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上)
【旧婢仆谒门求救】
蒋铭来到烧锅巷, 却见蒋钰在房里与顾云峰坐的,一边吃茶点,一边下棋。见他来罢了棋局,秀才笑道:“今日什么风吹的, 二少爷到处赶着秀才走!”蒋铭也笑了:“可不是, 今儿我到哪儿, 都看见您先生。”
顾云峰吃毕茶, 告辞出去了。鸳鸯又泡一盏瓜仁儿茶来,递给蒋铭, 也下去了。
蒋钰道:“你找我有事?”蒋铭:“我有一件要紧事, 求大哥帮我。”三言两语,就将来意说了。蒋钰略觉意外, 疑道:“这事你跟云姑娘说过了么,别是你一厢情愿吧?”
蒋铭笑道:“怎么会,虽是没明说,也会过意的。我二人彼此有情,怎么能是一厢情愿, 你兄弟又不是傻瓜!”
蒋钰想了想, 笑道:“看来让你送她回应天, 正是趁了你的意了。你可好,全家都瞒下!”蒋铭嘿嘿笑了。
蒋钰又道:“就是说,在应天已经说好了,下次去, 就要向太公提亲么?”
蒋铭:“嗯。现在爹明说不同意, 我没法子了, 大哥一定要帮帮我。”
蒋钰道:“这事却有点难办。不光是咱爹这边,我看太公那里, 也难说一定赞同这桩亲事。”
蒋铭奇道:“那怎么会?大哥为什么这么说,就算太公不喜欢我,他老人家那么疼孙女,只要云妹妹愿意,应该也不会十分阻拦。”
蒋钰沉吟道:“你说的也是。”思忖片刻,又道:“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可想清楚了?其实据我看,你两个,要说配,也是极相配的,要说不配,也确实不相配。”
蒋铭奇道:“这话怎么讲?”
蒋钰道:“要论品貌性情、识见本领,云姑娘跟你是极相配的。只是,那会儿太公来家,我听他说话意思,对云贞的期望,是要她悬壶济世,可不是在屋里相夫教子。要是你俩成了亲,咱们这样家里,怎么可能让她四处行走?必定是要留在家的,那样日子,云姑娘过的惯么?”
蒋铭道:“这我倒没想过。她对我有意,是明明白白的。至于将来怎么过日子,那是后话,总之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她在一起。”下气央求道:“这是我这辈子最大心愿了,大哥必须得帮我。”
蒋钰想了想,答应道:“行!我帮你跟爹说。”蒋铭大喜,起身作了个揖:“谢谢大哥!”蒋钰笑道:“先别忙着谢,我只尽力替你说,可保不了一定能成。”
蒋铭嘻嘻笑道:“只要大哥尽力说,这事十有八九有望了。”蒋钰笑道:“那可不一定,你别拿这话压我,这件事不比别的。”又道:“要是父亲无论如何不许,你打算怎么办?”
蒋铭苦笑道:“我能怎么办?我恐怕,只有离家出走一途了。”
蒋钰一边笑,一边将手指点着他:“这话说不准,我看你还真敢作出来!”
正说着,忽听外面人声喧嚷。蒋铭出屋来,叫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是什么响动?”一个小小厮跑来应道:“回二爷,院门口来了几个人,为首是个妇人,说是叫什么‘采蘋’的,要求见大爷。”
蒋铭心道:“难道采蘋来拜年了?”皱了皱眉,道:“去找你陈大娘(指鸳鸯),打发她回去吧,大爷什么人都见,见得过来么!”
小厮应声道:“是。刚才陈大娘也这么说,叫打发人走,那人就要见大娘,叫得出大娘名字,现在在前头跟她说话哩!”正说间,听见远远传来女人哭泣声音。
蒋钰也从屋里出来了,命小厮:“去叫鸳鸯过来,问问怎么回事。”小厮去了。
不一时只听哭声止了。鸳鸯匆匆走来,陪笑说道:“是原来府里的采蘋丫头,带着孩子,从来安县上来了,说是家里遭了难,要求见大爷。我看她实在可怜,叫进来说话。不想扰了爷们。”
蒋铭道:“遭难?遭了什么难了?”鸳鸯道:“她哭的厉害,我也没大听清楚,好像她男人被官府拿去了,治了重罪。来求大爷救命的。”说着看向蒋钰,眼里流露出不忍之意。
蒋钰略一思忖:“你叫她到西厅上等着,我一会来。”鸳鸯应声“是”,去了。
蒋铭看一眼哥哥,笑道:“八成是卖假货的案发了,这下可好,真赚到牢里去了。”蒋钰淡淡一笑:“去看看吧,这大过年的,摊上了也是可怜。”
兄弟二人来到西厅,只见鸳鸯同着几个人在那里。当先一个果然是采蘋,两眼泪痕未干,钗环不整,容颜憔悴。另有一个养娘,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瞪乎两只眼睛,只顾盯着人瞧。采蘋身后立着一个小厮,正是蒋铭在唐家庄客栈见过的,张万里的儿子。
见二人来,采蘋叫了声“大少爷、二少爷”,带着养娘和小厮倒身下拜,问安。蒋钰道:“不须拜了,快起来吧。”采蘋不起,哭着道:“奴婢今日是来求大爷救命的。”蒋铭道:“你起来说,到底怎么了,说清楚了大爷才好救命呀。”
采蘋这才止了哭。领着纷纷站起来,诉说情由。
原来过年时,店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客人住着,说是回乡路上耽搁了。这样的事本也常见,两口不以为怪。谁料初二那天,忽然来了一队公人,不由分说,将这两个客拿了,随身行李里翻出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一个尺来高八仙捧寿的古铜鼎。连同张万里也带去衙门问话。
采蘋在家心惊胆战,等着丈夫回来,却迟迟不回,忽又来几个差人,如狼似虎,打劫一般,把客店翻了个底朝天,说是拿贼赃,值点钱的东西都搜捡走了,一家人唬的仓皇失措。
采蘋没奈何,把首饰当了几两银子,央人去衙门里打问,回话说:张万里牵连重案,死罪非轻,不寻门路怕是回不来了。采蘋急了,四处求援没个抓挠处,忽然想起旧主人家,便跑来了这里。
蒋铭越听越觉奇怪:“真个大年初二去你家拿人?”
采蘋哭道:“正是呢,那两个客人,我们实在也不认得,店钱还没给,怎地说跟他们勾打连环,真是没有的事,现今人在牢里,又受了官刑,这冷的天,用不了几时,就是个死数,这会儿也不知还有气没气,求两位少爷发发慈悲,寻门路说个人情,救他一条贱命,奴婢一家来世变牛变马,报答少爷。”说毕跪倒在地,磕头哭泣不止。
蒋钰命鸳鸯把她扶起来,道:“我问你话,你如实回答。上次二少爷路过你家店,遇到卖假古物的骗子,你男人跟他们有牵连,这事你知不知道?你说实话,我才好帮你的,明不明白?”
采蘋哭道:“奴明白,那件事,奴起先并不知道,落后知道了,也劝他,他说那两个人相识久了,一下子抖落不清。奴也没法子…昨日听人说,那两人知道我家出了事,都跑了。”
蒋钰又问:“这次店里男女,跟那骗子有什么瓜葛,你可知道么?”
采蘋道:“这个奴不知,这次男女客人,以前从未见过,口音也不是本地的,行李查出来的东西,听说是官府人家失窃的,所以抓他们,跟奴家店里真没干系。”
蒋钰蒋铭相互看了看。蒋铭道:“若因为骗子的事,不会先去拿他。再说他是店家,知情不报,顶多打一顿板子罢了,犯不上关这么长时间,也不至于大年初二把人捉了去。”
蒋钰沉吟片刻,又问采蘋几句话:“我遣人去问问,要是真如你说,除了这件事没别的,我使人保他出来,可是,要是他还做过什么歹事瞒着你,任是谁也救不了他。”吩咐鸳鸯安置她一家住下。采蘋含泪拜谢,领着养娘小厮,随鸳鸯去了。
蒋铭道:“大哥是要找来安县的县尹刘瑞么?派谁去,陈升?”
蒋钰摇头道:“陈升怕不行,这里头恐怕有什么大事,我跟刘县尹只是一面之交,冒然去问,惹他生疑,反而不美。”
蒋铭道:“那就指个事儿去?现下年节,拜望一回也是常理。”
蒋钰点头:“我也这么想。顾先生与他同乡,又是乡试的同年,甚是相熟的。倒是可以问问隐情。就叫陈升和他两个去罢。”
二人计议了一番,蒋钰命人把陈升找来,吩咐准备羊酒缎匹,同顾云峰一起往来安县拜望县令刘瑞。出发之前,蒋钰又将顾秀才请来细细叮嘱了一番,不提。
且说蒋铭回到屋里,允中过来与他说话解闷。蒋铭此时觉得提亲的事又有指望了,心里轻松了些。问允中:“那会儿萧纯上来,什么事?”允中道:“也没什么事,不过说了一会儿闲话,就回去了。”
蒋铭哼笑一声:“萧纯上没事来找你说闲话?也是怪了!”允中笑了:“前时我答应他写一幅字,今日来拿了,我还没顾上写,说了会话他就回了,改日再来拿,弄得我不好意思的。”
蒋铭笑道:“你行啊,都有人来求字了!”允中哭笑不得:“什么啊,就是他一时起意,哥又取笑我做什么。”蒋铭:“一时起意,他要你写的什么?”允中迟疑片刻,道:“他让我把素文姐姐去年中秋作的那首五言律写下来,他要。”
蒋铭“哦”了一声,含着笑不言语,过会儿叹口气道:“纯上也是个多情的我辈中人啊!”允中一下子笑了:“看来大哥答应给你说情了?”
蒋铭点点头:“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事准成,爹早晚得答应。”允中:“我觉着也是。”蒋铭:“你看是吧,我和她,就是天生的一对,将来一定会在一起的。”
说笑几句,允中道:“对了,纯上哥来说,武继明订亲了,婚期都订了,在三月十六,二哥猜猜,新娘子是哪个?”
蒋铭道:“这我哪儿猜得着?你说吧,是谁?”允中道:“就是以前给二哥提过的,汤都监家的女公子汤丽娘。”蒋铭“啊”了一声:“竟然是她!”都笑起来。
蒋铭道:“不知武继明对这亲事乐意不?”允中道:“说是开始不乐意,后来相亲,见了一面,才知他们以前见过的,就乐意了。现下继明哥高兴的很,就等新娘子过门儿了。”
蒋铭奇道:“见过?他们什么时候见的?”想起去年秋天汤丽娘与陆青误会打架,那天武继明和马怀德应该也在,难道是那时见的?
允中道:“就是年前,我陪姐姐去奉先寺那天,继明哥不是陪他家老太太去听经么,就那天见着的,说汤丽娘扮的男装。后来我细想想,那天在经堂确实见过一个少年公子,生的好不俊俏,我和姐姐在如意楼上吃饭,打远望见他跟继明哥作别。想必就是那个人了。”
看官听说,允中所料不差,那日在地臧阁,和他差点撞上的俊俏小郎,正是汤丽娘。
这汤丽娘自幼丧母,跟着父亲在军营中长大,汤都监爱如珍宝。因她生的美貌,又学了一身武艺,心高气傲,一心要嫁个才貌相当,文武双全的夫婿。打听金陵年轻公子里,蒋铭是个顶尖的,汤都监就托县令求亲,没想遭到拒绝。丽娘羞愧愤懑,才发生了错把陆青认作蒋铭,斗了一场的事。
冬月二十四那天,丽娘因想起过世母亲,也去寺里烧香祈福,路过地臧阁进去听经。好巧不巧,遇到武继明陪着他娘也在那里。坐在一排座上,两下看见了。继明见她富家打扮,人又生的英俊,便与她打了个招呼。后因下雪,汤家小厮送伞来,继明却没带伞,便向丽娘借了伞,送老太太先回了轿子。由此互通姓名,丽娘谎称名叫汤立,彼此认识了。
回家后,丽娘这边,王县令因为上次说亲未成,甚觉过意不去,打听武通判家儿子未婚,向汤都监提了,汤秉焕开始不乐意,说道:“我怎么听说,武家那孩子不长进,专一穿花街走柳巷,是个浮浪的子弟。这样的人,如何能将女儿嫁他?”
王知县道:“那都是传言,多半不真的。再说了,谁家少年郎不是好玩好乐的,况他屋里还没娶人。武家是科举出身,诗书礼义都是讲究的,孩儿大些,自然就好了。”都监就与女儿商议,不想丽娘见过了武继明,看他风流一表,人又孝顺,印象颇佳,先自愿意了。
县令便来通判府上提亲,这时武继明已被关在家里,爹娘想收住他心,正急着要给他订亲。武通判初时还犹豫,对太太道:“听说这女孩儿花容月貌,又是一身武艺,好是好,只怕咱儿子配不过她,反被她压制了。”
通判娘子道:“这不正好!生的好模样,才趁他的心,本事大,才好拘管住他。你比她爹官位在上,她一个女孩家,做人媳妇的,还能怎地压制丈夫不成?”
当下安排相亲,两人见了一面,继明一看就是那日见过的,丽娘复了女装,明艳照人,俊俏之上又添娇媚,把个武继明欢喜的要不得,痛痛快快订了亲。
蒋铭听了武继明的好事儿,甚是羡慕:“这下小子可称心了!倒是他运气好,院儿里那个刚断了,就得了个如意的。”再想到自己,心里愈发焦躁。没法子,只得忍耐着,等着母亲和哥哥的消息,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犹如热锅沿上的蚂蚁一般。
第三十六回(下)
【慈父母用心良苦】
这日, 蒋钰安排了陈升和顾秀才去来安县的事,回狮子桥来。进了自己小院,正遇见菱歌也刚从外回来,走在一起。
蒋钰道:“你做什么去了?”菱歌笑答:“今天小鸾有事没来, 我去瞧瞧厨房的事。”蒋钰嗯了一声:“这也罢了。你还是多歇歇, 别走的累着了。过两个月胎气稳了, 再忙也不迟。”
菱歌望着他, 双目盈盈含笑:“我知道的,都好着呢, 你放心吧。”往正屋那边看了一眼, 回自己房中去了。
蒋钰进到里屋,只见兰芝和两个孩子, 还有潮音、芳春等都在。禥儿看见他爹,跑近前来。蒋钰摸了摸儿子的头,问了几句话。
兰芝见他似是有些倦意,便吩咐奶娘把禧儿抱走,潮音也带禥儿往别间房去了。
兰芝要去倒茶, 蒋钰示意道:“别倒茶了, 坐下说会儿话。”兰芝就坐在炕边上, 蒋钰走过来将身歪倒,就把头枕在她怀里了。兰芝笑嗔道:“你看你,让丫头看见,什么样子。”蒋钰道:“看见就看见, 自己屋里怕什么!”
兰芝抚弄一下丈夫额角, 问他:“你今天回来倒早, 都做什么了,忙完了?”蒋钰道:“还不就是那些事, 哪里有完的时候!”
兰芝仔细看看他脸色,说:“乏了吧?这过个年,应酬也忒多,实在是辛苦人。”
蒋钰:“没事,累倒不累,就是有些絮烦,回来清净一会儿。”问她:“你呢,今儿都做什么了?”
兰芝:“我?还不是一样。平常就是一堆琐碎,过年就更不用说了,这两天消停些,过几日十五,又要忙…”
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会太太叫我去上房,给了我一支攒珠累丝金凤钗,说是先前母亲留给她的。我看沉甸甸的,平时也戴不着,收起来了,是件好东西,你且起来,我拿给你瞧瞧。”
她说的先前母亲,就是蒋毅原配周娘子——蒋钰的生身母亲。
蒋钰道:“等下再瞧吧,让我躺会儿。却是为着什么,忽然给你这个?”
兰芝道:“我也寻思呢,又没什么事,这么贵重的首饰,素文眼看要出嫁,不给她却给我。莫不因为你做了什么,太太要谢你么?”
