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上)
【得传信喜出望外】
这天, 云贞和蒋锦到上房来,只见兰芝陪着白氏,正在门前桂花树下说话。那桂树枝叶里满是金黄色的花穗,香气醉人。
见她俩来, 白氏说道:“你看这俩在一块, 水葱儿似的, 就像一对亲姐妹。”
兰芝陪笑说:“刚才母亲还说, 有云妹妹在,就是觉得安心。要我说, 咱们不如索性把她留下了, 等明年春天,和素文一块儿回应天去, 岂不好呢!”
蒋锦接话笑道:“大嫂这个提议好。可要依我,干脆不教云姐姐回去了,长长远远留在母亲身边,岂不更好?”
兰芝笑道:“她留在这儿,得你陪着她, 你不去应天了, 可行么?”蒋锦脸一下红了:“不去就不去, 应天有什么稀罕的!”
兰芝还想说什么,看了白氏一眼,把话咽了回去。白氏笑嗔道:“你俩说的玩话!我也想贞儿在身边,可太公在家, 还不知怎么惦念她呢!”
众人回屋坐了。云贞含笑问:“伯母今日觉着怎么样?”
白氏笑容满面:“跟从前好的时候差不多了。这两天没吃药, 夜里睡的也好, 先时酸麻的感觉,只手脚还有些, 越来越轻了。有两年光景,身上都没这么松快过了。”
云贞道:“这就是要大好了。”又给白氏诊了诊脉,说:“脉象已回正,再吃几剂药调补,就没事了,只是平时还得注意,好生保养些。”蒋锦同着去次间书房,开了个方子出来。
兰芝正欲使人去抓药,忽见允中走了进来,笑说:“大嫂把方子给我吧,一会儿我正要出去,就去跑一趟药房。”
白氏见小儿子来,甚是欢喜,叫他坐下:“急什么,你先跟我们说会儿话,过会儿再去罢。”见他手里拿着两个石榴:“你刚从书院过来的?”
允中道:“是。我看石榴熟了,随手摘了两个,给母亲尝尝。这两棵树,每年就结十来个果子,味道却是好的。”
白氏道:“我自打身子不舒坦,这两年都不大敢吃这些果木,一吃就觉身上难受。”
允中笑道:“这我知道。我看最近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好了,吃些应该无妨,或者汤药喝完了,略吃两口,也能去去嘴里苦味儿。”
蒋锦在旁含笑看着,说道:“三弟总这么细心,我看他,倒比我更像娘的女儿,他又长的这样儿,难道真是投错胎了不成?”说的都笑了。允中难为情,叫了声:“姐——”
白氏笑道:“这话不对。谁说男孩子就是天生粗心的?这粗心细心,只看人用不用心,并不分男人女人。中儿是个孝顺孩子,从小就知道心疼爹娘。”
兰芝点头笑道:“母亲说的是。含光也常夸三弟懂事儿,不要说父母亲跟前,就是哥哥姐姐跟前,也是细致周到的。”
白氏看着蒋锦道:“要是那个张均,待人也能有这份儿细心,我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蒋锦脸红道:“母亲又说到哪儿去了,说吃石榴的事儿呢!”向云贞:“还是让云姐姐说说。”
云贞听着他们说话,由不得一直笑,见问便说:“这没什么要紧的。这些东西,想吃就吃些,不想吃,就不用吃。不单是水果,就是喝水吃饭,也总以自己感觉适意为好,不要勉强。”白氏点头:“那就是说,人不想吃喝的时候,也不要强着来,是不是这个理儿?”云贞含笑道:“是。”
又说起昨夜江边赏月的情景,各人讲的笑话。白氏笑叹道:“还是你们小孩子家在一起开心快活,要是有老人家在,就都放不开了。别人不说,就是你二哥,在你父亲跟前,他也不得这么自在。”
蒋锦笑道:“可不是,离了父亲,二哥就像脱了樊笼一般,昨晚上,就数他最热闹了。”允中道:“可惜,陆大哥他们回来迟了,要是昨儿就回来,咱们人又多了。”兰芝问道:“怎么,他们要回来了么?你得了准信儿了?”
允中“嗯”了一声:“昨晚上宝庆回来了,到家太晚,今早才来回报,说是明天陆大哥他们就到了,要家里准备接船。大哥二哥都去码头打点卸船接货的事了。”
兰芝向白氏道:“今儿一早含光出门,说是要带青弟去烧锅巷的,看来是没去成,都去码头了。”
白氏问:“等明日你大哥哥到家,是在金陵逛逛,待几天再走,还是急着回去呢?”
兰芝笑说:“一定是急着回去的,他忙着做事的人,哪顾得上逛风景,最多待两天收拾货物。那年带着文权来,也是货一办回来就张罗装船,装好了船,第二天就启程回了,一刻都没歇歇儿。”
蒋锦道:“那云姐姐和桂枝怎么走,是跟着陆大哥他们一起回吗?还是咱家另外派人,送她俩回?”
白氏道:“这还是看你云姐姐。你父亲的意思,你姐姐就是同他们一起回,家里也得派人跟着,一路送回去,不然不放心。”因问云贞:“贞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云贞道:“看现在伯母的情形,我过两天走也行了。祖父走时说,要是能赶上陆大哥他们一道,就不用另外再着人送。我也是这么想,要是去人送,还要返回来,来去路远,天气也渐渐冷了,其实没必要。我和桂枝都常出门,路上是不怕的。所以,倒是跟陆大哥他们一块儿走的好。”
白氏笑道:“虽是你这么说,你伯父一定要人送你的。你是给我诊病才来的,这么远的路,怎么能让你女孩儿家自己回,不叫人跟着,我们家也不放心。”
云贞还要说,又想既然是蒋毅拿主意的事,跟别人多说也没用,便住了口。
允中忽问:“要是送姐姐的话,家里要谁去?”白氏道:“昨儿我听你爹说,还是打算让你二哥去一趟。”云贞听见这句,不由得一阵心跳,面上只作没在意。
允中道:“二哥不是春天才去过应天么,还让他去?”
白氏点头:“嗯,你爹说,刚好他路熟了,到了应天,去看看亲家老爷,也去一趟张家,送封信过去。”说罢看蒋锦,蒋锦看看母亲,没言语。
允中笑了,拍手道:“既是这样,要我说,倒不必急急慌慌赶时间了,不如请云姐姐再待些日子,等母亲大好了,再动身也不迟。”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兰芝和蒋锦都笑道:“正是这样才好。”
又说了会儿话,允中辞了众人,二门外叫了个小厮跟着,出家门,一径往西,走到武卫桥旁,到自家药铺来。
才到门口,望见里头一壁墙的朱红药柜,掌柜焦四正站在栏柜旁边,看伙计抄方抓药。一抬头看见允中,笑道:“三少爷怎么也来了?”允中听他话头,便说:“焦掌柜好,还谁在呢?”
焦四往里间望了一眼:“二少爷在里头呢。”允中从帘子缝儿瞥进去,果见蒋铭坐在那里,把药方递给焦四,说:“抓五贴,掌柜请仔细着些儿”,掀帘子走了进来。
蒋铭正斜靠着坐在椅上,见他来,略正了正身子,问道:“你来给母亲抓药?”
允中:“是,二哥怎么在这儿?”
蒋铭:“我也来抓药的,大哥给的方子,他赶着有事儿顾不上,给别人又不放心。”
允中走至旁边椅上坐了,“那是谁的药,大嫂的?”蒋铭:“没说是谁,问什么?反正跑不出大哥房里。”
允中顿了顿,又问:“码头上的事,都安排好了?”蒋铭“嗯”了一声,反问他:“是云姑娘给开的方子吧,她怎么说?”
允中:“她说母亲的身子没大碍了,吃了这个药,再将养一阵,就大好了。”蒋铭“哦”了一声,没言语。
允中问:“陆大哥说了吗,他什么时候走?”蒋铭:“过两天吧,大哥去经纪行找船了,陆大哥急着走的。”说毕将身子往后一靠,抬起一只脚,架在膝头上,手在桌上敲了几下。
允中不说话,只看着蒋铭笑。蒋铭往两旁看了看,疑道:“怎么了,你笑什么?”
允中:“我知道,二哥是为有人要走了,心里不得劲儿。”蒋铭瞪了他一眼,没言语。
允中凑上前,献宝道:“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二哥!”
蒋铭奇道:“什么好消息?”允中:“我听说,这次云姐姐回应天,爹让二哥跟着,一路送她回去。”
蒋铭一听,眼睛发亮,立刻放下腿,坐直了身,盯着他道:“什么时候?你可听真了?”允中带笑说:“就刚才,在母亲那儿听说的。当然听的真,我什么时候说过没影儿的话?”
蒋铭喜上眉梢:“太好了!”想了想,将手在桌上拍了一下:“对呀!要送的话,只得我去,除了我,还能让谁去呢!”
问允中:“你听见没,是让跟陆大哥他们一道走,还是分开走?”
允中:“没说,但是我跟母亲提了,让云姐姐多待两天,跟陆大哥他们分开走。”
蒋铭喜得掩不住,往允中肩膀上拍了一把,笑道:“好三弟!”两手搓了搓,觉出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也不是为了跟他们分开,只是一道走的话,就要走水路,气闷的紧。分开走,就从地面上走了,道上舒服,一路风景看过去,再好不过了!”
允中问:“为什么分开走,就得走地面?”
蒋铭笑道:“你傻啊,跟她两个姑娘家,怎好乘一条船的?就是跟陆大哥一道走,也得给她俩另雇一条船。分开走,只有走地面,各人才便宜。”
允中笑道:“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便问他走地面的好处。蒋铭开心,跟他讲了讲这一路的风光,北方的景色,听的允中十分羡慕,不禁动心了,商量的口气道:
“二哥,要不这次,我也跟着一起去,长长见识,哥说好么?”
蒋铭略怔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别去了。这个季节,越往北走越冷,你这娇贵的身板,从来没去过北边,万一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叫我怎么办?等往后有机会了,我再带你去。”
允中有些失望,点了点头,便罢了。
说话间,药都包好了,二人记了账。蒋铭道:“既这样,你把这药一块儿带回去吧,交给大嫂就行。我去烧锅巷那边,看看陆二哥和李劲,他俩练的怎样了。”允中便让小厮拿上药,回家不提。
且说蒋铭心花怒放,健步如飞,到了烧锅巷这边。蒋钰不知何时已经过来,正在演武场指点陆青练功,李劲也在一旁陪练。
一看他来,蒋钰说:“你来得正好”,打发他和李劲去家下一处绸缎铺,看着交割一批货:“价钱货品都按旧例,掌柜的都明白,你看着查记清楚了,回头给我瞧。”又嘱他:“晚间到我书房来一趟,还有事儿。”
蒋铭便同李劲一起出来,忙碌了一回。
到傍晚,依言到小书房来,却见陆青和大嫂兰芝都在这里。陆青心事重重,愁眉苦脸。他听说陆玄明天回来,起初开心,后听说,过两天陆玄就要回应天,急了。想让姐姐劝大哥多留几天,自己好跟蒋钰学武艺。
兰芝叹了口气,为难道:“这能劝得了吗?你自己想想,那么多货堆在那儿,他怎么等得了?一两天还行,再多等,还不把他急出病来。我可不碰这钉子去!”又心疼弟弟,无计可施,只望着丈夫要主意。
蒋钰笑道:“这也不用急。云姑娘还要待几天呢,二弟送她回去,到时候,青弟跟他们一道走就是了。有这几天,我指点他,路上他还能跟承影切磋。再说了,他们小年轻在一路,开心快活,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青听了,又高兴,又发愁:“这恐怕不行,先不说大哥答应不答应,我也放心不下,万一大哥路上遇到为难的事,我又不在跟前……”
蒋钰笑道:“这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在跟前,不是还有景茂呢!我今天去经纪行,商量订船的事,打听过两天有一批官办货物要运东京,经宋州过。我已经找人走动关系,想让大哥的船跟着他们一起走,保准太平无事。”
陆青听这么说,心里十分欢喜,又想着跟大哥分开,总似有些不妥,犹疑道:“只怕大哥不让我跟他分开。”
蒋钰道:“你都这么大人了!况且有我打包票,大哥一准同意的。”蒋铭也愿意陆青同行,忙着给他出主意,俩人便计议起路上的事来。
正这时,只见允中来了:“听说陆大哥明天回来,我来问问大哥,有什么事要我做不。”
蒋钰笑道:“这些都用不着你,你在家看好自己就行了。”转对蒋铭道:“倒是你有个事儿,我备了些东西,要给虞先生送去,你往乡下跑一趟吧,把李劲也带上,这又要出远门了,让他回去看看李妈妈。”
蒋铭还没应声,允中一旁笑道:“我正想去看虞先生呢,不如我跟李劲哥去吧。二哥留在家里,还能帮忙做事儿。”
蒋铭看了看他:“你今儿怎么了,还跟我抢起差事来了?”允中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没事做嘛。”
蒋钰笑道:“你怎么没事?你去问问云姑娘,和你素文姐姐,她们想去哪儿逛,你陪着就是了。”
允中还要说什么,看蒋铭瞪了他一眼,不说了。
第十六回(下)
【求教习如愿以偿】
等出来只有他俩, 蒋铭道:“你小心些!要是走漏风声,让大哥察觉到什么,我可就麻烦了!”
允中:“这还用二哥嘱咐?难道我是傻瓜不成!”蒋铭:“那你那会儿献什么殷勤?抢着要去乡下!”
允中委屈得停住脚步:“我是想,我去乡下了, 好叫二哥陪着姐姐们逛风景啊。”
蒋铭道:“这我明白。可问题就是太明白了!要是让大哥也明白了, 岂不糟糕?要是给咱爹知道, 我就去不成了!你还是给我少说话吧, 当心弄巧成拙!”
允中泄气道:“好我知道了,以后我小心就是了。”
向前走了几步, 蒋铭笑问:“那会儿说了让我送, 云姑娘也在旁边吧,她怎么说?”允中道:“她什么都没说。”蒋铭陪笑道:“真什么都没说?你再好好想想。”
允中想了想:“真的没说, 不过,之前说家里要人送她,云姐姐说不用了,后来说让你去送,她就没说什么。”
蒋铭听了这两句, 不觉笑容满面。
次日午后, 陆玄一行人回到金陵, 带着满满当当的一船货。才靠了岸,蒋钰和陆青带着两个小厮赶了来,仓房和人手昨日都已订好了,招呼一声, 卸货装货, 来来回回, 乱了一个多时辰才完。
叫个小厮在那里照应。众人回来,景茂被陈升拉着一起, 叫上李劲,三个到烧锅巷院子吃酒去了。陆玄回客房洗漱,换了衣服。兰芝早吩咐厨房备下了酒饭,花厅上摆桌儿,蒋家三兄弟和陆青一起,给陆玄接风洗尘。一边吃喝,一边叙话。
因说起回程的事,蒋钰将订船的情形讲了,说是两天后出发:“大哥要是想迟几天走,也一样,就是不能跟着官货船同行了,我去再订别的船。”
陆玄欢喜道:“这个时间刚凑巧,不能多耽搁了。上次就是跟官船一道走,路上处处便宜不说,押运的人也十分照顾,想是含光兄打过招呼的。”蒋钰虽是妹婿,却比陆玄大一岁,所以陆玄有此称呼。
蒋钰道:“那就最好了,明早再叫陈升去说一下,敲定了。”告诉陆玄,到那天在北码头启程,头天晚上就把船泊过去。
蒋钰又将这次押运的人手,领头的是谁,什么来路,如此这般,细细与他说了:“人头上,平时都打点好了的,大哥只管船家,别的不用理他。”陆玄十分欢喜。
酒过数巡,蒋钰道:“青弟想在这边多待几天,让我教教他武艺。我答应他了。再过几天,二弟要送云姑娘回应天去,到时就让他们一块儿走,路上大哥尽可放心,可好么?”
陆玄听这话有点儿意外,看了看陆青。陆青眼巴巴望着哥哥。陆玄沉吟了一下,笑向蒋钰道:“我也不是不放心,路上没他什么事,他在不在也不打紧。只是含光兄不知,我母亲把青弟看的要紧,这一次,还是我好不容易劝着,才让他出来了。出门时还说,让我看紧些,不教他乱走。所以我回去,不管怎么得把他带着,不然到了家,老人家问,我没法儿交代。他要学武,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这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
蒋钰本来以为自己开口,陆玄也就同意了,就算不马上答应,总有转圜的余地。不想他把老太太搬出来,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点头道:“大哥说的也是正理,既这样,就再等机会吧。”
蒋铭和允中俩人都不好多嘴,不言语,只看陆青。陆青着了急,央告道:“大哥——,你就让我过几天再走吧,娘要是知道我跟蒋二哥一起走,一定答应的,再说了,姊夫都同意了!”
