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上)
【兄弟既翕和乐且耽】
却说蒋铭三个与陆青分手, 取道向南,径直奔江宁而来。每日早发晚歇,多赶出一个时辰路程。因念允中不惯长时骑乘,到下一处城镇, 又给他雇了一辆车子。
天气寒冷, 蒋铭一路担心允中生病。不料允中经了这长时间行走, 身子强健了许多, 气也壮了,吃的香睡得着, 一路竟没耽搁, 赶在冬至前一天晚上到了家。
这夜守冬,都睡的迟, 兄弟俩拜见了父母,将宋州事情大略禀过。家中上下都相见了,俱皆欢喜。次日一早,蒋毅率三个儿子拜了家祠,让他俩歇着去。俩人放倒头大睡, 三四天才缓过劲儿来。
这日无事, 兄弟俩来上房同父母吃了饭。饭毕四人在次间书房里围炉吃茶。听两个讲路上经过。就说起那日下雨桥坏, 几人徒步过河的情形。
蒋铭道:“朴臣在前头探路,云姑娘和桂枝乘马,我和李劲牵着马趟河,三弟也跟我们一样儿…那水冰冷的, 刺骨透心凉!过河时候我就寻思, 他可千万别病了, 结果后来还真病了,车子到了也没走成, 又耽搁了一天。”
白氏道:“是云姑娘给诊治的吧?”
允中笑答:“是。幸好有云姐姐在,心里不慌,喝了一剂汤药,出了一身汗,就好了。”向蒋铭道:“生病也不是因为趟河。我觉着是头一天,咱们玩的太晚了,吹了冷风,加上吃的烤肉半生不熟的,又不消化,积在肚里了。”
蒋铭道:“那也是,”笑向爹娘道:“他怕耽搁路程,还张罗要走呢,我一摸额头滚烫,怎么敢让他走?好在有云姑娘,大家心里有底。”
白氏道:“那是不敢,要是赶在荒郊野外,连个村店也没有,再病厉害了,可是了不得。”
对蒋毅道:“中儿这次回来,人瘦了些,也晒黑了,精神却好,我看他好像长高了,也比前结实了。还是老爷说的是,早该让他出去历练历练。”
蒋毅“嗯”了一声:“女孩儿家也就罢了,男孩子不能太娇惯,出去走走,摔打摔打,也长一长阳刚之气!总待在家里,丫头婆子伺候着,不知世间辛苦,如何成人?就是他自己,也须经些风雨,才觉日子过得有意思。”
允中道:“爹说的是,我走了这一路,长了不少见识,自觉比以前心胸开阔了,身上也有力气了,”看一眼蒋铭,笑说:“就是辛苦二哥,一路照应云姐姐她们,还要为我操心。”
白氏心疼地看了看蒋铭,嘴上却说:“他做哥哥的,照顾你还不是该的。”蒋毅也看蒋铭,微微笑了,接话道:“虽是应该,他兄弟之间有礼有让,这样才好。”
蒋铭笑说道:“刚开始他说要去,我心里是真不愿意,就怕路上给我找事儿!后来到路上,看他还行!吃住都跟我们一样,也不挑拣,行动也跟得上,不像在家时候,干个什么裹手裹脚,羞羞答答,跟个丫头似的。”
允中正拿火钳拨弄炉中炭火,先听他夸赞自己,还在笑,听到后面一句,不觉把笑容收了。皱眉道:“二哥又说,我啥时候那样儿了?”
蒋铭道:“在家你不一直那样儿么?好讨爹娘疼你!”向白氏道:“他在外头可皮实了,根本不用人经管。这回娘可是知道了,以后少疼他些罢。倒是我,替这么多人挑着愁担子,又要照管人,又要照管钱,又要管车马,真个是辛苦。娘,你看看我这胳膊,都瘦了一圈!这些日子我们不在家,您老人家一定天天念叨他,也不知念叨我几句……”
撸袖口给母亲瞧,被白氏拍了一把,笑道:“你快行了!瞧你这没出息,还吃弟弟的醋呢。想必我们不在跟前,你辖治着他,不定怎么欺负他呢!”
蒋铭叫屈道:“娘又说,我什么时候敢欺负他了,反是他,倚仗爹娘疼他,也不听我的话!”
允中道:“这可冤枉,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坐下来,向白氏道:“娘说的是,在外头,爹娘不在跟前,我是没奈何了。不过,二哥也不敢十分欺负我,他怕我回来告状,恐怕爹娘骂他…”说的蒋毅也笑了。
白氏道:“你们就一直赶路,风景好的地方,也没停下玩玩去?”
蒋毅哼笑一声:“那还用问?有他和陆青两个,耐得住才怪了!”
蒋铭陪笑说:“什么都瞒不过爹。”便说起那日去东岭山上游玩的情景,说允中还作了首诗,叫他念来听了。
说道:“山上还有一家古寺,叫做宝华寺,是唐开元年间建造的,我和三弟陪云姑娘去逛了逛,进了香。李劲和陆青没去,往林子里打猎去了,竟叫他俩打到了一头鹿!当天晚上,我们几个就在店里烤鹿肉,吃酒,听唱,别提多快活了!”
只说这些,寺里遇到梁寅阻门一节,以及打猎争斗一节,都略去了不提。
白氏道:“这亲家小哥也是好玩耍淘气的,你们赶路的人,逛逛景物也罢了,还去打猎,万一遇到蛇虫猛兽,伤着了,可怎么好?”
蒋铭笑道:“娘放一百个心罢,我都先问过了,确保安全才去的。他俩开始只说去耍子,没想真能打着东西。后来我们还是汇合一起下山的。”
蒋毅沉吟道:“李劲没少出门,行事稳妥的,陆青也是乡村长大,他俩在一块倒不用担心。只是云贞女孩儿家,出门在外,还是应该谨慎些,少要抛头露面为好,免得招惹闲话是非。再说,女孩子爬山过岭,体力也不及男人。”
蒋铭心里实指望爹娘夸赞云贞,却听这几句,就有点儿紧张,忙应道:“爹说的是,”陪笑说:“她俩改了男装去的,路上也没遇着什么人。”
允中在旁笑说:“爹爹不知,云姐姐和她那随身丫头,俩人登山比我走的还快,着急起来,我还有些跟不上哩。”
白氏点头道:“她行医的人,一定经常在外头行走,身体自然强健。”向丈夫道:“我看太公好像不大在意这些,想来也是对咱家放心的故。”蒋毅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蒋铭笑道:“诶呀,不说我都忘了!娘猜猜,我们这趟路上见着谁了?”
白氏:“你这话问的,我怎么能猜着,遇见谁了?”
蒋铭:“那年三弟房里有个丫头,叫采蘋的,娘还记得不?”
白氏略想了想:“怎么不记得,你们见到她了,在哪儿见的?这丫头,该是嫁人了吧。”
允中道:“说起来可巧,我们第一天晚上住店,刚好就投到了她家店里。”
白氏点头:“原来她夫家是开客店的。这么说,丫头日子过的还不错了。这样才好,那时打发她出去,虽说是她不好,可是毕竟在咱家待了二三年,我这心里还有些过不去,担心她没个好结果。”
允中道:“母亲放心。她现在好的很,做了客店掌柜大娘子,穿的戴的甚是光鲜,也有孩儿了,身边也有人使唤,看样子,她男人很会做生意,对她也不错。”
蒋铭忽然冷笑了一声:“她那个男人,精的跟什么一样,何止是会做生意,简直会的都不耐烦了!”白氏疑道:“这话怎么说?”
蒋铭就将在唐庄客店遇到两个骗子做局,兜售假古董的事,丽嘉前前后后讲了一遍。白氏骇然道:“可是不得了,竟还有这等的事!”
允中向蒋铭道:“骗子自是骗子,他是开店的,又不关他的事,哥怎么说,他做生意做的不耐烦了?”
白氏笑嗔道:“你这孩子!骗子在他店里骗人,就算不关他的事,以后事发了,还能不连累他的?”
允中恍然道:“可不是!幸好咱们给拆穿了,往后再遇到这样的,他就晓得了。”
蒋铭又冷笑一声:“你忘了?那会儿没人买假货,他还要出钱买呢!”
允中:“所以说,他也是个好心人,要不遇着是咱们,也差点被那两个骗了,还不知道呢。”
蒋铭盯着允中端详了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我的傻兄弟哎,说你什么好呢。”
蒋毅在旁失笑道:“中儿经事儿少,没往深处想,自然不明白,你多教教他也罢了,又奚落他做什么。”
允中呆了一呆,闷着头想想,想通了,难为情道:“我知道了,那两个骗子不可能是第一次,既是同一个地方人,他一定知情的,他说想要买那只鼎,也是故意的,说现银不够,差三十两银子,咱们要是帮衬,就上了他当了。”
蒋铭道:“这才是啦!那骗子借他的地方使诈,能不给他钱的?所以我说,他会做生意会的不耐烦了,什么钱都敢赚,不定啥时候,就把自己赚进牢里去了!”
允中难过道:“要是他犯了事,采蘋可怎么办?二哥既想到了,怎么也不说说他。”
蒋铭:“我又没拿到实证,怎么说?说了他也不承认。那会儿我拿话敲打他了,他听的明明白白,有没往心里去,看他自己造化了。人心见利忘害,只要有钱赚,怕也难改。这也是采蘋的命,再说了,那丫头说不定也早知道,都是一伙的呢!”
正说着,忽听门口小丫头报说:“大少爷来了。”挑起帘子,蒋钰走了进来。蒋铭和允中都站起身来。
蒋毅看见大儿子,脸上就多了笑容,问他:“你忙完了?”蒋钰笑道:“是。刚要走,遇到一个送人情的来,才打发了。不知父亲找我什么事?”
蒋毅:“也没什么事。那会儿他俩过来,看你有空没,有空一起吃饭,没空就罢了。”
蒋钰往父亲身边椅上坐了,兄弟俩也落了座。海棠上茶来。蒋钰向白氏道:“才刚兰芝也到门口,听说母亲在这边说话,她就回去了,过一会儿再来。”
白氏道:“她来必是有事,正好,我也有事找她呢。”命荷花:“去请你少奶奶回来,我这就过来了。”起身跟蒋毅打个招呼,吩咐海棠好生伺候,自去了。
这厢蒋钰问:“二弟说什么呢?刚听见好像在说采蘋,怎么,你们见着她了?我这两日忙,还没顾上问李劲,不知你们路上怎样。”蒋铭笑道:“正说这个呢!”将前话又与蒋钰讲了一遍,又说起张均家,周坚白家,这里那里的事。
蒋钰问道:“听说老鸦山那边闹匪,你们路过时遇到什么没?”
蒋铭和允中不觉相互看了看。蒋铭笑道:“遇到了。不但遇到,还和山贼打了一架。”
蒋毅和蒋钰都吃一惊。蒋钰道:“怎么,打劫你们了?”蒋铭:“那倒没,”看了看蒋毅:“响马打劫官军饷银,我们正赶在跟前,上去帮了把手,夺回了银鞘。”
蒋钰:“有这样的事,怎么回来时不说!”蒋铭道:“每次要说,看母亲在,我怕吓着了,就没说。”遂将路上帮助曾建打退山贼的经过说了。
蒋钰皱眉道:“既是饷银,自有官军押解追讨,你们赶路的百姓,跟解官又不相识,平白的上去援手,也忒冒失了。”
蒋铭陪笑道:“头天晚上住在一家店里,跟那解官认识了,说了几句话,所以知道底里。那天早上前后脚出发,我们本来在坡上作壁上观的,眼看着响马把银鞘劫走,解官受了伤,过来求援,我们才去的。”
蒋钰道:“虽是这样,刀枪无眼,是开玩笑的么?他饷银就是丢了,自然有人追剿,你们要有什么闪失,如何是好?以后不可这么冒失。”
蒋铭收了笑,应道:“是。我知道了。”允中在旁听着这些话,触着心里鬼胎,就把脸儿黄了。
蒋钰又问:“都谁上前了?你,陆青,李劲也去了?”
蒋铭回道:“李劲要去,没让他去,教他留在原地,护着云姑娘和三弟了,就我和陆青去的。”
蒋钰道:“敢劫官饷的贼,这么大胆,想必有些能为。”
蒋铭笑说道:“那些响马看似厉害,其实没什么本事,我和朴臣一冲上去就打散了,都跑了。”说毕偷眼看了看父亲,只看蒋毅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蒋钰舒了一口气:“这还好,看来就是寻常山贼,一时大胆起意。是这拨官军太不像样了。”看向父亲笑了:“不管怎样,他们助官军杀贼,自己毫发无损,总是做了件好事。”
蒋毅沉着脸,看了蒋铭一眼:“这样反而不好!他俩得了这次成功,还以为天下的盗匪贼兵都这个样儿,往后还不越发胆大了,再遇到这等事,不更得耀武扬威一番?”
问蒋铭:“跟那解官认识了,怎么认识的?他怎么知道你俩会武艺?”
几句话问着关键处,问的蒋铭脸儿也黄了。只得把头一天晚上林栋醉酒闹事的经过讲了一遍,没敢说冒犯女孩子的话,只说喝醉了故意找茬,李劲才出手的,如此这般,道:“怕结下仇怨,所以留着分寸的,就同他们认识了。”
第三十一回(下)
【之子于归宜家宜室】
蒋毅脸色缓和了些, 说:“这也罢了。我还当你们无事强出头,炫耀武功。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冒险的事。不但是你自己,陆青万一出个差错,怎么跟你大嫂家交代?还有云贞, 中儿, 护他们平安无事, 才是你此行的职责。你们这个年纪, 最忌讳的就是狂,傲, 一狂一傲, 就容易妄!会些本领,觉得自己厉害了, 也不管当为不当为,可为不可为,就要轻举妄动。你不知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多着呢。我不是教你胆小怕事,是要你懂得自重。遇到事情不要一时头脑发热, 就往前冲, 动刀动枪的事, 稍不留神就关系人命,这是天大的事,年轻人要知畏惧!”
蒋铭听说,心里虽是不以为然, 一声不敢言语。蒋毅又道:“这事儿, 别在你母亲跟前说, 免得又让她忧心。”兄弟俩齐声应道:“是。”
蒋钰见他俩吃了几句教训,都蔫了。笑道:“这李劲干什么的, 也没劝着点儿?看我回头找他算账!”
蒋毅“哼”了一声:“上令下行,这能怪李劲么?”
蒋铭苦笑道:“大哥可别,李劲劝了,是我没听进去,再说,”看看父亲脸色,低声道:“再说当时事情来得急,顾不上好好商量。”
蒋钰道:“总是有惊无险。你让李劲护着云姑娘他们,也是顾虑周全。”
向蒋毅笑说:“二弟三弟这趟差事,办的也算圆满,父亲应该给他俩记上一功,赏些什么才好。”
蒋毅看着眼前三个儿子,俱各神采飘逸,俊秀不俗,一时心中颇为自得。和颜向蒋铭道:“你自己说吧,想要点什么?”
蒋铭陪着笑道:“儿子做的分内事,做的好是应该的,不敢讨赏。”蒋毅笑了,又问允中:“中儿你说呢?”
