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上)
【窦连生邀客新朋】
一行过了濠州, 继续北上。天气愈发寒冷了,但见山川萧索,草木凋零。他们几人经过长途相伴,友谊日笃, 自此结成性命之交。
这日午后, 车马进了宋州城。眼见到家, 桂枝兴奋起来, 喜形于色,叽叽喳喳说话, 李劲和允中亦是言笑晏晏, 一如往常。余下三个人却因分别在即,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特别是蒋铭, 心中大不自在,想到过几天就要返回江宁,从此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云贞,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周坚白家住在城南一条僻静街巷, 叫做无名巷, 门口是一个小小门楼。桂枝跳下车子, 上前叫门。少顷门开了,一个身材高挑,容长脸儿的大丫头走出来,笑吟吟道:“姑娘回来了!”
桂枝上前一把将她抱住:“玉竹!你想我了没?”
玉竹抿着嘴儿笑, 说:“没想!我想你做什么?你不在家, 我可清静的很呢!”转向云贞道:“今儿一早, 就听树上喜鹊叫,钱妈妈说, 今儿姑娘一准回来,果然被她老人家说中了!”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面目慈和的老妈妈从里出来,招呼道:“姑娘回来了!”
冲着桂枝玉竹嗔怪道:“这两个没规矩的丫头!还不快请姑娘进来,还有客人呢,这么冷的天,只顾着你两个玩儿!”
两个丫头这才分开了,笑嘻嘻过来拿东西。
蒋铭他们将马栓在路旁木桩上。早上出发时已经跟王大王二算好了账,把行李都卸了下来,搬进院里,打发车夫去了。
众人说笑着进院,来至厅上。玉竹打水洗手洗脸,钱妈妈往桌案底下烘了一盆炭火,倒上茶来,招呼大伙儿坐,喝茶。
云贞道:“钱妈妈,只有你和玉竹在家么?太公呢?老爹现在怎么样了?”
钱妈笑道:“他们都去观里了,这会儿就我俩在家。”
因说起大半年来家中事情。原来春天时,太公和通序带着云贞桂枝出门,家中就只剩下钱老爹,钱妈妈和玉竹三人,平静度日。本来甚事没有,不想六月间下雨,老爹不留神在门口台阶上摔了一跤。当时只觉有些疼痛,以为不妨事的,第二天早上就不能起身,眼神不清,人也糊涂,说话道三不道两,看看就要走人的光景。
钱妈妈和玉竹都慌了,刚巧,一个句曲山的道士在城外檀云观挂单,来家寻周通序,遇到了。当下给老爹十宣放血,百会刺血,才把人救了回来。
请郎中来看,说是卒中之症,凶险的很,亏得处置得当。落后服了几剂药,人渐渐明白点儿了,钱妈妈整天给老头推拿按摩,老头自己也扎挣着动一动。后来周通序到家,扎针服药……等周坚白回来时,老爹已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这几天,通序在檀云观闭关清修,坚白陪着钱老爹去拜神打醮,三人都住在观里。
钱妈妈道:“宪哥儿昨天去观里待了一天,回来说,明儿太公和老爹就回家。姑娘回来的正好,正好跟宪哥儿一起接去。”
云贞听说,知道表弟窦宪也在这里,心下欢喜,问:“连生什么时候来的?”
钱妈妈:“来了四五天了。天热时候,就来过一趟,跟灵姐儿两个一块儿来的。多亏的他俩,住了十来天,宪哥儿搬上搬下,把老头子服侍了一个够,看能站起来了,才回去的。这次是哥儿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小厮,说是姑老爷派来,叫留在家里使唤。还要请太公和姑娘去庄上住些日子,太公说,老爹这个样儿,他就不去了,等姑娘回来,让姑娘跟宪哥儿去。”
云贞想了想:“灵儿生日要到了,今年她满十五,想是姨妈家里要庆贺一下。”钱妈笑道:“可不是呢,宪哥儿也是这么说的。”
张罗给蒋铭等人安置房间和行李。几个人赶紧辞谢:“多谢妈妈,我们不住这里,一会儿去朴臣家商铺,那边有住处。”陆青向蒋铭道:“哥,要不咱们现在就过去吧!”欲要告辞。
云贞笑道:“那边是商铺,陆二哥要回县上,也得等明日了。不如先在这儿吃了饭,晚些再去。”
钱妈妈笑容满面:“可不是说呢,我刚叫玉竹桂枝出去买酒菜了。几位哥儿这么大老远送我们姑娘回来,不吃饭怎么行?你们坐坐,我去熬点粥,热乎乎的喝一碗,舒服。”
向云贞道:“宪哥儿在家一会儿也待不住,不知跑哪儿逛去了,等回来,看见你们,还不知怎么高兴哩!”说着去了。
厅里几个人忽然没话,安静了一会儿,四顾无言。允中笑说道:“我头一回来,想看看姐姐家这院子。”
云贞便引着四人往里头走了走,院落甚宽敞,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房,中间一大块空地。各处也栽种了树木花草,只是寒冷季节,都凋落着。
众人走了一圈,回厅上,就听大门口有人说笑,桂枝和玉竹提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玉色锦袍的清俊少年。
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笑说道:“姐姐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我就得去路上寻你了。听说来了好几位哥哥,快给我引见引见!”
云贞笑说:“这么冷天,你不好生在家待着,又跑去哪里淘气了!”一块进了屋,与几人说道:“这是兖州我姨母家的表弟,名字叫窦宪。”又给窦宪一一引见蒋铭诸人。
原来这窦宪表字连生,乃是周坚白的小女儿周敏与兖州凤栖山窦从义所生之子,比云贞小两个月,今年也是十八岁,生的模样俊俏,性情活泼,调皮好动。
一时都相见了,窦宪赶着蒋铭几个叫哥哥,有说有笑,屋里登时热闹起来。
陆青自从他进门,就觉得面熟,寻思了半日。窦宪也说:“这位陆大哥,倒像从前在哪儿见过似的。”
陆青蓦然想起那时夜市上的事来,心说:这不是那小姑娘的哥哥,将只雀儿摆在手掌上的那个人么。便问:“七月初时候,窦兄弟是不是也在城里,逛过夜市的?”笑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只会说话的雀儿?”
窦宪也想起来了:“对对,那时我也看见你了!”当时他看陆青气度与他人不同,着意看过两眼的。说起前事,都笑起来,益发觉得亲近了。
云贞问:“连生,你刚才去哪儿了?”窦宪笑嘻嘻:“没去哪儿,就在跟前玩玩。”桂枝和玉竹正往桌上摆设碗碟,听见这话都笑了。桂枝道:“我们两个刚去琼翠楼买吃的,看见表少爷,正在果子店门口,跟人比赛砍甘蔗哩!”
众人不解。允中道:“做什么砍甘蔗?”
窦宪:“我待着没意思,出去逛逛,碰见他们家门口卖甘蔗,人们打赌砍甘蔗,谁砍的利索,好赢店里的果子。”
说着比划怎么玩:原来是把甘蔗立在地上,从上往下劈开,谁劈的越深,谁就算赢。
窦宪道:“连着几次,我从上到下,一刀砍到底!那些家伙比不过我,都不跟我玩了。”
玉竹笑道:“砍了一地的碎甘蔗,没法儿吃了,我说家里来客人,几匹马栓在门口还没喂呢,表少爷就叫天福儿收拾,抱来给客人们喂马。”
果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回来,报说把碎甘蔗都撂在门口了,马在吃。
陆青奇道:“这马也吃甘蔗么?”李劲笑道:“甘蔗也是草木,又好吃,它怎么不吃?”蒋铭道:“咱家这马到这儿也有口福了,从来没吃过甘蔗,这下算是开了荤了!”说的都笑了。
当下菜饭果碟端上桌儿,云贞窦宪在主位坐了,蒋铭陆青对席,允中和李劲打横。
窦宪笑道:“该我坐下面,怎么能叫客人坐下面。”蒋铭道:“这里就我们几个,快随便坐吧,讲究起来太麻烦。”钱妈妈烫了一壶酒,笑着说:“不为饮酒,今儿天冷,你们吃几杯暖暖身子。”还熬了一锅红米粥,薄厚正好,香气四溢,允中喝了两碗。
窦宪问过了众人来历,邀他们去兖州家里做客。说道:“今天能跟几位哥哥相识,实在是太难得了!离得这么远,要不是你们送姐姐回家,我就想见也见不着,想请,也没处请去!等过两天,我要和姐姐一块儿回家,要是没甚要紧事,哥哥们一同去,到我家山庄转转,咱们好生聚一聚。可好么?”
蒋铭笑道:“我们这么多人,一下都去了,岂不惊扰了伯父伯母,实在是不便打搅。”
窦宪急道:“怎么是打搅,我爹爹最爱热闹了,尤其喜欢和我一般年纪的来家,你们要是去了,不知得多高兴呢!不信,你问我贞姐姐!”
又说凤栖山如何如何好景色,如何如何好玩:“看这天气,说不定过几日就下雪,山上雪景,漫山遍野都是白,可好看了!”
蒋铭见他意诚,心动了。又不舍得与云贞分别,自思道:“虽然彼此会意,有些话还须表白才行,反正出也出来了,索性就去兖州走一遭,好寻机会与她说。”
不知云贞的意思。将眼睛看她,四目交汇,云贞微微一笑,低了眉,用调羹轻轻去调碗里的粥。
允中在旁笑道:“二哥,窦大哥这么说,不如咱们去吧,我好想去看看。这趟出门是送云姐姐回家,那边也是云姐姐的家,咱们去,也算是同一趟差事不是?”
蒋铭向窦宪笑说道:“那么,我们就去叨扰几日,只是给窦兄弟添麻烦了!”窦宪十分欢喜:“太好了!”转头又邀陆青:“陆大哥也一起去!”
陆青本来不愿跟他们分开,现在又与窦宪投契,满心想去,却摇了摇头:“不行,我是去不了的,这次出来时间长了,明儿得先回家才行。”
窦宪道:“那陆大哥明日回家,见见老人就回来,我们在这儿等你两天,一块儿走!”
陆青苦笑道:“我回了家,就去不了了。我娘管我可严了,这次回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让出来呢!”
窦宪想了想:“那么陆大哥就别回家,先去我家玩几天,等回来了再回家,岂不好呢!”
陆青连连摇头:“这可不敢,要是知道我回来了,不回家,又去别处玩了,那还了得么?万万不行。”
众人听他说的都是实情,只得罢了。窦宪道:“那么就等过些日子,陆大哥有空了再来吧。咱两家离得不算太远。”
吃毕了饭,商量明天如何行事:蒋铭和李劲去张均家拜访送书信。窦宪和云贞要去檀云观接周坚白和钱老爹,允中和陆青无事,跟着一块儿去。后天大伙儿在周家聚齐,一同出发去兖州。
如此这般计议好了,俱各欢喜,唯独陆青不能同去,心中怏怏。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蒋铭四人告辞,牵着三匹马,一路走到城西陆家铺子来。行至门首,天色已黄昏了,何九正在外头看着伙计下隔板,见着他们几个,欢喜道:“刚刚老爷还说,都这时候了,今日二哥儿是不能来到了,谁想竟到了。”
陆青听这话大喜,问:“二叔在这里么?”何九道:“在!才刚进里头去了,二哥儿快进去吧。”招呼伙计牵马,接行李。
原来陆廷玺从县里上来,正在铺子里住着。当下相见了,行毕了礼数,廷玺自是欢喜,问了金陵亲家府上安好,又问路上情形。陆青也问家中情况,得知陆玄数日前已回县里,家中大小平安。嫂子菊芳生了个女儿,就快满月了。如此这般,陆青听说一切如常,也就放心了。
廷玺问起这几日安排,蒋铭说了要陪云贞去兖州姨丈家的事。陆青望着叔父,欲言又止。
廷玺疑道:“你有什么事就说,干嘛吞吞吐吐的。”
陆青道:“本来我是要回家的,见了二叔,就不忙着回了。我,我想跟蒋二哥他们一块,去兖州玩几天。”说毕,眼巴巴看着叔父。
廷玺沉吟一下:“兖州太远了吧,你这趟出门,时间可够长,你娘在家着实惦记,再去兖州,来去还不得一个月?还是别去了。”
陆青低头不言语。蒋铭笑对廷玺道:“也不是很远,说是兖州,其实是宋州和兖州交接地方,乘车骑马,只要三四天路程,我们到了那儿,不过玩两三天,差不多十天功夫,也就回来了。”允中笑道:“伯父放心,回来时,我们几个还是一起,把二哥送回到这儿,我们再走。”
廷玺笑道:“我倒不是担心,你们弟兄在一起,我有什么担心的。小二头一回出门这么久,他娘一定想他了,还是回家吧,别跑了。”几人都不言语了。
晚间歇息时,陆青说道:“明天你们出去办事,我就不去了。白天我再跟二叔说说,后天好跟你们一起走。”
允中道:“能行么?”陆青:“差不多行。”蒋铭道:“这样也好,我看伯父倒是比陆大哥好说话。”陆青笑道:“是,我好好跟二叔说,没个不准的。”
第二十一回(下)
【蒋允中施银小丐】
第二天吃过早饭, 陆青留在铺子里。蒋铭、允中和李劲出门,半路分手,各自去了。
允中来到周家。窦宪雇了一辆车,同着云贞, 三人坐车往南门外檀云观来。
云贞问:“太公素来不在观里住的, 这次陪老爹打醮, 住了这么多天, 是不是老爹身子,有什么不好么?”
窦宪叹了口气:“是, 听太公的说话, 怕是熬不过年去呢,这次打醮祈福, 也是为了圆满老爹的心愿。”走了一会儿,又说:“现在外头看着还好,拄着拐杖也能慢慢走路,只是内里不行了。我是看不出来,等姐姐见了, 自己看吧。”
云贞默然半晌:“昨天听钱妈妈说, 太公不跟咱们去山庄了, 就知道老爹的病不是面上那样儿,只是没想到,竟这么重。”
允中听着他俩说话,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眼睛发酸, 就欲滴下泪来, 强自忍住了。
虽是晴天,冬日阳光不甚明亮。出城走不多远, 就见一条岔路往半山坡上去了,坡下几十户山村人家,村子后面便是檀云观。
观门口住了车,允中下来,一眼瞧见墙根儿处有几个乞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有的蹲有的坐,乞乞缩缩抄着两手,在那里晒太阳。内中有个小厮,只七八岁模样,小脸花里胡哨,拖着鼻涕,一双眼睛滴溜乱转。
小乞丐看见允中瞧他,眼睛一亮,紧忙站起,手里掂着黑磁破碗,一阵风似的跑上前来。另有一个中年乞丐跟在他后头,两手拄着一杆拐杖,一条腿缩落着盘在拐杖上,一拄一点,气喘吁吁,奋力杵将来。
小丐到了近前,弯腰打躬,惨笑着道:“小爷可怜可怜吧,我阿爹三天都没吃饭了!”
允中忙从身上摸出一块碎银,放在小厮碗里。父子俩一看,喜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千恩万谢,喜滋滋回头去了。
别的乞丐见了,也跑过来讨要。允中又往衣里寻银子,窦宪拦道:“够了够了!快走吧。”摸出几个钱来扔给乞丐,都轰散了。回身接云贞下车,三人进观里来。
檀云观不大,却也殿阁庄肃,房舍整齐,一派静穆景象。窦宪带路,领两人直走到后头寮房。周坚白和张老爹已然收拾停当等在那里。周通序也在观中闭关清修,只一个道童护关,旁人一概不见。
太公见到云贞和允中,满面欢喜:“贞儿回来了!”众人见礼,允中欲要下拜,坚白不许,说:“在我这里,就听我老人家的,免了这些麻烦吧!”
允中知道他性情,恭敬不如从命,作个揖罢了。又要给钱老爹行礼,老爹慌忙拦阻,连说:“万万使不得,劳动了哥儿姐儿,老仆已是生受不起了!”
坚白道:“你们既来了,就去大殿参拜了三清法座,咱们就回家去。”三个依言去了,拜罢回来。云贞和允中陪着坚白,窦宪搀扶了老爹,另有观里一个小道童提着包袱行李,送出门来。
窦宪和云贞搀扶两老上车,允中再看向墙角,又多了几个乞丐,先时那小乞儿和他爹也在其间。众丐见了他们,陆续又跑过来,口里说着吉利话,向允中讨钱。
允中没奈何,伸手去顺袋里找钱,窦宪蹙眉喝道:“怎么又来了!想干什么啊这是?”拿出几十个钱散出去,一手将允中拉了过来。
却说先前那小乞儿,一见窦宪撒钱,也往这边跑,他爹拿拐杖杵着地,身后跟着,俩人脸上都扯着笑,小丐叫道:“少爷们大富大贵,行行好!”