蒋钰想了想,最近只有蒋铭央他的事。便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或是你做事得力,得太太喜欢了。论起来,这件东西既然是母亲留下,原也该是你的…”又问:“给你时都说什么了?”
兰芝道:“说了好些先前母亲的好话,说当年待她极好的。我寻思,会不会是将心比心,看菱歌有身孕了,意思让我对她好一些,又不好直说…”将手轻点一下丈夫的面颊,含嗔笑道:“左不过,都是为了让大少爷开心呗!”
蒋钰一笑:“也有这可能。不管怎样,这份心难得的。你不用想那么多,欢欢喜喜收下就是了。”
兰芝叹息道:“难得是难得,想来太太也不容易。因为出身低,一直拿不起身份来,按说早就是嫡母了,对你说话还是尊尊重重的,我听有时还称呼你作大少爷哩。”
蒋钰“嗯”了一声:“也不是身份的事,这是她习惯了。当年素文都出生了,还当人面这么叫我,那会祖母大人还在,就为这事,老人家特特把我们都叫到跟前,说,现在她是嫡母,往后只须喊我名字,一个家,尊卑长幼,名分称呼,不能乱,否则不成体统……申饬了一场,才好些,私下有时还改不了口。”
兰芝点点头:“说起祖母,我还记得小时候,到你府上做客见过的,真是又尊重又威严的一位老人家,听说,老人家当年特别疼爱承影,是么?”
蒋钰望空出神了片刻,道:“是。当年也是为了他和素文,才把太太扶了正的。不然父亲做着官,使女做妾,扶正哪有那么容易。是老太太一定要这么着,费了许多周折,才作成了。”
兰芝轻声道:“也是怪了,按说你是长孙,怎么老太太却偏疼二弟?”
蒋钰顿了一顿,笑了:“是你看着我好,就觉着旁人都该喜欢我才对,岂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没有哪个是天下人人都爱的。”
兰芝听这话,不由腼腆一笑。蒋钰握着妻子的手,思忖着道:“祖母也不是不喜欢我。老人家对我也好的,只是没二弟那么亲近,再者那时我也大了。老二自小就嘴甜,会承欢,祖母一见他就欢喜,捧在手心里也怕掉了。后来祖母过世,他哭的要死要活,人都说老人家没白疼他…”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兰芝说:“多谢你。”
兰芝奇道:“谢我什么?”蒋钰答非所问说:“我如今这么有福气,全因我的大娘子心地好,为人敞亮。”
兰芝想了想,笑道:“你知道就好!”蒋钰也笑:“我怎不知道,一向都知足的很呢!”
兰芝一时不知说什么,抿着嘴儿只是笑。蒋钰又道:“也不知承影将来,有没有我这等福气。”
兰芝听这话有因,便问:“怎么,又有人给他提亲么?”
蒋钰:“这回不是人给他提,是他自己有中意的了,可是咱爹不同意。太太送你东西,估摸是催促我跟爹讨情,好把这事促成了。为了二弟,她老人家什么舍不得…”
兰芝道:“怪不得,昨儿我在上房见他匆匆忙忙,脸上一丝笑也没有…他看中了哪家姑娘?”
蒋钰:“就是周太公家云贞。在咱家住了那么长时间,我没察觉也罢了,你整天在院子里,竟也没看出来。”
兰芝道:“竟是她!”想了想,“我还真是一点没看出来。现在想起来…这事素文肯定知道!那时她两个好的什么似的,整天在一处形影不离,原来有这事,都瞒着我!”
蒋钰道:“也难怪,估摸那时承影还没表意,云贞又是个内敛的。素文不说,必定是老二嘱咐过,那心眼儿多的,怕你要知道了,我也就知道了,万一阻了他好事呢?”
兰芝道:“云姑娘很好啊,怎么老爷不同意,那承影打算怎么办?”
蒋钰哼了一声:“能怎么办?闹腾呗,他那脾气,算是跟老爷对上了,就顶他不听话,胆子又大…”
说着,把兰芝手拿到唇边亲了一下,笑说道:“哪像我,当年爹一说亲事订下陆家大姐,我立马就应了,再没二话!”
兰芝噗嗤儿一下笑了:“行了你,还说呢!那也得看什么事。你当年闹脾气的时候你忘了?不让去京科考,怎么都不行,都闹到汴京去了!”
蒋钰就不说话了,默然待了半晌,望空笑了笑,叹息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不知道你当不上诰命夫人,可怪我么?”
兰芝笑嗔道:“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管你要诰命了?”一边给丈夫捏肩膀,口里喃喃地道:“我只愿意你开心,万事都由你罢了。”
却说这日,蒋钰在书院和父亲议论家事,看老头心情不错,便说:“我看二弟这两天不快活,话也少了,饮食也减了,做事时人也恍恍惚惚的……”
蒋毅哼了一声:“你不要理他!这个混账,竟学会给父母摆脸色了!还是少教训,我这几天不愿意生气,等过完年再说的。”
蒋钰笑了笑,又道:“承影看着是佻达了些,骨子里却是重情重义的,他用情深,想必已经和云贞表白过了。知子莫若父,爹还不知他的性子么,这一关过不了,往后还不知闹出什么事来。”
蒋毅皱起眉头:“还能由得他了?年轻人不明事理,等以后他就懂了,这都是为了他好!管教多,还不是期望他以后有出息?前两日虞先生也帮他说话,当面就说我偏心,说对他太严苛了,这可好,更纵着他了,越来越放肆!哪天得好好规矩规矩才行!”
蒋钰一下笑了,道:“在旁人眼里,父亲对二弟是严厉了些。”
蒋毅叹了口气:“他都是小时候,你祖母宠惯,老人家晚年溺爱孩子,也是说不得,养成他浮躁顽劣的性子,不管的严些怎么成!”
蒋钰看了看父亲,道:“别人怎么看也罢了,就怕二弟自己也这么想,觉着父亲不喜欢他,不疼他这儿子。”蒋毅听说这话,一时无语。
蒋钰又道:“承影的亲事,我知道父亲想给他找个官宦家女儿,到时有岳家帮扶,朝中根基稳固些。若是和云贞在一起,就只能靠他自己了。”
蒋毅思忖片刻,开言道:“我也不全是为了这个。云贞是个好姑娘,相貌才情都没说的,只是她从小在太公身边长大,四处行走惯了,又有本领,两个若在一处,恐怕铭儿什么都要为她想,自己的事反放在第二位了……将来也未必能和睦。”
蒋钰道:“爹说的也是实情,可是人生一世,夫妻之情还是十分要紧的缘分。如今二弟爱慕云姑娘,声言非她不娶,我看不是一时的。要是硬把这事压下去,不遂他心愿,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开心,万一再出些别的事,就更不好收拾了……云贞是太公带大的,再怎么,不至太出格了……总归这件事关系承影一世的欢喜,父亲还须细想。”
蒋毅默然良久,道:“你母亲也这么说,且容我再想想吧。”
过了两日,蒋铭一早到上房请安。蒋毅板着脸吩咐:“待会儿你到我书房来一下。”
蒋铭一怔,却见母亲飞速递过一个喜悦眼神,不由心里一跳,想:“莫不是同意了?”
回头到书院,进屋来,只见大哥也在一旁坐着。作揖行礼,当地站着。蒋毅开口就说:“向云家提亲的事我答应你了,等送素文去应天时,我给太公写信你带上。”
蒋铭乍听这话,喜的不知说什么好,腿一软,跪倒磕了个头:“谢谢爹!”
蒋毅依旧沉着脸:“我是答应了,可要是人家不愿意,或是周家,或是云家,推拦这门亲事,到时候可不许你再闹!”又道:“还有,亲事订了,也得科考之后再完婚,这两年你须得以读书为重!”
蒋铭心花怒放,高兴得几乎流下泪来,应道:“儿子都知道了!”
蒋毅见他喜不自胜的样儿,心里也觉欢喜,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是谁说的,你爹要拿亲事攀附权贵的?”
蒋铭陪笑道:“是儿子无知,说错话了,爹您大人大量,原宥了儿子吧。”蒋毅瞪了他一眼,笑了笑,便罢了。
蒋铭在哥哥身边坐下。蒋毅向大儿子道:“你接着说,那个丫头的家人,牵连上什么案子了?”
原来陈升和顾秀才回来了,述说来安县的案子,竟是非同小可,蒋钰特来向父亲说知。
蒋钰道:“现查出来,案犯身上的古鼎,是八年前平江县府库失盗的东西,这么多年查不着,一直记录在案的。”
蒋毅疑道:“是那年平江府库失火的案么?”蒋钰点头道:“是,刚开始以为是失火,后来银子、东西不见了,才知是失盗。我屋里丫头菱歌,她爹陈县令,当年就是因为这件案子罢官抄家的。”蒋毅点头:“这事儿我记得,你接着说。”
蒋钰:“这次捉拿的两个案犯,男的三十岁,女的二十出头,从东京汴梁过来的。”压低声音道:“两个都是京东东路转运使秦助府上的逃奴。”
蒋毅和蒋铭都听得一惊。蒋铭道:“既是逃奴,就是在主家偷的东西了?”蒋钰道:“正是。”蒋铭愕然,和父亲对看了一眼,道:“这事儿大了!”
蒋钰道:“是,听说朝廷已有动作,如今秦家已被监控,不得随意出入了。”
蒋铭问:“这是汴京的案子,怎么把采蘋男人牵连进去了?”
蒋钰笑了笑:“本来是没他什么事,叫去只是问问。谁知到了衙门,有人举发他店里卖假古鼎,就和这个案子掺和在一块了。顾先生说,刘县尹也知道他是冤枉的,案犯一总审问关押,忙着顾那件大案子,懒得管他。既是咱家门下人,答应把他摘出来,准赎,我刚叫人陪采蘋回去筹钱了。”
蒋毅思忖说道:“这才几天功夫,朝廷反应这么快,说明事情不是从这边物件上起的,是从京里人事上起的,抓逃奴也不是偶然,早就寻踪码迹了。”
蒋钰道:“爹说的正是,秦家这案子,小不了。既然已经封控,接着就是抄捡,人事物品、来往书札,都要查,还不知查到什么,不知要牵扯多少人。”
蒋毅沉吟道:“虽然咱们跟秦家没甚来往,也要警醒些,听着各方消息。”蒋钰应喏了。如此这般,父子三人议论了一场,后来秦家这案子果然是惊天大案,牵涉甚广,留待后续再表。
采蘋的丈夫张万里判罪纳赎,将家里钱财使了干净,刚抖落出一条命来。后来将房产也变卖了,在金陵城边买了一处小房子,做个小本生意过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七回(上)
【伙伴戏嬉蹴鞠场】
上回说到蒋毅应允了向周太公提亲, 蒋铭欢天喜地,全家都为他高兴,此情暂且不表。
话分两头,却说宋州真源县陆家, 东院这边, 年前新买了两个丫头, 一个大丫头取名金莺, 服侍陆母,一个小的才十三岁, 叫杏儿, 派给了叶衡支应。叶衡就带她学做屋里洒扫,哄秀儿玩耍。
另有夫妻两口儿, 是陆玄生意上朋友荐来的,因他先前主家败落了,没了去处。男的叫来庆,二十五六岁,身强力壮, 媳妇叫惠香, 生的五短身材, 白净脸,见人话不多。陆玄见两个样貌朴实干净,手脚利落,便收了靠身文书, 把原来老张头住的两间偏厦给他俩居住。老张头年岁大了, 搬去东南角厢房和来福住一块, 好让小厮夜里照应他。
那惠香造得一手好汤水,就教在厨房上灶。自此叶妈只陪着陆母起坐, 不做粗使活计了。陆母吩咐,丫头小厮都唤她作叶妈妈,把叶衡唤作衡姑娘。
再说西院,文权和菊芳生了个女儿,那小孩子不知怎地睡颠倒了,白日里睡着不醒,夜里却总是哭闹,搅得全家不能安眠。菊芳本是在富庶人家长大的,打小娇养惯了,自己还是小孩子心性,忽然间做了母亲,手足无措,孩子一哭,她先焦躁起来,催促责怨奶娘,和丈夫耷拉脸子,两口子三天两头闹气。
文权是纨绔性儿,哪里理会得这个,烦的不了。就惦着往宋州铺子跑,说是去照应买卖,其实是躲清静。菊芳拘不住他,免不了啼哭埋怨。陆婶弹压不住,又怕廷玺烦恼,只是骂儿子……乱了一阵,文权学乖了,每次从外头回来,买些吃喝穿戴的给老婆,小心贴服,下气哄着她。小两口儿面上消停了些。廷玺和陆婶听不见吵闹,便觉省心。
菊芳看东院新添了不少人手,想再雇一个奶娘,撺掇文权跟娘说了。陆婶嗔道:“那怎么行?两个人干一样事,还不互相攀靠?到时候更乱了!”
把春燕和奶娘叫去跟前说了一通,又把自己房里丫头巧鹃指派过来,在文权屋外伺候。菊芳也就不吭声了。
过年时,自然也是喜气洋洋,忙忙碌碌,扫尘送旧,爆竹迎新。大年初一这天,大小上下穿戴一新,依次拜年。镇上相熟的都来拜望,陆家兄弟也出门拜客,到处饮酒聚宴,掷骰推牌……
陆家两院中间墙上开有一扇小门,平时陆母总叫关着的,只偶尔和陆婶、叶妈过来过去才打开。过年期间就总开着,内眷往来,都从这小门走。
且说初二这日,陆玄去张家营子看望岳父王先生。命来福牵马出来,带上年礼,另又雇一乘轿,让叶衡领着秀儿一起去,给她姥爷拜年。陆母拦阻道:“你去那边,不过站一站就回了,让杏儿跟你走一趟罢。留下衡丫头在家,我还有事使她。”
陆玄应了,一众出门。陆青送哥哥到门口,陆玄嘱咐:“大过年的,你别总往外跑了!好好在家待着,陪大人说说话。”
陆青本想出去玩,听哥哥这话,有过上回教训了,只得耐着性儿,到上房屋里坐着。陆母叫他把账簿子从柜橱找出来,摆在炕桌上,让叶衡把一条一条账目念给她听。
正念着,陆婶带着奶娘和孩子过来了。进门就叨叨:“你说可好!两口子都去躲清静了,把这么点儿个孩子扔给我老太太,这叫什么事儿!”
原来文权和菊芳去三十里外冯家段给丈人拜年,把丫头春燕、小厮进宝都带走了,却将孩子留在家里,叫奶娘看着。孩子哭闹吐奶,呛咳的满面通红,奶娘着了慌,走到后头跟陆婶要主意。陆婶怕廷玺心烦,带过这边来。
叶妈忙迎上前去,与奶娘一块哄孩子。陆母就叫叶衡把账簿收起来,抬眼看见小儿子出来进去,无事可做,便说:“你没事在这儿晃悠什么?去那院看看你叔。”
陆青走来西院。只见陆廷玺正在桌子边,擎着笔,一笔一划往纸上写字,凑到跟前看,却是拿了一本《孝经》在抄写。
陆青笑道:“二叔怎么今天写起字来了,敢是要考秀才么?”
廷玺抬手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敢戏耍你叔了。我怎么就不能写字了?从前在汴京,我还在齐王府里抄过书札呢!”
陆青伸个舌头,笑问:“哪个齐王府?敢情二叔还做过先生呢!”
廷玺笑道:“什么先生,就是帮人家抄录书信,也是赶鸭子上架。”
陆青见那字端端正正很有精神,不由赞道:“头一次见,原来二叔写的一手好字。”
廷玺呵呵笑:“这话可不能叫人听见,还不把人大牙笑掉了!”