允中心里有事,正自忐忑,见父亲问他,不觉站起身来。道:“我都没做什么,在路上…只给二哥添麻烦了,爹爹不责怪就好,哪里还有,还有讨赏的分儿。”
蒋毅见他现出些许惶惧之色,不由微微皱眉,说:“坐下吧。”
允中坐下,觉出父亲面色不悦,心里不安,就把头低了。蒋钰笑道:“三弟小心翼翼的这样,让不知道的人看见,不知是讨赏,倒像是要挨罚的。”
蒋毅听说笑了,看看允中,又看看蒋铭,叹一口气道:“他们两个性情,要是匀一匀就好了。”父子四人又说些别话,暂且不表。
却说白氏出来,正见兰芝和蒋锦一同走来,奇道:“你俩约好的?今儿可凑得齐,全家人都在这儿了。”
蒋锦笑说:“没约好,刚还说呢,既是全家要聚,别人不管,可不能把我落下了。”兰芝看着小姑,眼里带笑说:“妹妹说的是。”
蒋锦听出些取笑的意思,不由脸上红了,叫道:“大嫂——”
娘儿三个进屋里坐着。丫头瑞香拨弄炉里炭火,加了一块炭,盖上炉盖,罩上熏笼。荷花倒茶来,白氏使个眼色,荷花便带着瑞香出去了。
白氏道:“你两个来的正好,正有个事,要与你们商量。”因说道:“我这房里,海棠和荷花都大了,都该聘嫁了。海棠的爹娘前一阵来求说,要赎她去嫁人,人家都给她说好了,我答应了,也不要她身价,过几天就叫她回去。这荷花,却有些麻烦。”
蒋锦道:“我记得荷花比海棠还大,爹娘都没了,她是卖倒的死契,以往这样,不是指配家人小厮就行么?”
白氏道:“荷花今年都二十一了,爹娘是没了,可她还有个哥哥。去年我就说,叫她家去,由她哥哥聘嫁,还不好么?她说什么都不愿去,哭哭啼啼,把我这心揉搓的,不知怎么才好。”
原来这荷花十二岁进府,一直在白氏身边服侍。她哥与她不是一个娘生的,混账不成人,整日吃酒赌钱不干正事。知道蒋府待下人恩宽,去年上门来求,要赎了妹子回去。
白氏不知就里,对荷花说了,丫头死活不肯出去,在白氏跟前哭诉了一场,说她哥只认钱,出去了,不知要把她卖到哪里去,宁可由着白氏给她安排个结果,生死无怨。
蒋锦叹息了一回,道:“这事容易,交给大嫂就好了,母亲不用跟我说。”兰芝问:“母亲可是有什么主张了么?”
白氏就笑了,商量语气说道:“这事我寻思也快半年了。那会儿生病,没顾上与你们说,后来他兄弟俩又出门,我也没心思说。我是想着,如今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比从前,老爷身边没个细心的人服侍,荷花在咱家这么多年,看着长大的,要是放在老爷身边,倒是个合适的……我心里也不定准,叫你俩来参谋参谋,看怎么样?”
俩人都不言语,半晌,蒋锦道:“要说大户人家,三房四妾的也多,像爹爹这样,这么多年,房里没个别人,倒是少见的。只是…”看了看兰芝:“只是这件事,我看母亲倒不必问我俩,应该先问哥哥们,看他们怎么想才是。”
白氏向兰芝道:“先不说含光,这事儿你怎么想,尽可与我说说。”
兰芝陪笑道:“这是母亲做主的事,媳妇怎么好插言。要说荷花这丫头,自家出身,知根知底,性子温柔和顺,行事沉重大方,长相也算是好的了,放在老爷房里,倒是个合适的人。”
白氏点头,喜道:“你看也是吧!既这么着,你回去问问含光的意思,若没什么,就把这事定了罢。”
兰芝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应道:“媳妇知道了,我晚上就跟他说。”
白氏又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么?”兰芝笑说道:“本来是有事的,母亲说了这件事,我就没事了。”
白氏奇道:“这是怎么回事?”蒋锦在旁笑道:“难道大嫂说的事,也与荷花有关?难不成…”不住眼盯着兰芝看,“难不成,大哥大嫂也想要荷花么?”
兰芝一怔,接着笑了:“那倒不是,是另有个人,也想要她。”
白氏便问:“是哪个也想要荷花?”
兰芝道:“是咱家武卫桥药铺的掌柜焦四,要给他小儿子寻一房媳妇,前两天求了含光,说是相中荷花了,想求太太施恩,嫁过去就做平头夫妻。既是母亲做主把她留下,就叫焦四别处寻去也罢了!”
白氏笑道:“前一阵我还发愁,看家里那些小子,要么模样不好,要么年岁不对,要么品格差些,看来看去,竟找不到个般配的。不想临到了,还这等‘一家女,百家求’的。”
兰芝道:“母亲心慈,才这么操心。咱家出来的丫头,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体面知礼,外头多少人想求也求不得呢。”
蒋锦在一旁沉吟不语,忽问:“这件事,母亲跟爹爹说过了么?”白氏道:“还没说。我想这事先问问你大哥,然后再与你父亲提。”
蒋锦又想了想,道:“既是还没定准,依我说,大嫂先别回了焦掌柜,等定准了再回也不迟。”白氏点头:“也行,反正就这一两天的事。”
说毕,兰芝告辞回房去了。
蒋锦见大嫂走了,就从袖中拿出一个红绫汗巾包,打开来,见是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打开盒,里头是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
母女俩笑着互看了看,白氏道:“就是这个?”蒋锦点点头:“嗯。”
白氏拿起镯子,对着光瞧了又瞧,喜道:“这翠水头恁好,是头等的了,有银钱也难买到的。”嘱咐女儿:“这等贵重的东西,千万仔细着些,可不要碰坏了。”
蒋锦抿嘴笑道:“母亲也忒小心了。二哥就这么一路带过来,也没见碰坏了。”
白氏笑了,低声道:“那张均信上怎么说?”
蒋锦道:“说是他母亲家传的,原打算等我去了,再送给我,这次二哥去,就托他捎过来了。”
白氏又问:“他跟你赔罪了没?”
蒋锦不语,少顷点了点头。却说道:“我不信他的!以后的事,还得以后看,空口白话怎么做的数!”
白氏道:“你这么想也有理。不管怎样,他送了这个来,到底能见一番诚意。”顿了顿,又道:“听你二哥说,他还是好的,再说了,就凭咱们家,等你过去,量他也不敢委屈了你!”
蒋锦低头不语。半晌,抬头看看母亲,眼里含笑说:“二哥说,当时要他带这个手镯来,他不肯,说,‘带回去了,要是我家小妹不收,这么远的,难道我再给你送回来?’好说歹说,求了他多时,二哥才带上了。”
白氏噗嗤儿一下笑了:“你二哥那还用说!就数他最会整治人了,还不知怎么难为人家了呢。”
忽听外头小丫头报道:“三少爷来了。”允中进来,叫了声“母亲”,看蒋锦笑道:“姐姐也在,你们看什么呢?”
蒋锦将盒子收了,笑答:“没看什么。”
允中走过来坐下:“姐还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也知道!”
白氏问他:“你们散了?”允中:“散了,我先过来跟母亲通报一声。”
白氏知道这是蒋毅要过来,怕兰芝还在,彼此不便,所以叫允中先来看看。便道:“说了这么长时间话,你父亲想是倦了,你们都去吧。”
允中和蒋锦一同从上房出来。蒋锦道:“三弟,过几天我想去奉先寺烧香,还是秋天许下的愿心,你陪我去吧。”
允中:“哪天?车马安排了么?”蒋锦:“想二十四那天去。还没跟外头说。”允中应了:“那回头我跟大哥说,安排车子,到时陪姐姐去。”蒋锦笑道:“好,那就辛苦你了。”允中:“姐还跟我说这话。”各自去了。
却说蒋钰回屋,见兰芝在炕上坐着,斜倚着枕头,一手在怀里抱个手炉,一手撑在炕桌上,眯着眼睛打瞌睡。便说:“要睡怎不好好躺下睡,就这么睡着了,当心着凉。”
兰芝坐直身笑道:“我就略歇一会儿,何曾睡了。”
蒋钰:“荷花的事,你跟母亲说了没?怎样了?”
兰芝:“不怎样。”
蒋钰笑道:“怎地是不怎样?”
兰芝轻轻叹了口气,三言两句,就把白氏要给蒋毅纳妾的事说了:“就是这样。按礼儿说,这事我不好插言,太太自己做主也罢了,现下让我问你的意思。”
蒋钰沉吟道:“这事父亲知不知道?”
兰芝道:“太太说还没跟老爷提。也不知是真的没说,还是已经说了,老爷要问你的意思,所以说没说。要是说已经跟老爷说了,还怎么问你呢?”她话里连着一串“说”“没说”的,逗得两个人都笑了。
蒋钰思忖了片刻:“我料着,这事儿还没跟父亲说,只是母亲自己的意思。”又想了想:“我能说什么呢?”也叹了口气:“你就回,说我做儿子的,凡事遵从父亲的意思,他老人家高兴怎样就怎样,不必问我。”
兰芝听了这话,低下头抿了抿嘴唇,没言语。
蒋钰便问:“你是怎么想的?”
兰芝道:“我怎么想,也只跟你说说罢了,老爷要纳个身边人,原是应该的,谁能说什么?只是…只是禥儿都这么大了,要是以后,荷花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这…”看着丈夫,不说下去了。
蒋钰不觉也想了想,笑了,坐过来拍抚妻子肩膀,安慰说:“你放心吧,这事还不一定怎样呢!我也不瞒你,就在今春,还有人给父亲送过一个侍妾,看都没看,就叫原路退回去了。我看这次也不见得成。你给母亲说,请她早些跟父亲说了这事,成不成的,焦四这头儿还等着回话呢。”
兰芝听丈夫这么说,心里就松快了。笑道:“还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道!到你家真是开了眼了。听说过送金送银、送布送米的,还没听说过有送小老婆的。”
蒋钰笑道:“这有什么稀奇?就跟送个下人使女一样,寻常事罢了。”
兰芝盯着丈夫看,含笑问:“既是寻常事,有没有人给你送过?”
蒋钰做出一副出神的样子,皱了皱眉,沉吟道:“这也怪了,还真是没有!他们一定是知道咱家大少奶奶厉害,想送不敢送,知道就是送了,我也不敢要的!”
兰芝笑嗔道:“好啊你!原来你还想要…”举拳头过来敲他,被蒋钰笑着一把抱住了。
次日兰芝到上房请安,就把蒋钰的话告诉了:“含光说,请母亲跟父亲早些定准了这件事,他好给焦四回话。”于是当晚白氏就跟蒋毅说了,并说荷花已是愿意。
蒋毅一听,皱眉道:“她一个丫头,自身不能做主,愿意不愿意的,能怎么着?我要纳妾,早就纳了,还等到这时?要是没儿子,为了嗣续之计,也是说不得。如今孙子都四五岁了,年纪一大把,平白的,耽误人家女孩儿做什么?”说的白氏闭口无言。
于是白氏找来兰芝一起,将荷花叫到跟前,说了焦家求亲的事。荷花反有点儿懵,半晌不知所措。
兰芝笑道:“焦家那小官儿,大少爷看过的,生的样貌周正,说话做事也灵透。你过去,做的是平头夫妻。听说他县学里念过书,你嫁过去了,说不定还有大福享呢。”
白氏道:“大福不大福的,倒也不稀罕他,只要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一心一计跟你过日子就好了。回头叫大少爷跟他说,荷花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就与我的女儿也差不多,要是在他家受委屈,我可是不依。”
那荷花得了意外之喜,心内着实感激,眼泪扑簌簌直滚下来。
遂给丫头打点妆奁,赶在春节前送去焦家成了亲,小两口儿年纪相当,你敬我让,和睦美满,此是后话不提。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回(上)
【武衙内情牵行院】
却说蒋铭三人回到金陵, 将凤栖山之行全部瞒下了。这蒋铭素来有主意,思虑又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早都放得定定的, 旁人谁看得出?李劲自然都听他的, 也自若无其事。
只有允中心怀忐忑, 坐卧不宁。那天听了老爹一番教训, 自思道:“连帮助官军夺饷银还怪冒险,何况人命大事, 要是说出来, 家里不得翻天?”只得缄口不语,况且两次事他都不曾亲眼看见, 时间一长,渐渐也就不去想了。
那蒋钰虽是精细,却因他们把凤栖山一段全抹了,想不到此。况且冬节过后,生意人事来往, 铺子对账关账, 忙得不了。只抽个空, 把李劲叫来略问了问。哪里想到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瞒了天大一笔账在里头!
这一日,武继明着人送请帖,说马怀德要回溧水去。这一去就等年后再来了, 便做个小东, 邀兄弟俩去水帕巷吃酒。怕他们找不着地方, 派小厮到府门接着,一路相陪着走来。
进了水帕巷, 七拐八拐,来在一个不打眼的小门楼跟前。小厮敲门,应声开了,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引二人进来。
只见前面一间是两破三的厅,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没。边上一个小门洞,走入里去,却是个花园子,台榭湖山,竹石花木,虽是冬季,仍然幽深有致,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曲曲折折,迤逦向前。
走了多时,看见几间河房,绿窗朱户,修竹掩映。
马怀德正在河边凭着栏杆,脸上笑眯眯的,和一个穿翠色袄的小优说话。那小优生的五短身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一双十指尖尖的手,牵在马怀德手里。
见他俩来了,怀德撇下小优,大笑着过来,与他二人拍肩搭背打招呼。萧纯上和武继明听见动静,从房里迎了出来,众人相让进屋,叙礼,落座。
二人打量这屋子,甚是宽敞明亮,地平上置着大铜炉,炉里焰焰烧着炭火。紧靠里墙一条边起着膝头高的地炕,上面摆着一排辛夷、玉簪、瑞香等花木,枝叶盈翠,春意盎然。再看两边壁上,一壁挂着名人写就的篆隶条幅,一壁是四扇吊屏,绘着兰荷菊梅四季小景。几案上摆设各式玩器,当中尺来高的一樽鎏金万寿鼎,熏着龙涎兰麝,那香烟就从龟鹿鹤的口里袅袅地飘散出来。
蒋铭笑道:“继明,你怎么找着这地儿的!倒是有点儿意思。从前打这条巷子路过,只当人家家里,不想别有洞天。今儿亏的有人领着,不然这拐弯抹角的……也就是继明兄,这金陵城里,哪里有好玩的、好乐的,就没个你不知道的!”
允中道:“这就是冬天冷,若不然打开窗子,对着秦淮河,一边吃酒,一边看景,何等风雅?继明哥怎么早不带我们来?”
武继明满脸是笑,说:“我也是才知道没多时,他这地方原是住宅,开了还不上一年哩。”
蒋铭道:“怪不得,院里不止这一处地方迎客吧?”
继明道:“还有几处。中间都用景致隔断了,来客不碰面的。主家不愿公开,新客得有人引见才接呢,我来了几遭了,都没见着主人,只见到一个姓钱的管家。听说主家从前也是士族大户,如今没落了,不得已才做这个营生。谁知真的假的,只看他这陈设,倒还不俗。”
瞅着蒋铭,意味颇深地笑:“他这儿除了吃酒,还有好地方消遣哩,改天我陪承影兄去瞧瞧?”
蒋铭会意,笑道:“好啊,那可好极了!就改天罢,今儿就我一个人,去做什么呢?”言罢两人哈哈大笑。
允中在旁听得明白,连连摇头道:“你们呀,可真是…叫我不好说的。”萧纯上和马怀德都只是笑。
原来这一处,便是时下专供有钱官宦宴饮行乐的私家酒馆。因他地方隐秘僻静,营造的富丽雅致,很投一类士大夫喜好:一些不好在外头说的私密话,大可约到这儿来,没人打扰。朝廷法度不许官员出入行院狎妓,却可以把娼妓带出来供唱清玩。就有那为官做吏的,悄悄把心爱的人儿带来,园里设有私密房舍,以供两情欢好,春风一度,至于有没有那以色行贿的勾当,就不得而知了。因他择客,价钱比外头酒楼高出一倍不止。
众人喝了杯茶,聊几句闲话。店家端上各色肴馔,一时酒泛金波,汤陈桃浪,堆满桌台。菜品饭食亦无非鹅鸭鱼脍,细巧果酥点心,与外头酒楼不见奇异,家什却都是金银器皿,华丽辉煌。当下你敬我让,推杯换盏,吃了几巡。
马怀德叫了两个唱的陪酒,一个女的名唤葛银儿,另一个就是刚才小优,名叫葛来官,二人是一家院儿里的,那葛银儿也罢了,独来官一段风流标致,装扮起来,寻常女孩儿也比不过。马怀德自两月前见着他,就动了怜香惜玉之情,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银钱。
先叫来官唱了一曲《佳节好事近》,端的是喉音婉转,余声绕梁,唱毕命他席上递了一圈酒,底下坐了。然后叫银儿席前弹奏琵琶助兴。
怀德道:“二哥去应天走了两三个月,可想死我们了!怎么,这一路上,可遇着什么新闻没?”