陆玄蹙眉,低声道:“不行!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到时候我回去了,你没回去,跟我要人,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陆青没话说,急得几乎要哭。大伙儿说起别的事,就岔过去了。
吃毕了饭,兄弟俩回房休息。陆青一路央告哥哥,无奈陆玄总不松口,说的烦了,又怪他不听话,只顾淘气,板起脸道:“别闹了!再闹我就恼了,这次你老老实实跟我回去,下次好再带你出来。”
说完丢下他,径自歇着去了。陆青没法儿,怨气冲天,一个人坐在门口赌气。
不一时,景茂回来,喝了点酒,笑眯眯的,见陆青在房檐下坐着,咕嘟着嘴,一脑门子不高兴。笑问道:“诶呦,怎么了?这是谁得罪咱家二哥了?”
陆青就把原委说了,央求他:“景茂哥,你替我跟大哥说说呗!”
景茂笑道:“这事儿,我说话可不管用,要是换个人说,还有些救儿。”
陆青急着问:“是谁?”
景茂戏他道:“我告诉你法儿,你可怎么谢我?”
陆青紧着抱他胳膊:“景茂哥!你快说,要是成了,你说怎么谢都行。”
景茂笑道:“你傻了?这事儿外人怎么好说,只得咱家大姑娘,还能说上几句。”
陆青一想:“对!”立马跑去里院找兰芝。
兰芝一见他,就知道来意了。她有丈夫做主,心里有底,又听陆青可怜巴巴说:“现在只有大姐姐,才能帮我说上话了……”于是满口应承:“行!我跟大哥说,给你做个保人。可你得答应我,路上听你承影哥的话。”
因天晚了,只好等次日寻了个空,请陆玄进院里来。说道:“……青弟自小好武,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他怎么不着急?你看他可怜见儿的,大哥就让他再待几天,不然,他心里放不下,船上本来就闷,这一路上,还不得委屈出病来!大娘那边,就说是我做主,让他留下的,不过迟几天到家,大哥就让大娘埋怨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玄因见弟弟一直耷拉着脸,也有些心软,说:“我倒不是怕母亲埋怨,只是让他跟承影一起走,没个人拘管,路上淘气惹事,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兰芝道:“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别人我不知道,要说蒋铭,心眼儿恁多的,他管着青弟还不是小事一桩!这几天大哥没在家,他们两个一块玩,已是好的要不得。大哥只管放心,青弟一准儿听他的话!”
又说:“他和蒋铭,李劲,都差不多年纪,路上搭伴儿走,得多乐呢!好不容易出来一回,你也让他开心开心。”
陆玄听妹妹坚持,也就答应了。回头嘱咐陆青:“路上听蒋二哥的话,要勤快,有眼色,别给人添乱,凡事不可自作主张。”陆青连声答应,点头不迭,应声虫附体一般,欢喜的没入脚处。
接下来两天,蒋铭和李劲到润州乡下去了。陆玄等人张罗装船,整理行装,不免哄哄扰扰了一番,一切就绪,陆玄带着景茂扬帆启程不提。
又过了一天,蒋铭二人回来了。抢着做些事务,好让蒋钰腾出空来,指点陆青功夫。
陆青自大哥出发,从早到晚泡在演武场上,下雨就在棚里练。时间有限,蒋钰也顾不得循序渐进,只一股脑训练教习,把个陆青累得,每天筋疲力尽,晚上头一沾枕就睡了。亏得他身子强健,平时就练功不辍,尚可支撑下来。武学上自是提升飞速,一日一重天,不消细说。
却说蒋铭这天到上房中请安,说起出行的事。蒋毅道:“你和李劲都出过远门了,路上的事,不用多嘱咐。只是这次有两个女孩儿,路上很多不便处,凡事,你要多跟她们商量,多问问云贞,她也是经常出门的,知道的事儿,比你们还多。还有你两个弟弟,都是第一次离家在外,你凡事照顾着他俩,不要只图自己省事……”
蒋铭听着话里不对,问道:“两个弟弟?是……三弟也要去么?”
蒋毅道:“怎么,中儿还没跟你说?他是想去,我已经答应他了。”
原来那天允中听蒋铭说路上种种好玩处,就动了心思。看蒋铭的意思,不愿他相随,就没多说。后来陪着贞锦二人出去游玩,听云贞说些旅途故事、各地风光景色,越发心里痒痒,长了草一般,寻思怎么才能跟着一块去。
自忖道:“这次哥几个一道走,一路得多开心,要是错过了,以后就没这样好机会了。可是这件事,要是先跟哥说了,哥不让去,不好再跟爹娘说,哥让去了,爹娘不许,也去不成。不如我先跟爹娘说,爹娘允了,哥即使不愿意,也得让跟着。”
打定主意,当晚就跟白氏说了,说自己从来没去过北边,想跟着一道走走,又说路上保证听哥哥话,不添麻烦,云云。
白氏犹豫道:“按说男孩子,是该出去见见世面,可你一下子跑这么远,我不放心。这往后,一天比一天冷了,回来道上,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又不像你哥哥强健。这次你就别去了,等明年春天,你素文姐姐出门子,你跟着送亲去,那时候天气正好……”
正说着,赶上蒋毅回屋,问了原委。向白氏道:“他要去,就一起去吧!铭儿做事也还妥当,有他和李劲领着,出不了差错。都这么大了,该出门走走,见见天地。本来他就生得娇弱,跟个女孩儿似的,整天关在家里怎么能行!去北边看看,也熏陶熏陶。冷些怕什么?都是年轻后生,把行李准备足了,何况还有云贞在,就生病了也不怕。”
又对允中道:“你这回去,来春就别去了,在家陪着你娘。不然到时候,你姐姐走了,你又不在家,你娘岂不冷清。”
白氏听丈夫这么说,就不说别话了,只嘱咐他路上小心,加减衣服之类。允中道:“母亲放心,我凡事都看二哥就行了,就怕二哥不愿意带我。”
蒋毅一板脸:“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又不用他服侍,只怕道儿上,还是你服侍他的多!”
白氏笑道:“你父亲都应允了,愿意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只是,你路上听你哥哥的话,凡事别拗着他。”
蒋毅“哼”了一声,笑道:“这你还用嘱咐他?”对允中:“在路上,看你二哥有什么疏忽错漏的地方,你劝着点儿。你说他不听,回来没你的事儿,不然,出了什么差错,连你一起问!”允中笑着应喏了。
果然,蒋铭听说了允中要去,父亲已经应允,心里有些不乐,却也无可如何了。回头见到允中,皱眉道:“你真越来越成精了,使得一手好套路,现在连我也摆布起来了。”允中只是笑。
蒋铭又道:“你别想的太美了,这回就我们几个,一个小厮不带,做什么都得亲力亲为。路上可不比家里,凡事得将就凑合,你把自己打点好了,别到时候,这儿疼那儿痒痒的,可没人管你!”
允中道:“这我知道,二哥也忒小看人了。连云姐姐都走得,我还走不得?”
见蒋铭盯他一眼,知道他多心了,忙陪笑说:“我的意思是,女孩子都能走,我再怎么,也不能比女孩儿还娇气。”
蒋铭笑了:“那可说不准,总之你路上听话,要是不听话,看我不收拾你!”
行程已定。蒋铭在外头雇下两辆车,家里另准备三匹马骑乘。蒋钰打点了送给周坚白的礼物,各人房里也自打点行装。
萝月把各色物品装了两大包,允中看了笑道:“你还是去问问琥珀,看她怎么给二哥准备的,依样儿备一份就完了,省的你一个人白忙乎。”
萝月依言去问,琥珀说:“只要两套应季的衣服,再加几样随身小件东西,也就够了。”
萝月没主意,拉了她来看,采芹也跟来了,见桌上摆着护膝手套荷包手帕头梳镜子并洗头洗脸刷牙用的一堆零碎物件。采芹笑道:“这么多东西,知道的,是三少爷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出嫁哩!”
琥珀也笑:“想必这次三爷出门时间长,这丫头舍不得,打算跟着同去,才包了这么些!”把个萝月羞的要不得,满屋子追着她两个打。
至晚间,按着琥珀说的打点了,到底多带了几样,一一给允中看了。允中道:“这就够了,你不用担心,就是缺什么,路上也能买,还有哥哥们带的,混着使就是了。你好好看着屋子,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萝月点点头,两人叽叽咯咯,说体己话,略过不表。
临到出发前,兰芝把陆青找来,叮嘱了许多话。蒋钰则把李劲叫去吩咐了一番。蒋铭和允中更是随时随地听白氏叮咛嘱咐。说蒋铭:“路上不许欺负你弟弟。”
蒋铭叫屈:“母亲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了?”允中只在一旁笑。
最后蒋毅把他俩叫到书房,对蒋铭道:“这里头你最大,他们哪一个出了差错,都在你身上!”
这一天诸事齐备。云贞和桂枝、允中分别乘车,蒋铭陆青李劲三人骑马,一行六人,兴兴头头,启程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七回(上)
【结伴行车马欢愉】
当日天高云淡, 秋风飒飒。虽然已是八月末旬,早晚寒凉了,但江南地方,还没到落叶萧萧的时候, 路边还有晚桂零星开着。一行人轻装简从, 启程前往应天。
蒋铭、陆青和李劲三人骑马, 另租了两辆车子, 带轿厢的。云贞和桂枝乘在前一辆车上,车夫把前方厢板卸了下来, 打起帘子, 两个人一路看风景,桂枝欢快得像只小鸟, 叽喳说个不停。
允中在后一辆车上,行李一多半装在这边。起初他在轿厢里,探头够着蒋铭等人说话,有时够不着,就有些不自在起来。后来索性出来了, 坐在赶车的旁边, 才好了。
车夫两个是同胞兄弟, 一个唤作王大,一个唤作王二,都是三十来岁,憨厚面孔, 倒有六七分相像。
他们几个人, 本来就是看风风含情、看水水含笑, 心里全无一丝愁闷的年纪,更何况有两个姑娘同行, 又没个年长的人拘管,就如游鱼入水,飞鸟出笼,真个是千般快活,万般自在。陆青和李劲说说笑笑,时不时催马跑上一段,蒋铭略显得稳重些,总不离车子左右。
此次出行,最欢喜不过的,其实是蒋铭。
这蒋铭自幼文武兼修,心高气傲,凡事不甘落于人后,却偏有一个事事在先的哥哥,总把他比下去。蒋钰十八岁府试得中解元,蒋铭嘴上不说,心里较劲儿,去年应考,一心也想拔个头筹,发榜出来,却是第二名,就有些怏怏不乐。
后来蒋毅要他跟着哥哥做事,三年后再赴京会考,他就在父亲跟前发愿:功名一日未就,一日不谈婚事,必得科甲得中再议亲。蒋毅见儿子志量可嘉,正中下怀,欣然应允。
岂料那一日,蒋铭去奉先寺请周太公,遇到云贞,一见倾心,就将先前许下的誓愿全抛到脑后去了。年轻小伙,情愫一旦萌生,再也按捺不住,每见意中人一次,爱慕便深一分,心心念念惦着,只愁没办法传情达意。
江边赏月那晚,他教允中帮忙,作成一个与云贞单独说话的机会,虽然只是寥寥数语,总算把信号递过去了。听说云贞要回应天,心里不免着急,不知寻个什么办法能得亲近,谁知天假其便,又让他一路相送,自然喜出望外。
临走这几天,小心收敛着,生怕被父亲和哥哥看破心事,黄了这件美差。如今已然成行,心上人就在旁边,蒋铭表面上平静,实地里心花怒放,一路轻快自得,抑制不住眼睛发亮,嘴角上扬……
每次和云贞目光相遇,云贞含笑,低头不语。如此这般,两个虽不说话,心里都是如沐春风。
车马欢愉,午时来到一个镇子上,王大询问是否打尖儿,说道:“再走,前面没大地方,就得去路边村店歇脚了。”
陆青和李劲从后赶上来。李劲道:“二少爷,咱要是不急着赶路,就在这镇上停停,下午再走个三十来里,就到来安县唐家庄了,晚间咱就住那儿。要是急着赶路,就接着走。不过,要过了唐庄,就得再走挺远才有住的地方,乡野客栈,境况不咋地,得凑合着些。”
蒋铭笑道:“那就这里歇歇吧,晚上就住唐庄,又没事,急什么呢!”就在路口茶肆停下了。
店里伙计出来,拉过马匹,招呼车夫兄弟,进后院自去料理。几人进店坐下,小二倒茶,请点菜,嘴巴好不灵巧,报得一口好菜名。先问云贞,云贞也不客套,跟桂枝商量,叫了两份下饭。
蒋铭对陆青道:“待会儿要赶路,就不喝酒了,等晚上到唐庄,我们几个吃两杯!”陆青笑应:“好,都听二哥的。”
说话间饭菜上来,几个人行了半天路,都觉饿了,吃的甚是香甜。允中边吃边说:“出门在外,这胃口好像比在家里分外好哩!”
蒋铭看他脸上喜盈盈,忍不住笑道:“看你吃的那个带劲儿,就好像……”话没说完,看允中抬眼瞪他,改口道:“没啥,快好好吃吧,看你吃的香,我也欢喜哩!”
李劲笑说:“三少爷头一回出远门,这是高兴了,又劳动的多,才会这么着。”
陆青道:“李劲哥说的是,我过来时,在船上,闷的人浑身难受,吃饭没劲,一点都不香。”说着,想起和云贞相遇情景。云贞也记起来了,二人对视,笑了一笑。
允中点头:“是这缘故,我在家,从来都没吃这么些”,转向李劲道:“李劲哥,你就叫我名字得了!要不,就跟二哥一样叫,这又不是在家里,你总这么称呼,我心里不得劲儿。”
李劲正色道:“这可使不得!称呼是一定之规,还分家里外头的?”
蒋铭听着他们说笑,向云贞道:“云姑娘从前走过这条路没?”
云贞含笑摇了摇头:“没走过。”桂枝疑道:“上回,咱们走的不是这个路吗?我怎么记得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儿。”
云贞笑说:“样子是差不多,其实差着百里远呢,上回,咱们是从滁州那边过去的。”
桂枝想了想:“是了,我想起来了,上回,咱们是从芜湖走,路过滁州,孟起表少爷家也没回,一直送咱们到的应天。”云贞点头:“对,你记得不错。”
蒋铭道:“这么说,你们是从运河西边走的,没过金陵。”
云贞:“是”,见蒋铭仍看自己,接着道:“去的时候,是先去的扬州,路过金陵,再去的芜湖,回的时候却是从西走地面,过了滁州,才换的水路。”
陆青听得一头雾水,允中大略知道些,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了个路线图,指指点点,又问蒋铭:“这回咱们怎么走?”
蒋铭示意李劲,李劲也在桌上指指画画,告诉他们如此这般,哪里过桥,哪里绕山。
陆青看说到濠州,想起来时卢九的话,便说:“听人说,濠州再往上走,有个老鸦山,山上有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劲道:“这我也听说过,却没见过,就算真的有,山贼都是劫财的,咱们不带货,又这么多人,没什么关系。”
蒋铭道:“贼不来,便是他的造化,要来了,咱们带的刀剑弓箭可就派上用场了!”
陆青笑道:“二哥这么说,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山贼长什么样儿?倒是几个鼻子,几个眼睛?”
李劲笑着摇头道:“还是最好别碰上,不是怕他,咱们赶路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平安大吉为上”。桂枝看着云贞,睁大眼睛道:“看他们说的,好不怕人!”
蒋铭道:“怕是不用怕。我算着日子,过了濠州,走山路,虽然冷了,却是一路美不胜收的好秋景!到时候,咱们慢些走,好好赏赏景色!”众人听了,都满怀期待,兴奋不已。
蒋铭惦着前面桂枝说的话,笑问她:“上回去芜湖,是你跟着姑娘和太公,三个人一起去的?上千里地,也真难为你了。”
桂枝陪笑道:“二少爷说哪里话,去的时候,有太公和舅老爷,回的时候,又有表少爷一路送到家,我一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姑娘走路罢了。”
云贞在旁微微一笑,心里知道蒋铭要问什么,便说:“上次去芜湖,正巧遇到李家表哥看望父亲,回应天,也是他一路送我们回的。”
允中疑惑道:“姐姐的表哥,不应该是姓窦吗,怎么是姓李?”
