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上)
【探匪巢夜半闻密语】
蒋铭和陆青跟着窦宪来会杨琼, 四人商议去石臼山,搭救被劫辽使。当下相见了,窦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罢了事由。
蒋铭忖度半晌, 向窦宪道:“这可不是小事, 不告诉窦庄主能行么?后面庄主知道了, 恐怕见责, 窦兄弟可得想清楚了。”
窦宪笑呵呵道:“蒋大哥不知,我爹的脾气我知道。你听他总说, 我们凤栖山只管自己家事, 不管别人家事,官府的事更是绝不沾手。这事要告诉他, 就为了面子,也不让去了。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咱们先把事干成了,后来再给他知道,就只有高兴的。咱们这是为官府办事, 又是救人的勾当。我爹万不会责怪!蒋大哥尽可放心。”
蒋铭“嗯”了一声, 仍是沉吟不决。窦宪笑说道:“哥大老远来, 自是顾虑多些。要是你俩不愿去,也没关系,只是千万别走了口风,我好再找别人。先前我想找李大哥, 他是官军的人, 办这事倒是最合适, 可我跟他不熟,也不知他脾气咋样, 又怕他告诉姐姐,反坏了事。”
蒋铭笑了:“我也不是不愿,这是正经事,我怎么不愿的。只是担心违了窦庄主的意,庄主见罪下来,不好收场。即是这样,咱们就走一趟,又有何妨?”问陆青意思,陆青早在心里摩拳擦掌了,笑应道:“我都听二哥的。”
蒋铭道:“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既是要做,就得谋划周密些,杨兄知道些什么,都跟我们说仔细了。到山上,遇到什么情形如何应对,好都有个数。实在没想到的,到时只能见机行事了。”
杨琼点头:“这是应当的。”于是四人埋头计议,如何上山,如何下山,如何避过哨探,如何救人…蒋铭看那张地图,忽然犹疑道:“这图是哪个画的?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杨琼道:“图是我画的,原是山上有人下来,告诉的情形。”窦宪一旁跟着说:“萧崇敬身边有人从山上逃出来了。”
蒋铭皱眉道:“既是有人逃出来,山上岂有不加紧防备的,还会这样布置么?咱们前天来时,路上就听说石臼山闹匪,估摸那时人质已经到山上了,到现在整整三天,情势必然有变,这个图只怕不实了。”
听他分析的有理,窦宪和陆青也疑惑起来,都看杨琼。杨琼笑道:“蒋兄不必担心。这图是实的,消息是昨日才得着,还新鲜着哩!”
见大伙都看他,无奈说道:“蒋兄真是精细,我不得不说了,其实这图上的消息,不是逃出来的人给的,是山上有可靠的线报。不然,我也没有这么大把握。”
蒋铭点头道:“这就是了。”窦宪伸手往杨琼头上凿了一下,笑骂道:“你个贼小子,怎么早不跟我说!怪不得满打满算,原来贼窝里有你的眼睛,你跟贼,竟是一伙儿的!”
杨琼摸摸脑袋,陪笑道:“这都是官家的事儿,牵扯人命的,我怎么敢随便说,再者就是说了,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蒋铭道:“这山贼胆儿也忒大了!知道是辽国使者,怎么不在路上放了,带山上去,不是招祸么?”又问:“既是有眼线,知道山上人力如何,有没有高手?长的什么样?倘若咱们上去遇着了,可不是玩儿的!”
杨琼道:“山上有两个头脑。一个常在山上,姓高叫做高大,领着一众喽啰守山,有时候也去山下打劫,小打小闹的,因山上易守难攻,一直也没收拾干净。还有一个头脑叫做秦仲怀,领着十来个人,常年在外割草,这人行踪甚是诡秘,听说在外头还有些生意做。辽使就是秦仲怀这一伙抓来的。别的人都不足虑,就只姓秦的和他一个随从,武艺甚是高强。如今山上驻扎的,总共不超过百人,就是怕他们着急了杀人,我们不敢强攻,要是没人质,早都攻上去了。”
蒋铭道:“既是这等,咱们上去,最要紧是做的手脚利落,消没声息,把那两个看守解决掉,神鬼不知的将人带出来。要是哪里出了岔子,打草惊蛇,被他喊起来,只能立时就撤,再救人就难了。”
陆青听他说解决看守,问:“怎么解决掉?”三个人都看向他,窦宪道:“自然是——”将手掌一横,做个斩首的手势。陆青虽然好武,从未想过杀人的事,如今见事情就摆在眼前了,不由倒提一口凉气,心扑通通一阵乱跳。
计议已定,看看已是酉时,各自走开。因那些人还在厅上玩耍,蒋铭和陆青又去混玩了一会儿。玩到起更时分回到住处,声称晚上约了窦宪斗牌,把李劲赶去和允中一屋睡了。
庄上乱了一天,从窦从义起,到下头家人小厮,都已十分疲累,早早歇去了。只有窦宪嚷嚷要熬夜做耍,众人都只道他们年轻后生精力旺,又是难得聚在一起,无人见怪。
却说蒋陆二人在房里坐的,只见窦宪带了杨琼,提着包袱口袋走来。四人真的耍了一会儿牌,叫些吃喝,把个小厮支使的眼皮打架,巴不得打发去歇了。
到了将近二更,听四下肃静,罢了牌,各自换上一身紧趁衣裳,背了朴刀。窦宪引着,来到外院马房,管马房的家人已备好了马匹,打开一侧角门,四人拉马出了庄院。下了坡道,又走百十步远,才都上了马,不紧不慢,沿小路往石臼山方向行来。
初冬十月,入夜已是十分寒冷,风不甚大,吹过林木嗖嗖做响,马蹄踏雪,窸窣有声。四人口鼻里呼出袅袅白气。
蒋铭展眼望去,只见当空新月,满天繁星,跟前山石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望远却是一片幽深寥落,目所极处,山影连绵起伏。自思道:想不到这山中雪夜的景致,也别有一番意趣。
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山坳,有个半边月形状的避风所在,周围树木围绕,极是隐蔽。四人将马匹拉过来,安置好了。窦宪、杨琼领路,沿山脚又走了二三里远,这才到了石臼山下。
抬眼望去,只见好一座大山,怪石杂列,乱树丛生,全覆着一层白雪,黑白斑杂如素板木刻,夜色中只见森森的。
略商量几句,杨琼在前,窦宪断后,蒋陆两个夹在中间,踏着林间积雪,直登上山去。那杨琼和窦宪脚下十分利落,走的云飞一般,陆青尚可勉强跟随,蒋铭却从未走过这样路,颇觉蹭蹬难行。
窦宪一旁教他俩攀登,如何援手,如何踩踏,手足腰如何相谐使力,如何调息,不消一会儿功夫,二人领悟了窍诀,身手矫健许多,脚程便跟上了。
陆青喜道:“原来登山还有这多巧法儿,以前在家爬山,比这多花一倍力气不止,也上不得这么快!”
窦宪低声笑道:“这算什么!韩师父当年,就连城墙也爬得上去。”陆青惊讶道:“真的么!韩师父神人,以后有机会了,你可得帮忙,请他教教我。”窦宪笑道:“那不消说,包我身上!”
说话间就到了半山腰,都不再出声,继续向上攀登。登了一程后,杨琼开始沿山腰横走,转了一个弯,只见前方凛然现出一块巨石,圆墩墩的,顶上覆着白雪,夜光之下十分诡异。
四人静默了片刻,竖耳听了听,只有风声。又朝巨石方向走了三四十步远,望见石头南面一簇房屋殿阁。
原来这石臼山,全因这一块巨石得名。这石上有一个凹坑,天然做成石臼模样。传说最早有个行脚僧人路过此地,见附近有泉眼,留了下来,在石臼下面搭了一间茅草屋修行,从此就有了人迹。唐时佛教兴盛,从西域来了一位大德高僧,四方结缘,依山势造下几十座房屋,兴建了一方庙宇,当时香火旺盛,经诵不绝。后来因经年战乱,屡遭兵匪,逐日萧条了,到了后周世宗柴荣时,专一破灭佛教,众僧散去,只剩下几个没着没落的和尚居住。十年前,来了一伙强人,赶走了和尚,抢占了庙子,据山为匪,时时为害乡里。官军虽也抄剿过几回,未能扫除干净,现下常年有百十个山贼在此落草。
不一时来到石臼旁,借着树木遮掩,小心潜行,他们穿的灰布衣服,在这山林雪夜中极易隐敝。依旧是杨琼当先,绕过两间边殿,来至当中一间屋子旁,按图上标识,这里正是软禁辽使的地方。
做个手势,四人分做两边:两个靠着山石,躲在房山台阶上,另两个在窗边灌木丛旁蹑足潜听。
杨琼便要上前撬门,窦宪低喝道:“等等!好像有人来了!”听了听,果然那边松树后头来了一个人影,渐渐走近了,那人一边走,一边来回张看,口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儿,想是在给自己壮胆。
陆青悄声道:“先灭了这个?”蒋铭扶他臂膀:“别动,再看看!”
只见那人走到门前,侧耳听了听,敲了两下门,叫声:“秦爷——”,此时风不甚大,又是从对面吹来,是以四人听的十分清晰。
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说道:“荣大哥,秦爷睡了没?”开门人斥道:“你怎不看着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来人陪笑道:“六鬼儿看着呢,跑不了。姓萧的使我来,有话跟秦爷说。”那人道:“什么话?这晚了,秦爷才歇下,有话明天说,休要恼了他!”
忽听里面一个声音道:“谁呀,让他进来吧。”话音未落,屋里亮起灯来,一个人影映在窗子上,又大又黑,虚虚晃晃的。
来人进了门,只听一个冷峻的声音问道:“怎么?他答应写书子了?”来人道:“秦爷,是姓萧的身边,那个叫燕平的小厮犯病了,翻白眼吐白沫儿,身体挺的直厥的,抽风!说是在家就有这毛病,要用些草药,就装在他们随身带的包袱里,白天搬过去时候,荣大哥没让拿,还在这屋墙角搁着呢。叫小的来讨,说是不吃些药治一治,怕小厮活不过去了。”
那人骂了句粗话,斥道:“一个小厮,死了就死了。折腾什么?!你跟姓萧的说,叫他别耍花样儿,找死呢?赶紧把书子写了,大家好说话。”
来人陪笑道:“他说了,只要给了那草药,治好了小子,明儿天一亮他就写书子,绝不食言,我这才来的,要不我才不管他呢。”
屋里那人怒道:“等天亮做什么?让他现在就写!你告诉他,我说过的话,一句是一句,叫他别当耍子!他银子是爷的,命也是爷的,别把我惹急了,翻了脸,大伙儿都不好看相!”喝一声:“还不快去,滚!”
来人似是往外走了几步,回身又陪笑:“告秦爷,姓萧的说了,那小厮不是旁人,实在是他嫡亲的侄儿,要是小厮死了,他也不活了,我看着,说的倒有几分真,万一这人死在屋里,小的……”
话没说完,只听姓秦那人冷笑了一声:“哈!我还怕他死?你告诉他,死了更好,我就把他人头割下来,送去给他主子瞧瞧,权当书子用了,倒省了大爷的事!”
忽听先前开门的那人说:“二爷,我看,不如把包袱给他算了,您忘了,先前在道儿上,咱们说要留下那小子做个人质,他怎么都不干,说宁可跟他一处生死。把小厮看的这么要紧,要是真死了,恐怕节外生枝。”
静了片刻。姓秦那人悻悻“哼”了一声:“那就给他拿去吧!”来人道:“是是,秦爷慈悲。”窗上人影乱晃,似是几个在找什么东西。
蒋铭悄声道:“这屋里的姓秦,不是辽使。”杨琼道:“应该就是秦仲怀,另个是他身边随从叫常荣。看来,他们白天跟辽使换地方了。”窦宪庆幸道:“还好刚才没动手。”
忽听里面人说:“就是这个包袱,打开看看。”又有人说:“早看过了,没什么要紧,给他拿去吧。”又听开门声响。
秦仲怀说道:“你去告诉他,天亮我等着要东西,没有,让那小厮先吃一刀!指望官军来救,叫他别做梦!官军不来,是他的造化,要是来了,几个都别想活!”
来人陪笑道:“是是,小的都跟他说。”又听常荣道:“要不我跟着去看看?”秦仲怀道:“不用,看他做什么?!明天再说吧。”
就见先时那人走出门来,手里多了一个物件,从来路往前去了。四人已知这个就是看守,心中都道:“幸得这人来,如今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辽使了”。
第二十六回(下)
【救辽使林间戮猛兽】
等不及屋里灯熄, 几个趁着风声遮掩,蹑足追了上去。那人不似来时前后张望,只顾匆匆地走,迅速绕过了两间大殿。
四人怕跟丢了, 加紧脚步。此时正是三更时分, 寒夜凄冷, 外面一个人影也不见, 路过大殿窗下时,只听见里面鼾声如雷。
就见那人转去了坡下, 一径往最前方一间房舍走来。到了后角门处, 停住脚推了推门,门没开, 便将手“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六鬼儿,快开门!药拿来了!”
半日没动静,口里喃喃讷讷地骂:“关起门干什么,还要老子绕路!奶奶的, 冻死了, 就这二两银子, 老子把脑袋掖在裤带上,还要分你一半儿。”想是这趟出门,辽使许了他银子,使他出来的。一边嘟嘟囔囔, 一边往前门走来。
就在他敲门的当儿, 蒋铭四个已潜行过来, 躲在了山石后头。因这屋子周边到处是乱石草丛,那人要往前去, 就需绕路走,正经过几人藏身的地方。
待他一走过去,窦宪突然闪身出来,冲后脑上只一掌,劈的闷声倒了。杨琼赶上来,将朴刀上去连搠了两搠,可怜那人一声不响,做了刀下亡魂。
蒋铭一挥手,四人往殿前纵步而去,存心都是:此时敲门,开门的必是那个叫六鬼儿的看守了。谁知到了跟前,却见房门四敞大开,里面空洞洞,一丝声响也无。
四个都吃了一惊,无暇细想,纵步进屋,不见一个人影。杨琼压着嗓子喊道:“萧大爷——”,无人应声。
蒋铭一转身,依稀看见屋角地上一团东西动了动,好像是个人,紧步上前,将那人提臂膀拎起来,迎着光看他面孔,低声喝道:“别喊!你是六鬼儿么?”
那人正是六鬼儿,被人打晕了,手脚胡乱攥在一处,绑了个四马攒蹄。方才悠悠醒转来,睁眼就见明晃晃一把钢刀架在脖颈上,吓得魂飞魄散,抖抖索索说道:“好汉饶命!”
蒋铭道:“姓萧的他们呢?”六鬼儿结结巴巴道:“不知道,跑了,那小厮装病,他们都,都跑了。”
陆青道:“往哪边跑了?”六鬼儿:“不…不知道。”蒋铭举起刀来,用刀柄在他耳后一磕,六鬼儿又晕过去了。
杨琼道:“快追!”持刀过来要杀六鬼儿。蒋铭拦道:“杨兄算了,留他条命吧。”陆青随手抓了不知什么破布绵絮的,恶狠狠塞到六鬼儿嘴里。窦宪道:“快别管他了,赶紧追。”都出了门,蒋铭在后,重又将门掩住。
四人借着夜光,在雪地上找寻足迹,看到一溜杂乱的脚印,有三个人,往西北方向去了。杨琼道:“这个方向过去,是山涧那边,不是路。”窦宪道:“那便是了,想是他们不知道路,所以乱走。”寻着脚印鱼贯追了上去。
走出去二三里路,不见人影,脚印也没有了。四下里找寻不见,只听树梢上风声大了,一阵接着一阵,树上冻雪簌簌地直往下掉。正没抓寻处,忽听“嗷呜——”的一声闷响,却不是风声,四人不知怎地,都觉毛骨悚然。皆站定了,面面相觑,不一时,听见又是一声“嗷呜——”
蒋铭问:“这什么声音?怎么像是野兽叫声?”杨琼道:“这…像是虎啸声,可这山上,没听说过有虎啊?”
他话音一落,窦宪、蒋铭和陆青都想起三日前在孤山子住店,店主人说山上有虎的话了,相互看了看,窦宪道:“难道真的有虎?”
只见杨琼望着远处,惊恐答道:“是…是有虎!”
