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卿倚在门边小酌,瞥见严摩风驰电掣的身影,随手关紧了身后的门,指尖捻动,给整座竹屋上了一层结界。


    严摩收了佩剑,抬手拂去身上寒霜,大步朝桑卿走来。


    桑卿站着没动,抬起手腕,饮尽了杯中薄酒。


    “严摩长老深夜前来,一路辛苦。”


    他嘴上说着辛苦,但面上却无半点歉疚之意,对上严摩怒气冲冲的眼神,朝屋前空地上的石桌椅指了指。


    桌上只一壶清酒,两只酒盏,一束松枝。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你深更半夜焚书传信就是为了拉我喝酒的?”严摩怒瞪着他。


    “多年未见,请你小酌一杯。”桑卿半垂着眸子,面上笑意不减,“不为过吧?”


    “哼,数九寒天的,老夫可没这个兴致!”


    “阿故已经睡下,委屈严摩长老了。”不等再严摩开口,桑卿已率先走到石桌边坐下。


    他捞起袖摆,动作优雅的将两只酒盏酌满,收手时指尖轻轻在冰冷的石桌上碰了下,仿佛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严摩突然觉得寒气逼人起来,夜风吹的骨头都疼,一时耐不住,还是凑了过来。


    他在桌边坐下,看着桑卿一脸淡然的模样,突然问:“你是不是还对当年的事心存怨恨?”


    桑卿将一只酒盏推到严摩面前:“旧事已矣,莫要重提。”


    “那你为何……”


    “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严摩长老,喝酒。”


    桑卿的眼睛如碧波清潭,只对视一眼,便能让人杂念荡涤。


    “唉,”严摩叹息一声,举杯将酒饮尽,“你是怪我罚了沈故。”


    “那小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你这两年不在,不知他秉性,会心软也是正常。”


    “嗯,”桑卿将酒盏撂下,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那严摩长老……以为如何?”


    “自然是要严加管教。”严摩沉吟道,“他如今还小,还能加以教导训诫,如若再大些……”


    “我走之后,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桑卿没接他的话,反而问道。


    严摩捏着酒盏的手一顿,眼神飘忽起来:“你走之后……”


    “你走后,沈故大病了一场,掌门夫妇悉心照料了个把月才痊愈。但是病好之后,这小子性情就变了,不知是不是对你的离开一直无法释怀。”


    “桑卿,不是我说。”酒盏空了,严摩抄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天空突然飘起雪来,一片片如鹅毛般大小的雪花打着旋儿从天而落,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桌上、两人的身上都铺了薄薄的一层。


    “奇怪,怎么又下雪了?”严摩纳罕,明明前几日才下过雪。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灌了一大口酒,继续说:“桑卿啊,你我好歹是同门一场,有些话我还是想要提醒你。”


    “沈故毕竟是你从万妖堆里救出来的,他从小就和那些妖生活在一起,被妖养大。即便他是人,也难免沾染了妖怪的恶习,生性就恶,要想教好,可千万不能太仁慈!”


    桑卿安静的饮着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严摩觑了他一眼,眼神里突然染上了些许沧桑:“当年你的那件事,我确实处理的有些偏激。如今既然掌门也答应让你回来继续教养沈故,我也在这给你道个歉。”


    桑卿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倒进自己的杯里,一口饮尽。


    酒盏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仰头看着天上飘落的鹅毛大雪,声音淡淡:“楚义是被妖杀死的,你痛恨妖族,我理解。”


    楚义是严摩座下首徒,十八岁那年下山历练,正遇到万妖祸世,凡世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楚义到底年轻,斩妖时一时疏忽,丢掉了性命。


    严摩自此对妖族恨之入骨,对亲近妖族之人更甚。


    楚义死的时候,偏偏他将沈故从万妖祸世之中救出,带回了玄尘派。


    而当年他被逐出门派那件事,就发生在他捡回沈故后不久。


    那日,沈故同韩江雪还有几个师兄弟去后山采灵草,遇到了三只流窜到此的蛊雕。


    韩江雪一个女娃,又是几人之中最小的,遇到这场面已然吓蒙了,根本连跑都忘了跑,眼见那蛊雕俯冲而来,沈故折返回来,挺身挡在了韩江雪前面。


    沈故那时也不过四五岁,桑卿赶到的时候,就看见他被其中一只蛊雕用巨大的爪子抓了起来,正要送进口中,而韩江雪已经吓晕了过去。


    事态紧急,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即冲了上去,举剑将蛊雕刺死,将沈故救下。


    而也就是这片刻,韩江雪连同其余几名弟子皆被剩下两只蛊雕抓走了。


    后来,虽然几人都被救了回来,但都受了些伤,好在性命无忧。


    严摩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扬言是他串通妖族,故意放水,才会让那两只蛊雕将几个小弟子抓走,一定要将他赶出玄尘派,程华劝阻不成,最后也只得妥协。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桑卿并不想再追究,但在沈故的事上,他却不能做丝毫的让步。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积起来的雪已经没过了两人的小腿。