笑毕又说:“这是前儿王先生写春联,把这套东西拾掇出来,今儿没事儿做,我看还能捉笔不,”将笔递过来:“来来,你也来写写。”
陆青最怕写字,陪笑道:“我就别了,我的字二叔还不知道,像虫子爬,写出来白惹您老人家生气。还是叔写吧,我给您研墨。”
廷玺非要他写不可:“怕什么!我又不笑话你,年轻人练练字,以后还有大用处。”
陆青推躲不开,正没抓挠处,门口丫头来报:“有客来了,说给老爷拜年的,少爷的朋友。”原来是卢九和蔡小六来了,先到东院给陆母拜过年,又到西院来。
二人进了屋,向廷玺拜礼唱喏。廷玺还了半礼,笑道:“多谢你俩,还惦着看我老头子。只是今儿不巧,文权去他丈人家了。”两个都道:“叔说的哪里话。知道权哥儿不在,也不是来找二郎的,今儿俺们就是来给长辈拜年的。”
廷玺笑眯眯,问了他俩家里大人好,说了几句闲话。正说着,景茂来了,二人就要告辞。廷玺对陆青道:“你没事,跟你两个哥哥出去玩吧。”
陆青恐怕廷玺拘着他写字,巴不得这声,笑应道:“那我出去玩一会,一会儿就回来。”跟着卢九和蔡小六出来了。
陆青道:“九哥,咱们哪里去?”卢九道:“我也不知道,家里待的闷得慌,你俩说吧,咱们干啥耍子?”
蔡小六道:“他们圆社今天练球,冯立和四侉子都在北坡哩,咱们也瞧瞧去,如何?”陆青喜道:“好啊,这两天吃了睡睡了吃,人都懈松了,正要活动活动筋骨。”
原来时下风行蹴鞠,年前镇上有几个好事的筹了钱,买办行头,组织成立了一个圆社,撺掇年轻人参加。回头练好了,到大户人家宴会上表演,跟别的县圆社比赛,逢年过节还去街上演出,也能有些赏钱和彩头。冯立、陈四侉子没营生,都加入到社里了。
陆青听说,自然也想去,却被陆母知道了,说他:“家里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你不念书也罢了,还去干这杂耍卖艺的勾当,没的给祖宗丢人!快给我老实在家待着,不许去!”故此陆青没进圆社,他却是极爱玩的,一听众人蹴鞠,心里就痒痒,想去凑热闹。
三个人直奔北坡,果见场院上聚了十来个人,都认得的,闹闹嚷嚷,都在那里踢跳。一时操练起来,真会踢球的没几个。卢九和蔡小六是做公的,会些拳脚,学的也快,玩得挺欢,冯立和陈四侉子两个却不行,体格不好,没跑几趟就气喘吁吁了,特别是四侉子,不一会儿使过了力,脸红心跳,蹲在地上直犯恶心。
陆青上次在凤栖山玩过蹴鞠了。那时看灵儿踢球踢的好,留心跟她学,他习武的人,体力好,身段灵便,没半日工夫,就将那高超的脚法学了八九不离十。此刻上场,伸脚接住皮球,那球就如黏住了一般,稳稳当当住在他脚上。众人“轰”地喝一声彩,都道:“竟不知道,原来二郎是练家子!”
陆青一时兴起,便将凤栖山上学来的手段尽数使出来:斜插花、风摆荷、双肩背月、拐子流星……卖弄出许多巧样,把个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喝彩声不绝。
玩了一会儿。歇场时,圆社里领头的走过来,又撺掇陆青入社。冯立和陈四侉子也在旁边极力怂恿:“你又没事儿,怎么不来玩?也好教教我们,到时一起去耍,又乐呵了,又赚几个小钱,多少好哩!”
陆青嘻嘻笑道:“入社不行,家里不许。没事儿时候一块玩,给你们捧捧场却行。”
众人都道:“那跟入社也一样!”就把他算作一份子了。
一直玩到吃饭的时候,众人起哄,拉着陆青去吃酒,陆青也想去,却想起哥哥快回家了,到家不见自己,怕又生气,就告辞了回来。
进了家门,喊来福打水洗脸,没人应声。叶衡正在院里收衣服,应道:“来福不在,大爷还没回来呢。”
陆青进里屋换衣服。出来外间,见叶衡提着汤瓶来了,往洗脸盆里给他倒水。
陆青在旁等着,见叶衡穿的红袄蓝裙,头上挽着双丫髻,髻上插着两支细金丝银簪子。一张瓜子脸白白净净,细弯弯两道眉儿,一双秀目波光流转,虽不像灵儿那样明澈,也不像云贞那般深邃,却另有一种温婉柔美。
不由想道:“怪不得三哥说叶衡出落的好看了,还真是个俊俏丫头,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叶衡倒了水,伸手试试凉热,说:“好了,”一抬眼,发觉陆青正目不转睛打量自己,忽然害羞,还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一转身走了。
陆青洗了脸,到后屋来。陆玄还没回来,老太太们要聚在一桌吃饭,陆母道:“这里不要你,去那院陪你叔吃去吧。”陆青便过西院来,陪着廷玺吃了几盅。
和叔父说起踢圆社的事,陆廷玺呵呵一笑:“没事儿!你只管玩去,叫你娘知道了,就说我让你去的!”过会儿酒劲上来,越发高兴了。这老头最喜欢小侄子,想着陆玄和文权都能摸到银钱,就他手上没有,心里不忍。起身开箱,拿出一锭五两银子,递给陆青道:“你拿着零花,买些吃的玩的去!”
陆青从前对银钱不大在意,平时家里给的零用,也不知积攒俭省,跟朋友吃吃玩玩,随手就花了。去了一趟金陵,买这买那,才发觉银钱是好东西。十分欢喜,谢了叔父。把银子拿回屋里,不知放哪儿好,要给娘拿着,又怕使钱的时候要问做什么用,不得爽利。想来想去,走到西厢房门口,叫了声:“叶衡——”
叶衡正在屋里做针线,听见他叫,忙走出来,含笑问:“什么事?”
陆青把银子递给她,笑呵呵道:“二叔给的,我没处放,你先帮我收着。别告诉娘,改天我用时,你再拿给我。”
叶衡犹豫了一下,微红了脸,低声说:“知道了。”把银子接过去了。
都吃完饭,陆婶回西院去了。陆玄才回来。陆母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陆玄道:“她姥姥稀罕秀儿,不舍得让走,也不好强辞,丈人又非留饭不可。吃饭时,说了两桩事,就耽搁到这时了。”
陆母道:“我寻思也是不让走。”又问:“跟你说什么事了?”陆玄笑了笑:“是亲事。”
原来王先生有个远房侄女,去年丈夫没了,没生养过,婆家不让守,遣回了娘家,王先生想给陆玄说合。
陆母不悦道:“前时我说过,不要二婚的。他也知道,怎么还给你说合这个,难不成你非得找他王家人么?”
陆玄笑道:“老人家心思,我倒是能理解,怎么说也是自家人,过来能对秀儿疼惜些。”陆母点头:“这倒也是。你丈人丈母都是好心人,那时咱家落难,时常接济,后来才做了亲。却不知他这亲戚怎样,你怎么回话的?”陆玄道:“我没回话,只说看娘的意思。”
陆母又问叶妈:“依你看呢?”叶妈陪笑道:“我哪有主意,老太太做主便了。”
陆母不言语,半晌道:“她前边虽没生养,到底是走过一家了,况且男人没了不多时,心里怎么不想的?还得是少年夫妻,起初就跟着你,才能一心一计。”
又问:“那女的也是读书识字的么?”
陆玄道:“是,说是还有些才学的,她娘家也有些根底,出嫁时带了一份丰厚妆奁,也随身出来了。”
陆母道:“要是这样,就更不能了,娶了她,倒像图她这份妆奁似的。过了门,你做丈夫的,说话也不硬气。没看西院权哥儿媳妇么,要是那样儿,我可受不了。”
陆玄笑道:“就听娘的罢,其实我也没留意。我现在也不着急。”
陆母嗔道:“你是不着急,也不想想老的,你婶娘今儿还说,这文权生了个女儿,你也生的个女儿,你二叔这几天总念叨,说陆家小一辈,还没个接续香火的,问你咋还不着急娶亲。”
陆玄笑了笑,没言语。陆母又问:“你说两桩事,还有一个呢?”
这时陆青走了进来,陆玄看看他,对母亲道:“还有一桩,是他侄女婆家村里,有个姓朱的,也是殷实人家,家里有个女孩儿,与二弟年貌相当,想给他说亲。”
陆青一听这话,没等陆母开口,叫道:“别!可别管我,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娶老婆!”说的都笑了。
第三十七回(下)
【夫妻龃龉丈人家】
陆玄嗔道:“早什么?你都二十了!”陆青道:“那也早!等哥娶了大嫂, 再说我的事吧。”陆母一边笑,一边向陆玄说:“这倒是没妨碍,小二也该说亲了,看有合适的, 给他相看相看也行。”
陆青急道:“不要!我娶老婆, 得自己看中了才行, 别人相看的不要!”
陆母嗔道:“这孩子, 给你娶媳妇,倒像是上赶求你似的, 不知好歹!”
陆青叫道:“谁说娶媳妇就是好事?看西院三哥, 成天烦死了!要是那样,还不如我一个人过呢, 落的自由自在!”
陆母皱眉斥道:“尽瞎说!你怎知道人家不好了?”陆青不吭气了,半晌嘟囔道:“反正我不想成亲……”
陆母不理他,向陆玄道:“你今儿累了,早些去那边,让人服侍洗个澡, 早点歇着。”
陆玄见母亲高兴, 陪笑试探道:“要是让她搬过来住, 我就不用来回来去跑了,早晚也能多陪娘说说话。”
陆母闻听,板起脸道:“这事儿你先别想,等你娶了大娘子再说吧。”陆玄不敢多说, 辞了母亲出来。
到了北街。盼盼见他这么早就过来了, 喜出望外, 赶紧叫莹儿烧洗澡水。屋子里烘的暖暖的,陆玄洗浴过后, 舒舒服服靠在床上,将盼盼搂在臂弯里。
因说道:“我一心想让你搬回去,可是老太太不许。你在外头,我总是挂着心。”盼盼听这话,心中一紧,道:“就隔几条街,抬脚就到了,大爷挂虑什么?”陆玄道:“平时倒也没什么。就是在外时,担心你遇到为难的事,跟前没个照应。”
盼盼转过脸,亲了陆玄一下,笑道:“有什么为难的事!这都快一年了,不是太太平平的?我现在觉着,在外面,倒比在家里好。我就不用说了,就是你,那边有长辈,你也不能凡事自在,到了这里,你就是家主,躺着歪着,全凭自己,岂不比在那边好呢?”
陆玄伸手往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带笑说:“我把你这没孝心的!只想着自己舒服。你就没想搬过去,早晚侍奉一下老人家?”
盼盼收了笑,坐起身,委屈说道:“我怎么不想?我跟了你,就是你陆家的人了,怎不想名正言顺地,进陆家的大门?可是有什么法子,若是老太太不喜欢我别的,我都能改,这出身却是改不了的,叫我能怎么样呢!”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陆玄连忙道:“好了好了,你也别着急,我看老太太的口气最近缓和了,你且耐烦些,以后,一定能搬回去的。”
盼盼收了泪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着急。我说在外面好,还有个缘故,你早晚都要娶大娘,到时候,只怕难容我。这么两下住着,不见面,就没那些惹气的事,你岂不是也省心?到时候她过了门,我宁愿你多在那边,只叫担待些,别赶我出去就行。”
陆玄笑道:“你想的太多了,有我在,怎会出那样事!”
盼盼温柔一笑,重又依偎在身边:“我是信得过你的,到时大娘来了,尊卑有别,我原该敬着她,只要你别得新忘旧,冷了我。”
陆玄搂着她,低声道:“我怎会,你看我是那样人么?你这么懂事,又美貌,又温柔性儿,不知我多心爱你呢。”说着,低下头,在她粉颈上亲了一下。盼盼转脸迎上来,两人耳鬓厮磨,缠绵了一会儿。
盼盼忽问:“你是不是要娶大娘了?”陆玄道:“没有啊,你听谁说的?”盼盼道:“我能听谁说?这屋里除了你,又没谁来。我是猜的,刚你说老太太口气缓和了,必是等大娘子进门,好许我搬回去。”
陆玄笑了:“你这机灵鬼儿,什么都能猜。老太太怎么想的,也能猜得着?你放心,我看她老人家,没有着急给我娶正室的意思。”盼盼道:“真的?”陆玄道:“真的。”
就将白天的事说了几句,失笑道:“今儿人说给青弟提亲,青弟还不乐意,说,娶媳妇是什么好事?要是跟西院权哥儿那样,宁可打光棍儿,他也不成亲。”
盼盼一下子笑了,说:“二叔还是个孩子呢!”陆玄:“可不是!”
盼盼问:“西院叔叔的娘子,真有那么厉害么,就把男人拘管的那样?”
陆玄吁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厉害,就是任性惯了,成天啾啾唧唧,一刻不得安生。两口子天天拌嘴吵闹,累的老人也心烦。也怪文权性子太软,一个大男人,没个刚性,由着媳妇作闹,叫人看不下去。也就是叔父婶娘好性儿,换作这院,怕不早赶出去了!有时我也想说说他,没个合适场合,再者有老人家在,也轮不到我说。”
盼盼坐起身来,笑说道:“我倒有个主意。这几天没事儿,不如你叫他两个过来,你们兄弟坐在一处吃顿酒。在这边,什么话不好说的?就是兄弟们乐一乐也好,长辈跟前,总是不一样。”
陆玄笑了:“这样好是好,就是怕叔父知道,把他撇开了,不高兴。”盼盼道:“这有什么不高兴的,就一次,又不是常常这样,你就跟老爷说了也没事。”
陆玄嗯了一声:“让我再想想。”看着她笑道:“就你这小脑袋里,鬼点子最多!”又道:“来这边的话,可要累你辛苦准备了。”
盼盼道:“我又没事,愿意人多热闹一天。酒菜从外面订就行,又不费我事,只要大爷肯出银子就是了。”
却说这天夜里,约莫已是二更时分,两院人都睡下了。忽听得门口一阵乱,车马喧哗,菊芳和文权回家来了。本来他俩说好次日回的。陆婶、陆母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起身穿衣,出门来看。
菊芳下了车,早奔进房里去了。文权说,菊芳惦记孩子,放心不下,所以连夜赶了回来。两个老太太满腹狐疑,一时不好问的,各自回屋歇息。
文权看着进宝卸了车,安顿好了,回到房里。只见菊芳面朝里躺在床上,巧鹃打了一盆洗脸水,请少奶奶洗脸卸妆,说了两次,菊芳不理不睬。巧鹃不敢再说,瞅着少爷要主意。
文权道:“你甭管了,去歇着吧。”丫头巴不得一声,就出去了。
文权在床边坐了片时,叹了口气,扯过枕头倒身睡下。因被子在菊芳那边,不好拿,就把外袍搭在身上。困极了,不一时,就打起鼾来。
菊芳本来等他安慰自己,却听睡着了,本来三分气,这下倒有了六七分,“呼”地一下坐起来,把外袍从他身上掀开,说道:“睡!睡!你敢是没长心么,还睡得着觉!”
文权惊醒,气道:“怎么了?大半夜的,你说回来就回来,还想怎么着!还不让人睡觉了?!”
菊芳道:“都是你!要是你说话硬气,要是依我,今儿多带些东西,也不能叫那乡里蛮子比下去了,不用听他说嘴!”