三人顺他目光看去,果见前头山涧处,硕大一只虎影立在山石上,脑袋往左晃了晃,又往右晃了晃,慢慢从石上下来了,冲着这边而来。
众人只得就近躲避。两个躲在山石后面,两个在灌木丛中。只见那虎渐渐走的近了,毛须也看的分明,一双眼睛映着着星光月色,灼亮灼亮的。几人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忽见那虎停住了脚步,似是嗅了嗅,扭转身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此时虽是风声呼啸,却好像静的出奇,四人只觉彼此心跳都听的清清楚楚。正紧迫间,却见那虎抬起头来,“嗷呜——”吼叫了一声,紧跟着跃起,往一棵树上扑去,扑的树干左右摇晃,枯枝乱摆,积雪败叶洒落,哗啦一阵乱响。
就听树上有人“啊”地尖叫了一声,“蹭”地失脚,似是一条腿耷拉下来,随即又蹬上去了。这树距离不过几步远,四人举目看去,看见树上枝杈间伏着几个人影。
那虎一扑未果,又蓄势跃起,往树干上蹿去,气势威猛,树干又是一阵剧烈摇晃。先前那人不知怎地又滑脱了脚,“啊”了一声,这次却没把住,直跌落下来,“噗”地摔在雪地上。树上有人惨呼道:“平儿——”
那虎已饿了几天,一见有人下来,便在树干上一扭身,向着地上一纵,朝那人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当儿,只见身影晃动,陆青飞身上前,扑地抱起那人就势一滚,老虎瞬时扑了个空。
那虎大怒,“呜”地一声短啸,转身向着陆青,就要扑他,蒋铭见势危急,大喝一声纵身冲出,举刀向那虎劈将过去,谁知情急之下未看仔细,朴刀劈在半空一棵粗枝上,登时脱了手,震得蒋铭手上虎口剧痛。冻雪败叶掉落下来,簌地落了一身。
那虎闻声撇开了陆青,回头便向蒋铭扑来,蒋铭一拧身闪在树后。忽见一道亮光,窦宪将手中朴刀飞了过来,刀尖斜刺在老虎臀上,那虎吃痛,“嗷呜”一声,将身一摆,朴刀掉落在地。却见那边陆青站起身来,大喝一声道:“畜生!”
那虎四面受敌,且又受了伤,便欲逃走。慌不择路,眼前正看见陆青,一纵身向他扑了过来。陆青双手擎定一把短刀,将双膝一屈,跌跪在地,滑蹭着积雪将利刃迎将上来。蒋铭三人都在虎背后,看不见他动作,只看着虎扑向他,不约而同高喊:“小心!”
话音未落,陆青已被虎扑在身下了,蒋铭只觉“嗡”的一下,直似魂魄从顶门上飞了出去。三人抢上前来,却看那虎 “呜…呜…”发出两声惨叫,趴在那里就此不动了。
待得片时,陆青奋力将虎推开,站起身来,头上、脸上、胸前,遍满都是虎血,热气腾腾——原来他这短刀锋利无比,此番拼了全身气力,只这一刀,将那虎从颈至腹剖开一尺多长的口子,开膛破肚,已是死了。
三人见陆青无事,惊魂稍定。再看树上掉下来的,似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厮,生的圆乎乎一张脸,瞪着黑溜溜两只眼睛,盯着陆青,如同见到凶神下界,把嘴一咧,“哇”的哭了。
杨琼道:“别哭!你是哪个?”又冲树上喊:“上面可是大辽国来的萧爷么?”
一个声音战兢兢答道:“是,是我。”杨琼大喜,叫道:“萧爷快请下来,我们是莲花寨的官军,专来救你的。”树上又有一人说道:“多谢军爷。待我们慢慢下来罢。”原来他二人吃了这一番惊吓,脚都软了,不听使唤,一时竟无法自主。
杨琼道:“还是请快着些,只怕迟了贼追来。”等了半晌,两个人方才抖抖颤颤下来。一个便是萧崇敬,另一个是副使,叫做王三皮。先前掉下来那小厮叫燕平,使团如今只剩下他们三个,别的都走散了。
原来三人软禁在庙里好几天,这晚想了个计策,小厮装病,把一个看守哄了出去,另一个叫他们趁其不备打晕了,趁机逃了出来,又不知道路径,只是乱跑。因听到虎啸声,爬到树上躲避。不想遇见了杨琼他们。
因怕贼人追来,四个将他三人连拖带拽,相携下山。山势陡峭,又有积雪,不能径直下去,反比上山时多费了好些时候。他们几个也还罢了,萧崇敬三人疲于奔命多时,这下连跑带颠,直赶的上气儿接不着下气儿。路过一处峭壁时,杨琼因护着萧崇敬,滑蹭了一下,将肩膀扭的生疼。
匆忙下了山,来到藏马匹处,叫萧崇敬三人骑马,他们几个牵着马,一路快走回来。到岔路口时,杨琼向窦宪道:“好兄弟,这会儿我不方便带他们回寨子,烦你先带去家中安置一晚,等我回禀过了,天亮就来接他们走。”
窦宪应道:“午时之前你一定得过来,我怕待时间长,被我爹发觉,事就不美了!”杨琼道:“晓得了!”
又对蒋铭陆青抱拳:“今日各位冒死相助,杨琼感激不尽,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但凭驱使,绝不二话!”上马回寨去了。
这里一行人回庄,又从角门进来,马匹交给马房,嘱咐不要告诉别人。进里院,窦宪把亲随小厮叫起来,将萧崇敬三人安置在自己房里,细细叮嘱了一番。然后跟着陆青蒋铭到客房,换衣服。因遇虎时陆青手在山石上蹭破了,只撕了片衣襟胡乱包扎,这会儿给他清洗伤口,敷上药膏,如此这般……直到将近五更天明,才都睡下了。
这一睡,直到巳牌时分才醒。窦宪嚷着饿了,吩咐叫厨下摆饭。李劲和允中也都还没吃,都道:“等你们呢,肚子咕咕叫了都,你们这是玩到多早晚,刚来看了两趟,睡的恁死死的。”
一块去西厅吃饭。窦宪私下把他屋里小厮叫来,吩咐伺候萧崇敬等人茶饭。
允中见陆青手上包扎着,疑道:“二哥这是怎么,受伤了?”陆青道:“夜里出去,不小心滑了一跤,蹭破了皮。”
李劲轮番瞧他们三个,狐疑道:“你们这是玩什么牌了?倒像是打了一场仗似的。”三人互相看看,都笑了。允中接口道:“倒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吃毕了饭,来个小厮传窦从义的话,喊窦宪他们都去大厅,说是李孟起今日就要走,大伙儿都在那里说话。
众人来至厅上,只见站着坐着,黑压压一屋子人。窦从义夫妇,云贞,灵儿,李孟起等人都在。却见徐万利也来了,请云贞去家里给他老爹看病。
原来徐强今日早起,在当院跌了一跤,扭伤了腰,现在一动不能动,疼的直叫唤。万利道:“好不容易背回屋里,搁在炕上。现在只能躺着,翻个身也得两三个人照着手,一动就疼,疼了就骂人,不知怎生是好。”说着眼圈也红了。
云贞向窦从义道:“不像是筋骨伤,应是闪着腰了,这是极痛的,难怪老爹,他年岁又大了,若不尽快医治,自己恐怕难好,得躺些日子了。”
窦从义问:“这个应该容易治的吧?”
云贞点头:“是。扎针就能好一多半儿。再看老人家情形,吃几副药,将养几日就没事了。”
周敏道:“那让连生陪你去一趟吧,早去早回。”
窦宪听说笑道:“我昨儿跟杨琼约了有事,等他来呢。还是劳烦魏大哥陪姐姐去吧。”
魏致远却没在。从义道:“致远这两天忙的累了,我昨晚跟他说,叫他今儿在家歇着,不必来了,难不成又去叫他?”
找韩世峻,也不在。窦家在集上开了个杂货铺,有一批农具今日送到,他去看着了。于是窦从义仍命窦宪去,说:“杨琼你俩昨天才见过,没要紧的,等你回来再说吧。”
灵儿一旁笑说:“为什么一定要哥哥去,我陪着姐姐去一遭就好了。”周敏道:“你别去了,你姑丈现在动不了,到了那儿,还要人帮手。你一个女孩儿帮不上什么。再说了,这雪天路滑,还是去个男人,来回路上放心些。”
蒋铭知道窦宪等着杨琼上门接人,不敢离开,寻思道:“也不知徐家多远,云贞这一去,到了还要诊治,回来怕要天晚了,我们明日就走,再见面不知何时,正好路上与她说话。”
因笑道:“昨日杨兄走时,我听他一再说今日要来,想是有甚要紧事。我这会儿倒没事做,不如我和李劲,陪着云姑娘走一趟吧。”
窦从义笑道:“贤侄是客,怎么好劳动你的。”周敏却在一旁对丈夫说:“我看这样也好,他们一路过来的,都熟识了,也有话说。”
窦从义听妻子这么说,便应允了。李孟起笑说道:“既是这样,表妹就去收拾准备,待会儿咱们一起出门。”云贞应道:“好。这样也当是我送表哥一程。”
正说着,忽见一个家人气喘吁吁跑来,报道:“庄主!山下来了一队人马,杨琼领着来的,为首穿官样儿衣裳,说是莲花寨知寨王老爷,特来拜会庄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七回(上)
【意悬悬归程多险阻】
窦从义诸人正在厅上议事, 家人报说,莲花寨知寨王绍英来了。从义诧异道:“昨天杨琼送礼,就有点儿莫名其妙,小子说, 择日他叔要来拜访, 怎么连个贴儿也没有, 突然就上门了?”
周敏思忖道:“礼下于人, 必有所求。他做官的人,来的这么急, 想是有甚事央你。”
蒋铭和陆青不约而同都看窦宪, 窦宪心内吃惊,自思道:“这下坏了!我叫杨琼悄悄地来, 怎么大张旗鼓的来了?夜里的事恐怕瞒不住了,如何是好?”
周敏看丈夫踌躇,说道:“别愣着了,来都来了,总是要见的。他是官府中人, 咱们虽不赶着攀附结交, 也不可怠慢了他。一来不合人情, 二来也不是礼数。”
窦从义:“你说的是。且会会他罢了,看他怎样!”
一面吩咐窦宪出大门迎请,一面打发万利陪蒋铭几人去旁处歇着了,周敏和云贞、灵儿转去厅后回避。却独独把李孟起留在厅上, 与他一同等候王绍英。
不消一刻, 窦宪引着两个人走来, 前面一个四十岁上下,瘦削身材, 黄黑面皮。头戴官帽暖耳,身穿圆领袍,腰中犀角钉带。后面跟着杨琼。
窦从义举步迎出厅外,与王绍英打了个照面。两人俱各抱拳,都说幸会,皆是笑容可掬。
一时让进厅里,叙礼相见。窦从义引见李孟起,知寨见孟起眉宇轩昂,形容伟岸,又听说是庐州团练使府上公子,着实起敬。
礼毕分宾主坐了,窦从义也请杨琼坐,杨琼哪里敢坐,只在王绍英身侧垂手侍立。窦宪也在父亲身后站着,拿眼睛直瞅杨琼,杨琼回看一眼,抻了抻嘴角,表示无可奈何。
王绍英满面笑容,说道:“窦庄主大名,绍英实是仰慕已久,只因公务繁忙,一向有失拜望,还请窦庄主恕罪。”窦从义忙应:“岂敢岂敢,窦某草莽之人,今日大人光降,蓬荜生辉,教某何以克当!”
如此这般客套了一番。从义心道:“杨琼跟窦宪交往两年多了,不见这王绍英来,一旦来了,怎地如此下气?或是真有甚事求我?”
肚皮里正打官司,只听王绍英说道:“绍英此番来,是特来向庄主致谢的。庄主相助搭救辽使,解了王某燃眉之急,此等恩义,不敢忘怀,只图后报!”说着站起身来,打了一躬。
窦从义也忙站起,答礼不迭,心中满是疑惑。问道:“大人这是哪里话来?搭救辽使又是怎么回事,窦某实是不知,何曾做什么了,还请大人明示!”
那王绍英心里明镜儿似的,佯作惊讶道:“怎地庄主还不知道么?”呵呵一笑:“是了,想是庄上事务繁多,令郎还没来得及告诉庄主。此是近日衙中要紧差事,干系都在王某身上,的是棘手。”
就将辽使被劫一事简要说了,笑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早听说贵庄上潜龙卧虎,这事一出来,王某便有心请窦庄主相助,可是一向缺礼,不敢造次。昨日听说是大姑娘生辰,就命杨琼前来致意。谁知这浑小子,晚上竟没回去!我还想,必是他后生家贪杯,吃醉了酒,留宿庄上了,不了今一早回寨说,昨日夜间,少庄主找了两个小友,他们一道去了石臼山,将使臣几个都救下来了。人就安置在庄上。故此绍英前来,一来向庄主致谢,二来接那萧使臣回寨。真真是虎父无犬子,绍英实在钦佩的紧!”说着又起身,拱手作礼。
听了他这番话,不光是窦从义,就连李孟起也大吃了一惊。周敏同云贞、灵儿都在厅后隔间里坐着,听的真切,面面相觑。
王绍英接着道:“杨琼这不成器的东西!无法无天,擅自做主,做出这么大的事。我就说,这是事情做成了,万一不成呢,岂不带累少庄主陷于险地?他如此胆大妄为,全是王某管教不严的过。今带来向庄主请罪,就请庄主当面责罚!回头事完了,我还要重责!”
喝命杨琼:“还不快给庄主赔罪!”
杨琼紧步上前,向窦从义跪下磕头,口里说道:“杨琼死罪!小侄鲁莽不知事,还求庄主看在小侄无恶意的分儿上,大人大量,饶恕了小侄。”
窦从义连忙上前搀扶:“贤侄快快请起”,杨琼却不肯起,道:“原是杨琼要给叔父解困,心里着急,才想出这个法子,少庄主与两位贵友,看义气份上,与杨琼干的这事儿。所幸上天护佑,事成圆满。庄主但有责处,杨琼情愿一身承当。还请千万不要责怪少庄主。”说毕又磕头。
窦宪见此情形,明白这是王绍英要与父亲结交,故意把事情挑明了,不好说是他主使,只让杨琼顶缸。只得过来一旁跪下,道:“昨日人多,事情也多,我看爹爹甚是劳累,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自作主张了。本来今日要向爹爹禀告的,夜里睡的迟,早晨又起晚了,还没来得及。”
窦从义一头拉起杨琼,一头命窦宪:“到底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
窦宪便将事情来去经过如此这般叙述了一遍,连遇虎杀虎一节也都说了。连说带笑,故作轻松,听的人却是惊心动魄,尤其后头娘儿三个,都变了脸色,瞠目结舌。
窦从义听毕,心中又喜又恼。恼的是这么大事儿,儿子由人撺掇,瞒着自己,冒冒失失就去做了。喜的是这么大事儿,几个少年人悄无声息办成了,可见个个儿都是好样儿的。
问儿子道:“另外两个是谁?”不等回答也想到,必是蒋铭和陆青了。吩咐家人去请,又让窦宪和杨琼去里面,将辽使三人接来厅上说话。
不一时纷纷都到了,连允中、李劲、徐万利等人也都跟着过来。大伙儿厮见。
直到这时,蒋铭和陆青才看清楚辽使三人面目:两个中年人,一个半大小厮。因在山上关了好些日子,恓惶惊惧,衣服也没换过,才又折腾了一夜,两个大的已是憔悴狼狈,不成模样,唯独那名叫燕平的小厮,虎头虎脑,两只眼睛里黑珠子明亮,还有几分生气。
说起昨夜诸般情形,萧崇敬和王三皮感激涕零,连声拜谢。萧崇敬命燕平给陆青磕头:“要不是这位英雄,你早进了老虎肚里了!”那小厮下死眼看了看陆青,低着头一语不发,两只手搓着衣襟,怎么都不肯上前。
陆青看他又羞又窘的模样,摆手笑道:“行了快不用了!”萧崇敬一边陪着笑,一边伸手戳了一下燕平脑袋,嗔道:“这个没用的东西!”王三皮在旁笑道:“你可别说小厮没用,要不是他出主意,装抽羊角风,咱们还跑不出来哩!”
