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上)
【桂花天芳眷游湖】
次日天刚放亮, 忽然落下一阵雨来,众人都以为出门玩不成了,谁知卯时三刻,蒋毅吃毕早饭去书院时, 雨停云散, 太阳欣欣然升了起来, 眼见又是一日好天气。
蒋铭到二门外客房找陆青, 李劲已经来到了。见他就问:“今儿还去烧锅巷不?”蒋铭道:“今天我去不了了,家里有事。你陪着陆二哥去练练吧!”笑说:“今儿二哥就交给你了, 你千万给我照顾好了, 要有什么差池,我饶不了你!”
李劲笑道:“二少爷放心吧, 这还用说?舅少爷是贵客,我哪儿敢不仔细伺候着。”陆青有些不好意思,在一旁嘿嘿笑了。
蒋铭吩咐李劲:“你到了那边,叫上宝泉宝成两个,牵两匹马过来, 快些, 我这里等着用呢!”少顷又改了主意:“还是算了, 我跟你俩一起去吧,路上还好说说话。”
三人便一同走了出来。
一出大门,见个小厮在门口踅摸张望,正是昨日宝乐楼上, 武继明带去的那个小子, 见了陆青和蒋铭, 喜得要不的,跑过来打躬作揖。
说道:“我们家少爷昨儿约了二位爷去南瓦子做耍, 怕爷们忘了,一早命小的来寻。我们少爷和表少爷,都在半路等着哩,小的手上也没个帖儿,府上院公也不理小的,不知怎么传话进去,急得小人要死,可巧二位爷出来了!”
原来昨天酒桌上,马怀德说,嘉瑞坊一带新开了一处瓦子,大小勾栏十几座,甚是热闹。这几天,有个从东京来的武行中人,瓦子里设台表演,拳脚耍的不错。更有意思的是,这人自恃武艺高强,发下话,看客有会武艺的,可以上台与他比试。要是客人输了,须给他缴五钱银子的上场费,要是他输了,不但不要一个钱,还倒找四钱银子给那客人。接连有那好事儿又有钱的主儿上台,结果都输给他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不少人都去看他。
武继明是最爱热闹的,一听说新开的瓦子,心就红了。问王芸儿,芸儿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前几日,她和春儿还去瓦子里串场搭过戏。武继明就撺掇大伙一块儿去玩,众人趁着酒意,都说:“同去同去!”到散了席,也没说准。蒋铭当是酒话,过耳就罢了。没想到马武二人是当真的,一早派小厮来寻他们。
蒋铭对那小厮道:“回复你家少爷,我今儿有事,不能去了。”问陆青:“二哥想去不?”
陆青昨天跟马怀德说话投机,又听说是表演拳脚武艺,心里一直惦记着,便说:“反正没事儿,我想去看看热闹。”
蒋铭就命李劲:“那你带着二哥去玩玩儿吧。也别光看练武,去那说书、杂耍的棚里,都转转,陪着他好好乐一天。”拿了些碎银子给他。李劲答应着,和陆青一起跟着小厮去了。
蒋铭独自走到烧锅巷院子,吩咐备了马,叫小厮宝成跟着,回狮子桥这边来。
到门口,只见陈安已着人叫了三乘轿子等着。不一时,允中相伴着白氏、蒋锦、云贞三人出来,都上了轿,海棠、采芹、桂枝分别跟着,蒋铭和允中二人骑马,带了宝成,一行人出城来。
直走到元武湖边,一路上桂花开的正盛,金风飘袂,甜香拂裾,令人心旷神怡。因早上刚下过雨,游人不多。众人找一处宽敞地方,住了轿,两匹马也在路边系好了,让轿夫照看着。边走边说笑,往临湖一处酒楼来。
允中和海棠走在前面,蒋锦和云贞左右陪着白氏,蒋铭渐渐落了后,听桂枝和采芹小声说着什么。回过头,笑向桂枝道:“怎么,你以前来过这儿么?”
两个丫头住了口,采芹低着头快走几步,跟到蒋锦身后去了。桂枝含笑看了蒋铭一眼,答道:“从前我跟我们姑娘来过金陵的,这个地方却是头一次来。”
蒋铭道:“那你觉得金陵好不好?上次来,你们姑娘都带你去哪儿玩了?”
桂枝笑应道:“好不好的,我也不知道,太公和姑娘都说,金陵是好地方,想必就是好的。上次来是夏天,也到湖上玩过,乘过船,还在湖亭上喝过茶。却是另一处,不是这里。”
蒋铭道:“不是这里,那你们,是从水西门出去的?”
见她不明白,接着道:“上次那个湖,是不是离你们住的地方近些?”
桂枝道:“是哩,我想起来了,那个好像是叫什么……莫愁湖!”
蒋铭点头笑道:“你记得不差。”跟在她身旁,一边走,一边又问她“上次是哪年来的”、“和云姑娘去过哪些地方”之类的话,桂枝一一作答。
走到酒楼,众人进了一间向湖的隔间,伙计端上茶果来。白氏病了许久,才好了,一时神清气爽,心情大悦。就不急着坐下,只和蒋锦、云贞站在窗前,观看湖景。
云贞见这元武湖,虽不如太湖那般浩渺无边,却也极是宽阔。湖中心有一大片绿洲,累累峋峋,郁郁葱葱,仿佛别有一番天地。往高处望去,远远的,接天处现出一座塔来。
问:“那儿是什么地方,是有寺庙么?”
蒋锦道:“那里就是鸡鸣寺了。”
看了会儿风景,坐下吃茶。白氏道:“这里我许久不来了,倒是没什么变化,偏今儿人少,更觉适意了。听你们的真对了,这等好天气,是该出来走走的。”又问允中:“咱们出来时,你父亲还在书院么?”
允中道:“是。早上我还问父亲,要不要一起出来,父亲说不必了。”
白氏一听笑了,说:“你这问的傻话!你什么时候见你爹跟咱们一块儿出来逛的?”
允中笑道:“是,问完我也觉得不对了,可是父亲倒是笑了的。”
蒋铭一旁插嘴道:“母亲怎么忘了,大哥成亲那年,咱们全家人也一起游过莫愁湖,还在湖亭上听过戏的。”蒋锦也道:“可不是,那次连大嫂都去了呢!”
白氏这才想起来,笑道:“还真是!我都忘了,你看看我这记性。”向蒋铭道:“昨儿晚上,恍惚好像听说你大哥找你,有事儿吗?”
蒋铭回道:“是有个事儿。有一处书坊进来些李墨,大哥要我去看看货,后来知道我陪母亲出门,就不用我了。”
白氏道:“李墨是什么,不就是写字的墨吗,还要专人去看的?”
蒋铭笑答道:“虽是写字的墨,可这李墨是当今贡墨,是天下第一品的墨了,如今市面上难买到,价也高,所以要去看看。”
允中道:“说起这廷珪墨,去年纯上哥不知怎么弄到两笏,送了我一笏。有一天在书院,我听爹爹跟大哥说,这墨甚是贵重,做法如何繁复,配料如何讲究,费工费时的,爹还说,‘这寻常写字怎么能用?’吓得我不敢出声,后来给虞先生送去了,才安心了些。”
白氏点头道:“做的好,原该是这样。小孩子家,还是少用那些贵重东西,免得折了福。既是写字用的,送给虞先生最合适不过了,怨不得你父亲总夸你,行事有分寸,最懂什么叫谦谨。”
话刚说完,蒋铭在旁“哼”了一声:“母亲还夸他,我看他都快成精了!就属他,最会看眼色,见风使舵的,讨爹娘的欢心!”
允中委屈道:“二哥知道这件事,就说我是谄谀之徒。今儿母亲给评评理,我要怎么做,才不算谄谀,才能让人都说对呢?”蒋锦和云贞都笑了。
白氏笑道:“听你二哥胡说呢,他这是嫉妒你,你别理他!”又对蒋铭道:“不许欺负你弟弟。难道做儿子的,讨爹娘欢心还是不对的?”
蒋锦一旁笑道:“三弟你忘了,圣人说,‘乡人皆好之,未可也’,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让人人都满意的事,人人都说好的人。凡事,你只须做到问心无愧,就够了。要是顾虑太多,思前想后的,只怕寸步也难行。”
云贞听这话,看了蒋锦一眼,赞许一笑。
蒋铭笑道:“好吧好吧,确是母亲见的准,我就是气不过他,凭什么一样的人,他就比我受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一时都笑了。
蒋铭向云贞道:“云妹妹上次来金陵,是专程来游览的,还是路过的?”
云贞道:“算是顺路吧,只停留了三天,就走了。”
白氏道:“我就说呢,若是专程过来,太公怎么不到家里看看,你们是去哪里经过这儿的?”不等云贞回答,笑道:“想是去芜湖了?”云贞点了点头:“是的。”
白氏又要问什么,却见女儿看了自己一眼,改口道:“三天功夫,也看不了多少景物,等明儿过了中秋,让素文和中儿陪着你四处走走,把金陵城好好逛一逛。”
蒋铭笑道:“母亲还说呢,云妹妹走的地方,原比我们多,倒是该给咱们讲讲,南烟北雪,各处的风物,让我们也开开眼界才是!”
几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云贞本是随和的人,这些天跟蒋锦白氏也都熟了,见他们兄弟姊妹之间和睦,也不觉得拘束,大伙儿其乐融融。
忽见一旁桂枝、采芹和海棠,都向窗外望去。蒋铭走过来看,只见湖面上悠悠的驶过一条小船来,船头站个摇橹的,身穿短褐,头上带个斗笠,身材精壮,脸上红彤彤的,一团的阳光喜兴。凭窗打问,原来是卖鱼虾藕芡的渔船。
兄弟俩出去,在岸边问那人买了几尾湖鱼,又见有新鲜的菱角。允中道:“这菱角怎么卖?”
那人笑道:“这个不值什么,客官看着赏几个钱罢了。”
蒋铭掰开一个菱角尝尝,又香又甜,就叫宝成买些回去。
白氏见他走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菱角,嘴里还吃着,又递给允中,就说:“别多吃,这东西生吃寒凉,当心吃坏了肚子。”
蒋铭笑道:“大男人,没事儿!”
又道:“母亲今儿精神好,要不,咱们外面多待会儿,吃了饭再回去?”
白氏想了想:“还是回去吃吧,出门时,也没告诉你大嫂一声,家里一定备了饭了。再说明儿中秋,还有不少事呢,今天还是早些回去,别累着了。”
于是几个人喝茶吃点心,说了会儿话,又出去沿湖走了走,回府不提。
却说陆青李劲两个,会同了马怀德和武继明,一路走来。昨日吃过酒,陆青跟他两人都熟络了,马武都叫他“陆二哥”,称兄道弟,好不亲热。李劲平时叫蒋铭叫的习惯了,也顺嘴称呼陆青二爷。
说话间,到了嘉瑞坊,果见一片瓦子,搭的棚儿五彩飘摇。时辰还早,已是游人纷纷。四人拦住一个挑担的货郎打问,那人听他们要看演武,抬手指道:
“看见没,就那个棚儿,门口竖着个高旗杆儿的,几位客官来的正合适,就快开演了,要是过会儿人多了,连个好位子也没得。”
四人进了棚子,已坐下半场子人,乱乱哄哄的。右边第一位青龙头,左边第一位白虎门,是看戏最好的位子,都已被人占住了。青龙头后排却有几个位子空着,四人走过来,挨肩坐下。
陆青还是第一次到勾栏看戏。真源县是个小县城,没有这样热闹的瓦肆,偶然有杂耍卖艺的,也搞不了多大阵仗。他觉得新奇,坐定了,将头转过来转过去,四下打量,看这场子足能容下二三百看客,正前方是一个大戏台,有半人来高,中间拉着大幅幕布,两边挂着粗纱帐幔。
正自张望,忽听幕后一声清脆的牙板响,转上来一个老头,一个女子。老头抱着一把弦子,提着个杌凳,走到台上坐了,也不说话,手里嘶嘶啦啦地弄出个曲调,那女子二十来岁,生的寡眉淡眼,就在老头身边叉手站立,顿开喉音,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陆青凝神听了听,不晓得唱些什么,看周围人,都不着意听。李劲在旁说道:“二爷莫急,这是暖场的,好戏一会儿就来了。”
正不耐烦,只听前面一个清清亮亮声音喝道:“别唱了!哪个耐烦听你这苍蝇嗡嗡!快让正主儿出来,再不出来,小爷就要走了!”
喊这一声的,正是青龙头位子上的客人,陆青刚好在他身后坐的,见头上戴的武士巾,鬓发漆黑,衣领上方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打扮像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
他这么一喊,场里不少人跟着一阵起哄,俩唱曲儿的立脚不住,下台去了。
第十一回(下)
【南瓦肆英豪比擂】
须臾, 又听一声清脆的响板,相跟上来两个中年汉子,前头的一个精瘦,后面跟着的, 生得身材长大, 魁梧健壮。
二人走到台中央。那瘦汉满脸堆笑, 对着场下团团作了个揖。说道:
“各位客官听禀!小人身旁这位李壮士, 来金陵好几天了,多承各位捧场。看在座有不认得的, 小可多说两句, 咱这位李壮士,官名李存忠, 在京中做过殿司制史官,一身好本领,汴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听说金陵藏龙卧虎, 特来会会此地英雄好汉, 请各位客官多多帮衬……”
说毕又做个罗圈揖, 往后下台去了。
李存忠冲着场下抱了抱拳,说道:“小可献丑了!”运力做了个起势,就在台上打了两趟拳,但见闪转腾挪, 冲拳飞脚, 演出种种身段来, 真是龙行虎跃,鹰挚狼食, 刚猛有力,气势凌人,台上一时踢踏作响,尘土飞扬,耍到好看的地方,台下人一阵阵喝彩。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陆青看他确实有些真功夫,跟着,也叫了几声好。
李存忠演练过一回。只见先前那瘦汉托了个盘子走来收钱,当先就到青龙头位子上,跟那年轻人点头哈腰。
陆青听见“哗啦啦”一响,那人往盘上丢了十几个钱,说:“象你们这般耍,也有面皮来讨钱么?小爷看的不过瘾!我听说,你们这儿可以打擂台的,是不是真的?你叫他拿出真本事来,给爷们瞧瞧。要是输了,受了伤,小爷自赏他,不叫他亏空了!”
他这一番话声不高,加上场子里乱,只有陆青和李劲几个听到了。却见瘦汉不变声色,只自去了。
汉子收了一圈钱,又走上台来,作揖道:“各位客官!今日李壮士来此,一是为了献艺,请各位帮衬帮衬,二是为了以武会友,结交天下豪杰。有哪位客官,武艺高强的,请上台切磋,多多指教,李壮士倾力相陪!”
接着,把那交手的规矩说了,出场费和赏格却都比先前传说的减了一半,想是这两日无人上台的缘故。
待他说完,李存忠对着台下抱拳道:“哪位英雄上来指教,小可恭候大驾。”
场子里哄哄嚷嚷,有那好事儿的人相互撺掇耍笑,半晌无人响应,瘦汉和李存忠又走了一回场子,说些来回话……不一时,台下一个人走出来,叫道:“壮士请了!我来领教领教。”
众人一看,来人生的膀大腰圆,像个武行中人,都喝了一声彩。武继明在旁笑说:“这下可好了,有的热闹看了!”
那人上了台,和李存忠相对抱拳,通报了名姓,二人斗在一处。陆青细看,来的还真是个练家子,同李存忠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势均力敌,场面胶着。
李劲问陆青:“二爷觉着谁能赢?”
陆青道:“这个李存忠,功夫还真不含糊,只是,他为何总让着这人?我有点儿看不明白。”
李劲笑道:“八成他为了多打一会儿,场面好看,好多吸引些客人。”
正说着,忽见李存忠卖了个破绽给对方,随即晃了一晃身形,似是闪避,却趁势转了个身,从背后拿住了那人右臂,脚下一勾手上一推,喝一声“得罪了!”
对方一个踉跄,扑面倒了,台下一片哗然。
那客人了爬起来,涨红着脸,扭头侧着身子抱抱拳,道:“壮士好本领,在下承教了!”
李存忠拱手道:“承让承让,小可得罪匪浅!”