文权闻说,忽地心头火起,一挺身下床来,不想动作大了,把腿碰在脸盆架子上,碰的剧疼,愈发勾起火气来,顺势一脚把盆架踹翻了,“哐当”一声,水洒了满地都是。这一响动,惊醒旁边屋里小孩子,啼哭了起来。
原来他俩去冯家拜年,遇见菊芳的姐姐姐夫也回去了。菊芳这个姐姐原是庶出,在家时不受待见,事事让着菊芳,就跟她的使唤丫头也差不多。后来嫁到了邻村,年年两口回娘家,都是恓恓惶惶,一副穷酸模样,菊芳看不过去,还曾给她家捎过旧衣服。
然而不知怎地,去年姐夫骤然发达,她姐又生了个小子,这次回娘家,俩人穿戴一新,容光焕发,带着丰盛礼物,抱着白胖儿子,腰也壮了,胸也挺了,声也高了……以前姐夫在文权面前唯唯诺诺,现在笑嘻嘻拍肩搭背,直呼其名……
俗话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那文权的老丈人本来势利心极重的,看见重礼,就把这往常不待见的女儿女婿奉为上宾,菊芳和文权反遭了冷落。菊芳倨傲惯了,怎不生气?又看文权一味容让,就把怒气移到了他身上,摆脸色,噘嘴膀腮的没好气。
文权近日心情也不好,开始只把她不理,落后两口儿不知谁说了一句话不对付,一递一句就吵起来了,在冯家不好高声大气,一赌气跑回了家。
却说文权一怒之下踢翻了水盆,索性骂道:“你还怪我!我陆文权到你家,哪回乱了次序,缺过礼数?是你爹生的一双好势利眼,你们全家都是!看你姐小人得志那样儿,丑的要不得!我不过看你面上,才叫她一声姨姐,你却来怪我!你要是觉着你男人不好,就离了陆家,再找好的去,看我留你不留!”
菊芳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火,一时反怔住了,结结巴巴道:“你什么意思,你敢——”文权不等说完,发狠道:“我就这个意思!不信你就试试,看我敢不敢!”
丫头春燕从外进来,求肯道:“少爷少奶奶,快消消气吧,这么晚了,看惊动了老爷太太。”
文权气头上,高声道:“惊动怕什么?都闹起来才好呢!今儿索性大伙豁出去,闹一场,拼出个结果来,省的过这腻歪歪日子,我也受够了!”菊芳被他吓住了,没话说,便哭了。
只见上房丫头喜鹊走来说道:“老爷问这边怎么了,没事叫歇了吧,明儿一早叫少爷过去问话。”
文权和菊芳闻听都不做声。春燕拉着喜鹊出去,嘀咕了几句,喜鹊走了。奶娘把孩子哄住不哭。文权板着脸,狠呆呆往床里扯出一副铺盖,抱着,到下屋跟进宝挤着睡去了。菊芳哭了一会儿,自觉没意思,春燕劝着洗了脸,也歇了。
次日都起得迟,文权嘟着嘴,菊芳眼睛肿得桃子似的,两个谁也不搭理谁,一起过来上房请安。礼毕,陆婶打发媳妇回房,自己也走开了,只留下廷玺和儿子。
廷玺问:“昨天到底是怎么了?大半夜叫叫吵吵的,不像话!”
文权站那儿不言语。蓦地跪下,说:“爹,我要休妻!”
廷玺将眉一耸,斥道:“胡说!休妻是小事么?哪有拌几句嘴就要休妻的。”叫他起来。文权站起来,兀自气哼哼的,将昨日在丈人家的事,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
廷玺皱眉道:“这冯家的家风确是不好,你也不用理他,自己的媳妇却要管好,你娘说,你这媳妇心眼儿不坏,只是不懂事,你要多教教她,一味吵闹有什么用?”又安慰几句,叫他回房去了。
话休絮烦,只说初六这日上午,阴云密布,稀稀落落飘下几点雪花来。陆玄因约了两个弟弟聚会,告诉母亲一声,手里掂着一瓶酒,又叫来福提了两屉家里做的肉馅蒸饺儿,出门往盼盼处去。
一出门口,只见廷玺也去人家赴会,上马带小厮才走了,文权还站在门口张望。
陆玄道:“小二去踢球了,一会儿就来。要么你跟我一块过去吧?”文权笑应道:“大哥先走吧,我屋里还有点事,一会儿我和二弟一起去。”陆玄便去了。
文权转身回屋。菊芳将他年前新做的枣红色纻丝袄子拿了出来,问:“穿这件去吧?”
文权没好气道:“穿这么鲜亮干嘛?又不是去相亲!”
菊芳陪着小心道:“这不是过年么,再说,那边还有个小嫂子呢。”文权沉着脸不理会,菊芳就不言语了,把袄子打叠起来,去找前日穿的玉色袍。
文权又道:“忙什么,先别找了。过会儿才走呢!”说毕走去看了看孩子,又回床上歪着,菊芳不敢管他。
文权磨悠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换了枣红色新袄,戴上暖帽。一个人出门,往北坡场院上来找陆青。
陆青同几个人在场院踢球,玩的正欢,见他来了,走过来道:“三哥怎么来了?这么冷天,不如你先去,我再玩会儿。”文权笑道:“你玩你的,我边上看看,待会咱俩一起过去。”陆青上场又玩了一会儿,只见空中漫漫洒洒,雪下的大了,一时众人散了。
兄弟俩相跟走到北街来,刚要叫门,手一推门开了,只见陆玄和盼盼并肩站在檐下,正看雪。
盼盼今日穿的白绫袄,蓝缎裙,外头裹着一件织锦缎镶云边儿貂鼠皮袄,云髻高挽,眉黛轻施,打扮得花嫣柳媚,如同仙女一般。
陆青随手关门,道:“怎么门也没关?”陆玄道:“别上闩,来福出去取东西了,这就回来。”
盼盼走上两步,叉手向二人道个万福,笑盈盈道:“二少爷,权少爷。”
二人都觉一窘,赶忙向前作揖,都道:“嫂子怎么如此称呼,折煞小弟了。”
盼盼含笑道:“奴什么身份,岂敢造次。”说毕望了望陆玄。陆玄笑了,道:“都是自家人,你莫要过谦,反叫他们不自在。”
盼盼微微一笑:“既这样,奴就大胆无礼了,二位叔叔莫怪。”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八回(上)
【话外音潜藏杯中酒】
盼盼这院子, 陆青来过两次,还是去江宁之前:一次是路过,送陆玄进门就走了,只远远瞥见了盼盼;还有一次有事来寻哥哥, 与她打了个照面。陆青不知如何称呼, 只默默对答了一礼。
今日兄弟俩在路上商量好, 只把盼盼唤做嫂嫂。陆青自从金陵回来, 会看女人美丑了。见这赵盼盼果然生的美貌,却和云贞、灵儿、叶衡她们都不同, 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 似嗔似喜,像能勾人魂魄一般。陆青不敢再看, 就把目光避过了。
这时大门声响,莹儿和来福进来,打着伞,提着攒盒,是在酒楼订的菜蔬下饭, 现将取回来了。
众人檐下抖落衣上雪花。陆玄招呼进屋, 莹儿走在最前头, 引文权陆青上楼。
踏上胡梯,就听一个尖脆声音叫道:“官人万福!”一只雀儿乍翅飞过来,落在文权肩上,又叫了声:“官人万福!”
陆青眼睛一亮, 笑道:“这小东西还在!快来——, 给我也唱个万福!”那雀儿却不叫了, 忽地飞起,冲他脸上便啄。陆青手快:“我去”, 一巴掌扑的走了,复又站在架子上,叫了声:“小奴才!”众人都笑了。
陆玄笑骂道:“这畜生!天生是个混混子,前日莹儿教它喊‘少爷’,学不会,偏这骂人的话记得清楚!”
陆青道:“它倒够灵的!八成还记着我夜市上打过它呢!倒是对三哥亲热,会叫万福。”
莹儿笑说道:“是权少爷带过来的,给它添过食水,它就记得了。”
盼盼含笑说:“倒不一定是记仇,可能是不记得见过二叔了。大爷刚回来那两天,它也咬呢,现在见了也会说万福了。可见‘见面三分情’,鸟兽也是一样的。”陆玄笑道:“那是。”
到楼上,入外间厅里,只见摆设了桌椅,地炉里烧着炭火,一阵馨香扑面而来,角架上搁着一大钵水仙花,娇花嫩蕊,开得正盛。陆青欢喜道:“开的好花,恁好闻!”
陆玄道:“先开一盆都谢了,这是前时撂在冷处的花球,腊月才拿出来侍弄,正赶大年三十开的花。人说这日子开花,算是个好兆头。”
文权走几步过去,凑在花前嗅香,少刻转回身道:“想不到,大哥还有这份闲情雅致。”
陆玄笑道:“都是她们娘儿家侍弄,我哪知道这些!也不耐烦。快坐吧,站着做什么。”
文权便请大哥上首坐,自己和陆青打横。陆玄不允,在主位坐了,让他两个坐对席。盼盼回卧房换了家常衣服,与莹儿一起摆设杯盏,将攒盒里菜肉果碟一样样端出来摆上,烫上酒。陆玄道:“你别忙了,过来坐吧。”
盼盼就在丈夫身旁坐下,款款斟了一杯酒,递给陆玄,也不说话,只一笑。陆玄接过一饮而尽。
盼盼又斟一杯,递给文权,说道:“前日大爷不在家。房子半夜漏雨,奴们妇人家,一点法子都没有,恁地狼狈。多亏了叔叔找人修缮。大爷回来,奴一直跟他说,此事要多谢叔叔。叔叔受累,请满饮一杯。”
文权窘的说不出话。半日方说:“原是小弟应做的事。”将酒饮了。
陆玄笑道:“我一回来,你小嫂就跟我说了,说多亏你,我说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盼盼笑道:“既是自家兄弟,就该多随你来走走。莫像先时见了二叔,奴都不认得是谁,恁地失礼。”
说毕递了杯酒给陆青,道:“二叔一向少见”。陆青不知说什么好,只说:“生受嫂嫂。”也将酒饮了。
陆玄看他两个都不自在,便道:“你忙了这一阵子,且去歇着,我们弟兄说话。”盼盼告退去了。留下莹儿在门外櫊子旁伺候。
兄弟三个说些家常闲话。陆玄问陆青道:“你刚又去踢球了?你就跟那些混子一起吧!教娘知道了,少不得又要挨骂。”
陆青笑道:“我就是玩玩,又没入社,没事又骂我做什么。”
文权道:“我刚看了一会儿,那些人顶是二郎踢的最好,怨不得非拉着你。你啥时学的这本事,我怎么不知道。”
陆青道:“前阵子去兖州,看人踢的好,就学会了,也没甚难学的。”
文权笑道:“怪不得呢!你这回可玩儿美了,又是金陵,又是兖州。下次大哥再出门,可得带上我,好让我也开开眼。”
陆玄笑了:“就这次我也想带你。你当我愿意带着他?就知道玩!想一出是一出,就为他偷着跑去兖州,我吃了娘多少埋怨!”
陆青笑嘻嘻道:“是二叔答应了的,怎么是偷着?这都过去几个月了,大哥还提,下次我不了。来,我敬大哥一杯,打从南边回来,还没好好谢谢大哥呢。这趟出门我见了世面,交了朋友,还学了功夫,多少好呢!都是托赖大哥!”
说着斟了一杯酒,起身离座,对陆玄就要下拜。
陆玄忙拦道:“行了行了,别给我整这个景了。快好生坐着!”陆青笑道:“那哥把这盅酒喝了。”陆玄道:“行,我喝!”接过杯来,一饮而尽。
文权笑说:“二郎出去一趟,比以前不一样了,长本事不说,尤其比以前会说话了。”
陆玄道:“出门在外,总能长点儿机灵。”向文权说:“你也长进了,二叔跟我夸你好几次,说你铺子里账目清清楚楚,家里事也答对的好,能独当一面了。看来当了爹,真个就成大人了。”
又问:“那天你们去冯家段,听说夜里回的,怎么,都好么?”
文权本来喜笑颜开,听这话不言语了。半晌方道:“就那样吧,这些懊糟事,我也懒得说。”
原来那夜夫妻吵架的事,陆玄陆青都不知道,只看他屋里安宁,还以为和和美美呢,谁知因为文权发脾气,菊芳怕了,才消停的。
陆玄听他这么说,就住了话头。莹儿将一碟蒸饺端上来。陆玄道:“看看你小娘做什么呢,没事弹个曲子我们听。”
莹儿笑答道:“刚才小娘还说,请问大爷,要不要弹一曲给爷们助助酒兴呢。”
不一时将筝安置好了,盼盼调弦理柱,咚咚淙淙,弹了一曲。陆青听不懂,只觉得好听,听着听着,心里莫名就有些怏怏的。一曲罢了,陆玄问:“这是什么曲儿,听的人心里恁酸酸的。”
盼盼笑了笑:“这曲子叫《双红豆》,你不喜欢,我再弹个别的吧。”
陆玄笑道:“也不是不喜欢。随你弹什么!我们几个粗人,都不是什么知音的。”看了看文权:“权哥儿读的书多,比我俩还强些。”盼盼也看了文权一眼,笑笑,将头低了。文权一窘,向陆玄道:“大哥说笑,我又懂的什么!”
盼盼又弹了两曲,便罢了。兄弟三人边吃边聊,说些笑话。酒至半酣,猜枚猜拳,玩耍到掌灯时分,都有七八分醉了。
陆玄送他俩下楼,见外头雪不知何时已住,地上铺了一层白。文权走到院子当中,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陆青拉他起来,喊来福一路相扶回家。不提。
展眼到了正月十四,蔡小六请吃酒。陆青、卢九、冯立、陈四侉子都在,只文权去了应天铺子还没回来。少不得插科打诨,觥筹交错。蔡六道:“明儿就十五了,家里都有老的,不能出来。后天十六开衙,我和九哥要应差,这年就算过完了。哥几个好好喝一场,今日不醉不休!”
众人笑应。冯立叫道:“也别喝忒大发了,明儿我和四哥还要踢圆社哩。”
小六嘲笑道:“快得了吧!就你俩,那也叫踢球?球踢你还差不多!要不是陆青兄弟捧场,我看你俩早让社里给开了。”说的都笑了。
陈四侉子高声道:“六哥说的是!今日我们舍命陪君子,陪六哥喝个痛快,二郎可得悠着点儿,明儿重场戏,还指望你唱哩!”
陆青笑道:“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你们社里的人。”冯立急道:“前日你都应了,要是你不去,我俩也没脸去了!”
卢九笑道:“你们放心吧,二郎答应的,啥时候失信过?刀山火海也上,你就不信自己,也该信他!”陆青道:“九哥这话说的,我就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都笑了。
蔡小六破天荒叫了一个粉头弹弦子唱曲儿,众人哪懂这些,唱且由她唱,他们几个只管吹牛胡扯,划拳逗闷子。直闹了两个多时辰。那蔡小六越喝越厚道,颠三倒四,给唱曲儿的一遍一遍打赏钱,卢九看这情形,就将妇人打发走了。
说道:“自家兄弟,喝到了就行了,明天都有事,且散了吧!”小六死活不让走,又拉又拽,泪眼婆娑。陆青道:“六哥这是怎么了?”卢九使眼色:“心里不痛快呗,喝闷酒,还有个不醉的。”冯立和四侉子打熬不过,借口上厕所,跑了。
原来这蔡小六,从前家里颇有几个钱的,因他爹娘没了,哥嫂贪吝,说是不分家,其实把银钱田产都占了,又寻个借口把他赶出来单住。小六现在衙门当差,攒钱预备将来娶媳妇。因临近过年天气寒冷,又与哥嫂凑在一处,不免受些闲气,此时趁着酒性发作了出来。
喝多了,哭哭笑笑,又自斟酒。卢九拦他,他非要喝不可:“自己出酒钱,凭什么不让我喝?”陆青急道:“都喝啥样了!还喝,越喝越难受!”卢九看劝不住:“算了算了,让他喝吧。”
蔡小六一听,却停住不喝了,仰脸问陆青:“你家三郎什么时候回来?”
陆青没好气答道:“明儿就回来,正月十五,他还能在外头过么?”
蔡小六“呵呵”怪笑了两声:“三郎现在,可成了你们家顶梁柱了。动不动就不着家,去年秋天,俺们叫他吃酒,叫了几次都不到……”
卢九在旁斥道:“用你操心!他家事情多,陆大哥不在,他不得多照看。”
小六不理他,乜斜着眼睛道:“你们哥俩都走了,可是便宜他了,左手抓银子,右手搂娇娘,财色双收,可不美坏了他!”
卢九喝道:“小六,你醉了!”