云贞:“窦家是我姨母家,只有一位表弟,一个表妹。这位表哥却是庐州姑母家的,姓李,叫李孟起。”允中点头:“哦,知道了。我还以为姐姐说的是兖州凤栖山窦家。”
吃完饭,又说了会儿话。允中跟李劲商量:“李劲哥,咱俩换换行不?你坐车子,让我骑马走一段,好不好?”
李劲为难:“还是别了,三爷又不惯骑马,骑时间长了人累,再说,路上车来人往的,万一惊了马,我怕碰着人,又怕摔着你。”
允中道:“怎会呢!我平时也骑马呢,金陵城里,不比这人多?从来也没摔着我过。”
蒋铭一旁板起脸:“行了!你老实在车上坐着,又闹骑马做什么?这才从家出来,要是摔着了,或是累着了,后面怎么处?路还长,想骑马,以后有的是时候!”
见他还要分说,就把眉头蹙了起来:“你忘了?在家怎么给我保证的,这才出来半天,就不听话了!要是你不想去了,就把你送回去,还来得及!”允中就不言语了。
出门时,路边有个老头挑着担子卖甜瓜,蒋铭停下来挑了几个。一扭头,看见允中在云贞桂枝这边车上,已坐在王大旁边了。
奇道:“你怎么坐这儿了?”
允中陪笑道:“坐这儿,我好跟云姐姐她们说说话,我一个人坐那边,实在没趣,闷得慌!”
云贞和桂枝都抿着嘴笑。蒋铭不由也笑了,说:“行吧,那你就坐这儿吧。瞧你这么伶俐,我也拿你没办法了。”说的连王大王二都笑了。
下午只当闲游一般,天色未晚,就到了唐家庄。到客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引着众人进门。小厮冲掌柜喊了声:“爹——,来客了!”
那掌柜生的细高个儿,长脸儿,焦黄面皮。正搭在柜台上跟人说话,过来招呼。
众人去后头看了房间,要了三间上房,一间下屋,行李搬进来,车马安置妥当了,王大王二照应马匹草料,自去歇处。他们六个人聚在大堂上,叫了菜饭点心,围桌吃喝说话。
蒋铭从家出来时,带了一小坛藏酒,兑好了的,约有七八斤。叫李劲拿来,对陆青道:“咱们喝几杯,晚上好睡!”
陆青笑道:“也不能多喝,待会儿,我还要跟李劲哥切磋拳脚哩。”允中道:“喝两杯,消遣一下就行了,在路上不比在家,醉了就不好了。”
蒋铭定睛看他:“看不出,你小孩子家还这么老道,是不是爹派你出来监差的?”允中嘿嘿笑了。
李劲叫小厮把甜瓜洗了来,身边取出一把解腕刀切瓜。切好了,端在云桂二人面前。
允中要过那刀来看,问:“李劲哥身上总带着这刀子么?”李劲道:“是啊,出门在外,少不了它,图做事方便,也好防身。”笑道:“三少爷是斯文人,用不着这个。”允中讪笑道:“出门原该带着的。只是我不会使,带它也没什么用。”
正说着,忽见一个皂吏打扮的人走来,这人满脸麻子,个子不高,身材敦实。挺着酒肚子立在门口,大喇喇往里瞧了瞧,一扬眉,冲着角落高声叫道:
“贲小四!你咋还在这儿挺尸呢?你这倒运鬼,明儿就是最后的限了,没银子,派发出去,你那老子少不得是个死!还不快去想法子,淘澄银子去!”
只见那边站起一个人来,模样还算端正,头上裹着一顶破头巾,身穿一件旧葛衣,那衣服绽开了好几处,褴褛不堪。
离开座位,向麻脸作了个揖,陪笑道:“吴爷,您老关照关照,跟太爷求个情,再宽限几日,等我去金陵卖了东西,就拿银子来赎人,小人父亲若有重生之日,断不敢忘了吴爷的好处。”说着打躬不迭。
姓吴的麻脸哼笑一声:“你求我?求我有个屁用!我又做不了主。早让你卖了东西,你不卖,这会儿着急卖给谁去?我还当你是个伶俐人,不成想和你爹一样儿,都是傻透顶的憨大!守着宝贝不发财,非要受瘟罪,赶明儿人死了,留着那东西,还不知便宜谁呢!”
贲小四哭丧着脸:“吴爷教训的是。要是依我父亲的意思,就是死,也不让卖哩。可这光景,我做儿子的,没有看着老子死的道理,只能卖了这东西,救他一命,现在可愁,一时找不到买主。”
麻脸又骂:“你个废柴玩意儿,不是你家祖传的宝贝么?说的那等好,怎地没人要?”
贲小四道:“从来没想过要卖的,年前,有个相识看了,出价三百两,我爹都没卖,春天家里闹饥荒,饿的三天没吃饭,也不叫卖。这会儿急等着,哪里找买主儿去?昨儿我拿去当,柜上只给五十两,多一分都没有,只得赎金的一半,那一半,叫我哪里找去?少不得还是卖了它才够。”
麻脸骂道:“那你死巴巴的,在这儿干啥呢?难道戳在这儿,有人给你银子不成?!”
贲小四道:“我等人哩!昨儿在当铺遇个主顾,说是从汴京来的,出价二百两,手头没银子,让我今天在这儿等他,他去筹银子了,谁知都这会儿了,还没来!”
麻脸笑骂道:“你个呆子!脑袋让驴踢了不是?他都去当铺当东西了,还有银子买你这闲货?!”
贲小四登时把脸耷拉下来:“想必是不来了,我想明儿去金陵,必定有人识货,就是找不到买主,送当铺里,也能多寻几两银子。”
麻脸道:“那个有功夫等你?明儿银子不到,你老子就得上路,现在牢里就剩一口气儿了,到时候,五六十斤的枷子一扛,只怕一个晚上也熬不过。明儿拿不出钱,你就等着收尸吧,还去金陵,去你娘个头!”
贲小四听了这话,掌不住,坐凳子上哭起来了。
第十七回(下)
【伙施诈伪真难辨】
一时全屋人都看他俩, 掌柜的也走过来问详细。除了蒋铭他们这桌,这时还有两三桌客人吃饭,都听贲小四和麻脸你一言我一语,诉说原委。
原来这个贲小四是临近村里的, 他爹惹了官司上身, 判了徒罪, 准其纳赎, 要一百两银子赎金。贲家穷的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 哪得钱来?却有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古鼎, 传了好几辈了,舍不得卖。现在生死关头说不得, 要卖,因价钱太高,一时找不到买主。
就有客人说道:“说了半天,是什么稀罕物?你拿出来看看,让大伙儿开开眼呗!”
掌柜的在旁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既是个宝贝, 还是别拿出来, 露了财,万一出点啥事儿可怎么好!”
麻脸“嗤”的一声笑了:“不拿出来看看,你教他怎么卖?快点儿拿出来罢,说不定跟前就有识货的主, 哪位爷买下了, 也好救你老子一命!”
贲小四抹了抹眼泪, 陪笑点头:“吴爷说的有理!”从脚边提起一个烂布包袱,小心翼翼搁在桌上, 揭开一层又一层,露出一只青铜古鼎来。
众人见那鼎有半尺多高,长方槽,直口,虽然锈迹斑斑,还能看到一些铭文。都道:“这一看就是个古物了!”
店掌柜上前,两只手把鼎掂起来。翻来覆去瞧了瞧,说:“宝贝是不差,可你这卖价太高了,来我这店里的,都是过往客人,谁有闲钱买这东西!”
贲小四沮丧道:“都到这一步了,还说什么价儿呢。明天就是纳赎限期,我也想通了,任是啥宝贝,也比不得人命贵重。今儿这鼎就卖一百两,哪位爷买了去,就是我贲小四的恩人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麻脸和掌柜的都让他坐,劝他别着急,帮问客人有没有买的。
允中悄向蒋铭道:“二哥,这人恁可怜,还是个孝子,要不,咱们把这个鼎买了吧,帮他过这个难关。”
蒋铭盯他一眼,嗔道:“咱们赶路呢,要这东西干嘛?再说了,也没带那么些银子!”李劲笑道:“三少爷,咱们出门在外,还是把自己照顾好,不要管恁多闲事。”陆青也觉着贲小四可怜,想跟蒋铭商量买鼎,听他们这么说,就把话收回去了。
蒋铭看了看云贞,云贞笑了一笑,没言语。只听桂枝小声嘀咕道:“这个东西这么贵,许是真的?不会是假货吧?”允中一旁听见,悄声道:“该不会吧?看他这样子,不像是作假的。”
别桌客人也在咕咕哝哝,纷纷都说:“东西是好,可惜了,没那么多银子。”
贲小四见没人买,泄了气,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店掌柜把那鼎拿在手上,翻过来转过去,意意思思地,端详了半晌。忽道:“这么着吧!我有心买,可是没那么多现银,只能出到七十两,要是你肯卖,我就买了它!”
贲小四拧着眉毛,哭腔儿道:“七十两,人赎不出来啊,差三十两银子教我哪里寻去?大爷救人救到底,不能救到一半儿,却撤手。”
陆青看不过,向掌柜道:“本来他一百两就是杀到底的价了,你还还价,这不是趁人之危么!”
掌柜的摊摊手:“客官可别冤枉人,我是真心想帮他,就没那么多钱,难不成,我图他这东西?我是个开店的,从来不懂古玩这行,就是买到了,还不知啥时候捣腾出去哩。”
说的陆青住了口。允中笑道:“掌柜的原是好心,”又对蒋铭说:“二哥,不如掌柜的买了这铜鼎,我们再帮他一些,好教他去救人吧!”
陆青笑道:“我看这主意行!我也能帮他凑一点。”蒋铭不答,看了看云贞,云贞笑了一下,低了头,仍不言语。又看李劲,李劲笑了。
蒋铭笑了笑,向贲小四道:“我看,你还是去金陵走一遭吧,找个识货的,卖个好价钱。不但赎了人,还能筹划筹划往后的日子。强似在这儿,大伙儿都跟着你着急!”
麻脸在旁陪笑道:“明儿就到限了,他去金陵也来不及啦!”
蒋铭道:“时间来不及,我倒是有个法子。”向李劲道:“来安县的县太爷,官讳叫刘瑞的,你见过吧?”
李劲应道:“见过。去年跟大爷一起到过他府上的,就是秋天,二爷乡试那几天。”
蒋铭道:“那正好。”转头看着麻脸:“正巧这位官爷也在,相烦同着贲相公,你们一起走一趟。”又对李劲说:“你就报大爷的名,跟刘老爷说,无论如何,请他宽限几日,待到贲相公卖了这鼎,一准就去赎人。”
李劲应喏道:“是!我这就去!”站起身来。蒋铭又说陆青:“朴臣,你跟着李劲一块去一趟吧。”陆青应声也站起来,麻脸陪笑道:“要是能讨下这人情,赶情最好,只是,天都这么晚了,怕去了太爷不见客了!”
李劲笑道:“直接去后衙进见,别的客不见,总会见我的。这你不用操心!”催着他俩走:“趁着天还不甚黑,赶紧着!再晚,还真不好打扰县太爷了。”
贲小四哈腰陪笑,嘴里嘟嘟囔囔,慢吞吞收拾起包裹,同麻脸一块,跟着李劲陆青出门去了。
允中喜道:“还是二哥这法子好。”又问:“大哥来这边做什么的?”蒋铭道:“大哥的事,我也不清楚,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允中吐了个舌头。
店掌柜满脸带笑,走来跟前说道:“客官真是好心人,积福行善,将来定有好报的。”看蒋铭爱答不理,又问:“请问客官们是从金陵来的吧?”蒋铭没理会,允中在旁“嗯”了一声:“是,我们是从金陵来的。”
掌柜的喊伙计:“把咱那好酒,给这桌上一壶,算我送的。”伙计旋即端来一壶酒,放在桌上。蒋铭提起酒壶,闻了闻,哼笑道:“这送的酒,能喝么?别是里头加了蒙汗药吧!”
掌柜干笑了两声:“客官怎地恁说笑!小店在这儿开了七八年了,从来宾客至上、童叟无欺,要是行差了一步,岂能做到今天!”
正说着,忽见陆青和李劲从外头进来了。蒋铭道:“这么快就回来了?”陆青皱着眉头:“也不知怎么了,才过一个路口,这俩人忽然找不着影了!”
蒋铭望着李劲,两人哈哈大笑。蒋铭道:“你也没提溜一个回来?”李劲笑道:“他自己走了,就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他去吧!”
允中看看他俩,又看云贞也是笑而不语。疑惑道:“到底怎么了?他俩怎么走了?”桂枝笑答道:“三少爷还不知道哩,我可是知道了!”允中:“你知道什么了?”桂枝:“这两个人是骗子!他不跑,难道等李大哥把他送到县衙,抓起来不成?!”
话音一落,蒋铭、李劲、云贞,三人都笑了。只陆青和允中两个面面相觑。
陆青问:“二哥是怎么看出来的?”
蒋铭道:“那麻子脸儿刚进来,眼神往咱们桌上一飘,就露了马脚,你没见他两个说话,眼睛四下里散着光,我早都把他看透了!”
允中问云贞:“那云姐姐是怎么发觉的?”
云贞笑说道:“我倒没看出什么。不过,从前听老人家说过类似的事,先存了些戒备。后来听他们说话,句句都像是说给旁人听的,就有些奇怪了。”
李劲道:“道儿上骗子也多,自带声气的,跟常人总有不同。先存着疑心,自会看出破绽。三少爷和舅少爷不常出门,一时认不出,有这么一两次,往后就好认了。”
别桌客人听见这些话,都乱了,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店掌柜擦了把汗,庆幸道:“原来两个是骗子!先时姓贲的在店里坐了大半天,我竟没看出来!亏得客官警醒,险些教他诓了我七十两银子去!”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店掌柜走来陪笑道:“几位客官是金陵来的,可知金陵城里,有个狮子桥蒋府么?”
众人都一怔。他们进来时,在柜上只说了李劲名字,并没说真实身份。李劲便道:“蒋府?听说过。怎么了?”
掌柜带笑道:“小人贱内也是金陵人氏,是狮子桥蒋府上出身的。”回头叫小厮:“去看看,你娘做什么呢,跟她说,这儿有金陵来的女客,教她出来见见。”小厮答应着去了。
蒋铭、允中、李劲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道:“怎么家里有人在这儿?还有这么大的儿子了,是谁呢?”允中心想:“难道又是一个骗子圈套不成?”
正狐疑,小厮跑了回来:“爹!娘说不过来,小丫头子哭哩,怎么哄都哄不好!”掌柜怒道:“废物东西,再去叫!奶娘哄着还不行吗,非得她?教她快过来!”小厮咕嘟着嘴:“娘说不过来,我能怎么样呢,两头儿溜腿儿,都骂我!”掌柜赶过去两步,眼睛一瞪,作势要踢他,小厮一溜烟跑出去了。
少顷,门口一个女人声音道:“又是怎么了,好好的,不招呼客人,要我过来做什么呢!”只见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掌柜笑道:“娘子,今儿有女客,是从金陵来的,说知道蒋府,你快见见,说不定是你从前相识的。”妇人看过来,先看云贞和桂枝,不认识,又看蒋铭几个,蒋铭几个也看她,两下都愣住了。
云贞看那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高挑个儿,粉袄蓝裙,外罩一件松花色绣花比甲,瓜子脸,杏核眼,两道弯眉,生的甚为齐整。
允中抬手指着女子,讶异道:“你,你不是采蘋么?你怎么在这儿?”妇人的脸绯红了,走上前来,向着蒋铭蹲身拜了拜,说:“二少爷,采蘋有礼了。”
蒋铭坐着纹丝未动,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采蘋,你是嫁到这儿来了?”