那人再不答话,喊个小厮模样的,拿钱给那瘦汉,便一径走到外面去了。
场中哄笑之声起伏。瘦汉又托了盘子下来,走了一圈。这回却是最后一个走到前排,青龙头位上的年轻人将手一扬,“哗啦啦”又往盘子里扔了几个钱。
瘦子陪笑道:“小爷坐当首位,怎么也不多赏几个?”
那年轻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做的这戏法儿,哄的了别人,却哄不了小爷我。就这几个钱,还嫌多呢!”
瘦汉脸上一僵,不敢再说,走开去了。李劲悄声对陆青道:“难不成,刚才上台的是个托儿?”陆青也听到了少年的话,狐疑不语。
忽见马怀德站起身来,高声道:“壮士请了!我这三脚猫功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只是今儿不知怎地,手痒难耐,想见识见识壮士的真本事,请多指教!”
说毕走上前,一个跳跃,便跳到了台上。
场中一阵哗然。李存忠见他一副无赖相,倒似有些踌躇,拱手道:“不敢,还请英雄手下留情。”
马怀德笑道:“留情还打个什么劲儿?要我说,既要打,就谁都别留情,不论输赢,都是好汉!”
李存忠“哈”一声笑了:“兄台这话说的痛快!”
马怀德道:“闲话少说,看拳!”
欺身上前,与他斗在一处。这次众人都看出两个是全力相博,李存忠出手尤为凌厉狠辣,不过几个回合,马怀德已落下风。
只见李存忠身形一晃,陆青和李劲同时叫道:“不好!”说时迟那时快,马怀德当胸早着了一掌,跌落下台,蹬、蹬、蹬一路后退,直摔过来,眼看要跌倒了,武继明跨步上前,拦了一把,才收住了脚。
马怀德站稳,大笑道:“好个壮士,真好手段!”
李存忠拱手作揖道:“承让了,惭愧惭愧!”
瘦汉笑嘻嘻托了盘子过来,收了马怀德的钱,又转向那少年人面前。少年往盘上放了一块碎银子,说:“这还不错,像点样儿了!”
瘦汉喜得满脸笑容,连连打躬。往场子里走了一圈,回到台上,与李存忠小声商议了几句。向台下拱拱手,说道:“不知还有哪位客官上来切磋,若是没有,今儿就到此了,明日早来!”
团团拜揖,连问了三遍。
武继明懊恼道:“今儿表哥失手,不是让这小子更狂了,还以为咱金陵无人了呢!”
马怀德不理他,转脸儿向李劲道:“李劲兄弟上去试试身手,如何?”
李劲没料到此问,陪笑道:“马爷尚且落败,小人岂敢自不量力。”
马怀德笑说道:“这事儿你还谦让什么?谁不知道你蒋府上,一个跟着大爷的陈升,一个跟着二爷的李劲,都是好身手。今儿这姓李的,确实有两下子,比不得那些花拳绣腿,你去试试,输了算我的,倘或赢了,也给咱们扳回些脸面!”
李劲道:“小人知道马爷好意。只是小人学艺不精,实在是不敢献丑。”
武继明一旁鼓动道:“李劲兄弟,你名声在外,我们都知道的!表哥都这么说了,你就上去试试呗。”
李劲难推却,又不想上场,正不知如何,旁边陆青忽然道:“马兄!既然李劲不想去,我看不必强他,小弟去一遭如何?”
马怀德因不知陆青的深浅,不好说让他去,才撺掇李劲的。听他这么一说,大喜过望,击掌道:“好!马某等着看二哥好手段!”
陆青笑道:“话不可说满,一会儿要是败下来,两位哥哥可别笑话我。”
马怀德笑道:“有我在先,哪个敢笑你!”向台上喊道:“且慢着,这儿又有应战的了!”
场中顿时肃静下来,紧接着又是一片哗然。李劲嘱咐道:“二爷小心些。”
陆青离了座位,往台上来。众人见他英姿凛凛,齐声喝彩,有那好事儿的起哄鼓起掌来。李存忠神色不动,拱手道:“好汉请通个名姓吧!”
陆青笑吟吟,把袍襟拢起来系在腰间,也抱了抱拳,说道:“在下无名之辈,见兄台好一身武艺,特来请兄台指点,还望不吝赐教!”
李存忠笑道:“好汉是爽快人,小可就不废话了,过招吧!”
陆青再无二话,亮了个门户,这次是李存忠先出手,抢上前来,倏忽斗作一团。但见两条大汉:一个如蛟龙出海,威风八面,一个似猛虎下山,煞气四方,端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场中看客多半都是喜武好斗之人,有些眼力,见到这般精彩场面,哪个还要眨眼?一个个凝神观望。台上二人身形交错,奇招迭出,踢腾呼喝不绝于耳。
却说陆青自小喜动不喜静,又兼天生神力,本就是武学禀赋极高之人。他从幼时开始习武,尤在拳脚相扑上浸淫的时间最多,早在真源县已无对手。前日跟蒋铭交手,时有落败,更激起少年人不服输的性子。晚间回到住处,时刻揣摩蒋铭教他如何灵活使力、如何临阵对敌的法门。
他是心性至纯的人,一应俗事上,向来使力不使心的,加上长这么大,从未沾染过□□,天生纯阳之气未受扰动,周天经脉畅通,因此稍加点拨,就给他参悟到不少玄机,两天时间,功夫竟是大有长进。此时此刻最想的,就是找人切磋较量。今见李存忠出手不凡,是难遇的好对手,怎甘错过?
片刻之间,二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个回合。陆青好几次险些被对方打倒了,他在台下看过两场,心里自有计较,因此不但不畏惧,反而愈战愈勇。
一时斗到酣处,李存忠略生焦躁,忽然使了个虚招,露个破绽,陆青果然中计,欺身冲拳过来,李存忠顺势转身,欲待拿他后颈,不料陆青这拳亦是虚的,看也未看,早收了拳,一反身将左腿横扫过来,李存忠登时立身不住,仰面向后跌了出去。
眼见就要跌到台下去了,陆青右手顺势扯了他肩头一把,只听得“刺啦”一声响,因下跌的势头太猛,这一下子,竟把他衣服扯破了。
借了这一扯的力量,李存忠顺势扭转个方向,没摔到台下,而是在半空里打了个侧身,滚落到了台子边缘处。他身子一触到地,立刻使个鹞子翻身,稳稳站定了,竟似不露败相。
台下骤然鸦雀无声,随即响起一片欢呼雷动的喝彩。
李存忠抱拳道:“好汉好本领!真个英雄了得,今日李某大开眼界了!可否留下姓名,也是李某攀高相识一场!”
陆青见他虽是落败,神色不变,动作从容,也自佩服。又见他肩头衣服被自己扯破了一片,皮肉都露出来了,模样狼狈。心里觉得不过意,抱拳道:“在下陆青,今日实是侥幸,其实兄台武艺在我之上。”
李存忠回头叫那瘦子:“快将赏格奉上这位英雄。”
陆青看瘦子脸上老大不高兴,想:我不过想试试自己的斤两,如此人物,我怎能破了他的饭碗?赢了扫他颜面,已是过意不去,又何必拿这钱?
因说道:“这就不必了,兄台大丈夫气度,小弟好生惭愧!”说罢一跃跳下台子,招呼一声李劲,大踏步向外走去。众人只见他俩在台上说话,又见陆青走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兀自哄嚷不休。
瘦子看陆青走了,把一块银子作好作歹塞在了李劲手里,回转来,只见李存忠还站在台上望着。直到李劲和武继明、马怀德三人都出去了,李才回过神来,扫了前排一眼,说道:“咱们也收了吧。”
四人出得棚来,都是兴致冲冲,走到茶坊里坐了,伙计奉上茶来。
马怀德最是开心,赶着陆青,兄弟长兄弟短,说个不了。武继明道:“这时候吃饭还早,咱们先四处玩玩,晚间找个好地方,好好吃几杯!今天陆青兄弟大胜四方,真是痛快!咱哥几个,得好好庆贺庆贺!”
马怀德道:“正是!这个李存忠,也算了得,说是曾在京中做过武官。今天陆青兄弟打败了他,不光咱们,整个金陵城,习武的都长脸面,大伙儿应该给他披红挂彩才是!”
李劲也觉得高兴,随声附和,把陆青说的又是欢喜,又不好意思。
四人计议去哪里玩耍。马怀德道:“这地方我是头一次来,看旁的勾栏都做什么呢,说不定还有演武的,再不,一定有说书唱曲儿的,叶子牌赌彩的,都是好玩的!二哥说,想玩什么?”
陆青此刻心情大好,笑道:“我听两位哥哥的,怎么都成!”
武继明四下望了望,忽然想起,一拍大腿叫道:“你看看,我咋没想起来!这儿离王芸儿家不远,咱不如去她家坐坐,让丫头唱曲儿,哥几个吃上几杯,如何?”
马怀德喜道:“行啊,那里自便,又有可意儿的人服侍,想躺着就躺着,想歪着就歪着,还免得吵闹。”问陆青,陆青笑道:“行!就依两位。”
旁边李劲听说这话,慌忙向陆青道:“舅少爷不可!您在外头怎么玩儿都行,可是那行院地方,却是万万去不得!”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二回(上)
【羞错认丽娘羞作恼】
且说马怀德和武继明要去行院玩耍。陆青一来比武取胜, 心情大好;二来,这两日喝花酒、逛瓦肆,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所玩花样儿, 远非小县城所能比及。他少年人好奇心重, 马武二人说去哪玩, 他是无可无不可,兴冲冲就答应了, 并不曾想哪里该去, 哪里不该去。可一听他要去,却让李劲着了慌。
这李劲本是蒋铭乳母的儿子, 比蒋铭大不到一岁,自小跟在蒋铭身边伴读,也曾开蒙识字,念了几年书。后来蒋铭习武,他也跟着学了一身的功夫。因此, 俩人虽是主仆, 其实有兄弟情分。
前几年蒋铭苦读, 李劲则跟着蒋钰做事,把那江湖市井的勾当都摸的门儿清,也最清楚蒋府上老爷少爷们的脾性,一看陆青要去妓院玩耍, 又见他懵懵懂懂的, 不由有点儿着急, 出言拦阻。
武继明“唉”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李劲兄弟也忒小心了!我知道, 你们蒋府有规矩,不许子弟出入行院。可是陆青兄弟姓陆,又不姓蒋。这会儿就咱们几个,去玩玩,你回去不说,谁知道呢?就知道,不过吃几杯酒的事儿,什么要紧!”
李劲听这话,又见陆青红心,说话间就要跟去了,慌忙站起身来,叉手不离方寸,陪笑道:
“武少爷说的是。可是今早出门时,我们家二爷有命,叫我好生照顾舅少爷,要是知道去行院了,李劲身上干系不小。舅少爷虽不姓蒋,如今却住在蒋府,要是大爷知道了,怪下来,李劲更是吃罪不起,还请三位爷体谅小人难处。”
陆青听他说这番话,赶紧拉李劲坐下,笑道:“李哥说的是,既是这样,我确实不该去的,不去就是了。”
对武继明道:“要是二位哥哥去,那我们就此分开,各自行事便了。”
马怀德道:“那怎么行!就这点事儿,值什么,咱们一起出来的,怎么还能分开。找别处耍去也罢了。”
武继明憾然道:“你们啊,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去,人生乐趣少了十之七八!”
马怀德笑骂道:“别胡扯了,回头我告诉大人去,看你还乐不乐了。”武继明呵呵笑了。
吃过了茶,四人走去瓦子里,找了个勾栏听说唱。说的话本儿是“吕布戏貂蝉”,说书的是个女先生,长相平常,却好一口伶牙俐齿,连说带唱,同一个打锣拍板儿的老头,两个人鼓噪得全场热闹非凡。
陆青听得入神,忽然走来一个半大小子,到他身旁悄声道:“这位客官,外头有人找,要跟您说句话。”
陆青一时疑惑,指了指自己鼻子:“找我么?”小子躬身笑道:“是哩”。陆青就跟李劲打了个招呼:“李哥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李劲顾着听书,并不曾看见有人找他,只点了点头。
陆青到了外面,那小厮满脸堆笑,说道:“官人请随我来。”陆青带着疑惑,跟他走到僻静处,来至一座桥旁。小厮指着道:“就是那位客人,要找官人说话。”
陆青看去,只见大柳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个子不高,头戴武士巾,身穿一件莺背色箭袖袍,俊眉秀目,肤白唇红,好像哪里见过的,一时想不起来。
心道:“常听人说,南方多才俊,这人生的好不俊俏,就比允中兄弟也不差。”走近前,抱拳问道:“足下哪位?是找我么,不知有何见教!”
少年站在那儿,也不与他见礼,也不打招呼,脸色仍是平平的,说道:“方才,我见仁兄好武艺,钦佩的紧,小弟不才,也想向仁兄讨教几招。”
陆青听声音熟悉,恍然一下想起,就是先时演武棚里,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客人。仔细打量,只看他神色平静,目光凛然,虽然嘴上说“钦佩”、“讨教”,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亲近之意,但若说有什么敌意,却也不像。
心想:“没来由的,他找我讨教什么?况且他身量单薄,看上去也不大像是个练武的。或许有别的缘故?在家时,听人说南人多狡诈,难不成他要害我?可是我来这儿没几天,也没见过外人,更没得罪了谁,就是刚才比试了一场,难道,他为了李存忠来找茬的?”
又想:“我如今在姐姐家,还是莫要多惹事端。”
于是说道:“兄台过赞了,小弟方才赢了那位李壮士,不过一时侥幸,哪有指教别人的资格。没别的事儿,还是就此别过了吧!”
说毕就要转身。少年提高声音道:“且慢!”
笑了一笑,朗声道:“仁兄倒是个老实人,你说赢了李存忠是侥幸,确实也有一点儿,不过,要是说拳脚功夫高强,倒也马马虎虎,不算是虚言。”
说着,两臂抱在胸前,踱步到陆青面前,一双俊眼上上下下打量他:“兄台不愿意出手,是觉得小弟微末,胜之不武么?”
陆青见他行动倨傲,语气中颇有挑衅之意,心中不悦,想:“此人忒也无礼。”依旧带笑说:“岂敢。我与阁下素昧平生,并不知阁下功夫如何,哪里就说到这个话了。”
少年冷笑了一声:“往昔素昧平生,今日既相识了,不如交个朋友如何?”
陆青已有两分着恼:“这倒不必了,在下并不想高攀。”说毕抬脚便走。
忽见少年身影一晃,已在前方挡住去路,脚步之轻之快,显然是练过轻身功夫的。少年笑道:“别急着走啊,今天小弟定要请教。你若胜了我,随你走到哪里去。”
陆青心中恼了,却因对方笑着,也不由失笑,说:“你这人好没道理,没来由的,我跟你打什么?我看你生的好似个女娘家,只怕手下没准儿,打痛了你,你要哭鼻子哩。”
这句话,本来是他跟蔡小六、陈四侉子几个平时的玩笑话,一时应景,就说了出来,没想正触着对方忌讳。少年脸上现出怒色,“哼”了一声:“还不定谁胜谁负呢,废话少说!出招吧!”
说罢揉身而上,一拳迎面打过来,陆青偏头躲过,只觉拳风掠耳,甚是凌厉,不由惊诧,悚身应战。
顷刻间,二人交手几个回合,陆青见这少年的拳脚甚有章法,身法灵动,竟似在李存忠之上,只是力道差了许多。两次陆青躲闪不及,被他拳脚末势击中,因招式用老了,力量甚微,却叫陆青将轻慢之心顿时收了,铆足精神与他对战。
又战了几个回合,少年有些急躁了,陆青已经摸清他路数,瞅准一个空子,避过一记横拳,顺势欺身过来,左臂架肘,右手去拿他肩膀。
少年喝声:“大胆!”反掌一挥,拍过陆青脸颊,这耳光虽没打实,也让陆青恍惚了一下,一时手下失措,没拿到他肩膀,倒是抵住了少年的胸,触手所及,稍觉异样,说时迟那时快,他两手一运力,便将少年摔了出去。
那少年侧翻了半个筋斗,跌坐在地上,半晌不得起身。一时又痛又羞,脸涨的通红,眼里泛出泪来。陆青看他这样,心中一阵歉意,说道:“陆青得罪了。”上前要去扶他。
少年怔了一下,喝道:“且慢!你刚才说的,你叫什么名字?”陆青停住脚步,含笑抱拳道:“我叫陆青,请教兄台是哪位?”