小六叫道:“我就醉死了,也没人管!累死累活挣几个钱,还叫我哥老婆抠搜去。我那哥只听老婆的,自家亲兄弟不当人待。哪像人家陆大哥,享用够了,给弟弟也分些汁水吃吃。”
陆青听这话不像,不由生气:“六哥醉了,说的什么话!”
卢九道:“你听他呢,多吃了几口黄汤,满嘴胡咧咧!”
蔡小六抻着脖子叫道:“我醉什么?除了我,就没个明白人!我是没人三郎那等好命,怕谁知道呢?人家姓陆的兄弟,才真是一门子骨肉,就好的穿一条裤子,谁能怎地?”
卢九甩手给他一个脖耧儿,斥道:“胡说些什么,你是皮痒,找挨抽不是?”
蔡小六红着眼睛笑道:“九哥你好心肠,我只看笑话,污七八糟烂事儿,哪个看得上眼!”
陆青莫名其妙,怒道:“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卢九道:“他吃醉了放屁!你理他怎地,快散了散了吧。”拉着蔡小六走,小六还不愿走,嘴里咕咕哝哝,被卢九硬拽着去了。
陆青往家走,一路生气,心说:“今日这酒,却喝的恁晦气!”往路旁树上踢了一脚,疼得抱脚打了个转圈,才把气消了。
回到家,见母亲和哥哥坐在明间说话。陆母让陆玄明晚带秀儿去街上看灯,说道:“明儿你就在家住吧。秀儿长这么大,你还没领着去哪儿玩过,衡丫头整天带孩子,也不得出门。把杏儿也带上,孩子累了好让她抱,你带她们好生逛逛。”
陆玄本打算明日和盼盼一块看灯的,听母亲如此说,不敢违拗,只得应喏了。陆母看出他不情愿,不悦道:“你一会回去了,就告诉说,是我让你这么着的。看有什么说法不。”
陆玄忙陪笑:“看娘说的,哪里轮到她说话了!我都知道了,明日晚上放完焰火,我就带她们去。”
陆母见陆青进来,道:“明天你也跟着去吧,街上人多,护着她们点儿,别叫挤坏了孩子。”
陆青忙道:“我明天有事!早和人约好了,等不得放焰火就得走。”
陆母嗔道:“你又有什么事!老不着家,是不又跟人淘气去?别去了!”
陆青凑到母亲跟前,满脸陪笑道:“不是淘气,是给人有事帮忙,不去的话,叫人家笑话儿子没信义。”转头看哥哥,陆玄就道:“他爱干啥干啥去吧,明儿我让来福跟着,用不着他。”陆母“哼”了一声,就罢了。
次日晌午,文权从城里回来。陪着陆廷玺过东院来,看来庆和进宝两个扎焰火架子,老张头在旁边指教着。扎好了焰火,一应都拾掇停当。两院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
早在前两日,陆玄就叫陆青和小厮,将一对大绣球灯、一对大鲤鱼灯找出来,分挂在两院大门口。还有十数盏纱灯,各处都悬挂好了。天刚一擦黑,架梯子将灯都点着,登时满院子灯烛荧煌,喜气洋洋。
过不多时,当空升起一轮明月来,就有性急的人家开始点爆竹、放焰火。原来时下风气,凡做买卖的人家,上元节日都要放焰火爆竹,讨吉利,意思一年生意兴旺,财源广进。
不一时,就听满街爆竹声响,彩焰升空。陆玄吩咐来福、来庆、进宝、进喜四人,把两架焰火抬到街心,点着引线,只听爆豆一般响,簇簇烟花直冲云霄,空中散开,一片斑斓灿烂。陆家大小上下都簇拥在门口观瞧,只有菊芳和奶娘在屋守着孩子没出来。秀儿吓的捂着耳朵,直往叶衡怀里面躲。
第三十八回(下)
【墙边影偷觑个里人】
放完了焰火, 陆玄就带着叶衡,杏儿抱着秀儿,叫上来福,一行人往街上看灯去了。文权回屋, 看菊芳正坐在床边, 孩子在床里睡着。
菊芳见他来, 使眼色道:“悄声些儿, 刚睡着。”文权坐在椅上,说:“没事儿。娘说小孩子睡觉, 大人平常说话就行, 时间长就惯了。”
菊芳道:“今晚热闹,你出去逛逛吧。”文权:“你不去么?”菊芳道:“不去了, 外头动静大,孩子醒了又要哭闹。都走了,又惹爹娘不高兴。”
文权看她比先时瘦了许多,穿着家常衣裙,也不装扮, 倒显出几分柔弱, 楚楚可怜。起身过来, 坐在对面,看了看孩子,不觉叹了口气。望着菊芳轻声道:“你要是一直这样,有多好呢。”
菊芳一低头, 就落泪了。文权皱眉道:“好好的, 怎么又哭?”
菊芳一头抹泪, 一头说:“前时是我的不是。不该因了别人不好,跟你闹气。”
文权更觉心软, 想起吵架时让她走的话,内疚道:“算了,都过去了。我也是一时性急,说错了话,你别放在心上。”菊芳不应声,眼泪往下直掉。文权道:“好了别哭了,没事老哭什么?大节下也嫌不吉利。我跟爹娘说声儿,咱俩出门逛逛去。”
菊芳收了泪,起身洗脸装扮。落后同文权一块儿,带着进宝、春燕,四个人出门去了。
这时街上已是人声凑集,一簇簇红男绿女,挨挨挤挤,行走不开。所到之处无不张光结彩,不但各家门口悬挂花灯,连道旁货摊、货郎担上也都吊着各色纱灯,看得人眼花缭乱。端的是人间天上,灯月交辉,热闹非凡。
走到半路,菊芳就累得走不动了,直喊脚疼,过一会儿走岔了气,肚子也疼起来了。文权无奈,说:“要不咱们回吧。”菊芳过意不去,道:“好容易出来,我先回,你逛一逛再回吧。”
文权正自犹豫,可巧孔目孙成经过,向文权道:“三郎久不见,今儿几个相熟弟兄在熙春楼吃酒,一起来吧!”文权笑道:“不扰孙先生了,还要送房下回家。”
孙成这才看见他跟老婆一块来的,道声失礼,又闲话两句,去了。
菊芳道:“你快跟他们玩去吧,回家有甚意思,丫头跟我回去就行了。”文权本心也不愿回,便说:“那我去玩,恐怕回来晚些。”菊芳道:“今儿爹娘不问的,随你玩到多晚呢!”文权叫了一乘敞轿给菊芳坐,让进宝同春燕一起,送菊芳回家去了。自己一个人慢慢走来。
一直走到灯市深处,只见城隍庙门口攒缚了一座鳌山,悬花结彩,张挂了三五百碗花灯,重重叠叠,交相辉映,荧煌璀璨。四周又摆许多灯架,挂着各式各样斑斓花灯,周边儿许多买卖吃食玩意儿的摊贩,十分热闹。文权独个儿赏玩不提。
却说广场那头围了一大圈人,正是杂耍圆社表演的场子,陆青一伙踢球,另还有一伙耍杂技的,在那里轮番演艺。
这陆青生的高大英俊,又踢一脚好球,人人都给他鼓掌叫好。说道:“是谁家小哥儿,好俊模样!”有知道的就说:“这是镇西陆老爷家二郎。”不免有那待字闺中的少女听见了,默记在心。
陆青这会儿正歇场,先时瞅见大哥和叶衡几人进城隍庙里去了,想着快该出来,就往圈外走,四下张望。猛可看见文权在那边,灯影里一个人闲逛。
陆青心中一喜,拿脚快走,想过去打个招呼。忽见文权立住,身旁多出来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挨近了与他说话。陆青看那人侧影,不是菊芳,也不是春燕,就把脚住了。只见两人似是说了几句话,女子将什么物件递给文权,一转身,走入行人里不见了。
陆青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谁。正自寻思,陈四侉子跑过来叫道:“二郎!你乱走啥呢,喊也听不见!快,该咱上场了!”
陆青答应一声,扭头再看,文权也不知哪里去了,不及细想,回去场上踢球。
直玩到三更鼓响才回来。来庆开了门,陆青问道:“大哥回来了没?”来庆答道:“大爷也才回来不一会儿,大姐儿路上睡着了。”
陆青想起看见文权的事,便问:“西院人呢,都回来没?”来庆:“早都回来了。”
陆青一边往里走,一边喊来福打水洗脚。不想小厮跑了一晚上,刚睡下不愿起,只装听不见。陆青踢了一晚上球,怎地也要洗个脚,鞋袜都脱了,只得趿拉着鞋出来找水。
只见叶衡提了汤瓶走来。陆青道:“你还没歇?”叶衡道:“刚回来,大爷也才歇下。”过来倒水。陆青过意不去:“我自己来,你歇着去吧。”叶衡道:“没事,倒完水我把汤瓶拿过去,早晨好烧水。”倒了水,转身去了。
陆青把脚泡在水盆里,看着叶衡背影,又想起灯市上见的、与文权说话的女子来,心道:“是谁呢?难不成我看错了?”
琢磨着,忽然想起那日去北街吃酒,上楼时,文权走在自己身前,他前面是那个叫莹儿的丫头。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口里不由说了声:“是她!”越想越觉得是,寻思道:“莹儿为何与他私下见面,传递东西,那丫头是赵小娘的人,难道是赵小娘差遣……”
猛然间想起昨天蔡小六醉酒,说的那些怪话,难道……说的是赵小娘?又回想那天,雀儿叫文权“官人万福”……如此一幕一幕,越想越惊越怕,背脊上汗都出来了,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踩的水盆底咯噔一声响,才发觉自己还在洗脚。
陆青胡乱擦了脚,穿上鞋袜出门,遥遥听见街上巡更的梆子响,收住脚步想道:“这么晚,大哥一定睡下了……”转念又想,“这事不能让大哥知道!”只得回屋,脱了衣服躺下,翻来覆去,一刻也不曾睡着。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了,起身出门,一径走到卢九家来。
到了卢家,他家小厮说道:“九爷去衙门应卯了。”
才想起卢九这会儿应在衙里伺候早班,便走到县衙门前树下等。不一会儿,见卢九和蔡小六相跟着出来了。陆青上前迎面拦住,也不理蔡小六,只向卢九道:“九哥,请借一步说话。”
蔡小六因前日酒桌上说漏了嘴,看见陆青心里就打鼓,见这架势,一声没言语,拱手告辞走了。卢九见陆青阴沉着脸,小心问道:“二郎有事?”陆青道:“我有句话问九哥。”
卢九笑道:“这大早,有什么事说,你还没吃饭吧?不如随我到家吃饭,边吃边说。”
陆青哪里等得吃饭,却又一想,这话去哪儿说都不方便,反倒是去他家还好说些,便点了点头,两个一起去了。
卢陆两家是熟识的,过年陆青也来给卢老爹拜年,家中大小都认得。卢九领他进屋,喊老婆端早饭。笑道:“一块吃吧。什么大事,还能不吃饭了?”陆青看左右无人,便道:“九哥,那日小六说的什么意思?请九哥实话告我。”
卢九正喝粥,差点儿呛着,放下碗道:“那日小六说的醉话,谁知说的什么,你理他呢!”
陆青“呼”地站起身来:“九哥!咱们这么多年,兄弟可有甚对不住九哥的?叫我蒙在鼓里,遭人耻笑,不是做兄弟的义气!”
卢九也忙站起来:“二哥莫急,我怎么不说实话,小六你还不知道的,喝醉了酒,掉粪坑时候也有过,酒后胡沁的话,你当什么真!”
陆青急了,手往桌上一拍,震动得碗筷乱跳:“九哥不说,我这就去问小六,不信问不出来!可有一句话,做兄弟的说在前头,要是找他问出来,我和九哥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说毕转身就走。
卢九赶上两步,扯住手臂道:“你听说什么了?莫听旁人乱说!”陆青道:“不论谁说,我自有道理。我只问九哥,那日小六的话,是真是假!”
卢九不言语。陆青咬牙恨道:“我知道了!多谢九哥!”回身又走,卢九上前拉他,陆青挣脱了,只顾往外走,卢九见拉不住,抢步上前将门掩住,陆青便去扯门,两下拉扯,被他将半扇门板卸脱了,“哐当”一声歪在旁边。
陆青兀自往外又走,卢九急喝道:“你去能怎地?!这事让陆大哥知道了怎么办?陆叔知道了,又怎么办!”陆青听见这话,才站住了,越想越是无法可处,只恨的咬牙切齿,连连跺脚。
卢九道:“你不要着急,依我说,现在已经没事儿了。”又道:“这饭不用吃了,咱俩去外面喝一杯,慢慢说。”同陆青到酒楼来。酒楼才开门,俩人是头一拨客人。叫了几样菜饭,一壶酒。
陆青沉着脸问:“你俩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人人都知道了,只我们家里不知道?”卢九道:“怎会呢?要那样,我能不告诉你么?现在就是小六和我知道,旁的没人知道。”遂将原委道来。
原来自从进了腊月,蔡小六搬来哥哥蔡小四家歇宿。小四家也在北街,与盼盼住处只隔着一条暗巷。一日黄昏,小六到下屋取柴,看墙上有一道裂缝,原来让柴挡住了,现下露了出来。听见外头好像有响动,就凑墙缝跟前往外瞧,只见倏忽一个人影闪过,再一看就没了。
小六吓了一跳,以为闹鬼。绕去前街打听,知道那跟前住的陆家大郎的小妾赵氏。蔡小六曾望见过盼盼,知道院儿里出身的,是个美人。因想道:“是我眼花了,还是真有什么人找她?”从此就留了心,每去下屋,都顺着那墙缝儿往外瞅一瞅。
过了没几天,果然又见一个身影经过。这回也没看清楚,但因他与文权太熟悉了,直觉那人就是文权。次日寻个空儿,往巷子里查探,发现那边墙角有个小角门,甚是隐秘。他是做公的人,有些经验,察觉角门新近有人开关过,从此知道了文权密事。不敢跟别人说,因与卢九相厚,与卢九说了。
卢九他俩和文权是一起长大的,几人交情比陆青陆玄还早。两个计较半日,决定顾着这份情义,把文权找了来,问他。文权开始不认,后来无奈承认了。卢九便道:“趁现在知觉的人少,你赶紧打住了!不然早晚让陆大哥知道,你是死是活?”
陆青听到此处,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羞惭。黑着脸问:“他怎么说?”
卢九道:“开始他不说话。后来我跟他说,你现在,就两条路好走:第一,立马和这女人断了来往,我们俩就把这事烂在肚里。就算有旁人知道,只要你从此打住了,没个实证,谁敢乱说?第二条,要是你实在放不下她,就豁出去跟陆大哥直说,跟他要了,又不是你正经嫂子,家里不认的,陆大哥不要了给你,也是男子汉的勾当,无人笑话!”
陆青道:“他选哪条?”冷笑道:“第二条,谅他没那个胆!”
卢九道:“也不是有没有胆,要他真选第二条,坏了兄弟情分,也算不得是个人。”
陆青拍桌:“他做出这样事,猪狗不如!也算是个人!”
卢九道:“二郎你莫急。我说句话,不怕你恼。美色当前,几个男子挡得住?三郎我们自小兄弟,他不是那等下作的人。估摸一时糊涂,叫贱人引诱了。这个赵氏没名没分,家里老人也没认,为她伤了兄弟情义,不值当的。现在三郎答应了,再不与她来往,你听我的,就只当没这回事,一页纸揭过去算了。不然捅露出来,你让老人家怎么处?陆大哥不白生气?只落得旁人看笑话。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陆青满腔愤恨,将牙齿咬的咯咯直响,恨不得立时把文权拿来,一拳打死了才罢。卢九劝慰多时,末了说道:“我看有机会,你还是劝劝大哥,这女人水性儿,改不了的,怕她有一就有二,这等败坏伦常,离间骨肉,实在可恨!还是早早开发了为是。”
陆青听说心中一凛。本来他见盼盼美貌温柔,还觉得大哥找了她挺幸运,觉得母亲对她有偏见。如今听了卢九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一般,心道:“怪不得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不差。”
却说这日陆青来家,喝的醉醺醺。嫌来福开门慢了,进门就是一巴掌,打的小厮满脸开花。骂道:“贼懒骨头!昨儿我叫你倒洗脚水,你还装死!”闹狠狠寻了几条竹篾子,抽的小厮鬼哭狼嚎,满地乱滚,竹篾子都抽断了。
把小厮揪着脖领子问:“知道为什么打你不?”小厮以为说他懒,哭着答:“知道。”
陆青虎着脸道:“知道就好!以后你给我老实着,再让我看见你架桥扯线儿,两头儿祸害主子,看我不把你脑袋瓜子拧下来!”