蒋铭笑道:“什么新闻?还不是晓行夜宿,步量土地罢了,去时候下雨,回来又下雪,走的人好不烦恼,就盼着快些回来,好好睡一觉,哪里也不如家里舒坦。”
武继明道:“那天还跟表哥说,你们走地面,听说道上有贼还有匪,可别叫碰上了。表哥说,你们几个壮汉,骑马佩刀的,谁敢?”
蒋铭道:“那是,我也听说有响马,却没见着。我们人多,又不带货物,响马劫我们做什么?”因女孩子声名要紧,蒋铭和允中早说好了,路上事一概对外人不讲。
萧纯上道:“走这一趟远路也够辛苦的,看允中兄弟,模样都变了,也黑了,看着糙了不少。不过他底子好,估计用不了来春,就变回来了。”
允中笑道:“还是别回去了,就为这个,这几天家里大人都夸呢。”蒋铭接话道:“我看也是!省得人说他像丫头,就是这样儿,也够个清俊小生了,就潘安也不在话下。”都笑了。
戏谑了一回,蒋铭问:“说说你们吧,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
纯上道:“我能干啥,还不是老样子。”武继明道:“纯上整天不出门,总见不着人。我估摸是让嫂夫人拘住了!那天我看跟着一乘轿子,也不知去做什么,喊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就自顾去了。”
萧纯上疑道:“哪天?你在哪儿见着我的?”顶对起来,笑道:“你说那天,我是跟着家里去奉先寺烧香了。”
允中奇道:“纯上哥也去烧香?这可是稀罕事,哥家老太爷不是最烦烧香佞佛了么?”
萧纯上“唉”了一声:“这不是你嫂子要去么,非让我跟着一起去,不然我闲疯了,寻那个无聊去。”
蒋铭看他说话吞吐,心想妇人家烧香,不是求福,就是求子。指纯上笑道:“我知道了。想是老人家急着抱曾孙,难为纯上兄了。”哄然都笑了。
纯上苦着脸道:“现在别的不管不问,只是催促生儿子,好给萧家传宗接代。我这才成亲多久?老人家韶叨,真叫人奈何不得。”
马怀德笑道:“纯上是单传吧?那就不奇怪了,这老人家上了年纪,都差不多。我跟你一样,我爹说,我是老马家千顷地里一棵独苗。为着孩子催成亲,一下子给我娶俩老婆,她两个也争气,先后脚地生儿子,现在我算完成任务了。如今爹娘眼睛里,只有俩小厮,我在跟前走过,竟看不见的!当是隐形了一样。”众人又都笑了。
又问武继明:“继明忙啥呢?”武继明不说话,只是笑。后说:“没做什么,老样子罢了”。
马怀德道:“他还用问?他这日子,过的可是滋润逍遥,温柔乡里赛神仙,乐不知返啦!”
萧纯上道:“啊?继明有这好事儿,倒把我们瞒的死死的,也忒不够交情了!”
蒋铭拍手笑道:“好啊继明,快些招认,哪家的?这等好事,也不叫兄弟们相看相看,递一盅喜酒吃吃?”
武继明不好意思,笑说:“这不你俩不在家么。再说你们府上规矩大,请也不得去,等哪天我把她叫出来,大伙儿吃几杯,乐呵乐呵!”
允中没听明白:“怎么回事?是继明兄有了新嫂子了?”蒋铭早知武继明风月场中子弟,料是跟哪个行院的妓|女好上了,便道:“继明好艳福!我说看春光满面呢,快,跟大伙说说,佳人什么来历,你俩怎么认识的?”
马怀德笑道:“蒋兄还只管问,这人在座的都见过,老相识!”都惊讶道:“却是哪个?”武继明叫打趣的急了,叫道:“你们听表哥说,哪有的事儿!”怀德道:“哎呀行了,都是自家兄弟,你还瞒什么!”
原来就是上次宝乐楼聚宴,叫来供唱的王芸儿。继明当时就喜欢她,后又叫她唱了一次,又去她家院儿里玩耍,便恋上了。重阳节时,趁马怀德回溧水的当儿,武继明跟家扯个谎,说要跟着看他舅舅去,谁知竟没去!在王家院儿里连着住了半个月,就把王芸儿梳拢了,身上带的五十两银子花的干干净净。现下还一月十两银子包着她,不叫接别的客。俩人好的山盟海誓,难解难分。武继明一有空就盘桓在表子家。
萧纯上笑道:“继明忒不够意思了,蒋兄他们不在家,也罢了,瞒的我也一丝儿不知!”
蒋铭看武继明脸也发红了,不再取笑他,只说:“哪天咱们再聚,继明把妙人儿也带来,你两口儿,陪着大伙吃一杯!”
众人接着饮酒,马怀德要行令,请蒋铭做令官。蒋铭道:“继明兄好事儿,咱们就行一个‘风花雪月’吧,各人轮到哪个字,说一句诗,吃了门前杯,说不出来,吃一杯再罚一杯,再说一个笑话。”
掷骰儿排次序,第一个就是马怀德,呆睁了两个眼睛,半晌说不出来,催的急了,叫葛来官替他说。纯上道:“这不行!说不出,就该罚,还有叫人替说的?”
蒋铭笑道:“替说也行,就只罚一杯酒,笑话不用讲了!”来官就说了句:“桃花依旧笑春风。”
允中拍手道:“着!这句犯着花字,我可是不用说了,连这门杯都归马大哥!”
马怀德举起筷子,往来官头上一敲,笑骂道:“这没用的东西,给个机会你,又不作脸。真当你爷不会怎地?”那葛来官被他打疼了,摸着脑袋,又不敢使性儿,圪揪着脸,半日才好了。
马怀德连吃了两杯,笑道:“得悠着些喝,允中兄弟饶我一杯罢,我说个笑话。”
因说道:“父子两个,担了一坛子酒走路,不想路滑了,做老子的跌了一跤,啪!酒坛子摔碎了,流的满地是酒,儿子赶紧趴在地上,伸嘴儿就喝,看他老子还站着,喊他,‘您老还不快来,敢自还等上菜不成?’”
一哄都乐了。马怀德又吃了半杯,剩下半杯给来官吃了,说了一句:“洛阳城里见秋风。”允中笑道:“云想衣裳花想容”,也吃了一杯。下面几人依次说,玩了一会儿。
众人恐马怀德酒后闹乱,都不敢劝他多饮。怀德看差不多,就不吃了。吩咐银儿和来官去间壁待着,叫店家拿汤饭他俩吃。
这厢怀德站起身,给蒋铭三个满杯斟了一轮。三人都道:“马兄年岁最长,这如何使得!”
怀德道:“玩笑归玩笑,还是说两句正经的。马某这次来金陵,认识了三位,还有上次见过的陆青兄弟,可谓有幸。明日我就回溧水了,不知啥时候再来。拜托诸位,别忘了马某这个朋友。”
蒋铭等都道:“马兄这是说哪里话来?这等客气。”
武继明笑道:“我和他们三个相识多年,交情没的说。待表哥下次来,咱们再好好聚,都是金陵城里住着,还能走了谁不成!”
怀德道:“各人都有事呢,哪像表弟是个富贵闲人!我这次来,见你身边不少人,就只这几位,真正算是好朋友。不是我说你,那些抹嘴帮闲的,只哄着你高兴,领着你往院儿里逛去,都是什么人!还不是图你衙内身份,混吃混喝,蹭几个钱使?你心里得有数儿,不要尽着那起贼奴才撺掇,说什么你都听,自家人好话反听不进去!”
武继明皱眉道:“表哥你又来了,平白的,又说我做什么!难道你是不玩儿的?”
蒋铭三人听这话似是有因,都不言语了。
马怀德道:“我自然也玩,可玩归玩,不能玩过了界,像你,把自己给玩进去了!”
继明不悦道:“我怎地就把自己玩进去了?表哥你喝醉了不是!”马怀德道:“我怎地醉了?今儿我自己收着哩。”
向蒋铭道:“蒋兄,今日请三位来,一来为表马某钦敬之情。二来,请各位看在好朋友份上,帮我劝劝继明,快叫他收收心罢。”
三人不解:“马兄这话从何而来?出什么事了?”
第三十二回(下)
【蒋小官心系娇鬟】
原来武继明自从恋上了王芸儿, 两个多月,把身边银钱使的罄尽。现在又起一个主意,要给她赎身,带回家做小。琢磨怎么跟家里说, 好讨这笔赎身钱。
问表哥要计策。马怀德一听就乐了, 道:
“敢是昏了头了?别的不说, 她一个表子, 打从头儿,做的就是前门送旧、后门迎新的买卖。虽说是你梳拢的, 换哪个孤老不一样?你做子弟的, 花钱找个快活也罢了,还动起真格的了?这就不是你消遣她, 反是她消遣你了!”
一席话把继明说恼了,半日没搭理他。后来好了,拉着马怀德,细讲和王芸儿的故事,说芸儿待他如何如何好、自己如何喜欢她、没了她不行的话。
马怀德看这样, 知道难回其心意, 思量道:“这阵子我俩总在一块, 如今犯了痴情病,万一闹出事来,恐怕姑父姑母说我的不是,不如早些溜之大吉…”便提出要回溧水去。
谁知他才动这心思, 就被他姑母, 也就是武继明的娘, 叫去好一通埋怨,说他当哥哥的, 领着弟弟不学好,整天往行院里跑…
原来武通判近日在外稽查粮运,不知从谁那儿听说了儿子的事,赶空匆匆回家来。没见着武继明,就对太太发作了一场,嗔着老婆不管儿子,说:
“我整天在外头忙公事,岂知他如此荒唐!照外间说,整个就是才学荒疏,人品散荡!儿子这样,我就做的官再光鲜,又有何用?你赶紧给我规矩规矩他,要是还这样,等我忙完再说的!”发了半天狠,又忙去了。
马夫人急了,叫儿子来问,那武继明最会哄他娘,几句话说的没脾气,反又心疼他,依旧当成心肝宝贝。问题没解决,把马怀德叫来,商量说:“你别急着走,跟着继明些,也帮我劝劝他,少往院儿里去,多在家读读书、写写字,哪怕做个样儿给他爹看呢,好让你姑丈在外头放心些。”
怀德领命,知道自己说话不中用,想起蒋铭几个倒是正经人,又与继明相交多年了,说话或许能听进去。就趁今日请客,席上说了这一番缘故。
怀德说道:“继明,别怨我不帮你。这事儿,明摆着违礼,叫我怎么说?前日姑妈把我叫去,好一顿数落,说我领着你不学好。真是冤死我,你自己说,这事儿是我领着你干的么?也是奇了怪了,没见谁像她老人家这样,疼儿子到这步田地,儿子做下不是,倒怪侄子!就这,你还要给王芸儿赎身,拿脚指头想想,能行么?要是让姑丈知道了,还不定治我个什么罪呢,我不走,还等什么!”
武继明笑道:“哎呀看哥说的,没事!怕什么?我娘也就那么说说,咱们这一拨人,除了蒋兄府上管的严,谁不各处玩玩儿?就是我爹,也早是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只一眼罢了。保不准我跟他们说,要给芸儿赎身,放在屋里,从此我就不去院儿里了。一锤子买卖,总比流水花银子好,从今往后,我一心读书考功名,我爹我娘一高兴,就答应了呢!”
马怀德笑道:“我的傻兄弟,你做梦哩!别的不说,姑丈现在居着官,能叫你把院儿里妓|女弄回家?那样的话,你们家可就声名远播了,往后你还怎么娶亲?就算二老再疼你,也到不得这个地步,要到这个地步,也说不上是疼你了。咱们在外头玩玩,不过是些风流勾当,什么打紧?所以姑丈不当回事儿。不信我话,哪天你把她领家去试试,看怎么样?真惹恼了,不把你皮也揭了!”
武继明急了,叫道:“就是知道不容易,才跟你说的,让你帮我想法子,你反这么着,早知不跟你说了!”绷着脸儿生闷气。
马怀德道:“好好好,我不说了。请蒋兄他们说说,这事儿成得成不得?”
蒋铭一边听说,一边寻思:这武继明,怎么也照着张均的话本来了?不觉失笑道:“这是继明兄私事,我们怎好插言的?”
萧纯上道:“可不是,这事我们才知道,还没见着影,也不知到什么分儿上了,怎么说?”
马怀德和武继明齐声道:“咱们兄弟,什么私事不私事,就是要你们说说看,大家商量个主张。”
允中道:“我就不发言了,看二位哥哥怎么说吧。”
萧纯上看了看蒋铭,道:“要是我们说错了话,继明可不带生气的。”
武继明:“那是,好朋友才说实话哩,我要是为这个气,不成了小肚鸡肠了。”
纯上笑道:“那我问你,你喜欢这个芸儿,真就喜欢到这分上,要把她接回家,长长久久一辈子过活?”
继明道:“那是当然!不然我这忙乎什么呢!”
纯上道:“你就不担心以后,你正室娘子容不下她,两下征色发声,到时你护谁的是?怕不妻妾打成一锅粥?”
武继明一怔:“这我倒没想过,这是以后的事,先不管恁多。”
萧纯上迟疑道:“别的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就是觉着,她院儿里出身的人,字也不认得几个,怎么跟继明兄情投意合?左不过以色事人,常言说的好,‘色衰而爱驰’。到那时,你费尽周折弄了来,又不喜欢了,岂不烦恼?总不能再把她丢回院儿里去,就不是君子所为了。”
继明道:“那怎么会?绝无可能!我俩不但情投意合,还是彼此知心,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必定两不辜负的!”
话音未落,马怀德冷笑一声:“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越是这么样儿,好的死去活来的,完的越快!”
继明怒道:“表哥你就咒我吧!”怀德见他急了,陪笑道:“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
真个起身作了个揖,武继明扯他坐下:“行了快别闹了,我这心里焦的,你还只管闹!”
对蒋铭道:“请二哥说说,这事儿成得成不得?”
蒋铭因见过了张均旧稿,又看跟马怀德急赤白脸的,知道叫不醒,便说:“继明兄是痴心人,重情重义,有这心思也不奇怪。再说了,院儿里也不能说全没个好的,自古不是就有汧国夫人、霍小玉这等人么?可是话说回来,不管你俩怎么情深义重,总得看眼前,你家里这关能过么?依我看,怕是难。”
武继明听着,不言语,蒋铭接着道:“要不,你先试试令堂大人的意思,先别说给她赎身,就说包养这个事,看令堂能容不,要是行,过些日子,再说赎身的事,不然吓着老人家,或是生气了,一下子断了你的钱粮,你就没法儿了,这是头一件。”
继明:“那第二件呢?”
蒋铭道:“第二件,得看鸨子那边放不放,她院儿里一棵摇钱树,好容易养成的,能轻易给你么?也不知要多少身价,继明兄能不能拿得出来,这些都是关碍。所以我看,这事儿得慢慢来,急不得。还是先得了二老欢心,慢慢再说这事。要是造次了,就算通判大人不拘管你,她院儿里人家禁得住的?只消一句‘引诱宦家子弟’,都收拾了,让你从此见不着影儿,你又奈何?”
一番话说的武继明低头不语。他叫芸儿试探过鸨子,鸨子哪里肯的?却又怕他灰心不来,要勾住他,递话四百两银子,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武继明不管账,又无积蓄,自跟芸儿打的火热,身边几个钱都叫搜刮尽了,休说四百两,五两银子都得跟他娘讨去。听了蒋铭这番话,在情在理,路都堵死了,一筹莫展。道:“真就没法子了?”