少年不答话,脸上忽红忽白,神色羞恼,陆青见他如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他忽然眉头一皱,变了脸色,眼中现出杀气来,将手伸向靴边,随即一跃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一言不发,向陆青直刺过来!
陆青陡见兵刃,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撤身闪避,少年一击未中,立刻抢步上前,又刺过来。
陆青连连退步,顷刻间已退到河边,对方的攻势不减,眼看着一刀过来,躲闪不及,就要被他刺中了,正惶急间,只听“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石子,打在刀刃上,火花迸现,少年“啊”了一声,短刀掉落,插入草丛之中。
陆青惊魂未定,见少年左手抱着右腕,脸色煞白,想是手臂被震的疼痛了。
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大爷——”
陆青看过去,说话的人是李劲,再顺着李劲目光转头看去,只见蒋钰站在不远处。
陆青叫了声:“姊夫”。
蒋钰缓步过来,拾起草丛中短刀,掂在手里瞧了瞧,然后用手指拿住刀身,将刀柄掉过来,递给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我看尊驾,像是金尊玉贵的人,怎么也在这市井之地流连?也不知我这兄弟做了什么不妥的事,得罪了您,值得要以利刃相向。”
少年听他这话,呆了刹那,一语不发,伸手接过短刀,也不看陆青,将身一转离去了。
李劲走过来,向蒋钰拱手施礼:“亏得大爷到的及时。”蒋钰看他额头上隐隐作汗,笑道:“我若不到,今天你的麻烦大了。”李劲惭然,点头道:“是,李劲惭愧。”又道:“这女的是谁?大爷认得她?”
蒋钰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李劲道:“那会儿在棚里,这人坐在前面,我听她声音有些不对,看她耳上有耳洞,所以猜着了。只是……”
看陆青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笑,“只是,还没顾上跟舅少爷说。”
蒋钰向陆青道:“怎么你俩没在一起?”陆青刚刚受了惊吓,还没回过神来,忽然间又得知少年是个女子,心中吃惊,又怕蒋钰责怪他惹事,一时紧张,答不出话来。
李劲拱手道:“是李劲疏忽了。本来我跟舅少爷一起的,都在那边棚里听书,不知什么时候,舅少爷出来了。”
陆青这才说:“是有人叫我出来的,”就把今天跟马武两个到这边玩,上台比武赢了李存忠,再后来几人去听书,来个小厮叫他,……见到这个少年人,莫名其妙打了一架的事大略说了,期期艾艾道:“并不知,不知她是个女子,是以手底下没轻重……”
蒋钰道:“这也不能怪你。你是无心的,她却是有意。”又问李劲:“那两个呢?还在听书么?”李劲道:“是,我出来的时候,他俩还在那边听书呢。”
蒋钰道:“那你们也去吧,接着听去吧。”李劲道:“可是,要是这女的,再来找麻烦,怎么办?”
蒋钰笑道:“我料她不会来了。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以后再遇见了,不管在哪儿,只当作从未见过罢了。”李劲仍有不解,顿了一顿,应道:“是,李劲知道了。”
蒋钰又嘱咐他们回家不要太晚,便转身去了。
陆青李劲往瓦子里走,半路遇到了马武二人,一边走着,一边来回张望,瞅见他两个,喜的脸上花开,迎上来埋怨道:“你俩跑哪儿去了?害我们好找!”
两个扯了几句闲话,支吾过去了。相随着他俩,继续往勾栏里逛去。
且说蒋钰上了桥,来到大路上,会合了等在那里的伙计,先回烧锅巷院子,处理了一些事务,吃了饭,然后回到狮子桥家中,来见蒋毅。
蒋毅正在案头写字,见他臂弯里捧了个卷轴,问:“那是什么?”蒋钰笑说道:“今儿去书坊,买到刚进来的澄心堂纸,给父亲带过来。”将卷轴放下了,近前来看,见蒋毅写的是一首七律,道是:
十四年前曾谬游,别来愚鲁了无忧。
崇丘雪嫩花经眼,烟渡风晴月煖头。
黄叶村疑乳山暮,素衣尘冷旧京秋。
岁寒心事五千里,散落苍冥浩不收。①
蒋钰道:“这是步韵玉谿生《重有感》,父亲和来好律。”看着蒋毅,欲言又止。蒋毅微微一笑,默然片刻,问道:“你说今天去看墨,怎样了?”
蒋钰道:“的确是上品廷珪墨,石坊主前日从歙州带回来的,也只有三十笏,知情的人不多,我去的早,收了二十三笏,总共有七斤,现放在烧锅巷那边,等下拿过来给父亲过目。”
蒋毅点头:“嗯,你看过就行了,不必再给我看。”少停又道:“过几天去乡下,带上四笏给虞先生,余下的妥当收好,这个墨百年不变质,以后越来越少了,收藏起来,可以传家的。”
想了想,又道:“给中儿拿一笏吧,他最近写字越发进益了。”
第十二回(下)
【醉斜晖陆二醉还家】
蒋钰应声是, 笑了:“爹还是偏疼三弟。”又道:“前日两坛藏酒,差不多百斤,我叫人匀出十斤来,过几天, 连墨一起, 给虞先生送去。还匀出了二十斤, 等陆大哥回应天, 给他带上,请岳丈大人尝尝。”蒋毅点头:“嗯。”
因说到陆玄, 蒋毅道:“这几日, 你母亲明显见好了。我看再过个七八天,云姑娘就要回去。周老太公走时说, 让她随着陆家兄弟一起回。可是我寻思,到底是为你母亲的病,才留下的,一个女孩儿家,还是派个专人相送才稳妥, 也是咱们该有的礼数。”
蒋钰点头道:“爹说的是。只是……教谁去呢, 二弟倒是合适人选, 可他春天才去过了。”
蒋毅道:“才去过岂不正好,路都走熟了,在家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如再让他跑一趟, 顺便去张府拜望一下, 看看情形。”
蒋钰应道:“是, 二弟见事机敏,行事得体, 这倒是别人比不了的。”
想了想,又说:“既是这样,倒不急了。等陆大哥回来,看他行程,两下一起走最好,不能的话,就让云姑娘稍迟些动身,到时候再做安排吧,还要看看母亲情况,总要大好了才安心。”
说了会儿话,蒋钰辞了出来。一出书院门,看见管家陈安走来,后面跟着他儿子陈全。
蒋钰停步招呼道:“陈叔”。管家拱了拱手,陈全赶上前来作揖:“大少爷。”
蒋钰问:“你不是去京里了么,这是回来了?”
陈全:“是,刚到家。”
蒋钰:“这么快!”
陈安在旁笑说道:“昨儿老爷还说,估摸他还得七八天才能回来,没想,今儿就到家了。他说急着赶路,几晚上都没好睡。”
蒋钰问:“怎么样?一路上都顺利么,可见到太傅了?”
陈全答道:“都顺利。太傅传见了我,问了话,还带了回札给老爷。”
原来蒋毅当年在朝为官,曾与楚王赵元佐相识。十年前,楚王复位,来过金陵,蒋毅带着蒋钰一起进见。元佐见蒋钰风度翩翩,十分喜爱,当场解下腰间玉佩,赐与了蒋钰。其后一直与蒋家有书信往来。
两月前,又派人送信,并送了礼物过来。父子俩商议了,派心腹家人陈全带上书礼,跟随来人进京拜见。此刻陈全到家,不敢耽搁,来见蒋毅复命。
蒋钰还想问他几句话,犹疑了一下,没问。笑道:“你们快进去吧,老爷在书房里。”两下分开了。
到了自己院子,只见菱歌在空地引着禥儿踢球,奶妈怀里抱着禧儿,同丫头潮音一起,站在廊下看着。蒋钰示意菱歌继续,吩咐潮音道:
“你去看看老二在哪儿呢,叫他来一趟。”之后进了小书房。
蒋家内院里,蒋铭兄妹三个都是用次间做书房的,只有蒋钰这边建有独立的书房,明暗三间屋子,摆设的床帐屏几,书画琴棋,富丽雅致,与蒋毅书院格调颇为不同,家人称呼为小书房。
进了明间,兰芝正在书桌旁看账本,见了丈夫笑道:“你回来了。”
蒋钰凑上前问:“看什么呢,这么用功!”
兰芝笑道:“我这胸无点墨的,用什么功?厨房报账,说是市面上螃蟹价高,比去年涨了一倍还不止,我翻翻往年的账,想想是什么缘故。”
蒋钰笑道:“惭愧惭愧!竟让娘子为菜价查账本儿了,看来,我得加倍努力,多赚些银子才行。”
兰芝眉花眼笑,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你又拿我取笑。”
问他:“你从烧锅巷回来的?青弟一起回来没?”
蒋钰道:“我是从烧锅巷回来,不过,今儿青弟没在那儿习武,他跟李劲到嘉瑞坊玩去了。”
兰芝点头:“嗯,去玩玩也好,不然要把他闷坏了。他从小就好动,待不住。对了,前儿我跟你说,请你有空指点一下他武艺,也不知他悟性如何,能不能入你这老师的法眼。”
蒋钰“嗯”了一声:“行!改日得空了,我跟他练练。我看过了,他还是很有些武学天分的。”
兰芝讶异道:“你看过他练武了?几时看的?”
蒋钰笑道:“那日他和二弟在小校场耍,我就看见了。今天又见一回,也是凑巧,我从书坊一出来,路过太平桥,正看着他在桥下,跟人打架呢。”
兰芝吃了一惊:“啊?怎么跑到那里和人打架?”
说话间,蒋铭进来了:“大哥找我?说谁打架呢?”
蒋钰就将那时在桥上,看见陆青与人交手的经过说了,怕妻子担心,轻描淡写,并没说对方拔刀的话。
兰芝埋怨道:“青弟这么大了,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到哪儿都要淘气。”
蒋钰道:“这倒不能怪他。我看这场架,不是他要打,而是替二弟打的。”
蒋铭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人都没去,就把缘故安在我头上了,岂不是冤枉哉也。”
蒋钰道:“就因为你没去,对方以为青弟是你,才打起来的。你猜这人是谁?就是前次王知县来提过亲的,汤都监的女儿,叫汤丽娘的。今天她扮了男装,偏是青弟老实,看不出来。我以前打远儿见过她,今天……”
想说那会儿看短刀上镌着一个“丽”字,担心兰芝听了害怕,改口道:“今天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兰芝奇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求亲不成,还兴动手打人的?”掩着口笑起来。
蒋钰也笑了:“想是咱们家拒婚,女孩儿心里不快意吧。二弟现在的年纪,正是东床佳选,为这亲事不成,怕也要得罪不少人呢!”
蒋铭笑了笑,摇头道:“这女的也是奇怪,见也没见过,就要大打出手。”
蒋钰也摇头:“必是拒了亲事,以为小瞧她武人家女儿,心里有气。听说这位汤小娘子诸般武艺都会,生的又好,在京中时,不少人上门求亲,她家都不肯,说了,非要找个文武全才,年貌相当的才嫁。今天青弟从这院儿里出去,又是李劲跟着,误以为是你,才闹了这么一出。”
兰芝好奇道:“她不过一个女孩子,能有多少气力,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蒋钰道:“嗯,女孩儿家,能有这样本领,确是难得了。”兰芝接着问:“那她相貌到底怎样,真的如花似玉?”
蒋铭在旁笑了:“每次一说到提亲的,大嫂比我还关心人家女孩儿长相呢!”兰芝笑道:“那是自然。”
蒋钰道:“样貌也算好了,只是……”停了一下,接着道:“只是性子太过骄横,确实跟二弟不相配。”
兰芝忽想起来:“既是打了一架,后来怎么了局的?”
蒋钰道:“她知道认错了人,也就散了。”
蒋铭问:“大哥找我什么事?应该不是为说这个吧。”
蒋钰笑了:“不是,”看了看妻子和弟弟,说:“我是想着,明年春天,素文妹妹就出阁了,这次,是她最后一回在家过中秋,赶上云姑娘、陆青兄弟都在,再加上允中,你大嫂,以后,咱们想再聚这么多人,可难了。所以我打算,过了明天,后天是八月十六,咱七个人出去玩一趟,我知道江边儿有个地方,赏月最好,就是稍远了些。”
他话没说完,兰芝已是喜形于色,只恨小叔在跟前,不能过去抱一下丈夫,拍手道:“太好了!远些也不怕,带车马过去就行了。”
想想又说:“光是车马不行,还得带上桌椅凳子、碗筷茶酒!”
蒋铭笑道:“只怕还要带上炭火才行,这下可有的忙了。”
蒋钰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只须花点钱,让司局把东西给备齐了,一辆车带过去就得,不用咱自己费心。”
蒋铭喜道:“这主意好!明天我就去安排这事儿。”
兰芝道:“叫他们只备东西就行了,人手还是用咱们自己的。”
蒋钰道:“那是,有外人在,玩儿的也不痛快。只是也不能带多了,我看叫上菱歌、采芹两个,再带上李劲和宝泉,也就够了。”
蒋铭从小书房出来时,看红日衔山,天色将晚,走到二门外问了一声,陆青和李劲还没回来。
想:要是再迟还不回,就得打发人去找找了。
一个人踱步出了大门,向路上张望。只见太阳渐渐沉下山去,一抹余晖笼罩四周,把那房舍街道都照得暖暖的,怏怏的。
蒋铭想着心事,正自徘徊,忽见前方桥上,落日氤氲中现出一簇身影,像是一个人牵了头驴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稍走近些,看清牵驴的是个脚夫,后面跟着的那个,身形像是李劲。
到得近前,果然是李劲,蔫头耷拉脑的。驴背上还趴着一个人,正是陆青,稀里糊涂睡着。
蒋铭问:“这是怎么了?”李劲苦着脸道:“舅少爷吃醉了。”蒋铭失笑道:“这是吃了多少酒,醉成这样?”
李劲皱眉道:“这可不能怪我,舅少爷今天比武赢了,高兴!多吃了几杯,武少爷他们俩,一个劲儿地劝,我怎么拦的下?那马爷喝多了,一拦就瞪眼睛,我也不好冲犯了他……”
嘟哝着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舅少爷弄到驴背上的。”
将早晨蒋铭给的一包碎银子拿出来,递还给他:“吃酒吃茶,都是武少爷请客,舅少爷一个钱没花,比武还赢了彩头,足够付驴子钱了。”
说毕和脚夫一起,把陆青从驴背上架下来,陆青迷迷糊糊,软筋散骨,手脚招架不住。李劲将他搭在肩上,半背着半拖着,进院去了。蒋铭打发了脚夫钱。
进了屋,李劲把陆青放在床上,给他脱了靴子,拉过薄被盖上。摆布完了,累出一身汗。
陆青半梦半醒的,想要起来,浑身不听使唤,只得含混说:“李劲哥,生受你了”,顾不得天上地下,倒头呼呼大睡。
蒋铭站在一旁忍不住笑,听李劲跟他讲白日里的事。
兰芝心中惦记着,想等陆青回来,找他问话。第一次说是还没回,再叫,说是回来了,吃醉了酒,已然睡下了。兰芝没奈何,只得由他。
陆青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睁开眼睛,想起昨日的事,恍如前世。小厮服侍盥漱了,厨房送来一碗葛根乌梅醒酒汤,并清粥小菜,肉馒头。陆青吃过了,进里院来见姐姐。
兰芝正忙着,问了几句昨天的事,看他没精打采的,埋怨他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陆青没得分说,任由姐姐数落了几句,挠挠头含混过去了。兰芝让他回去歇着,嘱咐:“今天家里有聚宴,不能再多喝了。”
陆青回来,房间里空荡荡,李劲也不见影儿。半晌来了个小厮倒茶,说,“一早二少爷过来了,说他和李劲都有事儿,让舅少爷好生歇着,吃饭的时候自有人来请。”
陆青独自无聊,走到屋外空地打了一趟拳,琢磨昨天李存忠和那女子的套路,似乎又有所悟。到底是宿醉过后,身上空乏,又回屋倒头睡下了。
这一睡就到了饭点儿,小厮来叫起,服侍洗手净面,换了衣服,相跟着走来。
走到半路,遇到蒋钰带着禥儿,禥儿握着他爹一根手指,走的小脸儿红扑扑的,见到陆青就笑了,喊了声“舅舅”,陆青笑容满脸,冲着他伸开两臂:“禥儿来——”
蒋钰笑道:“去吧”,禥儿放开父亲的手,乐颠颠儿跑了过来。陆青将他一把抱起,两手擎着腋下,半空中给他转了个身,让他骑到自己的脖颈上,孩子抱着陆青额头,向下望着蒋钰,咯咯地笑。
蒋钰也笑了,说道:“青弟,莫要这样娇惯他。”陆青笑呵呵道:“没事儿!”