窦宪定睛看那瘸腿乞丐,忽然瞪起眼睛,发怒道:“小爷刚给你多少了?还不足!别叫把你真变了瘸脚,你就知道了!”
大小两个听见都止了步,笑嘻嘻转身回去了。
众人都上了车。窦宪笑骂道:“这两个杀才!装的好像生儿,我还以为他是真瘸的呢!”
允中疑道:“是装的么?窦大哥怎么看出来的?”窦宪:“你没见么?咱们进来时,他瘸的是左边那条腿,这会儿换了另个腿了!”云贞在旁边“噗嗤儿”一声笑了。窦宪埋怨道:“姐姐早知道,也不说一声,害我们教人当傻子耍。”
云贞笑道:“我也是刚发觉,怎来得及说。”看窦宪悻悻,允中一脸尴尬,安慰的语气说:“这也没什么打紧,他不过讨几个吃饭钱,不是存心害人。蛇有蛇道,鼠有鼠道,那也是他们的活路。”
允中道:“那个小孩儿实在可怜,恁小的年纪,跟着他爹做这样事,却是不得已的。”
窦宪笑道:“他不得已?我看那小子贼溜溜的,他那个爹,也不见得真是他爹。两个杀才,真是一对儿巧搭档,骗的我们好!”
周坚白和钱老爹一直在旁含笑听他们说话,坚白看允中讪讪的,知道他心里不得劲儿,和颜说道:“他骗不骗的,那是他的心、他的事。你施舍与他,这是你的心、你的事。因果各自,两不相干的,你又没所求他,理会他真假做什么。”
允中听了这话默然思量,笑了,抬起头说道:“太公说的是,我知道了。”
回到家,钱妈妈要送老爹屋里歇着,老爹不肯,看着云贞几个都在,老头心里高兴了,要说说话,于是阖家大小都在堂屋里坐着说笑。
窦宪把小厮天福叫过来,给太公磕头,告诉说:“我父亲说,老爹身子不好,舅舅又长时在外,家里都是女孩子,没个得力的人打支应,所以叫带他来,好听外公使唤。”
周坚白见小厮生的老实干净,笑道:“行,那就留我这儿吧,回头你见了你父亲,就说我多谢他了。”就叫天福在老爹外间屋住下,早晚好服侍老爹。钱妈妈和老爹都道:“这可使不得!他是姑老爷叫来服侍太公的,我们怎么生受得起。”无论如何不肯。太公不悦道:“你怎么老了老了,反倒不听我的话了?叫他在你旁边守着,不是单为你,为的是大伙都好放心!”两口这才不言语了。
钱老爹道:“这几日我就想呢,我虽是命贱,却是个有福的。自小跟在太公身边,太公待我就像亲兄弟一般,落后有了通序少爷,还有两位姑娘,也都叫我一声叔,再后来,有了小一辈的哥儿姐儿,都拿我当自家长亲一样敬着,说句没上下的话,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竟是托着太公的福,这些孩子,就跟我自己的儿女也差不多。
“前时我病,都不在家,宪哥儿和灵姐儿来了,哥儿也不顾脏的臭的,服侍我好些日子,我就有亲生的儿,也未必能做到这份儿上,我这心里,真是知足哩!活到这个岁数,一心指望能多陪太公几年,就不能服侍了,也跟太公做个伴。不想身子不争气,现在,反倒拖累你们了。”说着,不由流下泪来。
周坚白嗔道:“你看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人活着,跟什么样人聚在一起,都是分定。咱两个相伴一辈子,与亲兄弟也没甚两样。孩子们这么待你,固然是他们知礼,可知修的,也是他们自己的福分呢。你快不要这样,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你也好多了,该高兴的,等你养好了身子,咱老哥儿两个,还要好好过日子呢!”
钱老爹收了泪,笑说道:“老爷也不用宽我的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人早晚都是要死,早几天晚几天,打什么紧?前时听通序少爷说,人是阴阳二气化生,气聚在一起成了形,就是生,啥时候形散了,就是死。我虽然不明白,看看天地间这些活物儿,别说飞禽走兽,就是一棵树,一根草,也是生生死死的。想来这人,也是一样的。”
坚白笑道:“你这几句话说的甚好,看不出你老哥,还是个悟了道的人呢!”众人都笑了,允中本来难过,听如此说,顿觉心里轻快,也跟着笑了。
钱老爹笑道:“太公取笑了,我一个低贱的人,不要说悟道,就是这天底下忠孝节义的道理,也是万万不敢当的。只想我这一辈子,没害过人,没做过亏心的事,应该不至下堕,所以说到死,我倒是不忌讳的。”
周坚白笑道:“你怎么就不敢当了?这生死的大道理,谁也替不了谁,都是各人担各人的。任他什么样的大人物,最后要料理的还是自家生死。人生一世,分贵分贱,其实到这最后一关,才看各人造化深浅呢!今儿你说这番话,就见出你老哥是个有福分的人了!”
又说了会儿话。坚白问云贞蒋家情形、白氏的病、回来路上如何…又让她给老爹诊了一回脉,就教钱妈和天福扶着老爹回屋歇着了。
回头问云贞脉诊怎样。云贞道:“脉芤而坚浮,精气已是枯了,两三个月应不妨事的。”想了想:“要不我也留在家里,不去凤栖山了吧?”
坚白道:“不用。你去吧,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我就不去了,在家多陪陪他。”
听见这些话,窦宪还可,允中又难过起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坚白笑了笑:“中儿不要难过了,这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世间苦处还多呢,都像你这么心软,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正说着,桂枝忽然满面笑容走进来,报说门口来了客人,是庐州姑表少爷李孟起带人来了。这李孟起曾经从芜湖一路送坚白祖孙回应天,所以坚白是熟识的,便教云贞和窦宪出门迎接。允中随着坚白在厅上候着。
不一时,只见一个身穿靛青绸布袍的高个儿青年走进来。允中见他跟大哥蒋钰差不多年纪,身姿挺拔伟岸,面貌俊朗,神采奕奕,眉眼间与云贞倒有两三分相像。
李孟起到得厅上,拜见周坚白,问了安。笑说道:“晚辈这次来,是奉了父亲大人命,特来拜望太公的。”递上拜贴,坚白接过看了,果然是李孚的落款,言辞极尽问候,末处写着随带礼品:辽北山参两株,蜀锦一匹。
坚白道:“你来就罢了,这么远来看我,就是亲戚情分,还带礼物做什么。跟你父亲说,心意我领了。这礼物我却不能收,回头你拿回去罢。”
孟起陪笑道:“区区微礼,不过是晚辈们一点心意。要是太公不收,父亲定然以为我不会说话,叫太公不喜欢了,才不收的,这叫孟起回去怎么交代呢。”
坚白笑道:“虽是这么说,我其实都没见过你父亲,这么贵重的礼物,叫我怎么收?这蜀锦叫贞儿收了也罢,山参你带回去。”
云贞在旁笑说:“祖父不如把山参收下,老爹现下倒是用得着。这锦缎我其实用不到,就做了衣服,也没有穿的场合,不如请表哥带回去,或是自己家里用,或是再送别人吧。”
孟起笑说道:“这蜀锦是进上的灯笼锦,妹妹现在用不着,可以留着,等以后妹妹出阁,就用得着了。”说的云贞一时害羞无话。孟起又向太公道:“晚辈这次来,其实有事相求。太公收了礼物,晚辈才好开口。”
坚白问何事,孟起一五一十说了。原来他这次来,还要去兖州府一趟,路过凤栖山。李孚早知窦从义其人,甚为仰慕,欲要结识他,便教儿子这次顺路去拜访,请太公写封书信引见。
坚白笑道:“这是小事。你来的倒巧,书信就不用写了,贞儿正要去呢,他家连生也在这里,明天他们就要启程。”
孟起大喜。当下与窦宪和允中都相见了,听说允中是金陵蒋府上三少爷,喜道:“早听说过蒋府,只是无缘识荆。这下可好了,以后回南,一定前去金陵,登门拜望老大人!”
允中和窦宪见孟起人物英伟,言谈谦和,又听云贞提过多次的,就称呼“李大哥”,甚为亲近。孟起身边还带着一个随从,名唤常兴。当下钱妈妈张罗着,收拾屋子,安置二人住下了。
下午吃毕了饭,陆青来了。原来蒋铭三个走后,陆青就跟着叔叔跑前跑后的,廷玺本来惯孩子,对这个小侄子更是宠爱,知道他想去兖州,又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就活动了。加上陆青央求,老头招架不住,就答应了。
廷玺说道:“你去了,不要耽搁时日,早点回来。你娘那边,我到家说一声。”又笑说:“就是我说了,也保不准你娘不生气,等你回家挨罚,我可不管!”陆青一听让他去,心花也开了,哪还顾得了许多,称谢不迭。
却说陆青拜见了太公,又与孟起相见了。允中道:“我二哥去张府了,早时说,要是回来的早,也要过来拜见太公。这会儿还没来,想是今天不过来了。”坚白点头:“他既去了,人家岂有不留吃饭的?何况还有事。”
因坚白倦了,就去歇着。余下诸人说了会儿话,看看傍晚,允中、窦宪和陆青三人相约逛夜市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二回(上)
【蒋铭诤言说妹婿】
蒋铭到了张府, 正赶上大尹张焘要出门,听说他来,忙教请进后厅相见。
见礼毕,蒋铭奉上父亲书信。张焘看了, 不过是些平常叙旧之语, 说蒋铭这次有事来应天, 让他带封信, 随致问候,前约如旧, 只待明春, 云云。对上回张均的事,只字未提。
张大尹放下书信, 同蒋铭说了几句家常,问他这次为什么事来的,住在哪里。蒋铭一一回答了,笑说道:
“小侄春天回去,遵伯父意思, 希正兄的事都向父亲回禀过了。我父亲说, 伯父一向治训严谨, 希正兄少习家学,秉性良正。少年人初涉世事,有个一点儿半点儿行差踏错,也是难免的。因命我拜上伯父, 此等末节, 请伯父不须挂怀。”
张焘很是不好意思, 连称“惭愧”,说道:“多承你父亲宽宏大量。我和你父多年故交, 彼此相知,现在又结成亲家。均儿出了这样事,我真是愧对他!你回去,就说我都知道了,请他放心,均儿我一定严加管教,必不至误了你妹妹终身。”
蒋铭应喏了,又说:“我母亲这半年来,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父亲吩咐,这些事都不叫在内宅里说,希正兄的事,直到现在家里内眷也不知道。小侄想着,还须知会他一声,明春来金陵接亲时,不必与舍妹提起此事。”
张大尹起先还只是面上不好意思,听了这句话,心中愈发惭愧,不由讪讪的。反倒是蒋铭面色轻松,转换了话题。
稍后张焘道:“不瞒贤侄,今儿有一桩公事,本府钤辖、团练都上来了,我得去一下,晚些再来相陪。方才我叫人唤均儿去了,让他陪着你说说话,你们兄弟之间,也当亲近亲近,均儿不懂事,还请贤侄多多指教他才是!”
蒋铭忙陪笑道:“伯父公务要紧,快请自便。小侄正要见见希正兄,向他请教些事情。”不一时张均来到,张焘自去了。
这张均年岁比蒋铭略小些,生得斯文白净,也是自幼读书,意图举业的。他和蒋铭以前并无来往,上次蒋铭来,也只见了短短一面。当时张均因为赎养妓/女的事,搅得家里天翻地覆。张老爷雷霆手段,得知消息,立时派人到女子住处,拿回儿子,痛责了一场,关在家里,命他闭门思过,连身边亲信小厮也都发落干净了。
可怜那时张均遭了惩处,又与妇人骤然分开,犹如从九天云霄直掉落冰窖里,辗转反侧,黯然神伤,形容甚是惨淡。
这回又见了面,蒋铭打量他脸上有了光彩,知道是复原了。忖度道:“跟这未来妹夫说话,分寸还不好把握,说的轻了,没什么意思,说的重了,又怕他心存芥蒂,日后于妹妹有碍。”张均见了蒋铭,也自寻思,自己那些故事,想必都被蒋铭知道了,生怕他说出令人难堪的话来,心里羞窘忐忑。
如此两个人各怀心事,面上都淡淡的。相揖毕了,张均问了家里长辈的安,又问蒋锦。蒋铭都说安好。一时就没话说了,冷了场。
张均踧踖不安,正不知如何是好。蒋铭笑说道:“刚才伯父大人还说,咱们两家世交,现在又结了亲家,更亲近了。您这府上厅堂廓落,倒叫我有些拘束。不如咱俩换个随意些的地方说话,希正兄以为如何?”
张均心里一松,陪笑道:“兄长既这么说,就请去我书房叙话吧,只是那边狭窄杂乱,多有不敬,兄长勿怪。”引着蒋铭去了书房,却是两间整洁房屋,陈设清雅,文房精致,布置得颇为讲究。
蒋铭赞道:“希正兄这间书房又宽敞又雅致,可比我读书的地方好多了,要不是我说,竟还不叫我来呢。”
张均赧笑道:“这里原是家兄读书的地方,自他进了京,一直闲着。春天来信,才允我搬过来的。小弟从前读书不是这里,哪有这么好呢!”
蒋铭看了看架上书籍,又看壁上悬挂的字画。正中条幅写的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称赞道:“这两句话意思却好,比我书房间挂的字亲和多了。”
他有说有笑,张均便也觉着自在了,问:“兄长说却是写的什么?”
蒋铭道:“只写了两个字,慎、独。是我爹让三弟写的,还指明要魏碑书体,专门挂在那里警示我的。每次见着,就好像看见我爹板着脸站那儿一样,笑都不敢大声!”说着笑了起来,张均不觉也跟着笑了。
蒋铭笑毕,像是漫不经心问道:“我听说,希正兄早两年就考过乡试了?”张均应道:“是。”
蒋铭笑说道:“还是希正兄为学精进!我去年才考了。本来今年春天想试试京考,我爹又不让,倒要我先学做事,说,等三年后再考。希正兄有没有这个打算?要是有,到时候约了,咱们一起上京,要是都中了,咱俩可就是同年了!”
张均笑了笑,没言语。他春科原本是要考的,只因恋在温暖乡里,哪里还有心思读书,后来又被禁足,自然考不成了。这时听蒋铭说起,心里愧赧,面上无光,呐呐的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厮进来奉茶,把这话题岔了过去。
蒋铭一边吃茶,一边细看壁上字画的落款印章,玩味了一会儿。转向张均笑了笑,开言道:“春天我来时,希正兄的事也听说了些,不知那个赵氏女子如今怎样了?希正兄是怎么安排的?”
张均闻言一怔,刹那反应过来,蒋铭问的是自己原来那相好,话来的突然,不知他意好意歹,一时闭口无言。
蒋铭却转过脸看着他,认真等他答话。张均无从回避,道:“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从那以后,再没见过。”
蒋铭将手抚着茶杯,面色平和,沉吟说道:“那希正兄,是不是还很想见她,或者,可曾想过找她么?”
张均心中百味难言,面上又觉难堪,只不言语。
蒋铭轻轻叹息一声,恳切道:“我这话冒昧了些,希正兄莫怪。本来这是希正兄私事,不该过问的,只是事关舍妹,我这做哥哥的,不得不多说几句。”
淡淡一笑,又道:“其实,就是希正兄还想见那赵氏,也是人之常情。你我都是男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于出口的事儿。不瞒你说,三年前,家母就给我房里放了个大丫头,未曾瞒着家中任何人。希正兄与我一般年纪,别说外头有个把心爱的女人,就是把她带回家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句实在话,咱们这样家里,规矩实在是过严了,譬如希正兄这事儿,换作在我身上,管保腿上的筋早折了几根!可若是在别人家,也算不得是什么违礼的事。”
说毕,拈起杯子吃茶。
张均被他道着心病,闷闷的半晌,方说:“我确实再没见过赵氏了,也不想见。她如今已不在宋州,嫁到外地去了。听说,是她自己选的人,也是殷实本分人家。知道她过的好,也就罢了,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我还见她做什么呢……”
蒋铭将手中茶杯轻轻顿了一顿,冷笑道:“既是如此,你府上也算仁至义尽了!那样出身,还真能指望她三贞九烈么?我看希正兄是多情之人,这多情固然不错,可是用错了情,就不好了!”