马怀德道:“我告你说,家里这关,你保证过不了的。要不信,你就先消停一阵,自己再看。反正我得回去了,免得姑丈到家,以为我挑唆你,拿我说事儿。”
又道:“要依我,你还是早些跟她断了。没听人说么,家有金山银山,填不满烟花债!这都是见不着底的坑!”
武继明见大伙都这么说,不免也有些灰心,垂头丧气。
却说酒席散了,兄弟俩往家走。允中道:“继明哥这回好像动真心了,哥看怎么样,有点儿希望么?”
蒋铭“嗤”地一声笑:“你理他呢,都是些扯淡的事!这武继明,越来越没谱儿了。”
允中“哦”了一声,过会儿又问:“二哥什么时候跟爹娘说云姐姐的事?要我做点什么不?”
蒋铭不言语,闷闷走了半晌,才道:“还得等等。我有些担心,怕咱爹不赞成。”允中道:“不会吧?哥怎这么想?”
蒋铭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过会儿又道:“那天我探过母亲口风,好像爹的意思,等我科考中了,看机缘再议亲……”说到这里顿住了,少刻又道:“总之这事还得好好想想,找好时机才能说,最好是一说就成。”
看了看允中:“你不用刻意做什么,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回到家。允中进自己房里,见萝月和新来的小丫头翠墨都在熏炉旁坐着,萝月手上做针线,翠墨耷拉着脑袋,在那打瞌睡。
见他来了,都过来服侍。翠墨就去打了洗脸水,萝月试水温,烫的将手往回一缩,斥道:“兑水要看温凉,就这点子事,说了你几回了,你做活不带脑子的?”翠墨低着头,不敢答言。
允中见小丫头怯生生的,心有不忍。待她不在跟前,笑向萝月道:“她年纪小,又是新来的,有什么不好,你教她就是了,别真生气,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萝月有些难为情,把脸微微红了,道:“你哪知道我心里急,一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次,总记不住,有教她的功夫,我早都做好了,我倒宁愿她没来也罢了!”
允中笑道:“哪能都像你这么聪明伶俐的,一学就会。她虽笨些,也知道好歹,叫你一声姐姐,你担待她些儿,往后她大了,也知你的好处。”
回头看案上放着一个绣芙蓉花的香袋,挂绳还没缝好,笑问道:“这是给我做的?”
萝月道:“你不嫌弃,就是给你的,你不要,就是给我自己的。”
伸手去拿,早被允中抢在手里。萝月道:“快给我!还没做好呢。”急得脸都红了。
允中笑道:“还没做好,就装了什么宝贝了?让我瞧瞧。”取出来一看,原来是两个桃核雕成的精巧小提篮儿——这是允中在应天夜市上碰到,看细致有趣,随手买了,回来送给萝月的。
允中把香袋递还给她,笑道:“这个不值什么,等下回出门,我给你买几样好东西。”
萝月含着笑,轻声说:“我就喜欢这个,你看做的多细巧!这篮筐把上的麻花印儿,就像真的竹条拧出来的,东西虽不值钱,这份心思难得。”
允中看她俏脸微红,娇艳如花朵一般,不觉呆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也是爱他这份巧心,这么小的物件,雕刻成这个样,得费多少功夫呢!”两个人凑在一处细看那篮儿。
允中问道:“今天海棠走了么?”萝月“嗯”了一声。
允中又问:“你们都哭了吧?”萝月点了点头,说:“荷花姐姐过些日子也要走了。”
允中“嗯”了一声:“我听说了,大嫂给她找了个好人家,就是药铺焦掌柜的儿子。”
默然了半晌。萝月道:“我听潮音说,菱姑娘有身孕了。”
允中:“是吧,这是好事儿。”
萝月:“嗯。听说是秋天,云大姑娘来给太太诊病那次,大少奶奶找她给看的,吃了好些日子汤药。”
允中点头:“这事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你放心好了。”
萝月看他一眼:“我放心什么?”
允中望着她:“我不会让你走的,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
萝月不言语,眼圈就红了。允中给她抹去眼角泪珠儿,轻声道:“你也不用羡慕别人,以后我这屋里,也不娶大娘子,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萝月慌忙掩他的嘴,向旁边看了看,变了脸色道:“我的小爷!你小心些,也不看有人没人,什么都说!”
允中笑道:“我知道,没人才跟你说的。看你,吓的这个样儿。”
萝月嗔道:“怎么不怕?这话要是让太太听见,你可就害死我了!”允中:“知道了,就说这一次,我可是认真的。”
萝月害羞了一会儿,悄声道:“就算你认真,老爷太太能许你么?再说,也没这个道理,以后快别说这话了,好好的,惹出事来!”
允中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也是。以后的事,走着看吧,横竖你知道我心思就行。”萝月微微点了点头,不好意思看他,只管摆弄那两个桃核篮儿。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三回(上)
【孝子念亲聆经论】
又过数日, 到了冬月二十四。允中命人备了车马,叫上小厮宝泉,陪蒋锦去奉先寺礼佛还愿,丫头采芹跟着。
不一时来至寺前, 但见山门高耸, 殿阁森立, 红墙青瓦, 肃穆庄严。四周围苍松翠柏,郁郁森森。门前一条大路, 路边一座两层高的素斋楼, 匾额上写着“如意楼”三个大字。另一边却是一带照墙,一大片空地, 专供来往施主檀越停驻轿马。
因是斋日,又是年节临近了,虽然天气阴冷,寺内仍然灯烛荧煌,香烟缭绕, 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话说这金陵城自古就是佛缘深厚之地。唐时杜牧之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说的便是这里,佛寺林立、正法昌明的景象可见一斑。奉先寺又是城中最大的佛寺,内有僧众数百名,各司职分, 课律勤谨。住持方丈法名悟因, 为人慈悲严毅, 颇有修行,深得远近各方士庶敬重。
一行正在停车, 忽见前方不远处来了一簇人,拥着一乘大暖轿,后头还跟着一乘小轿。人群中间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人,头戴貂帽暖耳,身穿鹦哥绿织锦云肩袍,腰系一条玲珑绦环,真个是光鲜富贵,倜傥风流,人物一表。
那人望见允中,打马过来,满面笑容招呼道:“允中兄弟,你也来了!”
允中看时,正是武继明。拍手喝彩道:“继明哥好不潇洒!这是做什么去?那天桌上,也没听你说要来啊?”
武继明笑道:“今儿不是斋日么,寺里讲经,我娘要听经,我又没事做,陪她老人家来了。刚在路上还寻思,那日听你说要来,说不定能遇见,没想真就碰上了!”
原来入冬之后,奉先寺每逢斋日宣讲经论典籍。通判马夫人笃信佛教,十个斋日,倒有七八天要来听经闻法。
那天武继明听了他们几个言语,自己也觉着把芸儿带回家希望渺茫,心里想:“不如我先搞一笔银子,给她赎了身,接出来赁间房屋居住,慢慢再透消息给家里。”
可是他一个学子,又没进项,四百两这么大数目,哪里筹措得来?琢磨母亲手里必有私房钱,又疼他,哄的老人家高兴了,找借口先弄出一二百两,再跟鸨子讨价还价。
如此这般打定主意,等马怀德走了,他便收敛住,不往院儿里去了,只在家里扮孝顺儿子,讨母亲的欢心。那马娘子素来溺爱他,但凡儿子的事,都只往好处想。见他这样,以为马怀德说话他听进去了,自是满心欢喜。
允中笑道:“原来是伯母大人驾临,路上不便,小弟就不过来拜见了,改日到府上再行参见吧。”
又道:“既是有讲经的,不知都讲的什么?我待会儿没事了,也去听听。”
继明笑道:“我知他讲的什么!你来吧,看有没耐心,都是女娘们在听,人还不少哩。今儿是天不好,往常好时,地方都坐不下!我是没奈何,你那好性儿,指定比我坐得住。”
允中笑道:“哥是陪着老太太来的,不管听不听得,都是哥的功德。”
继明道:“对了,回头帮我跟二哥说,要是年底你们去看虞先生,麻烦叫人知会我一声!”
允中:“晓得,继明哥也要去看先生么?”
武继明道:“我老早想去,总没空儿!这不快过年了,就算不去,教人跟去给先生带些年货,也表我学生一份儿心不是?”说毕掉转马头去了。
看他走的远了,蒋锦掀开车帘,道:“是武继明么?他还是那个样儿,倒没怎么变。”
原来从前虞先生在蒋府坐馆,蒋锦也在旁席听课,只用屏风与众人隔开了。如此断断续续也有四五年,众人都在一间厅上念书,难免有时碰面打招呼,故此蒋锦与武继明、萧纯上他们都认得。
允中笑道:“是他!可不还那样呗,姐姐还记得他。”
蒋锦抿嘴笑了:“怎么不记得?那会儿他背书背不出来,被先生罚站,就站在前方角落里,站着也不老实,趁先生不注意,探着头往屏这边瞧。我瞪他一眼,他还耍鬼脸儿,冲着我乐。”
允中不由呵呵笑起来,道:“姐姐那会儿怎么不告诉先生,就有好戏看了!”
蒋锦笑道:“我指着先生给他示意,意思再看我就要告诉了,他怕了,就不敢啦!”
允中道:“我就记得有一回,先生叫咱们抄书,抄的《梁惠王篇》,他弄巧跳着写,中间丢了好多句子,被先生看了出来,打了好一顿手板子,哭着说,是二哥教他的法子。”
蒋锦掩着口笑起来:“我也记得这事儿。先生问二哥,是不是他教的,二哥不承认,先生查二哥抄的,一句都没落下。他们俩为这个,好几天都不开心,谁也不理谁,后来也不知怎么好的。过后二哥说,‘我是说过,说这么写快,可是也没叫他真这么干啊!’”
二人一边说,一边笑,连采芹和宝泉都在旁边笑个不住。
都下了车。远远望见武继明扶着他母亲下了轿,后头小轿里出来一个养娘,三人一起进寺门,沿左边夹道往里去了。这厢允中吩咐宝泉看车,和蒋锦、采芹也往寺里来。
到阁里请了香,走至大殿跟前,蒋锦道:“你别进去了,有采芹跟着我就行。你自己且去逛逛,回头来接我。”
允中笑说:“我来就是陪姐姐的,等姐敬完了香,咱们一起逛去。”
蒋锦道:“我哪有功夫逛,三大殿里都要瞻拜,得一会儿呢!你去又没什么趣儿,这地方人来人往的,有采芹陪着,怕什么?你在旁等着,反叫我心不静。只管逛去吧,等我拜完了,去寻你。”
允中想了想:“那也好,我就去听听经,看讲些什么。一会儿姐姐要找我,就来听经的地方来找吧。”蒋锦道:“好。要是碰不到,就去如意楼汇合,咱们吃了饭再回。”
说毕两下分开,蒋锦由采芹陪着,进了大殿,烧香礼佛,祝祷父母康健长寿,哥嫂兄弟平安,自己婚事顺遂……如此这般,不消细说。
却说允中循路而来。按他平时习惯,既然陪蒋锦来,就会从始至终跟着,断不会一个人走开。只因进门遇到武继明,触着他一段心事:原来今天正是他生身母亲的生辰,见继明陪着他娘来去,不觉起了羡慕之情。
想起自己母亲去世多年,名字也不记得,模样更是记不清了。生养自己一场,却没有一天尽孝,再看白氏夫人、武继明的母亲,都是养尊处优,骨肉团圆,愈发觉得自己的母亲命苦……这么想着,心下一阵阵难过,独自信步而行,不知所之。
见一个小沙弥在那里扫地,上前问道:“小师父,这里讲经堂怎么走?”沙弥指道:“施主是听斋日讲因缘的吧,就在那边地臧阁里。”
允中其实也没有听经的心思,只不知自己要做什么,便走了来。到了地臧阁,进了大殿,只见正中莲座上供奉着地藏菩萨法像,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见。
正自疑惑,就听偏殿中有人讲话,走过来探头张看,只见前前后后坐着二三十人,靠前三排桌上搭着红色幔布,椅上安着坐垫,后面就只是光秃秃的桌凳了。台上摆着一张桌,桌后坐着一位身穿黄袍的法师,面容矍铄,法相庄严,正在宣讲佛经。
正在门边观望,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殿外走进一个人来,允中一回头,不提防擦肩而过,险些撞上了。彼此对看了一眼。允中顿觉眼前一亮,见来人头戴武士巾,身穿松花色绣罗袍,生得玉一般肤色,俊眉秀目,齿白唇红,是个十分俊俏的小郎。
那小郎入到里面,从从容容走至最前一排,捡个椅子坐下。允中这才看到,武继明陪着他母亲,也在最前排坐的。他就轻手轻脚也走进来,在最后一排凳上坐了。
台上老和尚宣讲《地藏菩萨本愿经》,正讲到阎浮众生业感品,无尽意菩萨某世修为罗汉,遇孝女光目为母设供修福一节故事。讲解了一会儿,宣诵佛经道:
“罗汉愍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允中听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一阵悲伤涌上心头,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忙取出帕子擦眼泪,好像看见老和尚瞥了他一眼,便觉尴尬,就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向前打个合十,悄悄走出门来。
立在门前,恍恍惚惚,看一旁三三两两的人走过,与自己毫无瓜葛,如同梦中一般,虽在眼前,却似格外遥远。一阵风吹过,遍体发冷,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自思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听了几句经文,怎么还失魂落魄的?难不成这大的寺庙,竟有什么古怪不成?”
摇头自笑,又想:“我每每心中难过,都是因为想起往事,这二年愈发频繁了,或是先人在天有灵,要我超度祭奠么?王摩诘有诗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莫非我这心结,还须在佛门里才能解开不成?”
四下望了望,定了定神。又想道:“这奉先寺名动四方,往常也来过,却不曾仔细游览,不如今日好好走一走。”
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寺院深处,看见一排排寮房,僧人来去,知道是众僧起居的地方了。就沿着甬道转弯,欲要转到前方大殿去,不想却顺路走进了一个小院,内有三间精舍,清幽肃静,一个人影也无。
只见当中一间房门半开着,往里望去,正中神橱里供着一尊三尺多高的金身释迦牟尼佛像,供桌上燃着香烛,梵烟袅袅。桌前地下,一个年老和尚跏趺于蒲团之上。
那和尚约莫六七十岁年纪,生得方面大耳,眉须花白,正自手结定印,微闭双目打坐。
允中立在门前看他,不知怎地入了神,忽觉四周万籁俱寂,心里空空荡荡,一时间各种念想都息了。
站立良久,方才回过神来,转身要走。却听那和尚开言道:“檀越无事,不妨进来坐坐罢。”允中听了这话,略一怔,便似身不由主一般,迈步走入里来。
先向佛像合十施礼,从香盒里捡了一炷香来点燃了,插在炉中,拜了三拜。拜毕,和尚道:“檀越请坐。”允中就在和尚对面蒲团上坐下了。
和尚道:“老僧悟因,不知檀越所为何来?”
允中一惊,起初只觉得这出家人慈眉善目,甚为可亲,没想到就是本寺住持悟因大师,慌的就要站起来。悟因止道:“檀越不须介意,请坐罢。”
允中略一踌躇,起身打个问讯,恭敬说道:“小子疏狂,不知就是住持大师,失礼了。”打了一躬,复又坐下。
悟因缓缓看了看他,微笑说道:“不知小檀越是谁家子弟?因何到此?”