来福听是这话,吓得魂儿都飞了,忘了喊叫,只说:“二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陆母听见动静,慌的走到前边来,喝命陆青放手。见来福顺着鼻孔往下淌血,倒在地上爬不起,哀哀地哭。老太太气的眼发昏,把陆青连推带搡,拉到屋里罚跪。斥道:“小厮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平白你把他打成那样,你敢是土匪强盗么?”
陆青气咻咻,口里兀自说狠话,声言要把来福撵出去。陆母气坏了,叫金莺找棍子,要打他。那金莺丫头新来不久,没见过这阵仗,三不知的走出来,半日找不到个棍儿。陆母抄起墙角一把扫地笤帚,打了陆青几下,叶妈赶上前来拉劝住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九回(上)
【多情女情浓谐鸾凤】
却说陆青得知文权与盼盼的私情, 怒火中烧,当下要找文权理论,被卢九劝住了。自思家丑不可外扬,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家里就要炸锅, 以后兄弟怎么处?叔父不得气死?只得忍下这口气。知道来福必有干系, 回家把小厮痛打了一顿。众人不知就里, 只当他喝醉了撒酒疯,乱了一场, 也就过去了。
话说从头。这事得从去年七月, 陆玄兄弟俩去江宁说起。那日夜市上,陆玄买了一只八哥, 要文权回来交给来福,给赵小娘送去,文权欣然应喏了。
回到县里,心道:“若是经来福手,难保不让家人发觉, 让大娘知道, 岂不违了大哥的意?不如我亲自送去也罢。”
自盼盼来到真源县, 文权见她的次数倒比陆青多。你道为何?只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文权第一次见到盼盼,就被她美貌迷住,禁不住目眩神摇, 魂魄不守, 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加上铺子里做事常要与陆玄商议, 就与盼盼熟识了。如今有这个事由,岂不乐得来见美人一面?
盼盼见他来到, 笑盈盈相迎。与莹儿站在一旁,看着文权栓雀儿笼,安顿食水,三个人逗弄着雀儿,不免说笑了一会儿。
文权笑说道:“这雀儿有趣的紧,哥怕嫂子闷的慌。以后嫂子没事,教它说说话,也是一乐。”
盼盼笑了笑,道:“雀儿再有趣,哪能跟人相比,它又不知一来一往答对,不过是个学舌的蠢东西罢了。还要添食弄水,打扫污秽。我是不耐烦,让莹儿侍弄吧。”
莹儿道:“小娘放心。也没甚麻烦处,叫来福上街买东西时,顺便买些雀食就行了。小娘闷了逗它玩,也好取个笑。”
文权笑道:“没事嫂子也应出门走走,街上逛逛去,大活人整天闷在家里多难受。况小厮又不懂好歹,会买个什么,还得自己看了才遂心。”
盼盼含笑看他一眼,没言语。文权只觉眼神大有深意,不由发窘,脸色微红。道:“我回去了吧。”
盼盼道:“叔叔辛苦,喝口茶再去。”往楼上让他。文权犹疑片刻,终是舍不得去,上楼坐了一会。盼盼问他家里人事,都一一答了。
文权道:“这边有什么活儿,登高担重的,来福做不了,叫他来家找我,我来安排。”盼盼道:“那敢是好,只怕要多烦叔叔。”文权笑道:“这有什么!是小弟分内的事。”
吃过一盏茶,起身告辞。人出了院子,心还流连在里面,路上美滋滋,脚下欢畅,好似骨头也轻了许多。
却说他走了,这厢莹儿闩上门,上楼来,见盼盼还在帘后向外望。这丫头在行院时就跟着盼盼,养成的精乖性格,便说道:“这位权少爷说话和气的很,又心细,又有眼力价儿,看那会儿,怕雀儿啄着小娘,紧着遮挡…为人也沉重,不像那些轻薄人,小娘跟前蝎蝎螫螫的。”
盼盼微微一笑,说:“他们陆家弟兄三个,属是这权哥儿有些意思。那个二郎,恁大了还不知事,空长一副好皮相。比他哥还木呆呆,他俩倒真是嫡亲的兄弟。”
莹儿笑道:“我说了小娘又不爱听,刚送权少爷出门,他一转身,那侧影真是像极了从前张家少爷。小娘不觉得么?”
盼盼先一笑:“莫说侧影,眉眼也有些像呢,”跟着轻轻哼了一声,道:“却是两个全不一样的人。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说他做什么。”
莹儿道:“就这么几个人,说说解闷儿罢了。说起来,大爷对小娘还是上心的,来也快一年了,不曾听说过要娶大娘,出门了,还惦着捎回一只雀儿来。”
盼盼顿了顿,忽然冷哼了一声,悻悻地道:“上心?你还不知道呢,那天我问来福,小厮说,他家有个恁俊俏丫头,老太太从小养大的,有名有姓,以后跑不出是哥俩谁屋里的。刚我问权哥儿,说那丫头带大姐儿寸步不离,还不明白么?他不着急娶大娘,是早有这个补的了!我就熬一辈子,也进不了陆家的门,还不知将来什么结果呢。”
莹儿呆了一呆,劝慰道:“小娘何必烦恼,左不过,到哪山砍哪柴罢了。”叹一口气道:“想起来,还是张少爷是个有情的,要不是他,咱们还在院儿里出不来呢,怎奈抗不过他家里……也不知张少爷如今怎么样了。”
盼盼又冷笑了一声:“能怎么样?还不是照样儿做他的公子少爷,死去活来的那些话,嘴上说说罢了,还能当真的?说不定,这会儿早成了亲了,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哪里还想得起我来!”
看官听说,原来天下就有这等巧事:赵盼盼从前的相好,就是应天府小衙内,蒋锦的未婚夫婿张均张希正。当初张均挪用家资,给盼盼赎了身,外室住了,预备将来接来身边做妾。后被张府尹知晓,一边将儿子禁足,一边命人驱逐妇人。那日正是张府管家指使了几个捣子,将盼盼狎玩调戏,从船上赶到岸边,与她说,看衙内情面,许她自己选人嫁了,数日内离开宋州城。如若不然,就把她卖去别处娼门。盼盼走投无路,恰巧遇见了陆玄,如此这般,才跟他来了真源县。
这赵盼盼天生丽质,行动风情万种,棋书弹唱无所不通,哪个男人见了不爱?早十四岁出道,就是翠竹巷有名的俊俏姐儿。她偏心高志大,一心要跳出烟花地,做个高门深院中尊贵妇人。遇见张均,见他性情温良,年小没心计,又有银子,又有身份,便觉十分中意,使尽身段魅惑住了,掇弄他给赎了身。想将来进了张府,凭自己模样才情,还有拴不住他心的?谁料张老爷一棒打散鸳鸯,美梦化作泡影。
盼盼嫁给陆玄,实是事急无奈,对他并无情意,却也有感激,最一开始,对他说的情话并不全是假装。可是日子一长,时过境迁。那陆玄是个粗心的男子,不解风情,更不会小意贴服妇人。又常三五日出门在外。就是在家无事,白天也多在母亲那边。一来二去,不免就把妇人冷落了。
盼盼过惯了笙歌燕舞、花艳酒浓的日子,如今深闺清冷,一身好风月本事全无用处。打扮的妖娆没人看,弹曲儿无人听,下棋没人做对。平常妇人家针黹烹饪的活计她又不会。每天只是大睁着双眼,盼着陆玄来家,岂有不烦闷的?渐渐便觉浑身不自在,心里生出怨念来。
两相对比,文权行动殷勤,言语讨巧,况他脸上明写着欢喜,妇人久惯风尘,什么看不出来!心中一喜一恼,喜的是文权迷恋自己,恼的是这人不在自己分内。只盼他多来几回,解解愁闷也好。
不想天假其便。没过两天,夜里忽然下起雨来,外间屋顶漏了雨。这楼屋早在半月前外墙就洇水了,陆玄找主家来修过一回,不但没修好,漏洞反捣腾大了,当时屋里水流了一地,墙上挂的仕女图也洇湿废掉了。两人披衣起来点灯打扫,拿盆儿接水,手忙脚乱,把个青瓷胆瓶也碰掉地上跌碎了,一时屋内狼藉不堪。
盼盼自打成人,就是院儿里头牌,百般娇养,鸨儿也让她几分。何曾经过这个?烦闷又加凄凉,气苦无处发作,跌脚只恨:“如何就到这地步!”好容易挨到天亮雨停,来福到了,打发他家去找文权。
不一时,文权带了泥水匠匆匆赶来。匠人说怕屋顶滑脚,等天晴了晒晒,才能上去修。文权不依:“这咋能耽搁,要是晚上再下雨怎办?”许了银子,立逼着上去了,换了几张瓦片先对付着,叫第二天来修。
因没给工钱,次日一早匠人就来了,大门口巴巴等着。文权先绕去街上买了个雀儿架,也赶过来。一直看着匠人修好,支付了工钱,打发去了。盼盼叫莹儿置办酒菜下饭请文权,文权心里想走,奈何挪不动腿儿,就留下吃了饭。
盼盼本来就喜欢他乖觉,又有这场事故,怎不知感?先有意了。不自觉使出些风流手段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文权怎抵挡得过?心头小鹿乱撞,又惊又喜,又羞又惧,早把哥哥忘在爪哇国去了。与妇人眉来眼去,不一时,两个眼意心期。
文权到底胆小,心里有个规矩法度在,不敢放肆。只顾延挨不走,直挨到黄昏时分,才在脚底下磨蹭了一千个不情愿,带着来福回了家。
菊芳大着肚子独个儿在家一天,却见他眉花眼笑地回来,不由生气埋怨,给他脸子看。文权也不理会,上前就往她额上亲了一口,笑问道:“你今儿心里怎么样?可吃饭了么?”
菊芳讶异,嗔道:“你这是干嘛去了?涎皮涎脸的。”文权道:“没干嘛,就是哥几个吃几盅。”又问:“你要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去。”
菊芳道:“也不想吃什么,那会儿吃了饭还停在心里,闷闷的不消化。”文权道:“那我陪你出去溜达一圈,慢慢就好了。”扶着菊芳院子里走了走,小意殷勤,菊芳甚是欢喜。
过了两日,文权有事出门,路口遇见莹儿。奇道:“你怎么在这儿?”莹儿笑吟吟说道:“我来找权少爷的,小娘说,明日在家置办几个菜,请少爷来吃酒,多谢帮忙修缮屋子。”
文权心里登时砰砰直跳,嘴上却说:“这点小事值得什么!上复你小娘,就说情我领了,明日不来打扰了吧。”
莹儿笑道:“我小娘说了,要是少爷不肯来,就回说,不管少爷来不来,明儿家里都预备下,专等着少爷。”文权语塞,半晌说道:“明日我来。”那莹儿一笑,扭身走了。
文权翻来覆去思量了一夜。次日对菊芳说,要会个要紧朋友,恐怕晚些来家。菊芳近日得他殷勤周到,一心要维护着,便说:“你去忙吧,只少饮酒,尽可量早点儿回来。”
于是打选衣帽光鲜出门,先去街上买了一盒上等瑞脑香饼,并两方销金汗巾儿,袖在顺袋里,慢慢走来北街。心里七上八下翻腾,明知不该去,却如同被勾使鬼牵着脚,做主不得。到门首才待叫门,门悄然开了,莹儿笑脸相迎。
到得楼上,盼盼款款道了万福,文权紧忙作揖。就把香饼和汗巾儿拿了出来:“前日听莹儿说,屋里熏香没了,刚顺路看见,买了给嫂子带来。这帕子是给丫头的。”
盼盼笑看他一眼,轻声道:“又劳叔叔费心。”便叫莹儿收了。二人坐下,莹儿端来肴馔,摆放停当,下楼去了。
盼盼斟了一盅酒,递与文权道:“前日多谢叔叔,要不是叔叔来,我和莹儿都不知怎么办,大半夜屋里闹水患,好似遭灾落难了一般。”说毕笑了。
文权接过酒盅,笑说道:“嫂子客气什么,些微小事,原是小弟分内该做的。劳嫂子破费款待,真个当不起!”
盼盼望着文权,含嗔带笑道:“房子漏了是小事,过日子还有甚大事?”又道:“叔叔做事恁地周到,家中婶婶真是有福气的。”
文权不觉有些脸红,讪讪笑道:“嫂子这等说,小弟可不惭愧!她倒是对我不满的多哩。若论周到能干,我哪里比得上大哥,照顾一大家子事务。”
盼盼微微冷笑:“你哥哪里有这份细心。上次熏香没了,我跟他说买香饼儿,他说让小厮去买,我说小厮知道什么,他答应了去买,落后倒忘了。我催了两次,可知竟买回一把供佛的线香。”说着笑了。
文权道:“大哥事情多,外头生意忙的不了,顾不上这些琐碎小事。”
盼盼便住了笑,低下头,神情黯然道:“要说忙,也是真的,要说不上心,也不假。我这边的人和事,原上不得陆家的台面,他不在意,也是常情。”
文权忙道:“嫂子怎说这话,我看大哥还是将嫂子放在心上的,也常说嫂子好。要不怎么出门了,还惦记着给嫂子买只雀儿解闷。”
盼盼轻笑了一声:“算是吧,好不好的,也是人心,不能埋没了他。只是,现在尚且这样,以后他娶了大娘子,更不知把我放在哪里去了。”
文权道:“怎会呢!嫂子这般神仙人物,哥还不知惜福,还能对谁呢!回头哥回来,我对哥说,早些请嫂子搬回家去住才是。”
盼盼淡淡一笑:“要能那样,就多谢你了。”
两个一边说话,一边吃酒。不一会儿,都有几分醉了。盼盼粉面生春,秋波流韵,娇美如花。文权借酒盖脸,大着胆子看她。盼盼含羞一笑,低声道:“我弹个曲儿,你想听不?”
文权喜形于色,大胆说道:“早要听,没这福气呢,只是劳动嫂子。”盼盼道:“筝在那边房里,我没力气,你去帮我拿出来。”
文权应声起身,走到卧房中来,但见床铺锦绣,帐笼春烟。兰馨桂馥,香气袭人。靠墙摆着一架筝,正欲上前,身后盼盼跟着进来了,伸出两手,往他腰上关抱住了。
文权一阵晕眩,不知东南西北,不觉叫了声:“好姐姐,”扭转过身来,天地不管,就与妇人抱在一处。这小伙因老婆怀孕不能近身,空过了多时,又从未见过盼盼这等迷人声态,百媚千娇,哪还顾得其他?当下两个相拥,颠鸾倒凤,似水如鱼,把那礼法伦常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事毕才想起,楼下还有个莹儿。盼盼道:“莹儿是我的人,从小跟我一心,你不用管。倒是来福小厮,这事只怕瞒不过他,你窝盘住了,别叫他乱说。”
这日文权回家,云里梦里一般,半夜盯着床顶睡不着,心中千思万绪翻涌,又是兴奋,又是害怕。直到天亮才胡乱眯了一觉。早上起来踌躇半晌,跟爹娘说了一声,走去来宾客栈,搭车子往宋州城里去了。
第三十九回(下)
【洽意郎意乱散鸳鸯】
盼盼这边, 料他今天必来的,直等到天黑不见来。满腹狐疑,思量了一夜。次日问来福,小厮说:“少爷到城里看铺子去了, 过几天才能回来哩。”
盼盼一时气噎, 向莹儿道:“看他是个伶俐人儿, 不想竟如此胆小!”