张均语塞。蒋铭忽道:“还有一句话动问,希正兄可曾想过退亲么?”
张均不觉吃了一惊,摇头道:“从未想过!”见蒋铭盯着他看,忙又接着说:“真的从未想过。婚姻大事,三媒六证大礼也过了,怎能说退就退的?”
停了一忽儿,忍愧问道:“这件事儿……令妹可知道了?”
蒋铭点头:“是。舍妹全都知道了,却不是我说的。因家母身子不好,父亲不叫跟内宅里说。只是这种事,没有个不透风的墙,上回跟我来,也有好几个人,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消息,传到了里院。”
张均不由得涨红了脸,半晌道:“那,令妹怎么说?”
蒋铭道:“舍妹的意思,还是要问问希正兄是怎么想的。”
张均怔了一下:“我并未想过什么。”
蒋铭正色道:“舍妹的意思,如若你要退亲,现下还来得及。我父亲与你家老爷知交多年,不好冒然提出来。可是,要是希正兄不愿这门亲事,我倒是可以想想办法,找个合适的说辞解除婚约,不让希正兄担不是,也不至坏了两家的交情。”
不等张均答话,又郑重说道:“这件事,希正兄要仔细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依我看,舍妹所虑是极当的!婚姻乃终身大事,两个人是要相伴白头的,当断则断,万万不要勉强凑合在一起,以至终身遗恨!”
张均一时面红耳赤,急道:“虽如此说,我确实从未想过退亲,夫妇之间,伦常大礼所在,岂可儿戏。那赵氏……那赵氏我确实许诺过她进门,不过是做妾室想的,我们这样家里,她若有非分之念,岂不是做梦么?我虽愚蠢不才,还不至糊涂到那个地步!”
蒋铭笑道:“希正兄莫急。我只是担心,我家小妹知书达理,也是我爹娘掌上珠。要是成了亲以后,你两个因这些事反目,到那时打打闹闹再分开,事情可就不美了,不免坏了咱两家大人一世的交情。”
张均红着脸道:“这我知道。绝不至此,请兄长莫要多虑了。令妹过来,张均绝不敢慢待了她。”
蒋铭笑道:“你这话可要说准了哦,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是全家宠着长大的,要是日后在你家受委屈,我这当哥哥的可是不答应。”说毕呵呵笑了。
张均又愧又窘,说不出话,只得也陪着笑了。
二人喝茶,说些读书人风雅的话题。等张大尹办完事回来,叫两个厅上叙话,蒋铭和张均已是言谈说笑,十分相合了。大尹见如此,甚为欢喜。父子两个相陪吃了饭。饭毕蒋铭要走,张焘极力挽留,只得又坐了一会儿,方告辞出来。李劲也由管家陪吃了饭。张均直送出家门口,看着都上了马,才转身回去。
看看天色已晚,蒋铭和李劲直接回了陆家铺子,允中还没回来,陆青也不在。直到二更时分,二人才相跟回来了,进门喜笑颜开,述说夜市上买了什么什么。
夜间,允中跟蒋铭说了到檀云观接太公回家的事,在周家相遇李孟起的事,将孟起与坚白、云贞都说过些什么话,一一告诉了哥哥,直说到三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上,四人辞了陆廷玺,一块来到周家。蒋铭拜见了太公,又与李孟起相见了。
周坚白十分高兴,说道:“你们少年人聚在一起,这么热闹,叫我老头子觉着也年轻了不少。”众人陪着老人家说笑了一会儿,坚白怕他们耽搁了,催着动身。
因李孟起还有事要办,要在应天留一日,第二天再走。窦宪笑道:“这样也好,我们先走,等到了家,跟爹娘通报一声,早早预备,好给李大哥接风。”
李孟起认识了他们几个,已是开心,听窦宪如此说,更是高兴,笑说:“那么先谢过连生兄弟了,只不知路上好走不好走?”
窦宪道:“路好走,要是夏天,起早贪晚,走的快些,三天就能赶到了。这季节天短,太阳没的早,少说也得走四天。”孟起道:“那好,你们前面走的慢些,我赶的快些,说不定就能同一天到。”众人都道:“那样就最好了!”
窦宪早找好了一辆马车。云贞和桂枝,窦宪和允中,四人乘在车上,蒋铭、李劲、陆青仍是骑马。众人辞了周坚白,从东门出城,上大路而去。
此时已是入冬,天气甚是寒冷。一路但见寒林漠漠,荒草凄凄,早晚间,路上多有结冰处。几个少年人血气方刚,任什么也掩不住一团火热,特别是窦宪,精力旺盛的不得了,一天到晚说说笑笑。
这一日,到个村镇市井,名叫孤山子村,距离凤栖山还有大半日路程。众人驻马下车,到客店打尖吃茶。窦宪看天色尚早,向云贞道:“姐姐,要不咱们今儿索性贪个晚,赶一程夜路,直接到庄上歇息,你看怎么样?”
云贞道:“这会儿走,就走的快,到了也得二更天了。万一路上有什么不顺,只怕就要到三更。黑灯半夜的,姨丈姨妈都歇下了,咱们一到,就要起来,折腾的都睡不好。”
窦宪道:“那怕什么!爹娘一定盼着咱们早点儿到,就半夜起来,也是高兴呢。”
正说着,店主人来送茶水,这人原是认识窦宪的,笑呵呵道:“窦小官人,不瞒你说,前几日有客人讲,这两天,附近山上有老虎出没,一到晚上就出来伤人,我看小官人还是小心些,就在咱家店里歇一晚,莫要走夜路才好。”
第二十二回(下)
【陆青勇力拦惊马】
窦宪笑道:“你这老倌, 要留住店,直说好了,编这些鬼话唬人!我在这一带住了快二十年,从没听说闹什么老虎。你说有人说, 谁说了?我只听见你在说!”
店主人呵呵笑道:“是小店在说, 可是听人说也是真的哩!小官人能有多大, 就说二十年, 我老倌儿二十年前还说过,那会儿小官人, 还不知在哪儿哩!”都笑了。
店主又道:“我还听说, 这只老虎,专咬那又年轻又俊俏, 像小官人这样,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不光咬人,它还要银子哩!”
窦宪笑得喷了茶,斥道:“我去!这老油嘴儿, 越说越没谱儿了, 敢情这老虎竟是你亲老子不成, 专在路上拦人住店,拦不住的,咬了人,抢银子给你?”
逗得哄堂大笑。店主笑道:“罢了罢了, 我说不过你小官人, 可有老虎的话是真的, 不是小老儿耍嘴,凭小官人信不信吧!”窦宪边笑边说:“行行, 我知道了,多谢你老人家了!”
蒋铭看了看云贞,笑说道:“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再说晚上冷不好赶路,也别走得太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歇一歇,明天早早到了,两下都轻松。”
云贞道:“我也是这么想。再说,孟起表哥还在后面,等等他也好。”
窦宪告诉店家去安排,笑说道:“这下可合了你的愿了!快把你家好酒好菜都端上来,选上好的房,明儿结账,得给我们打个折才行。”店主道:“这还消小官人吩咐?”笑应着去了。
话说这山村里客栈,地方敞阔,屋前很大的一个院子。允中和李劲从窗望出去,只见靠西边院墙处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大圈人,或蹲或站,说着话,乱乱哄哄的。
允中问:“那些人做什么呢?”李劲道:“看样儿,是要踢球耍子,还是干啥?”窦宪伸头瞅了瞅:“难道是斗鸡的?”
叫店小二来问,果然是。窦宪道:“上次不是说,因为斗鸡斗死了人,叫停了么?”小二笑道:“这几天又开始了,哪能禁得住的!”
蒋铭道:“怎么斗死了人?是不是赌钱斗殴,殴杀了人命了?”
小二笑答道:“殴伤人命的事,以前也有过,这回却不是。是那人输了银子,急火攻心,自己倒地就死了。客官您说,这干别人什么事儿,又没谁栓着他脚来!谁知他老婆非告官,哭哭啼啼,说有人知道她老公有病,要害他,故意引诱着来的,把小店都拉扯上了。一个妇人家,又哭又闹,缠个没完,知县相公没法子,只得究治,把两个养鸡的拿去,打了几板子,教赔了几两发送银子,这才了了事。就因为这,禁了一段日子,怎么禁得住?这几天又开始玩了!”
窦宪笑嘻嘻,向陆青道:“这个挺有意思的,等下咱们去瞧瞧!”
不一时,就见有人抱着斗鸡进院,放在一圈人中间。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七嘴八舌吆喝,押宝下注,一片乱嚷,甚嚣尘上。
窦宪拉着陆青出门看热闹。云贞嘱咐道:“去看看就行了,不要跟人赌钱。”窦宪笑道:“我知道,姐放心。我们就去看看。”
蒋铭给李劲使个眼色:“你去看着点儿。”允中从前没见过斗鸡,也想去看,跟着李劲去了,过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坐下不则声。
桂枝疑道:“三少爷怎么回来了?看见了么?”允中攒着眉毛:“看见了,我看那两只鸡,抻的脖子老长,咬的……毛乱飞,吓人捣怪的……”众人都笑了。
却说李劲跟在陆青窦宪身后挤进圈子,只见两只斗鸡立在地中间儿,斗的正酣。其中一只羽毛黑黑的,油光发亮,就像披着一层黑缎子,乍着翅膀,背羽底下绒毛却是白的,尾巴上还有几根黑白相间的长翎。
窦宪对陆青说:“这只鸡有个名号,叫做‘乌云盖雪’,你看长的恁漂亮,斗起来也是十分厉害的。”
再看“乌云盖雪”对面,是一只芦花鸡,黑白花纹洒洒点点,毛色虽然不如“乌云盖雪”鲜亮,却也生的雄武健壮,头小目深,皮厚脚大。
就见两只斗鸡都抻长了脖子,站得直直的,有半人多高,颈子上羽毛蓬起来,乍着膀子,如有深仇大恨般,眼睛直瞪着对方。僵持了片刻,忽地都跳起来,张开翅膀飞身扑啄,搏斗厮杀,一时鸡冠都被啄破了,鲜血直流,场上鸡毛乱飞。那些闲汉们争着喝喊,一个个脸红脖子粗,乍手舞脚,吐沫星子乱溅…窦宪和陆青也跟着喊叫助威。
两只鸡跳上跳下斗了几个回合,眼见那芦花占了上风,乌云盖雪被啄的气弱,却也不逃,卧在那里了。芦花围着它,这边走两步,那边走两步,只不上前。
人群哄乱,一头喊着芦花进攻,一头喊着“乌云盖雪”起来。窦宪跺着脚,指着黑鸡嚷道:“快快!快起来咬它!小爷押这个黑的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早有不知谁把银子接了过去。
只见芦花走上前,虚啄了黑鸡两下,挺着胸脯来回走,得意洋洋叫了两声。不提防“乌云盖雪”陡然立了起来,从身后扑了上去,芦花没来得及转身,早被啄了一嘴厉害的,顷刻间满头都是血,人群哄然喝彩。
那黑鸡奋勇向前,连连进攻,芦花被凿了几下爆栗,招架不住,扭转身落荒而逃。有几个人一边骂,一边拦着芦花不叫跑,却被它冲出了圈子,墙边一条狗蓦地见了,汪汪叫着追了上去,那芦花更怕了,连飞带跳,慌不择路向前奔去。众人哗然,窦宪笑骂道:“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忽听“嘶溜溜”一声马嘶,原来这芦花被狗追撵着,一路狼奔豕突,正跑向大门口,却遇着一匹枣红马驰进院来,那马突然受了惊吓,前蹄腾空,打了半个起扬,险些将马上人摔下来。顷刻间,枣红马将头一偏,身子打个趔趄,直奔入院子里来。
众人惊骇,一时不知所措,只见枣红马冲到了店门口,又向左打了个转身,便向着斗鸡这群人冲了过来,人们都慌了,没头苍蝇乱蹿。那马上人死命拉着缰绳,两腿抱紧,将身紧紧贴在马背上。
说时迟那时快,窦宪陡然一闪身,闪在马头右侧,伸手拉住了辔头,那马吃了一惊,仰头向旁边一甩,把窦宪整个身子带得飞起,半空里脱了手,登时摔了开去。正巧李劲在旁,伸手往他肩下托了一把,窦宪顺势打个翻身,落在地上。
他二人这一托一翻,干净利落,旁人都看的呆了。窦宪喊道:“快拉住它!”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马左后方冲了过去,正是陆青。趁着枣红马打偏的当儿,右手上去一把扳住了马脖子,左手扽住了辔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马钳住了。那马将头奋力一挣,将他双脚擦着地,直搓出去七八尺开外,陆青两条臂膊就如铁钳一般,紧卡住马头不放。枣红马挣了几下,挣不过,没奈何喷着响鼻站下了。
再看马上,却是个小姑娘,身子歪着,眼看就要掉下来,窦宪抢上两步接住了。女孩儿下了马,落在实地上,才发觉脚软了,将身子靠在窦宪臂弯里,叫了声:“哥!”
窦宪笑着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这时云贞蒋铭等人都从店里出来了。云贞跑到近前,唤道:“灵儿,你没事吧?”窦灵儿看她一眼:“姐姐,”想笑没笑出来,只说:“吓死我了!”
云贞和桂枝一边儿一个,扶着灵儿进去店里。云贞扶灵儿坐下,给她搭了搭脉,按摩手上劳宫少府等处穴位。过了一会儿,灵儿自觉缓过神来,只是腿麻酥酥的没有力气。看眼前,好几个人都不认识。问道:“姐姐,这几位都是谁?”
云贞给她一一引见。蒋铭允中已知来人是窦宪的妹妹,见她生得粉妆玉琢,玲珑剔透,却独自一人乘马出门在外,都觉罕异。
引见陆青的时候,窦宪笑道:“灵儿,这位陆大哥我们以前见过的,你看能认出来不?”
灵儿仔细看了看陆青,一双眸子水晶般深邃明亮,把个陆青看得难为情起来。灵儿含笑说:“我想起来了!这位陆大哥,上次咱们去宋州,在夜市里见过两回。”
窦宪奇道:“见过两回?哪两回?”灵儿道:“店里吃茶见过一回,外面看雀儿,又遇见一回。”
窦宪道:“吃茶还见过呢?我怎么不知道。”问陆青:“陆大哥记得么?”陆青点了点头,赧笑道:“记得,在一个茶店里,你们两个叫小贩,买了一个…一个叫什么蜜蜂的东西。”
灵儿笑道:“是糖霜玉蜂儿。”陆青微微有些脸红:“是这个,我没记清楚。”众人都道:“还有这段故事儿,快说来听听。”两人互相看看,都不好意思说,还是窦宪讲了讲,笑道:“我不知道,原来吃茶的时候,陆大哥就在旁边桌上呢。”
云贞问:“你怎么在这儿?就你一个人么?”灵儿道:“我猜你们快到了,特意赶过来,来接你们的。”窦宪道:“你是不是又没跟家里说,私自跑出来了?”
灵儿笑道:“才不是呢,这回我可是都告诉了的。娘说,路上遇不到,就教在这里等你们,说你们今天到不了,明天也能到了,她料的还真准!”又道:“只是没料到,是这样见面法儿,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哥哥在做什么,是在赌赛么?”
一句话提醒了窦宪,叫道:“哎呀!他们还在不在?”起身看外面,只见天色已暗,院里那群人早都无影无踪了。跺脚道:“这群杀才!掂着银子跑了,我刚才明明赢了的!”
一桌子人都笑了。云贞道:“你不是答应我,不跟他们赌钱的么?”窦宪坐下,讪讪笑道:“玩高兴了,就押了一把。”云贞道:“我就知道,一玩起来,你就忘乎所以了。”又都笑了。
窦宪叫店家重新整治饭菜给妹妹吃,灵儿问起外公和舅舅,又问钱老爹的事。末了笑道:“明儿咱们到了家,爹爹和娘见几位哥哥一起来,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窦宪道:“那是!为了他们来,我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嘴皮都要磨破了,这下娘一定不会说我胡乱结交朋友了,爹爹也得给我记上一功。”
云贞看着灵儿,含笑说:“别人我不知道,灵儿一定开心。”窦宪道:“可不是,灵儿更得给哥哥记上一功。”
原来这次窦宪到应天接周坚白和云贞,为的是后天是窦灵儿十五岁生日。窦从义夫妇极宠爱这个女儿,要在山庄上请客摆酒。灵儿听姐姐哥哥提起这个,就有些害羞,笑一笑没说话,只自顾吃饭。
当晚灵儿跟云贞桂枝住一屋,许久未见,姐妹俩絮絮聒聒说话,不提。
只说这一边,允中悄与蒋铭道:“云姐姐跟她这个表妹一点都不像,不单是样貌不像,性情更是两样:云姐姐文雅稳重,窦灵儿却活泼的很,爱说爱笑的。”
蒋铭道:“小丫头好像一点儿拘束都没有,倒也可爱的很。”沉吟了一会儿:“不知道这窦家是什么样人家,看这兄妹俩模样,断不是普通山里庄户,还有,相隔这么远,李孟起为何如此煞费苦心,要与他家来往?”