采蘋红着脸:“是。”又向允中拜了拜:“三少爷。”允中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欠了欠身答礼。采蘋又问老爷太太安,问大少爷和姑娘安,招呼丈夫过来见礼。
原来这采蘋本是蒋家的丫鬟,和采芹、琥珀、海棠、荷花几个一起进府的,刚来时,只十一二岁。三年前白氏做主,把琥珀分派给蒋铭屋里使唤(琥珀本来叫采薇,蒋铭给改了名字琥珀)。采蘋到允中身边服侍,采芹则去了蒋锦屋里。
这采蘋比允中大两岁,知道人事了,她生的比别的女孩子好些,想着自己将来,一定是跟琥珀、菱歌一样,终身跟着允中了。见允中性子绵软,凡事肯迁就人,丫头不免动了小心思,说话行事没上没下,渐渐失了分寸。在人前不敢放肆,背地里哄着允中,拿乔使性儿,甚至于使唤他拿东拿西、描眉画眼……
允中年纪小,因为采蘋是爹娘指派过来的,就称呼她姐姐,敬着三分。有时候闹的不自在了,也拉不下脸说她,一来二去的,竟被这丫头辖制住了。
一日,允中在外头给采蘋买胭脂,被蒋铭知道了,教训了两句,又有一次允中回屋,蒋铭就跟在后面,采蘋不知,还在榻上不起来,跟允中说些玩话。蒋铭见兄弟竟被丫头欺负,看不过去,告诉了白氏。白氏当娘的人,怎么容得,当下就叫兰芝发落。兰芝便寻个由头,把采蘋发还娘家,自行聘嫁去了。
采蘋不愿走,哭了一场,让允中去求白氏,允中不去,反劝她说:“叫你去你就去吧,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你女孩儿家,总要嫁人的,就留在这儿,将来也不知结果怎样,不如去了,外头寻一个可心意的人,长长久久过一辈子。”
采蘋听了这话,又因二人并未有甚肌肤之亲,也就无可如何了。回家不久,媒人上门,是来安县一个殷实人家,开客栈的,原配死了,留下一个小子,嫁过去就做平头夫妻。于是依了,现已嫁来两年多,夫妻也算和顺美满,生了个女儿,快满周岁了。采蘋还念着出身,时常跟丈夫提起蒋府,不想今日众人来在这里。
当下都相见了。店掌柜名叫张万里,他心里有病,看蒋铭来头不小,想要巴结,才叫老婆出来,没想到就是老婆旧主人,可谓意外之喜。忙上来见礼,又叫小子磕头。蒋铭赏了小厮一块银子。叙了会儿话。回到房里,采蘋又带小厮过来,看了几人住的屋子,亲自动手收拾了一遍,才去了。当晚无话。
次日一早,张万里和采蘋伺候吃了早饭,送他们启程。结账时,两口子撕撕掳掳,死活不收李劲的银子。蒋铭看不下去了,不悦道:“快好好的收下,别闹了!这么拉拉扯扯,外人看着不像模样!”
这才收下了。采蘋道:“二位少爷回去见了老爷太太,说采蘋在这里请安了。以后但凡家里人路过,千万都来坐坐,也是给俺们脸面,时常知道些府里消息,就是俺们的造化了。”说着眼圈红了,滴下泪来,弄的允中也有些伤感。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八回(上)
【涉寒水夜宿乔家集】
却说众人出了唐家庄, 继续北行。一天比一天冷了,不消几日,都换上了夹衣。
他们虽然年轻,却都是聪明灵透, 领头的蒋铭和李劲出过远门, 道路熟, 再加上一个个骑着高头骏马, 悬弓配剑,精神飒爽, 气宇轩昂。即便有那专门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见了, 也不敢来招惹,是以一路顺利, 并无别话。
只是有时赶路不巧,吃的住的不尽人意。就把那好吃的好住的,紧着两个女孩儿受用,他们男子将就凑合些。有一次落脚在乡间野店,四个人不得不与王大王二挤在草棚住了一晚。饶是如此, 丝毫无碍年轻人兴致, 路上快活无比。
时下风气, 男女之间礼防甚严。已经出来十多天了,铭贞二人并没有单独相处过,更没说过一句暧昧的话。彼此相对,不过目光交汇而已。
倒是允中乘在车上, 与桂枝云贞聊天, 有意无意的, 打听到不少消息。特别桂枝丫头,跟允中熟络了, 心直口快,说了许多话。没过几天,云贞家里有哪些人,常跟哪些亲戚来往,允中知道的八九不离十,私下都告诉了蒋铭。
这日晚间,屋里只有兄弟二人。允中道:“听桂枝说,云姐姐的姑丈,现任庐州团练使,叫做李孚,他家的大公子,就是云姐姐说的孟起表哥,跟咱家大哥年纪差不多,早就成家立室了。现在儿子也有两岁多,二哥不用担心。”
蒋铭瞥了弟弟一眼,笑说道:“就你知道,我担心什么了?”
允中笑道:“那天听她俩说,云姐姐这位表哥,家离着那么远,还常去看她,我还以为……,原来是我想多了!”
蒋铭笑了:“也不是你想多,我也不是一点儿没想过。不过,云姑娘是有主意的人。如今最要紧的,是看她心里有没有我。要是有我,别人都不在话下,要是没我,即便天下人都觉得我俩合适,也是没用!”
停了一忽儿,问:“据你看,她心思怎么样,对我有没有意?”
允中点头道:“我觉着,有!”
蒋铭紧着问:“是吧,那你说说,怎么个有法儿?如何见得?”
允中略想了想:“详细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有。你看,你跟她说话的时候,她有点儿害羞,对别人,比如陆二哥,就没有。”
蒋铭思忖着不说话,笑眯眯。
允中接着道:“我觉着,二哥得多想一步,别人倒是没关系,就怕金陵这么远,太公舍不得她,怎么办?”
蒋铭笑说道:“这没事!要说远,张均家也在应天,咱家不是一样结亲的?太公是随性的人,我看他很疼云姑娘,但凡她想要的,没有个舍不得的,何况是终身大事。到时候,只要本人愿意,咱爹肯提亲,这事儿就妥了!”
允中道:“爹一准同意的,我就听他称赞云姐姐好几回了。”稍后又说:“到时候,云姐姐成了我二嫂,你可要给我记一大功!”
蒋铭笑道:“这自然,到时候哥一定好好谢你。凭你要什么!”
不说这头儿允中跟蒋铭商议,另一头儿,桂枝是个聪明丫头,岂有看不出的。一些话,其实是她故意说出来给允中听的。因云贞不露声色,不敢冒撞提起,闷闷的好几天。
这天晚上,熄了灯,两个躺在床铺上。桂枝试探道:“陆家小哥和蒋二少爷,这两个人在一起,倒是好有意思的。”云贞在暗影里微一笑:“这有什么,他俩在一起不是平常么,怎么有意思了?”
桂枝道:“你看啊,他们俩都行二,要是两人都在跟前,只叫二哥,或者二爷,都不知是叫哪个哩!”
云贞笑道:“这什么难的,连着姓一起称呼就好了。”
停了一忽儿,桂枝又道:“要说相貌呢,两个人都好,陆家小哥生的英武些,蒋少爷多几分斯文气。”
云贞就不说话了。桂枝等了半晌,忍不住问:“姑娘觉着,他们两个怎样?”云贞仍不做声。桂枝自语道:“两个人都不错,各有各的好。可是我觉着,蒋二少爷,跟姑娘更有的话说,跟姑娘更般配些儿。”
云贞嗔道:“这丫头,说什么呢!还不快些睡觉。走了一天了,你还不累么?”
桂枝将身转向云贞,委屈道:“姑娘何必这样?我跟你一块长大的,凡事都是尽心尽意为你想,难道我们俩说话,还要藏着掩着的?”叹了一口气:“小时候,你有什么话都跟我说,现在可好,姑娘人大心大,跟我也生分起来了,真叫人伤心!”
说的云贞不由笑了,过会儿道:“你一心为我好,我自然知道的,我也没有什么话瞒你,平白的,你伤心做什么。”
桂枝道:“你心里有没有事儿,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这些日子,我看姑娘变了好多!”
云贞疑道:“变了许多?我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儿么?”
桂枝笑说道:“你自己不觉得,真是变了好多呢,我从来都没见你这样儿,就是以前在凤栖山,跟姨太太和灵姐儿她们在一起,也没见你这么开心过。你现在,就是不说话,眼睛眉毛里,都带着笑哩。”
云贞被她说的脸上微热,低声道:“开心又怎么了,难道我就不能开心些么?”
桂枝一下子坐了起来,笑说:“能!怎么不能?当然能啦!别说姑娘,我都替姑娘开心呢。这几天,允中少爷问我好些话,想必是替二少爷打听的。开始我还没发觉,那天看蒋二爷望着姑娘那样儿,我就知道了!怪不得,那时在金陵,咱们游湖,他赶着我说话,问这问那的,后来,蒋大姑娘也老在姑娘跟前一劲儿夸他,原来早在那会儿,他就对姑娘有意了!”
云贞嗔怪道:“就你话多,还不快躺下呢!这么冷,当心冻着了。”
桂枝躺了回去,问:“姑娘,你到底怎么想的?”
云贞道:“我没怎么想。”说毕,自觉这话太冷淡了,接着道:“我能怎么想呢?他又没说什么。两家相隔这么远,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会怎样。想多了,不是自寻烦恼么。”
桂枝听了,料她不会多说什么,咕哝了几句,闭了嘴,不一会儿睡着了。云贞被她搅扰起心事,反倒思绪纷纷了一阵子。
却说陆青素来甚少思虑,起初,他看蒋铭凡事关照云贞和桂枝,也觉平常,心道:“她们是女孩子,原该如此的。”忽有一天,发觉铭贞二人之间,似乎有些异样,渐渐看出了蒋铭的心意。不免心中失落,甚为难过。好在他一多半心思放在武学上,倒能借此排遣。
此外,他淳朴的人,有个呆念头在,心道:云贞救过大哥陆玄,就是于己有恩。蒋铭是哥哥,况且又对自己很好,现在,云贞成了哥哥喜欢的人,自己怎可再有非分之想?
如此,也就接受了现实。看到蒋铭和云贞在一处,有意离远些,只和李劲一起厮混。有时不由自主,往云贞这边多看几眼,也就罢了。
话休絮烦。晓行夜宿,不觉已到了濠州地界,时节已是深秋,霜露清冷,草木疏黄。忽一时下起雨来,秋雨绵绵,淅淅沥沥,接连下了四五日。雨天行走不便,又兼夜长昼短、迟发早歇,从早到晚,走不到平时一半路程,都觉气闷。
这一日,终于雨住云开,艳阳高照。举目望去,白云淡抹,长空一碧。两旁山野,各样树木经霜之后,皆染浓浓秋色,由远及近,从浅黄、金黄、橘黄到褐色、红色,纷繁错杂,漫漫层层,宛若锦绣云霞一般,人在路上,如同走在画中。
众人一边赶路,一边赏玩景色,心情舒爽无比。允中更是诗兴湍飞,即兴口占一首七言律,赞美山里秋色,高声吟咏。众人皆赞道:“好诗!”
李劲道:“就为这首诗,也不枉三少爷出门走这一遭了!”
允中笑道:“哥见笑了。我是大胆胡诌,不过是给大伙儿取个乐,要是当真了,还不叫会作诗的笑掉了大牙!”
蒋铭骑在马上,环顾四方,悠然自得。笑说道:“你也不用过于自谦!这几句,对着眼前景色,的确挺贴切。”
允中笑道:“那还是要多谢二哥,带我出来,要是没出来,看不见大好景色,我也诌不出来!”
说毕又道:“难得这么好景儿,二哥作一首诗呗!我都好久没见二哥作诗了。”
蒋铭呵呵笑道:“我就算了吧,我可没你那样儿大才!”
允中道:“二哥谦虚什么?本来我这句子,就是要抛砖引玉的。”
殪崋 转头对云贞道:“我二哥的诗,父亲都赞过的,可是他总不愿作。他说:男子大丈夫,应该‘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话还没说完,就听蒋铭喝道:“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允中看他瞪着眼睛,有些着恼的样儿,连忙笑道:“是,是我记错了,这话不是二哥说的,原是曹子建说的。”向云贞和桂枝一咋舌,三个人都笑了。
蒋铭有些难为情,看了看云贞,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催马快行,往前面去了。
午后到村店打尖,得了个坏消息。说是连日下雨,把前方一座桥浇坏了,左近又没别的通路。所幸的是,现下水势已退,这两天已能涉水过河,人和马匹都能过去,车子却走不得。
几个人听了,面面相觑,因是必经之路,只得过去看看情形再说。
吃罢了饭,又行一个多时辰,果然看见一条河拦住去路。河上本来有一座桥,却从中间塌断了。河水不深,已退离岸边十几步远,水面约有二三十步宽(古人一步即现在所说两跬步,1.2米左右)。
忽见对岸有两个人在那里吆喝招手,比比划划,示意他们趟水过河。有个打柴的路过,说:“对面不多远,就是个村镇,叫做乔家集。今早有几个客人,也是连人带马,从浅处趟过了河。车子却不好过的,万一陷在泥里,就麻烦了!”
看他们发愁,又指了一条路,说是从此往东四十里远,还有一条岔路,有一座桥能过河,却说:“那个桥是不是好着,就不知道了。那里水深,万一桥不通,人和车马都过不去,你们还得返回来,还得从这儿走!”
这下出了难题,几人商量了一番。最后蒋铭拿定主张:兵分两路。他们几个涉水过河,王大王二赶车往东走,去寻那桥。要是过了桥,明日便来客栈汇合,后天继续一道走。要是过不了,就让车子返回去。回头再另雇车马。
云贞犹豫道:“天冷水凉,万一受了寒,如何是好。”陆青笑道:“都年轻力壮的,不怕!”蒋铭说:“没事儿的,就一会儿。再说,咱们还有医生呢。”
计议已定,行李搬下来,该付的车钱付过,叫王大王二赶车去了。
陆青找来一根小儿手臂粗细的木棍,笑说道:“今天得我做先锋了!这样路,我可没少走,我在前面探路,你们跟着,踩着我走过的地方,可别跟的太近了!”
蒋铭知道他在乡村长大,此言不虚,只得依他。三匹马,云贞和桂枝各乘一匹,分别由蒋铭和李劲拉着缰绳,还有一匹马驮行李,允中拉着。
李劲道:“行李不重,不如分一下,让三少爷也骑马,天冷,这水扎凉的,别把他冰坏了。”
允中说什么都不愿意,非要跟他们一样趟水不可。蒋铭见他十分不肯,又因为他骑马,水里没个人牵马也不行,便说:“算了就依他吧,怎么说也是个大小伙子了,历练历练也好。”
四个小伙揽起袍襟,脱了靴袜,把裤腿高高挽起。踏入水中,果然河水冰凉沁骨,冷的人牙齿间倒抽一口气,簌簌起了一身寒栗。
陆青走在最前头,小心翼翼用木棍探着水下,探出可供人马落脚处,后面跟着李劲和桂枝,紧接着是允中,蒋铭和云贞殿后。
对岸那二人望着他们下了河,大声吆喝起来,连喊带比划,告诉哪里好走。陆青依言,一步一步慢慢行来,到河中间,那水也没了膝盖了,如此绕了个“之”字弯,看似不远的一段路,倒走了小半个时辰,才上了岸。
原来对岸上的两个人,是乔家集上一处客栈的伙计,专等在这儿接客人的。李劲笑道:“你们家掌柜这脑子活泛,是块儿做生意的料!”伙计满脸陪笑,递过手巾,帮忙牵马。
四人擦干腿脚,穿上靴袜,冷的嘶嘶呵呵。允中冻的手都不好使了,脸儿也越发白了,倒是高兴的很。
伙计说道:“店里烧了姜汤,热了老酒,就等客官们到了,驱驱寒气。”云贞和桂枝早下了马,因为刚经过一番寒冷,反倒活动活动才好,所以六个人都步行,跟着伙计走来。
到了客栈,安顿一番,不消细说。因涉了水,天又冷,蒋铭叫大伙儿都喝两杯。客人不多,客栈老板见他们一个个仪表不俗,亲自过来招呼,荐出新酿的羊羔酒,山禽野味菜肴,天一擦黑儿就掌起灯来,听说明日还要住一天,愈发热情了。
李劲问道:“左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不?明儿没事,我们要出去逛逛。”
老板笑道:“不知道客官要寻什么去处,我们这儿,虽是小地方,却也有两处赌坊,一处勾栏,还有几家门户,都是好颜色的姐儿,唱的好曲儿……”
没等说完,李劲喝道:“说什么呢!”看云贞,云贞却像没听见一样。老板自知失言,连连告罪道:“是我一时昏了头,胡说了,客官莫怪。”蒋铭笑道:“附近有什么好景色,或者有什么古迹,我们好去瞧瞧的。”
老板想了想:“要说古迹儿,就这跟前的东岭山,里面有一座寺庙,打我小时候就有,不知道多少年了,左近四乡八村的人,都去进香随喜。山上的景色,过往客人也多说好的。”
蒋铭问:“路好不好走?”老板道:“好走,人马都好走。”想起进门时看他们带着弓箭,笑说道:“客官有闲,这东岭山上还能打猎,这个时候,活物儿正多,今儿桌上的野鸡野兔,就是人家打来的,好不肥哩!”
陆青听了这话,欢喜的拍大腿,向李劲笑道:“太好了!明儿咱们就去耍耍,就打不着什么,活动活动筋骨也不错!”
李劲也觉高兴,向蒋铭道:“二少爷说呢?”