因又问起他们如何被劫持到了石臼山。王绍英止道:“这些事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得回寨子,请萧使官稍事歇息,吃个饭,下午还要赶路。上头有命,要尽早送三位回去,寨里车马都备好了。”
窦从义讶异道:“怎就赶得这么急!”绍英笑道:“这是上司的命令,如何敢违?”吩咐杨琼将三人带去门外等着,窦宪陪着一起去了。
这厢王绍英踌躇片刻,道:“窦庄主,绍英还有个不情之请,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窦从义一怔:“大人请说。”王绍英面露惭色:“虽是难于出口,可是事到如今,王某没别的法子,只好说了。”
原来石臼山山贼劫持辽使之事,惹得当朝震怒,旨令下达,命地方上救出辽使,必须将其安全护送回辽,并责成剪除匪患,不可有误。
王绍英恳切道:“这件事干系绍英身家性命,敢不尽力?只是我这边还要剿除山上响马,竟派不出一个放心可靠的人护送使臣,万一路上再出差池,万事休矣。所以相求窦庄主,借用庄上两位武艺高强的好汉,只要相跟着送到战马驿,那边就有大名府的人交接,我就脱了干系了。”
窦从义听说,面露难色,沉吟了半晌,方说道:“大人实是高看窦某了。不瞒大人说,我自当年离开京城,就与几个兄弟发誓,再不参与官府中事务。况我草野之人,多年不曾征战,不知外面人事变化,如何敢当这等要紧官差?再者我这庄上哪里有甚高手,不过一些庄农汉子,胡乱练些枪棒,怕山贼前来抢掠,求得自保而已。昨夜跟着小儿去的这两个,都是朋友家的孩儿,实话说,若是窦某早知此事,断不能让他们去冒险的。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绍英本来惦着请韩世峻帮忙,听窦从义说“几个兄弟发誓”的话,就知韩世峻必不肯的,只得罢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口里仍道:“不论如何,窦庄主今日助王某脱困,这个人情王某记下了。改日有空,再来庄上拜望。”说毕告辞。
忽见李孟起站起身来,向窦从义笑说道:“窦庄主!孟起今日辞行,正要往北拜访一位世交友人,那边距离战马驿不远了,不过多走一半日路程,王大人说的这事,不如就让孟起效力,庄主看如何?”
窦从义一怔,随即欢喜道:“如此最好了!”向王绍英道:“我这位姻亲贤侄,真个是武艺超群,本领不在韩师之下,他人又在官军数里,有他相送,大人尽可以放心!”王绍英大喜。
李孟起已做好出门准备,当下便叫常兴带上行李,二人牵着马匹,随同王绍英去了。临别王绍英再三感谢窦从义,道:“等把这些事料理停当,就来与庄主叙话。”孟起跟云贞、蒋铭等人一一告别。
众人看一行去了,回头又安排云贞去徐家出诊的事。蒋铭叫上李劲,和云贞三个人各乘一匹马,万利仍是骑着来时一头毛驴,四个人一路走了。
窦宪拉着陆青和允中:“走走走,咱三个玩儿牌去!”允中嗔怨道:“这回可是真的玩牌?你们几个,骗的我们好!”陆青窦宪只是嘿嘿地笑。
正走着,只听后面有人叫:“哥——”一看,是窦灵儿带着桂枝来了。
灵儿道:“娘叫你去呢,你快去吧。”窦宪道:“叫我什么事儿?”灵儿吐了个舌头:“我不知道!”又冲他眨了眨眼睛:“好事儿!”
窦宪叹了口气,嘟囔道:“什么好事儿。”只得去了。
这厢灵儿对陆青说:“爹爹叫我过来,给陆大哥看看手上的伤,这么冷的天,可是要小心些!”同着桂枝、允中,一块都到陆青房里,给他重新清理伤口,敷了药,又教他服了一丸伤药。
却说窦宪到了上房里屋,见他父亲母亲都在,一边一个坐着。周敏脸沉的水也似,一见他就喝命跪下。这窦宪天地不怕,只对母亲还有几分畏惧,看真生气了,不敢再说笑,老实跪下了。
周敏问:“知道为什么叫你来不?”窦宪回答:“知道。”窦从义沉声道:“知道就说说,你错在哪儿了?”窦宪便说不该瞒着爹娘,夜闯石臼山。
周敏气道:“这是多凶险的事!你就敢擅自妄为?你哪来的恁大胆?万一有个什么,叫父母怎么办?还牵扯别人,万一蒋铭陆青他俩,有个什么闪失,怎么跟人家家里交代?”
说着,想到儿子夜半遇虎,心中怕的不了,又气他冒险,不禁身子发抖,眼泪也要迸出来了。窦从义见妻子这般光景,也着了忙,连声责骂窦宪莽撞冒失。夫妻二人你言我语,将儿子训斥了一顿。
窦从义看着儿子跪在那里不敢则声,全不似平时伶俐模样,便觉有些心疼。对妻子道:“你就别气了,孩子做的也不是坏事,也是为了兄弟义气,他才去的。”
周敏道:“那你倒是让他说说,什么叫‘父母存,子不服暗,不登危,不许友以死’?”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窦从义给儿子使个眼色。窦宪见母亲泪眼花花,心下也慌了,紧着认错:“娘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周敏斥道:“你就不把父母放在眼里,自己也不知道害怕么?”窦宪道:“儿子怎敢,不告诉,是怕爹娘担心。”看看他爹,又道:“先前想的很周到,没曾想遇到老虎。那会儿…那会我也害怕了。”
窦从义便对妻子道:“遇虎实在是意外。他们救人倒是谋划的周全。”
周敏本来气消了些,听丈夫为儿子说话,又来气了,斥道:“谋划的什么?那个王绍英、杨琼,一唱一和,唆使利用几个小孩子,给他家卖命,都是什么好人?!以后,再不许他进我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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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窦宪保证不可再有下次。还要罚他,窦从义说情:“家里还有客呢,给他留些脸面吧,等客人走了再罚也不迟。”方才饶了窦宪出来。
第二十七回(下)
【情脉脉素愿两心同】
窦宪辞了爹娘, 没精打采,慢慢走来寻他们几个。只见允中、灵儿和桂枝三个,有说有笑,在墙边儿堆雪人玩。陆青站在房檐下, 抱着手看着。
允中那会儿见窦宪被叫走, 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此刻见回来了, 忙招呼:“窦大哥快来帮忙!”
窦宪笑道:“你们可真有功夫, 雪人也做的有鼻子有眼睛,恁仔细的。”走过来, 与陆青并肩站着, 仔细端详那雪人,说道:“这个雪人, 活脱像一个人,就是有点儿胖了,本人可没这么胖。”
灵儿还在雪人上拍拍削削,没听见这话。桂枝嘴快,道:“这雪人好像陆少爷!”允中看了看陆青, 又看看雪人, 笑道:“还真是哩!”陆青疑惑:“像我么?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堆罢雪人, 回屋里坐。桂枝手脚麻利地泡了茶,又端两碟果仁点心过来,众人一边吃茶,一边玩牌。窦宪叫把一张纸裁成一指宽半尺长的纸条, 谁输了, 就往脸上贴一张, 灵儿不让贴。窦宪道:“那你就别玩了,看着我们玩吧!”灵儿不开心, 嘟着小嘴儿,低头不言语。
允中看不过,出主意说:“要不,窦大哥替灵儿妹妹贴也行!”窦宪看看妹妹,笑道:“好吧好吧,一起玩,你输了就贴我,谁让我是你亲哥呢!”灵儿就乐了。
结果陆青玩牌不灵,总是输,贴了满脸的纸条,帘子似的,一喘气吹的扑扑直飘。把灵儿桂枝两个女孩儿笑得不住。这里几人玩耍不提。
却说蒋铭陪着云贞去小西庄徐家,万利骑着毛驴领路,那驴子虽是瘦小,跑的却不慢,一会儿功夫,远远跑在前头去了。
蒋铭见云贞依旧穿着昨日那件大红斗篷,乘在马上,跟往常素雅装扮相比,秀逸清婉之外又添了几分英气,茫茫雪原之上,愈发显得仙姿卓荦,超然世外。
看了半日,笑说道:“来时一路,我竟不知你会骑马,昨天第一次见,倒叫人……有些意外。”本想赞美几句,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忽然心生怯意,生怕唐突了她,就改了口。
云贞还在想方才厅上的事,没觉出他言语异样。半晌应道:“这也是在庄上学的,从小到大,年年都跟太公来这边住一阵子。韩师父教灵儿习武,我学不来,只学会了骑马。”
蒋铭道:“我看出来了,窦庄主和窦夫人待你,就像自家女儿一样,与他们兄妹俩不分高下的。”
云贞:“是。不光是他们,还有太公和舅舅,对我都比对他俩多疼几分。想是…想是他们念我身边没父母的缘故。”
蒋铭忽然勒了一下缰绳,将马走慢了些,问道:“妹妹的事,都是太公做主么?”
他这句话声音比先前低,云贞听的清楚,笑了,刚想说,“我的事,自然是我自己做主。”忽然心中一动,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了,芳心砰然直跳,看蒋铭兀自等她答话,眼神十分殷切,便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微一红,打马快走几步向前去了。
不一时到了徐家。万利领着进来,见姐姐徐春花和姐夫魏致远不知何时来了,他哥厚利也在。徐强还在炕上躺着,看有外人来,就不“哎呦”了。云贞问了老爹好,又问病况,略缓了缓神,取出针包,给老头行针。
蒋铭这是第一次见云贞行针,看她表情沉静专注,将一只金针隔衣刺进环跳穴,再加弹拨捻转,行导引之法,片刻功夫,就见徐强先前不能动的那条腿能打弯了,人也立时轻松了。
云贞顺着胃经几个穴位又刺了几针,留针一刻后,取了针。
徐强让儿子服侍着坐起来,脸上有了笑容,说:“好像不妨事了,只这一边腿肉还是酸疼。”
云贞微笑道:“老爹吃几副药,歇几日也就好了。”徐强:“生受大姑娘。”叫厚利招呼客人到堂屋吃茶。
徐家使着一个小厮,还有一个做饭的婆子,万利的姐姐跟云贞打过招呼,也去厨下帮忙了。老头病好了,便叫万利:“我饿了,把昨天你哥拿回的酒菜热热,我要吃。”
万利说:“早上吃过一顿,还有不多些儿,我让小厮端去都吃了。您老耐烦等一会儿,新做的就快好,我姐在厨下烧烙铁,收拾那猪头哩!”
老头听说忙道:“猪头不是冻着呢么,等过年化了再吃!”万利高声道:“就没冻实!都化了,怎么不吃?要不是这个猪头,您老还摔不这一跤。索性今天吃了它,大伙给您报这一跤之仇!”说的都乐了。
原来昨日庄上办席,给老头送来一些酒菜,半扇肋排,并一个猪头。老头怕天气不够冷,猪头冻不住坏了,赶早惦记着去瞧瞧,一脚踩在仓房门边冻雪上,这才滑倒了。
听见众人说笑,老头又羞又恼,待要骂儿子几句,不叫吃那猪头,只见他女儿徐春花走来,说:“等过年杀猪,我再送一个过来。总舍不得吃,留着不怕坏了?跟上次那火腿似的,那么大一块,可惜了的!一个吃食物,留它做什么?敢生小的怎地!”
自从老伴没了,徐强老头倒怕这女儿几分,就不言语了。
云贞在堂屋找纸笔开了药方:“老爹年岁大了,不比年轻人,还是吃几副药调养为好。”把方子交给徐厚利,出言告辞。徐家要留吃饭,云贞笑说:“不用了,出来时姨母有话,让早去早回,家里还有远客呢。”
苦留不住,老头又要给拿东西,云贞坚辞不受。末了魏致远说:“不麻烦了,都是自家人,我做主让云姐儿回吧,庄上还等他们呢。”
走到外间,万利低声叫住云贞:“姐姐——”欲言又止。其实他年岁比云贞大,这么称呼只是尊重之意。云贞疑惑,问什么事,万利又不说,瞅了蒋铭一眼。蒋铭会意,与李劲出门去了。
这厢万利问道:“姐姐有没什么方子,能治老人家吝啬的毛病?”
云贞掌不住笑了,厚利一旁听见,瞪了弟弟一眼,斥道:“什么话?你又作吧!那会儿你不在,还夸你呢,说今儿没有你,早上怕不冻死外头了。这会儿又整这一出。让听见,又是一场!”
云贞笑说道:“两位哥哥对老爹这样孝顺,以后自然有好结果的。”
回去路上三个人,李劲来时在后面跟着,此刻却走在最前头,催马只顾赶路,头也不回一个。蒋铭奇道:“你是怎么了?走这一路一句话也没有,好像谁得罪你了似的!”
李劲拉着脸子,不言语。半晌,觉得当着云贞不好晾蒋铭的面子,说道:“二爷什么话,也太抬举李劲了,我一个下人,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只怕得罪了旁人呢!”
蒋铭听这话有因,略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为夜里去山上救人,没告诉你,生我的气了。”李劲就不言语了。
蒋铭带笑说:“我也想过叫你,可这事儿,人不能多,四个够了,再说了,要是叫上你,三弟就要起疑,知道的人多,事儿就不成了。”
李劲道:“二爷做这么大事,就是不叫舅少爷,也该叫上我才是。我跟着出来,二爷遇到凶险,我不在跟前,要李劲干什么吃的?万一有什么伤损,李劲还要不要活了?”蒋铭任他发作,只不吭气。
李劲嘟囔道:“就是现在这样,回去还不知怎么说呢,老爷跟前,大爷跟前,李劲都要担不是。”
蒋铭皱眉道:“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李劲道:“那怎么成?这事儿不告诉别人,也得告诉大爷。”
蒋铭不悦道:“我都说了,谁都不能告诉,你敢不听我的话了?”
李劲“哼”一声:“二爷这是跟我拿主子款儿呢?你看我敢不敢的!”
说着一打马,远远地跑去前面了。蒋铭“嘿”了一声,向云贞道:“看不出吧,他还这么有本事了!”云贞抿嘴儿笑了。
此时午时刚过,也不甚冷,没有风,天地都是静的。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白雪皑皑,车马行人在雪原上踩出一条蜿蜒小路,伸向远方,杳渺不知尽处。
蒋铭知道李劲是故意跑远了,好叫自己和云贞说话。连日来,他心中似已堆积了千言万语,只愁没个与云贞单独说处,如今机会来了,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又怕说的唐突,冲撞了佳人,百般纠结思量。云贞也知道他主动前来是有缘故的,况来时问了“是否太公做主”的话,一定还有后续。如此这般,二人各怀心事,信马由缰,时不时相互看看,默然无语。
良久。云贞轻声问道:“你们明天就走么?”蒋铭道:“是。”看了看她,接着道:“我想还是先去宋州,送朴臣家去,然后再往南走。你在太公那边有什么事么,或是…要带什么话不?”
云贞微微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有什么事。”
少停蒋铭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宋州?”
云贞:“冬至之前就回。钱老爹身子不好……太公说,过年大家都在,团聚一回,也给他宽宽心。”
蒋铭“哦”了一声,笑道:“这个冬至,我大概是赶不到家,要在路上过了!”
云贞望着远处,只见天地茫茫,四野无边无际,仿佛这世上除了他们几个,再无别人了。半晌方道:“天气冷。回去路上仔细些,不要着急赶路,允中的身子弱,当心别再生病了。”蒋铭道:“我知道了。”
一时间,都想起来时路上种种:几人涉水过河,山林里共赏秋色,夜晚饮酒谈笑……一幕一幕,只觉清美甘醇,朦胧缥缈,百般滋味,万种柔情,难以言说。又想到分别在即,再会无期,怅然不已。两人不约而同,举目深深对望了一眼。
蒋铭道:“明年春天,我来送素文完婚,那时再来拜望太公。那时你会在宋州么?”云贞此刻心绪纷纷,千情万绪无从言表,只是点了点头。
那蒋铭素来虑事多谋,行事果决。他原想着,今日一定要当面表白,得一个约定,没想临到眼前,只觉得这件事,好似比翻山倒海还要难些。默然了半晌,怅然道:“不知你什么时候再去江南,到时,可会来看看我们么?”
他这句话只是喃喃而出,说出来便觉后悔,果然二人都难过起来,心里酸酸的,又没话了。
却说李劲跑了一程,见离的远了,勒住马原地站着。蒋铭望他,笑说道:“这李劲是真的怪我了!待会儿得好好安抚一下,别叫回去告我的状。”
云贞微微一笑,说:“也难怪他生气。他跟着出来,身上有干系的,万一你们有些闪失,叫他回去怎么交代呢。”
蒋铭道:“说的是。可是,昨天事情来的突然,又是把我和朴臣一起叫去的,只能瞒着他了。谁想到,今儿那王知寨又来了。”
停了一会儿,笑道:“其实我也吓的不轻,事前以为想的够周全了,谁曾想跳出一只老虎来,前日路上那店主人说的,竟是真的。当时看见陆二哥被那虎扑上了,把我吓得魂儿也险些飞了!”