允中疑惑道:“这有什么不对么?太公那等德高望重的人,窦从义是他家姑爷,应该也是有些来历的。至于李孟起为何而来,或许,只是亲戚间交往吧?”
顿了顿,自语道:“李孟起看云姐姐的样子,跟别人不大一样,想必……想必他是喜欢云姐姐的,不过,他再喜欢也没用,我看云姐姐只当他是表哥罢了。”
蒋铭一笑:“这我知道。”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怪怪的不舒服,一想到李孟起,下意识就要去挑他的毛病。忽而转念道:“我怎么恁地心胸狭窄起来?现在看,她明显是对我有情,对他无意。李孟起既是她的表哥,自然俩人有见面的机缘,见了面,心生爱慕也是常情。况且这个李孟起已有家室,孩子也不小了,我还担心什么?”
又想:“我既喜欢她,她的表哥我也该敬重才是。怎么没来由的,吃起飞醋来了,岂是大丈夫襟怀?不可不可。”如此,便将这段心事放下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三回(上)
【韩教师桥头迎远客】
次日早起汇了帐, 车马启程,灵儿将枣红马让与哥哥,自己乘车。越走越见连绵起伏的群山,疏林衰草, 寒烟漠漠, 一条路曲曲折折, 线一般于山野间穿没, 山脚平缓处,点缀着簇簇人家。
天空漫阴着, 灰蒙蒙不见太阳, 没有风,不觉如何寒冷, 只湿浸浸的潮闷异常。窦宪道:“看这样,说不定明天后天的,就要下雪了。”
走到近午时分,都觉口渴了。见不远处有几户人家,临近路边一个大院子, 门口举着一个扫帚。众人从路上下来, 到院跟前住了车马。
窦宪冲院里喊道:“来客了!”应声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头, 喜笑颜开招呼道:“少庄主,这是打哪儿回来?”
看见允中正接窦灵儿下车,欢喜道:“大姑娘也在哩。来这么多客人!快进屋,吃口热茶, 暖和暖和。”
灵儿笑道:“王老爹, 你老人家好。”老头笑应:“托大姑娘的福。”窦宪:“茶是要吃的, 你家小子在不在?借他跑一趟,往庄里报个信儿!”
老头连说:“在哩在哩, 这就叫他去。”引着众人进门,一个小厮在屋里守着炉子烧茶,老头叫他出去,棚里牵出一头毛驴。窦宪看见道:“二十来里地,这得磨蹭到啥时候,等他到了,我们早都到了!”
老头陪笑道:“骡子没在家,让他老子赶车套走了,没事儿,小子身量轻,叫他跑快些!”
窦宪:“就说来了几个好朋友,有应天来的,还有从金陵城远道来的。”小厮答应一声,骑上驴去了。
老妈妈奉茶上来,端上一盘面果点心,笑说:“这是老婆子做的,卖相不好看,却是自家的风味儿。各位少爷,姑娘,垫垫饥。”
灵儿和云贞应道:“多谢阿婆。”窦宪道:“吃这做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等回家再吃吧。”云贞看了看,虽是农家做的果样儿粗糙,却也洁净,笑说道:“我倒是有些饿了呢。”捡了一块吃,允中陆青等见了,也纷纷拿了吃。
窦宪问老头:“这几天,有什么新鲜事么?”老头道:“没什么事。只听说石臼山上又闹匪,昨儿来了几个官差,听说话,好像是宋州钤辖派来的,要找知寨老爷说话,在这儿吃了茶,往石匠洼那边去了。”
窦宪奇道:“石臼山闹贼,干宋州钤辖什么事?来人做什么?”
老头笑道:“这个小老儿就不知道了。他闹且让他闹去,反正小老儿是凤栖山庄的人,怕他怎地。”
窦宪思忖道:“难道是离着近,追着贼,追过来了?”
众人吃了茶,将那碟面果子都吃尽了。窦宪付钱,老头笑道:“不须费心,今儿这茶点,是小老儿送的,少庄主贵客,平日俺们想请还请不来哩。”窦宪笑道:“你小本生意,扰你做什么。”老头道:“那也不消这许多。”窦宪:“谁耐烦算这芝麻账!拿着吧,还有小子脚钱呢。”
出来继续赶路,只见两边层峦叠嶂,高高低低一片接一片的树林子,又见一座石桥,桥下一条山涧,泠泠作响。
过了桥往右一条岔路,窦宪道:“顺着这路,再有十里地就到了。可惜时候不对,这山上多的是桃树梨树,要是春天来,花开的满山都是,那才好看哩。”
扬起马鞭往北一处山壑指道:“那边是石匠洼,再往北走,就是石臼山。”
蒋铭问道:“这左近,也闹山贼响马么?”窦宪道:“石臼山那边有个山头,常有些响马占着。这边却是不来的。”
略说了缘故:原来这附近分做三处地方,叫做石臼山、凤栖山、莲花寨,呈犄角分布,全由莲花寨上驻扎的巡检知寨管辖。凤栖山共有三个庄子,大庄和小东庄都是窦从义的庄户,还有一个小西庄,是窦从义的妹夫徐强的,原也是窦从义分给他的。这些庄客都由窦从义统管,农忙时耕作,闲时便请人教他们使枪弄棒,乃至排兵布阵,青壮庄客也有四五百人,一户有事,众人相帮,山贼便不敢过来骚扰。石臼山那边却时而闹匪,闹的不厉害,没人管,闹的厉害了,知寨就要着人抄剿。凤栖山这边只自顾自,官也好,匪也好,都不去理他。
陆青想起前时路上山贼劫掠饷银的事,说道:“在家从不知道,看着清平世界,原来遍地都有不怕死的!骗子骗骗人也还罢了,这山贼真是胆大包天,你说,好好的一个男子汉,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干这提着脑袋的营生!”
蒋铭冷笑道:“要不圣人说,‘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只要有利可图,杀头的买卖也有人做。那些泼皮无赖,恃强凌弱惯了的,得了甜头,哪里还肯老实本分干活儿?一旦背上了官司人命,更顾不上了。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
窦宪笑道:“蒋大哥说的是,山贼强盗这个买卖,不耕不织,不工不商,恁地痛快,自古以来,啥时候绝过种?或者也有那蒙冤负屈的好汉,一时走投无路,做了贼的,可知一日做贼,就是一世贼名,任是长江水,也洗不清了。”
陆青道:“前时遇见老鸦山的响马,冲冲就散了。我看就是一群豆腐渣。朝廷养的这些兵,也忒窝囊了!怎么眼看着山贼骚扰百姓,就不能发个狠,把他收拾干净了?”
李劲笑道:“舅少爷这话说的!没听说‘养寇自重’么,这官兵跟辽兵也能对战,真心要打,还有打不过毛贼的?可是现在朝廷不打仗了,要是没了贼,官家养这些兵,还有什么用?他可吃什么呢!”
窦宪哈哈大笑:“李大哥说的是,怪道人说兵匪一家,有了匪,这兵才有用处,没了匪,还养兵做什么?抓一回贼,官兵就能搜敛财物,还要朝廷补给,派发个赏钱,要是抓到了贼首,当头的还能请赏升官。这么一寻思,这贼,不是官兵的对头,倒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哩!”说的都笑了。
蒋铭冷“哼”了一声:“说到底,不能怪当兵的,只能怪做官的,虚应故事。要是做官的一心弭盗安民,哪里还有这些事!”
窦宪道:“蒋大哥说的是,可这道理好说,行起来却难,天下哪有个当官的,不顾自己纱帽,反倒先顾小民的,那不都成了圣人了……”
众人一路说笑。允中只在车上观看山间景色,和三个女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但见片片田地,渐渐的人烟密了。不觉又来到一座桥边,初冬天气,河水半涸,靠岸处已是结了冰,当中一道细流,涓涓流淌。过了桥,路边一溜合抱的垂杨大树。树下坐着几个庄客,见他们过来,都站起来打招呼:“少庄主回来了。”
忽见对面路上来了两个人,一个骑驴的,是店家小厮。另一个骑着匹棕黑色高头大马,穿着一件墨绿色纻丝衲袄,腰上系着灰丝绦,黄面皮,三绺胡须,生得英武健硕,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
窦宪催马迎上前去,笑说道:“师父怎么来了!”那人道:“听说来了远路的客人,我来迎一迎。”窦宪回身向蒋铭等人说道:“这是我韩师父。”
原来此人名叫韩世峻,是这庄上的庄客教头,也是窦宪学武的教师。
窦宪向韩世峻介绍了诸人。蒋铭三人见窦宪没下马,便也在马上抱拳,打过招呼。韩世峻着意向蒋铭打量了一回,说:“路上不便,还是请到庄上见礼吧。”
向车上望去,见允中在车子前头坐着,窦灵儿和云贞从轿厢里探出头来。
灵儿叫道:“师父,我在这儿呢!”韩世峻:“看见了。快回吧,庄主和夫人都等着呢。”
换了一条路,往山坳处行去,又走了二三里,绕在一座山前,沿着盘山路走到半坡上,但见一处宽阔平缓的地界,偌大一个庄院,两边高墙粉壁,边上尽是垂杨松柏。大门敞开着,并排能行进两辆马车。进了门,是一条宽阔马路,路边一排数间敞厅,几排仓房,再往里走,又是一道粉墙,沿墙边砂石路行至正南,这才到了庄院正门。住了马车,几个家人小厮在那里接着。
窦宪引众人来至二厅上,未及坐下。就见从后走入三个人来,当先一个穿着赭黄色袍,中等身材,眉目之间一团和气,正是庄主窦从义。蒋铭望过去,见他比自己父亲年纪略轻些,身姿挺拔,精神炯炯,一看就是武人出身。
窦宪笑嘻嘻上前说道:“爹爹,这次我不但接了姐姐来,还请到了几位好哥哥来家。”窦灵儿拉着云贞走过来,云贞给姨丈道了万福。窦从义向云贞问了太公、通序等人安好,这才向儿子说道:“这几位都是谁,你快给我引见引见。”窦宪给父亲一一介绍,众人拜揖。
原来这窦从义少年时从军,曾做过太/祖武德皇帝(即赵匡胤)身边亲兵侍卫。太/祖崩逝后,他借故解职离京,回乡经营祖上田庄。从义当年在京时,韩世峻在武功郡王(即赵德昭)府中任护卫,二人偶然相识,甚为相得。郡王死后,韩世峻在江湖上流荡了几年,与窦从义重逢,便随他来到了凤栖山,在庄上管些事务,教习庄客演练武艺。
从义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人,大的三十岁上下,名叫魏致远,是窦从义故旧之子,从小寄养在庄上的,成年后娶了从义的外甥女徐春花为妻,现在小东庄住着,帮忙管事。另一个年纪小的,是窦从义的外甥,妹夫徐强的小儿子徐万利。
窦从义听说他们几个都从坚白家来,又看个个儿相貌不俗,十分欢喜。因问起蒋铭家里,说到了蒋毅。从义呵呵笑道:“怪不得觉着面善呢!老大人在京中,我曾见过的,原本还想不起来,今日见了二公子,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跟你父亲当年真个十分相像!”
蒋铭和允中听说这话,就欲重新见礼。窦从义阻拦:“这可万万使不得!我虽是见过尊大人,尊大人却未曾见过我,那时我在官家身边做的微末差事,并没有与老大人相识的荣幸哩。”
问起蒋毅现况。蒋铭答道:“十多年前因祖母过世,家父返乡丁忧,后来一直住在金陵,闲居在家,再未任职。”
窦从义慨叹道:“老大人正当盛年,身居高位,却急流勇退,真是不容易。多少人说宦海生涯不可久恋,真到了脱纱帽的时候,能有几个不恋的?还是他老人家襟怀高旷,实是可敬可佩!”
又问各人年岁,说起此行来由。笑道:“我在这偏僻地方待了二十多年,活的不知岁月了,如今见了你们几位少年才俊,才知时间过得快,这么多年,自己都不知怎么过来的,一转眼,都是老朽了。”
说的都笑了。蒋铭等人正不知如何回对,窦宪在旁笑道:“爹怎么老了?我看爹这精神,跟魏大哥他们也差不多。”又道:“儿子这次请了几位哥哥来,可算是立了一功?”
窦从义笑道:“算是吧,可是你没把太公接来,你母亲一定失望,就算是功过相抵了!”窦宪道:“外公不来,我能有什么法儿呢?”忽然想起:“对了,后头还有客人哩,今晚不到,明天准到。”告诉了李孟起前来拜访的事。
众人寒暄一阵,灵儿和云贞手拉着手,去见她母亲了。窦从义命魏致远带蒋铭四人去住处,说道:“你们略歇歇,已教人预备了,等下给你们摆酒接风!”诸人相跟着去了。
这厢窦从义对儿子说:“去见见你娘吧”,窦宪见他表哥徐万利在旁,一直还没顾上说话,招呼道:“二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万利没接话,却说:“告诉你个话,昨天我见着杨琼了,他叫我给你说,他明天有事,来不了了。”
窦宪疑道:“怎么来不了?他忙什么呢?”原来这杨琼是莲花寨知寨王绍英的表侄,与窦宪一向要好。明日是窦灵儿生日,早说好了,到时候来凑热闹。不想王知寨这几天有要紧事,杨琼跟着办差,走不脱,不能来了。
窦宪听说,应声“知道了。”又问:“二表哥来,就是特意等我说这事儿的?”
徐万利还是没答话,锁着眉头,向窦从义说:“舅,我去看看他们预备的怎样了。”窦从义点头:“你去吧,让他们手脚快着些。”万利去了,窦宪跟着他爹一起来见他娘。
第二十三回(下)
【窦庄主厅下设肴席】
到上房屋, 只见周敏和云贞、灵儿都在,围着暖炉说话。见俩人进门,云贞站了起来:“姨丈”,窦从义笑道:“贞儿快坐”, 窦宪看看她们三个, 笑道:
“爹!你看我娘和她两个在一块, 可是好一幅冬闺集艳图?”
窦从义“呵呵”一笑。周敏蹙眉嗔道:“这个坏小子!油嘴滑舌, 自己的娘也拿来打趣,没个样儿, 该打!”对丈夫说:“你也不管管, 就惯着他吧,惯的骨头都轻了!”
窦从义笑道:“自己家里什么要紧, 他有分寸的,又不在外头乱说。”
窦宪掇了一个杌子,坐到周敏身旁,笑嘻嘻道:“我怎么是打趣呢?真全是正经话!我爹肚里也这么想,只是他老人家不好说, 我便替他说了。”
窦从义刚接过灵儿递过来的茶, 才要喝, 听这话在窦宪身后踢了杌子一脚,笑骂道:“说着说着就跑辙,我看你真是要讨打了!”
窦宪“嘿嘿”一笑,道:“说真的, 我这出门见过多少女子, 生的最美的, 还是咱自己家里。第一位就是我母亲大人,第二位是我姐姐, 第三位,”叹了口气,“唉,灵儿这丫头,勉强算一个吧。”
灵儿向周敏道:“娘——,你看我哥!”云贞只在一旁笑。
周敏道:“刚听灵儿说,昨天你们见面,她的马惊了?”
窦宪:“是呢,把我吓的够呛,我一把没拉住,差点摔了一跤。还是陆大哥,简直神力!上去一下就按住了,那马一动也动不了。”
窦从义才听说这事,吃了一惊,问详细,窦宪述说了一遍。又讲蒋铭、允中和陆青的来历。窦从义大加赞赏,引得周敏好奇,道:“这么说还是世家子弟,刚才我也出去看看就好了。”
窦宪道:“一会儿吃饭,娘见了,就知道我不是虚言了。”问他爹:“万利哥怎么了?我刚看他好像不高兴,跟谁赌气似的。”
窦从义“唉”了一声,道:“还不是你姑丈,昨儿仓房钥匙找不着了,说是万利拿了,万利不承认,说他没拿,你姑丈审他,他就从家跑出来了,怕挨打,不敢回去,我也不能逼着他回呀。”
说着摇了摇头:“这钥匙怎么就不见了呢?也不知到底他拿没拿,看他样子不像是撒谎。可有上回的事,也保不齐是他拿了。”
周敏一声不言语,只是笑。窦宪气道:“我姑丈那个啬皮,真是老悖晦了,我看就算是万利哥拿的也没错,换了我,早拿了八百回了!”