    严摩拿起酒壶晃了晃,已经空了。


    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对桑卿道:“时候不早了,老夫告辞。沈故的事,你也看开些吧。”


    桑卿没有回答,也并未起身,只淡淡的看着严摩掸去自己身上的积雪,踩上早已被雪覆盖的小路。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里。


    不过片刻,严摩返了回来,冻的通红的手攥成拳头,怒瞪着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走不出去,被困在了这漫天飞雪的方寸之地。


    而且从他踏入这块地方开始,他的灵力就不听使唤了,无法使出任何咒诀,也无法召出灵火取暖。


    “当年的事,只是巧合。”


    桑卿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下叩击着石桌:“严摩长老,你也一把年纪了,还是莫要把个人恩怨施加在小辈身上吧。”


    “你是觉得我苛待了沈故?”严摩捏着酒盏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桑卿!你当我严摩是什么人?!”


    “我不知,”桑卿一派淡然,“但是你对沈故的刻板印象,确实应该改一改了。”


    “那也轮不到你来对我说教!”


    严摩怒目而视,他握紧双拳汇集体内灵力,想要将这禁锢冲破。


    但不管他如何尝试,体内的灵力半点波动也无,仿佛一潭死水般平静。


    “桑卿!”严摩暴怒,“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术!”


    桑卿一笑:“壶中天地,可纳万物。”


    “严摩长老,大雪难得,陪我坐到天明,我就放你出去。”


    “就为了一个沈故?我看你是疯了!”


    桑卿手指拨动桌面上积起的碎雪,嗓音突然冷厉起来:“楚鹤生,你偏疼程策,我亦偏爱阿故。既然我已经回来,往后教导徒弟的事,就不劳烦您老了。”


    ……


    雪下了整整一夜。


    当天边第一缕朝霞照在洁白无垠的雪地上,严摩耳边响起空灵的水滴声。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石桌旁边,脚下是碎石子铺成的小路,没有雪,没有风,也没有桑卿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壶中。


    昨晚的一切历历在目,桑卿最后那句话还言犹在耳。


    他试着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一股尖锐的疼痛拔着他的骨头,顿时让他的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


    垂在胸前的麻花辫胡须已经结上了一层冰碴,硬邦邦的杵在那里,扎的他心口疼。


    “岂有此理……”


    “简直是岂有此理!”


    呼呼喘了两口粗气,严摩提起靠在脚边的坤汜,一瘸一拐的离开。


    竹屋内,桑卿和衣伏在外间的桌上,身边的炉火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暖意如泉水般倾泻而出,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


    小仙使琅轩,正在他脑中聒噪。


    【长离仙君,你这又是何苦。你如今这三成修为也不过就是这帮子修士的筑基境界,那严摩冻的够呛,你也并不好受啊。】


    桑卿半阖着眸子,有些倦懒的回他:“那阿故受的委屈,也不能白受。”


    【唉,所以说这凡世来不得,神仙下界都会变傻的。】琅轩叹息,连连摇头。


    【对了,仙君身上的银子可还够花?】


    “还有一点。”桑卿道。


    【那好,若是不够用了,你就及时招呼小仙。】


    桑卿“嗯”了一声,突然觉得有些奇怪:“支撑我在凡间的花销,也是你此次任务当中的一部分?”


    不然的话,琅轩每次拿珠玉给他,岂不是自掏腰包?


    脑中有短暂的沉默。


    【……长离仙君,其实,我拿给你换银子的那些珍珠宝玉,都是从你未来的仙府里搬来的。】


    【你……你放心花就是。】


    桑卿:……


    “哦。”


    里间隐隐响起细碎的声音,桑卿收了千里传音,起身走到竹榻边上。


    沈故已经醒了,眼神还有些惺忪,蓬乱的头顶上,一对柔软的狼耳放松的垂着。


    桑卿眼睛亮了亮,伸手揉了揉那对软乎乎的耳朵:“睡醒了?”


    他的手有些凉,沈故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桑卿道,“想睡可以再睡一会儿,不想睡就起来吃东西。”


    沈故拽过床角搭着的衣服,一咕噜翻身下地。


    桌上放着煮好的粥和剥好的白水蛋,一碟小咸菜,一碟腐乳。


    沈故瞥了一眼,抓起一颗白水蛋塞进嘴里,捞起书箱就往外冲。


    囫囵道:“唔-走-了!”


    桑卿几步追上,大手拎住了他的后衣领子:“急什么?好好吃饭。”


    沈故确实很急:“迟到挨罚的又不是你!”


    “坐下来,慢慢吃。”桑卿把小孩拎回来按在桌边坐下,“今天别说迟到,就是不去上课,也不会有人敢罚你。”


    沈故微讶,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瞧着桑卿:“你又知道?”


    桑卿揉了揉他毛茸茸的狼耳朵:“我就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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