云贞默然,半晌方道:“别说你们在当场,就是我们事后听说,也觉得害怕。你别怪我多言。这件事,你们几个是轻率了。这么凶险的事情,原该跟大人商量着办。你们这般行事,叫家里人多担心呢。”
蒋铭点头:“是。开始我也是想,应该告诉窦庄主,只是后来……,唉!有时形势不由人,顾不了那么许多。”
看云贞脸上肃然,陪笑道:“遇到老虎实是意外。救人的事,我们几个可是深思熟虑的,那会儿我想,就算被发现了,人救不出来,也能平安回来,断不至交代在山上。”
云贞轻声道:“凡事总有意外,还是应看重自己,不要冒险的好。”说着看了看蒋铭。
蒋铭见她神情关切,脸上一丝喜色也无,全不似平常淡然超脱模样,眉目之间倒像隐着淡淡忧虑。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是为我担心了么?”
云贞点了点头,应道:“是。”
她这一个“是”字,声音虽轻,落在蒋铭心上,却似有千斤重般。蒋铭呆了一呆,忽觉一阵心潮翻涌,只觉天宽地阔,自己在世间仿佛变得无比贵重,又觉浑身力量满满,前方纵有千难万险,都不足畏惧了。禁不住唤了一声:“贞儿!”
顿了一顿,柔声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不做这样冒险的事了!”
云贞看他,又点了点头,展颜笑了。蒋铭望着她,痴了半晌,想过千百次的话语到了嘴边,因说道:“等回到家,我就跟爹娘说咱俩的事,春天到宋州来,我就请父亲写书,向太公提亲。”
此刻两情相悦,云贞心里自是满满欢喜,但听说到“提亲”二字,到底女孩儿害羞,把脸绯红了,脉脉不语,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蒋铭胸中无限的喜悦涌上来,此时他最想的,是与云贞拉拉手才好,但碍于礼防,终是不能。欢喜之下,一声呼啸,纵马扬鞭,往原野上奔驰而去,驰出好远,才旋了回来。云贞和李劲都望着他,笑而不语。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八回(上)
【往昔风流无觅处】
三人回到庄上, 进门口有家人接着,说窦从义等人正在西厅吃酒,请蒋铭李劲过去了。
云贞往自己房中放下药匣,换了衣服。灵儿和桂枝都不见, 走到上房, 见周敏在明间里坐着, 两个管家媳妇正在报说昨日各路开销礼品等事。桂枝和周敏屋里的大丫头翠儿在西厢房吃饭, 见云贞来,忙去厨下端她的饭菜, 云贞就与她俩坐一处吃了。
饭毕转到里间屋里, 看见炕上摆着袼褙,细麻布, 糨子盆等物,窦灵儿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坐在炕沿上剪鞋样儿。
灵儿笑道:“姐姐来的正好,快来教我,我正不敢下剪子呢!”云贞看旁边已经剪好了几只鞋底样儿, 知道是周敏做到一半儿出去了。便接过来剪子, 比量着, 教灵儿裁剪。
打量鞋样儿大小,问她道:“这是给姨丈做,还是给连生的?还是都不叫外头做么?庄里事情这么多,还要做这些个, 姨妈也忒辛苦了。”
灵儿道:“哥哥的鞋也叫外头做, 这也不是爹爹的, 是给外公和舅舅做的,我听娘说, 等做好了,姐姐回应天时好带上。”瞅着云贞裁剪,说:“让我试试……”
正忙着,只见周敏走进来,说云贞:“刚回来也不歇歇,又干活儿,不累么?”喊丫头给她倒茶。云贞笑说:“我不累,才刚吃过茶了。”
娘儿仨一处做生活。周敏问了问徐家情形,听说魏致远在那边:“怪不得他两口儿都没过来。原来是趁你爹给他放假,去看望老人家了。和你一起去的蒋家哥儿呢?”
云贞:“回来就让姨丈叫去厅上吃酒了。”
周敏:“他们几个明天就走,你们俩也过去,一起玩会儿罢。”
云贞:“不去了。他们吃酒,我们又不大会吃,我们不在,他们反倒自在些。”看了看灵儿,灵儿应道:“姐姐说的是。姐不去,我也不去了。”
周敏看着云贞往剪好的鞋样上打糨子,黏布包边儿,一举一动,认认真真,忽然觉有些心疼。说:“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做吧,行针很是耗神的。”
云贞抬起头笑了一笑:“不用,我不累的。不是什么大症候,没费多少事。”又道:“其实,我还喜欢做这生活,不知怎么,手上做这些活计,心里就觉得安宁,踏实。”
周敏看她一眼,笑了:“你说的也是,有时候闹乱,坐下来安安静静干点儿活,心里才舒坦。要是整天吃喝玩乐,一停下来,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向女儿道:“你也学学你姐姐,做些女孩儿家该做的事,别总想着玩,玩的多了,心都散了。”
灵儿一下子笑了,道:“我平常在屋不出门,娘怕我闷坏了,还赶着我出去,一出去了,又说怕我心散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敏想了想,也笑了:“你说的是,是我太唠叨了。”又道:“你都好。就是你哥,等明天他们走了,得叫他刹刹性子,静下来读点书,写几个字,收收他那猴心!一个劲儿只管玩乐,怎么得了!”
灵儿笑道:“那会儿看我哥出去,脸上一丝笑也没有,娘你是不是骂他了?”
周敏蹙起眉头:“他这么胆大妄为的,还不该骂么?就怕骂也没用,眨眼的功夫,都被他丢在脑后去了。”
灵儿伸了个舌头,看云贞。云贞却好似没听见什么,手上依旧慢条斯理做着活计。
周敏望着她,不觉叹息了一声:“你这性情,跟你母亲当年一个样儿。从前在家时,不管做什么,她都比我专心。你外公常说,做事专心的孩子聪明。她本来是比我聪明的,又好性儿。”
云贞微笑了笑:“我这次在扬州,听好些人说起我娘了。”
周敏:“是么?都说什么了?”
云贞道:“都说,我娘和姨妈两个双生姊妹,生的面貌相似,又美,又聪慧,都是神仙一般人物…再说别的,就都含含糊糊了。我也没问,我知道就是问了,他们也不会说,还不如回来问姨妈。”
因又道:“当年,我爹和我娘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在一起的?姨妈今天都告诉我吧。”
周敏默然片刻,抬头看了看女儿。灵儿道:“怎么?我不能听么?”云贞一旁笑说:“姨妈说吧,灵儿长大了,我能听的,她也能听。”
周敏轻叹一声:“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她听听也无妨。”于是说起来:“那还是二十年前,我和你娘、外公、舅舅,一家子人都在扬州,日子过的平静。有一天,你舅舅领了一个客人来家。”
灵儿插嘴道:“这客人就是姨爹么?”周敏:“是,云家在扬州有个表亲,跟你们舅舅是少年结交的朋友。”
云贞放下手中物事,专心听她说话。周敏接着道:“你爹爹到扬州访亲,正赶上你舅舅去见朋友,就这样两人认识了,来咱家做客,就遇见了你娘。”
“赶巧那天我不在家,不知他们见面详情。只知道他俩一见倾心,后来,又经你舅舅和朋友帮忙,见了几面,两个人就私下订了婚姻之约。”想起往事心中怅惘,停下来默然不语。
本来私定终身这样的行动,在时下与礼法相背,一般人都是讳莫如深,更不会讲给小辈听的。但是周家却不似别家,周坚白性子宽厚,治家明正温和,教导子女只要正直修身,坦诚行事,总以顺乎天性为主,不用世俗礼法严苛约束。所以周敏与女儿甥女说起这些,并不以为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云贞和灵儿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云贞轻声问道:“我听人说,我爹和我娘相识之后,他们要在一起,可是两家大人都不允许,有这回事么?”
周敏讶异道:“是谁与你说的?你听到的还真不少,”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当年在扬州,先是你爹爹托他表亲来,与你舅舅说了这事,说你爹爹回去,家里就来提亲。谁知你爹爹一去,竟没了音讯,直等过了一年多才又来了,到家拜见了外公,与你母亲也见了一面。说是他家不允亲事,但他会尽力想法子,要你母亲耐心等他消息。”
不觉又叹了口气:“那段时间,你娘很不开心…有时候又很开心,就是你爹爹托人送信来的时候…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当年你爹爹回家时,云家已给他订了亲事了。”
灵儿嘟着嘴道:“原来是这样,那姨爹一定是不肯的了?”周敏:“那是自然”,接着道:“你爹爹回去得知,就要退掉那一头亲事。家里大人无论如何不允,不成想你爹也是个倔强性子,看不济事,干脆自己跑去那边亲家,说他已有了中意的人,家里不知情才定的亲…”
“就这么着,把亲事强退了,闹的不好收场,两家大人几乎红了脸。你想,闹到这个份儿上,你祖父祖母怎么不生气的?”
云贞听得惊心动魄,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咬了咬嘴唇,黯然道:“原来是这样。就是说,我娘还没进门,已经得罪下翁姑了。”
周敏道:“开始你外公就说,你爹爹虽然是个好的,他家却不是合适归处,但看你母亲愿意,老人家也没说什么。可是云家一直没来提亲,后来又听说了退亲的事儿,这个情形嫁去,后面的日子可想而知,你外公自然就不同意了。”
云贞问:“那后来,他们怎么又成了呢?”
周敏深深叹息一声:“家里态度强硬,你爹爹也没法子,只是不肯再定亲事,说,要不是你母亲,他宁可终身不娶。就这样又拖了两年,后来你爹爹生了病,病的很重,竟到了性命堪忧的地步。他是家里独子,几代单传的,云家无法,这才来人提亲,原是要为你爹爹冲一冲…”
“你外公不愿意,不许姐姐去,可是姐姐坚持要去,说,若是不去,那云珔只怕性命便休了,岂不是自己害了他!她也就活不下去了……唉,到最后,你外公也叹说,且算是五百年前的孽缘罢了,只得应允了。”说着,眼里泛起泪来。
云贞听得心中十分难过,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豪感觉。道:“看来,我爹和我娘是真心相待的,他们都是重情重义的人。”周敏点头:“那是当然。”
沉默一会儿,云贞又问:“我娘成亲之后,过的很不开心吧?”
周敏沉吟了半晌:“这我也说不好。你娘嫁过去不到一年,我就来这边了。两下离得太远,后来我们姐妹也只见过两面,都是匆匆的。倒是一直没断通信,在信里,你娘从来没说过抱怨的话。我只是隐约觉着,她过的并不开心,可是又想,她那么想跟你爹爹在一起,就算受些委屈,想必心里也是情愿的。”
三人默然良久。云贞自语道:“我想我娘当年,一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灵儿给姐姐递帕子拭泪。周敏也自擦拭眼角:“你母亲过世时,外公很自责,那一年他的身体也不好,调养了一年多,才渐渐好起来。”
云贞难过道:“外公一定是觉着,要是当初不叫我娘嫁过去就好了。”
周敏:“是。只是你母亲一向性情温柔,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执拗的很。所以……这大约就是宿命吧。”
云贞喃喃地道:“我娘把我给外公抚养,她该是后悔了吧?”
周敏轻轻摇头:“这就不知道了,那时我不在跟前,也不敢问你外公这些话,怕又惹他伤心。”叹息道:“这都是养女儿的苦,不像儿子总留在身边。女孩儿嫁的远了,只能由她命去,没法子照看。”
云贞收了悲伤,打起精神劝慰道:“事情过去这么久,姨妈别难受了。我想,娘把我送到外公身边,一定是后悔她当年没听外公的话,叫外公伤心了。我现在长大了,咱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好好过日子,母亲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也会开心的。”
灵儿在旁抱着母亲胳膊,柔声说:“娘快别发愁了,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一辈子只守着你和爹爹。”
说的周敏一下笑了:“你这可是孩子话!做爹娘的,总还是愿意你们过的快活,就留在身边,若是不快活,又有什么趣呢。”
向云贞道:“我还没问你,这次去金陵,你和外公怎么去的蒋家?”
云贞把蒋铭允中来奉先寺相请,坚白接到钱老爹生病消息先走,自己留下给白氏诊病等事略讲了一遍。周敏又问蒋家都有些什么人,父母怎么样…
说道:“我看这个蒋铭,也是胆大不知害怕的,也不管是什么事,领着陆家小哥儿就去石臼山了。他好像比连生大些,今年可有二十岁了?”
云贞回答:“是二十岁”,听出周敏言外之意,低声道:“我跟他没有什么的。只是我去给他母亲诊病,他家里派他送我回来。”
周敏道:“他家是让他送你,可是他心里要没什么,能跟到这里来?我看,他可不是那么好玩的人,不像那位陆家哥儿,一门心思都在玩耍上。那会儿,他又主动提出来陪你去西庄。”
云贞低下头不语,半晌方说:“看他怎样吧,我是不敢想的太多,将来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周敏道:“你这样想就对了。男婚女嫁,可不单是两个人的事。不但要看他怎样,还得看他家里,女孩儿不比男人家,到时候,去了别人家里,要守别人家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的。当年你外公为什么不同意你娘嫁去云家,还不是云家规矩太苛,怕宝贝女儿去了受委屈。你在我们身边长大,你外公、舅舅,和我、你姨丈,我们都愿意你过的舒心些。”
云贞心内感动,禁不住又闪出泪花来:“姨妈不用担心,这些贞儿都明白。”
周敏伸手,疼爱地抚了抚她发际:“你现在大了,外公又教你一身本领,要好好施展,做些事情。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来这世上走一遭,都要尽力好好过日子,开开心心的。婚姻情爱,固然是要紧,也有因缘分定。即便最后不能遂心,也要各人做些值得的事,别辜负了来这世上一遭,咱不委屈别人,也莫要委屈了自己。”
云贞体会到她语中亲切怜爱之意,甚是感动,应道:“姨妈放心,我都知道了。”灵儿不说话,只依偎着母亲出神。
忽听外间有人嗽了一声,窦从义掀帘子进来。大声道:“怎么就你们三个?丫头都跑哪儿去了?就知道偷懒!”
周敏笑道:“看你带这一身寒气,快烤烤火。我打发她们去西厢搓线了,那边炉子生的暖和。”
又问:“你怎地回来了,都散了?”
窦从义往椅上坐了:“他们几个还吃着呢,我一个老头子,玩不到一块!就跟韩兄弟撤了,让他们后生家玩儿去。”
看看炕上物事,道:“年年都要做这些。多费事!还是叫外头针线做得了,我看铺子里人家拿来卖的,也做的挺好。”
周敏嗔道:“别人做的是为卖钱,都是赶工夫做出来,哪个给你全心全意呢?怎及自己做的,有些心意在里头。”
灵儿给父亲倒茶,窦从义呷了一口,向妻子笑道:“你这么勤俭,让外头人知道,得说我窦从义只晓得外边做人情,私下里刻薄自家老婆女儿,叫你们整天在家做生活,累个不了!”
云贞和灵儿都笑了。灵儿道:“怎么会?人人谁不知道,我爹爹对家里人最好啦!”
第二十八回(下)
【当时襟抱几人知】
周敏笑嗔道:“哪个说呢?自家里过日子,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谁说什么,由他说去罢了,又不增减咱们一分一毫。”
窦从义看向云贞和灵儿:“看你们娘亲, 她敢是要成仙得道了!”灵儿奇道:“怎么就是成仙得道了?”
从义道:“不是书上说, 有个姓宋的, 不管世人怎么说他, 他都当耳边风,只管活自己的。是有这个人么, 不成我记差了?贞儿说说。”
云贞笑说:“姨丈记得不差。是有这么个人, 叫宋荣子,说他‘举世誉之而不加劝, 举世非之而不加沮’。”
窦从义道:“所以我说嘛,你娘现在也差不多,不就是要成仙得道了!”