话音未落,被他母亲往手臂上敲了一下,知道失言,向他爹陪笑道:“其实我用不着,我拿那劳什子做什么呢。”
窦从义瞪了儿子一眼,皱眉道:“听万利说,这回疑心钥匙是他拿的,还跟我有点儿干系。”周敏:“与你什么干系?”窦从义:“还不是因为上次,我给了他几两银子么?”遂讲了原委。
原来窦从义的妹夫徐强,原也是殷实人家出身,种种缘故穷了。从义的妹妹无法,把妆奁都变卖,给丈夫做生意本钱,又被人骗个精光。以至于后来家徒四壁,举债度日。窦从义看不下去妹子受苦,把他一家大小都接了来,将小西庄田产林木分给了徐强,又着人帮扶打理。
渐渐地有了钱,手头宽绰了,谁知徐强吃穷吃怕了,把银钱看得比性命还重。一文恨不能掰成两半花,针头线脑都要计算,逢年过节买块肉吃,也要称斤两记账。老婆生病,舍不得请医买药,还是窦从义掏钱给治。两口子天天吵,直到把个窦氏气的生病死了。
徐家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嫁给了魏致远,算是逃出了生天。大儿子厚利成亲后,因为老头吝啬,小夫妻俩叽叽咯咯,三天两头闹别扭,后来干脆分了家,老头只给了几亩薄田,现靠着岳父家过日子。
如今只剩小儿子万利,和老爹一处开火灶,每日里清汤寡水,把小子熬克的清水滴滴,常来舅舅家蹭吃蹭喝。窦从义也劝过妹夫,却不顶用,说多了,徐强反说他不知俭省积蓄,由着孩子败家,不是长远之计……
上个月,万利嘴馋,把家里晒的腊肠拿了几根,与小厮煮着吃了。这老头都有数目的,一时查了出来,气往上冲,抄拐棍把儿子打了几下。万利跑来舅舅家哭诉,说活不下去了。
窦从义没法儿,只得劝外甥:“你爹都是为你好,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你想想,他都这个岁数了,还指望啥呢,还不都是给你攒的……”
窦宪当时赶在跟前,帮腔道:“姑丈那么大岁数了,等他百年后,什么都是你的!再怎么着,你也比他活的长不是?”窦从义听这话直跺脚,把窦宪轰了出去。
徐万利听他舅说的有理,便回了家。窦从义可怜外甥,给了他几两银子,又怕徐强生气,教别告诉他爹。万利有了钱,时常去外头店里打个牙祭,渐渐被老头知觉了,就在肚里画了个问号,打问儿子哪来的钱,答说是朋友请客,老头半信半疑。
因他自家银钱都藏在仓房里,老头钥匙总不离身的,每到晚上睡觉,解下钥匙,顺手摘毡帽,就把钥匙搁在帽子底下盖着,早晨戴帽子时,再把钥匙栓在腰上。如此非止一日。偏偏这天早上戴帽子,钥匙却不见了!叫儿子来问,小子不承认,一蹦三尺高,老头就要打他,于是万利又跑到舅舅家来了。
说话间,小厮来报说,酒菜准备的差不多了,请示摆在哪里。
窦从义命道:“摆到二厅上吧”,窦宪道:“别,这几个人,不光是那位陆大哥会功夫,蒋大哥和他身边那个随从,都有些身手。就只那位小少爷是个纯斯文人。我看,不如直接去校场厅上吃,一边吃酒,一边看他们耍,岂不好么?”
周敏反驳道:“不好。再怎么,人家也是大家子里的公子少爷,比不得乡野村人。我看还是听你爹的,先在二厅吃饭,吃完了饭你们想去玩再过去玩吧。”
却说蒋铭四人到下处稍事歇息,便由魏致远陪着,在庄子里逛了逛。只见这庄院建在半山腰上,十分阔朗,大大小小几十处房屋,后面接山处搭建着两个亭子,亭上可以望见山下动静。院子东边有一处泉眼,挨着一个小园子,园里有花木和菜畦,相邻又是一处打谷碾米的农家场院。允中第一次看见北方山乡景象,许多家什用具都不认识,问这问那,好奇的不了。
逛了一会儿,窦宪和韩世峻走来,引众人一起到二厅。厅上桌椅已经摆放停当,小厮家人掇着食盒子,正在摆设酒菜。
李劲看这个架势,说什么就要退场。窦宪极力挽留,李劲笑道:“少庄主饶了我吧,让我在这儿坐着,我浑身都不得劲儿,吃东西都不知道怎么下去的。”蒋铭也说:“你让他在这儿,他不自在,不如让他自在点儿好。”
原来韩世峻不在这边用饭,笑说道:“那李兄弟跟我去吧,今天叫了人操练,等会儿我陪李兄弟吃完了饭,好一块儿看他们练练。”俩人一同去了。
少刻,窦从义,周敏,云贞,窦灵儿,连同徐万利,纷纷都到了。蒋铭抬眼看,见三个女子站在一处,云贞和灵儿青春正好,一个淡雅,一个明媚,却都不及周敏美貌,并有一种超然世外的风情气韵,令人见之忘俗。
心下忖道:“云贞的五官样貌虽不像她姨母,气质态度上却比窦灵儿还相近些。”
众人叙礼落座,桌上酒肴摆布的十分齐整,都是乡野家常菜蔬,风味甚美。
他们几个在家时,不管是蒋家还是陆家,客来吃饭,向来是男客男人陪,女客女人陪,没有个男女主客在一起用饭的,况且周敏又是长辈。故此三人起初都有点儿不自在,好在窦宪和云贞照应着,加之窦从义和气爽朗,周敏自然大方,灵儿天真烂漫。渐渐都放松下来,言谈自若了。
因是初见,三个都没怎么吃酒,窦从义也未深劝。倒是周敏说起,谢他们送云贞回家,又有昨日拦住惊马的事,相劝了两回。
一时吃毕了饭,窦宪张罗着,要去看韩世峻教习武艺。云贞本来要跟周敏回房的,却见蒋铭望她一望,眼神里都是不舍。心里也不愿和蒋铭分开,就要一起去,未及开口,灵儿在旁拉住了她胳膊,笑说道:“姐姐没事,咱们也去瞧瞧他们练武吧!”
又去拉她母亲:“娘,您也去!”周敏看女儿兴致这么好,心内欢喜,向窦从义道:“时候还早,咱们也一起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忽见一个家人匆匆赶来,报说大门外来了两个客人:“两个男的,说是庐州来的,姓李,特来拜望庄主。”
众人都知道是李孟起到了,纷纷笑道:“他竟来的快!跟咱们只差了一顿饭的功夫。”
当下窦从义安排:魏致远出门迎接李孟起,云贞随同姨丈去前厅等候。吩咐家人预备饭菜。窦宪依旧同着母亲和妹妹,陪蒋陆三个去教场看演练武艺。徐万利自回房去了。
单说蒋铭一行,随同窦宪往西北方向而来,沿着一条石板路,走了多时,直转到仓房后头。见一道大门,出了门,墙外是一片平阔场地,场上有十来个人,正在那里耍枪弄棒,韩世峻指点着,李劲站边上抱着双臂观瞧。
蒋铭看这校场甚是宽阔,有蒋家烧锅巷演武场的四倍大小。沿墙建造着几间房屋,门脸正对着校场。屋顶腾起两根烟柱,直升上空,往东南方向袅袅地散了。
三个人都奇道:“这烟是从哪儿来的,是哪里在烧灶火么?”
窦宪笑道:“墙后是个灶房,这几间厅子,地基和墙壁里都布了烟道,就为冬天冷时烧火,屋里就不冷了。”
众人走上台阶,进了厅里,果然里间一派温暖。随意摆着三张桌子,椅子凳子乱放着,刚有人吃过饭的模样,两个小厮正在收拾打扫。
窦宪吩咐道:“把窗板都下了吧!”原来前面一溜窗板分做上下两截,都能摘下来,人在屋里,就如同在看台上,正好观看校场上演练。
小厮过来下了窗板。允中探头往空中望了望,只见天色昏黄,说道:“这天阴的,晚上恐怕就要下雨呢。”陆青笑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下雨?要下也是下雪了。”允中道:“可不是!我还当是在江南呢,这么冷天,是该下雪了!”
众人落座吃茶。周敏恐怕他们不自在,拉着灵儿在单另一张桌旁坐了。
李劲走了进来,蒋铭笑问:“怎么样?你和韩师父交过手了没?”李劲连连摇头,笑道:“不行不行!韩师父实在太厉害了,我不敢伸手。”
众人都往外瞧,只见场上两个庄客模样的,各自手里拿着一条木棒,正在比试,忽然一人使了个招法,将另一人打倒在地。人群一阵哄笑,那倒了的爬起来,也笑笑,韩世峻上前解说。
别人还罢了,那陆青听了李劲的话,已自心痒,见此情景,愈发连手也痒了,却不好意思说。窦宪看出他心思,笑道:“待会儿我陪陆大哥下去耍耍,可好么?”
陆青喜道:“好!”李劲和蒋铭都笑了:“这下可好了,我们有的眼福了!”
陆青一回头,望见灵儿正瞧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向窦宪道:“好是好,只怕我不是你对手哩!”
窦宪奇道:“陆大哥怎么说这话?昨儿那匹马,可是你降服的。要不是李大哥拉我一把,我险些让摔出去了。”
陆青道:“那天逛夜市,你怎地让那雀儿在你手上飞不了的?等有空了,得把这手教教我!”
窦宪笑了:“嗨!那个不过是个戏法儿,有什么用?哪天我跟你说,你随便练练就得了。”
坐了一会儿,窦宪和陆青相跟出屋,下了场子。韩世峻与庄客们一旁观战。窦宪和陆青相对抱拳,说声请教,便斗在了一起。
众庄客见他两个少年人,生龙活虎相似,都喝一声彩。当下走了几个回合,周敏在屋里观看,向女儿道:“我怎么看你师父好像摇头,难道你哥要输了么?”灵儿笑道:“娘看的不错,我哥可比陆大哥差得远了!”
允中和蒋铭在旁都听见了,不禁对视了一眼。允中想:“怎么我看不出,她竟看的出,难道她也会武不成?”蒋铭心道:“怪不得这小丫头,独个儿在外面跑,她爹娘也放心,原来也懂些武艺。”
忽见场上窦宪一个招架不及,着了陆青一记扫堂腿,跌倒在地上。
陆青不好意思,忙过来拉他,说道:“承让了。窦兄莫怪。”窦宪站起身,笑道:“什么承让,我还不想让呢!可是技不如人,奈何?”向众庄客说道:“你们哪个来,跟陆大哥伸伸手?”
众人都往后退,纷纷地道:“我们这两下子,还不及少庄主一半,少庄主都输了,我们如何中用?”
窦宪转向韩世峻,笑嘻嘻道:“师父,徒弟给您老人家丢脸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韩世峻“哼”了一声:“你这小子!平时说你练功不扎实,还不服气,现在遇到高手,才知道了吧?”向陆青拱了拱手:“陆兄弟功夫实是了得,韩某不才,请教一二。”
陆青慌忙作揖:“小可怎敢?还请韩师父多多指教。”韩世峻笑道:“陆兄弟不必过谦,自古英雄出少年,只怕韩某不是你对手,还要请你手下留情!”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四回(上)
【驭马凌风双英比武】
且说陆青与窦宪斗拳, 窦宪输了,拿话赶着韩世峻,要他与陆青比试。
这韩世峻原也在禁军待过,少年时从军, 杀敌掠阵无数, 不论是拳脚功夫, 还是诸般兵器皆是了得, 尤其手中一杆点钢枪,使起来神鬼莫测, 实有万夫不当之勇。
因他孤身一人, 自到凤栖山,就把窦氏兄妹当成了自己孩儿, 甚是疼爱。窦宪聪慧,学什么一点就通,可是性情略嫌浮滑,做事取巧,为韩世峻不喜, 可也改不了他。窦灵儿毕竟是女孩子, 练些防身的法子也就罢了。此外教习那些庄客, 多的是庸才。故此韩世峻年近半百,一身武学没有个得意的传人,常自引为憾事。
今日一见陆青出手,就知他是个中高手, 格外留意。及至窦宪落败, 愈发想探探他的深浅。那陆青最近练功进步, 正在瘾头上,到处寻对手较量。听说是窦宪的师父, 从前在王府里做过护卫的,如何不愿?当下俩人一拍即合,交上了手。
庄客们从未见过韩世峻主动与人挑战,乐得看热闹,在场上围成了一圈。蒋铭和李劲也从厅上下来了,立在窦宪身旁观看。
顷刻间场上二人战了十几个回合,韩世峻一招一式,沉着老道,陆青攻势颇猛,每每欲要得手,却又差着半分,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蒋铭看着,心中暗自惊异,惊的不是韩世峻武艺高强,而是陆青:自从烧锅巷第一次同他习武,距今不到三个月,陆青功夫已是大有长进。自思道:“他一路上练功不辍,这等个性坚执,日就月将,什么事不成的!”
周敏和灵儿、允中,三个人也在厅上望。周敏向女儿道:“没想这位陆公子,竟与你师父堪称对手。”灵儿不答,满面含笑。允中问:“灵儿妹妹,这回怎么样?你看谁能赢?”灵儿摇头,笑说道:“这回我可看不出啦!”
正说着,忽见陆青一个招式用老,被韩世峻一闪身,顺势一带,摔倒在地上。随即跃起,抱拳笑道:“韩师父高强,陆青输了!”韩世峻抱拳还礼,嘴上没说话,心里道:“惭愧!若不是使个诈,此番还真难赢他。”
窦宪拍手笑道:“还是师父厉害,可是陆大哥也不弱。我还头一次见人跟师父战了这么久呢!这么一看,竟是我最差了!”韩世峻佯嗔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又看陆青,眼神里满是赞赏:“韩某今日侥幸了,稍加时日,我不是陆兄弟对手。”陆青心里欢喜,不知说什么好,赧笑道:“晚辈岂敢。”
众人议论纷纷。窦宪叫道:“陆大哥!拳脚我比不过你,兵器上还要比一比,不信也输给你了。”命人取过两杆枪来。
陆青接过一看,原来这枪没有枪头,只在末端包了毡片,知道是专门用来比较,以防伤人的意思。他刚比了两场,正在兴头上,持枪摆个门户,与窦宪斗了起来。谁知枪法却明显不如窦宪,连连败了。
蒋铭看窦宪使枪颇有妙处,看的兴起,上前道:“朴臣,你让我来试试!”接过陆青的枪,与窦宪对练起来。陆青和李劲一边看,一边与韩世峻攀话。
蒋铭和窦宪斗了十几个回合,未见高下。看看天色昏暗,韩世峻招呼他俩罢了手,命人收拾场子,众人回厅上去。
却见窦从义、李孟起、云贞不知什么时候都来了,在正中桌子旁围坐,从义在上首位,右手边是周敏,挨次是云贞、灵儿。李孟起坐在左手第一位,然后是允中。旁边桌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魏致远,一个是孟起的随从常兴。
见他们进来,窦从义笑道:“怎么休战了?我们还没下场呢!”韩世峻道:“天晚了,看都什么时候了!”
李孟起早站起身来,窦从义两下引见,二人相揖毕了。从义招呼蒋铭过来坐,允中把位子让给哥哥,自己挨着哥哥坐下。余者诸人都跟窦宪去旁边桌上坐了,小厮奉上茶来。
窦从义接着方才的话头说:“这才什么时候?这会儿才刚过了申正,哪里就晚了!”韩世峻望了望天,笑道:“这天阴的,我说没多会儿功夫,怎么就黑了呢!”
窦宪看他父亲兴致颇好,在那边高声道:“天光还在呢,爹爹想活动活动筋骨么?要是想,儿子陪您老人家下场走一遭?”
窦从义哈哈大笑:“说笑话呢!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哪里还禁得起!”