允中答道:“小子姓蒋名铨…”忽然顿住了,想了想,又道:“不,不对,我的名字叫允中,”又停了一忽儿,道:“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谁家子弟。”
一语说毕,不由得悲伤之情蓦地涌上心头,渐渐就把脸色变了,难以自持,哽咽道:“小子此来,只为心中有苦,不知如何释怀,请法师教我。”话犹未了,已是两泪交流。
那悟因看着他不言不语。允中此时觉得面前这个老和尚,仿佛是天底下最亲的人,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却又什么都不用说,他也全都知道的,恨不能扑到怀里痛哭一场。坐在那里,眼泪就如开了闸门的流水,唰唰流了下来。
哭了多时,方才收了泪,取出巾帕揩拭了一气。赧颜笑笑:“小子无状,实在失礼了,还请大师不要见罪。”
悟因微微一笑。允中又道:“方才在前头地臧殿,听法师宣讲因果。小子心下有一疑问,请教大师。”悟因道:“檀越请讲。”
允中道:“小子常听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为何有人一世为善,待人不存一丝恶意,临到了时,却被恶人戕害,没有个好结果?就此看来,老天忒也不公。难道真是前世作下了什么恶因么?”
悟因看他半晌,问道:“不知檀越心中,可相信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
允中默然,微微摇头:“我不知道。”思忖了片刻,又点头道:“我还是信的。”
第三十三回(下)
【禅师开示说因果】
悟因道:“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佛说三世因果,其实是包罗了生生世世。今生之前,皆为前世, 今生之后, 皆为来世。众生种种痛苦, 是累世因果重重交错而成。我生愚昧, 今世尚且看不清,岂知无尽轮回?只因看不清, 就道不信。然万法皆空, 因果不空。无论信与不信,因果乃是宇宙世界的运作之法, 亦是始末根由,决是纤毫不差的。”
允中点点头,吁了一口气,说道:“小子生身父母,皆是仁善慈爱之人, 却是生于离乱, 死于不测。距今已过去十余年, 就连尸骨也不知葬于何处……小子当时年幼无知,如今只记得父亲名字、母亲生辰,其他一概都不记得了,双亲的容貌更是记不起来, 偶然梦中得见, 也是恍惚茫然……”
说到此顿住, 又是一阵哽咽。
平复了一会儿,又道:“小子也曾想做个道场, 为二老超荐亡灵,只是我自幼被养父母收留,恩养长大,视如己出。兄弟姐妹之间,手足之情亦是深厚……我怕说出这段心事,叫爹娘觉得我心有别系,伤了他们的心。请教法师,可有什么法子,令我放下这段心结……请法师慈悲教导。”说毕直身长跪,稽首礼拜。
话说此处,须交代一个缘故。原来这允中并不是蒋毅亲生的孩儿,却是收养的螟蛉义子。
当年蒋毅丁忧辞朝,在润州老家泉盛乡居住了三年,之后举家搬迁到金陵。时值寒冬,因置办宅院,免不了城乡两地往还来去。事有凑巧,一日回乡路上,白氏坐在车里,偶然打帘子往外瞧,一眼望见路边积雪中有什么东西。停下车马查看,竟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已然冻僵了。
细探小厮还有一丝活气,白氏慈心发动:“既是遇着了,便是有缘。”命家人抬车上,带了回去,温暖贴偎,苏醒过来,慢慢进些汁水,将养了两三个月,才算救过来了。
问他父母来历,起初只是哭,说忘记了,后来才说是姓苏,名叫允中。原是庐州某处苏姓乡绅家的孩子。只因蜀地王鸬鹚叛乱兵败,流匪窜入庐州作乱,允中跟着父母往扬州方向逃亡避祸,不料途中爹娘双双亡故,别的家人也都失散了,剩他一个沿路求乞,流落到此。
蒋毅夫妇见他虽是伤痕累累,神色恓惶,却生得眉目清秀,口齿乖觉,甚是喜欢。起初想等他养好了伤,给蒋铭做个伴读的书童。偶然一日却发现,允中早已开蒙识字,许多书都念过了。
这白氏生下蒋锦之后,还曾经生下一个儿子,可惜早产不足,落地没留住。一见允中就想起自己那个早夭子来,喜他聪明伶俐,又兼年纪幼小,就想收他做义子。
极力怂恿蒋毅:“这么好的孩儿,一看就不是粗鄙人家出身,岂不是老天送来我家?现在还不记事,等养大了,就跟自己生养也是一样。”
蒋毅叫来跟前细细考量,看他眉宇清正、举止有度、应对得体,也觉得讶异,心道:“这等品格,不知哪里来的,若是充作仆役之流,似是有违天和了。”
所幸允中还记得自己生辰,拿去占卜了。随后便开祠堂,禀告祖宗,收他为子,排行第三。改姓蒋,取名铨,表字却用了原来的名——允中。各种待遇和蒋铭一样,嘱咐知情家人不许议论此事。随从仆役若有怠慢,重责不贷。对外只说允中原在汴京,才接过来的。
因蒋毅从京城到润州,又到江宁,数年间换了几个地方。外人不明来历,多以为允中是蒋毅在外头某个侍妾生的,如今认祖归宗罢了。
一晃十年过去,那允中生得模样讨喜,又极其聪慧,蒋毅夫妇又怜他自小经历磨难,没了亲爹亲娘,平素就算偶有过失,也不忍苛责他,对他竟比对蒋铭还要宠爱几分。
允中见众人待他不薄,渐渐也把父母兄姐当成了骨肉至亲,心内感恩,庆幸不尽。只是他幼时经历殊为惨烈,旁人都以为忘了,他却实不曾忘,一直埋在心底。
话说悟因见允中对他礼拜,抬手阻拦道:“此是供佛处,檀越不必对俗人多礼。”示意他坐下,又道:“老僧看小檀越神采,想来不论生身父母,还是养身父母,皆是善缘而非恶缘。你的心结,只因想起生身父母的惨苦,于心不忍不甘,面对如今爹娘,又觉得受恩深重,难以回报,可是这样么?”
允中垂泪道:“正是这样。方才在那边,我听法师讲经,说那光目圣女为母设供修福,我就想,我是不是也禀告爹娘,为我生身父母做些法事超度。可是又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爹娘待我就和亲生的一样,相识的亲友,也都道我是蒋家的儿子,要是旧事重提,我只怕……我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请大师教我,可要怎么样才好呢?”
悟因慈颜说道:“依老僧看,这不过是件小事,禀知堂上未尝不可,就照实说也罢了。要是你不想说,也有别的办法。”
允中问:“别的什么办法?”
悟因:“你是读书人,岂不知‘至诚如神’的道理。光目女设供修福,所以感动神佛者,并非其供养之物,而是其供养之心也。佛门有语,愿力大于业力,业力大于神通。超荐亡灵的方式方法有许多,可以自心祝祷,也可布施僧尼祝祷,也可救济贫苦,为其祈修福德……形式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是你的心意。心诚自可通神,还有什么心愿不能了的?”
“至于檀越所说,要回报养育之恩,可知人生所遇,无非因缘也。过去的父母是你过去的因缘,现在的爹娘,乃是你当下的因缘,二者本是同一件事。你就如对待生身父母一样,对待现今的爹娘,也就是了。”
允中听说了这番话,忖度半晌,心下豁然轻松。拱手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小子受教了。”
脸上露出笑容,又道:“听大师这么一说,令我日夜焦心,辗转反侧的事,解决起来却是简单得很。我好像……也悟到了一点儿道理。”
悟因见他聪慧,有心与他多谈几句,微笑道:“檀越悟到了什么,不妨跟老僧说说。”
允中道:“前不久,小子向乞儿施舍,却发现那乞儿是假装残疾的,心里有些懊丧。一位老人家教导我,不必放在心上,说,施者自施,受者自受,各自因果,是两不相干的,当时小子觉得受益匪浅。今日又听大师法语,方才领悟到,原来做人行事,最重要的乃是‘端看自心’四字。”
悟因颔首笑道:“檀越小小年纪,能悟到这个境界,实是慧根深厚。只是……”顿了一顿,“只是檀越有没有想过,人心却是会变的。”
允中一怔,想了想,笑道:“大师说的是。方才进门来时,我心是苦的,而今此刻又不苦了,可不是变了的。”
又思忖了一会,道:“人心既是会变,就是人也会变了?”
悟因笑道:“那是自然。佛说万法无常,这世间并无不变的事物。譬如方才进门的你,与现在坐在这里的你,已是不同了,请问檀越,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允中茫然不解。悟因又道:“檀越方才说,进门来时,你心是苦的,而今却又不苦了。那你的心,到底是苦还是不苦呢?”
允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道:“只能说,我心现在是不苦的,过去却曾苦过,将来也不知会不会再变苦。”
悟因道:“你说的过去,已然过去了。将来的还未来,来了也就变成了‘现在’,所以,你只有‘现在’罢了。试问除了‘当下’,你又能去哪里呢?”
允中疑惑道:“过去是没有了,将来也会变成现在,可是,我一说‘当下’,当下也就变成了过去,也就没有了……”
悟因笑道:“是了,所以究其根本,就连‘当下’也是没有的。”
允中一时迷茫若失,重复说道:“就连‘当下’,也是没有的么……”
不由得看了看悟因,又看看四周,望向门口,只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霰来,漫漫洒洒,簌簌地从天而落。刹那之间,只觉周围一切都变得历历分明,件件景物真切得就如活了一般,那半空中的雪珠,一颗颗似乎都分得清清楚楚。
约莫过去一盏茶功夫,雪霰小了些。允中向悟因告辞出来。出院门没几步,就见宝泉打着伞,在甬道上东张西望。看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近前来,把伞撑在他头顶上,口里说道:“三少爷这是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允中看看他,也不言语,满面笑容。宝泉诧异道:“出什么事了,三爷怎这么高兴?”允中笑道:“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顿了一顿,笑问:“怎么,没事就不能高兴么?”宝泉陪笑道:“能,当然能了,小的愿意三爷不管有事没事,天天都这么高兴哩。”
允中笑骂道:“这油嘴儿,跟谁学的!”问他:“姐姐在哪儿呢?”宝泉道:“大姑娘早都在如意楼上等着了,叫我来寻您,前头都找遍了,没找着,才到了这儿。”
二人匆匆出寺,来到如意楼上。蒋锦和采芹正在二楼坐着,见了允中埋怨道:“去讲经地方也没见你,你跑哪儿去了?这半天才出来,等的我心焦。”
允中笑说道:“姐姐猜不着,我今天见着谁了!”蒋锦看他一团欢喜,整个人和悦如春,不觉也笑了:“见着谁了?看你高兴的这么样儿,难不成是遇见神仙了?”
允中道:“虽不是神仙,却也差不多!”就把无意间走到后院,遇着悟因大师的事说了。蒋锦惊讶道:“怪不得,原来见到大人物了。怎么,大师都与你说什么了,让我也听听?”
允中想了想:“说的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谈论佛法上的事!”
蒋锦拍手笑道:“这可是不得了了,我家三弟,竟跟奉先寺住持大师谈论佛法了。”
允中难为情道:“姐姐低声些,叫人听见笑话。哪儿有呢,是大师谈佛法,我不过听着罢了……”
叫店家摆上斋饭来。打发宝泉去堂下吃,三人也自用饭。采芹把窗户开了条缝儿,向外看看:“雪停了。”眯起眼睛又瞧了瞧,说:“那边那个人好像是武少爷,看是要回去了。”
允中也走过来看,只见路上那人穿的鹦哥绿锦袍十分显眼,正是武继明。又见他对面站个穿松花色袍子的人,接过继明递过的伞,交给身后小厮,又与继明相对拱了拱手,相别去了。
允中看那人甚是眼熟,蓦地想起,就是进地臧阁听经时遇见的那个俊俏小郎。心道:“怎么这人与武继明认得?”正自疑惑,只见又走来一人,与继明打招呼,却是萧纯上。
允中回到座位上,说道:“原来纯上哥也来了。姐姐方才在寺里,见着他了没?”
蒋锦“嗯”了一声,没言语。采芹道:“我们那会儿从寺里出来,刚好碰着萧大官人,说了几句话,他还跟姑娘作了个揖哩!”蒋锦看她一眼,嗔道:“就你话多!”采芹低下头,不吭声了。
蒋锦向允中道:“他怎么知道我们今天来这儿的,一定又是你说的,你真不该说。”
允中陪笑道:“就是上次在一块吃酒,提到了。我也不是有意说的,没想他留心,记着了。”
原来萧纯上当年在学堂里见过蒋锦,对她怀有爱慕之情,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就与祖父说了。萧老太爷一问,才知蒋锦已和张均订了亲。纯上大失所望,不免害起了相思病,颓废了好些时日。同窗之中,允中和他最为要好,知道他这桩心事,却也无可奈何。纯上听说蒋锦不久就要出嫁,此一去,终生再不得见了。初恋之人总难忘情,所以今日来此,就为见她一面。
一时吃毕了饭,再向外看时,人都不见了。允中低声道:“其实,纯上哥也挺可怜的。”
蒋锦不说话,半晌问:“他成亲有半年多了吧?”允中道:“差不多,也就半年吧。我看他也不怎么开心。”
蒋锦微微皱眉道:“不开心也是成了亲,就该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本来没有的事,非要心里想,不是自找苦吃么?都到这个时候了,易地而处,你怎不想想,他那娘子可怜不可怜?”
允中不由怔了一下,笑笑:“姐姐说的是。”又说:“上次听他话里意思,跟他娘子两个也好多了,想是时间长了,他也知道是空想,只是不能忘情罢了。”
蒋锦“嗯”了一声,低声道:“我也不是说什么对与错。只是像今天这样,就怕无事生非,平白招惹闲话。”
允中道:“姐姐说的是,我知道了。”三人下楼,上车,一路回府。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四回(上)
【痴子弟争风闹花院】
二人回到家, 蒋锦自归房去了。允中听说父亲和管家在花厅说话,便走了来。一进门,就见蒋铭、陈安和他儿子陈全都在,正与蒋毅谈论乡下田庄的事。允中就与陈全在下首坐了。
原来蒋家在润州泉盛乡有些祖田, 交付佃户耕种。佃户大多是姓陈的, 和陈安, 还有蒋毅的亲随陈升, 他们都是同族。前不久陈安父子下乡收租,今日祖宅那边的家人陈文、陈亮两个押车进城来送钱粮。
只听陈安说道:“按说今年年成不错, 有些户没缴上来, 或是缴不足,都是摊上了事故, 或是家里有人生病的,我都访查过了,多是实的,也有几户不实。老爷看,怎么处才好。”
蒋毅道:“还是依往年成例, 确是家中有事的, 你看着, 酌情减免罢了。事不明的,权且做账挂欠,明年再催,按例收息便了。”
蒋铭插口道:“去年就是年成不好, 减免的多, 有几家连前年欠的还没缴, 一例都免了。今年年景好还赖着不缴,就是指望拖个一年两载, 赶上灾年,这账就烂了!要总这么宽,越惯越刁,别人有样学样儿,不都混赖起来?依我说,陈叔得好好查一查,想法子整治几个才行,至少加息,他就不敢了。”
陈安道:“二少爷说的也是,老爷的意思呢?”
蒋毅沉吟道:“你们说的这些,我也料到了。我也不是一味要纵容,只因这些庄户,都是上一辈就结交下的,本来都是厚道人家,如今子孙不肖,咱们还要顾及前人脸面和情分。眼下只要还说得过去,姑宽容罢了。”
又对陈安道:“你跟他们说,这账记着,既有事,缴不上也可恕,可要再赶上灾年,想要接济,我这里可就没有了。”
陈安应道:“老爷既这么说,我知道怎么处了。”
又道:“前年大少爷做主,卖给润州方家的田,庄户们如今叫苦连天,听说方家的下来收租,请衙门皂吏跟着的,庄户须摆香案迎接,欠租的还要拉去打板子,那些惯常赖租的都不敢了,有几家摊上天灾人祸,想减免,哪有那等好事!前几天有两个找着我,求我问老爷,看能不能把地再收回来,我说,这还不是你们自找的?原来在这边,想尽了法儿抗欠不缴、偷奸耍滑的,如今遇到硬茬了,又怎样?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蒋毅微微笑了笑,轻吁了口气,说:“那块田本来就是后买的,不像别的,是祖产。守着这些也够了,还收那做什么?我早看出来了,银钱进项不能指望这,还是得做些买卖经济才是。”
陈安道:“老爷说的是,那会儿老爷找经纪行,让大少爷学做买卖,我还有些不明白,现在看,要没有这一项,这么大个家,不知怎么撑住呢。”
又说了一会。陈安问:“那,陈双说的那些事,老爷意思怎么办?”