灵儿拍手笑道:“这次爹爹说的可是有理有据了!”周敏也笑了,嗔道:“我不过闲时做些,又不是一味勤俭悭吝, 怎就惹出你这一套怪话来了。”
窦从义住了笑:“我知道。我是个不管账的, 又爱做些慷慨仗义的事, 又好结交朋友。这么大一家子人,要是没有你精打细算,日子还不知过成什么样了。”
周敏抿嘴笑了,说:“你知道就好。既这么说, 我正有一句话要讲呢, 我也不是反对你结交朋友, 只是心里也得有个算计,不能太过贤否不分了, 有些人,还是少来往的好。”
窦从义明白妻子指的什么:“今儿那王绍英是自己上门的,不是我招揽他。你不也说,不好怠慢了他么。”
周敏道:“我知道不是你招揽来的,可我看他今天来了,说了几句恭维话,你就高兴的很。”
窦从义被妻子说中心事,讪讪笑道:“哪有呢,我不过面上做给他看罢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周敏笑笑,就不再说了。
窦从义吃茶,又道:“杨琼和宪儿来往这么久,我看那孩子也不是处心积虑。昨晚的事,还是年轻人莽撞,不知厉害。可怜宪儿吃你教训的那样,头一回罚跪的恁久。”
周敏不悦道:“可怜什么!我看他也未必长记性。小孩子做错了事不管教,由着胡闹怎么行。”
从义陪笑道:“管教是要管教,也别管的忒严了,咱家又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升官发财,孩子开开心心过日子也就罢了。”
周敏道:“我何时想他升官发财了?只要他明白事理,懂得自重。平时由着他也罢了,这么冒险的事,还拉着别人一起去,怎地不该教训教训?你就一味纵着他,小小年纪没个怕惧,以后出了大事,可怎么好?!”
窦从义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也别着急,以后我多说说他就是了。何必担心,孩子都是自带天性的,咱连生天性好,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又笑道:“我看你娘家也没那些讲究,你们不都是好好的,可知树大自直,担心什么。”
周敏道:“话虽如此,孩子总要教的。天性再好,他也知吃喝玩乐最舒服,没人拘管最自在。你问问贞儿,周家难道是没规矩的?哪像他这么无法无天的了。”
云贞和灵儿听他夫妻俩拌嘴,一边做活,一边抿着嘴儿笑。云贞道:“姨妈可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窦从义便说妻子:“你看你问的,让贞儿不好说话。”
灵儿接口道:“我觉得娘说的对。哥哥他们太冒险了,我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害怕呢。”窦从义:“行行,我不说了,反正你们都向着你娘,都是和她一伙儿的。”四人说笑不提。
却说这边散了席,窦宪和陆青都觉疲累,房里睡去了。剩下李劲、允中、蒋铭三个,坐一屋里喝茶。蒋铭因得了云贞点头,说出了心里话,满心欢喜,脸上不由自主带着笑,一丝睡意没有。倒是李劲允中两个闷闷的,无精打采,都不言语。
蒋铭问:“你们几个在家,都做什么了?”
允中道:“也没做什么,就是玩了会儿雪,后来打牌了。”又道:“对了,那会儿窦大哥被窦庄主叫去,半日才出来,看样儿是挨骂了。”
李劲在旁“哼”一笑:“那不是活该!挨骂还是轻的!”
蒋铭瞅他一眼,皱眉道:“他挨了骂,你倒是趁意了!”李劲不吭气。
允中道:“我一直等你俩呢,昨晚到底怎么回事?那会儿你和陆二哥跟着窦连生走了,哄我说,要见耍拳脚的朋友,敢情是商量这事去了!夜里你们什么时候走的,怎么办成的事,怎么又遇到老虎了?厅上人多嘴杂,我没听明白。二哥快说说,我这心里闷的很。”
蒋铭知道瞒他不过,也在兴头上,就从昨天席散说起,将杨琼来找,几人商议,夜里上山救人,遇虎杀虎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把李劲允中听的目瞪口呆。
蒋铭笑道:“要是昨晚我们不去,这三个就难活命了,至少那小厮,非给老虎吃了不可,两个大的在树上,一夜下来,保不齐都得冻死。”
允中道:“能救出他们,纯属大幸。要是出一点岔子,如何得了!”埋怨说:“二哥不该这么轻率就去了,这事儿,理应先告诉窦庄主,请庄主拿主意才是。”
蒋铭点头说:“我也这么想来,可窦宪说什么都不愿意。他说,要是我们不去,也不能告诉旁人。再说那会儿,他与我和朴臣说了,杨琼又在旁边,我实在不好说不去。”
其实开始蒋铭的确犹豫,可是后来听窦宪说,要是他俩不去,就去找李孟起。蒋铭心底对云贞这位表哥总怀着几分醋意,于是忙不迭答应了。此是他一段心事,旁人哪里得知。
说道:“我们也不是草率,性命相关的事,怎敢马虎?是做足了谋划才去的,不然怎么能成事。”
允中道:“我知道二哥仔细,就是这事儿太大了,我真是后怕。看陆二哥手上的伤,亏得是皮肉伤,这要是伤了筋骨,可怎么得了?再厉害的更不敢想,一想我就要冒汗。你说,我都吓成这样了,回去母亲知道,还不知得成什么样儿呢。”
蒋铭道:“所以这事不好叫家里知道,等回去了,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不许跟任何人说!”
两个听了都不说话。李劲向允中看了看,允中只管低着头。
蒋铭知道李劲终归得听自己的,叫允中闭口却难。便将语气放和缓些,对他道:“这事现在已经过去了,告诉家里,白让爹娘担心受怕,何苦的!要是告诉了,多半我就要受罚!咱爹脾气你还不知道的,本来就事事盯着我呢!”
允中闷头想了半晌:“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怎么行?到时有什么责罚,我跟二哥一起担着就是了。瞒着,我怕我瞒不住。”
蒋铭道:“怎么瞒不住?又没出什么事!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就跟没发生一样,又不是你做的,你就当不知道得了。本来你也不知道!”
允中嘟哝道:“我可不敢扯谎,也不会扯谎。”说的蒋铭笑了,恨道:“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呢,这怎么是扯谎?这只是隐瞒!隐瞒而已,为了不叫爹娘担心,又不是什么坏心。”
允中想了想,似乎也觉得隐瞒跟扯谎不太一样,便说:“可我怕大哥看出来,那火眼金睛的,怕是瞒不住他。”
正说着,忽见一个小厮在门口舒头探脑。蒋铭认得是窦宪房里小厮,指给他:“你家少庄主在那边屋里睡着呢!”
小厮陪笑道:“蒋少爷,小的是来找您的,有人请蒋少爷借一步说话。”
蒋铭疑惑:“找我?”“是。”“谁找我?”“少爷过去就知道了。”
几个相互看了看。蒋铭起身走出来问:“在哪儿?”小厮道:“请少爷随小的过来。”
此时已是傍晚,半个太阳落到山后去了,散射出淡淡的日光,空中布起一层薄云,天色昏黄,没有风。蒋铭跟着那小厮出来,拐了两个弯,一径走到教场厅这边来。
只见厅前扫出来一片空地,正是刚来那天众人演武的地方,韩世峻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小厮示意,自去了。
蒋铭走过来作了个揖:“韩师父好。”世峻拱手还了一礼。
蒋铭道:“不知韩师父找蒋铭来,有何见教。”韩世峻略作踌躇,道:“韩某请公子来,是想问一下令尊大人如今怎样,可安好么?”
见蒋铭疑惑,笑了笑:“公子不必疑虑,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二十多年前,与尊大人见过面,有幸聆听老大人教诲,一直不能忘怀。那日见到公子相貌,与老大人很是相像,想起了前事,所以请公子来叙谈几句。”
又道:“选在这个地方说话,是因为韩某这段旧事,知情的甚少,就是窦庄主也不十分清楚。时隔多年,韩某不愿再与旁人提起。”
蒋铭恍然,笑说道:“二十多年前,那是蒋铭还没出世时的事了。实不知韩师父是家父故交,多有失礼。”说毕端正深施了一礼。
韩世峻忙侧身闪避:“公子切勿如此!韩某区区仆从,怎敢受公子的礼,如此折煞韩某。”
蒋铭问:“那时韩师父,是在郡王身边么?”世峻道:“是。那时韩某是德昭皇子身边侍从,朝夕不离左右。”
蒋铭:“韩师父当年在京中,家父也在京中,想是在郡王府里相见的么?”
韩世峻摇头道:“那倒不是,韩某最初见到老大人,并不是在京里,而是…”迟疑了一下,“而是在幽州城外军营之中。”
蒋铭听说吃了一惊。世峻接着道:“就是那次高粱河之战。太宗皇帝欲要夺回燕云十六州,咱们大宋十几万大军,在幽州城外围困,后来辽兵来援,两边交战,打了一天一夜。太宗皇帝受伤,我军一直败退到涿州。那次战事殊为惨烈……”
说到这里,低头默然片刻,抬起头望向远处。冬日太阳落的快,昼夜转瞬交接,周边已是昏黑了。
接着说道:“那一次,朝中许多文官都去了,常常与皇子聚在一起议事,尊大人的营帐,就与皇子的相邻。韩某当时在皇子身边随侍,每天都能见到,是以,对老大人甚是熟悉。”
蒋铭听到此,不觉呆住了。他知道高粱河之战,也知道这次征战以宋军大败告终,韩世峻说“此战甚是惨烈”,听着一点也不奇怪,可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经历过此战,甚至不知道蒋毅上过战场。
韩世峻见他表情讶异,问道:“难道公子不知此事?”蒋铭摇头道:“丝毫不知,家父从未说起过此事。”
韩世峻也有些意外,少顷叹道:“果然老大人胸次深沉。当年大人虽是文职,但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临危不乱,有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之勇,着实令韩某钦佩。”
蒋铭听着他说,脑子里一片迷茫,怎么也想不出父亲在战场上是个什么样儿,竟令韩世峻这等武艺超群的武人说出“钦佩”的话来,念念不忘至今。
世峻接着说:“德昭皇子辞世之后,韩某流落江湖,那时尊大人在京中官声甚著,韩某想去拜望,奈何自惭微末,不敢造次。再后来我到了凤栖山,就听不着大人的音讯了。如今他老人家一切都好么?”
蒋铭拱手道:“都好,家父身体一向康健,诸事也都托赖平安。”韩世峻:“没记错的话,大人今年,也将近花甲年纪了吧?”
蒋铭回道:“家父今年五十七岁了。”世峻点头:“时间过的真是快,想我初次见到老大人时,大人正当盛年,翩然风度。”少停又问:“不知公子兄弟几人?”蒋铭:“我们弟兄三个,蒋铭行二,另外还有一个妹妹。”
韩世峻面露微笑,说:“当年韩某离京之前,听说大人喜得一子,算一算,距今已过去二十七年了,想必就是令兄了。”
蒋铭笑答道:“是,那正是家长兄。”世峻道:“令兄想必早已婚娶,老大人已享含饴弄孙之乐了吧。”蒋铭:“是,蒋铭的侄儿已经四岁了。”
韩世峻深吸一口气,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喜悦,朗声道:“这些旧事,我还以为要带进土里去了。不想有生之年,还能得遇公子说一说。今见公子一表人物,文韬武略皆能,韩某心中真是畅快!与你一同来的三公子,看来是随了老大人,从文了,只不知令兄从文从武,如今,可是已经仕途高就了么?”
蒋铭道:“家长兄文武双全,不论文才武艺,都在蒋铭之上。只是,”顿了一顿,“只是家父不愿他做官,兄长尊父命并未科考,如今只在家中理事。”
韩世峻颔首,呵呵大笑,连声道:“好!好!老大人见地心胸,总是不同流俗。今日知道老大人一切都好,世峻真是欢喜!”
又道:“公子这次回去,不必向老大人提起韩某,以免他老人家想起往事,徒自伤怀。”说罢取过军器架上一杆长枪,对蒋铭道:“公子可有兴致练上几趟,叫韩某一观么。”
蒋铭知道他这是要指点自己枪法,就不推辞,接过枪,将自己平生所学演示出来。此时虽是天色暗了,却有厅上灯光映过来,练了几路枪法,世峻加以指点,又同他讲些战场应敌的法要。蒋铭聪慧,一点就通,自觉受益匪浅,欲要施礼拜谢,世峻无论如何不肯受礼,只得罢了。直到起更时分,二人各自回房歇息。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二十九回(上)
【辞凤山窦灵儿不舍】
这日早起, 天空仍是灰蒙蒙的,小风不大,吹得冷飕飕。蒋铭等吃过早饭,聚在厅里说话, 都有些留恋不舍。直到近巳牌时分才告辞出发。
来时三匹马, 依旧是蒋铭、李劲、陆青三人乘了, 另雇一辆车子允中乘坐, 装载了行李。窦从义带领庄上众人送出大门口,一一辞别。
窦宪、韩世峻乘马, 随同一路下山, 到得大路上,又送出十来里, 直到小石桥三岔路口方才停住了。
蒋铭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韩师父,连生兄弟,就请此处留步吧。”各自下马下车,又道一番惜别之情, 举手分别。
蒋铭几人往前行了一里多路, 回头望, 才见窦宪和韩世峻上马去了。
允中道:“这么冷,看样子又要下雪,咱们今晚还是到孤山子客店歇么?”
陆青望了望天,笑道:“阴的不厚, 这个天儿就下也下不大。小雪不碍走路, 哪里歇都一样的。”
蒋铭没言语。允中知道他与云贞分别, 心里不痛快,便对李劲道:“劲哥, 你看这边冬雪,好几天了也不化,这山里头雪景,真个是古人诗里说的,‘一夜玉龙寒,千树梨花老。’不知来年开春,又是什么光景。上次窦大哥说,跟前有许多桃树梨树,要是开了花,还要好看,咱们啥时候有机会,赶春天再来一趟,看看漫山遍野的花,不知多好哩。”
李劲会意,高声道:“这什么难事?明年开春,咱家不是要送大姑娘过来么,三少爷到时候跟着一起来,这么近路,抽空来山上赏花不就行了。”
蒋铭听他俩一递一句宽慰自己,不觉微微笑了,道:“你两个尽想美事儿!这么远路,说来就能来的么?”
陆青道:“你们要是春天来,别忘了给我个信儿,我也一块过来。我跟窦连生约好了,到时候,还要请韩师父教我几路枪法呢…”
话音未落,忽听后面有个清脆的声音喊:“蒋大哥——,陆大哥——,你们等等我!”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女孩儿,穿着翠色裙袄,披一领水色披风,头上戴着昭君帽,肩上背个包袱,一路小跑赶上前来,明眸皓齿,笑颜如花,正是窦灵儿。
跑到跟前停住脚,微微有些气喘,笑道:“你们走的好快,我都怕追不上了!”
众人讶异道:“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么?”灵儿道:“我要去外公家,你们带我一块走吧!”
陆青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骑马?要是没碰到我们,难不成,你就这么走着去宋州么?”
灵儿笑说道:“我骑马下山来的,本来还跟着一个小厮,望见你们,我就让他带马回去了,我想和你们乘车子一道走,岂不好呢!”
允中道:“怪不得,那会儿在庄上没见你,敢情你早出来了。快上车吧,咱们边走边说话。”
灵儿把包袱递给允中,上了车,却不进轿厢里,只坐在了赶车的旁边。允中挑着帘子问:“你这回出来,家里人知道么?”灵儿抿着嘴儿笑了笑,没言语。
原来窦灵儿知道他们今天要走,一早就寻个事由出了庄子。因前次惊马,周敏不放心女儿,嘱咐家人,以后若是女儿骑马出门,身边必得跟个小厮才行。灵儿不愿意,却也无法。只得带了个小厮下山,就在石桥旁边树林里等着,望着众人分手,韩窦二人回去了。小姑娘的心思,如果骑着马,怕不让她跟着,就叫小厮牵马回去,吩咐说:“回去跟爹爹妈妈说,我和蒋大哥、陆大哥他们一块去宋州了,过几天就回来。”如此这般,一个人追了上来。
当下赶车的催马前行,却被蒋铭一扬手拦住了。笑向灵儿道:“灵儿妹妹,你要去宋州,怎么早上不说?这会儿一个人出来,你云姐姐知道么?”
灵儿抿着嘴唇不答话,半晌摇了摇头,说:“我叫人回去告诉了,等到了宋州,在外公家住两天,我就回来。从前我也常常独个儿出门的。”
蒋铭笑道:“从前是从前。这次可不一样。你云姐姐才从远路回来,你们姐妹多久没见了,正该一块儿好好说说话,何必急着去宋州?要是想念太公,等你云姐姐回家时一起去,可不好呢?现在天这么冷,路也不好走,妹妹还是回家去吧。别叫庄主和夫人担心。”
灵儿看着蒋铭,张口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低下头不吭声。她为这次出来,打算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怕几人不带她。听蒋铭这么说,心里又着急、又害羞。抬头看看陆青,又看看允中,不觉眼圈红了,就要掉眼泪。
允中本来也想劝她回去,见她这样就不敢劝了,向蒋铭笑说道:“二哥,她都出来了,就让她跟咱们一块走吧,道上人多也热闹,等到了宋州,太公自会着人送她回来的。”
那陆青自从在金陵与汤丽娘打了一架,对练武艺的女孩子存了三分钦敬之心。与灵儿又是早见过的,重逢之下倍觉亲近,把她当成小妹妹一般。此刻看她眼里泪水打转儿,便将呵护之心勾了起来。
附和道:“是啊哥,就带上她吧,灵儿妹妹能照顾自己。这车子是庄上雇的,等咱们到了宋州,不行再让她跟车子回来呗!”