走到月洞门前,蒋钰道:“禥儿下来吧,待会儿要是让爷爷看见,爹爹就要挨骂了。”陆青听了,又把禥儿举起,原样转回来,抱在自己怀里。
进了花厅,见蒋毅正跟蒋铭对坐下棋,允中在旁观战。见他们来了,允中起身,蒋毅转脸看了陆青一眼,微笑点头,蒋铭却只顾看着棋盘。
蒋钰问允中:“战况如何?”允中摇头,笑说:“大哥来看吧,我看不大明白。”说着,走过来招呼陆青,逗禥儿玩。
蒋钰坐下看了一会儿。蒋铭抬头叫道:“大哥——”,拿眼睛问他,蒋钰转眼看父亲,蒋毅板着脸,一边提子一边说:“观棋不语!”
又下了一会儿,蒋铭皱眉,又看哥哥。蒋钰笑道:“你总看我做什么?你败局已定了!”
蒋铭把头一低,推枰认输。蒋毅“哼”了一声,道:“你这性子,刚开始冲杀的挺霸道,越到收官越没章法,沉不住气!”说的蒋铭垂头丧气。
蒋钰问:“这一局,爹让了你几子?”蒋铭答:“两子”,蒋钰笑道:“那你大有长进了,前时还要让五子。”蒋铭苦笑:“可是这次战的惨,这才多一会儿,就输了。”蒋钰道:“还是你棋路看的不远。”
蒋毅道:“等下复盘,让你大哥帮你理一理。”蒋铭应声“是”,正此时,小厮过来报说,饭菜备好了,请老爷示下。蒋毅遂道:“先吃饭吧。”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三回(上)
【语闺情女儿发慨叹】
中秋这日, 蒋府吃团圆饭,因为有云贞和陆青在,酒席设在二门外对厅。
陆青随着蒋家父子一同过来,走至廊下, 见那边兰芝、蒋锦和云贞一起伴着白氏来了。
陆兰芝身穿青织金衫儿, 大红纱裙, 头上戴着珠翠簪环, 云贞则穿一件秋香色织锦衫儿,白碾光绢挑线裙子, 发髻上只插两根攒珠细丝银钗, 两个人站在一处,越发显得一个雍容富丽, 一个卓荦不群。
白氏和蒋锦也都穿着鲜亮衣裳,丫头婆子跟着,一众女人钗环摇曳,花团锦簇。
别人尤可,只陆青见到云贞, 又与上次院中见面不同, 禁不住脸上泛红, 心头鹿撞,好在大节下,都喜气洋洋的,倒不显他如何异样。
都见了礼, 说笑几句, 女眷到里间去了。外间众人落座, 蒋毅让陆青坐在自己左手位,右边紧挨着放一把交椅, 让禥儿坐在上面。禥儿小小年纪,像个磨喝乐(偶人)一样依偎在祖父身旁,也不说话,两只清澈的眼睛,笑笑地看着陆青。蒋钰和蒋铭左右分别就坐,允中在最下席。
少时饭菜端上来,比平时多了一份烩羊肉,一个鲢鱼汤,几样小菜,酒却是异常醇香甘美,原来就是前日起出来的藏酒,加兑了一倍的新酿。
不一时,大盘端来螃蟹,个头都有三四两大。允中把禥儿叫过去,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禥儿就着三叔的手吃了些,婆子带出去玩了。
众人说笑吃酒,猜枚行令,除允中外,蒋家父子都十分善饮。蒋毅知道陆青酒量好,却见他神色略显憔悴,不甚饮酒,便问:“今日二郎怎么了,不舒服吗?”
陆青笑笑,不好意思说。蒋钰代他说道:“他昨儿跟着武继明几个出去玩,回来时吃醉了。睡了大半天,这才刚醒酒,吃不下了。”
蒋毅也笑了:“铭儿怎么也不陪着他,就叫他自个儿去的?”蒋铭道:“我陪娘去湖边了,让李劲跟着他去的。”
酒至半酣,蒋铭跑去里间敬酒,陆青听到他和蒋锦说笑的声音,隐约听到云贞说话,却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听见众人都笑。少顷,蒋锦过来敬了一回酒。
吃毕了饭,各自散了。云贞和蒋锦回房。只见萝月、琥珀跟秀云三个丫头坐在门廊下,秀云手上拿着个绣绷,另两个凑着看。
见她们来,琥珀起身行了个礼,含笑道:“姑娘们好。”又说:“你们绣吧,我回去了。”
蒋锦道:“急什么,玩一会儿吧,二哥还在前院呢!你们都吃过饭了?”
琥珀道:“都吃过了。”仍告辞去了。
云贞见秀云手上拿的一只鸦青色缎子护膝,描的松梅竹花样儿,先时她曾看蒋锦绣过这个护膝,讶异道:“秀云的手也这么巧么,原来跟你家姑娘不相上下。”
秀云笑说:“云姑娘误会了,我哪里比得上我们姑娘呢,是她们两个来,非要看这绣法儿,我就大着胆子,试一试,要是姑娘看着不好,还要拆了重做哩。”
蒋锦道:“天之生人,各有禀赋。秀云丫头看着笨笨的,偏她学这个,学的又快又好,这两年,帮我做了许多活计。另一只护膝上这个松枝儿,也是她用滚针儿绣的,这只也让她绣,才不走了样儿。”
一边说着,接过绣绷,吩咐秀云:“去倒茶来”,萝月赶着道:“让我去吧!”
蒋锦笑嗔道:“你这个丫头!不回自己屋里干活儿,倒在这儿显勤快,三弟好性儿,你也得留心些。”
萝月笑着说:“看姑娘说的,我可不敢偷懒!是三少爷叫我来的,说,让我好好学着点儿,今儿晚上,他看了月亮才回屋呢!”
云贞近前,仔细打量绣绷上花样,赞道:“妹妹这绣工,真的精致,我应天家里,有个叫玉竹的丫头,绣活算是好的了,也不及妹妹做的细巧。这些活儿,我只粗略做得一些,手又慢,你要是不嫌弃,这几天没事,我倒是可以帮你挑线勾边儿的。”
蒋锦道:“姐姐这双手,是把得三部九侯,拈金针疗疾的,哪有功夫做这个呢。”
又叹道“这女红,做的再好,不过是闺中针线,究竟于人于家,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
云贞哑然一笑:“你怎这么想?这针线女红,可是不能小瞧的。所谓衣食住行,‘衣’字还排在‘食住行’的前面,穿衣乃是人生第一件大事。不瞒你说,我家玉竹丫头,不但是做家里针线,有空了,她还绣些小件儿,叫人送去外头店里寄卖,很好脱手的。你不知道,平常寒苦人家,要是出一个技艺高超的绣娘,也好养活一家人了!”
秀云刚好倒了茶来,听说这话笑道:“我从前这么说,姑娘还不信,这下云姑娘说了,姑娘该信了吧?”
萝月插嘴道:“前时我听三少爷说,他在外头,看到人家绣的一幅山水,摆在店里卖,要价十二两银子呢!三爷说,据他看,还不及大姑娘绣的,挂在老爷读书间里的那一幅好。”
云贞忽想起,刚来那天,在上房次间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绣品,当时只是一瞥,颇觉细致精美,赞叹道:“我说呢,原来那是妹妹的大作。”
蒋锦笑道:“大作可不敢当,只是听你们说,有了这个手艺,我倒是不愁以后没饭吃了!”一时都笑了。
秀云向云贞问:“我常听说,人活着,吃饭是头等大事。怎么方才云姑娘说,‘衣食住行’,衣字排在最前,穿衣才是第一件大事呢?”
云贞看了看蒋锦:“你瞧,秀云的性子这么较真儿,难怪她绣活儿做的好了!”
转对秀云道:“吃饭自是大事,却不独为人所有。人之为人,自穿衣而始,要是没有穿衣这件事,就不成为人了。所以‘衣食住行’,‘衣’字排第一,只是……”
说着笑起来,“只是,这不过是我的穿凿附会,跟你说着玩儿的,你可别当真了。”
蒋锦眼睛一亮,想了想:“姐姐既说出一番道理来,就不尽然是穿凿附会了。圣人说,‘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衣裳之制,为示天下以礼,又说‘不学礼,无以立身’,由此看来,这穿衣,岂不是头等大事呢!”
秀云陪笑道:“姑娘们说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就听不懂了。”
萝月一旁道:“姑娘说的,我倒是明白了些儿,穿衣是礼数,也是体面。想想这人,要是一天不吃饭,饿着肚子,还出得门去,要是不穿衣服,就一刻也出不得门了。所以说,穿衣比吃饭在先,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众人都笑起来。蒋锦道:“这个丫头,真真儿是的,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萝月不好意思,脸也羞的红了。
云贞赞道:“怎么不是这个理?这话说的,虽是通俗了些,道理却讲的不差,又浅显明白,可见这丫头的心,是七窍玲珑的呢!”
当下二人喝茶说话,秀云同萝月出去了。云贞问:“明春去应天,要做的针线很多么?”
蒋锦:“还好。这个岁寒三友的图样,是父亲最喜欢的。要带去应天的东西可多可少,要紧的都做好了。其余的倒是不急,秀云也能帮着做些。”
云贞才知道这护膝是给蒋毅做的,默然了片刻,说:“妹妹有心,怪不得伯父疼你,我长这么大,竟没有给我父亲做过一针一线的。”
蒋锦看她神情落寞,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从小不在父母身边,这都是人各有命,自己做不得主的。”又道:“你别难过了,我看太公待你,胜过多少做爹娘的人呢。”
云贞道:“那也是。只是我在这父母缘分上,也太薄了些。我五岁时候,母亲就走了,现在想起,只有模模糊糊几丝影像儿。听人说,母亲和姨母样貌相似,有时候,我见到姨母,就想:哦,原来我妈妈是这样儿。可是,母亲待我的感觉该是什么样,却总想不出来,父亲那头,就更是了……所以,一直都羡慕你们这些有爹娘疼的人。”
蒋锦听她这话,略觉心酸:“姐姐母亲当年的事,前日我问过我娘,她说也记不大清了,她随着先前周大娘来时,姐姐的母亲年纪还小。后来听说,嫁去了芜湖云家,这门亲事,周家和云家的大人起初都是不允的,拖了两三年,云伯父因亲事不成,还生了一场大病,两家才同意了。再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云贞道:“这个话,我在扬州也隐约听到了些。好像我父母的事,当时闹得满城皆知,外公开始不愿意母亲嫁过去,不知怎么,最后还是同意了。人们都不跟我说。有一次我问外公,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只说,她是天下心肠最好、最疼我的人,就再没别的话了,我也不敢多问,只怕惹他伤心。”
蒋锦问:“姐姐上次去芜湖,见了云伯父,可有说起从前的事么?”
云贞摇头:“没有。算一算,我是隔了十年,才回去这么一次,说实话,见了父亲也觉陌生的很。父亲也没有多少话说,只嘱咐我,外公年迈,以后要用心孝敬侍奉他老人家。看他样子,倒像是不大愿意见到我似的。”
蒋锦道:“想是云伯父见了你,想起伯母了,心里难过。”又问:“芜湖那边,还有弟弟妹妹么?”
云贞点头:“嗯,见了继母,还有一个弟弟。”
想起拜别那日,只有父女两人,云珔叹了口气,说:“你要好好的,听外公的话,孝顺他老人家,也要照顾好自己,不然的话,我就更对不起你母亲了。”
忽然想到:母亲违背外公的意愿嫁给了父亲,为何临终时,又将自己托付给外公?难道说,母亲到最后,还是后悔当初嫁进云家了?外公远离扬州,带自己住在应天,虽然是那里离姨母近些,会不会,也因为应天没人知道当年的事呢?
蒋锦问:“姐姐比我还大一岁,家里没议过亲事吗?”云贞摇头:“没有”。
蒋锦笑说:“那或者,姐姐心里,有中意的人了?”云贞笑了,却又摇了摇头。
蒋锦认真看了看她:“我有点儿不信。”
云贞含笑说:“真的没有。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要瞒你的?况且你把心事都告诉了我,我又怎会瞒你。”
蒋锦道:“那,太公也没提起过?”云贞又摇头。蒋锦奇道:“姐姐的终身大事,难道一点儿打算也没有么?”
云贞往四周望了望,看无人,说道:“要说打算,也是有的。我外公说,女孩子嫁人,必要找一个自己中意的,要是没有中意的,就不嫁人也可以。若是嫁了人,或者那人变了,或是又不中意了,就离了他也可以。”
蒋锦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云贞抿着嘴儿笑:“看你,吓到了吧?本来我不想说的,可你总是问。”
蒋锦讶异道:“太公的意思,就是姐姐不嫁人也没关系吗?”
云贞:“嗯,恐怕是这个意思,外公的想法,总与别人不同。他常说,凡事随缘,不须强求。就说我舅舅吧,自年轻就学道,现在都快五十岁的人了,也没有成亲,没有生子,外公也不以为意。他老人家明明白白跟我说过,之所以教我学医,就是想我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不须非得依附男人才能活。嫁人不嫁人的,看我自己,顺其自然就行了。”
蒋锦低了头思忖,一时无语。云贞笑道:“这个话,我虽然觉得很是,平常轻易不敢对人讲的,你是不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
蒋锦摇头,思量着说:“我也说不好,只是觉得意外,原来……原来人还能有这样活法儿。我只知道,我的路,是父兄安排好了的,我愿意不愿意的,都只能这样。现在看,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可是,要是没有这条路,我又不知该怎么办了。我也想过,要是我一定要退了张家,闹的狠了,父亲也未必不依,只是那样的话,一来家里不宁,二来惹父母伤心,三来……”叹息了一声,怅然道:“三来,将来是个什么结果,谁又知道?我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云贞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虽然,我没有你这些烦恼,可有时想到将来,也觉得茫茫然,未知何所之也。可能活着,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十分如意的,譬如你这会如意了,就会生出别的想法,也就变成了不如意。所以,不如不要想太多,心里还觉踏实些。”
蒋锦沉吟半晌,喃喃道:“可能就是这样吧。”
说了一番闺房私密话。不觉天色暗了,刚要掌灯,只见采芹拉着桂枝走进来,笑嘻嘻说道:
“姑娘们还在这儿说话哩,少奶奶请去赏月,叫了两三次了,老爷太太,少爷他们,早都在外面了!”
第十三回(下)
【闻古韵儒士动深悲】
二人出了门, 果见半空里一轮明月,清清亮亮,冰盘一般,照得四下如同白昼。蒋铭和陆青正在荷花池边站着, 看她俩走过来了, 也往敞厅上来。
厅里早已放下桌椅, 设了两张席面, 摆着各色细巧点心果品,炭炉也搬了过来, 烧着汤瓶。白氏和兰芝坐在西边桌说话。东边桌允中正在点茶, 蒋毅和蒋钰一旁观看。
允中一手提着汤瓶,往茶膏上注水, 一手拿着茶筅击拂茶汤,盏内泛起浓浓的白色汤花。
少刻,把汤瓶放下了,将茶盏端给蒋毅二人瞧,看看汤花要落, 急将茶筅击拂数下, 只见汤花中泛出五瓣梅花图案, 眨眼间消失不见了……
蒋钰赞道:“好巧花样儿!”蒋毅也笑吟吟点了点头:“中儿点的这茶,汤色上佳,咬盏也久,我看, 比你大哥点的还要好了。”
蒋钰道:“这水是哪里打来的?不像平日。”允中笑道:“大哥见的正是, 今日这水, 是从城西山上取来的泉水,不然, 茶汤也不得这么好。”
一时都聚在厅上。蒋毅左右看了看,问:“禥儿呢?”蒋钰看向兰芝,兰芝起身回道:“禥儿白天玩的累了,刚刚说困,睡下了。”
这厢蒋铭跟陆青两个说话。蒋铭知道不惯喝茶,所谓喝茶,对他不过是解渴而已,就张罗着要吃酒,笑道:“不如,咱们还是吃几杯,行个令吧。”
蒋毅道:“饮几杯也就罢了。又行令做什么?吵吵闹闹的,岂不糟蹋了这大好月色。”
蒋铭就不言语了,提着壶给诸人斟酒。又过来这边桌上问,白氏道:“你们吃酒,我们还是吃茶,咱们各人乐各人的。”
蒋钰一旁道:“吃酒也慢些儿吃,别吃醉了,我今儿请了琴师,一会儿就到了!”