第十八回(下)
【赏秋光误闯宝华寺】
蒋铭转问云贞:“云姑娘的意思怎么样?”
云贞笑说道:“还是听你们的。要我说, 你们想打猎的,就去打猎。我们不能打猎,就去山上走走。这个季节,草木颜色最多, 是一年里头最好看的。”允中和桂枝闻言拍手叫好。
蒋铭见云贞喝了两杯酒, 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眼波流动, 映着灯光熠熠生辉,比起平时的淡雅飘逸来, 又增添几分妩媚俏丽, 不觉恍惚了一刹,开口要说什么话, 忽然忘记了,一时怔怔的。
云贞看他眼神痴望自己,心中一阵羞涩,笑一笑,将视线移开了。
伙计端茶上来, 说道:“不知客官功夫怎么样, 这山里, 还有狍子野鹿这些大家伙,要是打一只回来,可了不得啦!”说的陆青李劲愈发兴致冲冲。
蒋铭问:“山上没有伤人的虎兽吧?”伙计:“那倒没听说过,可是有蛇, 客官们得当心些。”
允中“啊”了一声, 原来他最怕蛇的, 就有些泄劲儿。桂枝安慰道:“没事,走路小心些, 只要不惊到蛇,也不会咬人,明儿咱们一起走,就遇到蛇,也不用怕,咱们这么多人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次日一早,到饭堂吃饭,云贞和桂枝姗姗来迟。一见面,四个小伙儿惊讶了一场:原来两个女孩儿都换了男装,变成一个俊雅书生,带着一个清秀小厮。
蒋铭赞道:“这样好!虽然瞒不过人,路上到底便宜些。”众人都看着她俩笑,把云贞笑得有些害羞起来,桂枝解释道:“我们从前跟太公出门也这样过,路上一直带着男子衣服的。”
允中笑说道:“这下该怎么称呼呢?不能叫姐姐了,难道也叫哥哥不成?”
蒋铭说:“称呼就不用换了,哪有那么麻烦的。”仔细端详云贞,又看看允中,笑道:“这会儿看你两个,倒像是亲兄弟了。”反把允中说的不好意思。
众人步行上山,山里景色,与昨天走在大路上又是另一样了:橙黄橘红,漫山遍岭,其绵延壮美,比那春日的花红柳绿更胜一筹。越往里走,草木越是茂盛,中间一条山路,两旁稠阴夹道,身边脚下,到处一派斑斓绚丽,头顶上也是红叶蔽日。
几个人开始还一边走,一边说笑赞叹,后来都不说话了,只顾赏玩。不一时,发现了松鼠野兔的踪迹,李劲和陆青立时来了精神:“你们慢慢走着,我俩去追一遭,完了,大伙儿在寺庙汇合。”蒋铭嘱咐了几句,俩人钻进林子里去了。
余下四人继续向前走,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走着走着,允中跟桂枝两个,就落到后头去了。蒋铭和云贞时而并肩,时而前后。两人都不说话,默默而行,却似有一段旖旎光景紧紧相随,难画难描,无可分说。
忽然前方路上出现一处沟坎,蒋铭先跳过去了,回身伸出手来接云贞。云贞略一迟疑,将手递了过去,由着他拉了一把。放开了手,俩人相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云贞心里三分欢喜,七分羞涩,蒋铭却是满心快活,恨不得这样情形,路上再多几处才好。
曲径迂回,走了多时,一个旁人也没遇到。忽见一条山石砌路,斜插入山坡上去了,沿路走不多远,前方苍松翠柏掩映,现出一座寺院来,青瓦红墙,朱红大门,门上挂着一个金字匾额,上写着“宝华寺”三个大字。
众人走进来,四下望望,只见这寺院算不上很大,却也静穆庄严。前方大殿,两边偏殿,后面还有几重殿阁。门口靠墙往里一排房舍,房山处生着一棵虬枝苍劲的大松树,树下栓着四五匹马,一个小沙弥在那里扫地。
正自打量,有个年轻知客僧迎了上来,打个问讯。听说是游览进香的,引着几人去请了香,出来时,换了一个小沙弥跟随,引至大殿烧香礼佛。蒋铭问小沙弥:“你们这山寺什么时候修建的?”小沙弥哑子一样,一问摇头三不知。
进了大殿,云贞烧香礼拜,默默祝祷了一回。完了蒋铭也进香瞻礼——他往常进寺庙都是不拜的,如今有了心事,也跟着拜了拜,心里祷告几句。允中佯装瞻仰佛像,冲桂枝使了个眼色,桂枝会意,俩人从后门出去,一径逛去了。
蒋铭和云贞拜毕了,瞻仰了一圈,一起往后殿走来。出了门,只见墙角处歪着一块石碑,上面镌着字。字迹甚是模糊,分辨多时,知道这寺庙是唐时开元年间建造的。
蒋铭道:“快三百年,也是个古寺了。刚进门时看见那棵大松树,就知道这家寺庙有些年头了。”
云贞点头:“看样子,当年建造的时候,是极其费工的,香火一直没断,才得保持这么好。”
蒋铭:“是”,要说点什么,忽然又不知说什么好,望着云贞一笑。
云贞心里涌起一阵羞涩,只作没在意。往远处望了望,说:“桂枝这个丫头,教我们家纵的没有规矩,一眼瞅不见就没影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儿!”
蒋铭笑了:“估计是往里头去了,放心,出不了这院子,有三弟跟着,丢不了她!”
二人皆知彼此有情,只是都不好表白。相视而笑,心照不宣,说着话,往后一间间殿阁游览过来。
却说允中和桂枝,相跟到各殿里瞧了瞧,不一会儿,转到了寺庙紧后头。见墙边有两棵低矮枫树,树上星星般小叶生得密层层的,映着秋阳,红如火炭一般,甚是可爱。
不由走过来赏看,转到树后,意外发现墙角处,静悄悄,有两扇对开的朱红小门。
桂枝平素活泼灵巧,今天又是小厮打扮,穿着利落,愈发把调皮的性儿勾起来了。走两步过去,扒门缝儿向里张看,一只手放在门上,不觉轻轻一推,那门是虚掩着的,一声不响便开了。
原来后面是一个小院,里头三间房舍,十分整洁精致。
桂枝小孩儿心性,见这院子隐蔽,不由动了好奇之心,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允中欲要叫她,已来不及,便也跟着进来了。
桂枝走到屋子跟前,回头才要与允中说话,忽听屋里传出一阵咳嗽声,声音甚是苍老。
少顷嗽声平息,只听一个老者说道:“你还不走?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昨天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语中似有怒意。
又听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答道:“小侄明白,只是……”欲言又止。
老者道:“只是什么?”随即苦笑了两声:“你是以为,昨天有他两个在,我说的话,未必出自真心,对么?”
中年人没出声。老人又笑了两声,笑声中似有无限凄凉。说道:“存忠啊,你说你在京十二年,所思所想,已是与前不同,那你想过没,我做和尚,倒做了二十来年了!这二十年倒是白过了不成?我这心,早在十年前就已灰了!死了!什么朝代更替,什么沉浮谁主,我早都没兴趣了。古稀之年,我还能有多少时日?你们要做什么,要不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倘若你还顾念旧情,就放过我老朽,让我清清静静,得个善终罢!”
中年人叫了声:“伯父——”语音似有哽咽:“存忠明白,伯父是不想理这些世俗纷争了,存忠怎敢违拗?只是,侄儿想伯父离开宝华寺,实是另有心愿,还望伯父成全。”
老人道:“你倒说说看。”
中年人道:“先父亡故时,侄儿年幼,蒙伯父恩养训教,才得长大成人。养育之恩,天高地厚,侄儿未曾有片刻忘记。在京时每常思念,只恐天不假年,不能再见伯父的面。此番离京南下,固然是为了那件事的缘故,可侄儿心里最要紧的,却是寻访伯父下落,天可怜见,让我见着了,侄儿想接伯父在身边,早晚侍奉,以尽孝道……”
话未说完,只听老人冷笑了一声:“这些旧话快休提了!我如今已是这个样,出去还能做什么?你若真念故旧之情,就别再说这话。你也不想想,我出去了,那些人能放过我么?你看看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当柴烧,还能烧得几时?倘若有甚不防备,还要连累你。非要我出去,还不如今天就在这儿,结果了我也罢!”
中年人凄声叫道:“伯父!侄儿所说句句出于赤诚,伯父如何不信?难道在伯父眼里,存忠是那等心口不一的禽兽之人么?”
老人叹息一声,道:“孩儿,你自幼忠厚,我怎么不信你?只是我行将就木,想法已跟从前大不相同,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人生如梦,所谓王图霸业,不过一场空尔!这些年念经礼佛,我每想到当年杀伐无数,造下无边罪孽,心里就悔恨莫及。我是断断不会再踏出这寺门一步了!”
中年颤声道:“伯父可还记得当年?侄儿还记得,当日分别时,伯父教诲侄儿,时刻莫忘故国。伯父说,自古‘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七尺男儿当如此,才不愧立天地之间。难道这些话,伯父都忘记了么?”
老者悲叹一声道:“唉!我何曾忘?只是那时,我尚未到知天命之年,自是另一种心肠,如今才发觉,当年的执着,竟是我错了!杀来杀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一腔意气罢了!争争抢抢,说到底,一己私欲而已!既然你提起这,我也与你说句肺腑之言,你父兄之死,乃是各人命数,天命如此,其人奈何?现如今,不但我将前事放下了,劝你也放下了吧。娶妻生子,好好活着,就是对你父亲,对我,最大的孝道了!”
中年人道:“伯父志在如此,存忠不敢相强。侄儿想接您老出去,找一个妥当的地方,让伯父安养,不教他人知道。您身子不好,还需请医疗治……”
忽听那老者厉声打断道:“别再说了!你当我是怕死才不出去么?我衰朽残年,早就时时准备赴死了,在这里苟延残喘,不过是反思忏悔,倘若能消一些罪孽,我心足矣。觉空!觉空!人生一切,不过是空花泡影!我是绝不去的,你就权当我死了吧。”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番话不过片时的功夫。允中本来打算出声问讯的,听见这些话,里面似乎藏着隐秘事,再叫门感觉不妥,给桂枝使个眼色,想趁着咳嗽声,二人离开。
桂枝会意,慢慢退了回来,正要转身出门。忽然“飕”的一声,一个人从外面冲了进来,险些撞到桂枝。来人见到他俩,也吓了一跳,喝道:“什么人!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只见来人穿一身玄色绸衣,二十五六岁样子,一张长脸,厚唇阔口,尖下颌,两只三角眼,眼睛里满是敌意。
桂枝机灵,反问道:“你又是谁?这里是寺庙,你既来得,我们怎么来不得?”
那人被她一问,一时怔住。这时门口又走进两个人来。桂枝一见大喜,叫道:“姑娘!”允中叫了声:“二哥!”
原来正是蒋铭和云贞。他俩一路走,寻不见两个小的,见个人匆匆跑到枫树后,一闪不见了,又听喝喊声,便循声赶了过来。
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身材魁梧,穿着青色布衣。向刚进门那人道:“梁兄弟,你怎么回来了?”又向蒋铭几个打量:“几位怎么称呼?来此有何贵干?”
允中拱手道:“我们是香客,走到这儿,见门开着,信步进来看看,并没有什么事。”
那被称作“梁兄弟”的说道:“我想起几句话来,要找李大哥说,刚进门,就见他俩,”指着允中和桂枝,“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两个小贼,正偷偷摸摸听墙角儿!”
桂枝听他叫“小贼”,又说“听墙角”,不由涨红了脸,叫道:“什么听墙角儿?你别平白冤枉人!这门开着,我们怎么不能进?又何曾听见你说什么了?难不成,你有什么贼情,怕人听见的么?”
云贞忙喝道:“桂枝,不得无礼!”
向中年人颔首为礼,说道:“我们是来山上进香礼佛的,他两个,原是我家小弟小妹,在寺里走走,不想打扰了尊客,失礼了。”
又命桂枝:“还不给官人赔礼!”
桂枝听说,只得向门口那人蹲身福了一福,她本穿着小厮衣服,这个礼行的不伦不类,再加上噘嘴膀腮,一脸不情愿,模样颇有些滑稽,蒋铭不由暗自笑了。
却说门口的中年人,正是在金陵与陆青打过擂台的,名叫李存忠。他看四人都是年纪轻轻,其中两个又是女子,想了想方才屋里说的话,心道:“虽然有些不妥,也没什么关碍处,叫他们听去也无妨。”
于是和颜说道:“没什么要紧。这里是我家师父清修之地。我师父不会客的,还请几位客人别处游览吧。”
看那长脸青年仍挡在门口,对他道:“梁兄弟,请客人们去吧。”
那梁兄弟犹疑了一下,反驳道:“不可!大师父在此清修,要叫他们走了,回头生出事来,如何是好?”
说着,伸手就去腰间拔剑。蒋铭见此,忙上前两步,将三人拦在身后。笑说道:“这位兄台怎么说?难不成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佛门清净慈悲之地,还不让人来去了么?”
长脸青年“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这里本是私宅,你们擅自闯入,就不让你走,也不是什么难事!”
蒋铭笑道:“哈!听你这话,是要恃强行凶不成?这倒是奇事了!要是存这个心,我劝你掂量掂量,我们外面还有同行的兄弟,少不得一会儿寻到此处,大家不可干休。”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下其实甚为紧张,后悔没把剑带来,想道:“我身上只一把短刀,他们三个都不会武,陆青和李劲又不知在哪儿,如何对敌?”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上)
【引雕弓争猎遇险】
上回说到四人被姓梁的男子拦在门口, 两下相持住了。
李存忠不悦道:“梁兄弟何必如此?都说了没要紧,无缘无故的,留住人家香客做什么?”
姓梁的道:“李大哥!这事儿不能大意,谁知他们是香客, 还是探子?要是让仇家知道大师父在这儿, 岂不凶险?大师父安危要紧, 不问清楚, 绝不能让他们走了!”说着,就欲拔剑出鞘。
蒋铭看他不怀好意, 自思道:看样子, 这俩都是武行中人,屋里只怕还有。自己这边, 他三个都没功夫。真要打起来,顾及不暇,被人挟持住一个,就只能由着对方摆布了。况且自己又没趁手兵器,竟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便向李存忠抱了抱拳, 笑说道:“兄台请了!我们原是赶路的, 从金陵来, 昨天徒步过了河,同行的马车去绕路了,我们几人在客栈里等。今日无事,来观赏山色, 顺便进香。这院门开着, 我家小弟只当是供佛之处, 进来瞧瞧,没曾想打扰了师父清修, 实是无心之过。还请兄台见谅。”
李存忠见他气度不同一般,不卑不亢,也拱手还个礼,才要开口说话。只听身后一个低沉声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呼小叫的,这里是佛门地方,来者是客,怎么如此无礼!”
只见屋里出来一个和尚,身穿黄色僧袍,年纪七十岁开外,须发萧然,身材长大,却瘦得形销骨立,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一双眼睛陷在眼眶里,目光明亮,炯炯生威。
姓梁的青年把手放开剑柄,向和尚躬身道:“大师父!晚辈刚才一进门,就看他两个在这儿,也不知来了多久,听了些什么。这事儿有些蹊跷,昨天我们才到,今天就有人闯进来,只怕不是什么香客,倒是不速之客,也未可知。”
和尚打量一下蒋铭四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沉声道:“这几个客人,比你年纪也不大,哪儿来的蹊跷?要说不速之客,倒是你们几个,来的叫老僧一点准备都没有。”
姓梁的陪笑道:“大师父这是说哪里话,晚辈们实在担不起。晚辈这么着,也是心系大师父安危,以您老人家安危为重。”
和尚一直沉着脸,听了这句话,忽然仰头呵呵一笑,笑罢又撂下了面孔,沉声道:“以我的安危为重?你无事生非,是顾及我的安危么?我看,倒是要吵嚷的天下人皆知,你打量和尚老糊涂了,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么?!”
说着看向李存忠,语气缓了些,却仍含着愠怒:“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你要是还念着我一点儿好,今天,就不该来这儿!”
李存忠垂首道:“伯父息怒,存忠知错了!”
那姓梁的男子被他说中心事,呆了一呆,陪笑拱手道:“大师父实在误会了,晚辈们若有一丝不敬之心……”
还待要说,被和尚厉声打断:“不要再说了!和尚不想听!”
转脸向李存忠道:“你陪客人们出去吧,快快都离了这里,从此以后,不必再来,就是再来,我也不见!”
李存忠叫了声:“伯父!”