蒋铭正色道:“这怎么行!她一个姑娘家,连个使女也没带,跟咱们几个大男人同行,多有不便。回头窦兄弟知道了,也会怪咱们。”
允中和陆青还想替灵儿说几句,但看蒋铭板起脸来,都不言语了。允中瞅了一眼李劲,意思让他说话。李劲心道:这小丫头跟来,也不知是为陆青,还是为允中。因笑道:
“窦姑娘,刚刚我家舅少爷和三少爷还说,明年开春要来庄上看山景呢!要是姑娘今天跟我们一道走了,庄主和夫人一定生气,怪我们不像话,才来玩了几天,拿咱们当客人待承,临走临走,拐了他们宝贝女儿出来!从今往后,我们可就不好意思再来啦!”
灵儿见陆青和允中为她说话,已是欢喜,将眼泪收了回去。听李劲这话,自己也觉有些不妥,可是就此回去,却又舍不得,咬着嘴唇想了想,向蒋铭道:“那这样行不?我今天跟你们到孤山子,住一晚,明天就回来!”
蒋铭心想:“小丫头执意要去,要非让她回去,怕她不甘心,路上回头悄悄跟来,反倒不美了。孤山子店来时住过,看样儿是窦家人熟识的地方,不如明天早上,让店主人雇个车,定准了送她回家,也罢了。”
于是笑道:“这样好,妹妹说话可要算数,别叫我们在庄主那里变成了坏人!”
灵儿就笑了,众人张罗赶路。忽听赶车的道:“客官快些走吧,那边上来一群人,看像是官军,遇上了怕招麻烦。”
向路口望去,果见一簇人冲着这边奔过来,打头儿的是个骑马的军官,后面跟着一队步卒。
允中道:“既是官军,怕他做什么,咱们又不是匪贼。”
赶车的陪笑道:“看您小爷说的,咱土民百姓,怎地不怕?别的不消说,就爷们几匹好马,要是被他看上了,说讨贼征用,敢不给的?还是快些走吧!”
蒋铭笑道:“不给他又能怎地?让你这么说,天底下没个王法了!”刚要勒转马头,却听陆青道:“我怎么看着,那人像是杨琼。”蒋铭也看出来了:“是他!这是往哪儿去呢?急慌慌的。”
说话间,杨琼也望见了他们。本来是要往坡下去的,勒转马头,招手高喊了一声:“蒋兄——”,打马赶了过来。
少刻到了近前。抱拳道:“蒋兄,陆兄,你们这是要回宋州么?”
蒋铭陆青催马迎上前去:“正是要回宋州。”见他身上匝着锁子护心甲,勒着护腰,鞍边搁着一杆长枪。蒋铭问:“杨兄这是哪里去,敢是去剿贼么?”
杨琼道:“是,”忙忙地道:“线报来说,石臼山上匪贼今儿一早分路下山,知寨和两个副将都赶去剿匪了。本来我只管守寨子,方才表叔遣人来报,说前头人马没截住,叫我带人去石匠洼堵截,千万别叫走了!”
顿了一顿,有心开口求援,又怕他们见有凶险,反不肯去了,犹豫了一刹。又抱拳道:“这伙山贼实是辣手,刚才报说,寨上副将已折损了一个。蒋兄陆兄高义,可愿助杨琼杀贼么?”
知道蒋铭是这里做主的,只把眼睛盯着他。
蒋铭回头看看允中和灵儿,又看陆青。陆青因有过前两番了,血往上冲,笑道:“我都听二哥的!”
又看李劲,李劲道:“二爷!莫要耽搁了军爷办差。咱们布衣百姓,有何德能,还是赶路要紧,别忘了老爷太太在家悬望!”
蒋铭点点头,向杨琼道:“杨兄见谅!家有严亲,一身不敢自专。这事儿我等就不参与了,杨兄速去吧,兄弟只盼杨兄凯旋。”
杨琼虽然失望,也在意料之中,说了声“多承二位厚意”,勒缰刚要告辞。只听得身后一阵纷乱,一个小校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气喘不迭冲到马前,扑地跪下道:
“将军不好了!姓秦的那贼厉害,李将军受了伤,招不住,败下去了,那里有十来个贼兵挡着,把咱们人都堵在山北边了,不能过来汇合,小的从山梁抄道儿过来,请将军速去搭救!”
杨琼惊道:“十来个贼兵就挡住你们上百人?知寨老爷现在何处?”
小校道:“小的不知,小的是跟李将军的。知寨老爷在石匠洼山梁后布防,一早上我们就分开了。那边情形小的不知道。”
杨琼慌的一拨马要去,顷刻却又拨转了回来,向蒋铭抱拳道:“小弟虽是职责在身,行的也是杀贼护民的事,听闻二位兄长武艺高强,学来为的什么?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那陆青之前以为蒋铭必是一口答应,谁知却不肯,早按捺不住,急道:“哥!义字当先,杨兄说的有理,窦兄弟若在,一准答应去了,哥怎么不去?咱们快去吧!”
蒋铭也被几句话鼓动得热血上涌,一咬牙,说:“杨兄!我使枪趁手,你给我寻一杆枪来。”
杨琼大喜,回头命士卒拿长枪过来。李劲慌了,催马上前拦住蒋铭:“二爷三思!咱们出门在外,莫做分外之事。来时老爷和大爷都吩咐好生赶路,不许节外生枝,昨儿窦庄主也说过,不参与官府上事。”
杨琼听见这话,恨不得扑上去咬李劲一口,生怕蒋铭变卦,喝道:“此话差矣!这怎地是官府事,不是百姓事?守土安民,匹夫有责!”
这一句说的堂皇备至。蒋铭道:“杨兄说的是!”转对李劲道:“罢了!你听我分派!”杨琼见他应了,便道:“事有紧急,小弟先走,兄等快来。”拨转马头,带着兵卒,一溜烟往坡下去了。
这里蒋铭向李劲道:“把你身上朴刀,给灵儿姑娘。”对赶车的道:“你将车赶去树林里,僻静处待着,别出声。等我们回来再出来。”又对灵儿道:“灵儿妹妹,你和允中在车里,别出来。万一有贼人经过,莫理他,若是行凶,你只管把来杀了!”
灵儿激动得小脸儿都红了,应道:“蒋大哥,我知道了!”允中看着哥哥,只顾点头,说不出话来。
蒋铭对李劲道:“你赶紧去追韩师父和窦兄弟,回头来找我们,能跑多快跑多快!”李劲一怔:“让舅少爷去吧,我跟二爷杀贼!”陆青急道:“叫你去呢!”蒋铭将双目一瞪,喝道:“叫你去快去,啰嗦什么!”
李劲心里虽是不愿,不敢怠慢,拨马往凤栖山路上疾驰而去。蒋铭陆青便往杨琼方向追赶过来。只这几句话功夫,杨琼领着一队兵卒已在一箭地开外了。
二人纵马疾驰,片时追上了。陆青只管向前飞驰,蒋铭道:“青弟慢些。跑太急,士卒跟不上,就到了也当不得厮杀。”
杨琼气喘吁吁道:“这些没用的东西,平时不练,这会儿只当是群废物。管不得许多了,只怕迟了,叔父遭了暗算。”他本来是个笑面,不笑也带三分喜的,这会儿哭丧着脸,沉的一潭水相似。蒋铭心中一动,问道:“知寨是不是中计了?”
那杨琼脸色益发难看:“怕的就是这!”
原来蒋铭听见小校说“十来个人挡住百来人”的话,料想山贼中必有高手,才叫李劲去追韩窦两个。这会儿又听杨琼说“怕遭了暗算”,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前日夜里搭救辽使的事来:那次也是得了线报消息,上山辽使却换了住处,说明山贼有所防范。次日发觉走了辽使,搜寻足迹,见到死虎,一定想到是有人走漏消息……如此这般,这次的线报未必是真的了,官军以此出兵围剿,势必中了圈套。
第二十九回(下)
【袭石洼秦仲怀殒命】
蒋铭这么想, 杨琼自然也想到了。昨日莲花寨上,王绍英刚把辽使和李孟起一行送走,就接到线报,说山贼要在今早分两路下山:一路五六十人, 由秦仲怀带领从北面下来。还有一路只有十来个人扮成客商, 携带山上所有贵重财物, 由高大带领, 从石匠洼方向绕路下山。
绍英得此消息,大喜, 立刻分派人马:命两个副将带两百多兵卒, 分两翼从后山包抄,阻截秦仲怀。自己却带小队人马, 在石洼附近后梁坡等待。这日早上天还没亮,集结人马出发。
却说王知寨自从辽使被劫,上司连日催迫,折腾得吃不下,睡不着, 十来天功夫, 头发都白了不少。依他心思, 山贼不及百数,不过是乌合之众,如此精心布置,足以人赃俱获, 斩草除根了。故此信心满满。因杨琼前日夜里下山把肩胛扭伤了, 活动不便, 就没叫他去,只命守着寨子, 等众人凯旋设宴庆功。
杨琼一个守在寨中,先时还坐得住,估量时候差不多了,一趟趟登塔楼瞭望,盼着得胜归来。正自焦灼,忽然知寨遣人回报,说线报有误,山北贼兵据险待劳,使强弓硬弩把大队人马都阻住了,一个副将也被射死。后梁坡这边却不见来人,绍英又不敢走开,命杨琼速去增援。
杨琼就将寨上剩余兵卒都带了出来,一路上心里打鼓,越想越觉凶险…所以遇到蒋铭几个,着急相邀助战。
且说众人直奔石臼山而来。行至石匠洼跟前,就听谷里传出阵阵喊杀之声。这石洼本是几面山□□汇处,形成了一带四五里长的狭长山谷。听见声响,杨琼一马当先,飞驰而去,刚到谷口,就见里面两队人马正自混战,哪里有什么客商?王绍英正被四五个贼兵围攻,衣袍上遍是血迹,以寡敌众,苦苦支撑。
杨琼见势紧急,大喝一声:“叔!我来了——”,执枪杀到,蒋铭和陆青紧跟着过来,登时将敌人打散。
原来王绍英一早在山梁处扎下兵马,只等山上来人。正自以逸待劳,优哉游哉,突然一队三四十贼兵从旁边山坳中杀了出来,个个生猛,官军猝不及防,片时折损了大半。
两下缠斗,且战且走,绍英受了伤,欲要往大队人马那边汇合,却被贼兵逼迫进了谷中,他本来带的人不多,看看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此刻陡见杨琼带人杀来,精神大振,指一人喊道:“那厮就是高大,休叫走了!”
高大看诸人来势凶猛,又有兵卒随后呐喊杀来,高声叫道:“快撤——”拨马向山谷深处跑入去。哪里走的脱!没跑多远,就被杨蒋陆三个纵马拦住厮杀。
那些兵卒见将官勇猛,亦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不一时,山贼死的死,逃的逃,几个骑马的小头目都被打落马下,或杀或擒。最后只剩杨琼和陆青二人围攻高大,蒋铭和王绍英只在一旁看着。
二对一杀了几个回合,陆青一刀挥去,高大闪避不及,被削中了左肋,登时流血出来。杨琼上前一枪,刺落马下。王绍英忙喊:“捉活的!”兵卒上前,将绳索绑缚了。
绍英就在马上与蒋陆二人抱拳相见,草草包扎了伤口。杨琼问道:“现在怎么处?往后山接应么?”绍英点头,自思捉了一个匪首,可以向上交差了,顿时心内轻松不少。
兵卒把高大撂在马上,一众人往谷口方向行去,不知何时,天空中零零落落飘下雪花来。
走没多远,只听得破空一阵呼哨声响,前方谷口处,迎面现出一哨人马,杀了过来,七八个人骑马跑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二三十个徒步的,俱是精壮汉子,头上包着清一色黑巾,手持刀枪,背着全副弓箭。冰天雪地中,煞是醒目。
两下相见,双方都吃了一惊。那王绍英乍见贼兵杀来,自是意外,对方却是主动前来,因何也吃一惊?原来这伙贼兵,为首的二人,一个白净面皮,眉端目秀,正是匪首秦仲怀,他身旁那个黄面阔口的汉子,即是亲随常荣。
这秦仲怀深有智谋,昨日发现辽使走失,查看足迹,料到山上有内鬼,将计就计,如此这般设下圈套。今日一早,他便带人在险要处守着,待官军来,凭据山势发起突袭,只折了两人摔下山崖,就使官兵头领一死一伤,大队人马困在山涧狭窄处。他却带领一行人抄小路急速下山,往石匠洼而来,只为杀王绍英。
因事先约好,高大在这边缠斗王绍英,能胜则胜,不能则引其进入谷中,待自己过来,合力诛杀。也曾设想高大战败,却万万没料到,谷中竟有许多人马,并有蒋铭陆青等高手在场,故此秦仲怀也吃了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两下混战在一处。秦仲怀这方虽是人少,却个个儿猛虎一般,剽悍之极,以一敌众,毫无惧色。一时间官军反有溃乱之态。
王绍英急了,连声喝喊,蒋铭陆青奋勇迎敌,接二连三将匪人击落马下。官军这才得了士气,稳住阵脚。此时两边交战不过百余人,却因山谷中回音作响,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喊杀声惊天动地。
杨琼正在杀敌,一眼瞅见秦仲怀持枪搠倒了牵马小卒,去挑高大身上绳索。登时慌了,忙使一枪迫退对手,拨马过来,举枪去刺秦仲怀,仲怀将身闪避。哪知杨琼这一枪却是虚晃,枪头一转,直搠在高大身上,那高大惨叫了一声,掉落下马,眼见活不成了。
秦仲怀见此,勃然大怒,挺枪上前,与杨琼战在一处。杨琼招架不住,狼狈躲闪,恰好陆青才将一人打落马下,顺势纵马过来,与他解了围,二人你来我往,共战秦仲怀。
另一边,那常荣手中钢刀上下翻飞,如入无人之境,直冲王绍英而来,绍英自知不敌,招架两下,拨马败走,常荣在后疾驰追砍,被蒋铭一旁冲过来,枪头正架在刀锋上,火花迸现。绍英回转马头,三人亦战在一处。
战至酣处。贼人虽然强悍,到底寡不敌众,不觉间已死伤大半。秦仲怀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手中枪使得乖戾无常。那杨琼肩胛有伤,一个躲闪不灵,被他刮喇一枪,跌落马下,将头碰在山石上,登时晕了过去。
秦仲怀不管不顾,赶着杨琼便刺,却被陆青追在身后一刀砍来,削中后背一层皮肉,鲜血淋漓。仲怀扑身栽落马下,就势在地上一滚,跃起身来,已被陆青将刀架在颈上,立在那里,面色惨白。
转瞬之间,陆青欲待杀他,却忽然顿住了。因他从未这样杀过人,一时不能下手。这时三四个兵卒齐拥过来,陆青喝命:“绑了!”看着将秦仲怀扭住了,提刀打马前去支援蒋铭。
却说蒋铭这边,那常荣神勇异常,手中刀使得雪刃纷飞,王绍英经这一气激战,伤口崩裂又在流血,只堪招架而已,见陆青来了,他便退在一旁,由蒋陆二人与常荣斗作了一团。常荣愈战愈勇,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正战得不可开交,忽地斜刺里冲过一匹马来,不是别人,却是秦仲怀。原来陆青离开后,他便挣脱了士兵,夺了一口朴刀,重又上马杀了过来。对着蒋铭迎面就是一刀,蒋铭仰身闪避不及,胸前衣袍“刺啦”一声,剐了半尺长的口子,绵絮扑地绽了出来。陆青端正看见这一幕,直吓得魂飞魄散,大喝一声,举刀便向秦仲怀冲去,仲怀忙撇下蒋铭,回身与他对敌。
蒋铭吃了这一吓,未及回神,又见那边常荣踅转马头,持刀又砍过来,蒋铭回枪不及,只得俯身闪避,忽觉头上一凉,暖帽被刀锋刮到,掀飞了出去。
常荣一刀未中,左手一扥缰绳,右手举刀,意欲回头追砍蒋铭。就在此时,只听“嘭”的声响,他座下那匹马一脚踩中覆着冰雪的山石,突然打滑,失蹄向前一栽,将常荣直摔了出去。
电光石火之间,常荣哪来得及反应,一下子摔出五六步开外,正摔在蒋铭马前不远处。说时迟那时快,蒋铭催马往前一探身,将手中长枪奋力一搠,直刺入了常荣心下,只听“噗”的一响,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喷溅得蒋铭身上脸上到处都是。
那边秦仲怀正与陆青缠斗,本意是拖住陆青,好叫常荣对付蒋铭,岂料突然出现这个变故。见常荣中枪,心胆俱裂,大叫一声撇开陆青,拨马举刀冲将过来。
蒋铭欲待拔枪应敌,谁知那杆枪被常荣双手死死抓住了,一时竟拔不出,看仲怀来势甚疾,蒋铭无法,只好弃了枪拨马而走。
秦仲怀一刀劈了个空,陆青追在他后面,因着急出刀早了,也砍了个空,险些掉下马来,那马倒吃了一惊,蓦地奔出去十来步远,唏溜溜一声嘶叫。
秦仲怀见常荣满嘴里鲜血涌出,不由痛彻心腑,凄厉一声叫道:“常荣——”,常荣口里含混不清,闷声嘶吼道:“快走——”
仲怀将心一横,拨马跑去。王绍英大喝:“给我追——”,陆青因见蒋铭衣服破了,帽子也没了,头上只裹着发巾,身上脸上都是血迹,模样狼藉,以为他受了伤,魂都飞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压根儿没听见王绍英说什么,赶过来喊蒋铭:“哥——”
蒋铭却没理他,心里想着:若是今日让这贼走脱了,此后必定后患无穷。他也不知为什么这样想,只觉必得这么做才行,两脚踹蹬,打马追了上去。
跑出去了,才发觉自己手无寸铁。一眼瞥见山石上趴着一个死了的贼兵,身上有弓有箭,催马上前,俯下身一手摘弓,一手抽箭。再看秦仲怀,已驰出去三四十步远,蒋铭张弓搭箭,屏息敛神,但见弓张满月,弦走流星,一支羽箭破空飞去,正中马上人后心,应声栽下马来,那马落荒走了。
王绍英和陆青从后赶了来。绍英喝命兵卒:“快拿——”,禁不住对蒋铭赞道:“公子真神射也!”