莹儿也觉奇怪, 想了想,说:“要是真胆小, 就不该有前日的事了。原先大爷不也动不动就走的?真有急事也说不定, 小娘耐烦些,过两天一定来的。我不信他能抛下小娘。”
看看又过一晚, 盼盼就有些焦躁起来。反被莹儿笑道:“小娘是怎么了,恁沉不住气,我看前时他魂儿也掉了!小娘放心,只要回,一刻不到就得来。多等一天, 我也服了他有志气!”
说得盼盼也笑了:“你这坏丫头!是不是那日给你送帕子, 你就吃定他想头了!”
莹儿道:“帕子事小, 可见他心里什么不清楚?我敢打赌,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只要回县里,一准儿就来!”这日黄昏时分, 外面叩门声响, 文权来了。
莹儿放他进来, 关好了门,回身说道:“还以为少爷从此不登俺家门了呢!刚小娘还说, 天晚了,不叫给人开门,我这可是担着不是哩!”
文权笑道:“好莹儿,多谢你。这两天我去城里了,铺子里有急事。这不是刚回来,就赶着过来了。”
原来文权心里纷乱,想着去城里平复一下,却怎耐得住情思如火!身在铺子里,心却不在,魂不守舍,早给自己想下千万个理由,要回来盼盼身边。昨天往街上走走,给盼盼买了一对金寿字簪子,给莹儿买了一副金三事儿。今日一早,跟伙计说会朋友,晚些家去。却雇了车悄悄回县城,直接就来了这里。
进了屋,将东西都交付了,莹儿乐得拜谢不迭,盼盼心中欢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问他吃饭了没,吩咐莹儿烧水洗浴。当晚文权住下,二人缱绻绸缪,欢娱不尽。
直到次日午后,文权依依离开。走前留下五两银子,说道:“本想买一套时新衣裳给姐姐,只怕哥来家看见了问。”
盼盼温柔一笑:“不劳买什么,你有这份心就是了。当初过来时,东西都装在箱子里,你哥哥也不曾留心看过,他不知我有什么衣裳首饰。”
文权回到家,只说才从城里回来。捎带了两方绣花点翠汗巾儿给菊芳。菊芳自是欢喜,哪知他瞒天过海做下这些事!
自此文权但凡有机会,或是一早一晚,或是借口去应天,实际上迟发早归,却来盼盼处欢会。为避人耳目,多从院子后角门行走,那里原是一条暗巷,少有人知。若是从大门来,便同着来福大方来去,纵有人看见也不疑他。那来福叫他窝盘住了,得了银钱好处,替他遮掩,往来传递消息,瞒的家里外头一字不知。
单表八月十七是盼盼生日,二人早计议过了。中秋节一完,文权借口去看铺子,一早出了门,却叫来福雇了一乘轿子,接盼盼和莹儿出门。文权在半路接着,直走到东南十里地外集镇上,打发了轿子,换雇一辆马车,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一起到了宋州城。
将盼盼二人安顿在客店里,文权往铺子里露个脸,只说会朋友,却与盼盼城中四处游玩,欢爱同宿。夜市上盼盼看中一对吊屏,绣画的貂蝉拜月、杨妃扑蝶,文权二话不说与她买了下来。如此待了三天原路返回。两人感情日笃,难舍难分。
文权因为心情欢愉,对菊芳也颇有耐心,下气说些绵软话,时常给她买吃的玩的,穿的戴的。哄得老婆开心,就不啰唣他。廷玺和陆婶见他外事勤谨,屋里和睦,亦是宽慰。
待菊芳临盆,老实在家待了几天。孩子夜里哭闹,文权睡不好觉,便嚷嚷心烦。菊芳一心要他在家里守着,总拘着他。文权不耐说道:“这么多养娘丫头,围着你一个服侍,娘和大娘也天天过来瞧,又非拉着我做什么?一刻不叫人清净!”
老两口心疼儿子,就赶他去看铺子,理货清账,实则是叫他去散心。这一日,文权借口去城里,却来了盼盼处。正在两情浓时,小厮来福跑来报:“大爷来到城里了!刚遣人捎信,教家里去人呢!”
文权慌了,连夜要走。盼盼道:“你忙什么!这时候去,便是半夜到了,不惹人疑?”教他挨到凌晨动身,谎说朋友拉住吃酒,在外歇了一夜。陆玄也没疑心,就将此事抹过去了。
后来陆玄来家,文权不好交代行藏,又怕撞见,难得来与盼盼会面。就来了也不敢过夜,只是片时,聊解相思之情罢了。不想某日却被蔡小六看见,和卢九一块把他找了去。
起初文权抵死不承认。小六道:“是我亲眼见的,咱们打小一起长大,不成无中生有诬赖你?看多年兄弟份上,才找你明说,换了别人,不诈你一笔好银子,再叫你身败名裂,又是什么难事!”
文权这才低下头,不言语了。
卢九连骂带劝,说了他半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听哥哥话,赶紧把贱人丢开,保全自家体面,为时不晚!我在衙门这些年,见的事多去了,自古赌者近盗,淫者近杀,你不住手,往后非出大事不可!”
一席话说的文权做声不得。从那日不敢再去见盼盼,路过北街也绕着走。
却说盼盼起初只是孤寂难耐,才与文权勾连,欢好一段时日后,这文权小意殷勤,言语奉承,又懂风情,行动风流,银钱出手大方,讨得妇人满心欢喜,比从前张均还胜几分。一颗心早都搁在他身上,与陆玄离心离德了。忽地文权长时不来,又无音信,不知何故,打发来福去找,不是去应天了,就是没空。盼盼不免害了相思之病,烦躁起来。对莹儿道:“这是怎么了?通没个声音,又不曾得罪他,难道厌弃了?从此撂开手了不成?”
莹儿道:“想是年跟前事多,大爷又在左右,得不着机会。”又道:“不来就不来吧,往后总会来的。这事虽然做的机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准出来甚风言风语,让大爷听见了,定然不依,那也是个狠心的人哩!”
盼盼恨道:“这男人,哪有个心不狠的!就是张均那样,还不是一去再没消息了?本来他胆子就小,现在家里老婆又轻省了,看这样,是要抛闪开,从此不来了。我这双眼睛,竟是瞎了!看不出竟是这等薄情的人……”说着,禁不住滚下泪来。
莹儿劝道:“小娘就动了真心,也要忍耐些,别让大爷看出什么。等过了年节这阵子,大爷出门去了,我再去找他。前时与小娘好的那等山盟海誓,不信就能这么放下了。”
盼盼道:“见面三分情。他总不来,日子一长,再厚的情也淡了。我动不动真心不打紧,却不能叫他负心。就是要分,也得是我跟他分,三不知的,就把人丢了,叫人怎咽下这口气!当初好的时候,尽着他受用,如今想撂开就撂开,说不理就把我不理了,撇得一身干净,还做他的好兄弟去,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莹儿一再相劝,怎奈盼盼经过张均、陆玄之后,十分中意文权,于他用情甚深,无论如何舍不得,朝思暮想,只要见他。看看过了年,那日恰逢陆玄说起家事,妇人就出主意,叫他请两个弟弟吃酒,其实存心要见文权一面。如此这般,才有了初六兄弟聚饮的事。
文权这里,因被卢九、小六说了一场,兜头淋了一盆冷水也似,美梦里惊醒过来。心里虽放不下,却不敢再来会她了,每次只推有事。想日子长了,渐渐疏远,也就罢了。陆玄叫吃酒,不得不来,又不敢一个人来,先到场院上看踢球,巴巴儿等着陆青一同过来。
进门就见盼盼穿着他给买的貂鼠皮袄,站在廊檐下,艳丽如天人一般。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不知什么滋味。落后盼盼递酒递话,弹的相思曲,岂有听不出的?无言以对,又怕被那兄弟俩看出端倪,真个是坐立不安,吃喝都不知如何送进肚里去的,出门神不守舍,还在雪里滑了一跤。
展眼到了正月十五,陆玄早与盼盼说了,晚上要陪女儿看灯,不来过夜,让盼盼看好门户,早早歇息。两个怎肯的?待月上柳梢,盼盼就同莹儿出门。丫头要看花灯不假,妇人却存着寻人的心思,四处张望。
忽看见人群里,陆玄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福背着孩子,另有一个小丫头跟着,一行五人走入城隍庙去了。莹儿慌道:“咱快回吧,当心大爷转来,见了不好交代。”
那盼盼一心只想着文权,自顾说道:“今儿上元夜,他不可能不出来,只怕身边跟着老婆,看见也不得说话…”
正说着,猛可看见文权正在鳌山那边独自赏灯。忙拉住莹儿,指道:“你仔细瞧瞧,还有别人跟他一块儿么?”
莹儿打量四周:“不见有别人,只他一个。”
盼盼就欲上前去,莹儿阻拦道:“小娘不可!这里人多,保不准有熟人看见了,再说大爷才进去,要是出来撞见了,可是了不得!”
盼盼一双眼睛紧盯着文权,生怕他走不见了。从头上拔下一根寿字簪儿来,递给丫头道:“你拿去给他,就说,今晚要他来家,我有话说。他不来,我就去陆家门口等他!横竖今天见不着,我不与他干休!”
莹儿应喏去了。盼盼站在远处,看着两人过了话。丫头回来道:“话我说了,簪子也给他了,不知来不来。”
俩人再看,只见文权踌躇了一会儿,往这边来了。两个也转身走,一径回了家,不一时,文权到了。
那文权听了莹儿传话,并不信盼盼真敢去家里找他,却想道:“她对我如此情重,纵然要分,也该给她一句交代。不然总来找,不是长法儿。不如见一面,把话说清楚了,也好叫她死心。”如此才来了。
一进屋,只见盼盼面朝床榻站着。文权作揖,叫了声:“姐姐。”
盼盼转过身来,眼里含着泪,不待分说,向前投在怀里,两人抱在一起,盼盼就来亲他。四唇相接,文权情动,哪还顾得上说什么,意眷情浓,缠绵悱恻……不觉相抱倒在床上,做在一处。
一时雨收云散,相拥而卧。盼盼强笑道:“你怎地这么忍心!恁久不来,莫不是又恋上别人了,或是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说来听听,我也好改。”
文权道:“姐姐说的什么,天在上头,我无时不刻不惦记着姐姐。只是这阵子哥在家,人多眼杂的,我怕被人知觉,不敢来。”
盼盼柔声埋怨:“就算来不了,你也使人递个消息,别叫我胡思乱想,你没一点信儿,叫人吃不下睡不着,成日只是想你。”
文权坐起身来,脸对脸,双手把住她手臂,狠了狠心,说道:“好姐姐!不是我负心,自我跟你好了,哪日不想你千百遍!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可是,到处多少双眼睛,叫我怎么办呢?我心里想,咱俩的事儿,终难有个了局,这么暗里来往,被人知道,如何了得?不如认命,从此分了吧!强似这般相思苦恼,寝食难安,钝刀子锯人!”
盼盼身子一下僵住了,脸上又红又白。半晌说道:“你可忍得下这心么?我难道白跟你好了?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虽在院儿里待过,却不是天生下贱的。原来有宦家公子与我好,给我赎身出来,我是要跟他一心一计的,可是他家里不容,一条绳索把人绑了去,再没个音信,又要发卖我回院儿里,我是不得已,才跟了你哥哥来……到如今,你才是我可心上的人儿,不叫遇见也罢了,既遇见了,叫我怎么丢得下?要是你抛闪了我,往后的日子,叫我怎么煎熬得过,不如死了也铱驊罢了。”说毕泪珠儿纷纷滚下腮来。
盼盼这一哭,跟菊芳哭大不一样。菊芳每常哭时,满脸怨气,只叫文权更加厌烦,恨不能立时走开。盼盼一哭却如梨花带雨,海棠泣露,文权只觉心都碎了,那绝情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拥在怀里含泪道:“我的好姐姐,我怎舍得你?只是咱们的事,已是有人知道了。”
就把蔡小六和卢九找他的事告诉了:“虽说这两个人信得过,但有他俩知道,难保没别人。要是哥哥知觉,我自是个死,可我到底是他骨肉兄弟,看爹娘面上,也给我留条路走。你却不成,必是要先发落了你……到那时,岂不是我害了你么?”说毕流下泪来。
盼盼听了这番话,半日言语不得。道:“既是这样,你先避一阵子,少见面也罢了,却不许你负心不来。”文权到此时,决绝的话怎说得出,只得点了点头…
如此这般,两个絮聒到凌晨,看看天快亮了,怕陆玄忽然来家,才分开了。
此时夜色阑珊。文权回家路上,心中难过,却也有轻松之感。到屋里见菊芳正睡的熟,悄悄躺下了,这一觉黑甜乡,直睡到晌午才醒。
叫厨下做汤饼来吃,正吃着,听见东院人声纷扰。一问,说是陆青回来了,因来福躲懒,正打小厮。
菊芳道:“二郎这脾气,也忒暴躁了,把小厮打得恁哭死赖嚎的,大娘也不管管。”
文权笑笑道:“他一小就那样,动不动跟人抡拳头打架,大娘怎么不管?也得他听才行。”
叫菊芳:“你坐这儿,陪我吃些。”菊芳道:“我吃不下。”文权笑道:“没叫你吃,你就坐一边儿,陪陪我。”
菊芳皱眉道:“我又不吃,看着你做什么?你又不是小孩子。”忽听那屋里孩子哭了,菊芳就走去看孩子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回(上)
【奋老拳弟兄反目】
话说陆青自十五之后, 接连几日出去踢球耍子。在外头好好的,回到家就耷拉着脸,皱着眉头,恨囔囔的没好气, 丫头小厮走路都躲着他。
陆母心内奇怪, 向陆玄道:“这小二怎么了?那天喝醉了撒酒疯, 我打了他两下, 再没个笑模样,从不见这么置气。往常天大事也不过夜, 喝多了也只回屋睡觉, 没见这么狠呆呆打过小厮。是不是他在外面有啥不顺心的事儿了?”
陆玄笑道:“他能有什么事,一帮小子玩的欢哩!他人大了, 或是一时心里不自在,也是有的。娘不用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安慰了母亲,回头问弟弟:“你怎么了?谁惹着你了?一回来就摆个臭脸,给谁看呢!”
陆青先不言语, 问的急了, 只说:“没事, 管我呢!”陆玄哼道:“我闲的慌!没事管你。”又说:“既没什么事,别老吊着脸,让娘担心。”
陆青嘟囔道:“还说我,你自己也不听娘说话, 给娘添烦恼。”
陆玄皱眉:“你说什么?”
陆青脸色和缓下来, 说道:“大哥, 你快娶个大嫂来家吧,家里也热闹。娘说, 不愿意你住在外边,早晚见不着你人。”
陆玄笑道:“你个小孩子,操心倒多,管好自己得了!”又嘱咐:“你出去玩儿,也得有时有晌。前儿我跟孙成吃酒,他说圆社那帮有几个捣子,惯会偷鸡摸狗,笆篱里头挂名号的,别跟他们走太近了!”陆青看了看大哥,应道:“我知道了。”
这日陆青回家,一进门,正碰见叶妈和金莺送一个婆子出来,那婆子打扮得花红柳绿,满脸堆笑说道:“哎呦,这是二郎吧!几年没见,长的好大身量,这般威武了。”
陆青看婆子打扮的妖叨,也不理她,走到后面来。却见叶衡在西厢房门口呆站着,便问:“这人是谁,来干什么的?”
叶衡道:“是个做保山的妈妈。”陆青边走边道:“哦,来给大哥说亲的吧?”