蒋铭坐下来,问:“大哥请了什么琴师来?”忽然记起:“哦,我想起来了,前两天,我和青弟在烧锅巷,看见大哥陪一个老人家吃饭,是不是那位?”
蒋钰笑道:“就你这双眼睛,贼尖,这事儿,我跟父亲还没说呢。”
转对蒋毅道:“前几日,我在倪大尹府上,听说有这么个人,从长安来的,一手琴弹得古风雅韵,只是,他不是这里人,素昔也不对人弹,又不张扬,所以知道的少。我就留了心,叫人打问,竟被我寻着了。原来这人是到溧水县会朋友的,走了上千里路,到地方才知那人四年前就下世了。因他和这个朋友十年前约好,今岁秋天一块儿到台城赏月,他才到了金陵。”
蒋毅沉吟道:“听上去,这人行事,倒是颇具古风,倒叫我想起范式张劭,全信诺而轻生死的故事了。这么说,他可去过台城了?”
蒋钰道:“是,我也觉得他这千里赴约,让人起敬。昨晚叫顾云峰送他去了覆舟山下,抚琴奠酒,也算了了他一桩心愿。”他说的顾云峰是蒋府里书办,是个秀才。
蒋毅点头道:“这做的好。”蒋钰笑说道:“这两天事多,我还没听过他抚琴,究竟也不知技艺如何,能不能中父亲的意。”
蒋毅:“且听听吧,看他这行事,应该差不了的。”
允中道:“既是大哥看过的人,必定是不同流俗。”
蒋钰:“话也不敢这么说。你们猜猜,这琴师在长安时,并不卖艺,却是做什么行当的?”
允中猜道:“若说琴艺高超者,以文士最多,大哥有此一问,看来他不是个读书人了。书上记载某人‘挟耕于霸陵’,莫非,这人是个农人?”
蒋钰摇头:“不是”。蒋铭道:“那我索性往偏了猜猜,或者,他是个江湖中人,任侠好武?”蒋钰仍说不是。两个人又猜了一回,还是不中,蒋钰道:“还是我说了吧,这人原是个做裁缝的。”
众人一听,皆觉诧异,蒋铭险些将一口茶喷了出来,笑道:“这真是无奇不有!他一个裁缝,好不好的,要做一个雅人,也行吧,却还做这个俗而又贱的营生。”
蒋毅瞅了他一眼:“虽是俗业,看他这做派却不俗。岂不闻‘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乾坤之大,你能知道多少人事?自古以来,不但是山间林下多有隐逸,就是市井酒肆,也有贤人君子居在其中,少年人要记得恭敬谦谨,切不可骄矜凌傲,小看了世人。”
一番话说的蒋铭闭口无言,蒋钰和允中都应道:“父亲说的是。”
陆青对琴书之事所知甚少,插不上话,只在一旁听着。
允中道:“既然弹琴,岂能不焚香”,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要去取。蒋铭道:“何必麻烦,这么敞阔的地方,焚起香来,香气也都散了!”允中笑道:“是,我倒忘了。”复又坐下。
蒋钰笑说道:“三弟不妨取了来。这里虽然敞阔,却无风,焚起香来,香远而益清,反倒更有意趣。”
蒋毅道:“正是这个话!况且古人弹琴,之所以‘不焚香不弹’,原是将弹琴视为庄肃之事而待之,这焚香,是为了一个‘礼’字,并非为了闻香,若是为了闻香,倒把这一桩事做的俗了。”
蒋铭略一思忖,点头应道:“爹说的是,这正是“尔爱其羊,吾爱其礼”了,是我偏狭无知了。”
蒋毅听他如此说,甚为喜悦,微笑不语。
于是允中起身走去,不一时,同着萝月、菱歌并两个小丫头回来,不但拿了香炉香饼,还将弹琴用的案杌都搬来摆设了。就在厅前煨起一炉龙涎,果然香烟袅袅,迷离断续,别有一样韵致。
不觉已是戌正时分,皓月当空,蟾光满地。那边桌上,白氏四人本来说着家常,此刻也停下了。众人抬眼看那空中,只见清光似水,月华如练,一时无言,俱觉襟怀寥落,神思旷然。
蒋毅道:“去年今日,铭儿叫来那二人吹箫吹笛的,也还可听。”
蒋钰应道:“是,我也正想起来,那日笛声,悠扬清远,正与这月色相配。”说着笑了:“只是箫声凄清了些,不免叫人伤感,记得三弟还落泪了。”
蒋毅面露微笑:“中儿心地柔善,从小儿,就他爱掉眼泪。”
允中难为情,小声嘀咕道:“大哥怎么还记得这事,记得也就罢了,偏还要说出来。”
蒋铭一旁笑了:“三弟天生就是个吟风咏月的才子,多愁善感的妙人儿,哪里还要人说!”允中被他说急了,叫道:“二哥——”,把眉头一锁,垂下头赌气,逗得陆青也笑了。
蒋毅瞪了蒋铭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也拿来说自己兄弟!口没遮拦,这就该掌嘴!”
蒋铭话一出口,也自觉言语轻薄了,后悔不迭,被老爹发作两句,不做声了。蒋钰把话题岔了开去。
忽见垂花门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前面并排走着的,一个是李劲,另一个,正是蒋铭在烧锅巷看到的那人,身后跟着个小童,童儿抱着琴。
蒋钰起身迎上去,引来人到厅前,向上躬身做揖。蒋毅看那琴师,头上裹着灰色头巾,身穿灰布衫,脚下八搭麻鞋,几缕胡须,约有五十来岁光景。
蒋毅还了礼,微笑说道:“先生请坐。”待他坐下了,问:“先生尊姓?”
琴师欠身答道:“不敢,贱姓荆,单名一个元字。”①
蒋毅道:“原来是荆先生。方才听小儿说,先生琴艺高妙。就烦先生弹奏几曲,也好让我们开拓眼界,请教请教。”
荆元道:“大人言重了。荆元乃微贱之人,怎敢当得‘先生’。弹得几只曲子,不过平日里聊以自娱,消遣罢了,‘高妙’二字实不敢当。荆元这几日,多蒙贵府大公子照顾,无以为报,理应奉侍,只怕弹的不好,有污尊耳,还请大人勿怪。”
说毕肃然而坐,转轸和弦,弹奏了一曲。众人寂然无声,只听琴声幽清宛转,离落有情。别人尤可,云贞因为远离家人,值此中秋之夜,看到人家团圆欢笑,想起祖父此时还在路上,也不知行舟何处,是否安好,又想起家中钱老爹病重,现在不知怎样了,心中牵挂,顿感孤清伤怀。
一曲歇了。蒋毅沉吟道:“先生这一曲瑞鹤仙影,行云流水,庄和蕴藉,可见高超了。只是其中略觉伤感,或是先生有思乡怀人之情。”
荆元脸上略显惊诧,欠身答道:“大人真乃知音之人,荆元神思不在此曲,是以未尽其意,谬误有罪!”
蒋钰看向父亲,陪笑道:“这瑞鹤仙影,本是恭贺祝祷的意思,今日中秋,荆先生异乡客居,难免触景伤情。心手相应,就在琴声里带了出来。”
蒋毅点了点头,微笑道:“内得于心,外应于器,能做到如此,也是荆先生技艺非凡,琴为雅乐,不如就请先生随心弹奏,洗一洗我们这些人碌碌俗尘,如何?”
那荆元听了这几句话,神色反不像先前小心恭谨,坦然坐了,调了调弦,两手放于琴上,稍停片刻,左按右挑,先一声沉吟,紧接着两声泛音,如飞鸟掠波,展翼而上。
众人一时心有所动,凝神细听。只看他旁若无人,两手注绰吟猱、勾抹拂挑,弹将起来。这一曲却与前不同,仿佛天地圹埌,云霞缥缈,龙吟凤哕,悠游万方,时而又如林风回旋,雁阵远逝……其时月色泠泠,万籁俱寂,只有琴声鸣吟,众人都觉神思杳渺,物我偕忘。
一曲罢,静了半晌,蒋毅叹息道:“先生此曲,嵚崎历落,自在悠然,直如伊嵩云水,巢由旧隐,隐于其中矣。”
向蒋铭和允中道:“你俩代我给先生敬一杯酒吧。”二人应声“是”,起身过来,允中捧了劝盘,蒋铭执壶斟酒,奉给荆元。荆元饮毕谢了,复又坐下。
蒋毅问:“此曲我还是头一次听闻,请问先生,此曲可有名么?”荆元微笑答道:“这曲谱,是我有幸得遇一位奇人所赠,曲名叫做‘秋水龙翔’。”
蒋毅颔首道:“好名!所谓‘我知之濠上也’,先生雅奏,堪称名实相得。”
又问:“先生这张琴,音色清越圆融,不见丝毫滞浊杂沓,不知可有来历?”
荆元未及答言,与蒋钰相视一笑。蒋钰向蒋毅道:“先生说父亲知音,其实父亲不唯知音,还知琴,才刚已然被父亲说中了。荆先生这琴,正是叫做‘伊嵩’,是件宝物,很值得一观。”
荆元道:“也算不上宝物,只是有些年月了,请大人不妨瞧瞧。”就要去抱琴。
蒋毅止道:“且慢,既是宝物,还是我过来看吧。”
起身离席,众人都站了起来,蒋铭、允中陪父亲来看那琴。
蒋钰见陆青面露倦容,知他对琴乐不感兴趣,坐着无聊,悄悄叫过李劲,送他回屋歇着了。又让兰芝陪着白氏也回房去。
问蒋锦和云贞:“你俩倦不倦,要回去么?”两人都摇头。蒋锦笑道:“我们也想瞧瞧,是什么宝贝。”蒋钰:“那就一块儿过去看看吧。”云贞和蒋锦手拉着手,走过来看。
只见这张琴黑红相间,约莫有三尺多长,琴额宽耸,琴腰窄峻,徽下隐约可见板面上交织的断纹。转过来看,背面也有断纹,借着月光,辨认出龙池上方刻着“伊嵩”二字,池内另有“仪凤丙子”四字。众人思量计算了一回,原来这张琴是唐人所制,距今有三百余年了。
蒋毅叹道:“先生带着这等名贵之物行走,轻装简从,实在是有失谨慎了!”
荆元笑答道:“大人说的是。只是荆元身无长物,平生所重,唯有这张琴而已,只好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所幸,走了这么远的路,除了府上贵人,还没有别人认出来,都只当它是倡优贱品罢了。”
蒋毅又笑又叹:“这宝琴,就如先生的琴艺一般,少有人识,先生这也是被褐怀玉了。”
荆元笑道:“小人岂敢。”
当下蒋毅相邀荆先生到席上饮酒,荆元执意不肯,蒋毅又命蒋铭兄弟俩给他斟酒,荆元饮了两杯,依旧琴案前坐了。
此刻已交亥时,丫头婆子们都下去了,李劲送了陆青之后又回转来,允中就和李劲两个服侍着,重新整理了杯盘,温了茶酒,蒋钰叫云贞和蒋锦也过来这边桌旁坐了。
蒋毅道:“烦请先生再弹几曲吧。”
荆元欣然从命。这一番,听他指下雷声隐隐,弦上松涛阵阵。时而如穿林踏雪,洒洒落落;时而似鼓振金鸣,铿铿锵锵,直听得人心中块垒纷纷,意气难平。别人也还罢了,唯蒋毅想起经年旧事,一时胸中郁累,五味杂陈,听至肯切处,不觉怆然泪下……
是夜直到亥正时分,众人方散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四回(上)
【今夕何夕江月好】
次日黄昏时分, 云贞和蒋锦收拾停当。只见菱歌走来,笑说道:“大少奶奶说了,请姑娘把披风找一件出来,怕夜里江边儿冷。少奶奶只带了云姑娘的, 再有的, 放在别处柜子里, 一时来不及找了。”
话音未落, 采芹从里间跑了出来,手上抱着个包袱, 笑道:“菱姑娘, 看我这拿的什么?姑娘早就吩咐找出来,连云姑娘的也有了。”
菱歌笑问:“是你跟着去?桂枝姑娘不去吗?”
蒋锦道:“这丫头, 一听说只许跟去一个,紧着桂枝去,看她急得什么似的,赶着和桂枝商量,这一过晌儿, 不知叫了多少声‘好姐姐’了。”都笑了。
菱歌道:“大少爷说, 去的人多了, 怕是响动太大,太招摇。桂枝姑娘不去,就只好委屈云姑娘了。”
云贞笑道:“委屈什么呢,我又不用她抬手抬脚的, 不叫她去, 她正好图清闲, 在家里歇着呢。”
正说着,兰芝来了, 身后跟着潮音,也拿着包袱。一行人到了垂花门,菱歌把包袱接过来,打发潮音回屋,嘱她好生看着禥儿,让奶娘早些安置禧儿睡觉。
出了大门口,小厮拉着一辆马车,正在那里等着。蒋铭迎上来,招呼几人上车。轿厢窄小,只好坐下四个人,打横摆着一个小杌子,给采芹坐。
蒋铭道:“要是嫌里面太挤,就让采芹到外头来吧,这边上还能坐下一个人。”
采芹乐不得:“那我还是坐外面去”,下了车子,坐到前面来,把小腿搭在车沿上,裙摆下露着一双绣鞋,半空里摇晃。
蒋铭上了车,笑道:“你可坐稳了,要是半路掉下来,我可是不管,你自己回家去。”说毕抖动缰绳,催马前行。
蒋锦挑帘子问:“采芹怕不怕?”采芹笑说道:“一点儿都不怕!姑娘不用担心,我好着哩!”
兰芝笑道:“你还问她怕不怕,她一准儿得意着呢。”
蒋锦道:“我看也是,看那高兴的样儿,坐那儿,好像提了多大身份,我都想跟她换换了。”
兰芝抿嘴笑道:“我也这么想呢!从前在娘家,不要说坐在外面,就是驾车,我也敢试试。自从嫁给你大哥,说不得了,一动一静,都得顾着体统,这一年到头儿,就连出大门的遭数儿都数得过来,真是没法儿。”
蒋锦道:“今年是因母亲身子不好,顾不上,不用说了。往年从上元节算起,花朝、清明、端午……,就是正日子赶不上,大哥也要寻机会,陪着大嫂出去走走,不是我偏向自家人,像我大哥这么好的夫君,大嫂也该知足,就别抱怨了!”
兰芝笑道:“我何尝抱怨了,只是今儿这情景,让我想起先前在乡下的事儿了。”
蒋锦看了看对面菱歌,欲言又止,菱歌含笑,把头低下了。
蒋锦道:“每次听大嫂说乡下的事,我就觉着,在乡下过日子,比在这城里宅院有趣儿多了。”
问云贞:“去年中秋,云姐姐在哪儿过的,是在应天吧?”