老和尚皱着眉,万分不耐喝道:“快去吧!若是再来,你们索性就杀了我,大家也都干净了。”说毕,看也不看众人,回身进去,“啪”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梁姓青年冲李存忠摊了摊手,无可奈何笑道:“李大哥,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大师父误会到如此地步。”
李存忠微微一笑:“梁寅兄弟,我看他老人家意志已决,咱们就别再勉强他了。”又问:“你回来,要跟我说什么话?”
梁寅道:“还是昨日的话,想请李大哥劝劝大师父,叫老人家随我们前去,大伙儿都好放心些。”
李存忠淡然道:“还是算了吧,老人家的意思,你也看到了。”
看向蒋铭四人,又拱了拱手:“此是我等家事,各位见笑了。方才,我这兄弟多有冒犯,还望多多包涵。尊客无事,就请自便。”
梁寅也向蒋铭笑了一笑,闪身让出道路。蒋铭面色平静,颔首道:“告辞了!”使个眼色,示意允中带云桂二人先走。忽听李存忠说道:“且慢!”
存忠道:“不如我送几位出去吧,”又向梁寅道:“大师父肯定是不走了。我今天就要回庐州,你们也要赶路,不如咱们各行其事,一起离开,如何?”
梁寅点头:“就依李大哥。本来我们早上就要走的,三弟非要去玩玩,才耽搁到现在。”
李存忠道:“是了,三公子去哪儿了?你们怎么没在一处。”
梁寅道:“昨儿来时,咱们不是见着野鹿了,老三非要去碰碰运气。”
李存忠:“倒是他年纪小,玩儿心大。”
一面说着话,一面看向蒋铭。蒋铭方才听那老和尚说话,倒像是说这个梁寅别有用心,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一时看不出来。自思是非之地,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笑了笑:“好,那就一块儿走吧。”都出门来。
六个人鱼贯而行,沿着石砌小路,一直走到大殿前面,看到零星有人走动了。
蒋铭向李存忠道:“兄台请吧,我们几个,还要这里等一等,还有几位朋友,约好了在这儿汇合的。”
李存忠见他相貌不俗,言谈举止有礼有节,颇有好感,便有心结识他,笑道:“好说。在下姓李,贱名存忠。得罪之处,还请尊兄莫怪。不知兄台贵姓?”
蒋铭笑道:“原来是李兄。小弟免贵姓蒋。”
李存忠听他只报姓氏,不报名字,知道不愿多说。便道:“原来是蒋兄!今天仓促,兄弟们还有事。日后有缘再见,李某再行请教吧。”
梁寅也在旁拱手,陪笑说:“蒋兄后会有期。”蒋铭淡淡客气了两句,别过了。李梁二人转身向东南角松树方向走去。
才走没几步,忽见寺门外急吼吼跑来一个小厮,喊道:“二位爷——”气喘吁吁,奔到李存忠和梁寅跟前,叫道:“不好了!三爷在外头,与人打起来了。请二位爷快去帮手。”
李存忠道:“怎回事?跟什么人打起来了?”梁寅道:“常达呢?不在跟前吗?”
小厮急道:“三爷找到野鹿了,还射中了,不想碰着两个小贼,非要跟咱们抢,就动了手。小贼恁地厉害,常达竟拿不下来!三爷都着了拳脚,见了血了!教我过来叫人,二位爷先去,我去喊他们。”
说毕就往里跑,李存忠喝道:“哪儿去?你不带路,我们怎么知道在哪儿?”
小厮道:“小贼着实厉害,我叫他们出来,大伙儿一块儿去!”
梁寅骂道:“蠢货!常达都不行,叫他们有什么用,还不带我和李爷去!”
小厮怔了一下:“是,爷们快随我来!”二人匆匆跟着出寺门去了。
他们说话时,蒋铭几个就在近前。一听说遇到两个人射猎,便想到李劲和陆青。四人面面相觑,桂枝允中几乎同时说道:“是不是他俩?”蒋铭早也起疑,不及细讲:“跟去看看!”
出了门,还好望见那三人身影,往左边坡道拐下去了,蒋铭怕跟丢了,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招呼允中他们,不想云贞和桂枝虽是女子,脚步甚为敏捷,紧随着赶上来,倒是允中落在了最后。
且说陆青李劲,在山里搜寻猎物,先后打了两只兔子。陆青玩性大发,想跑就跑,哪管远近,李劲老成些,总不教走的太远,只往寺庙方向绕探。
正走着,李劲在前陡然停住脚步,扬起手,陆青会意,也站住了。一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只麂子站在林间,个头不小,麂肩也有半人来高,通体棕褐色,偏在脑颈后面长着蓬头的金色长毛,尾巴黑白相间,金色阳光从树顶上洒下来,晃耀在麂子身上,辉煌灿铄,景象十分奇异。
就在二人看时,麂子也发觉了他们,将身一纵,跑开去了。俩人脚下同时发力,风驰电掣般追了上去,起初还见麂子在前晃了一下,之后就不见了,一气追出二三里路,踪迹全无。
二人停下来喘气,憾然不已。陆青道:“好俊的一个畜生,是个什么?以前我从来没见过。”
李劲扼腕而叹,说:“这个叫乌金鹿,你看它头上金毛!我从前只听人说,头一回碰见,真是开了眼了。有个说法儿,说谁要是打到一只乌金鹿,将来出将入相,贵不可言哩!虽是无稽之谈,到底是个好口彩。可惜叫它跑了!”
陆青听了这话,愈发不甘心,说道:“咱们再找找,就这山里,还能跑到哪儿去!”
两个人继续探寻,哪里还有踪迹。因见了这个麂子,再看到什么山鸡野兔,都没兴致打了。转悠了半日,远远的望见殿阁檐角,李劲张罗着去找蒋铭他们,陆青虽不尽兴,也知道不能任性的,泄气道:“那就算了!他们烧香拜佛,还得有一会儿,咱俩先歇歇再走。”二人坐在石上歇着。
歇了一会,起身欲回。正此时,忽见视线尽头有一物晃了晃,不知怎地,几乎直觉断定是那麂子,陆青立刻将箭搭在弦上。
倏忽之间,就见那麂子直冲他们奔过来,口目都十分清楚了,麂子正跑着,陡地发现他俩,吓了一跳,刹那间转头跳去。说时迟那时快,陆青屏息定睛,一箭飞去,只听“飕——”地破空声响,麂子应声撞到一棵树上,随即摔落在地。
李劲大喜,喊道:“中了!”
话音未落,听见远远的呼哨之声,亦有人喊:“中了中了!”
李劲和陆青向猎物奔过去,却见对面也来了三人,最前一个五短身材,身穿短褐,显见是个下人,后面两个,都是二十来岁模样,中等身材,其中一个穿玄色布衣,蜂腰猿背,身形矫健,另一个穿浅青绸衣,瓜子脸,尖下颌,神情倨傲。他二人手上都持着弓箭,背上背着朴刀。
五个人一时都站住了,相互看了看。那小厮见他俩穿着朴素,像是当地乡人,开言道:“你们哪里来的猎户?这鹿是我家公子射中了,还不快闪开!”
二人对视了一眼。李劲笑道:“怎见得是你家公子打中的?我还说,是我们打中的呢!”
小厮立起眼睛,叫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明明是我家公子打中的,竟敢当面胡说,找死么?你还不知我家公子是谁哩,还不趁早滚开,饶了你好打!”
陆青笑道:“凭你家公子是谁,这鹿是哪个打中的,就是哪个打中,现有证物在,胡说不胡说的,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话说对面那二人,穿绸衣的姓李,叫做李季隆。穿布衣的,名叫常达,乃是李季隆的亲随伴当。只见常达一语不发,走过去,弯下腰,从麂子臀上拔下一支箭来,回身又从李季隆手里接过一支箭,两相比对,一模一样。
小厮得意叫道:“看清楚了吧,你两个还有甚话说?还不快向我家公子磕头赔罪!”
常达目无表情望着二人,李季隆在旁抱着双臂,脸上现出几丝轻蔑,微微冷笑。
陆青正自诧异,却见李劲走上前,探手到草丛里,往那麂子头上把住两只短角,用力扯过一旁,原来麂子中箭栽倒后,上半身被树下荒草遮掩了,扯出来,才看到麂项上另有一箭,左侧一边箭尾,右侧一边箭头,竟是穿透了脖颈的。这支羽箭,与麂子臀上中的箭明显两样,才是陆青射出的那一箭。
李劲道:“这支箭是我们的了,你倒说说,这鹿该归谁才是?”
三人脸上俱都变色。小厮看看李季隆,转头对李劲道:“自然该归我家公子。这鹿我们一早就看着了,追了大半天,若不是我们赶它过来,你见也见不着,还能射着了?”语气倒是客气了几分。
李劲笑道:“既是追了大半天,怎么都没打着?就是这一箭,要不是我们在前头拦住了它,你们怕也射不上呢。”
那小厮见他口齿厉害,自己的主子又执意要这猎物,便同李劲争吵起来,如此这般,两边各不相让。
按陆青的脾气,往常遇到这情形,不过让给他罢了,还得结识一个朋友。可是今天,一来因这乌金鹿是稀罕物,心里着实放不下,二来对方傲慢霸道,反激起了他不忿之心。想:若是这样就把东西让出去了,知道的,是自己大度,不知道的,倒像是怕了他了!
另一方,李季隆从昨天上山,偶然瞥见这只麂子,红了心就要打它,今儿一早出来,漫山遍野地踅摸,如今射中了,还没来得及欢喜,偏遇着陆青也射中了,心中实是恼恨。他平素骄慢惯了,这会儿身边又有常达跟着,那常达武艺高强,自谓无人能敌。故此也执意不肯相让。
第十九回(下)
【分脍炙聚宴闻歌】
当下吵不出结果。陆青道:“即是这样, 我有个法儿,按我们家乡规矩,我跟你比试射箭,三箭定输赢, 谁赢了, 谁要这鹿, 你说怎样?!”
本来他箭穿鹿颈, 猎物归他也是合情合理,提出这个法子, 算是让了一步。
小厮和常达看向李季隆。李季隆寻思道:“这两个人, 八成是当地的猎户,常年上山打猎, 比射箭恐怕比不过他。”
因说道:“比箭难定输赢,要是平手怎么说?要依我,不如比拳脚,痛痛快快,赢了就赢, 输就是输了, 没的话说!”
陆青早已不耐:“好!你说比拳脚, 就比拳脚,还怕你不成!”
李劲在一旁做阻拦手势,笑呵呵道:“比拳脚也行,可是有言在先, 咱们比较, 是为了争这猎物, 又不是有什么仇怨,刀剑无眼, 既是比拳脚,就不能用兵刃的,这话可依得我么?”
他的心思,看对方带着刀,万一打起来,倘或有所伤损,不免结仇,就不值当了。
李季隆听了这话,却以为他心里怯了,冷笑道:“不过比几下拳脚,还用得着兵器么!”心里计较:不如趁这个机会,我露两下身手,这鹿便算是我一个人打的。日后传出去,也好夸口。
于是把刀放下,要亲自跟陆青比试。常达道:“公子,还是小人效力吧?”李季隆:“这回不用你,只管旁边看着罢。”
走到一旁宽阔地,二人交起手来。一上手,李季隆心下大悔。他原本以为陆李是寻常猎户,就算会几下拳脚,能好到哪儿去?岂知陆青何等人物!没走几个回合,着了陆青一记摆连腿,扑面摔倒,摔了个狗啃泥。倒地时,眉棱骨被树枝刮喇到了,火辣辣疼,爬起来将手一摸,手掌上都是鲜血。
陆青平常与人比武,对手弱时都会留些余地。这次因李季隆傲慢,有些生气,存了心要教训他,却未曾想他受伤流血。见此情景,抱拳笑道:“承让了!”
那李季隆长这么大,哪里吃过这样亏!不由满面通红,恼羞成怒。一手捂着脸,一手指陆青喝道:“好个小贼,竟敢加害小爷,还不给我拿下!”
常达见主人半边脸上血迹淋漓,也自慌了,就向陆青扑过来。李劲喝道:“且慢!他输了,你怎么还打?”
常达怔了一下,道:“方才可没说打几场!”又道:“方才是我家公子没防备,着了小贼暗算!”
李劲笑道:“泼皮总有许多话说!你既不服,这遭看爷陪你!”上前与常达斗在一处。
不料这常达身手矫捷,直如鬼魅一般,十分了得。李劲使劲浑身解数,非但不能取胜,反倒渐落下风。陆青在旁看的惊诧不已,情知不好,忽见李劲露个破绽,被常达一记勾手拳打过来,避之不及,猛打一个趔趄,斜摔过来。陆青跨步一伸手,把他拉住了,未曾倒地。
陆青喝道:“你们想怎样?”他的意思,还是要讲道理,却见李季隆抄起来两把明晃晃钢刀,抛给常达一把,眼里露出凶光,叫道:“小贼无礼,看爷教训教训你!”
不由分说,二人持刀分别向陆青和李劲袭来,常达犹自叫着:“公子小心!”那小厮却不知往哪里去了。
原来李季隆倒地之时,羞恼已极,心中动了杀念。又看李劲亦非寻常之辈,悄悄令小厮去叫帮手了。这会儿见常达赢了,心道:只要使兵刃,把两个小子杀了,便是一了百了。如此杀将过来。
陆青和李劲大惊,各自应战。匆忙之间,陆青手上抓到一根木棍,看常达一刀砍来,举起木棍格挡,只听喀嚓声响,那棍从当中齐茬断做两段。陆青把手里半截棍扔出去,常达拨开了,紧接着连连劈砍过来,陆青慌忙闪避,撤身到了树后,常达一刀砍空,竟将刀嵌在了树上。
原来方才陆青手拿的是根枯木,才被他一刀砍断了,这树却是活木,所以砍不断它。因用力太猛,反把刀刃卡在树干上,一时拔不出来。
陆青趁着这当儿,一伸手,把靴筒里解腕尖刀拔了出来,直刺过去,迫得常达弃了那刀。此时变成了陆青手里有短刃,而常达徒手,饶是如此,常达亦是不惧,二人缠斗不下。
另一边,李季隆持刀向李劲搠过来,李劲闪避不及,衣角被他削开一条口子。笑道:“好小子!”
李季隆见他还有闲暇说笑,大怒,手中钢刀呼呼砍过来。方才他同陆青斗过一场,李劲已知他斤两了,心里记挂着陆青,意欲速战速决。瞅个空儿,将脚搓地一踢,“呼啦”踢起一簇砂石落叶,一团乱扑在李季隆脸上。
季隆迷了眼睛,只得将手中朴刀乱舞,护着自身,被李劲寻见破绽,飞起一脚,正踢在手臂上,“啊”了一声,朴刀掉落石上,弹到草丛里去了。
李劲飞身上前,两个徒手较量,李季隆自知不敌,学了乖,只顾闪转,避他锋芒,李劲一时拿他不住。
两对斗在正酣处,只听有人大喊:“三弟快住手!”,“陆兄且慢!”喊的陆青和李劲先住了,那两个也随即停了手。
只见那边来了三个人,最前面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笑。向陆青拱手道:“陆兄——”
陆青先是一怔,认出来人,正是前日在金陵嘉瑞坊瓦子里,与他打过擂台的那个李存忠。惊讶叫道:“李大哥!”正待说话,看见后头急匆匆又跑过来四人,却是蒋铭等赶到了。
众人相会,都觉讶异。李存忠两下引见,指李季隆道:“这是我世交亲友家李三公子。”又指陆青道:“这位兄台,就是上次我在金陵卖艺时,结识的陆青兄弟,身手甚是了得,我可是他手下败将!”
陆青笑道:“李大哥过谦了,小弟怎敢当,小弟不过一时侥幸罢了。”李存忠道:“怎么不敢当?上次我叫陆兄弟打的落花流水,险些衣不蔽体,我可是心服口服的。”说毕哈哈大笑。
陆青想起比擂时把他衣服扯破的事,看他如此豁达豪爽,心中甚觉亲近。便向李季隆抱拳拱手,笑道:“李公子,陆青得罪了!”
李季隆心下不甘,怒气未息,情知打不过,又碍着李存忠脸面,也拱了拱手,一句话没说,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陆青知他心中不忿,一笑而过。
当下厮见,俱各通名报姓。云贞和桂枝站在一旁,蒋铭含糊说是家里亲友,李存忠见是两个女子,也就没问。
众人查看那只麂子,齐声赞叹。李存忠笑道:“陆青兄弟这一箭,真个是一箭穿喉!这头鹿,理应是陆兄弟的了!”见李季隆面带愠色,便说:“这乌金鹿最是机警,跑的又快,三公子能追到它实属不易,只是,打猎这事儿,不单单比的骑射功夫,还得看机缘。三公子箭法虽是不弱,运气却稍稍差一点儿了。”
梁寅接口说:“李大哥说的是。”向李季隆陪笑道:“咱们赶着办差,弄这么个东西,也没法带着。等差事办完了,我陪三弟再来,这山上既有了这头,必定还有别的。”
看李季隆仍是不高兴,冲他使个眼色。转向陆青笑道:“陆兄这般身手,小弟实是钦佩的紧,以后有机会,兄弟们还想请教,陆兄看在李大哥面上,莫嫌咱们资质愚陋,还请不吝赐教才是!”