蒋铭脑中一片空白,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中弓递向王绍英。绍英不解何意,顺手接过来。蒋铭抱拳道:“长官神射!”
王绍英怔了一怔,登时明白他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啊哈”干笑了两声。
这时兵卒跑近前报说:“请老爷示下!贼已死了。”王绍英喜道:“把首级取了!”兵卒应声去了。
蒋铭听了这话,呆了一呆,瞬间明白过来,一阵强烈的恶心冲上咽喉,直冲得头昏眼花,便要呕吐。强自压住了,脸上一阵又麻又冷。
他此刻模样十分可怖,自己却看不见,所以并不以为异常。他虽习武多年,却是头一遭放手杀人,接连杀了两个。常荣临死时惨烈情景,以前凭他怎么想象,也是想象不出的。此时战斗已然结束,心中却犹如万马奔腾一般,毫无轻松喜悦之感。只觉得今日之事恰似一场噩梦,情愿不曾发生过才好。他将弓递给王绍英,说了那四个字,表面上是他不贪功,把功劳让给了王绍英。心底里,却真是恨不得将此杀人之事推却得干干净净!
当下抱拳向王绍英道:“告辞!”转目看了陆青一看,拨马就走。陆青随后跟来,一声不敢言语。
王绍英见他二人匆匆而去,想要开口叫住,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看见那边杨琼让兵卒扶着,低着头,眯着眼,昏昏然模样,便不再理会蒋陆两个,下马走去杨琼身边询问。之后清点战场,打发人去接应副将部卒,不提。
单说陆青随蒋铭从石匠洼出来,空中兀自飘着雪花,轻轻飏飏,落在脸上一丝凉意。
二人并骑驰行,都不说话。蒋铭是没来由心情沉重,不想说话,陆青却是不敢说。秦仲怀那时突然冲出来,砍了蒋铭一刀,着实把他吓到了。
心里还在想:“先前抓到秦仲怀,就应将他一刀杀了,就是不杀,也应将他砍断手足,使他不能再战。倘若他那一刀伤了蒋铭的性命,如何是好?”
一想到此,心怦怦乱跳,背脊上直冒冷汗。
忽见远处三骑人马飞奔而来,到得近前,正是韩世峻、窦宪和李劲。
看见蒋铭模样,都吓了一跳。蒋铭强笑道:“没事儿,我俩都没伤着。”又说:“王知寨已将匪贼剿杀尽了,我们就回来了。”
略说了说战况,绝口不提自己杀死两人的事。只说杨琼杀了高大,王绍英射死了秦仲怀。陆青知他意思,自不敢提。三人围着蒋铭细细看了半晌,确信他没受伤,才都放下心来。
找到林子里,允中看见哥哥模样,吓得呆了。蒋铭去车里换了衣服,将脸上血迹揩拭干净。因戴了窦宪的暖帽,要还他,窦宪道:“哥路上戴着,要不,回庄上休整一日再走吧?”
蒋铭摇头:“我们还是继续赶路,你们回去,不要跟庄上说这件事,免得大人不必要的担心。”窦宪应道:“行,我知道了。”
韩世峻沉吟道:“你们往前路上,不要声张此事,少说话,多加小心,莫再招揽事情。”蒋铭点头:“知道了,韩师父请放心。”
话别过了。窦宪叫灵儿:“跟我回家吧,这是什么时候?不许你一个乱跑了!”灵儿只得与几人道别,跟着哥哥回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回(上)
【孤山子蒋铭祭敌】
一众继续车马前行, 但见四野苍茫,日光晦暗,空中时不时飘下点点雪花。
蒋铭陆青各怀心思,都不言语。李劲料想发生了大事, 却不敢问。允中独个儿在车上, 看一眼蒋铭换下来的衣服, 血渍似还没干, 再看几个这般光景,哪敢出声?如此俱都默默无言, 只听车辙碾过雪地, 咯咯吱吱作响。
直走到黄昏时分,雪停云散。到了孤山子镇, 瞥见路边有个小小的香烛纸马店,蒋铭叫停住了:“等我一会儿”,下马进店,片时出来,手里拿了一卷子东西放在车上。允中看时, 是一把香烛、两沓子黄白冥纸。
又在前日那间客栈里住下了。店家看是老主顾, 一路相陪, 笑声不绝。四人叫了饭菜坐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胃口。
蒋铭笑了笑:“不管怎么, 饭还是要吃的, 吃饭!”拿起筷子, 另三个跟着,闷声吃完了饭。
饭毕问店家:“这跟前哪里有烧化的地方?我们要化些纸钱。”
因正值初冬, 多地都有给过世亲友送寒衣的习俗,店家不以为怪。告诉说:“就这出门往北走,不远路口有个小庙,那里便是。”
蒋铭回屋拿东西,叫李劲跟他出门。陆青道:“我也去”,蒋铭说允中:“你在屋里歇着吧,外头冷。”允中觉得这个时候,必须得跟哥哥在一块,心里才踏实。说道:“哥去做什么?我也要去!”于是四人都出来了。
依照店家指示走来,果见路口有个一人来高,土瓦搭就的起脊小房子,房子前面一个土台。
此时天色暗了。几人先去旁边雪地里划拉出一块空地,把蒋铭白天穿的那件沾血袍子点火烧了。又到小庙前,在台儿上搓起土,插上香,点着了。蒋铭将两沓纸钱拿过,分给李劲一些,两人半蹲半跪着,在那里烧化,陆青和允中立在一旁看着。
蒋铭一边烧纸,祝祷道:“常荣——,你魂灵不远!我敬你是个硬汉,在此送你一程!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你死在我手,只因冰炭不能同炉,正邪不能两立,两军交战,无可容情,你休要怪我!愿你早日超生,来世,不要再做匪贼了!”
过一会儿,又念道:“秦仲怀,你也走好,早日超生去吧!”
不一时,将纸钱化尽了。
允中听得明白,看了看蒋铭,小心询问道:“不知是谁,但亡者为大,我替哥拜一拜他罢?”蒋铭没言语。允中便屈膝跪下,望空拜了几拜。
夜色凄清,万籁俱寂。土台上香火幽微,灰烬时而复燃,发出微弱的光亮,恍惚不似人间。众人立了多时。看看那香烧过半截了,蒋铭长吁一声:“回罢!”一路默默回了客店。
回至房中,叫店家送开水,允中取出自带的茶来,泡茶斟茶。都看着蒋铭,不言语。
蒋铭道:“朴臣,今天的事,你怎么想?”陆青顿了顿:“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就只觉得后怕。”
低头停了一忽儿,抬起头说:“我看哥也别想太多了,那会儿你要不是杀了常荣,后来还不知道得出什么事!先时我就是没下去手,才叫秦仲怀走脱了,他砍你那一刀,再错一点儿…我都不敢想!”
蒋铭呷了一口茶,面色凝肃,沉吟道:“杀常荣我倒没想多,生死相搏的时候,容不得犹豫。后来射秦仲怀那箭…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好像不得不发…我就是有点儿奇怪,这个秦仲怀,不像是一般的山贼,你不觉得么?”
陆青想了想,点头道:“是,今日这伙人,跟上回老鸦山那伙儿全不一样,可比他们厉害多了。那个常荣,实在是…实在是了得。”
蒋铭道:“是,那人我看与韩师父也堪成对手。秦仲怀的本事也不差,这两个人,看上去比咱大不了几岁,应该也是个有来历的,如何就落草为寇了?实在是怪的很。难道……”
难道什么,自己也想不出,沉着脸不言语。李劲忍不住了,问道:“二爷怎么杀的这两个?功夫真的恁了得?到底怎么个经过,快给我和三少爷讲讲罢。”
蒋铭向陆青:“朴臣,你跟他俩说说。”
陆青就从二人跟着杨琼赶到石匠洼说起,如何给王绍英解了围,如何生擒了高大,之后秦仲怀和常荣突然出现,又怎么杀了高大,秦仲怀被俘后走脱,追砍蒋铭,常荣突然摔马,怎样被蒋铭刺死,蒋铭又怎么射杀了秦仲怀…前前后后,备悉说了一遍。听的李劲和允中大睁着双眼,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青道:“二哥那会儿把弓箭递与王知寨,又说那话,意思是把这个事,算在他头上了么?”
蒋铭“嗯”了一声:“这个功劳,本来就该是他的。我这样说了,他就心安理得了。凤栖山那边他也好说话。”
看了看三个,“咱们只当没这回事,以后,都不要跟外人说起。”
陆青应道:“我知道了。”李劲在旁思忖:“二爷说秦仲怀不像山贼,我也觉得不是,山贼怎会这么厉害?敢与官军对战,使出恁凶险的计策…这个计策,可不是山贼能想出来的。”
蒋铭面沉似水,蹙眉道:“是。就他手下那十几二十个人,也不像是山贼流寇,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先时我疏忽了,如今回想,劫持辽使这么大事,不该是山贼做出来的,或许……或许真是哪一方豪杰勇士,遇到官家不公,穷途末路,不得已落了草,也未可知。”
说着,向李劲苦笑了一下:“我现在还真有点儿后悔,那会儿要是听你的话,不去就对了。”
李劲忙道:“二爷怎说这话?我那是小家子气!助官兵拿贼,守土安民,这是大义所在,岂能含糊的?还是二爷做的对,我主要是怕出事,不愿冒险,现在咱们都好好儿的,这就是老天护佑!刚听舅少爷说,那贼再怎么厉害,怎么平地就从马上栽下来了?想来,还是天不容他!”
陆青道:“李劲哥说的是。说真的,这回要是咱俩没去,就凭王绍英和杨琼,还真难说是吉是凶。”
蒋铭颔首道:“这倒也是。”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呷了口茶,思忖道:“射杀秦仲怀这事儿,既已推给了王绍英,是他一件儿大功劳,想必他不会跟别人说,只要咱们不说,就没人知道了。所以我想着,这件事,还有前日夜里,上石臼山救辽使的事,都不要跟人提起。回家也不要告诉。”
又看看众人:“若是给家里知道了,一者,徒然担惊受怕,二者,我必定要受重处!就是三弟李劲你俩,也都脱不了干系。”
陆青苦笑道:“反正我回家绝不敢说的。别说杀人救人的事了,就是遇到老虎的事也不敢说。要让我娘知道,还不得吓死了!”
李劲应道:“二少爷说的是,我都听二少爷的。”
唯独允中不言语。想了半晌,抬起头来,眼睛里泪光闪闪,说:“这事儿,是不能跟家里说,可是…要是现在不说,日后给爹娘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蒋铭道:“咱们都不说,怎么会知道?就是知道了,到时都在我身上,你就说是我不让说的,就完了。”
允中道:“我也不是怕爹娘责罚,我只是怕……”想了想,自己只是怕父母生气,可是这些事过于凶险,又干系人命,实在太大了,真告诉了,怕是吓坏了两位老人。不如等时日久了,再做打算。
于是说道:“我是怕我太笨,说话不小心,被大哥看出破绽,可怎么办?”
蒋铭道:“那你说话就小心着些!”允中不语。李劲道:“我看,三少爷担心也不多余,要是咱们谁不留心说错了话,让大爷起了疑,像三爷这样的,指定招架不住,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蒋铭沉吟一会儿:“那么就只有一瞒到底!咱们回去,来过凤栖山的事,都别说了。只说到了宋州,送云姑娘到家之后就回了。”
允中道:“这只能瞒得一时,以后恐怕也会知道。”蒋铭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允中看他几分焦躁,不敢再则声。
李劲想了想:“要是这段不说,咱们出来这么久,时间上也不对了,来时就走的慢,去凤栖山又多了十来天,大爷一定要问的。”
蒋铭道:“这好办!明天咱们就分开,朴臣兄弟自己乘车子回,咱们三个就此往南走,不去宋州了,赶得快些,也就无碍了。”
问陆青:“朴臣,这样能行么?”陆青点头:“行!”
是夜商议停当。第二天一早启程,换了允中乘马,陆青乘车。两下各自拿行李,就在半路上分了手。蒋铭三人三骑,扬鞭策马,往南而去。陆青独个儿乘车住店,回了宋州城。
这天来到自家铺子前,喊伙计出来拿东西,打发车子去了。一进门,正遇着陆玄从里头出来,兄弟俩差点撞上。陆青喜道:“大哥!”
陆玄乍见他,也是欢喜,随即把脸子撂下了,没好气说道:“你回来了,蒋二哥他们呢?”陆青笑答:“就我自己,他们都回金陵了。”
陆玄道:“我有事儿出去,你先进去吧,等我回来再说话。”径自去了。陆青进里头暖房里,倒头就睡不提。
却说陆玄当日从金陵出来,他走的水路,本应是快的,谁想走至濠州附近,秋雨连绵,耽搁了数日,又遇逆风,行走的比地面上还慢,故此比陆青他们早到宋州没几天。
那日到了码头,泊了船,赶到店里。也顾不上歇,一面打发伙计去家中报信,一面跟景茂、何九几个分头张罗,安排收拾仓房阁楼、腾地方,又忙雇人雇车,直忙到二更天才睡下。
次日一早,带人赶去码头卸货装货。正乱着,忽见文权匆匆赶来。
陆玄奇道:“你怎么这时候到了,难道半夜出门的?”文权陪笑道:“我昨儿过晌就来了,路上碰到个相与的朋友,多时不见,拉我一起吃酒,晚了,就在他那边混了一夜,才刚到店里,听说大哥回来,紧的衣服也没换,就过来了。”
多日不见,陆玄看他好像瘦了些,脸上愈发白净滋润了。笑道:“看你这精神头儿不错,想是当了爹,心里欢喜了?”