云贞道:“去年中秋也没赶在家里,倒是跟外公在一起的,在姨母家。”
兰芝:“想来也是一大家人了?热热闹闹的,多好。”
云贞:“是,外公和我,加上姨丈一家人,还有姨丈的亲戚,兄弟,有十几口人,在山上吃酒赏月。”
兰芝道:“要说这赏月,原是在山上最好。还是在家时,有一年,也是中秋夜,爹爹和大哥,带着我和鸳鸯到山间走了一遭儿。那天晚上,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就在山顶上,明亮亮的,人走,月也跟着走,那个情景,那心里的滋味儿,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蒋铭跟陆青讲话的声音。蒋锦打开帘子向外瞧,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出了城,前头又多了一辆车,驾车的是李劲和宝泉,旁边蒋钰、陆青和允中骑马相随。
又行了一阵,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马车停住了。
几人下了车子,只见前方一条坡道,甚是宽阔,两旁山石嶙峋,高高低低生满了树。
采芹去坡上张望了一下,小跑回来,兴冲冲叫道:“姑娘快去前头瞧瞧,真是个好地方,就像仙境一样儿的。”
云贞和蒋锦携手来至坡上,但见前方是一望无边的大江,烟波浩渺,横无际涯。目所极处,水空一线,江水如练,波光泠泠,初升一轮明月映入其中,静影沉璧,宛若天心相照,令人顿生出尘之想。
二人默然无语,只觉江山寂寂、人事迢迢。蒋锦叹道:“这就是张若虚的那一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了”。
再看右边,靠着山石树木,有两间亭子相连,亭子前面是一片平整场地,想是用来歌舞游戏的地方。
云贞辨别方向:“这里必是江水打弯处,不然怎会在正南,这个景况,造亭赏月再好不过了,真是天工开物,老天给的巧,人想的也是妙绝了。”
蒋锦兀自看着远方出神,向云贞道:“姐姐经常出门,不像我,见识太少,这样好景致,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原来诗词中描画的情状,竟是真有的。”
说毕自笑了:“我这话也是呆了,要是世间没有,那作诗的人,又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二人往亭子走来。采芹从后赶上说:“姑娘小心些,别摔着了”,来扶云贞,云贞笑道:“我不会摔着的,还是好好扶着你们家姑娘要紧。”
允中已在亭子里,安置炭炉汤壶等物。向蒋锦道:“姐姐这下开心了吧?”
蒋锦笑道:“你这话说的,我自然开心,难道你们是不开心的?”
允中笑说道:“一人向隅,满座不欢。这几日姐姐不开心,我们大伙都高兴不起来。”
蒋锦顿了顿,说:“你们为我想,我怎么不明白?这次出来玩,在你们,不过是平常的事,只对我和大嫂,是难得的。”
少停又道:“才出门儿的时候,听母亲说,爹爹在外拜客,还没回来。我还有点儿担心,这事儿,母亲知道了无妨,只怕爹爹知道了不高兴。”
云贞听她这么说,料到她家规矩,平日不许女孩晚上出门的。才待要说话,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担心什么?”
回头看,蒋铭和陆青已然走到近前。蒋铭接着说:“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儿,想必大哥早都跟爹说过了,爹只是假做不知道。再说,就算真的不知道,有大哥大嫂担着呢,也不会怪到你头上,横竖,你只管高乐就完了!”
话音方落,蒋钰夫妇和菱歌也来到了。蒋钰笑骂道:“就你猴儿精,什么都知道!”众人都笑了。
忙乱了一阵,允中点炉子生火,蒋铭和陆青去附近一处泉眼打水,李劲和宝泉将桌椅并茶酒器具都搬过来。左边亭里拼了一张圆桌,七把椅子,右边亭里放了一个小桌子,几个小杌子。菱歌采芹忙着摆设,兰芝和蒋锦、云贞也都上手帮忙。
蒋钰向云贞道:“云妹妹坐着,且叫他们弄去。”又见宝泉提了两只明角灯来,说:“原是怕黑,备着的,现在看,像是用不着了”。
蒋钰让宝泉把灯放在一边,另有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不知装的什么,李劲抱了过来,摆了两个小杌子,搁在上面。
蒋锦把云贞按在椅子上,笑道:“姐姐是客,还是好好坐着吧。”
菱歌打开两个三屉的食盒子,兰芝看时,两个盒差不多,一层是点心果品,一层鹅鸭鱼时新小菜,还有一层肘脍大荤。
兰芝道:“点心小菜留下,油腻腻的这些,留一屉也就够了,另一个,给李劲宝泉拿去。”叫菱歌捡几样她和采芹爱吃的,放在小桌上。
说着话,热水烧开了,别的暂且不管,先把两个注碗将酒温上。
一时安排就座,蒋钰坐在上首,兰芝在他左侧坐了,挨着是云贞,蒋锦。另一侧挨着陆青,蒋铭,允中。菱歌和采芹坐在小桌子旁,照看炭火、汤瓶。李劲和宝泉自端了酒菜去车上吃。
都坐定了,允中提起注子,下来走了一圈,将各人门杯都斟满了酒。
众人看向蒋钰,蒋钰笑道:“都看我做什么?要我说,今日咱们不拘礼,怎么高兴怎么来,大伙只管开心就是了。”
向蒋铭道:“二弟,就你做令官吧,起个头儿。”
蒋铭笑道:“虽是这么说,还得大哥先说几句,提议共饮一杯才好。”众人纷纷点头:“说的是,理应如此”。
蒋钰略想一想,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安排这一场,一是为云姑娘在此,这是最难得的,二是青弟赶在金陵,这也不易,三是为素文妹妹。以后咱们几人,要聚这么全,怕是难了。所以今日必要尽兴才好。第一杯共饮,就为今宵欢聚,永不忘怀!”
说毕举起杯来,众人听了,都无二话,举杯饮尽了。蒋锦就有些动容,抬头望了望大哥,笑了。
允中又要下席斟酒,被蒋铭拦住道:“大哥方才说了,不拘礼,我看你也不必下来,不如这样,你照顾那边大嫂、云姑娘、素文,给她们三个斟酒,这边让我来。”
蒋锦笑说:“何必那么麻烦,再说了,哪有让令官斟酒的?这边大嫂和云姐姐,由我来服侍好了。三弟你只管那边,二哥,你就安心行令吧。”
蒋铭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又道:“今天这令官,却不大好当,请大哥大嫂的示下,咱们是行个雅令,还是通令呢?”
蒋钰笑了:“恁啰嗦的!说了你是令官,酒桌上就你最大,还问我做什么?不管雅的俗的,你只管做主好了。”
兰芝道:“别,要我说,咱们这几个人,都要照顾到了才好。若是太雅了,我和青弟恐怕吃力,带累扫了你们的兴,要是太俗了,也不象,不如请二弟拟一个宽泛的令,雅俗共赏的才好。”
陆青悄问姐姐:“平时家里吃酒,都行什么令?”
兰芝笑道:“我是没份儿的,也不大会玩,赌书射覆,作诗联句,你能来得不?”
陆青咋舌,连连摇头,引得众人都笑了。
蒋铭道:“既如此,今日临江赏月,实为雅聚,就先起一个雅令吧。咱们刚好七个人,每人就说一句前人七言,句中必要带一个‘月’字,只要依着次序。若是哪个说错了,下一位也要依序补上。说到最后一个‘月’字完令。”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这个还好,不难。”唯独陆青急道:“这不行,我总共也不知道几句诗,哪里来得这么多规矩?玩这个,我只能退出了!”
说着就要站起来,蒋铭在旁将他肩上一按:“酒令大于军令,谁敢抗令,先罚一杯!”
陆青一听闭了口,看向兰芝,睁大眼睛求援。兰芝笑道:“怕什么呢!也不过罚一杯酒,就完了。”
蒋钰道:“青弟莫急,起令只为应个景儿,这个令完了,就有好玩的了。”
对蒋铭道:“咱们也不掷骰了,就从令官儿先吧。”
蒋铭应道:“那好,就听我起令,”将杯中酒饮了,说了句:“月光如水水如天”。
说毕看向陆青。陆青本来因云贞在座,有些不自在,此刻也顾不上了,抓了抓头,呆睁睁想了半晌,好不容易想起一句:“床前明月光。”
众人皆笑,说:“错啦!”
陆青道:“怎么错了?这不是有个‘月’字么?”
蒋铭道:“有是有,可你接着我说的,这‘月’应该是第二个字,你这句却在第四,而且说了七言为准,你这又是五言,所以错了。”
陆青无奈,只好认了罚酒。
接下来蒋钰道:“明月还过鳷鹊楼”,看向兰芝,兰芝想了想,说:“今夜月明人尽望”,接着云贞道:“海上明月共潮生”,蒋锦道:“露似真珠月似弓”,允中笑道:“皎皎空中孤月轮”,最后蒋铭道:“欲上青天揽明月!”完了令,众人都举门杯饮尽了。
蒋铭道:“这第二个令,是为雅俗同乐的,先要每人说一句带‘酒’字……”
没等说完,陆青急得要跳起来:“怎么还要背诗?”
蒋铭正色道:“多言乱令者,罚一杯!”
陆青只得闭嘴。蒋铭接着道:“先说一句带‘酒’字的,或是诗词,或是俗语都成,饮了门杯,然后再讲一个笑话。”
兰芝拍手道:“这个令好!却要加上一条,要是谁说的笑话不能逗笑,也要罚酒。”
蒋铭道:“这个自然是的。”
第十四回(下)
【此时永时笑颜真】
还是从蒋铭开始, 说了句:“新丰美酒斗十千”,举手将门杯饮了。说道:
“从前有个人,走路不加小心,摔倒了, 爬起来, 趴!又摔倒了!悔之不迭, 啐了一口:‘我呸!早知道还要摔这一次, 不如刚才不起来也罢了!’”
众人一听都笑了,仍望着他。蒋铭道:“我讲完了。”
众人都一怔, 蒋锦和兰芝齐声叫道:“不行!这算什么笑话?哄我们呢!罚酒!”
允中一边倒酒, 一边看蒋钰:“大哥说,令官这么着, 该怎么罚?”
蒋钰笑了,向蒋铭道:“众怒难犯,我也管不了了,你好自为之吧。”
允中听说,便将酒杯举起来, 强着蒋铭饮了一口。
蒋铭道:“罢罢罢, 我就再讲一个吧。普天下, 像你们这样儿,一桌人合伙欺负令官儿的,也是独一份儿了!”
略想了想,说道:“从前有个读书的, 秀才考了十来回, 年年不中, 愁的在家唉声叹气。”众人一听都笑了。
“他老婆就说他,‘考了这么多次不中, 想是你的文字不好。’秀才急了,‘你又不识字,懂什么好赖?我本是锦心绣口、下笔千言,只是时运不好,没遇上识货的考官。’把自己的文章拿来,念给老婆听。老婆没听完,跑去厨下,做了一个大个儿的肉包子出来。这人一看高兴了,这是看我文章写的好,犒劳我啊。咬了一口,没吃到馅儿,又咬一口,还是没有,急了,咬了一大口,还没见到馅儿,问老婆,‘你耍我呢?这么大个包子没有馅儿?’
老婆说,‘怎么没有?是你咬的口太大,把馅儿咬过了。’这人咂摸嘴里,果然有些肉味儿。恼了,骂说:‘哪有你这么混账的,偌大一个包,就只包这一丁点儿馅儿。’他老婆说:‘我做的包子,好歹还有些馅儿,你还恼,你的文章,一丁点馅儿都没有,考官怎地不恼呢!’”
他说的声情并茂,众人一边听一边笑,听说完,又都笑了。蒋钰笑道:“亏得咱这桌上没有落第的,不然,也要恼了!”
下一个轮到陆青。陆青吃了一回罚酒,倒是放松了,说:“喝酒的诗,我想起一句来,这笑话却难说。”因说了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完了去想笑话。
忽见对面云贞和蒋锦都看着他,兰芝疑问:“你这‘酒’字呢?”
陆青才发觉又错了,只得罚了一杯。饮毕了,蒋铭道:“吃完罚酒,该说笑话了。”
陆青想了半晌,讪笑道:“我想不出笑话,只认罚罢了。”
蒋钰道:“那不行!笑话说的不好,须得罚酒。要是说不出笑话,就不是这个罚章了!”
蒋铭接口道:“正是!说不出笑话,须得先罚三杯,然后下席,给大伙儿挨个斟酒。”
陆青听了,又着急起来,脸都红了。兰芝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捡个平时酒桌上,人家讲的笑话,说一个就行了,我们又没听过。”
陆青本来想起了几个笑话,却都不能说,因往常吃酒耍笑的,不过卢九几个,都是些粗汉,讲些玩话,不当在女孩跟前说的,所以一时不知讲什么。
攒眉苦脸想了一会儿,情急智生,终于被他记起一个。因说道:
“从前,有个开米面店的,教伙计去桥头打听麦价。伙计到了那儿,就听有人喊:‘谁吃扯面?’伙计心实,以为不要钱的,坐下来,连吃了两碗。落后卖面的要钱,他又没有,结果,被人家打了六个耳刮子。一溜跑回来,跟店主说:‘麦价我没问着,但是面价我可知道了。’店主问他:‘那是多少?’伙计说:‘一碗扯面,要三个耳刮子。’”说的众人都笑了。
蒋钰端起酒杯道:“夜泊秦淮近酒家”,饮尽了,放下杯子说:“我倒是想到了一个笑话,却不十分好笑,若是说的不笑,也只好认罚了。”
因说道:“从前有个村子,村口有一座祠堂,里头供了三座圣像,正中间,摆的是孔圣人的像,左右是太上老君、释迦佛。这一天,来了个道士,说,‘天下之学,莫过于道也。老君应当居中’,就把孔圣人的像搬到一旁,老君像搬到中间。过了没几天,来个和尚,说,‘三界六道唯心所现,佛法普渡无边’,把释迦佛的像搬过来,跟老君换了个位置。又过两天,来个读书人,说,‘圣人的像放在旁边,这成何体统?’又把孔夫子的像搬回到中间来了。如此搬来搬去。这一日,一个樵夫到祠里歇脚,打了个盹儿。梦见孔夫子、老君、释迦佛坐在一块儿说话,三个人都是破衣烂衫,坏手瘸脚的,樵夫便问:‘三位大圣人,如何弄成这样了?’三人答道:‘我们原本都好好的,都是被这些小人搬来搬去,给搬坏了!’”
他说毕了,众人皆哑然失笑。
蒋铭玩味一会儿,笑说道:“还是大哥,这笑话儿,讲的厉害有趣,把天下三教门徒都骂了。要是敢当着咱爹的面儿讲一遍,我就服了大哥了。”
蒋钰看他一看,认真问道:“这么说,你现在对哥哥,是心有不服了?”
蒋铭忙陪笑道:“我服,我服,我又说错话了,我哪儿敢不服呢!”众人又都笑了。
接下来轮到兰芝,说了句:“借问酒家何处有”,饮了门杯。
讲道:“从前乡里有个人,性子十分执拗,从来不肯服输的。一天,骑驴去集上,买了两斤生姜。问卖姜的:‘这姜是什么时候采的,怎么还挂着土呢?’卖姜的便说,‘生姜是土里长的,挂点儿土还不是寻常?’这人道:‘胡说!生姜明明是树上长的,怎会是土里长的?’
俩人争吵起来。卖生姜的就说:‘咱俩打个赌,要是生姜是树上长的,我就输二两银子给你!’这人不服,说,‘要是生姜是土里长的,我就把驴子输给你!’旁人都说,生姜是土里长的,这下你可输啦!这人不信,卖姜的就拉着他到生姜地里,给他看了,没奈何,只得把驴子给了人家。卖姜的倒好心,说,‘罢了,驴子我就不要了,只要你说一声,生姜不是树上长的,是土里长的,就行了。’这人却生气了,说:‘那不行!驴子我可以给你,但是这生姜,还是树上长的!’”说完,大家都笑了。
接下来云贞道:“兰陵美酒郁金香”,饮了门杯,笑道:“我不会说笑话,只好讲个从前经过的故事,大伙听听罢。”
众人皆道:“这最好了,经过的真事儿,原比编排的笑话儿有意思。”
云贞遂说道:“还是前年的事儿。给一个人诊病,这人原是外感,不是什么大症候,我开了方子,由他自己抓药去了。第二天,他找上门来,说是身上怪怪的,肚子也痛的厉害。我问他:‘痛起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么?’,他说,‘我吃了你开的药就够了,还能吃下什么东西?’再后来,还是外公仔细问,才知道了。原来他从来没吃过草药方,也不知道怎么吃,把药买回煎了之后,将药汤泼了,却把那煮过的药渣,全吃进肚里去了!”
众人一下都笑了。蒋铭摇头道:“这也真难为他了,怎么把那药渣儿,一口一口吃进肚里的!”