李季隆看他使眼色,又说这番话,明白他的意思:陆青等人气度不凡,趁此机会结交了,日后好为己所用。知道猎物断然拿不到了,只得推顺水人情,勉强说道:“两位哥哥说的是。”向陆青点了点头。
蒋铭听李劲说了大致经过,起初觉得无所谓,自己一行赶路的,不必非争这一桩彩头。后来看陆青和李季隆之间情形,猜到几分缘故。又听李劲在耳边说:“这个鹿原该是咱们的!”知道这里头有二人意气之争,就不理会,站在一旁笑而不语,由着陆青拿主意。
当下分断完毕。梁寅和李季隆就此与李存忠别过了,带着常达和小厮,回寺里牵马,叫齐了余者从人,一伙儿下山去了,不提。
李存忠望见他们走了,向蒋铭等人说道:“难得今天遇见各位。不如请去寺中相聚,喝几杯茶,叙叙话可好?”
陆青满脸笑容,就要答应了。蒋铭却道:“多谢李兄美意。今日幸会,原不该辞的。只是我们兄弟还有些事,客栈里车马也快到了,得早些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请教吧。”
李存忠不好强邀,笑说道:“既如此,咱们有缘再见吧。”因见那头麂子偌大体格,也有五六十斤重,地上还撂着两只又大又肥的兔子,便说:
“你们拿着这些,不好下山。不如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牵马来,把这些东西驮上,送你们下山。”
蒋铭笑道:“这怎么使得,不当劳动李兄!”李存忠道:“这算什么劳动,我也是要下山去的。”陆青笑说:“这样也好,路上正好跟李大哥说说话哩!”
李存忠就去寺里牵出马来,几人将麂子、兔子、弓箭等物,都放在马上,寻到下山的路。李劲牵着马,允中和云贞桂枝走在前头,蒋铭、陆青与李存忠在后,谈论些彼此来历境况的话。
陆青问道:“李大哥如何在这里,难不成也是来看风景的么?”
李存忠道:“我来是为了见一位长辈。我幼时先父过世,蒙先父的一位义兄恩养长大。二十年前,往京中谋事,就与这长辈分开了。一直不通信息,上次到金陵,也是为了寻访他老人家,这几天得到消息,原来他老人家就在这山上寺庙里,所以赶来探望。”
陆青问:“在寺里?老人家是出家做了和尚么?还是只在这里住着的?”
蒋铭因在寺中见过那老和尚,料到其中有难言之隐,对陆青道:“朴臣,李大哥有自己的事,你莫要多问!”
李存忠想到那时蒋铭等人在屋外,不知听到了什么,有心解释。笑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说来话长。我这位伯父,年轻时与人结下仇怨,为躲避仇家,隐姓埋名住在这,如今几十年过去,仇人都已不在了,我想着,接他老人家回家养老,可是老人家无论如何不肯下山。”
蒋铭道:“老人家总有自己的心思。或是在寺里时间长了,习惯了,不愿意搬动,也是常事。”李存忠道:“蒋兄说的正是。”
众人来至山下,望见客栈招幌,李存忠道:“今日相识各位,真是三生有幸。我就送到这里,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吧。”
陆青道:“李大哥要是没别的事,就别急着走了,不如在客栈歇一晚,明日启程也不迟。”
李存忠笑道:“不瞒二位兄弟,我还要回山上,看看我这位伯父,昨天人多眼杂,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跟他老人家说。”说毕上马回去了。
蒋铭一行回到客栈,老板见了麂子,啧啧大赞,引得许多人都来观看。众人回房整理一番,云贞和桂枝换回了女装。李劲吩咐店家将麂子洗剥干净,肉用酱料腌上,院里支了炭炉烤架,预备晚间烤肉吃。
傍晚时分,大伙聚在一处,店家十分殷勤,摆了一桌子肉蔬果品,烫了酒。众人一边吃喝,一边说起白天的事,对李存忠、李季隆等人情形,多有疑惑不解之处。特别李劲说起山上交手时,李季隆和常达持刀伤人的情形,大伙儿都觉后怕。
蒋铭道:“我看那个梁寅,还有那个李季隆,都不像是好人,眼睛后面长着不少心思,以后遇见了,得多加小心。”
李劲道:“二爷说的是。李季隆心眼儿小,没得着鹿,走的时候还是气不忿,他的功夫不咋样,倒是那个随从,实在厉害,我看再相持下去,舅少爷也未必能赢他。”
陆青点头:“不过,那个李存忠李大哥,倒像是个好人。”
蒋铭道:“这个人模样还算诚恳,却也不像是光辉磊落的,背地里藏着很多私密事。他说的话,也不能全信了。”
议论着,闻见外头烤肉香气飘进来。蒋铭笑道:“先不说这些了,都是别人家的事,碍不着咱们什么。今儿打的好野味,大伙且乐一乐!”陆青允中两个早等不及,跑到门外,上手烤肉去了。
客栈掌柜喜笑颜开,走到蒋铭跟前,陪着小心道:“这左近院儿里,有两个唱曲儿的小优,唱的好南曲儿,客官要不要叫来伺候?”
蒋铭看看云贞,相视微笑。却问桂枝道:“你想不想听曲儿?”桂枝不好意思:“二爷怎么问我呢!”
云贞低头笑了,抬起脸向蒋铭道:“你问他们吧,我们都行。”蒋铭眼神里含情脉脉,说了声:“好。”向店掌柜道:“那就叫他们来,唱个听听吧!”
掌柜答应出了门,李劲紧跟着出来了,叮嘱道:“你叫他们仔细些,我们这儿可有女客!”
掌柜笑应道:“知道的,我说的这俩小厮,是官宦人家教出来的,并没有那些污滥词曲儿,客人尽可放心。”
少顷,伙计领来两个十五六岁小子,生的白净清秀。一个拿着月琴,一个弹筝。还未及弹唱,只见店家进来,笑嘻嘻说道:“客官请看,可是自己人来了?”
应声从身后走出两个人来,却是赶车的王大王二。原来刚才他们找到了邻近客栈,正遇上这边伙计去寻唱曲儿的,一问,知道都在这里,就跟着过来了。
众人大喜,吩咐店家安排他俩茶饭。蒋铭唤小厮到近前,问了问,点了几个文辞清雅的曲儿叫唱了,真个有绕梁之声。一时唱毕,领了赏钱打发去了。
接下来,云贞桂枝因白天走的疲倦,早早回房歇息了。余下四个小伙儿饮酒吃肉,谈天说地,直到夜深方散。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回(上)
【出辣手李劲惩军痞】
第二天一早, 允中便觉身倦头痛,懒怠起来。
夜里蒋铭听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就道:“糟了!你可别给我找麻烦。”本来已经睡下了,又起来给他寻热水喝。允中说:“没事儿, 哪有那么娇气了!”没曾想他这一天玩累了, 晚间喝了几杯酒, 烤肉时又吹冷风, 便着了些症候。
先时还不敢说,只说困的很, 要多躺会儿。蒋铭看脸色不好, 声音也不对了,伸手一摸, 额头滚烫。没奈何,请云贞过来看。
云贞诊了诊脉,说:“不甚要紧,只是外感,想是昨天着了寒气, 吃一剂药, 发散发散就好了。”开了方子, 打发李劲和陆青去抓药。店家也过来看了,帮忙张罗煎药。
煎好了药,允中喝一碗下去,不消片时, 发了一身大汗, 顿感轻松, 又吃了一碗粥。看看还不到午时,允中道:“我没事儿了, 咱们赶路吧。”蒋铭皱眉道:“都这个样儿了,万一道上再厉害了怎么办?”允中低了头不言语。
云贞劝道:“今天吃了药,歇一歇,明天也就好了。要是急着走,路上再当风,就不好说了,万一传了经,愈发麻烦。不如索性歇上一天。”
蒋铭知道允中是因为拖累了大伙儿,过意不去。看他病的可怜,少不得安慰说:“路也走了一多半儿了,不急在这一两天。你听云姐姐的话,好生歇着,不要着急。”
允中无法,只得遵医嘱,在房里歇着,李劲陪着他。
无事可做,蒋铭和陆青就去附近街上转了转。乔家集不大,一会儿功夫就转了个遍。陆青道:“咱们要不再往山上走走?”他的心思,还想去寺庙,看看李存忠。
蒋铭沉吟道:“别去了,我看那个李存忠,虽然和气,却不愿别人知道他许多事。我们昨天都说要走了,今天再去,恐怕他多想,不知咱们是耽搁了,还以为故意留下来,打探他私事儿呢。再说,昨儿我听他跟姓梁的说,要回庐州去。这会儿大约已经走了。”
陆青就不提了。蒋铭问他当日金陵比武的情形,还是原话,知道他不曾留意,嘱咐道:“这个人有些奇怪,他身边的人也蹊跷,以后再遇到,你多留些心。”
且说云贞桂枝两个在客栈里,云贞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只顾捧着一本医书读。桂枝发了会儿呆,半晌,又叹了口气。
云贞问:“好好的,你叹什么气?”桂枝道:“姑娘不理我,我又没事做,好不无聊。”云贞笑了:“一动不如一静。你也识得字,找本书看不好么?昨儿从早闹到晚,还没玩儿够?”
忽然想起一事,说:“昨天我看李劲的衣服扯破了,你去要了来,给他缝补了,这不也是一件正经事么?”
桂枝道:“我也看见了,可是他一个男的,又不是咱们家里人,我上赶着给他缝衣服,什么意思呢!”
云贞道:“那有什么,一路上走,他男人家不会针线,你给他补一补,又怎么了?偏想的这么多!”
桂枝笑道:“倒不是我想的多。只是他没说,我先说了,我是怕他想多了呢!”
云贞由不得也笑了,略略思忖,点头道:“嗯,你说的也对。可是,他是个朴直的人,就是想请你缝补,可能也不好意思开口。”就不言语了,仍去看书。
桂枝待了一会儿,说:“要不,我去问问他,就说是姑娘叫我问的,说昨儿见他衣服破了,用不用我给他补一补,这么说,可好不?”
云贞眼睛只看着书:“随你怎么说去。”桂枝便去了。李劲见问,甚是欢喜,把衣服拿出来,称谢不迭。桂枝问店家讨针线补缀好了,还他不提。
第二天,允中已是恢复如前,众人启程。因耽搁了行程,允中心里愧赧,又怕哥哥说他,学了乖,依旧到王二车上,坐进轿厢里头去了。
一路无话,这日过了老鸦山,因听说附近有山贼,众人倍加小心。然而一路并无动静,走了四十余里,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天色将晚,在路边一家店住了车,准备歇宿。
拣好了客房。都在大堂坐下了,叫店家拿茶饭来吃。李劲问:“不是说老鸦山上有响马抢劫客人么,可是真的?”
店家笑道:“是有一伙山贼,先时闹得挺厉害。去年秋天,抢了一个要紧官人的货物,官府抄剿了一回,拿个为首的正法了,自那以后消停了许多。如今风传又有了,小店不曾亲眼看见,也没见过苦主,不敢乱说。”
陆青道:“怪不得呢,我们过来时一丝影儿也没见,白担了一路的心。”允中笑道:“二哥这话说的,不像是担心,倒像是盼着遇到贼似的。”
陆青笑道:“盼倒是没盼,却是有些好奇,这响马,长的究竟什么样?”
蒋铭道:“还能什么样?这贼也是人,还能长的两样?他不现出来,就是走在你跟前,你也认不出来。难不成他一生出来,脑门上刻着个“贼”字?”说的云贞桂枝都笑了。
李劲道:“也不用担心,山贼虽是贪财,也是怕死的,怕风声大了官府捉他。所以总是盯着那些有本钱的客人,或是单身客人,轻易不敢碰官家的财货。像咱们这样,一看就是赶路的,钱又少,人又多,他也犯不着冒这个险。”
正说着,只听外头脚步声杂沓,骡铃乱响。院里来了一队车马脚夫,骡车马车有三四十辆,车上不知装的什么,面上掩着稻草。跟着的,还有十来个兵卒,当中一个解官,武员打扮,长的矮胖身材,肥头厚嘴,一脸横肉。腰上悬着佩刀。身旁还跟着个同伴,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小伙子,穿着紧趁箭衣,也配着刀。
二人下了马,大踏步走进店里来。年轻的小伙子走在胖解官后头,向店家吩咐道:“掌柜的,我们是官差,进京公干的,明早就走,你好生服侍。”
胖子不理会他,一径往中间桌儿坐了,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扬起手里马鞭子,指着店家叫道:“快倒茶来——,好饭好菜,烫壶好酒来!可把老爷饿坏了。”
对那小伙子道:“我就说你,忒也小心了。走的恁着急,什么他娘的响马,这一路,连个毛儿也没见着!老子就说,那毛贼敢劫咱们,给他十八个胆儿!”
小伙一边陪笑答应他,一边往门外吩咐兵丁,教脚夫们将车子推至里院,牲口赶到槽上……如此这般,哄哄嚷嚷乱了一气。
店家看那解官言语骄横,相貌愚蠢,着实怕他滋事,叫伙计先紧着给他上菜,蒋铭这桌是先坐下的,反倒排在后头。掌柜的又担心他们着恼,寻空儿过来陪话,几人点头笑笑罢了。不一时菜饭上来,开始吃喝。
却听那解官旁若无人,高声说笑,一会儿嫌碗碟简陋,一会儿又嫌伙计上的菜不好,要什么什么肉,什么什么酒,却都是店里没有的。掌柜的点头哈腰不迭,赶着攀话,请问官老爷怎么称呼,所任何职。
原来这解官姓林,叫做林栋,是成都府一个副守备,那年轻小伙是个都头,名叫曾建。二人是从川蜀方向来,押解一批饷银到京里去。
店家忙道:“老爷们既是解饷的,干系重大,千万不可张扬。虽然是过了凶险地方了,还是小心些才是。”
林解官“哼”了一声,大声嘲笑道:“就几个山贼,我怕他怎地?告诉你说,爷们可都是武官,朝廷里挂名号的,莫说老爷我,就是这位曾都头,也是一身的本领,毛贼要来,也不掂量他有几颗脑袋,不来便罢了,若是敢来,定叫他有来无回!老爷我,还等拿毛贼心肝下酒哩!”说毕哈哈大笑。
笑完了,继续甩开膀子大吃大喝。其实他今日路过老鸦山,提心吊胆,一整天都不曾歇脚。此刻饿得狠了,风卷残云一般。曾建在旁劝道:“长官莫急,慢些用。”
那林栋吃了一阵,肚里有底了,便从容了些。渐渐有了酒,话越发多了。一会儿说:“这趟出来前,太守请我吃了几顿酒,求我帮忙,给他往上说话,我嫡亲的老叔,乃是太尉府虞候,太尉爷亲重的了不得!出来进去,就跟自己家一样。新近又跟府上大都管结了亲,好的如同一个人,什么事情办不了?”
一会儿又说:“成都府里好几门大老官,都争着跟我结亲,要把女儿给我当老婆,我都没看上,非得找个如花似玉又有家世的,才合老爷我的意哩……”
众人听在耳里,都觉可笑可厌。云贞将眼睛余光掠过去,发觉解官涎着脸,直往这边桌上瞧,低声对桂枝说:“你快些吃,吃完咱们好回房去。”
蒋铭听见这话,转头向那桌上看去,与林解官的目光碰个正着。只见林栋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抓着腰带往上抻了抻,挺胸叠肚,愣愣怔怔的,冲着店掌柜走去。一边走,一边吞吞吐吐说道:
“店家!你去,去给老爷叫两个唱曲儿的粉头来,老爷我要乐呵乐呵……记着!得找那最娇俏的姐儿,最起码,”指了指蒋铭他们这边:“最起码,也得像那桌上那两个才行!”
话音一落,几人登时都怒了,陆青一拍桌子,“呼”地一下站起身来。云贞倒是镇定,淡淡说道:“他喝醉的人,不必理他。”拉了一下桂枝:“咱们回去吧。”
刚欲起身,被蒋铭向手臂上一拦,止道:“别走!”又向陆青道:“朴臣你坐下。”允中脸都涨红了,叫道:“二哥!”