窦宪道:“爹爹怎地又说老?您跟我师父年岁差不多,方才我们比较,这些人里,没一个成我师父的对手!”
从义道:“我多时不动了都?哪里比的了你师父!就是当年,我也没他本事大。你师父像你这个年纪,早都征战沙场了,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就是探囊取物!不然,太/祖皇帝怎么专把他派去郡王府当差。”
蒋铭几个听这话,俱都心头一震。陆青望了韩世峻一眼,心道:“原来我竟是输给了这等人物,也算输的有幸了!”
窦宪笑道:“爹给我们讲讲吧,这些事,师父总不跟我说。我最喜欢听爹讲古了!”
窦从义看了一眼韩世峻,笑道:“我这脑子,都忘的差不多了,你还是问你师父吧。”
韩世峻呵呵一笑:“你们听庄主说呢,哪有那些事。要是我有那么大本事,还不早挣个功名去了?落了江湖上没饭吃,要不是庄主收留我,我只怕,早就冻饿得不知哪里去了。”
众人听出他语中回避之意,都随着笑了。
李孟起笑说道:“如今不打仗了,朝廷明白是要崇文抑武,我们这些武行的,都不知将来何往。我父亲也常说无心恋栈,要回乡下置几亩薄田,长林丰草,了此余生呢!只是我看,他老人家也就是嘴上说说,做不到两位前辈这般襟怀豁达,说放下就放下了。”
窦从义正色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再怎么崇文抑武,朝廷也要武功护国,边关不打仗了,地方上还得弭盗安民。令尊是担当国事的人,哪像我们草莽,要是都一样躲懒,天下不就乱了?哪里来的这承平盛世。”
又问:“李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可曾上过战场么?”
李孟起答道:“晚辈学过些武艺,只是粗浅,并没经过战阵。”转脸看了看蒋铭,又道:“方才看窦兄和蒋兄比试枪法,真让晚辈吃惊不小,原来庄主这里竟是潜龙伏虎之地。”
窦从义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欢喜,便问刚才战况,窦宪略说了说。从义道:“依我说,难得今日人多,趁着天还没黑,你们小哥几个再练练去!有人愿意去不?”
原来这窦从义最是随性,身边人越是热闹自在,他越是开心。平素儿子女儿当面说些反对的话,他也不以为忤,是以窦家没有许多礼法讲究,这个情景,任谁都能发言的,蒋铭几个来了不到半日,倒像是久惯熟识了。一时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忽见李孟起站起身来,向窦从义拱手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窦庄主与韩前辈成全,休怪冒昧。”
窦从义略一怔,笑道:“贤侄不要拘束,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孟起道:“今日机缘难得,孟起想请韩师父指教一番,也给庄主与夫人助助兴。不知两位尊意如何?”
话音一落,众人静了一忽儿,随即哗然一片赞声。自窦从义说了韩世峻旧年杀敌一番话,大伙儿都想看韩世峻施展本领,只不好提出来。这会儿李孟起主动提出,别人不消说,就连窦灵儿和允中、云贞,乃至周敏都想看了。
韩世峻见此情形,不好推脱,只得应了。问道:“请李公子说,咱俩怎么个比法?”
孟起笑说道:“韩师父练的是上阵杀敌的本领,不如,晚辈就与您好似战场应敌一般,上马比一比,您看如何?”
他话音一落,窦宪和灵儿先拍手叫好,众人都看韩世峻。世峻无奈笑笑:“瞧你们这样,我不答应也不行了!说不得,只得献丑。”随同孟起出了屋,招呼人取枪拉马过来。
众人都在窗边观望,窦宪、陆青、李劲三个索性出了门,站在厅前台阶上。此时空中阴云密布,渐渐起了风。庄客拉马过来,韩世峻仍是骑那匹棕黑马,却给孟起牵来一匹白色灰鬃高头大马,原是窦从义平时骑乘的。
二人上了马,持了枪,跑开两边,立马相对。他两个身量都颇高大,一个五十来岁,老当益壮,一个二十七八,正在英年。众人只见暗淡天光之下,两匹骏马,两个大汉,威武雄壮。皆喝彩道:“好不威风凛凛!”
庄客们早把两面战鼓抬了出来,急急擂了两通鼓响。韩世峻将手中枪向空中一举,鼓声息了。二人同时纵马而出,銮铃响处,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战在一处。但见来去往回,人对人,马对马,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众人皆屏息观看,没一丝声响。允中已是看的呆住了。
当下战了十几个回合,正斗在酣处,忽见风势转厉,一阵接着一阵,猎猎地吹起来,星星点点的雪粒子从半空里播撒下来,寒风卷着,扑到人脸上,沁凉入骨。
别人暂不表,单说蒋铭和陆青,他俩来时路上与响马战了一场,虽是小战,却都是平生头一次在军阵中厮杀,与平时演武场上大不相同。如今见这情景,都想起那日的事来,心潮翻涌,热血上冲,恨不得也要上马一试。那蒋铭见孟起枪法高超,心里又是赞叹,又有几分嫉羡。
不一时,场上已斗了三四十个回合。却见风小了些,雪霰已变成片片雪花,飘飘悠悠,洋洋洒洒,漫漫地下来了。
周敏悄对窦从义说道:“叫停了吧。”窦从义才发觉天已昏黑,才要说话,却见场上二人踅住了马,并骑行到近前,都下了马,庄客接过兵器。二人拉了拉手,一块走上厅来。
李孟起笑说道:“韩师父手段高强,孟起输的没话说,实在钦服。”韩世峻道:“哪里,是韩某侥幸了,要不是今日李公子旅途劳乏,我岂成对手?”
众人因天色暗了,风雪交加,都没看清楚谁胜谁负。听如此说,才知是韩世峻略胜一筹。
窦从义大为喜悦。命人上了窗板,掌灯,又教厨房重新置备酒菜细果来。众人吃酒说笑。直到起更时分,才渐渐散了。蒋铭几个从教场厅出来时,那雪下的正紧,半空里直如搓绵扯絮一般。
大雪直下了一夜。次日天光亮了,雪还未停,空中兀自纷纷的乱舞梨花,地上雪已有半尺多深。
灵儿一早起来就兴头头的,跟云贞商量今儿怎么穿戴,怎么玩。听见外间桂枝和丫头小红说话:“少爷来了。”
只见窦宪忙忙的走来,不待小红将身上雪扫干净,一头进来里间。拿出一个绸布包,打开看时,里面是两方银红绫销金点翠汗巾儿,一柄挂着水晶坠儿的扇子,另有一个小盒子,盒里盛着一尊一寸高,琉璃打做的弥勒坐像,颜色碧绿,笑态可掬,雕琢的十分精巧。
窦宪道:“这些都是蒋大哥他们送你的生日礼,昨晚给我的。”
灵儿惊喜,埋怨哥哥道:“是你告诉人家我过生日的?这多难为情,为着生日请人来,人家不来不好,来了不买礼物也不好。”
窦宪笑道:“我没记得我说过啊,不知怎地,他们就知道了,或是我什么时候说走嘴了,自己不知道。”
云贞道:“应该不是你说的。那日到家,我跟钱妈妈说起过,想是他们听见,留了心了。只是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买的这些。”
窦宪:“就是走前晚上,我和陆大哥、允中兄弟逛夜市,他俩买的,还买了别的,我只当是给家里人买的,没想到是给灵儿买,要是知道,我还不拦着?也不能带他们去呀!”
又笑说:“陆大哥买这琉璃像时,自己不会看,让我帮着看,我还说,这个好!结果昨晚给我,我真是觉得不好意思!”
灵儿问:“给爹爹和娘看了吗?”窦宪:“看过了,让我给你拿过来。你收着吧,我找他们吃饭去!”
出了门,灵儿在后面赶着说道:“一会儿雪小些,就去柿林赏雪,绕西坡那条路走,哥别忘了!”
窦宪笑道:“知道了,我灵儿妹子倒是长大一岁,可知道操心了呢!”说的灵儿害羞,嘟着嘴直跺脚,云贞抿嘴笑了。
两人穿戴好了,到上房来见周敏,一起吃饭。周敏见女儿笑脸如花朵一般,甚是欢喜。说道:“雪下这么大,估摸好多客来不了了,你外公和舅舅也没来,我还怕你不开心呢。”
灵儿笑道:“没有,外公和舅舅有事,不来也没关系。这场雪下的正好,只是,要是下的再早些,这会儿停了,就更好了!”
云贞瞧瞧窗外:“看这天光,到中午雪一定停了。”周敏点头道:“就是这会儿停,雪也够赏了。我刚跟你姨丈说了,待会儿一块出去赏雪。”
第二十四回(下)
【踏雪落柿七子言志】
却说蒋铭几个早起来了, 洗漱毕,出门来踏雪。蒋铭和允中披着斗篷,李劲陆青没带斗篷,还只穿绵袍。此时雪势渐息, 天光清亮。放眼望去, 山石林木、棚舍房屋, 都覆着一层皓白, 真个是银装世界、玉碾乾坤。
允中童心骤起,走到空地上踩雪玩, 把脚印踩成一溜整整齐齐的雪窝窝, 陆青看他玩的有趣,挨着也踩了一排。二人正自欣赏, 忽然飞来一个雪球,正打在陆青背上,“嘭”地散开了。
陆青“啊”了一声,回头看,李劲站在那里嘿嘿地笑。陆青笑道:“好啊, 竟敢惹我!看不给你个厉害瞧瞧!”
弯下腰去攒雪, 未及起身, “嘭”地一下,头上又着了一记,溅的满脸都是雪沫子,帽子也打歪了, 这次却是蒋铭扔的。蒋铭和李劲见他攒眉皱面, 哈哈大笑。
陆青正了正帽子, 抹了一把脸:“哈!你们两个好,两个打一个!”招呼允中:“快来, 和我一块打他们!”允中躲在树后,笑说:“我可不成,还是看着你们玩吧!”
正这时窦宪走来,喊道:“陆大哥,我来助你!”攒个雪球向蒋铭扔去,蒋铭没防备,穿着斗篷闪避不灵,打了个正着,喝一声:“好厉害!”忙又还击。允中在旁拍手喝彩,跟着窦宪来的小厮也在一旁傻笑。
戏耍了一阵,回到屋里,各人将衣上靴子上的雪清理干净了,烤了烤火,窦宪叫小厮打开包袱,取出两件丝绵斗篷,给陆青李劲挡雪,他自己却穿着一件宝蓝缎面貂鼠皮袄,戴的暖帽。
一行人去西厅吃早饭,饭毕又吃了一盏茶。窦宪张罗备马,出大门时,雪已停了,空中尚见点点银花飞舞,映着日光,十分好看。
窦宪在前引路,五人五骑,沿山腰一径小路慢慢行来。允中开始还怕路滑,陆青道:“这会儿不滑,要待化了雪,再冻住,那时候才滑呢!”
窦宪道:“过两天路上冻了,不好走,回去怕不安全,你们带过来的马,下午我叫人看看蹄铁。”李劲笑道:“早晨我还跟二少爷说这事儿呢,有劳少庄主费心了!”
说话间,阳光明耀起来,天地一色皓白,但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漫山遍野银装素裹,宛如瑶池仙境。众人踏着乱琼碎玉,赏玩雪景,畅爽无比。允中觉得一身胸襟肺腑,仿佛化作了水晶玻璃,欢欣喜悦之情无可言表。
正走着,忽听“咔嚓”一声响,路边一棵树上枯枝被积雪压折了,枝上雪“唰”地倾散下来,凉意袭人。允中吃了一吓,不觉“啊”了一声。蒋铭大笑,向空中“嗨——”地发一声喊,四野遥遥回声,陆青、窦宪、李劲,也都跟着呼啸起来,一时山鸣谷应,震得树上积雪纷纷飘落。
又行出二三里路,拐弯转过一道山坡,看见前面不远处立着七人七骑,正是窦从义与妻子、女儿,并云贞、韩世峻、李孟起、常兴几个,笑吟吟望着他们。
窦从义披着一领朱红绸面狐狸皮斗篷,周敏披一件天水碧色缎面貂鼠斗篷,云贞与灵儿俱是大红缎面貂鼠斗篷。另三个穿的都是浅青色斗篷,一簇人马,缀在冰天雪地之中,恍如神仙降凡也似。
这厢五人催马上前,与他们打招呼。灵儿扬手,向陆青笑道:“陆大哥,你快看那边!”
众人皆转过头,顺她手指方向看去,不由都喝一声彩。
只见不远山坳处生着一片柿林,皆是高大树木,半空里举着妖娆雪枝,上面累累垂垂挂着柿子,红彤彤的,每个柿子上头堆着一小簇白雪,愈发显得娇艳艳,耀目争辉。
众人赏看一回。周敏向儿子道:“你带着你哥哥姐姐下去走走,林子里去玩吧。”
窦宪:“爹爹,你们不去吗?”窦从义道:“我们要回了。看你韩师父去不?”
韩世峻笑道:“我也不去了。你们后生家都去,我在这儿给你们看马。”李劲忙道:“韩师父也去吧,我在这儿看马。”
李孟起欲要不去,众人一片声邀,窦宪就差上前拉拽他了,云贞也说:“表哥下去走走吧,很好玩呢。”
最后留李劲、常兴两个在坡上看马匹,窦氏夫妇和韩世峻回庄上去了。
这里蒋铭、陆青和孟起都嫌累赘,将身上斗篷脱了,撂在马背上。七个人踏着雪,往山坡下行去,窦宪执着灵儿手走在前面,蒋铭有心去扶云贞,却见那边孟起牵起了云贞的手,不免胸口一阵酸溜溜。心里说道:“他们兄妹间拉拉手,也算不得什么。”跟着陆青走到前面去了。
允中看着皑皑白雪,小孩儿心性发作,争着往坡下跑了几步,脚下一滑,看看歪倒了,顺势在雪坡上打了个滚,滚的斗篷上全是雪,引得众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
不一时到了柿林旁边,赏看了一会儿。灵儿笑道:“哥!你去摘些柿子下来,让大伙儿尝尝。”允中疑道:“这能吃的?”窦宪道:“不但能吃,还好吃着呢!”
允中不信,看向云贞,云贞点头笑道:“他没骗你,很好吃的,只是不能多吃。”
窦宪仰头看着空中红柿,说道:“这怎么弄?都是雪,难道要我爬树不成?”陆青笑道:“这也容易,你们闪开些,看我的!”
看准一棵稍细的柿树,往后退了几步,跃步冲上前,向那树干上大力蹬了一脚。那树晃了几晃,白雪纷纷地飞,许多柿子跟着落了下来,掉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一个小窝,红莹莹的,好似一粒粒玛瑙镶嵌在白雪里,煞是可爱。两个女孩儿欢呼起来,窦宪和允中连声喝彩,蒋铭、李孟起开怀大笑。
众人捡了柿子来剥。云贞剥开一个,要递给灵儿,却见她正剥了一个递给陆青。陆青才将身上落雪扑净了,接过来咬了一口,连声道:“哇!好凉!好甜!”
允中没经过这个吃法,还在观望,云贞便将手中柿递给他,允中抿了一小口,只觉凉浸浸又香又甜,赞道:“好吃”,又道:“谢谢姐姐。”
一边吃,一边看他们几个:云贞和灵儿穿大红斗篷,窦宪穿宝蓝袄,蒋铭身上是一件绛红色袍,孟起穿的是松绿袍,陆青是石青色纻丝衲袄,诸般颜色衬着遍野的银白,再加上柿树,蓝天,只叹此情此景,比那画上还胜千百分。不知怎地,忽然心头一阵翻涌,几欲落下泪来,忙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了。
因柿性寒凉,不过各人尝尝,云贞和灵儿分吃了一个,也就罢了。窦宪看见孟起身上配着剑,笑说道:“昨日李大哥与师父雪中斗枪,真是壮人襟怀,今天哥既带着剑,可否练上两趟,让兄弟们开开眼,可好么?”