轮到蒋锦。蒋锦道:“‘绿蚁新焙酒。’”饮了门杯,笑说道:“我听过的笑话儿,都是平日哥哥嫂子说过的,所以这却难了,不行,我只好下席给大伙儿斟酒了。”
允中在旁听了,向蒋铭道:“正要跟令官通融一下,我也不会说笑话儿,再好笑的笑话,让我一说,也不好笑了。不如我和姐姐,限做别的吧?”
蒋铭未及答言,蒋钰道:“才来时我就想,今日的景致,必要小妹三弟作诗,才得圆满。既这么着,你两个就各做一首诗,以记今日之会。”向蒋铭道:“令官说,这样可好不?”
蒋铭笑道:“大哥发话了,自然遵命,不然我这令官儿,只怕就要革职了!”说的大伙儿都笑了。
蒋锦道:“刚上来时候看月,得了几句,好不好的,只好念出来,大家笑笑罢了。”说道是:(五律暂缺)”
众人都道:“好诗”,赞叹了一回。云贞从句中知道她还在彷徨亲事,轻轻握了握她手。蒋铭起身,给蒋锦斟了杯酒。
允中笑道:“我却只得了四句,”道是:(七绝暂缺)
他一说完,蒋钰便赞道:“好诗!”蒋铭却连连摇头:“哎呀不好不好,这几句诗,用词还行,意思实在泄气,你一个小孩子家,这口气,怎么像个老和尚一样?”
允中听了,瘪着嘴坐在那里,神情无可如何。蒋钰道:“别听你二哥乱讲!这句子我喜欢,赶明儿就这四句,你给我写个斗方。”
转向蒋铭道:“你替我给三弟斟一杯酒,算是我先谢过他了。”
允中听说这话,见蒋铭给他倒酒,便站了起来。蒋铭左手提注子,右手将他按到座位上,笑道:
“才子且请宽坐吧,都说了,今日不拘礼,何况你做了好诗,又讨大哥喜欢,理应我服侍你一回。”说的众人又都笑了。
一时完了令。兰芝道:“令官,你再给我们讲一个笑话吧,这桌上,就你肚里的笑话儿最多。”众人齐声附和。
蒋铭笑道:“那好吧,我就再讲一个。”因说道:“从前有个做县丞的,最怕老婆!”一听这话,大伙都笑了,唯独蒋钰看了他一眼。
蒋铭道:“这天,县丞又受了老婆的气,实在气不过了,一路跑到县衙前,敲了鸣冤鼓。半日,县令出来,一看他头上帽子也没戴,只裹着网巾,就问:‘你这是做什么来了?怎地帽子也不见了?成何体统!’县丞说,‘前儿去江南出差,买了些东西,家下嫌我买的不好,恁地啰唣,把我帽子抓下来,扔在泥巴地里,简直斯文扫地,请太爷做主,小人要休妻!’
县令听了,连忙屏退左右,把他叫到跟前,把自己的纱帽摘下来,指着帽子后面的破洞说,‘你看看,你看看,昨儿你买回来的胭脂水粉,的确是不好,告诉你了,这种东西,一定要学人家那谁,在字号店里买,你怎么不听?害得老爷我的官帽都叫太太摔成这样了,你那破头巾算个什么!’”
他还没说完,兰芝就笑了。转脸却见丈夫不笑,只盯着蒋铭看。蒋铭见哥哥盯着他,就把头低了,抬起手遮着额头,作势往陆青身后躲。
兰芝再看,只陆青和云贞俩人笑了,允中和蒋锦都低着头,忍着笑不言语。忽然间明白过来,一定是丈夫前时给自己买脂粉的事,让他们几个知道了,蒋铭编排这个笑话,是来打趣他们夫妇的,不由得把脸红了,指着蒋铭道:“你竟敢……”,又看向丈夫道:“他……”
蒋钰笑骂道:“你这胆儿越来越肥了,昨儿你说三弟,今儿连我也拿来取乐了,想是要讨一顿打,你才安生了不成?”
对允中道:“三弟,给我打他!”
允中笑道:“我可不敢。”
蒋铭在一旁佯装挨了打,双手抱着头,叫道:“哎哟——,大哥大嫂饶我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兰芝红着脸道:“不饶!”蒋锦笑得捂着胸口,说:“二哥认错啦,大嫂就饶了他吧。”
蒋钰也笑了,向妻子道:“看在小妹说情份上,就饶他这一遭儿罢。”
蒋铭向蒋锦拱了拱手:“多谢小妹说情。”转向允中道:“还不替我给小妹斟酒!”允中笑着起身,给蒋锦斟酒。
说笑了一会儿,饮了数巡。其间菱歌和采芹轮换着热了一遍酒菜,听他们说话,也在旁笑个不了。云贞向来不曾跟这么多年纪相仿的人聚会宴饮,她医家主张庄肃持重,不苟言笑,长这么大,也不曾像今夜这般肆意欢笑过,自觉好像换了一个人。
不觉已交亥时,一轮明月,悬于中天,与水中月影交相辉映,江天一色,空旷辽远,自有一番摄魂夺魄的气象,众人不约而同向远望去,安静下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五回(上)
【蒋含光临江试剑】
众人在江边吃酒赏月, 欢乐非常。不知不觉中夜色渐深,笑闹过后,一时都安静下来,面对着明月大江, 各怀一腔心事, 默默无言。就连陆青一向无忧无虑的, 也觉得天宽地大, 自己好似尘埃一般,不觉有些痴了。
良久。蒋钰起身, 向兰芝示意:“把桌上收拾一下。”菱歌听说, 同采芹过来,众人一起, 将桌上腾出个空儿。
蒋钰将先时放在杌子上的长木盒子拿过来,说道:“夏天时,我得了一件宝贝,今天特地带来,给大伙儿瞧瞧。”
蒋铭道:“什么宝贝?哥有这等好事, 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蒋钰道:“那几天你和三弟去乡下了, 没在家。这样东西, 又不是她们女娘家喜欢的,一到手,就让我放起来了,谁也没说, 就连你大嫂也不知道。”
打开盒盖, 众人看时, 只见里面搁着乌沉沉一柄带鞘宝剑,剑柄剑鞘都是黑檀木的, 鞘口、护环、剑镖等处都裹着乌金,柄上缠着皮绳。
蒋钰笑向兰芝道:“你们三位,闪开了些,免得待会儿害怕。”
兰芝笑了:“看你说的,也忒小看我们了!难道,我们连这也没见过?”却向一旁让了让。
蒋钰伸手取出宝剑,缓缓拔剑出鞘,只见明晃晃一口利刃,映着月光,寒浸浸,冷湛湛,一痕秋水般。蒋铭陆青齐呼道:“好剑!”
仔细看时,柄口处嵌金镌着两个篆字。蒋铭分辨道:“是青釭二字。”
一时俱赞叹不已。兰芝三人也凑到近前看了一回。陆青更是羡慕得口水都要滴下来。
兰芝含笑向陆青道:“青弟会舞剑吧?不如舞一回给我们瞧瞧。”云贞、蒋锦听说,一齐鼓掌:“大嫂这个提议太好了!”
允中笑道:“刚才我还想,这明月大江的景致,最相配的风雅事,莫过于抚琴吹箫,可惜了,咱们无琴又无箫。这会儿,要有陆青哥舞剑,又胜过那琴箫,更在风雅之外,又添一重潇洒了!是以,非要辛苦陆二哥不行!”
陆青不好意思,赧笑道:“我倒是能比划几下,只是不好。姊夫和承影哥都是行家,我这不是班门弄斧么?只怕惹大伙儿笑话。”
兰芝道:“怕什么!都是自家人,谁能笑话你?你莫扭扭捏捏的,他们比你练的好,更该给他们瞧瞧,倘或真的不好,他们都是做哥哥的,岂有不教你,反笑你的?”说毕使了个眼色。
陆青瞬间明白,姐姐是想趁此机会,让姊夫看看自己身手,便看向蒋钰。蒋钰点头道:“难得你姐姐这么好兴致,你就练两趟,给大伙儿助助兴。”
陆青应了一声“是!那,小弟就献丑了!”
将剑提了去,走到前面空地中,向上抱了抱拳,拉开架势,上下左右,劈刺云撩,打出一套剑法来。他本来力大,这青釭剑的分量,比平常的剑重些,是以使起来极为顺手,一口剑舞得飒飒生风,月色里但见银光熠熠,亮闪闪,冷飕飕,如飞花乱绽,煞是好看。
舞罢了,众人鼓掌。蒋锦笑道:“如此美景,又得见月下剑舞,真可谓毕生幸事了!大伙儿饮一杯才好。”允中道:“姐姐说的正是。”张罗给众人斟酒。
陆青回来,向蒋钰叫了声:“姊夫。”难为情说道:“教你们说的我好惭愧!我这剑法,其实不值得一看,跟二哥相比,差的太远了。”说着,冲允中使了个眼色。
允中会意,接口道:“那下来,就要看咱家二哥的手段了!”
蒋锦笑问蒋铭:“可是真的么?”
蒋铭正自饮了一杯,一抬眼,见云贞正含笑看他,便放下手中杯子,笑道:“真的假的,我也说不好!待我练上两趟,你们品评品评,如何?”
说着起身,束了束腰,接过陆青递过来的青釭剑。蒋锦和允中带头鼓起掌来。
蒋铭往场中走了几步,将身一旋,顺势在半空里挽了几个剑花,动作之矫健利落,身段之俊美飘逸,引得蒋锦和允中齐声叫好。兰芝也不由赞道:“想不到,二弟竟有这样儿能为!”
还犹未落,只见蒋铭身形忽地一变,瀑流激荡般打出一套剑法来,出剑陡峭狠厉,直如穿云扫叶一般,全不似方才翩翩之态,一时间场上剑光纵横,杀气凌人。别人还罢了,蒋锦允中两个看得瞠目结舌。须臾,只听喝了一声,收住身形,平复气息,抱拳一笑。
兰芝看向蒋钰道:“他二人的剑法,还真是大不一样,这该怎么评?我们都不在行,只好看个热闹罢了,你快给说说。”
蒋钰微笑,看着蒋铭回来,还剑入鞘。方对妻子道:“你别急,我看,这里倒有个人可以品评,一定评的中肯。”
兰芝笑道:“除了你们三个,我们都拿不起这剑,还谁来评?”
蒋钰望向云贞:“请云妹妹来给评一下吧。”
云贞开始以为他说允中,没想到他提自己,怔了一下,笑说道:“含光大哥说笑了,舞刀弄剑的事,我实在不懂,更不会,哪里有资格评说呢!”
蒋钰道:“云妹妹不必过谦。我知道太公的医术,是承自道家一门,但凡道医,平常必做澄心静虑的功夫,最讲究望气察色,况且周家舅父精于剑术,在家常常练习,妹妹耳濡目染,必有心得,这里都是自家人,你且随便说说,定然不错。”
众人听了,皆觉诧异。云贞也有些意外:“原来含光大哥见过舅舅。”蒋钰所说“周家舅父”,正是周通序。
蒋钰道:“算起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但是见过,还曾多有请教。后来一直想念的紧,那年路过句容,听说舅父也在那边,就到玉虚观走了走,想求见一面。却不巧,赶上他老人家闭关,没敢打扰。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云贞含笑道:“舅舅还是跟从前一样,闲云野鹤一般。要么出去游历访友,要么去僻静处闭关。一年到头,在家不过一两个月。他现在,于武功上不大在意了,有时练剑,也是随性,不在克敌制胜上做讲究了。”
蒋钰道:“比武论剑,原是要有比较,才好评判。妹妹既然见过舅舅练剑,不妨照此做范本,品评一下他二人的剑法。”
云贞不好再推辞,只得说:“既是兄长有命,小妹就胡乱说几句,说的不到处,还请两位哥哥莫怪。”
陆青和蒋铭未及说什么,蒋锦在旁笑道:“姐姐来了多久了,说话还这么措辞小心,倒好像咱们在学堂上,对着先生说话似的。”
兰芝也笑了:“妹妹怎么看的,只管说,这又不是你看证诊脉,丝毫不能差的。咱们在一块儿,不过是玩呢!”
云贞略思忖了一下,说:“依我看,两位哥哥的身手,倒是难分上下的,内劲和气息也都好。差别只是,陆二哥这套剑法是花剑,只适宜观赏,好看自是好看,若是上阵对敌,只怕力量有限。蒋二哥一看就是有高人传授,虽不及陆二哥剑舞的好看,却是实战的本领,只是,”笑了一笑,“只是剑风忒也狠辣了些,令人望之生畏。”
蒋钰点头道:“云妹妹说的很是。眼下看,青弟的内劲功夫,并不逊于二弟,使剑却不行,输在了招法套路上,还需有人指点,勤加苦练。二弟的剑,使得锐气太过,内劲气的运用,不够圆融,不能做到以气贯剑,人剑合一。”
他们说话时,蒋铭和陆青二人凝神细听,暗自忖度。
蒋锦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刀剑这些,说到底是兵器,若是为上阵对敌,凌锐些,岂不是更好么?听大哥的意思,怎么反而不好呢?”
蒋钰道:“上阵对敌,自然是要直截了当,斩绝利落。我说承影使剑锐气太过,是说他使力用意太过生硬,过犹不及,凌酷之气都浮在外头了。兵器与人不能圆融合一,对敌时,就不能把控自如。他这个打法,一旦临阵,招法容易板滞,给人抓住破绽,就容易失手了。”
允中道:“大哥说的,听上去,跟用笔倒有些相似,写字的时候,如果实笔多而力太过,字就易呆滞,若是虚笔多而力不足,字就易浮滑,可是这样的道理?”
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用笔和用剑,全然是两回事儿,怎能比较得来!”
蒋钰笑道:“三弟说的没错。虽说用笔和用剑不同,道理却是相通的。凡事追究到底,还是三弟的表字——允中——不偏不倚,允执厥中,说的最切。只是,深究起来,就到了如何用心用意的层面,也就难说了,只好凭各人揣摩罢了。”
云贞听他这番话,正自思量。忽觉周围寂静,抬头看时,看大伙都望着自己。
兰芝笑问道:“云妹妹想什么呢?说出来给我们也参悟参悟。”
云贞道:“我是在想,方才含光大哥说到‘人剑合一’,是否就是庄子所说,‘内放其身外冥于物,任之而无不至者’?”
蒋钰颔首道:“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圣人的话最切。”
云贞略觉不好意思:“大伙儿是出来玩的,现在反倒考较起学问来了。”
兰芝笑道:“玩自然是要玩,这考较学问,却是正经大事儿,咱们一边玩,一边讲究学问,岂不更好,算是一举两得了!”
蒋铭道:“大嫂说的正是,玩索而有所得,一边玩一边得到的学问,比书本上苦苦学来的,更得受用呢!”说着看向云贞,笑了。
蒋钰见陆青在一旁出神:“青弟想什么呢?”
陆青老实答道:“在想你们说的话,没怎么听懂,好像明白点儿,又不太明白。”
蒋钰:“那就先别想了,等回去了,慢慢再想罢。”仰头看了看天:“这会儿过了亥正了,你们去水边走走吧。来时跟监门官说好的,子正之前一定回去。若是迟了,咱们就得在外头过夜了。”
蒋铭笑道:“那又怎么样?要我说,不如咱们索性在外过一夜,天亮再回去,大哥说,可好么?”
蒋钰嗔道:“那怎么行?这么多人,胡闹!”蒋铭冲允中吐个舌头。
当下兰芝招呼菱歌采芹收拾东西,忽见蒋铭抬手做了个拦阻的手势:“大伙儿且慢着,我还有话说。”
正色说道:“小弟有事烦请大哥,不知大哥能不能应允。”
蒋钰疑惑道:“这话问的却奇了,你又不说什么事,难道要我先答应了你?”
蒋铭起身离座,转到允中下首,向蒋钰躬身做了个揖。众人见他如此郑重其事,都静了下来。蒋铭道:“小弟想请大哥舞剑一观。”
满座顿时无声。兰芝向丈夫笑道:“我怎么忘了,你也会这个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好好看过呢。”
看了蒋铭一眼,又道:“今日这般好景色,都是咱自己家里人,就请大爷劳动一下,赏我们一饱眼福,可好不?”