蒋铭铁青着脸,看向李劲,抬了抬下颌,给他使了个眼色。
李劲点头会意,站起身来,向林栋走过去,满面都是笑容。高声说道:“哎呦呦原来是林爷!多年不见,您老别来无恙啊!可想煞兄弟了,不曾想在这儿遇见你老人家,快请坐下,让兄弟敬您几杯,叙叙阔别之情。”
一头说着,一头伸手架起他臂膀,拉着走去。林栋满脸疑惑:“你,你是谁?”腋下只觉好似被千斤力量推着,身不由己,脚底下踉踉跄跄,回到了自己桌旁。
李劲笑道:“林爷请坐!”手掌按在他肩上一用力,那林栋就如秤砣落地一般,“嘭”的一声坐在椅上。才要发怒,奈何被李劲捏着肩膀,如同铁钳钳住了也似,一阵痛不可当,不由叫了声:“啊呀,你,你是哪个?”
李劲笑道:“林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都想不起小人了?这还是小人的不是,多时不来亲近,林爷快请喝了这一杯,算是小人给您赔个不是!”
说着,左手依然抓着他肩头,右手把一个空碗掇到眼前,提起酒壶,倒了浮溜满的一碗酒,端起来,就要灌他。
却说旁边的都头曾建,一路上早对这个长官厌恶的不得了,知道是个酒囊饭袋,却碍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得忍耐着。先时林栋吹牛胡扯,他路上听的多了,也不理会,只顾自己吃喝。后见李劲过来,把林栋钳制住了,他心里虽然戒备,却也暗自生快。
这会儿见李劲出手甚重,说话又是一派狡黠,不由得紧张起来。起身喝道:“哪里来的狂徒!不得无礼!”
李劲忽而收了笑容,抬头恶狠狠盯了曾建一眼,厉声道:“怎么?阁下也要分一杯么!”说着,手上一加力,林栋只觉得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啊呀——”哀叫了一声。
曾建看长官脸色由红发白,不敢轻举妄动。向李劲抱了抱拳,正色道:“这位林爷乃是朝廷命官,尊驾可要仔细!”桌上还有两个服侍的兵卒,见这情形已是懵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李劲笑道:“怎地不仔细?小人这不正要给林爷敬酒呢!”说着,将酒碗怼在林栋唇边,不由分说,咕咚咚强灌了进去,把个林栋呛咳得一气不来,直翻白眼。
李劲看他反抗无力,醉眼模糊,昏头昏脑模样,也怕事儿闹大了,放了开手。林栋先时已是半醉了,这会儿又被灌了一大碗酒,再加上受了折挫,早已气馁,一头趴伏在桌上,只推醉了,扎挣不起。
曾建将手按在刀柄上,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冒渎朝廷命官,不怕我将你送官治罪么!”
话音一落,就听有人冷笑了一声,蒋铭和陆青走了过来。再看那边,允中已送云桂二人回房去了。
蒋铭冷冷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我却不知,这朝廷命官出来办差,要是罔顾职守,酗酒滋事,又该治个什么罪呢?”
曾建听了这话,默然不语。须知解饷银的解官路上应以公务为重,若是途中扰民,耽搁了差事,也是不小的过失,倘或饷银有个差错,更是干系重大,搞不好还会丢官职、追究法办。他刚看见李劲露了一手,知道厉害,打量蒋铭和陆青气象,也都不是等闲之辈,真要打起来,自己以一敌三,断不是对手。故此只是不语。
第二十回(下)
【获强援曾建战寇贼】
店家在旁战战兢兢看了半晌, 生怕两下打起来。见此情形,小心翼翼过来陪笑道:“这位官爷酒已是喝好了,官爷走了这一日,一定也乏了, 不如请回房中, 小店烧了热汤水, 官爷沐浴一下, 解解乏,好生歇一晚, 明儿好起早赶路。”
一句话提醒了曾建, 命两个兵卒:“快扶老爷去房里歇息。”也不跟蒋铭等人打招呼,闪身自去了。
是夜晴朗, 月色颇好。李劲陆青在院子里走了走,正准备回房歇着,忽见那边曾建走过来。
原来这曾建担着职责,唯恐银鞘有失,每晚住宿都要检视车辆, 查点脚夫牲口, 吩咐兵丁轮流值守, 安排妥当了才去睡觉。今天亦是如此。
三个人迎面碰到,都觉得尴尬,别转了目光,各自走开。曾建走了几步, 略一迟疑, 回转身唤道:“二位兄台!”
陆李两个诧异, 停住了脚步。曾建近前抱拳道:“二位兄台请了。那时敝官长酒后失行,冒犯了诸位, 还请兄台大人大量,多加宽宥,不要挂怀。”
两个互相看了看,抱拳还礼。李劲笑道:“曾兄客气了。这么说,倒是我失礼了。出手过了些,曾兄莫怪才好。”
曾建道:“哪里。兄台好功夫,小弟甚是钦佩。不敢请问二位尊姓大名?”
二人通报了姓名。李劲道:“曾兄一表人物,却屈居人下。也真是难为了。”曾建笑了笑道:“李兄高看小人了,小人实是无名之辈,吃这碗公门饭,不过充数,糊口而已。”
陆青笑道:“我看曾兄是有本领的人,不比这姓林的窝囊废,又是个混蛋!你跟着他,何时出头?不单是受他的气,他要惹了事,你还吃挂累,不如早些离了这狗官,找个好去处。”
曾建苦笑道:“陆兄说话恁的直率,小弟钦敬。小弟如今在公,身不由己,也是朝廷法度,违拗不得的。”三人交谈了几句,曾建年岁跟他们差不多,因见一行人气度不俗,言谈十分亲近。
次日天刚放亮,诸人起来盥洗,就听院里一阵人声纷乱。原来曾建和林栋早就起来了,催促兵丁脚夫把银鞘装好,车子套上牲口,起动出门。待蒋铭一行吃毕早饭,汇了房钱出来,解饷队伍早去的远了。
车马上路,行了一会儿,远远望见解饷一众人马,正在前方二三里路上走着。陆青想起昨晚的事,越想越乐,不觉笑出声来。
向李劲道:“李劲哥,昨儿你怎么想起那么一番话,还“别来无恙”!刚开始,我还真以为你认识这家伙呢!”
李劲笑呵呵,不言语。蒋铭笑道:“朴臣!你不知道,李劲呀,他是长着一张忠厚的脸,一双狡猾的眼!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他那肚里,好玩的花样儿多着哩!”
李劲道:“你们还别说,昨儿有一阵,我心里还真打鼓了,就怕手底下失了分寸,万一惹出事,不好收场!”
陆青道:“怎么?啥时候?”
李劲:“就是灌那厮酒的时候,那厮岔了一口气,半天才缓上来,都翻白眼儿了,我怕不留神把他呛死,可就摊上人命官司了,吓我一跳!以后,还是得收着些才是!”
三人这里说笑。曾建和林栋在前面走,也想起昨日的事来。曾建肚里暗笑,林栋却是越想越生气,恨恨地骂道:“他娘的,昨天那几个小贼,实在是可恨!要我说,应该知会地方县官,都给老子抓起来,问他个妨碍公干!一个个儿的,结结实实打一顿板子,才消老子这口恶气!”
曾建道:“长官休恼,您宰相肚里好撑船,几个不省事的小子,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为这点儿事惊动官府,落个以官欺民的名声还不打紧,耽误了差事,就不得了了。”
林栋自己也知理亏,闹起来没什么好处,只得冷哼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怕误了正事,不的,非好好整治小贼不可。”悻悻的,一路上骂骂咧咧。
正走着,忽见前方树林里尘烟四起,人影晃动。脚夫纷纷喊道:“不好了!前头有贼!”众人都慌了,林栋一脸懵,问曾建:“怎么办?”
曾建忙命脚夫将几十辆车都赶着去道旁坡下,自己把一杆点钢枪拿在手里。林栋见状,也拔出腰刀来,十几个兵卒也在马上拔出朴刀。
只听一声尖啸,一支响箭当空飞过,林子里飞出十几匹马来,马上一色都是包着黑头巾的汉子,手持兵刃。后头跟着百十多号喽啰,俱各拿着刀枪棍棒,呐喊着杀来。
曾建高声喝道:“快与我杀贼!”催马向前,众人都随着冲上前去,跑出去没多远,林栋忽然停下来,拨马回头便走,那十几个兵都是未曾经过战场的,乍见这阵势,本来就慌,一看解官跑了,如何不跑?也跟着往回跑。只有曾建一个冲上前去,跟贼人打了个照面。迎住当先一个,杀了两个回合,后头又有贼赶上来,匪首共有三个,一个使枪的,两个使刀的。
曾建被三人围在中间,招架不暇,左臂被枪头刮了一下,一阵热辣辣疼痛,心道:“不好!”奋力使个花枪护住周身,从圈里突围出来,往回败走。
那些脚夫一个个儿的,全都抱着脑袋趴伏在地,浑身抖颤,口里只叫:“大王饶命!”使枪的匪首打了个呼哨,喽啰们一哄上前,赶着几十辆银鞘车子,往小路上去了。
曾建往回跑了一里来路,只见林栋骑着马等在路旁,十几个兵卒围着。一看曾建来了,林栋便问:“曾都头,怎么样了?”见曾建受伤,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滴滴答答,不由得瞠目结舌,一张大脸吓得蜡渣儿般黄。只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曾建急道:“贼人没多大本事,只是人多,咱们须得一起上去,好把银鞘抢回来!”
林栋道:“那么你带他们赶紧追!”见他犹豫,急道:“快呀,要是追不回来,咱们这儿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掉脑袋!”
说着,自己也觉得过不去了,咬了咬牙,叫道:“快!我跟你们一道追。”举着刀就欲催逼众人。曾建不理他,只往后面望,忽然间打马跑了开去。
蒋铭他们正在路旁住了车子,向前瞭望。自响箭声响,山贼杀出来,曾建对敌等诸般情景,都看在眼里。陆青头一次见这景象,直看得血脉贲张。看到官兵败逃,只有曾建一人杀敌,不由得满腔愤怒,连声痛骂林栋。
李劲奇道:“这群响马打哪儿来的?昨儿过老鸦山,怎么没见着?”蒋铭沉吟道:“看这样子,像是早知道消息,等在这里的。”
教王大王二将车子带到坡下树林旁边待着,向云贞笑说道:“没事!是官军响马对战,一会儿就好了。”云贞点头,也笑了笑:“知道了。”
允中问:“咱们要不要往回走,避一避?”蒋铭:“不用,过会儿就没事了。”
李劲咧嘴道:“这伙儿贼真是胆大包天,有多大能耐,连官家银鞘也敢劫,不怕斩草除根么?”
蒋铭冷笑了一声:“利令智昏!见了银子,命都不要了,哪还顾得上想恁多。”
陆青顾不上与他俩说话,见曾建败了回来,急道:“二哥!怎么办?咱们去打个援手吧!”
蒋铭犹豫一下,看看李劲。李劲道:“再瞧瞧吧,贼人多,咱们就三个,贸然出手,只怕吃亏。何况还有云姑娘她们,这地方,饷银丢了也是一时,回头自有官兵追剿。”
忽见曾建策马跑来,到得近前,翻身下马,将手中长枪向地上一插,全顾不得体面,就在三人马前打了个抢跪。抱拳道:“小人斗胆,请壮士仗义援手,助小人夺回银鞘,感恩不尽,必当后报!”
三人连忙都下了马,李劲伸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蒋铭还待犹豫,陆青急道:“二哥,快去吧,再不追怕来不及了!”
李劲道:“二少爷留这儿,我和舅少爷一道去!”
蒋铭喝道:“不行!你留这儿,看着车子,护好云姑娘他们。我和朴臣去!”
向曾建道:“快上马,去给我俩找趁手的兵器。”见他手上鲜血淋漓,知道受了伤,便道:“这枪给我使吧,你再去别处找。”上前两步,将曾建的长枪拿在手里,回身上马就走。
曾建大喜,和陆青两个上了马,一路跟来。蒋铭催马,直朝着贼去方向追去,随后曾建陆青俱各手持钢刀,领着十几个兵卒并林栋一起,云飞般赶来。
追了片刻,只见前方一众匪贼拥着车辆,急慌慌正走。蒋铭喝道:“站住!哪里走!”后面人马也都上来了,齐声喝喊。
贼众见追兵来,便有两个匪首回头,带着几十个喽啰迎面冲过来。两下不由分说,兵对兵,将对将,厮杀在一块。
却说林栋带领的十几个兵卒,因见蒋铭陆青气势夺人,异常神勇,也跟着勇气倍增,挥着手中朴刀,忽然之间好似变作了一群猛虎下山。响马喽啰虽多,却都是乌合之众,遇见官军发威,登时气馁,由不得四散奔逃。
不一时,只剩下两个匪首还在厮斗,一个使刀,一个使枪,先时另一个持刀的匪首早不知哪里去了。蒋铭手中长枪使得鬼神出没,陆青初次上阵,一口钢刀上下翻飞,曾建也来助战,两个山贼招架不住,拨马落荒而逃。
林栋一迭声叫喊:“快追!别叫贼人跑了,给我拿活的!”
陆青就待要追,蒋铭止道:“银鞘夺回,不要再追了!”都勒住了马。忽听“飕”地一声响,一支羽箭飞了前去,正中一个匪首后背,应声落马。众人看时,却是李劲赶来了。
蒋铭道:“你怎么来了?”李劲笑道:“三少爷不放心,叫我来的。”
林栋曾建齐声喝命兵卒上前拿人,那匪首未死,在地上呻/吟,众兵一拥而上,绑了个结结实实。林栋喜道:“给我仔细看着,别叫他死了,待会儿送到衙门里去!”
当下曾建督促兵卒,将银鞘车子赶着,慢慢回到大路上来。又去把脚夫们叫了来,依原样儿整理了一队人马。因解饷队伍走的慢,又要去附近县衙放下俘虏,林栋的意思,还要耽搁一日。蒋铭几个就此与曾建道别。
曾建叉手深拜,连声称谢:“诸位壮士高义,追回银鞘,等于救了小人一条性命,此恩此德,小人没齿难忘,如有机会定当报答。”说毕拜倒在地。蒋铭等连忙拉他起来,都道:“义字当头,这都是咱们该做的事,都头不必如此。”
林栋走过来,陪笑拱手,邀请诸人同行,说道:“三位壮士本领这般了得,不如随本官去县衙一聚,还要请教尊姓大名,籍贯何处,等本官到了京城,一定说人情找门路,保举各位得个官职。”
李劲笑着点头,哼哈答应着,陆青目无表情,不说话。蒋铭一眼也懒得看他,只跟曾建道个别,拨转马头走了。这里林栋和曾建计议,取道县衙交付俘虏,以备邀功不提。
三人回来,到了停车的地方,却见一个人影也无,两辆车子都不知哪里去了。蒋铭脑袋里“嗡”的一响,把半边魂魄飞了出去,向李劲道:“他们呢,哪儿去了?”
李劲也慌了,四下张望,说道:“我走时,都还在这儿,没说去哪儿啊!”
三个人急得打着马转圈儿。
正没入脚处,只听一个声音喊:“二哥——”
循声看去,允中从路旁树林里跑了出来,笑道:“怎么样了?大获全胜了没?”
蒋铭没好气问他:“你们跑哪儿去了?她们呢?”允中道:“都在那边呢!”
说话间,云贞和桂枝也从林中出来了,王大王二赶着车子,从林边小路上走来。原来李劲走后,他们一行人躲到林后山坳去了。
蒋铭向允中道:“你们这一藏不打紧,险些把我吓死!”
陆青道:“刚才我看二哥脸色,煞白!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李劲笑道:“你们要是再不出来,二少爷只怕要吃了我呢!”
蒋铭悻悻地“哼”了一声:“要是还找不着人,就算不吃,也得把你小子活剥了!”李劲冲着允中一咧嘴。
云贞知道蒋铭受了惊吓,过意不去,笑说道:“方才看离的太近,怕有贼人跑到这边来,我就教躲起来了,不想让你们着急了。”
蒋铭笑说:“是,贼众人多,车子在这明路上不安全,倒是躲起来对。”
桂枝道:“我和姑娘在林子里,一直往这边瞧着呢,就怕二爷回来见不到人着急。”
允中陪笑:“都怪我,脚步太慢了,二哥快别生气了。”
蒋铭笑道:“我生什么气?又没事儿,你二哥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允中不说话,望着桂枝挤了挤眼睛,桂枝伸个舌头,笑了。
依旧车马启程,云贞问起方才战况,一路说话不提。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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