于是都看李孟起。孟起因比他们大了几岁,先时只当他们小孩子,不欲下来玩耍。这会儿看诸人无拘无碍,意兴纷飞,也跟着高兴起来。若是平时,绝不肯在他们跟前舞剑的,这会儿却是难得开怀,想也没想,笑道:“好,那么愚兄今日就献丑了!”众人鼓掌欢呼。
当下孟起略作整束,拔剑出鞘,舞了一场。但见人如游龙,剑似飞虹,秋水寒光映着红日白雪,精彩好看。连蒋铭也禁不住喝声彩,心下叹服。
原来这李孟起,天性聪颖勤奋,少年时就随父亲李孚在军中,磨炼得一身才能,文武兼备。今年春天,李孚遇到一个旧相识,说起窦从义其人,当年随侍太/祖皇帝,交游甚广,如今在凤栖山,亦是一方豪杰人物。李孚就想要结识他,打听来打听去,才知道妻兄云珔十多年前亡故的妻子,与窦从义的老婆原是嫡亲姐妹。于是和孟起商量,让他带着礼物,到周家请太公写书引见,来凤栖山拜会窦从义。
窦从义看孟起一表人物,又因李孚是现任武职官慕名来访,心里怎不欢喜?与孟起相谈甚欢。昨日李孟起提出与韩世峻比枪,也是有心亮出本领,给李孚涨些姿势,果然窦从义大为激赏,礼遇有加。
却说孟起舞毕了剑,众人赞叹不已。窦宪道:“今天咱们七人柿林踏雪,堪称一场盛会,实在当得一记!只可惜,我又不会写诗填词。”
云贞和陆青听了这话,齐齐看向允中。云贞笑说:“这恐怕要看允中的了。”允中赧然道:“姐姐说的我好惭愧,就是要诌几句,也得以后,现在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可奈何呢!”
蒋铭在旁笑了,说道:“我看作诗作词倒不忙。我有个主意,要这里每人都参与,大伙儿听听怎么样?”一边说,一边看向李孟起。孟起接话道:“蒋兄且请说说看。”
蒋铭道:“咱们七人,彼此都是至亲挚友,今日踏雪落柿,柿者,誓也。不如就在这里,说说各人此生的志向,各位以为如何?”
话音一落,窦宪和允中齐赞道:“这个提议好!今日咱们也效仿那圣人弟子,说一说‘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李孟起点头,含笑道:“那就说好了,咱们七人,今日讲话无须避忌,都要直抒胸臆才好!”看窦宪:“今日既是窦庄主的东道,就请窦兄弟先说。”
窦宪略想了想,道:“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好好想过这事儿,现在想来,还是曾皙的‘浴沂舞雩,咏而归’,最合我意!”
灵儿笑道:“哥哥好没羞,你是什么样人,也敢把圣人的话,随口拿来自比!”
窦宪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羞不羞的!既说的是志向,又不是说我已经做到了,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可也。”
李孟起颔首:“窦兄弟说的正是。咱们学圣贤书,就是从中明理励志的,正该如此说才是。”
窦宪笑笑,又道:“算了,灵儿既这么说,我就不拉扯圣人了,老实说,我这一生,并没有什么大志向,一不想当官,二不盼发财。就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过日子就挺好了,要是再寻一个和我一样心思的如花似玉小娘子,我俩举案齐眉,相伴一生,那就真个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窦宪道:“下面该灵儿说了,你的志向是什么?”灵儿红了脸,低着头,背着手,一只脚轻轻搓着地上雪,不言语。孟起道:“灵儿妹妹还没想好,最后说吧,”向云贞道:“表妹先说。”
云贞含笑不语,半晌方道:“我说了,你们可别笑话。我也想引圣人语,‘愿无伐善,无施劳。’再加一句,‘愿无做功夫行迹之心。’”
蒋铭和允中听了,不由看她半晌。孟起双目殷殷望着她道:“表妹这志向,看似平常,在自家心地下功夫,却是最难的。”又向陆青道:“下面请陆兄说说。”
却说陆青原本混混沌沌,小时候家里逼他读书,指望考个功名,他就以为做读书人才是正经事,虽然练得一身功夫,也只当是游戏,从没想过将来怎样。直到八月十六那晚江边赏月,蒋钰对他说:“不可把自己看轻了”,他才恍若混沌初开,想:原来我也可以立一番志向,有一番作为。从此所思所想,就与前时大不相同了。
此时见问,略想一想,说道:“我的志向,也难说是做官发财。我只想着,既是学了本事,总有用到的时候,到那时,或是守边护国,或是杀贼安民,如此立一番事业,方不辜负做了一世的男子汉、大丈夫!”
见大家都瞅他,不好意思道:“我说的不好,大伙儿见笑了。”众人都道:“哪里,你说的很好。”
孟起向允中道:“下来该允中兄弟给我们说说了。”
允中吐了个舌头,笑说:“我却是最没出息的,什么志向都没有,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在父兄庇护下过日子,就是最好的了。”
窦宪“哦”了一声:“原来允中的志向跟我是一样的,也是自由自在,再有个‘举案齐眉’就最好了!”
允中连连摆手,认真地道:“哪里,自由自在是极难的事,‘举案齐眉’更是可遇不可求,窦大哥这志向远大,我怎么敢想的?”说的大伙哄然笑了。
允中又道:“说老实话,志向是没有的,我只有个小小愿望,愿父母兄弟总在一起,一世和睦安泰,我就知足了。”
下面轮到蒋铭。蒋铭道:“我的志向,却有些不着边际,既然是‘心向往之’,我就觍颜说了吧。”孟起认真看着他:“蒋兄休要自谦,快请说来。”
蒋铭道:“各人志向,总逃不出命中分定。我倒喜欢孟夫子的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只是不知我命如何。我以‘修齐治平’为志,只看老天眷顾我走到哪一步了。”
孟起正色道:“我观蒋兄为人,将来必然得遂此愿。”蒋铭回以一笑:“小弟很想听听李大哥的志向是什么。”
孟起顿了一顿,说道:“圣人有语,何者可称为士,‘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我看蒋兄和陆兄的志向,可算得上是这第一等的‘士’了,‘宗族称孝,乡党称弟’,连生和允中兄弟的志向,可算得其次一等。圣人又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孟起不才,若能做到这‘言必行,行必果’,做一个小人之士,则此生足矣!”
说毕转向灵儿:“我们都说过了,现在要听灵儿妹妹说了。”
窦灵儿见大伙都瞅她,仍是不好意思:“我并没有什么志向,真的未曾想过呢!”云贞在旁将她手臂抱了,笑向众人道:“灵儿还小,没想过也是的,不如等她想好了,我们再叫她说罢。”
窦宪笑道:“灵儿从前不想,今天长大了,就该想想了。”忽然睁大眼睛作恍然状,拍手道:“啊哈!我知道了,灵儿的志向,必是跟哥哥一样的!”
众人皆知他指的‘举案齐眉’的话,因灵儿姑娘家,不好跟着打趣,都笑而不语。灵儿羞红了脸,追过去打她哥,窦宪一边跑,一边笑着赔不是,灵儿不依…云贞笑说:“灵儿打他就对了”…
众人看他们兄妹俩嬉闹,都笑个不住。
嬉笑了一会儿,将雪地上落柿挑好的捡了些,用允中的斗篷兜了,回到坡上。依旧各人乘马,回庄上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上)
【携密计杨琼造访】
众人回庄, 就见大门口雪地上,一片杂沓的脚印和车辙马蹄印记。路过前厅,望见里头哄哄嚷嚷,各色打扮的许多人, 一帮一伙或坐或站, 在那里喝茶说话嗑瓜子。
原来乡村里冬天无事, 虽是下雪寒冷, 仍来了不少客人。一多半是左近庄客,都与窦家沾亲带故, 还有若干帮闲捣子也在其中。
另有一班请来的戏优, 昨天下午到的,在大厅西南角调弄弦管, 咝咝啦啦,咿咿呀呀,再加上家人小厮,迎客的,倒茶的, 烧火的, 扫雪的……各司其事, 好不热闹。魏致远和两个庄人忙着支客、分派执事,来来去去,忙的如同走马灯一般。
蒋铭等人回屋略歇了一会儿,有人来请到西厅吃茶。窦宪、云贞、灵儿和孟起也都前后到了。
窦宪向云贞道:“姐姐受累, 代我招呼各位哥哥, 我去别处做支应, 事儿有点多。”云贞笑应道:“你快去忙吧,这里不用你, 我们自己玩。”
窦宪便去了。蒋铭和李孟起在厅上摆棋盘下棋,云贞一旁观战。灵儿叫人取了一只皮球来,十二片皮子缝缀的,浑圆,外面一丝线头不见。与陆青几人在厅前空地上蹴鞠。
先是陆青和允中上场踢了一会儿,允中招架不住,下来了,喊李劲和常兴上场,那常兴十分拘谨,说什么都不肯上前。李劲想去拉他,又觉交情没到那个份上,笑道:“常兴哥玩会儿吧,动动身上暖和。”
正说着,忽见灵儿紧束衣裳上了场,拗踢拐打,做出各种奇巧花样,一只皮球带的上下翻飞,总不落地,一个人对得过陆青和李劲两个。小姑娘生得又美,跑跑跳跳,如穿花彩蝶儿一般。众人禁不住一片声喝彩,引得云贞也从屋里出来瞧。这里众人玩耍不提。
却说窦宪来到上房堂屋,只见站着坐着一屋子人。他大表哥徐厚利不知何时到了,正与窦从义两口说话。
原来厚利因住的远,老婆又怀着身孕,隔几天才去他爹那里看看。昨天去了,才知万利出走的事。老头料到小儿子跑去舅舅家了,觉着脸上无光,让大儿子拿了两块尺头送来做生日贺礼,顺便喊小儿子回家去。
厚利陪着笑道:“我爹说,这两日万利也不在家,使不着他,所以贺迟了,请舅舅舅母别嗔怪。他腿脚不好,这又下了雪,今儿就不过来了。”
周敏微笑说:“就是冬天没事儿,你舅舅要热闹,才寻这么个由头。小孩子家过生日,什么贺不贺的,倒叫你们破费了,是我们不好意思。”
窦从义道:“这几天万利在这儿,想是你爹怪我留他了。昨儿我说让他回,他自个儿不敢回,怕又打他。再说这两天不是忙么,他在我这儿,也帮着跑跑腿儿。上次那几两银子,是我给他的。要是他敢偷着拿家里钱,我还能留他?就你爹不管,我也得收拾他!”
又说:“今儿等完了席,你就带他回去吧,连给你爹带些酒菜,昨我叫致远都预备了。”
厚利道:“舅舅说哪里话,我爹从来不说舅舅一个不字。他就是岁数大了,脾气有些改变,可再怎么改,还能分不清好歹么?昨儿还跟我说,要不是舅舅,俺们家不成家了……”
话没说完,徐万利在旁插嘴道:“我不回去!上次爹说,找不着钥匙,要打折我腿呢,又不是我拿的,我上哪儿找去?我可不敢回!”
厚利道:“这你不用怕,钥匙已经找着了。”众人都问:“在哪儿找着的?”
原来徐强疑心万利拿钱,左右不放心,那天晚上把钥匙塞在了暖帽褶沿里,早起时忘了,后来因为天冷,拽着帽沿儿护耳朵,就把钥匙掉了出来。
万利叫道:“看怎么样?!我就说吧,一定他自己藏来藏去的,搁哪儿忘了!抠抠搜搜,把个东西藏这儿不放心,藏那儿也不放心,但凡有个疑影儿,就说是我拿了,赖我!这赶明儿越老越糊涂,东西搁哪儿,回头就忘,得多少事儿寻趁我?我就说呢,既那么疼银子,还要儿子干什么?我不是他儿子,银子才是他儿子哩。不如离了他,叫他跟银子过去算了。”说的满屋子都笑了。
厚利笑骂道:“你还说!可不就为这个生气呢?你没拿钥匙,好好说不行?非说这些混账话。你问舅舅,气不气人?还怨得老人家发火?”
万利噘着嘴不言语。窦宪一旁笑道:“不如二表哥从此改个名儿,就叫银子吧,管保姑丈就疼你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要笑又不好笑的。周敏皱眉呵斥道:“这个孩子,怎么说话呢!没上没下的,我看你也该吃些教训才是!”
窦宪咧了一下嘴,陪笑道:“娘说的是,是我说错了。”
窦从义笑骂道:“知道错了还不改?就为你这乱说话,连我也有不是,怪我不知齐家教子,我看非得几时吃个亏,你才好了!”窦宪苦着脸道:“我知道了,我改还不行了。”
忽见魏致远走来说道:“庄主,杨琼来了,提着王知寨的名儿,送了两提盒烧腊,一坛子金华酒来。”见他两个舅子都在这里,点头打招呼。
窦从义奇道:“他来就来吧,怎么提王知寨的名儿,还带礼,这意思是来办差的?我跟王绍英素不相干,他这是送的什么礼?”
看向窦宪,窦宪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跟杨琼说过,今儿咱庄上摆酒,让他有空来玩,也没提别的呀。”
万利在旁疑惑道:“杨琼不是说今儿来不了么,前儿还特特的让我告诉你一声,怎么忽然又来了?”都不知缘故。
周敏对丈夫道:“既是这样,你还是出去见见,看什么意思。好意来了,强不收他的礼总不好,到时给他回一份礼,也罢了。”窦宪陪父亲一起出来会杨琼。
前文说过,这杨琼是莲花寨知寨王绍英的表侄,比窦宪大几岁,二人很是要好,常来庄上玩耍。有时遇到了,韩世峻也指点他几下功夫,和庄上人都混熟了。窦从义却与王绍英从无来往,碰见杨琼,不过点头而已。那杨琼识得分寸,说话从来不提王绍英。像今日这般奉了差来,还是头一遭,是以窦家人都觉意外。
父子俩走到前厅抱厦间,果见杨琼同着两个兵卒在那里,旁边摆着一担提盒,一大坛酒。
杨琼赶上来见礼,满面笑容说道:“昨日我跟表叔说起,今天是庄上大姑娘生辰,庄上要办酒,表叔就说,一向仰慕窦庄主,只是无缘亲近,趁这个机会,命小侄前来致意。改天表叔得空,还要亲自上门拜访。匆忙之间,来不及置备像样礼物,还请庄主勿怪!”
窦从义笑道:“王知寨是官家人,本地的父母,我还没去拜望,怎么反给我送这些来,窦某一介草民,无德无能,实在受不起,这礼我也不敢收。贤侄一会儿用些酒饭,晚些,还是把东西带回去吧!”
杨琼陪笑道:“来时表叔说了,因时间仓促,没的准备,不成敬意。命小侄多多拜上庄主,千万莫怪简薄。这要是庄主不收,杨琼再拿回去,表叔怪我不会办事,定要责罚。还请庄主看在小侄与少庄主相与的份儿上,给小侄一点儿脸面。”
一头说着,一头就往下跪,窦从义赶紧拉住了,说几句客气话,只得收下。对杨琼道:“回去代我谢过知寨相公罢”,吩咐窦宪管待杨琼,自去了。
杨琼将兵卒打发回了,和窦宪两人转至厅上。窦宪问:“不是说你有要紧差事,来不了么,怎么又来了,还带这些东西?”
杨琼道:“正要跟你说呢!要不是办差,我还真是来不了。来是有件儿要紧事,要找你帮忙的。”窦宪便问什么事,杨琼道:“机密事,找个僻静处说。”
窦宪笑道:“什么大事?这么鬼鬼祟祟的。”杨琼认真道:“不哄你,当真是机密事!”窦宪道:“那么到我房里说吧。”带他到了自己屋里,不叫一个人在旁:“说吧,什么事?”
那杨琼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数日前,宋州钤辖派人来找王绍英,说是最近有几个要紧人物,落在一伙匪贼手里。现查清楚了,匪贼和人质都在石臼山,这事已报到上头去了,督促的十分紧急。责令王绍英,尽快抄剿山贼,将这几人搭救出来,倘或有失,立即去职拿办。
王绍英急了,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想法子,终于探知了山上详情。却不敢冒然攻山,怕逼急了匪贼,反将人质杀了。后来想出个办法:找几员高手悄悄摸上山去,趁夜把人质偷出来。因他莲花寨上都是官军,只知蛮力厮杀,干不了这上山救人的勾当,况又下了雪,更找不到合适人手,便想到了凤栖山。
窦宪听说罢了,笑道:“既是来找人手的,刚才当着我爹面儿,你怎么不说?”
杨琼陪笑道:“我怎么敢?我有多大斤两,敢说这个!窦庄主还不得立刻翻脸,直接把东西扔出去,我只白招一顿好骂,以后也不好上你家门了。这件事要与庄主说,只好我表叔亲自来说,可是表叔说了,庄主素来清高,两下从不来往,这下有事儿了就来寻他,没脸面还是其次,庄主只须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所以想了半天也没来,让我来了。”
窦宪道:“那让你来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背着家里,让我与你去?”