蒋毅略犹疑了一下,问他:“你看呢?”
陈安陪笑道:“论起来,他是我没出五服的兄弟,可行事也忒不像样,我就不说了。但凭老爷做主,我没二话。”
蒋毅又看蒋铭。蒋铭道:“要我说,管他要饭呢!当初是他闹着要走,独门立户去,一个钱没要他的,又给他一块好田,那块地也值得二百银子,就租出去,也够他全家饿不死了。如今他小子败家,地也糟蹋没了,又想回来,天下哪有那等好事!”
蒋毅蹙眉头沉吟片刻,道:“这个陈双,当年他爹陈山是你祖父的伴当,鞍前马后,与主子一起共过甘苦的。如今虽是没了,旧情却不能不念,总不能看着他沦落没收场。”
向陈安道:“这样吧,你下去安排,再租他一块田,够他生活也罢。把话说清楚了,或是他自己耕种,或是转租给别人,我都不管,也不要他缴租。他那儿子不成人,想来铺子做事,万万不行!又不能写,又不能算,来做什么?也忒不成个器!你让他好好经管经管。至要莫过于教子,趁着年纪还轻,教训他做人的道理才是正经。”
蒋铭接口说道:“可有一样,现下有他在,这么着还行,要是他没了,就把地收回来罢。他那儿子,就他惯着也罢了,旁人谁养着他?咱家又不管收废物的!”
蒋毅笑了笑,没言语。向着允中,问他从哪儿来,今日做什么了。陈安见状,便带着陈全告辞出去了。
允中说了去奉先寺的事,怎地遇到了悟因大师,怎地与他谈论佛法,只把那些吐露心声的话略去不讲。笑说道:“其实我也没怎么听明白,就是觉着心里敞亮了,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也不知道为什么。”
蒋毅看他眉开眼笑,脸上比平时多了舒缓随和之气,也自欢喜。说:“悟因师父,那年我和虞先生去奉先寺进香,遇见了,相谈过的。他是有修行的法师,佛理通透,你们多向他请教请教,也是正理。”
少停又道:“只是这佛家法理,跟咱们儒门学问不是一途。佛家讲的是出世间法,谈的是苦,是空,学的深了,也会移人性情,只叫人往空门上去,把这世间的情理都看淡了。若是就此荒废了人情人事,就偏了正道了。”
蒋铭道:“我好像记得,咱家在汴京时,大哥有个同窗,就是因为去寺里谈佛法,谈着谈着,不知怎地,好好的人就出了家,做和尚去了!”
蒋毅点头:“是有这么一个人,天分很高,遇事颇有见解,小小年纪,诗文都做的不凡,那会儿都以为将来必成大器的……所以说,你们不管学佛学道,都要谨遵儒学正统,中庸之道把持得定才是。经史子集学通了,多思想治世修身的道理,莫往偏门左道上去了。”
允中笑应道:“爹说的是,我都记住了。只是,我今日跟悟因师父谈过一场,不但没觉着空,反倒觉得,这人世间的人和事,比从前更真更切,更好了似的。”
蒋毅笑道:“哦?那你说说看,怎么个更好法儿?”允中想了想:“这…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觉得心里欢喜。”蒋铭笑道:“这个我们都看得出来,你现在就好像吃了蜜糖,欢喜两个字都在脸上写着哩。”说的都笑了。
又提到遇见武继明的事。蒋铭奇道:“他陪他令堂听经去了?那可是要有耐心烦儿,这不像是武继明做的事了。”
蒋毅在旁听着,忽问道:“前时在人家做客,我怎么听说,那武继明如今不学好,专一流连花酒,往那本司三院里去,风流博浪,挥金如土。可是真的么?”
蒋铭笑道:“也没有传说那么样儿,他就是爱玩些,好个热闹罢了。”
蒋毅“嗯”了一声,道:“他们武家也是诗书门第,武通判治家有法,想也不至如此不堪,可见传言可畏。只是,年轻人太爱玩了,荒废时日,总是不好。你们也该时常劝着些,才是朋友之道。还有,你俩要仔细,不能跟着他一块胡闹!”
兄弟俩齐声应喏了。蒋铭陪笑道:“我们也劝过他的。只是这劝人的话,只好‘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要说一起玩,就是有时见个面,吃顿饭。胡闹的事,我们俩怎么敢呢!”蒋毅点头,又教导些劝学的话,不提。
光阴荏苒,不觉就到了年末。这一日,蒋毅和蒋铭、蒋钰三人在书房坐的,蒋钰说起后日回泉盛老宅,往祖茔上祭,另外去虞先生住处,给他带些年货和日用物品。
蒋毅道:“年前就你去吧,铭儿他俩就不去了。你见了先生说,过了春节我带他俩一起下去,到时去看他。”
蒋铭想起来:“那我得遣人,快去告诉继明一声,前时他也说要去看先生呢!我和三弟不去,想必他也不去了,说不定要捎带礼物,就让人跟着大哥一道去罢。”
蒋钰笑道:“你说武继明么?他哪还顾得上这些!他最近在家闭关呢!打量过了年,也未必能放出来。不信你就去找找,管保见不着人。”
蒋铭惊讶道:“他出什么事了?前时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出不来了?”蒋钰道:“我也是那天同大尹府刘管家吃茶,听他说的。”当下告诉一番原委。
原来武继明自恋上王芸儿,每月雪花银子包着她,不叫她接别人。这些天一门心思讨好老娘,常常待在家里,就把芸儿放空了。王芸儿自然乐得闲着,那鸨儿妈怎肯的?事有凑巧,恰有江宁府佥事的儿子,原在外县老家读书的,近日过来了。一脚踏入金陵繁华之地,高兴的不了,四处寻欢作乐,也撞到王家院儿里来。
那天正赶上王春儿不在家,别处供唱去了。鸨子就叫芸儿陪他吃茶唱曲儿,这浪子就把芸儿看上了,拿出二十两银子,连着歇了三天。鸨子看到钱,眼睛里放光,哪有放过的道理,乐得两头进账,就把武继明搁在脑后去了。
话说武继明身旁,也有几个帮闲抹嘴儿的,平日蹭吃蹭喝惯了。因继明最近学好,他们就没进项了。其中就有人去奉承那佥事官的儿子,给鸨子牵线搭桥。得了好处,又不分与别个,那没得着好处的,自然气不过:“凭什么你油水独吞,不分我,我就要坏你的事!”
如此这般,这天当街遇见武继明,死拖活拽,一力撺掇他到院儿里作耍。鸨儿妈妈措手不及,只得扯谎说芸儿不在屋,给亲戚贺寿去了,到晚才能回家。
武继明因多日不见王芸儿,也想念她,就在厅上坐住,等她回来。婆子端茶应酬,只盼着快走。那帮闲的怎么肯了,趁继明的小厮去后头登东,引他在厢房前走过。听见里面有人谑浪嬉笑,小厮好奇,扒窗缝儿张眼一瞧,见里面正是王芸儿,陪着一个男人正在吃酒调情。
转头告诉了武继明。继明由不得怒从心起,骂将起来,把桌子也掀了,凳子也摔了,盘儿盏儿都砸个稀碎,又要回家喊人,要平了王家的院儿。帮闲见此,怕事闹大了吃挂落,忙又尽力拉劝……芸儿只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谁知那佥事官的儿子在家时,没有爹娘拘管,也是个太岁,骄横惯了的,不晓得武继明来历,以为老子在府尹身边做事就是最大。听见外面闹乱,大喇喇跑出来嚷骂,高叫:“不看小爷是谁,我爹便是某某某……”武继明一听气乐了:“可知好嘞!爷打的就是你!”冲上去一脚踹了个仰八叉,如此小厮对小厮,主子对主子,骨碌到一块堆儿里。
武继明也学过几下拳脚,虽上不得战场,打个架却有余,把个佥事公子一顿拳打脚踢,领着小厮一抹烟跑了,外袍都落在屋里,不及回拿。
继明追赶不及,回头同着小厮,把鸨子家门窗打个破烂。鸨儿一边赔不是,一边还要捏谎分辨,继明怎肯听她,愤然走了,发誓从此再不来找王芸儿。
却说佥事儿子回去,也要报复,找人搜寻武继明,才知是通判家的衙内,他老子比自己老子官大好几级,只得忍气吞声。到底心不甘,眉头一纵,计上心来,把这事散布了开去,只说武继明流连妓院,为表子争风打架,倚仗他爹做官,恃强凌弱,打伤了人。
一来二去,传到了武通判耳朵里。通判大怒,拿来小厮审问详细,打了个臭死。又将儿子叫来跟前责骂。夫人马氏出来解劝:“什么大事?也值得你这般!儿子刚转过性来,恁懂事的,都是那群杀才,看你做官眼气,歪派胡说,糟践咱们家的声名。”
武通判咬牙恨道:“人怎不说别人,偏说他?你不知,他在外头还有个名号,叫做什么‘忒煞情多’,真羞杀人也!这不肖子,我锦绣堆里养着他,不作脸也罢了,反倒给我装幌子!今日官厅上,叫倪大尹几句话说的我,面皮搁也没处搁!”
又道:“你妇人家不晓事,我现下当着这个官,多少人盯着要寻纰漏,监察的下来,不提防谁加句闲话,评考只要添上‘教子无方,家务荒疏’几个字,我这个官,做还是不做?!”
说的夫人脸色也变了。此时官身为重,顾不得素昔怜爱之情,命家人拿大板子,着力打了几下,武继明打娘胎出来未曾吃过这苦楚,认错求饶,呜呜地哭。马夫人拦着,心肝肉儿地叫,直要跟通判拼命。阖家大小都来下跪讨情。通判叫将儿子关锁在屋里,不许他出门。
蒋铭听说这事,知道武继明去不了了。仍叫李劲去告诉消息,果然没见着,回说有事下乡去了。
私下与允中说起,允中道:“这么一闹,继明哥对那个院儿里的倒是死心了,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第三十四回(下)
【夙相知携手赏寒梅】
却说冬至后, 府里又进了六个小丫头。上房因去了荷花海棠,把原来外间伺候的瑞香和佳惠叫到里间,新来的两个,一个取名石榴, 一个叫做芙蓉, 补外间的缺。大房也添了两个, 一个给菱歌使, 取名秀春,一个到兰芝房里, 叫做芳春。另给蒋铭和允中屋里各添了一个, 分别叫做佩儿、翠墨。
这几个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不大知事的, 由各人房里大丫头教导如何服侍,教做针线活计,也教识几个字。没几天,上上下下都熟悉了,叽叽喳喳, 内院里一时热闹了许多。
冬腊期间事务繁忙。蒋钰和蒋铭自去外头忙碌。家事都归兰芝这边打理, 因菱歌初次有孕, 看的要紧,就不叫她再管事,只安心养胎。蒋家的规矩,妇人怀孕之后, 须择清净室内居住, 不侧坐, 不偃卧,不视恶色, 不听淫声,常诵诗书、玩金玉…如此这般胎教,生出来的孩子才会聪慧端正。故而兰芝少了臂膀,便请蒋锦帮忙料理。
独允中是个闲人,每天或是到上房陪白氏说话,或是看书写字,或是跟丫头们闲聊玩耍。他为人和气,丫头小厮都不怕他,只畏着蒋铭,不敢十分放肆。
转眼到了春节。万户曈曈日,新桃换旧符。蒋府亦是喜气洋洋,年三十祭家庙,晚间守岁,初一早上,阖府依照次序给老爷太太拜年,兄弟姊妹按大小依次行礼,烧锅巷的家人们也分批过来拜,一拨去了一拨又来,整闹了大半日。接下来各人忙着待客拜客,没个歇时。
不觉到了破五,傍晚下起雪来。廊下挂的灯笼都点亮了,晕红灯光映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又喜兴,又清雅。蒋毅立在门前看雪,心情甚为喜悦,说道:“这雪来的好,明日正好到虞先生那里看雪里红梅。”
次日早上空中还飘雪花。父子三人,带着宝砚、宝泉两个小厮,乘马车往乡下而来,雪地里走的慢,直到日酉时分,才到了老宅。
蒋家老宅一直是蒋铭的乳母李妈妈一家看守着。李劲的父亲早年没了,李妈妈跟着女儿女婿过活,女婿名叫陈文,是陈安本家侄儿。李劲年前同蒋钰一道过来办事,没回金陵,跟他娘和姐姐姐夫一块过的年。
李妈妈入冬之后,关节痛发的厉害,行走拄着拐杖,做不得活儿。便从村上叫了两个媳妇子帮忙,把年前备下的鹅鸭鱼肉等物收拾了,置办出两桌丰盛席面。
早知老爷少爷们要来,门下众人都来候着拜会。待父子一行到了,免不了纷纷行礼拜见,互道问候。蒋毅留下四五个年长相熟的饮酒闲谈,余人散讫。
第二天清早吃毕了饭,父子三人乘车,陈文李劲另套一辆骡车,带上各色祭供,香烛纸马,洒扫用具,并叫了两个乡人跟着,一众往祖茔而来。
到茔地洒扫雪尘,奠酒祭拜,如此这般,不消细表。
祭扫毕了下山,又乘车子往虞先生在的村里去。这边雪下得不大,地上只薄薄的一层,但山路难行,约莫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
远远就见先生立在村头瞭望,身边跟着一个童儿。
蒋铭和允中下来步行,到得近前,蒋毅伸手,拉虞先生上了车。兄弟俩与童儿跟着,来至村院。
到门口下车,两老携手走进院子。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亮,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只见庭中几树梅花尽皆开了,老树虬枝,逸趣横生,红梅衬着残雪,分外精神。
蒋毅笑道:“刚我还跟他俩说呢,先生这里,正是‘怪来诗思清人骨,门对寒流雪满山’,如今这景色,还要加一句‘雪点寒梅小苑春’了!先生端的雅人深致,就你庭中这几支梅花,也比我家开的多三分清韵。”
虞先生笑道:“弘之兄可是谬赞了!梅花得暖才开,冒雪而开,实无奈也!只因乡下地方寒窘,不及城里气息融合,所以花开清冽,到你这儿,反成多出来的清韵了!”
蒋毅摇头笑道:“先生差矣!梅花喜暖,我岂有不知的?然冒雪而不败,才显高标逸韵,此好比‘君子固穷’,先生说,我这话是也不是?”
虞先生呵呵大笑:“弘之兄当真会夸人!我索性就说是了!只可惜,这会儿雪都化了,若是昨日你来,雪挂梅枝,更是有趣的紧……”
说着话,进了明间。二人叙礼相见,蒋铭和允中都拜见了,跟从人等也都过来行礼。拜毕了,童儿奉上茶来。陈文等人把车上带的年礼并攒盒等物抬进屋里,告辞回去了。
虞先生道:“弘之,咱们到里间叙话,把外间让给几个后生坐吧。”
原来先生住着三间房子,一明两暗,一样的间量。明间是客坐,东间做了卧房,西屋里摆了几排桌案椅凳,是平日用来训蒙的地方。
这虞先生单名一个显字,字慎卿,比蒋毅大几岁,原有个老妻,数年前亡故了。他本是□□开宝七年殿试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做过中书舍人。□□崩逝不久,他辞官不做,只在江湖上飘零。蒋毅回乡后,四处寻访,费尽周折找着他,请来教儿子们读书。
虞慎华在蒋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后来蒋铭允中都大了,要走,蒋毅一力挽留。先生道:“孩子们如今尽可以自授了,况且还有你教导。难不成教了几年书,叫你家供养我一辈子么?”
蒋毅道:“先生说的见外话!当初咱二人倾盖如故,这么多年相交,倾心吐胆,先生乃是我平生第一知己。我的儿子就如你的儿子一般,你我之间,岂是世俗人情忖量的?若你另有家人骨肉悬望,我也就不留你了,实在又没有。你在我这里,难道不比去别处自在?”