文权先是讪讪地笑,后蹙起眉道:“欢喜什么,都快烦死了!没生的时候,盼着快点儿生,现在生出来,反由不得人了,不管黑天还是白天,动不动就是一顿呱呱哭,哄也哄不好,还不如在肚里省事呢!我是不愿意回去,就住在应天才好哩。”
陆玄笑道:“要不人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一个孩子养大,那么容易的?不知多少辛苦。”文权点头:“大哥说的是。”问陆青怎么没回来,陆玄说了。文权笑道:“这下他可玩儿美了!”跟着哥哥查点货品,往铺子装运。
陆玄这次进了绸绢、缎绣、丝绵、茶叶、马牙香等各色货物,费去两千余银子,从码头运了六七趟,一时来不及,有些货只好先堆在厅上。直忙到半夜。
第二天,文权和景茂去另一处商铺忙乎了,陆玄看着伙计们厅上收拾。过午时分,陆廷玺来到。陆玄与叔父见了礼,把这次行程经过、采办货物等诸事备悉回禀过了。
廷玺道:“你这趟辛苦了,这边先让文权打理。明儿你就回家,见见你娘。这么长时间,你们哥儿两个都不在,你娘一定心焦了。”
陆玄笑道:“我娘知道回来了,就不焦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要不让文权回去吧,他孩子小,这还没出满月呢,叫他忙乎不着家,怕他屋里不乐意,婶娘看着也不像。”
廷玺笑道:“你让他回?他巴不得在这呢,这阵子你不在,三天两头往这边跑。如今当了爹,也懂点儿事了,腿脚勤快多了。店里事情料理的挺清楚,家里也答对的挺好,不像以前似的,两口儿动不动就吵架拌嘴。我和你婶娘也省心些了…”
又叹了口气:“现在就是这个孩子,闹的厉害,他说在家睡不好觉,白天没精神。想出去会朋友,媳妇又不乐意。你婶娘说,让他过来照管生意,也散散闷,省的那么大个人,老在屋里圈着,像什么?趁这机会,刚好让他学学怎么理货配货,过两日再叫他回罢。”
陆玄笑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先回。叔父不用操心,文权现在能办事了,这多好的,小孩子长大也快,大些就不闹了。”
黄昏时文权回来,三人又说了一晚上话。次日,陆玄同景茂回家,先绕路去了城南一趟,找到无名巷周坚白家,一个老妈妈开的门,说是太公不在,去道观打醮了。问几时回来,答说不知道。两人便一路回了县里。
第三十回(下)
【真源县陆玄娱亲】
到家拜见了母亲。陆母自是欢喜, 但看陆青没一起回来,一问,说是分成两拨走的,脸上笑立时就没了。急道:
“你俩一起出去的, 怎不一起回来?让你看紧些, 就是怕他没了拘管, 在外惹事。那性子活驴似的, 想一出是一出,有你在跟前, 他还有个怕惧, 这下可好,都是半大小子, 一起淘气还不够时候呢,谁还管得了他!要是出了差错,可怎么好?还带累别人!”
陆玄就把兰芝做主的话,跟母亲讲了一遍:“开始是蒋姑爷说的,我没应, 就觉有些过意不去, 后来兰姐儿又说, 我寻思,要是非把他带着走,恐怕姑爷多心,就不好了, 兰姐面上也不好看。娘不知, 兰姐那个小叔, 比二郎只大一岁,可比他沉重多了!春天人家就一个人来应天办事, 还带着货物,二郎倒是听他的话。再说他也大了,亲家跟前知道分寸的。娘别担心,保准没事儿,我这趟路上时间长,估摸过不了几天,他就能到家了。”
陆母听说的在理,事已至此只得罢了。仍免不了念念叨叨,陆玄无法,只得任由老娘埋怨。
一时家中上下都相见了。陆玄到西院见了婶娘,告诉一番兰芝的事。陆婶自是欢喜,道了辛苦,命人把兰芝送给大娘和哥哥的礼物分别开,送过东院来,少停自己也过来了,与陆母一处坐着说话,直到吃饭时才回去。
陆玄陪娘吃了饭,清点带回来的东西。给老太太买了一条玄色洒金绸面镶貂护腰,送给叶妈一对绣花缎面羊皮衬里护膝,给叶衡的是两方销金描花汗巾儿和一对莲花头缠细金丝银簪子。
叶妈连声称谢:“这叫我怎么受得起呢!”叶衡羞的脸都红了,向陆玄万福谢过。秀儿坐在一旁,看众人都有礼物,唯独没她的,就把小嘴撇了两撇,哭了。
叶衡忙将汗巾儿拿来哄她。叶妈说:“好大姐儿,不哭哈,给你衡姐姐的东西,都是大姐儿的,尽着大姐儿挑。”秀儿推开叶衡的手,哭着道:“秀儿不要!”
陆母问道:“那秀儿想要什么?”秀儿还是哭:“秀儿什么都不要!”陆玄奇道:“什么都不要,那你哭什么?”秀儿委屈叫道:“爹爹把秀儿忘啦!”
众人都一怔,笑了。陆母哎呦连声,将孙女扯过来搂在怀里,说:“原来咱们秀儿不是争东西,是怪爹爹没把秀儿放在心上!这是你爹不好,看奶奶待会儿骂他!”
陆玄心中一阵惭愧,笑说道:“爹爹本来想给秀儿买好吃的,可是忙的忘了,秀儿快过来,让爹爹抱抱。”一家人好不热闹。
叶妈向陆母道:“大爷那屋这两天都烧过炕了,再叫来福添把火不?”
陆母看了一眼陆玄,没言语。陆玄笑道:“让他添吧。这两天我在城里歇过来了,不累,今天晚些睡,跟娘说说话儿。”
陆母便笑了,吩咐道:“叫来福把地炉也笼上,烘烘屋子潮气。”是夜陆玄就在家里歇宿了。
第二天傍晚,叫来福拿了毡包跟着,到北街这边来。路上问他:“你小娘这些日子怎么样?可有什么事么?”来福笑嘻嘻说:“都好着哩,我隔天就去看看,问问有事不。也没什么事,莹儿姐姐能干的很,如今柴也买了,炭也买了。就盼大爷来家哩!”
陆玄皱着眉笑了,骂道:“猴崽子,盼不盼的你还知道了?啥时候学的这么花马吊嘴儿的。”那来福一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到了叫门。莹儿开了门,欢喜道:“大爷可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听楼上有声音喊:“官人万福——”陆玄听得是那八哥儿的声,顿时心情大悦。
只见盼盼立在楼门口,打扮得云鬟雾霭,粉妆玉琢,一双秋水眼望着他,含情脉脉,似嗔似喜。被陆玄伸胳膊一把搂住香肩,拥着上楼来。
走在梯上,看窗格子旁挂着个鸟笼,旁边还拴缚一个站架,八哥儿在上面站着。那雀儿见了陆玄,反倒不叫了,作势要扑上来啄他,被莹儿喝住。
盼盼道:“这个雀儿,怎么调|教也不成,总是一惊一乍的,再这样就把它不要了罢!”陆玄笑道:“买来给你玩的,随你怎样便了,值得什么。”
进屋里,只见当中笼着铜炉兽炭,暖暖的,床几桌案都揩抹的干干净净,桌上一个定窑青瓷钵,里头养着水仙花球,才抻出寸许长的芽子。镜架前摆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香炉,也不知焚着什么香,闻了只觉浑身舒泰。
盼盼见过礼,莹儿也拜过了。丫头下楼去了。盼盼偎在陆玄膝上,两手搂着他脖颈,端正瞧着他脸儿:“你怎么去了恁久!前两天就听说回来了,怎么今日才来?记挂的奴好苦。”说着,眼圈便红了。
陆玄往她额上亲了一口,笑道:“昨儿我就要过来的,没走开。”盼盼将手扳住他脸,凑上亲了个嘴儿,亲昵道:“大爷在外头,想我不想?”
陆玄笑了,道:“自然想你,不想你,我还想哪个?”说着叫莹儿,让她把毡包送上楼来,并打发小厮家去了。
原来包里是一套苏州买的遍地金时样缎绣衣裳,并一方回文锦银红绫儿手帕,帕里裹着四个黄澄澄的金马蹬戒指儿。盼盼看见惊喜不已,笑脸如花,起身万福拜谢了。
知道他今日来,早在厨下备了酒菜,吩咐莹儿端上来,俩人一桌吃酒,尽述相思之情。
陆玄见壁上多了一对吊屏儿,上面画的一个美人戏蝶、一个美人拜月,颜色艳丽。诧异道:“这什么时候挂的?”
盼盼笑道:“原来是怕你不喜欢,就没挂。前儿冷了找衣服,在柜底找出了它,你不在家,这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就和莹儿挂上了。费了半日功夫。”
陆玄道:“挂上好,恁好看,我怎地不喜欢。”又问:“我不在家这阵子,没什么事吧?有谁来过么?”
盼盼道:“来福没说么?你走了没多时,下了场雨,外间屋顶那角又漏水了,还是夏天漏过的,上次你找人修,没修利索。”
陆玄“啊呀”一声:“是,我想起来了,那会儿还说,要再弄弄的。后来事多,一忙就忘了。那怎么办的?找人修了没?”
盼盼道:“我去哪里找人?又不认识谁,夜里下的雨,莹儿睡的三不知,都快天亮了,还是我听见声儿,水流的满地都是。正那天小厮来,叫他去家里告诉,落后西院叔叔过来,叫了泥水匠,弄了两个过晌,才修好了。”
陆玄笑道:“修好了就好,这事儿正该找文权去。我前儿在城里跟他一起,咋也没听他说。来福儿也没说。”
盼盼笑道:“想必都忘了说。这都过去两个多月了,你不问,我也没想起来。”
陆玄忽然拍了一下额头,叫道:“你看我这脑子!上回走时,在店里看好一个瓶儿,恁好釉色,叫人留着,想着回来时,给你拿过来摆玩,这几天把我忙的,就忘的死死的。”
盼盼笑道:“忘就忘了,一个瓷瓶儿,多少好?这老远,巴巴儿的拿它做什么。”
陆玄道:“我那会儿见你摆弄那青色瓶儿,还当你喜欢这些东西。”
盼盼怔了一下,笑道:“我就随手拿了看看,难为你竟放在心上。”
又给陆玄递一盅酒,陆玄看她粉脸桃腮,直看了半晌,推开手:“不吃了。”盼盼会意,将酒盅放下了,喊莹儿收拾。小别胜新,当晚二人柔情蜜爱,缱绻欢娱不尽。
次日回家,陆玄赏了来福五钱银子,叫他买嘴儿吃,小厮乐的很,磕头谢了。
又过一天,文权来家,陆玄问他修屋顶花了多少钱,文权笑道:“这些小事儿,大哥跟我还算什么。”
陆玄道:“这个应该房东出,回头我找去,他认不认的再说,总不能叫你出。”
文权笑道:“快算了大哥,这一星半点儿,跟他缠什么?这阵子我应天跑的多,爹让我管店里公中使费的账,哪里洒洒水,也就完了。”陆玄笑笑,便罢了。
过了数日。廷玺从城里回来,说陆青和蒋铭他们已经来到应天,约着去兖州了。陆母一听就急了,当着廷玺的面没说什么,回到自己屋,把陆玄叫到跟前,拍桌子打板凳,发作了一通。
说道:“我说咋着了?没人管,跑的心都野了!到家门口了也不回来,一翅子又飞了。还是怨你!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单着走!”
又生气,又担心,叨叨个没完。陆玄没奈何,只得低声下气,安慰母亲。暗自埋怨叔父,生弟弟的气,又不敢出声,一个人郁闷。
转眼文权孩子满月,免不了办场酒,热闹了一日。
这天晚上,陆母与陆玄商量:“看门老张头儿岁数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最近说话含含糊糊,道三不道两的。叶妈这两年腿脚不好,一到冬天就犯膝盖痛。我想寻人替替他们,你下回去城里留心打听,我想寻个媳妇子上灶,再买两个丫头,一个小厮使唤。”
陆玄喜道:“我早就说该添几个人使了,娘总是不让。”
陆母道:“你也别急,千万打听仔细了。我不愿意添人,倒不是心疼钱,就怕来的人不知底细,路子不正,没的惹气。”
又说:“叶妈和衡丫头,在咱们家十来年了,没一句不是,这是难得的。等找来人,当着丫头小厮的面儿,你也敬着她们些儿,我看,以后就当亲戚分儿上处罢了,你说呢?”
陆玄笑道:“都听娘的。我也一直没当她们下人看待,您啥时候,看我跟她娘儿俩摔手摔脸的了?”陆母笑了:“这倒也是。”
因了这件事,陆玄要找熟人打问。估量着弟弟也该回来了,便到了宋州城。这天正要出门,碰见陆青进来。陆玄看弟弟喜笑颜开,精神十足,举止神态都比以前舒展了,甚是高兴。只因他被老娘埋怨得苦,见了陆青没好气。
办完事回来,也不回屋,直走到厅上。打发伙计:“去把二郎给我叫过来”。伙计说:“刚看了,二爷还睡着哩!”陆玄把眼睛一瞪,吼道:“叫他起来!”唬的伙计一咧嘴,麻溜儿去了。
少刻,陆青揉着眼睛走来,看哥哥脸色不善,上前作揖,陪着笑说:“大哥回来了”。
陆玄一肚子火,攒着劲儿要教训他。看他还笑,愈发恼了,不由分说,赶过来“咣咣”连踢了两脚,踢的陆青直打趔趄。
怒道:“你还知道回来!可玩够了没?!”
陆青见他哥真动了气,慌了,也不笑了,不敢说话,老实站着。
陆玄板着面孔,雷电火闪,发作了一通:“出去几个月,上千里地,回来了不回家,又跑去玩了。你自己说,像话吗?!本来就不想分开走,就是怕娘见不着你担心,你可倒好,都到家门口了,也不回!就是去兖州,也应当先回家,看看娘,不知惦记你么?这些天,就因为你,老人家天天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前时我怎么跟你说的?一玩起来,心就丢了!你都多大了?还这么没心没肺,不懂点儿事!” …
陆青没的辩解,只得低着头,垂着手,站在地中间儿,由着哥哥教导了一场。说:“知道错了,以后再不这样儿了。”
陆玄见他手背上破了一块,问:“怎么弄的?是不是跟人打架了?”这伤是遇虎那夜在山石上蹭的,哪里敢说?只说:“下雪路滑,不小心,摔了一下。”
陆玄道:“就你?还能摔成这样?一定是跟人打架了。且先记下这顿打,等明儿到家,一总算账!”
第二天,兄弟俩回家。陆母盼了好些天了,看见小儿子回来,天上落下来一般,十分火气就去了八九分。陆青给娘磕了头,没起来,跪着告罪:“先时到城里,不该不回家,又跑出去玩,让娘担心生气,是儿子错了,凭娘打吧。”
陆母从未见他这么着过,倒觉罕异,陆玄在旁分解道:“昨儿在城里,我已经教训过了。”母亲就说:“下回不行这样了!”扯了他起来,来回端详,反又心疼他,说他黑了,瘦了。招呼叶妈快去点火,给他做好吃的。
兄弟俩去西院见了叔父婶娘,又见了文权。文权带陆青到自己屋里,门外问了嫂子安。陆青拿出一个小银锁,给孩子的。菊芳很高兴,叫奶娘把孩子抱出来给叔叔看。
陆青见那小婴儿睡着,像只小猫似的,肉皮儿粉嫩嫩的,不敢碰。低声跟文权说:“怎么这么小?”
文权“噗”一下笑了,悄声道:“这还长大了不少哩,刚生下来,都没法儿看!我说,这东西怎么一筷头儿大,还让娘骂了一顿!”
廷玺见陆青回来,十分欢喜,命厨下烧菜做饭,叫两院家人聚来一起。菊芳自在屋里用饭,父子叔侄四人和陆母陆婶一处吃酒,廷玺叫把蒋钰捎过来的酒开了,喷鼻香,连平素不饮酒的陆婶也倒了两盅尝尝。如此这般,一家人乐了一场。陆青捡些路上有趣的故事笑话说了,引得众人笑个不住。
晚间,拿出一条酱色妆花缎衬貂鼠围脖,给娘买的。他原不会买这些东西,那日跟允中窦宪两个逛夜市,看到允中给母亲买了一条,窦宪买了一条,他有样儿学样儿,也买了一条。因还买了琉璃,银锁等物,身上钱不够了,三个人跟店主讲价,总饶了一两半银子。
陆母笑得合不拢嘴,跟叶妈显摆。叶妈笑道:“大爷回回买东西,也没见老太太这么喜欢过。二哥头一次,就乐的这样了,可见是偏心小儿子了。”
陆玄道:“这可是青天在屋里了!这话也就您老人家说,别人再不说的。”一屋人都笑了,秀儿虽不甚懂,但看大伙儿都这么高兴,也在叶衡身边乐个不了。
第二天,陆青出去会朋友,见了卢九、蔡小六、冯立、陈四侉子几个,吃喝玩耍,免不了说起路上各种故事。陆青就将在金陵打擂,东岭山猎到乌金鹿,老鸦山助官军战响马等事说了,只凤栖山诸事一字不提。他嘴笨,说的简单,大伙儿都知道他不是吹牛的人,个个惊羡不已。
陆青因有了这一趟金陵之行,见了天地,自此愈发勤奋练武,日日不辍。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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