杨琼嘿嘿笑道:“是这意思,反正我的脸皮厚,就你不乐意,也伤不到什么。要是你答应了,就咱俩还不行,还得再找一两个好手,太多也使不得。这是官家差事,办成了,我表叔答应,一定给大伙儿请功。”
窦宪笑道:“功不功的,我啥时候在意这个?为着弟兄义气,走一遭也无妨,可是你得说清楚了,到底什么情形,我得先看看,几分胜算,然后再说去不去的事。”
杨琼从身上拿出一张地图来,画的石臼山上房屋位置,匪贼和人质在处。给窦宪看,指点说:“现在山上人也就五六十人,分三个地方住,几个人质就关在石臼子跟前庙子里。”
这石臼山窦宪曾去过的,一时看得清楚明白,问道:“这几个到底什么人?搞这么大动静。”
杨琼往外面瞧了瞧,低声道:“不跟你说也不行,实话告诉你,这几个是辽国来的使臣,主使叫做萧崇敬,上个月才在汴京见过圣上。”
窦宪略略吃惊:“既是辽国来的,回去该往北走,怎么到宋州这边儿来?”
杨琼道:“谁知道呢,一群倒时运的货!听说是为着什么私事,非要绕这么一下子,没想恁倒霉,正碰上这伙儿贼出去割草。也是大伙儿运气不好,两下朝廷才订了盟,决不能出事儿,所以下了严令,要是万一人死在这地界,丢官罢职还是小事,搞不好就要刺配、掉脑袋!我表叔这两天急得,饭都吃不下去,嘴上起一溜儿大疱!”
窦宪笑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是老天有眼,看你们这些当兵的,太平日子过的没趣,给你分派个事儿,要是把人救出来了,就是奇功一件儿,你叔就等着加官进爵吧!”
杨琼苦笑道:“行了,人家这着急什么似的,你还打趣。”
窦宪问:“怎么知道人在石臼山的?知道的这么详细,你家老爷也算有神通。”
杨琼道:“几天前,跟随萧崇敬的人,和匪贼冲突了一场,逃出来一个,报了官,这才知道的。”
窦宪:“那这个萧崇敬许还活着?别是早教干掉了吧?”
杨琼道:“当然活着,不然我们忙活啥呢。那贼知道了他身份,也成了烫手山芋,不敢杀,也不敢放。现在不但萧崇敬活着,副使和他身边亲随也活着,就是护卫,年轻力壮会些拳脚的,逃的逃,死的死,都完了。”
二人计议了一会儿。杨琼道:“我是这么想,你庄上人多,韩师父,或是魏大哥,或是别人也行,只要人机灵,有些武艺护身的,都成。到时咱们从后山悄悄上去,见机行事,把人带出来!”
看窦宪犹豫,又说:“你放心,这事儿我有九成胜算,那一成就看老天的了。实在不成,大不了就是无功而返。我也一起去呢,难不成,我还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窦宪笑道:“那可难说,这是你叔的事,你不卖命怎地?白又拉扯上我。”急的杨琼瞪眼睛,赌咒发誓。
窦宪道:“得了得了,兄弟就豁出去,谁叫咱们好哥们儿呢。只是,韩师父和魏大哥都不能叫,他俩知道,我爹马上就知道,事就不成了。今儿你赶得巧,我这里有几个好朋友,个顶个儿的高手,让我想想,找谁去合适。”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杨琼大喜过望:“还等什么时候?这事宜早不宜迟,迟怕生变,就今晚最好。这下了雪,谁也想不到咱们半夜摸上去。”
窦宪点头,又商议了几句,说:“先吃饭,等过会儿席散了,你在前头等我,到时候我带人过来,咱们再商量。”说毕二人出屋,各自去了。
第二十五回(下)
【处深心孟起纵谈】
窦宪先到各厅席面上照应了一回, 走到后院花厅来。
这花厅是窦家自家人聚宴之地。因周坚白、周通序都没来,却多了孟起和蒋铭几个,便叫厚利等人别处吃去了。
窦宪来到,见他父母, 姊妹, 并李孟起、蒋铭一众人等都已在座了。最上面是窦从义夫妇一席, 左右依次是孟起和韩世峻一席, 蒋铭和陆青一席,云贞和灵儿一席, 允中这里留个空, 与窦宪坐一席。
厅当中一架大方炉子笼着火炭,屋里气暖如春。诸人皆已熟络, 席间说起路上各样故事,天南地北,你言我语,十分热闹。酒至半酣,窦宪打发小厮去前边, 叫戏班人过来。不一时来了两男两女:一个奏月琴, 一个弹弦子, 另有两个唱的。
窦从义请李孟起点唱。孟起笑应道:“晚辈岂敢僭越,还是庄主和夫人请先!”
于是周敏点了两个曲子,却都不会唱。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优告罪道:“大娘子恕罪,俺们四个是唱书的搭伙儿, 专门说话本的, 会唱的曲儿却不多。”窦宪道:“那把话目揭帖拿来看看。”偏又落在前厅了。窦宪笑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这也能落下!赶明做了官, 把印也随手丢了。”
那人见窦宪戏谑,大着胆陪笑说:“小的真若做了官儿, 就有多少管家相公跟着,万不能丢了印的。”窦宪点头笑:“你说的也是。”打发小厮跟着去取。周敏道:“何必又去取?既是说话本儿,紧着他们拿手的说两出,我们听听,也就罢了”。
四人应喏了,弹的弹唱的唱,说了一出叫做“苏季子衣锦荣归”。众人听了一回,都觉没什么意思,只有陆青不知这个故事,听的津津有味。
窦灵儿看他欢喜,笑问道:“陆大哥还要听什么,叫他们唱来听!”陆青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对这些不知道多少,点不出,还是请韩师父和李大哥他们点吧。”
韩世峻向那班人道:“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也难为你们,长年累月的,不知絮烦。有功夫怎不编排些时新故事,讲来听听,还有些意思。”
年长的优人陪笑道:“大爷教诲的是,刚巧俺们才学了一个,叫做‘降表世家’,就是还没练熟,怕出丑,所以没敢说。”
孟起诧异道:“这个名倒新鲜有趣,是本朝的故事么?不知是什么掌故。”
那人答道:“小的们也不大知道,是个秀才相公给编的本子。说的是太|祖皇帝纳降后蜀的事,也算是本朝的故事了。”
蒋铭在旁问道:“可是说的后蜀丞相李昊的事?”那人应道:“是。”
窦宪向从义道:“既是太|祖朝的事儿,爹爹一定知道的。”窦从义笑了:“凭什么我就该知道?这个事我还真不知道,问你师父知道不。”
都看韩世峻。世峻向蒋铭道:“就是那个出了名的‘世修降表李家’吧?”蒋铭:“是他。”窦从义道:“你俩既知道,就给我们大伙儿讲讲罢。”韩世峻道:“那就烦请蒋公子给说说。”
蒋铭因说道:“据说当年太|祖皇帝纳降后蜀,是李昊给孟昶写的降表,这个李昊,其来有自,三十年前就在前蜀做官,前蜀王衍投降的时候,也是他主降,是他写的降表。所以蜀人讥诮他,纳降孟昶那晚,有人趁黑看不见,在他家大门上写了这么几个字:‘世修降表李家’。”
众人闻听都笑了。陆青骂道:“像这软骨头东西,活该给他编个话本,留一个千古骂名!”独允中叹了口气。窦宪在他身边坐的,问:“允中兄弟为什么叹气?”
允中勉强笑了笑,说:“我想,他写降表,或者也是不得已。”
窦宪笑道:“怎么不得已?这修降表又不是耍手艺,修一次也就罢了,接二连三的,还能是人逼着他?我看他是乐不得,修出瘾头来了!”
众人都笑,灵儿在旁忽道:“我倒觉得允中哥哥说的对,皇帝要投降,他一个做臣子的,不写又能怎样呢!”
窦宪道:“你两个倒是会为他想。我看这个李昊是骨头软,你们两个,是心太软!”众人也有点头,也有笑的。窦从义吩咐:“既是这样,胡乱说来听听,看怎样。”
四个优人于是说唱了一场,果然是新鲜唱词,把个李昊扮丑,演得活灵活现,大伙儿都觉有趣。
窦从义听的高兴,笑道:“还有什么新鲜话?一并说来听听!”优人道:“时新的本子就这一个,现下还排着一个叫‘霓裳羽衣浴火记’,也是本朝的事,还没学成完本,小的们实在不敢献丑。”
窦宪道:“这瞎说白道的!霓裳羽衣是唐时故事,怎么说是本朝的!”那人道:“当真是的,少庄主不知,这个说的并不是唐玄宗杨太真的故事,却是南唐李后主的故事。”
窦宪道:“这就奇了,他跟这曲子什么相干?”优人一时语塞。周敏道:“想必说的南唐亡国的事,只用了这个名儿。这霓裳羽衣曲,原在兵乱中失传了。李后主与大周后追索,重订过这谱曲,传说十分可听,后来金陵城破,玉石俱焚,付之一炬。说起来,还真是可惜。”
众人都道:“原来如此”。蒋铭笑道:“故事是好,可这个名儿取得却不好,容易叫人想差了。”
窦宪笑说道:“可不是!本来以为说的是‘从此君王不早朝’,谁曾想,却是‘榻旁不容他人睡’!”大伙都笑了。
忽听李孟起冷笑了两声,说:“这些故事,虽然算是本朝的,却都是别人家的事,怎么不编几本赵官家自己的故事说说?依我看,不如就编一出‘金匮盟约’的话本,要是再加上‘烛光斧影’一节,就更精彩了!”他话音一落,别人先且不说,蒋铭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孟起所说的金匮之盟,指的是赵匡胤做皇帝时,杜太后临终,赵家立下的一个盟约。老太后跟皇帝约好,这九五之尊的位子,由自家三个儿子挨班儿坐一遍。就是说,赵匡胤死后,皇位不传给儿子德昭,而是由二弟赵光义来坐,赵光义死后,再传给他的三弟赵光美,再后才轮到德昭。此盟约在赵光义,即太宗皇帝赵炅在位时公告于天下,所以尽人皆知。但‘烛光斧影’一节,却是赵匡胤死因疑案,知之甚少,但凡知道的,不免怀疑赵光义弑兄谋篡,得来的皇位不正。
陆青不知此事,因向孟起道:“金匮盟约我是知道,可‘烛光斧影’是什么故事儿,是说|□□皇帝征战的事么?”允中也笑说:“我也是不知,不如请李大哥给我们讲讲吧。”话才说完,忽见蒋铭瞥了他一眼。
李孟起笑了笑,向陆青道:“烛光斧影原是空穴来风,不知真假,且不用理它。依陆兄看,这金匮盟约,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陆青奇道:“这官家公告的盟约,还能有假的么?”
孟起冷笑道:“纸上写字,当事的人又没了,怎么不能有假?史上作假的文书告示也多。我只是疑惑,倘若盟约是真的,自家柜子里的东西,太宗皇帝怎地即位时不把它拿出来,却在六年之后,叫个外人赵普拿出来邀功,这不奇怪么?”
听他这么一说,不但是陆青,就连窦宪允中等人也思忖起疑,心道:可不是这个道理?
孟起又道:“或是孟起偏狭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兄弟乃为天伦,手足至亲,别说皇家,就是换作常人,倘若有人害我同胞,我势必断其手足而后快!官家骨肉,共享江山,也是人之常情,我听父执辈讲过,当年太|祖皇帝,最是仁义孝悌,金匮盟约,倒有大半可能是真的。只是……”
转向窦从义笑说道:“只是我想着,若是没有这金匮之盟,只怕当年齐王殿下和德昭皇子,如今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无语,一时席上静默无声。
李孟起说的,原是赵宋初年一段公案。当时赵匡胤暴病身亡,赵炅即位,遂任命三弟赵廷美为开封府尹,封齐王,实为储君之位,赵匡胤长子赵德昭亦称皇子。可是没过几年,二人相继死于莫名。他俩死后,赵炅欲立长子赵元佐为储,元佐却突然发了疯,皇帝的位子才落到了当今真宗赵恒身上。故此他这番话,不但明着质疑金匮之盟的真实性,还暗指赵光义有弑兄杀弟、逼死皇侄的嫌疑。
要知道,时下虽然言禁宽泛,百姓多有议论官家朝廷的,但李孟起这话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也是十分大胆。况且窦从义和韩世峻二人,在赵匡胤和赵德昭身边做过亲近侍卫,必然知道这些旧事,牵涉旧情,心中怎不难过?当下,就连窦宪都觉得,孟起说话唐突了,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贞见此,正要说些话缓和场面。忽然李孟起站起身来,神色惶恐,恭恭敬敬向窦从义做了个深揖,说道:“孟起无状,酒后失言了!还请窦庄主、韩师父恕罪!”
窦从义却不看他,停了一忽儿,望着前方哼笑了两声。说道:“李公子快请坐,自家人说笑,哪儿有那么多忌讳?这些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他做了皇帝,手眼通天,还能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
李孟起犹自躬身执手:“多承庄主大量,孟起无知,酒后多言,唐突尊长,实是有罪!”窦从义抬手笑道:“公子言重了,哪儿有的事?快快请坐。”
韩世峻在旁站起,拉着孟起一同坐下了。叹息一声说道:“李公子休要如此,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与咱们何干?管他什么盟,什么约,天下还不是姓赵的?他们父子兄弟闹乱,一床锦被遮盖了算!咱们外人,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孟起陪小心看了窦从义一眼,讪讪笑道:“虽是如此。实是孟起言语有失,惭愧无地。”
窦从义呵呵大笑两声:“韩师父说的有理!咱们不过是没事儿闲磕牙,说笑说笑罢了。管他怎地,且乐咱们的!”
向那年长优人道:“话本就别说了,还是唱个高兴的曲儿来听听。”
那人笑应道:“老爷要听喜庆的,那俺们就伺候一曲‘马蹄金铸就虎头牌’吧!”
窦从义失笑骂道:“都是些什么!罢!罢!还是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好了!”却又不会。把窦宪气的也笑了。
因有了孟起赔罪一节,陆青虽是懵懂,也觉出气氛不对,不敢再问,允中自从哥哥瞅了他一眼,就不言语了,其他人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正自尴尬间,忽见周敏低头笑了。
灵儿问:“娘,你笑什么?”周敏道:“我笑你爹爹,又犯呆了。”转脸对丈夫说:“你们说起这些事,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家时,我爹爹说过的一句话。他老人家说,要论这世上,最傻最呆的,旁人还都算不上,顶数皇帝位上这一人,才是天下最大的呆子。”
灵儿笑道:“这话我就不懂了,皇帝不是世上最威赫的人么,怎么却成了呆子?娘给我们解说解说吧。”
周敏见众人疑惑看她,独云贞微笑。便说:“这个让你姐姐给你解说。”从义道:“既是太公的话,贞儿一定明白,给我们大伙儿说说。”
云贞笑说道:“这话我也是大概解到一些意思。前时读《南华经》,有一句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想这人,即便做了皇帝,也不过‘日食三餐,夜宿八尺’,却要殚精竭虑,忧心普天下的事,又怕人抢这位子,日夜计算,寝食难安。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要相互防备。人人都怕他,也难有真心的朋友,细想这样过一世,有什么意趣?偏要千难万险地争抢了来,可不是个呆子么?我这么解,也不知对是不对。”
周敏点头道:“贞儿说的很是,是这个道理。”
窦从义道:“是这个理,只是还不尽然,就他一人受累也还罢了,从古至今,多少帝王家,就为了这皇权,骨肉成仇、手足相残,弄的父不父,子不子,家不成家,孝悌仁义全都不顾了,真个成了孤家寡人,这不是呆,又是什么呢!”
众人皆连声称是。蒋铭笑道:“呆子虽是不错,可自古也有不少贤明的君主,文治武功,造福万民,百代传颂的。”
从义点头:“那是自然,尧舜禹汤,圣贤之心,与常人一己之私自是不同。”
只听窦宪拍手说:“这下可好了!有了今日这番话,以后就是把个皇帝位子送给我坐,我也不能坐了。否则,不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呆瓜了?”众人都笑了。
当下重整杯盘,让四优说了一出“韩文公雪拥蓝关”,便教他们前头去了。这里拿上骰盆来,大家猜枚行令,又玩了一会儿。窦从义颓然醉了。
席间趁着空儿,窦宪早叮嘱了陆青和蒋铭,酒席一散,寻个借口,与窦宪来到前面。杨琼已是等的心急火燎,一见喜出望外,都到窦宪房里,蒋陆二人便问详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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