虞先生见他意诚,便说:“既是这样,府里我住不惯的。不如让我到乡下去,一者我爱那一方山水乡情,二者村里清净,我也好做些读书人的事,你闲了便来会我,孩子们时常来看看,我也欢喜。”
自此,虞先生就在乡里居住,又不肯住在蒋府老宅,只捡了个村舍住着,办成个学馆,附近农家子弟都来读书识字,此外时光研注五经。一应柴米用度都是蒋府供给,派个小厮服侍。平时雇了村里一户家人媳妇过来洗衣做饭,若是农忙没空,虞先生就叫童儿凑合将就,自己有时也下厨煮粥,以此为乐。
知道蒋毅今天要来,早在厨下收拾了汤水,备了饭菜。
当下将桌椅移到里间,二老坐在上首,兄弟俩打横。李劲把带的攒盒打开,现成的肥鹅烧鸭,熟肉火腿,细巧蒸酥,俱都拿到灶上热过,端来摆在桌上。
虞先生叫童儿去下屋取酒,道:“还是去年秋天铭儿带过来的,说是地里埋了十年,我饮了一回,的是好滋味。就等弘之兄今日共饮。”
蒋毅笑道:“这是专给您先生的,我们都吃过了,你怎么还没吃?留到这时候!”
虞先生笑道:“你还担心我没酒吃?跟你说,我这儿好酒可一直没断过。每次他们下来都带,学生家里也有拿的,我倒不怎么吃,有时还叫他们拿回去。”
一时间斟杯递酒,两老两小吃喝叙话,其乐融融。李劲宝泉几个在外间也支了个桌儿,摆下饭酒菜吃喝起来。
因说起兄弟俩去应天的事,讲些路途见闻。虞先生夸赞道:“我说呢,看允中比前气质硬朗些了,行动也舒展许多,倒有些男子汉的模样了。”
蒋毅笑道:“中儿这孩子,只是外头看着柔弱,他心里自有个刚强劲儿,是我最喜欢的。”向允中道:“你跟先生说说,走了这一路,有什么不一样风景,什么感受。”
允中笑说道:“可能路上赶的太匆忙,我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没觉出什么大不同。就是越往北走,平原多了,风景粗犷,到处都阔朗,山川田野一眼看不到边,还有,冬天冷的比咱们这儿早了许多,下了雪,几日都不化,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真的是茫茫玉宇,湛湛乾坤。北边人讲话,也不似咱们这里绵软。”
虞先生道:“中儿头一次出远门,还只是走马观花。等以后出去多,就能分辨出滋味了。不管南方北方,山水自然,总能怡养性情,消人鄙吝。”
蒋毅颔首道:“先生说的正是,他们弟兄三个,就他出门少。这次要出去,他母亲还舍不得呢,要不是我说,又留家里了。”
蒋铭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寻思道:“那日听韩世峻说,父亲上过北伐战场的,还曾与皇子一同议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重大的事,却一句也和我们不说。”
便试探道:“三弟说南北差别不大,还是走的不够远。要是再走远些,到大名府那边,风景又是一样了。若是到幽州那边,辽国的地界看看,指定更不同了。刚我还想,当年太宗皇帝把那燕云十六州拿下来就好了,咱们也好随意走走,见识见识。”
两老听他这话,互相看了看。虞先生笑了,道:“你这说的孩子话!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燕云十六州…”顿住叹了口气,接着道:“咱宋人一说起十六州,都是心有不甘。奈何打了这么多年仗,越来越往下风走了。收复燕云,如今也就说说罢了。”
蒋铭道:“我就不信了,咱大宋以武立国,能征惯战的人才也多。要是像当年周世宗、□□皇帝那等雄风,早就收复燕云了,还签什么澶渊之盟?如今朝廷畏战,平白给辽人那些钱物,真也太憋屈了!”
却听蒋毅在旁“哼”了一声:“说你是孩子话,你越发来劲了!好好儿的,谁盼着打仗?攻城略地,你道那么容易的?”
虞先生笑说道:“他们年纪轻,血气盛,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哪像咱们都老了,心气也衰落了,只想着苟安。”
向蒋铭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燕云十六州,就说太原城,从□□皇帝初伐北汉开始,到后来太宗帝拿下太原,整整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真正对局的也不是北汉,而是北汉的援军契丹。再后来,太宗北伐幽州,到两年前签下澶渊之盟,这又是二十五年。两下加起来,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间,边境何曾消停过?你打我,我打你,受苦还不是老百姓。如今虽是纳些岁币绢匹,换得边关和平,百姓能过安宁日子,朝廷也可修生养息。要我说,这盟约也算签的值得。”
蒋毅道:“他们小孩子家,没经过离乱,哪里晓得兵凶战危的厉害。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打起仗来,夫妻离散,父子不能相顾。战场厮杀的惨状,他们哪里见过?少年人不晓得轻重,只会在这里高谈阔论,说些逞意气的话,都是些无知妄说,难为先生,还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们。”
蒋铭笑说道:“爹,宋辽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听说当年□□皇帝和太宗帝都曾亲临过沙场,那时爹爹和先生也在朝廷,不知您二老可曾去过战场么?”
蒋毅皱眉瞪了他一眼:“怎么?我们两个老头子没见过战场,就不能说你了么?”
蒋铭知道问的造次了,忙起身陪笑道:“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从前旧事,心里有些好奇,所以……”
虞先生在旁招呼道:“铭儿快坐下!”对蒋毅说:“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他哪有那个心思,偏你这么挑他不是,显得咱们做长辈的,忒也心胸狭窄。”
蒋毅笑道:“怎地是我心胸狭窄了。我是教教他,以后也好少吃亏。这孩子性子狂傲,在你学堂念书时就这样,现今学了点儿武艺,越不把世人放在眼里了,瞽目妄言,这性子不煞一煞,以后还了得?刚我才说他没见过战场,不晓得轻重,他就问咱俩见没见过,这什么态度?我知道他是无心,以后入了仕途,见了长官、同僚,乃至圣上,也能这么随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蒋铭只得自认不是:“爹教训的是,是我说错话了。”
虞先生笑向蒋毅道:“弘之!今日我有酒了,要说几句讨嫌的话。我看就是你对铭儿故意挑剔。咱们自己人,他问几句话什么要紧?他们兄弟三个言谈都够谨慎了,尤其是铭儿。不是我当着孩子们说你,你对铭儿实是过严,比起大郎和三儿,是有些偏心的嫌疑了。”
蒋毅听了这话,自觉无法反驳。瞅着蒋铭,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却转向允中问:“中儿,先生说我偏心,屈着他了,你也这么觉得么?”
允中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决不会生气的,笑着道:“我觉得,是有一点儿。”
蒋毅又看蒋铭:“你呢,也这么想么?”
蒋铭笑了笑:“儿子不敢。”蒋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问你有没有这么想,你说什么敢不敢的?”
蒋铭知道今日老爹吃了几杯,心里高兴,望了虞先生一眼,陪笑答道:“我是说,儿子是不敢这么想。”
虞先生呵呵笑道:“这就是了,铭儿这说的才是真心话!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罢了。”蒋毅又哼了一声,就笑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五回(上)
【推杯盏抚今追昔】
上回说到蒋铭问两老当年是否上过战场。虞先生长吁一声道:“我是个文弱书生, 在朝的时候也有限。战场是真的没去过,战报邸抄还是见过些,兵戈扰攘,以至流离颠沛的世情更是见了不少。这几年我也是老了, 只想有个清净地方读书写字, 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不惟不感兴趣, 反倒心里有些怕的。至于你们父亲……还是让他自己与你们说罢。”
蒋铭笑说道:“屈子投江, 鲁连蹈海,文人的风骨气节, 一样流传千古。更有仲尼作《春秋》, 左氏著《国语》,就是秦皇汉武那般丰功伟业, 终是过眼云烟,《春秋》《国语》却将万代流传而不朽。所以,真要比起功业来,还是文人更胜一筹……”
话没说完,就听蒋毅哼了一声, 笑骂道:“你这谀辞奉承!”
虞先生呵呵大笑:“这话我听着受用, 果然‘谀言顺意而易悦’也!”
一时都笑起来。允中道:“二哥说的有理。我也想这么说, 只怕爹爹骂哩。”起身斟了一圈酒,说:“儿子想听爹爹讲古,从前朝廷打仗,一定发生过不少有意思的事, 求爹爹给我们讲讲好不好?”
蒋毅面露微笑, 不置可否。他今日吃了几杯, 又是和老友在一处,心情甚是轻松愉悦。将身靠着椅背, 看看两个儿子,接着虞先生方才的话头,自语道:“自古有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怕是不用怕的,亦不能一味好战好杀,自取其灭。”
虞先生在旁颔首:“正是如此。孩子们都大了,据我看,他们兄弟都是持重的。有些事也该让他们知道,你能说的,就给他们说说吧。”
蒋毅沉吟了一会儿,对蒋铭道:“去外间看看,都做什么呢!”蒋铭就出来,让李劲带着宝砚宝泉和童儿去西屋里玩耍。李劲会意,带着几个人回避了。
这厢蒋毅叹息一声,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当年太宗初次北伐,我刚调任京中不久,时任枢密院承旨,太宗调拨了一众文职官员,同武功郡王,也就是德昭皇子一起随军,我就在其中。”
他这话一出口,允中惊愕得张开嘴合不拢来。蒋铭却因早知道了,并不奇怪。问道:“就是打下太原城,攻灭北汉的那次么?”蒋毅点了点头:“对,就是那次,先拿下了太原,之后北上围困幽州。”随即讲起这段往事。
看官听说,蒋毅说的是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炅北伐的事。那年赵光义率部北上,兵临太原城下,北汉国主刘继元慌忙向辽国求救。事先部署在石岭关的宋军不但击退了辽国援军,斩杀辽军大将,还把求援使臣捉住了。就在太原城下将使臣斩首示众。刘继元见此,斗志顿失,开城投降。自此,算是彻底终结了五代十一国纷争局面,实现了宋王朝统一大业。
拿下太原后,赵光义志得意满,雄心勃勃,只想一鼓作气夺回燕云十六州,不顾种种不利条件,大军没有回师还朝,而是继续北上,兵不血刃拿下了涿州,进而在幽州城外围困。
蒋毅说道:“幽州城池十分坚固,我们围困了一个多月,城内守军坚守不出,我军在外又攻不进去,两下僵持住了。本来打下了太原,虽是胜了,却因作战多时,兵将都疲乏了,许多人不愿意北上,只因迫于圣命,不得不去。久攻幽州不下,时间一长,局势愈发进退两难,就更是人心惶惶了。忽然一天,有军士在城东南挖到了几只螃蟹……”
忽然顿住不说了。兄弟俩正听的入神,蒋铭问:“挖到螃蟹怎么了?”蒋毅道:“据说,此是班师之象。也不知是真的上天示警,还是人作出来的。”允中疑惑道:“这怎么解?”
虞先生在旁道:“螃蟹乃是水物,水物陆居,失其所也,意思此地不宜久留。另外,螃蟹多足,意即援军将至,况且,蟹者解也,所以说是大军班师之象。”
蒋毅点了点头,道:“当时官家仍是不愿撤军,便说是无稽之谈。但自那时起,众说纷纭,军心已生归意。过了没几天,契丹果然大举来援,就在高粱河一带,对我军形成了夹击之势……那一战,直打了一天一夜……”
高粱河之战,众人都知是宋军大败收场的,不觉默然了片刻。蒋铭道:“当时两军军力到底怎么样?我听说那次大宋出兵二十万,就算不实,十万兵总该有的。援军再多,想必也不如咱们宋军多。或是军心不稳,战力也不济了。”
蒋毅不理会他,只自出神般说道:“当时正是夜间,我们并不知对方来了多少兵马,只听见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敌军火把,漫漫延延,无边无际……后来,仗打完了好久才听说,那夜来援的辽军有三万人,却为了造声势,一个人手上持着两只火把……”
蒋铭不觉叹道:“原来辽人也有这等智谋。”允中已是听的呆了。
蒋毅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前军还在攻城,太宗皇帝亲自率领御营大军殿后。敌人援军来时,直接冲杀我军后方营寨,前军不得不撤兵回救,前军一撤,先前战败的辽军就掉头杀了回来,城里守军看见了,也从里面杀了出来……”
“我军一时遭遇三面敌军的围攻,那时四周都是鼓响,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混战成一片。我和一众文职官,都与郡王在中军位置,得护卫大将军指挥兵卒围护,是以一无所失。大伙且战且退,退了十余里,直到天亮才停下来……”
他声音虽然平静,三人却都听得惊心动魄,想象着彼时千军万马夜战,该是如何景象,静了半晌,蒋毅接着道:“只是……待天亮时,清点军将,忽然发现……发现圣上不见了。”
蒋铭和允中都不由“啊”了一声。允中问:“圣上怎么不见了?难道……”心想难道遇难了,又一想,后来赵光义还活了好些年,便住了口。
蒋铭思忖道:“太宗是在后军,敌人援军也是从后过来的,不见了,难道……,难不成他……逃跑了?”
蒋毅苦笑了两声:“因为一时寻不见圣上下落,便有谣言,说太宗已是战死在乱军之中,所以……”看了看虞先生,道:“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战时,大伙儿不得不商议,立郡王德昭为新帝,诏书都写就了。才刚计议停当,押运粮草的军队到了,说是路上遇到了太宗皇帝,他已然……已然逃去了涿州。”
皇帝临阵脱逃这事儿,本来十分隐秘,又是宋庭丢脸的事,一战过后,无人敢再提起,是以知道的人不多,就连虞先生也是第一次听说,蒋铭允中更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虞先生望空冷笑了两声:“怪不得!那时听说大军缓缓而退,却原来是溃不成军了!御驾亲征的皇帝撇下臣子,撇下军队,先自逃跑了,这真是……真是普天下大得不能再大的笑话!”
蒋毅默然半晌,叹息道:“这一仗,我军单是阵亡的将士就有万余,真可谓惨烈至极。撤退途中,但见尸积遍野,血流成河,兵甲符英弃置无数,一时惨状,无可形容。”
虞先生道:“那拥立新君的事呢?”蒋毅道:“自然是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先生冷笑道:“这么大的事,就是没人提,一定也被他知道了。”蒋毅默然。此时就连允中都想到,一旦赵光义得知自己生死未卜时,朝臣拥立了新君,该是什么心情,禁不住一颗心砰砰直跳,脸都白了。
蒋铭轻声道:“高梁河之战回来不久,武功郡王就殁了,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么?”无人答话,席间静了一忽儿。
虞先生向蒋毅道:“那后来,郡王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如人所说,是自尽么?”