云贞、蒋锦和允中齐齐附和,笑着看向蒋钰。蒋铭早丢了眼色给陆青,陆青起身施礼:“早听说姊夫剑法精绝,小弟也盼开开眼界”。
蒋钰默然片刻,他这次带了青釭剑出来,原是想拿来大家欣赏一下,蒋铭和陆青舞剑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却没这个打算,起初有些怪蒋铭多事。但见大家兴致颇高,自思道:此番出来,就是为了妻子妹妹散心解闷的,若是不应,岂不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起身离座,将外披的衫子脱了,给兰芝拿着,长衣下摆撩起塞在腰间,取了剑去。
蒋钰下了场,随手挽了两个剑花,脚下踩个虚步,左手掐个剑诀,右手缓缓架剑。云贞耳性灵,只听得隐隐一声鸣吟。心道:“从前听舅舅说,内息贯通而宗气浑厚之人,若在刀剑上修为至高,也能做到以意领气,以气灌注于兵器,可闻金鸣之声,果然如此。”又想:“是了,这与医家金针引气,原是一个道理。”
却见蒋钰身形一动,手中长剑如冷森森一道寒光,竟似生在自家身上一般,一人一剑,如仙如幻,舞出许多手段来。初时剑法时快时慢,时而如风驰电掣,时而似神龙蹈海,及至后来,剑使得越来越快,宛若流星闪电,倏忽之间,蓦地不见了人的踪影,只有剑光纷纷丛丛,如万道银蛇闪掣,利刃劈空飒飒作响,众人皆觉寒风凛凛,不由毛发悚然。正自纷繁骤乱,忽听得一声低喝,剑光陡散。月下又只一人寂然而立,擎剑在手。
蒋钰转身挽了两个剑花,收复身形,依然其人,神敛气静。
众人被这一段景象摄住心神,都看得呆了。直到他回至席间,仍是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兰芝转向云贞道:“这次云妹妹怎么评?”
云贞叹道:“这如何评得?只有‘观止’二字尔!”
蒋锦说道:“昔日杜子美有两句诗写舞剑,我以为已经写到极致了,今天用来,也不过平实而已。”
兰芝急着问:“是哪两句?”
允中道:“姐姐说的,想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两句。”蒋锦道:“正是”。
蒋钰笑道:“你两个,快罢了!自家人之间这样夸赞,叫人听见了笑话!”
却看陆青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向蒋钰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深揖。蒋钰忙起身答礼:“青弟这是做什么”,众人皆知陆青表达敬佩之意,见他一副憨憨的样子,都禁不住笑了。
待他坐下,蒋铭拍了拍他肩,向众人邀功道:“大伙儿说说,你们是不是都该谢我?”
众人都笑道:“是,是该谢你。”兰芝道:“要不是二弟,这大好机会,差点就错过了。”
允中试了试酒,还温着,向蒋钰道:“咱们要不要再喝两杯?”
蒋钰道:“我看不必了。都这么晚了,叫李劲他们过来收拾吧,你们趁这会儿,到江边走走,赏赏景色。”
第十五回(下)
【陆朴臣向月发心】
蒋锦和云贞牵着手往江边去了, 兰芝嘱咐:“你俩别走远了,慢着些,当心石头上滑!”允中和蒋铭叫陆青去。陆青看着蒋钰不动,他也不去。菱歌和采芹, 叫上李劲和宝泉, 四个人慢慢收拾东西。
蒋钰寂然而坐, 面色索然, 向着江天出神,形容落寞, 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陆青本来想跟他说话, 见此情景,就闭了口。
兰芝伸出一只手, 轻轻放在丈夫手背上,蒋钰回过神来。看了妻子一眼,将她手轻轻握了一握,笑了。问道:“青弟在家时,平常都做些什么?”
陆青心里躁动不安, 好似燎着了火一般。那日在烧锅巷习武, 他看到蒋铭和李劲的功夫, 觉得眼界大开,后来宝乐楼吃酒,嘉瑞坊游逛瓦肆,与李存忠比武, 遇到汤丽娘交手, 蒋钰出手相救……凡此种种, 遇到的人和事,谈论的话题, 都是从前未曾经过的,对他而言,实可谓天地一新。
那日得了蒋铭指示,当晚就去见姐姐,说了要蒋钰指点他武功的话,这两天过节,兰芝和蒋钰都忙着,没空回复他。
方才见到蒋钰舞剑,心内大为震惊:世上竟有如此高超的功夫!又听了蒋钰和云贞对剑法的评论,求教之心越发迫切,简直一刻也等不得。要是换了陆玄或陆廷玺跟前,他早就开口缠磨了。可是,蒋钰这个姊夫自带一种威严,他总存着些畏惧,不敢造次。
此刻见蒋钰问他,赧笑答道:“在家也没什么事,就是闲耍,跟几个相与的朋友一起,不管怎样,每天……每天总要练练武艺。”
兰芝笑了,向丈夫说:“他年纪最小,一家人都宠着的。家里有大哥和文权,要他做什么事呢!还不就是一块长大的几个小子,要么舞枪弄棒,要么出去打猎,到处疯跑,就是淘气罢了。”陆青讪讪笑了。
蒋钰又问:“青弟从什么时候学武的?”
陆青道:“小时候,就是朋友一块儿胡闹,从有师父教,也学了六七年了,前前后后,跟过七八个教师,有的教拳脚,有的教刀剑,都是叔父从外面请了来,教一阵子就走了,平时还是自己胡乱琢磨。”
兰芝道:“就是那年我来江宁时,爹爹说,既然他喜欢练武,就别逼着他念书了。我爹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的,平常最惯孩子的,青弟又讨他喜欢。就是大娘,有时管的严些。”
说着笑了起来:“青弟小时候,有一回,城北的蔡小四说风话,把我给气哭了!青弟为这个,跟他打了一架,那会儿他才十一二岁,个子还没长起来呢,蔡四高了他一头,被他打的流鼻血,还哭了。结果回到家,大娘一看他衣服上有血,知道他跟人打架,把青弟也打了一顿,还是我跑过去说情,大娘才饶了他。”
笑向陆青道:“这事儿你还记得不?”陆青摸了摸脑袋,摇了摇头:“早都不记得了。”看向姐姐,兰芝会意,向丈夫道:“你看青弟学武怎么样?可教吗?”
蒋钰笑道:“当然可教!就是一点不会,也是可教的,何况他有这么好的底子了。”
兰芝欢喜道:“我就这么想呢,往常听你说,但凡一个人爱好什么,其中必有几分天赋。他从小就喜欢练武,这应该也是他的天赋了。”
蒋钰道:“兴趣爱好,自然是天生的禀赋,可是,还得看一个人性格器量。光有兴趣,要是做起来不能吃苦,不能坚持,那就算不得什么天赋了。青弟练了六七年,凭他自己琢磨,就练到这个程度,算是很难得的了!”
看见陆青眼睛里都是期盼,说:“你别急。我看你底子不错,这几天,我给你纠一纠错处,教你些法门,我虽没什么大能为,教你却还使得。等回去了,你自己再揣摩,依你的悟性,只要勤加练习,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承影了。”
陆青大喜过望,站起身来又作揖。蒋钰微笑道:“快坐下吧,自己家里,何必这么多礼。”
兰芝道:“你就受了吧!你教他武艺,他是应该给老师行个礼的。”笑叹道:“可惜青弟不爱读书,不然他这样的,倒是可以去考个武举,将来也能立一番事业。只是大娘疼爱他,无论如何,舍不得让他从军的。他学武,就是强身健体,玩一玩也罢了。”
蒋钰道:“你这么说可就短见了,他年纪还小,谁知将来遇到什么?男儿一世,要立一番事业,书自然是应该读的,学武,也未尝不是一条正路。自古以来,不管那一朝立国,文治武功,都是缺一不可的。我看青弟的品性,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对陆青道:“青弟记着,人生在世,‘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先把本事学到手,将来时机一到,自会有一番作为。就算不建功立业,武道也可以修身养心,参悟人世间的道理。既选了这行当,只踏踏实实做去。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年轻最怕的,就是自己把自己看轻了!”
陆青长这么大,从未想过自己将来要如何,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此时听说,不觉触动心怀,怔怔的想了半晌,抬起头来,向着夜空深邃处望去。胸中莫名一阵心潮翻涌,仿佛前方天高地阔,有千百样道路等他去闯荡一般。
蒋钰问:“青弟不曾取过字么?”陆青摇头:“不曾。”
蒋钰道:“那我赠青弟一字如何?”兰芝喜道:“好啊!”
蒋钰不等陆青答话,便说:“质厚而实为敦,质真而素为朴。我赠青弟‘朴臣’二字为表字,如何?”
兰芝念道:“朴臣,陆朴臣”,拍手道:“这个名字好!”
陆青早已对蒋钰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加上感激,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笑而无言。半晌方道:“这会儿没事儿,不如我打一套拳,请姊夫指点一下,可好么?”
兰芝笑嗔道:“你看你,急什么,都说了让你别心急,这么好的景致,规矩坐一会儿,说说话,岂不好呢!”
蒋钰也笑了,却向陆青道:“也好,你就练两趟给我瞧瞧罢。”
兰芝往远处瞭望,见云贞蒋锦二人正站在江边乱石上,忙叫李劲道:“你过去说一声,让她俩小心点儿,退后着些,那石头上滑的很,万一失脚摔着,可不是玩的!”李劲应声去了。
云贞和蒋锦两个手拉着手,正看景说话。李劲走来,将兰芝的话说了。二人答应着,往回走了几步。
蒋锦笑道:“大嫂也忒小心了!咱们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掉进江里去不成!”
云贞道:“她是大嫂,身上担的责任多,自然操心的事儿多。”看着蒋锦,抿嘴笑了:“要是你以后到了宋州,也管这么一家子的事务,恐怕,比大嫂还要辛苦呢。”
蒋锦笑道:“才不会呢!”话一出口,微有些窘,就不说了。忽然想起一事来:“那会儿话说到一半儿,采芹过来打断了。白天大嫂请你过去,去做什么了?你俩还瞒着我!”
云贞道:“没有。这是在你家,我能有什么瞒你的。那会儿大嫂让我去,是要我看看菱姑娘的身子。”
蒋锦疑惑道:“菱歌么?她怎么了,病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云贞顿了一顿:“也算不上是病,我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不好让丫头们听见。”蒋锦:“那是什么?”
云贞:“大嫂说,菱歌来了好些年了,一直没有身孕,又不好请医生,正赶上我在,问能不能给她看看,开个方,调理调理。”
蒋锦恍然:“怪不得呢,你们背着我,叽叽咕咕的,原来是这事儿。”叹道:“大嫂可真是菩萨心肠,换了别人,丈夫身边有这样的,还不早变着法儿打发了。能容下,已经算是大量了,还肯这样一心一计地待她。我大哥真是有福气的。”
云贞笑而不语,半晌说道:“大嫂自然是极好的人,没话说的,可也要大哥哥和菱姑娘都好,大嫂才能做得这菩萨。”
蒋锦想了想:“你说的也是。你都来了这些天了,到今儿才找你看,我寻思着,这件事儿,未必是大嫂想起来的,或是大哥想到,或是菱歌想到了,他俩都没法儿张口,必得是找大嫂跟你说才行。”
云贞微笑:“对啦,你这话说的明白。”
蒋锦叹息了一声:“看来,这女人活着,都是不容易的。这几天我总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一家子人,只要各安其位,不乱了规矩章法,这日子就还过得。要是有一个不安分的,大家谁都不能快活……”
正说着,看见蒋铭和允中走了过来,便将话头打住了。
允中向蒋锦笑说道:“姐姐你来,我才想起一件事儿来,要问问姐姐。”蒋锦会意,便跟着他一旁走了开去。
蒋铭看着二人走远了,转过头来,向云贞含笑说道:“这几天素文好多了,也不生我的气了,多谢云姑娘开解她。”
云贞一笑:“我也没做什么,是素文心量大,要是她自己想不通,别人不管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蒋铭道:“这话也是。素文年纪虽小,却很有主张。我看她跟云姑娘甚是投契,她一向都没有知心朋友,你开解的话,的确是很要紧的。”
云贞道:“我看她能想通,还是信任伯父和两位兄长,为她选的路不会错,这才接受了。”
蒋铭点头:“以后,素文到了应天,云姑娘离她近,还请姑娘常去看看她,遇到什么事,也好帮她谋划,拿个主意。有你在,我们全家人都放心许多。”
云贞笑说道:“这我知道的,你且放心。这个话,伯父伯母都曾叮嘱过,今日你说,已经是第三回了。”蒋铭笑道:“是,是我太啰嗦了。”云贞不好意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蒋铭温和笑道:“我知道。”
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两人望着远方江天一线,并肩立了一会儿,默默无言。四周万籁静寂,彼此仿佛听得到对方轻细的呼吸声,云贞忽然觉得,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亲密气氛包裹住了。莫名有些羞怯,就要提议回去,才刚开口,蒋铭那边也正要说话,开言相撞,又都止了。一时都想起,初次见面就曾这样,不觉对视了一眼,又都笑了。
蒋铭道:“你先说。”他这次不称呼“云姑娘”,而是直接称呼“你”,话里大有亲近之意,却甚为自然。云贞定了定神,含笑道:“还是你先说吧。”
蒋铭说道:“我是想起行令时,你说‘兰陵美酒郁金香’这句,云妹妹喜欢李青莲的诗么?”
云贞略觉不好意思,停顿了一忽儿,笑说道:“那会儿,只是碰巧想起这句了,我于诗词上,是很有限的,读的少,所以李青莲的诗,也不敢说喜欢不喜欢。”
蒋铭笑道:“诗词原是末技,你是岐黄圣手,悬壶济世的人,自然对文辞藻饰不看重的。”
云贞道:“也不敢这么讲,好诗好词,我也喜欢的,只是我在这上头没天分,也没有很多时间学它。”
蒋铭点了点头:“想来妹妹的时间,多放在学医上了,所以周易老庄是熟烂于心的。”
云贞听他提到方才评剑的话,越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说道:“刚才是我大胆妄评了,含光大哥一定要我说,没办法,胡言乱语了几句,你可别放在心上。”
蒋铭微笑道:“怎会呢?你评的一语中的,实在是金玉良言。我剑法上的短处,自己岂有不知的。还要谢谢你,给留了情面,没有狠狠地批评。”
云贞见他笑容亲切,一双眸子在月光下十分明亮,不由一颗心怦然而动。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跟一个年轻男子单独在一起,相挨这么近,对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温柔情意。
默然片刻,蒋铭低声道:“母亲说,要我陪着妹妹在金陵转一转,你喜欢什么样的景致,或是古迹,告诉我,我陪你去。”
云贞想起那日白氏的原话,明明是要允中和蒋锦陪着她逛金陵的,这会儿蒋铭话中换成了他自己……她略侧了脸庞,避开蒋铭的目光,说道:“金陵这样地方,一砖一瓦都有千百年历史,任走到哪里,都有故事,我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去哪里走走都好。”
蒋铭笑道:“妹妹说的是,风景自在人心。就是此刻,我们脚下这石头,也不知有多少古人踏过了的,说不定,也有不少感动人心的故事。”
不等云贞答话,望着远方,又说:“张若虚的诗里,有两句,‘江畔何时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想着,从古至今,就在此地,应该早有人像我们现在一样,面对此情此景,说过同样这些话了。”
云贞一时无言。半晌,二人相视,又都笑了。远远听见允中和蒋锦的说话声。云贞此时已平静下来,微笑说:“我们回去吧。”
蒋铭轻轻点头:“好”。
二人并肩走来,前面允中蒋锦停下来等他们。蒋锦笑说:“我跟三弟说,真舍不得回呢,可是没法儿,总得回家去。”
蒋铭笑容满面,高声道:“谁说不是呢!依我,今晚索性不回去了,在外过一夜,大哥说我胡闹……不过,等到了明年今晚,说不定你和云姑娘又能在一起赏月了!”
蒋锦笑道:“但愿如此。”伸出手拉着云贞,众人说笑着走去。
回程依旧,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进城时已是子时三刻,守城门的人见了蒋钰,二话没说开了门,放他们进去了。
回屋后,洗漱安置。云贞因打破了平时作息,有些睡不着,脑海中总浮现和蒋铭站在江边的情景,恍恍惚惚,约莫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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