桑卿皱眉,轻抽了口气。
“不许碰耳朵!”
小孩脸颊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
“好吧。”桑卿抽回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在程华和严摩面前,也这样?”
“哼!”沈故把头扭开。
“怎么,就对我凶呗?”桑卿挑眉。
沈故不理他。
桑卿也把头转了回去,专心用法术砍竹子,做竹制的桌椅、书架和床榻等物。
片刻后,所有日常需要的东西也都做完了,桑卿挥挥手指,把东西摆放进竹屋,然后伸手一捞,又把沈故抱起来。
“做什么?!放开我!”沈故在披风里挣扎。
“进屋取暖,”桑卿笑了,“你不冷吗?我都要冻僵了。”
他虽然已经飞升,但现在这具身体还是肉体凡胎,再加之身上旧伤未愈,这种天气还是会觉得冷。
沈故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任由桑卿把他抱进屋里。
竹屋内已经燃起了火堆,桑卿把小孩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将披风解开。
屋里已经暖和起来,坐在火堆旁边,更觉得身上暖融融的。
沈故虽然不想和桑卿坐在一起,但这种温暖,勾得他根本抬不起腿来。
两人围在火堆旁烤着火,屋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沈故突然开口:“我不会跟你住在……”
“饿不饿?阿故想吃什么?”
话被桑卿打断了。
“……一起。”小孩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橘红色的火苗欢快的跳跃,燃烧着木柴毕毕剥剥的响。
桑卿单手托腮侧头看着沈故,细长的柳叶眸半眯着,白皙的脸颊被涂上一层浅淡的红晕,像极了窝在火堆边假寐的大狐狸。
“棋子烧饼?牛肉罩饼?或者……豌豆黄?糖耳朵?”
沈故盯着那双好看的眸子,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他在那里跪了两天,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来给他送饭的师兄,从来不肯好好的把碗递到他手里,都是把饭倒在地上,然后在上面啐上一口。
“呸!小煞星!”
“骨头倒是硬啊,还不肯认错?那这饭你也不配吃了!”
他跪在冷硬刺骨的石阶上,看着热腾腾的饭裹在雪里,沾上肮脏的唾沫,突然就不觉得饿了。
这种人给的东西不吃也罢,他哪怕挖雪吃,哪怕冻死饿死在这,也不会像狗一样在地上捡吃的。
可以被罚,可以挨饿,但他没做过的事情,绝不承认。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沈故的小胸脯剧烈起伏着。
“等我回来,不许乱跑。”
耳畔突然有清灵的声音响起,仿佛玉珠落盘,冰凌入水。
桑卿起身,摸了摸沈故的头:“作为交换,你要和我讲讲你到底为什么受罚。”
沈故唇瓣微动,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屋门打开,一股冷风席卷而来,桑卿的身影已然不见了。
小屋里很安静,他在火堆旁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门口。
屋门打开,外面冷风呼啸,落雪纷飞,白茫茫一片。
握着门栓的手发紧,沈故杵在门口,迟迟没有动作。
该怎么办?
要走么?还是呆在这,等桑卿回来?
就在几天前,他开始反复做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桑卿回来了,却不是来接他的。
桑卿在外面清修,小有所成,回来探望,程掌门想让他接走自己。
但他在剑术考核上表现很差,桑卿十分失望,说他资质拙劣,秉性难改,将来必酿大祸。
他很伤心,开始拼命努力学习御剑,但桑卿再没有回来过。
后来,他长到十七岁,被程掌门带着去参加百战试炼,他的佩剑突然失控,直刺向对手的心脏,千钧一发之际,桑卿突然出现,将他的剑挡下,然后出掌将他击飞了出去。
他不敢看那双冷漠的眼睛,只听到桑卿说:“果然卑劣不堪,还好我当初没有带走你。”
再后来,天封阵松动,污泽塌陷,百妖出逃,凡尘大乱,他是妖族的身份藏不住了,好在程华顾念旧情,没有赶他走。
但在收妖的时候,因为他的身份,和同门发生了争执,他失手伤了赶来劝解的程夫人,正被赶来协助的桑卿看见。
“我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是我的错,我不该收你为徒,不该把你托付给程掌门,更不该把你这样一个祸害留在玄尘派!”
“沈故,是我错了,妖和人,始终不同,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
桑卿的话如同一把把尖刀,反复插在他的心口上,直至那里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捡了我,却又不要我,毁掉我的人是你,桑卿。
沈故倚在门口,盯着面前空寂的雪地,他的双手已经冻的通红,双脚踩在厚厚的雪里,留下一个小小的雪窝窝。
不能留在这。
他咬了咬自己的唇,尖锐的刺痛传来,让他在这温暖之中清醒了许多。
桑卿不是来救他的,是来毁他的。
得离开这里。
沈故回头看了一眼小屋里烧的正旺的火堆,咬咬牙,关上了身后的门,将这一室温暖牢牢锁住。
他踩在没过膝盖的深雪里,一步一步,越走越快。
不能回头,不能贪恋这点温暖。
耳畔寒风呼啸,把裹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卷走了。
沈故被冻的打了个抖。
“等急了?”
如珠落玉盘般的声音乍然响起,沈故脚下一僵,撞在了一具温暖的身体上。
桑卿一袭白衣,踏着碎琼乱玉而来,一只手拎着热气腾腾的食盒,另一只手将他拥进怀里。
屋内,火堆已经燃尽,焦黑的木炭上还有几颗火星亮着。
尚有余温。
桑卿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香味飘出,很快散布在整间屋子。
“喏。”他屈指把食盒推到沈故面前。
沈故紧抿着唇,眼睛死死盯着桑卿:“我才不吃你的东西。”
“怎么呢?”
沈故刷地从竹椅上起身:“既然你回来,我就走了。”
桑卿看着小孩一脸苦大仇深的抬步往外走,长臂一伸,轻轻弹了下他头上的狼耳。
沈故步子一顿,耳朵抖了抖,上面覆着的雪花已经化成了水,柔软的耳毛湿漉漉的粘在一起。
“就这么走?”桑卿伸手把他拉回来,按着坐下,“恐怕你一回去就得被严摩一剑斩了。”
沈故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手背上筋络清晰。
“我死了岂不正好,省的碍眼。”这语气冷的堪比外面的风雪。
“胡说八道。”桑卿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在掌心摊开,然后盖在沈故的耳朵上,轻轻擦拭起来。
“先吃饭,吃完了和我说说到底为什么受罚。”
沈故一言不发,盯着桑卿给自己擦拭耳朵和头发的手腕,之前被自己咬出的血洞还留在上面,已经结痂了,被雪白的皮肤衬着,分外刺目。
他动了动唇,心底没来由软了一下。
“尝尝这个。”
桑卿见小孩盯着自己发呆,捏起一个糖耳朵递了过去:“新做的,很酥。”
香甜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沈故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
确实很酥,咬开后口感绵密松软,还有一股蜂蜜的甜味。
小孩吃相呆呆的,桑卿托着腮在一旁看。
“棋子烧饼、牛肉罩饼、还有豌豆黄、糖耳朵,我都买了,挑喜欢的吃。”
沈故咽下口中的糖耳朵,脸上一红,放在腿上的手抠着自己的衣摆,满心懊恼:怎么就吃了他的东西,现在还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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