蒋毅默然良久,方说:“我朝惯例,打了胜仗要论功行赏,这次幽州虽然战败了,可是前面攻下太原一直没有行赏。官家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奏禀行赏的事,唯独郡王心善,想的又少,就有人鼓动他向圣上启奏,就为此事,郡王遭到太宗申饬,说他,‘且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做主也不迟’,皇子怎禁得起这话,无以自明,当日便在府中自刎而死。”说毕,不觉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
虞先生闭上眼睛,神情悲愤,许久才冷冷地道:“本来有金匮之盟,德昭皇子就碍他的眼,何况又有阵前立新的事!皇子到底是自尽还是他杀,谁见了?只能说,是赵二又一桩疑案,退一步讲,就算郡王确是自尽,与被他逼死又有什么两样!”俱皆默然无语。
良久。允中轻声问:“那后来呢?自那以后,太宗有再北伐过么?”蒋毅平复了心情,道:“后来,就是七年之后的雍熙北伐了,仍是以失败收场。从此宋辽对峙,就有敌强我弱的态势了。收复燕云,是数代宋人心结,怎么可能一时放下。朝廷北伐之心一直都有,只不敢轻举妄动。太宗皇帝临终,想必,也是引以为憾事罢。”
此时虞先生神情已然平静,缓缓说道:“赵二得位不正,一心想要拿下燕云,武功上超越武德皇帝,他就可以洗雪高粱河之战的耻辱,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没想贸然出兵,反使复国无望,想必,这也是天定的运数,非人力所能及也。”
蒋铭道:“从雍熙北伐之后,宋辽相持,大多时候都是敌攻我守,还是朝廷畏战的过。”
蒋毅道:“也不能这么说,敌攻我守,不如说是敌扰我守。辽地荒僻,产出粗陋,所以辽人以抢掠为能,边关百姓不胜其苦。如今签订了澶渊之盟,等于拿些钱物,免除了边境扰患。如今两国互通来使,相交友善,百姓们少受苦恼,朝廷上也安宁了,这么看,订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家沉默了许久。虞先生忽然笑了,道:“可笑我刚才又动肝火。这几年,时常看些老庄之学,还以为自己放下了,谁知听说这些旧话,还是如此……可见修身养性,说说容易,其实是难的。”
蒋毅笑道:“都看破了,看透了,哀乐不施乎前,您先生不就成了圣人了?要那样,我这俗人都不知怎么跟你说话了!”说毕两人都笑了。
蒋毅又道:“心绪波动,说明先生入世之情未消。你如今行的乡民教化之事,注解经典,这都是读书人泽惠后世之功,说实在话,我心下十分叹服先生,自己却做不到。”
虞先生道:“什么泽惠后世,不过无聊自遣而已,你是牵绊太多,不像我,一人来去,两袖清风,没什么可挂虑的。”
蒋毅叹道:“每次我来到你这儿,都有超然世外之感,心里安宁清净。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刚从京里回来的那三年,下田耕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世俗交际扰攘。要不是因为他们几个小的,我也不愿搬去金陵,宁可在这儿简朴度日,了此一生,也罢了。”
虞先生盯着他看了半晌,笑说道:“你这是拿他们小的做挡箭牌,就算是为了儿孙,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要是真能放下,还顾得上那么些,万事皆有分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由他们去罢了。”
蒋毅呵呵大笑,叹道:“先生责备的是,唉,其实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啊。”
虞先生道:“你倒不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只是放不下为儒者治世安民的志向罢了。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如今官家主张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科举取仕,论才选人,倒是适宜出仕做官的。你若有意,倒不妨……”
话未说完,蒋毅连连摇头,打断道:“我这把年纪,早就没有做官的心思了,以后,还是看铭儿他们吧,希望他两个赶上朝纲清明,能够有些作为。”说罢看向蒋铭两个,目光中流露出殷切之意。
虞先生道:“若论才学,他们兄弟三个可以说不相上下。就是老大委屈了些,不过你身边总要留一个,长子守家,这也是正理。”
蒋毅停顿了一会儿:“若论才学,钰儿是在他俩之上的,可是这么大个家,也得有个精明强干的人打理。就为我不愿他科考取仕,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快,这两年,我看倒把这心结放下了。”
虞先生点头道:“含光做什么都不差。做了这多年经纪买卖,人没有迷在里头,也是难得的。要是一门心思逐利,忘了立身立德,就失了正道了。我看去年秋天他和的诗,立意倒不俗。”蒋毅点头道:“那是的。”
第三十五回(下)
【违心愿家反宅乱】
原来去年中秋前蒋毅作的那首诗①, 蒋钰步韵和了一首,虞先生看了,也和了一首。三个人诗作蒋铭都看过,只有允中不知。当下允中研墨, 蒋铭执笔, 将三首诗录了下来。允中一一看过, 众人品评, 感叹了一番。
只见窗外日光西斜,天色渐暗。虞先生道:“咱们出去走走如何?平日里, 我习惯了这时出门, 看看落照。”
于是兄弟俩陪着两老出门,踏着薄雪往山坡上走了一遭, 又在村口站了站。但见落日苍黄,山川岑寂,平林漠漠,远近一派萧索。不消一会儿功夫,天就昏黑了。
缓步而归, 到得院子里, 只见几株梅树立在那里, 寒香幽幽,疏枝暗影,横斜可爱。望望天,一弯新月升空, 星斗依稀。倏忽屋里一亮, 童儿掌起灯来。
蒋毅对儿子道:“我们作的都看过了, 你俩也作一首,让我们瞧瞧。什么题什么韵, 请先生说。”
虞先生笑道:“就不限题限韵了,只要七言律,梅雪也好,围炉饮酒也好,就是今日之事,随你俩怎么做去。”
蒋毅故作严厉道:“不限题韵,更要好好做,不许敷衍,做的不好,还要重做!”蒋铭陪笑道:“做的不好,自然重做。要是做的好了,父亲可有赏不?”蒋毅笑道:“你倒会弄巧,要是做得好有赏,那做的不好,就要罚了!”
蒋铭笑说道:“那是当然,若做的不好,儿子认罚,做的好了,就要讨赏。”蒋毅问允中:“那你呢?”允中笑着道:“我宁可做的好不要赏,只要别罚。”虞先生呵呵笑了:“这两个孩子,真是两样儿!”
进了屋,童儿点上茶来。蒋毅又要饮酒。虞先生道:“好!今日我就舍命陪君子,与你一醉方休也罢!”李劲几个重新整治酒菜上桌。不一时,兄弟二人的诗做得了,先是允中作出,紧接着是蒋铭的,都写了出来。
两老看了,品评一番。虞先生赞道:“若论纤巧别致,当数中儿占先,也是他一贯的风格。若论立意深厚,词句雅正,还是铭儿在上。依我评,两个都做的好,都该赏的。只选一个,却是铭儿稍胜一筹。”
蒋毅摇头笑道:“他这诗写的不够雍容,也少了些韵致。”允中笑说:“先生评我是心服的,二哥原比我作的好,爹爹说过要赏,可不能食言。”
那蒋毅因吃了酒,儿子面前也不绷着脸了,笑道:“你怎么现在总帮着你二哥说话,去应天一趟,得了他什么好处了?”向蒋铭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蒋铭微顿了顿,笑答道:“儿子没想要什么。”蒋毅奇道:“刚你说要赏,怎么现在又不说了?你要是学那扭捏样儿,我可不耐烦理你!”
蒋铭道:“儿子刚才只是那么说,并没想起来要什么,既是父亲答应了,随便赏些什么,但凡父亲给的,都是好的。”
蒋毅略一怔,笑骂:“你这是打哪儿学的?动不动的就来谀辞奉承这一套!”
蒋铭笑应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跟三弟走了这一路回来,就是跟他学的。寻思讨爹娘长辈的喜欢,总不是什么坏事。”说的都笑了。
当晚,蒋毅和虞先生都吃醉了酒,榻上抵足夜谈,你一句我一句,说至困倦了。蒋铭允中服侍两老睡下,出来商议,让李劲留下,就在外间搭了个板铺。兄弟俩带着宝砚和宝泉,赶车回老宅歇了一晚。
回去路上,允中问:“难得爹爹今日高兴,哥怎么不提求亲的事?”
蒋铭道:“这么大的事,咱爹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再高兴也不会随口答应。况且当着虞先生,该说我有心弄巧了,只怕还要恼呢,所以我没敢提。”
允中笑道:“哥也太小心了,我看爹娘都很喜欢云姐姐,只是她家远,没往那里想。你一提,说不定爹爹即刻答应,更开心了呢!”
蒋铭不语,沉吟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前时我听母亲说,父亲的意思,将来我的亲事,想求一门门当户对,最好对将来仕途有些助力的。我担心,爹还是想在朝中故交里择亲。那会儿我看爹高兴,也想说来着,但觉得时机不足,没敢贸然开口。”
允中道:“那云姐姐家不也是宿儒世家么?说起来,与咱家也算门当户对。听说她家从前也是出过仕的,只是云伯父现今没做官罢了。”
蒋铭道:“事情一码归一码。云家仕宦出身,却是南唐时的事,从来也没做过大宋的官。况且云姑娘从小又不在她父亲身边,是在周家长大的,要说喜欢…上次你没听爹说,女孩儿家不要到处抛头露面的话么?”
停一会又道:“我想过了,这是我终身大事,得找个合适的机会,郑重其事跟爹说才成,不然当着虞先生的面,万一不允,可就真麻烦了!”
听他这么一说,允中也觉得这事不是以前想的那么容易,就不言语了。
次日兄弟俩过来,蒋毅和虞先生才刚起身。又盘桓一会儿,告辞启程,到金陵家中已是天晚了,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却说这天早上,蒋铭在屋里踌躇了一会,走来书房见父亲。正巧府内书办顾云峰在,蒋毅看着他写月底请客的揭帖。见蒋铭进来,老头心情不错,问有事没,蒋铭笑道:“没什么事,就是来跟父亲说说话。”
蒋毅道:“那你过来,和我下盘棋,让我看你棋艺长进了没。”
蒋铭答应一声,就去橱里取出棋盘棋子来,摆在桌上。顾秀才写完了贴,要走,被蒋毅留下了,坐在一边看父子俩下棋。
那蒋铭开始还想心事,后来看父亲笑吟吟的,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不觉也放松了,就把心思都放在棋盘上,对弈了一个多时辰,终局。蒋毅颔首笑道:“虽是让了你一先,能平局也是不易了,你这长进不小!”蒋铭陪笑道:“爹看是平局么?我怎么算好像是我赢了。”
蒋毅:“是么?”顾秀才在旁帮着计算,果然是蒋铭赢了一目。
蒋毅笑道:“看来不是你长进了,却是我老糊涂了!”秀才道:“老爷说哪里话来,二少爷这个年纪,正是长进之时,岂不闻‘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么?”
蒋毅呵呵笑了,看着儿子,满目都是欢喜。蒋铭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顾秀才见此,就起身告辞走了。
蒋毅离开几案,到书桌后面坐下,示意蒋铭到旁侧椅上坐,问道:“说吧,你来什么事?”蒋铭望了望父亲,抿抿嘴唇,稍作迟疑,撤身走到桌案前,屈膝跪下了,道:“儿子有一件事,恳请父亲允准。”
蒋毅不觉一怔:“什么事?你且起来说话。”
蒋铭站起身,道:“儿子看中了一门亲事,想请爹爹写书,给儿子提亲。”
蒋毅又一怔:“你不是说,待科考中了再议亲么?”沉吟问:“你看中的谁家女子?”嘴上说,心里蓦地猜着了,就把脸上笑容收了。
蒋铭看得仔细,不觉心里一沉。说道:“爹爹原也认识她的,就是周老太公家云贞。儿子真心爱慕她,不管科考中与不中,都要娶她为妻。”
蒋毅凝神不语,屋里一下子静悄悄,连根针掉地也听得见。蒋铭心也提溜起来了。只听蒋毅道:“结亲的事,还是等你科考以后再说吧。”
蒋铭听这话头不对,吃了一惊,看了看父亲脸色,求肯的语气道:“请爹爹允准了,先向太公提亲,儿子下次科考一定能中的,若是中不了,儿子情愿再等三年,直到中了再成亲也不迟。”
蒋毅道:“不行。你这两年只管好好读书,预备应考,暂且不要考虑议亲的事。”
蒋铭急道:“为什么不行?周太公是咱家世交,云姑娘才貌、性情,哪一些不好?她又懂医术,有济世救人的本事,爹爹不是也夸她么?”
蒋毅道:“云贞是个好女子,但是她与你,不是佳配。”
蒋铭愈发心慌,争执道:“这是为何?儿子与她年纪相当,相互爱慕,如何就不是佳配?我这辈子只想娶她,再不要别人!”
忽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便说道:“儿子科考入仕,只凭自身才学,不需姻亲上谋求相助。要是我才学不如人,宁可一世平庸也罢,儿子一生也不愿攀附他人,以求显贵!”
蒋毅听这话刺心,把脸一沉,低声喝道:“放肆!”
蒋铭住了口,仍是看着父亲,一脸不服气。蒋毅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什么,厉声道:“难道你去应天,路上有过什么逾矩不轨之举?”
蒋铭一愣,随即断然道:“绝无此事!”
蒋毅面色缓和下来:“我想你也不至如此荒谬。这件事先不要提了,还是等你科考以后再说。”蒋铭还待要说,蒋毅沉声道:“没别的事,你先去吧!”蒋铭叫道:“爹!”
蒋毅皱眉道:“你别以为虞先生替你说话,什么都由得你了。这是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任性!”
蒋铭从书院出来,万分沮丧。他深知老爹脾气,一旦定下来的事,万难更改的。所以连日来纠结忐忑,一直拖到今日才开口,不想端直碰了个钉子,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也凉了,一行走,一行难过。
迎面撞见允中走来,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二哥,你这是怎么了?”拉着他就在厅廊下坐了。听说了原委,也觉愕然,问:“你听爹爹的意思,是说等科考以后再议,还是干脆就不许?”
蒋铭耷拉着脸:“是不许!”允中道:“为什么呀?”蒋铭:“不知道。”
允中:“会不会爹爹看好别的人家了?”
蒋铭摇头:“不知道。”抬头问:“现在该怎么办?”
他本来遇事沉着,颇有智计,唯独此事却是最输不起的,不免乱了方寸。
允中想了想,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思量说:“现在……现在只能去求求母亲,请她说话,向父亲讨个情面,或许还有希望。”
蒋铭又摇头,烦恼道:“怕也不济事。母亲什么都听父亲的,何况这样大事,向来都是爹说一不二。”
允中也觉得希望渺茫,可是一时又没别的主意,强说道:“母亲是一向听从父亲,可她毕竟是咱们的母亲,她说的话,好不好的,爹总要想一想。你看去年母亲生病,爹爹也是忧心,再说了,母亲从没求过什么事,说不定这一次,就答应了呢。”
蒋铭听着,似乎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点头道:“你说的有理。我就去!”站起身走了两步,又道:“你跟我一起去吧,也好帮忙说话。”
兄弟俩到了上房,只见兰芝和蒋锦都在。兰芝见他神色,知道有事,告辞去了。蒋铭顾不上别的,凑到白氏面前,三言两句讲了来龙去脉,央告母亲。蒋锦听说父亲不允亲事,也替哥哥着急,和允中一块在旁边帮腔。
白氏对丈夫一向恭谨顺从,在家不管事的,起初听说蒋毅反对,便道:“要说云姑娘,我心里也喜欢她,愿意她来咱家,何况她还医好了我的病。可是你父亲不允,必定有他的道理。这事还是听你父亲的吧,不要违拗他。”
那蒋铭哪里肯的,撒娇撒痴,只说除了云贞谁都不要。着急了说道:“要是实在不让我娶她,我宁可一辈子不娶妻,孤身到老!再不,我就剃光了头发,到奉先寺出家做和尚去!”
白氏嗔道:“说什么呢你,这话要是让你父亲听见,更没有回转的地儿了。”
蒋铭愤然道:“听见就听见!反正从小到大,我做什么都看不顺眼,这件事必得依我,不的,我说的出做得出!”
白氏慌的去捂他嘴:“说的什么!疯了么?当心惹恼了,还不是你吃亏!”
蒋铭叫道:“吃亏就吃亏,我怕什么,大不了就打死我算了!”嘟着嘴,气苦的要哭出来。
白氏从来没看他这样过,劝又劝不住,怎不心疼的。也着了急,无计可施。人急智生,想出一个主意来,道:“既是你一定要这么着,我与你父亲说说无妨,只是我一个说不济事,不如你去求求你大哥,让他帮你说话,到时候他说了,我再说,你父亲一和缓,就有几分指望了。”
一句话提醒蒋铭,一刻也等不得,拉着允中出了二门,就去找蒋钰。
半路遇见小厮宝砚,报说:“萧大少爷来了,要找二位少爷,老爷吩咐请在花厅候着呢。”蒋铭道:“萧纯上来,想必没什么要紧事,三弟你去会会他吧。”允中去了。蒋铭一个人匆匆走到烧锅巷这边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