叶衡看了他一眼,不答话,头一低转身走了。叶妈妈从后赶上来,笑说道:“刚这位妈妈,是来给二哥说亲事的,恁好一位小娘子,快来,老太太正要问你呢。”
原来县城东街崔大户家有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上元节观灯,看见陆青踢球,好不潇洒,就把他爱上了。她家是开当铺的,甚是有钱,女孩儿生的又有颜色,全家宠着,本来打算招赘女婿上门,可女孩相中了陆青,回家使性儿,非要爹娘找人来说媒。
崔家知道陆家是大户,倒插门是没想头了,得把女儿嫁出来,但因两家离得近,也乐意了。找媒婆来递话,说,若是陆家有意,就去她家上门提亲。
媒婆舌灿莲花,说了一堆的好话。陆母笑道:“我家小二现在玩儿心重呢,自己也说不忙成亲,前时还有人跟他叔父提过一家,也没顾上相看。我想着,先给他哥哥娶了亲,再说他的事。”
媒婆听见推脱,便道:“老太太既恁说,等二郎回来问问他,要是后生家愿意,遣人跟老婆子说一声,安排他们相看相看,说不准看对了眼,就是一门好姻缘。”
陆母笑说道:“那敢是好,回来我问问他。辛苦你老人家了。”叫给婆子拿了二钱银子茶钱,打发去了。
陆青听说,一径走到母亲房里,叫道:“给我说什么亲?我都说了不要!”陆母看他回来的早,满心欢喜,笑道:“不要不要,你都多大了?人家比你小的,都娶媳妇了!”叶妈也在一旁附和:“二哥这个岁数,是到成家的时候了。”
陆青见如此,以为真给他说定了亲事,急了,叫道:“反正我不想成亲。说了我也不要!都不用管我,还是赶紧给哥娶个大嫂来家吧!”
陆母和叶妈互相看了看,都觉奇怪。陆母道:“你怎地不想成亲?哪有这么大了还不想成亲的?”陆青闷了半晌,道:“成了亲,就有人管着,不能随意出去玩了,我还要自在两年再说。”说的俩老太太都笑了。
正笑着,叶衡领了秀儿进来。秀儿凑到奶奶怀里,陆母一边给孙女捋头发,一边说:“看你急赤白脸的,今儿这事,本来我也没想答应。这崔家听说门风不好,这女孩的爹娘,当年他家老太爷没了,公母俩强占家私,欺压兄弟,也不孝敬婆婆,家中大小事都是老婆做主,老太太不敢出一声儿!这样人家女孩,咱敢娶的?我已回了她了。”陆青这才放了心。
却说陆青正当青春年少,为何总不愿说及亲事:头一件,有西院菊芳和文权在先,他觉得成了亲,两口若不好,整天叽叽咯咯,日子难过;第二件,知道了盼盼的事,觉得这女人,若是不知来历,知人知面不知心,殊为可怕;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他去金陵来回,见过云贞、蒋锦、灵儿几个,个个都是好女儿,就是汤丽娘也是风采卓然,心不免高了,私下想:“将来娶媳妇,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心意,两厢要好的才行。”
此外,他还惦记过一阵,蒋铭到应天送亲,必来看望陆廷玺,到时约着一起去凤栖山,好找韩世峻教武艺。心里打这些算盘,哪还顾得上别的,什么亲事不亲事,只怕给他添烦添乱。
他这一肚皮心事,陆母也料到了两三分,便说道:“你也不用担心,再有提亲的,我只管门当户对。女孩儿让你自己相看,眼睛睁大些儿,好不好的,信不着别人,还不信自己?”
陆青道:“我就不想娶,还相看什么!西院倒是自己相看的呢,还不是天天吵,烦都烦死了!”
陆母斥道:“又胡说!要是这么,我也不用你看了,我给你做主就是了!”陆青忙道:“别别!要那样,还是我自己相看吧,看不中的,不管别人说多好,我也不要。”
陆母见他说的认真,笑骂道:“看把你能耐的!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了!”
叶妈在旁笑道:“二哥心里有主意,倒是男子汉的性儿,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陆母也就笑了。
且说圆社演出得了赏钱,诸人一哄分讫。陆青先说下不算社里的人,这帮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银子收入荷包,哪有拿出来的道理,就没分与他。陆青也不在意,自从陆玄嘱他不要跟社里捣子亲近,他又要习练武艺,迟来早走,时来时不来的,渐渐就有疏远的意思了,最近一次圆社去人家酒会上表演,他就没去。
岂知社里没了他,表演就不灵了。社头看不行,叫上冯立、四侉子,还有几个跟他说得着的,七八个人凑份子,请陆青到中心街熙春大酒楼吃酒。席上众星捧月般奉承陆青,交杯换盏,吹牛扯淡,漫天忽悠……不一时,都吃的半醉了。
事有凑巧,这一日,本县商户在城郊花园做茶会,因廷玺不在家,陆玄又有别事,文权带着进宝去参加了。回来路过酒楼,遇见县衙里金押司,近前说话。被陈四侉子临窗看见,与冯立两个跑了出来,叫道:“三郎快来,多时都不见你!来吃两杯,大伙儿都在哩!”死拖活拽,文权推却不过,命进宝先骑马回家,跟着他俩进门坐下了。
冯立道:“今儿可算见着三哥了!哥做的大买卖,忙的抓不着个影儿。前时添了千金,也没给兄弟们一个空儿,让俺们也庆贺庆贺。今儿没说的,先请喝三杯!”
拿大杯斟酒,文权道:“刚有酒了,再喝使不得。”哪容他辞让!都知他如今手里过银钱,要来趋奉,轮番敬酒,灌了好几杯。独陆青坐在那里不动。
文权笑道:“昨儿我听说,有人上门给二弟说亲了,女娘生的赛貂蝉,家里银钱多如邓通,你还不愿意呢,有这事不?要我说你也别太挑,差不多行了!”众人听说这话,都起哄,又撺掇陆青喝酒。那陆青见了文权心里不痛快,只喝闷酒不答话,板着个脸。都以为他醉了。
待席散,与众人告辞,哥俩一路回家。陆青只管前头走,忽然脚下打了个踉跄,文权赶上来扶,被他一甩手搡开,险些摔倒,皱眉道:“你咋吃成这个样儿!不行咱去哪里坐坐,喝口茶醒醒酒,不的,回去又惹大娘怪!”
陆青一甩胳膊,叫道:“给我滚远点儿!你算老几?管我!”文权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喝成什么了,连我都不认得了,没大没小的东西!”
陆青大怒,逞着酒气上前,当胸推了一把,骂道:“我没大没小?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与你论大论小!”
文权不提防,被他推了个趔趄,不觉着恼,伸手往他脖颈上抽了一巴掌:“没见你喝多少,怎成个混账了?跟我也动起手来!”
那陆青登时立起眉来,高声叫道:“就你个没人伦、偷鸡摸狗的畜生,也敢打我!”一巴掌抡在文权脸上,跟着扑上去,就将撂倒了,两个滚打在一处。
冯立几人还未走远,听见动静回头瞅,看当街打作一团,慌忙过来拉劝。好不容易扯开了,把文权从地上扶架起来,只见鼻青脸肿,嘴角也流血了,眼眶处着了一拳,又红又肿像个桃子……
原来文权听说“没人伦、偷鸡摸狗”的话,又见陆青眼里冒火,脑袋里“轰”的一响,已知缘故了。因此白挨了一顿暴打,作声不得。
众人不知如何是好。落后冯立和四侉子扶着文权,送到陆家门口,交给进宝,紧忙溜了。
进宝送少爷回屋,菊芳一见目瞪口呆,放声大哭。陆婶忙的赶过来,看儿子惨样儿,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一头叫小厮进喜去请医生,一头问文权:“这可了不得了,是哪个没天理的,下这般狠手?”叨叨只要告官。
文权忍着疼痛:“没事,都是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几个朋友喝醉酒,玩儿恼了,打了一架,告官做什么。”
菊芳哭骂道:“都是什么狐朋狗友!早叫你别跟他们来往,总不听!弄成这样,分明是土匪强盗,难不成哪天打死了,你还认做朋友?”
陆婶听的刺心,斥道:“这说的什么话!男人都这样了,不说安慰着些,还歪派他!”菊芳不敢回嘴,嘟噜着脸。
陆婶叫了进宝来,喝问:“你跟着出去的,怎么自己先回来了?他跟什么人吃的酒?跟谁打起来,快说!不然先打你一顿好的!”
吓得进宝跪地磕头,告道:“原是去做茶会,回来时,遇到冯立和陈四侉子,拉了少爷去熙春楼吃酒,刚也是他俩送回来的。小人没来得及回身,他俩就跑了。并不知少爷跟谁打架。少爷半道就叫小的先回了,实不知后面的事。”
陆母听这边吵嚷声音,从小门走过来,看见文权也吓了一跳,说该报官。文权无论如何不叫报官,问他是谁干的,又不说,只说没事,过两天就好……正闹乱着,医生来了,望闻诊治,不在话下。
却说陆青又跟人去茶坊里坐了坐,晚些回来,家里因西院乱纷纷,都顾不上理他,谁也没想到竟是他打的!唯独那来福小厮有过一回了,身上伤还没好利索,见陆青又是喝了酒到家,吓得手脚冰凉,一劲儿央告来庆:“哥可怜则个,要是二少爷问,帮忙答应着点儿…”
如此这般,一宿晚景不提。
第二天,陆玄从外面回来,街上遇到金押司,听说了陆青和文权打架的事。心下狐疑:“他俩怎地打起来,莫不押司看错了?”
匆匆到家,进门就问来福:“二郎在哪呢,做什么呢?”小厮答说在家:“二少爷吃过饭,就去屋里睡着了。”
陆母一见他回来,便说:“也不知怎的,文权昨天喝酒,被人打了恁一顿,通身不像个模样。你婶娘只要报官,问他谁打的,又不说!你叔又不在家,你快过去看看,问问怎么回事儿。”
陆玄过西院来看文权,果见伤的不轻,脸上身上都敷了膏药。问他缘由,跟昨日说辞一样。只说没事。陆玄看陆婶和菊芳都在跟前,不好问别的,只问哪个大夫给看的,用的什么药。安顿了几句,就回来了。
走来上房,正碰上陆青出门。陆玄叫住道:“你做什么去?”陆青道:“我出去有事。”一边说,一边趔趄着脚往外就走。陆玄喝一声:“你站着!”
陆青站住,心虚道:“做什么?”陆玄问:“昨天是你和权哥儿打架了?”陆青站在那里,眼睛看向一旁,沉着脸,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陆母从里间听的清楚,吃了一惊,走出来问陆玄:“文权跟你说什么了?昨儿小二也打架了?”
陆玄道:“文权没说什么。我刚回来路上,听人说,昨儿他俩喝醉了酒,在街上打架,都骨碌到一块堆儿了。”
陆母诧异,向小儿子道:“是么?是你跟文权打的?你把他打成那样儿的?”陆青还是一副赌气样子,只不言语。
老太太看这光景,知道是他干的无疑了:“你!这是喝了多少酒?那天醉了你打小厮,现在连权哥儿也打起来了?”
想起文权模样,恼上来:“反了你了!脑子有毛病了?谁你也动手打,越长越倒回去,没个王法了?”走过来扯陆青:“走!你还站着干嘛?还不快过去给你婶娘赔个不是!”
那陆青黑着脸,梗着脖子,只不动弹。陆玄劝道:“娘别着急,低声些。那边文权也没说,想是不愿意让婶娘知道。”问陆青:“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喝糊涂了,还是有别的甚缘故,说呀!”
第四十回(下)
【计将来母女交心】
陆青气哼哼道:“是他自己欠揍!活该!”
陆玄:“他怎么活该?你倒说出个理来!”陆青又不言语。
陆母斥道:“你个混账东西, 不知尊卑长幼么?他是哥,你是弟,他就有甚不是,还有你叔, 你婶娘, 再不济还有你大哥呢, 轮得着你管?”
陆青仍不言语。老太太更来气了:“还站着, 你给我跪下!”陆青待要不跪,见老娘气得直打哆嗦, 不情不愿跪下了。
陆母看他梗着脖子, 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越发恼了,转身左右踅摸,抓到一根棍子,就要打他。陆玄忙拦着,喊陆青:“你还不快说, 到底因为什么?”
陆母把棍子递给陆玄:“还问, 这个犟种, 越来越驴性了,我还治不了他了!你给我打着问,我看他不说的!”陆玄接过棍儿,低声喝:“你还犟!你也不想想, 这么大事儿, 你蒙的过去么?还不快说!”
忽见陆青从地上站起来, 转身往外就走,倔头倔脑, 一径穿过前厅,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陆母和陆玄都没料到他来这出,都怔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母结结巴巴说道:“这,这是怎么了,这小二是失心疯了么?他敢跑了?”
陆玄劝道:“算了娘,我看先由他吧,从没见他这样过。从小到大,啥时他打过权哥儿?只有倒欺负他的。也从来不会忤逆娘,搁在平时,早都认错讨饶了。”
陆母:“可是呢,今儿他……他怎么跑了!”
陆玄道:“他俩这次打架,必有甚缘故,您看文权也不说,不如先不管他,看看再说吧。”
母子二人寻思半日,没个结果。又怕西院听见,不敢高声。叶妈在前头屋檐下立着,猜着大概,也不则声。
直等到天擦黑了,陆青还没回来。陆母念叨:“这小二跑哪儿去了?”陆玄:“多数去找卢九了。”使来福去问,果然在那。
陆青在卢家连着住了两个晚上,这日一早回来吃饭,家里都不问他,都装作无事发生,就含糊过去了。
待到陆廷玺回来时,文权伤势已平复许多,廷玺只道年轻人酒醉挥拳,也是常事。安慰了儿子几句,也就罢了。
转眼到了二月花朝,天气和暖,日光明媚。鹅黄染柳,鸦绿生波。陆母陆婶带着家中大小妇人出门踏春,挑菜看花。廷玺与陆玄照常经管买卖事务。一切皆如往年一般,只陆青与文权对面不说话。文权的伤早好了,只不大出门,每日在家或是歇着,或是逗弄孩子,被菊芳絮叨烦了,就去书房看书打发时间。
一日,又有媒人上门给陆青说亲,是十六里外刘家段一户人家,祖辈乡宦,女孩儿知书识礼。七拐八拐的,与陆家还沾着亲,陆母觉着挺合适,就要相看。叫来陆青说了,陆青只是不要:“不用管我,以后我自己找,找着中意的了,再替我提亲不迟。”
陆母斥道:“混闹!这还有你自己找的?谁家姑娘走在大街上让你挑?你说吧,去还是不去,你要是不去,我自己去,看合适,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已无二儿七五儿吧椅收集就给你定下了!”陆青只得答应:“行行,我去。”
到了那天,两家约在城边清风桥下酒店见面。陆青自始至终板着脸,蹙着眉,见媒婆也没一丝笑。大喇喇看了人家姑娘一眼,就跟没看见一样,只对着他娘摇头。末了茶也没吃,钗也没留,放下一匹缎子就走了,把陆母气了个立睁睁。——老太太跟人家长辈说得来,红心要结这门亲的,却叫陆青自己弄破了。
回家路上又要去玩。陆母怒道:“玩什么玩!跟我回家!”把他提溜到上房,衣裳也没顾上换,臭骂了一顿。陆青只嘟囔:“我都说了,不想成亲,您老人家急什么?以后再来媒人,让她先别操心我,还是早点儿给我大哥找媳妇吧。”
陆母气道:“你这么着,以后哪个媒人还上门?难不成,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儿?”
陆青嘀咕道:“就是打光棍儿,也比成天老婆孩子叫叫抓抓的强。”
陆母抄起炕上一把小笤帚扔过来。陆青一把接住了,笑嘻嘻凑到娘跟前:“娘,您急什么,让我再玩两年。您儿子又不缺胳膊少腿儿的,还愁找不着老婆么?”
陆母气的笑了,喝一声:“滚——”赶了出去。回过头对叶妈道:“真气死我了!今儿要是不带他就好了,以为见了人家女孩儿,就乐意了呢,谁成想这个东西,人事不懂!”
叶妈全程看过了的,笑道:“老太太愁什么呢,姻缘事都是前生注定,二哥儿不急成亲,是他的缘分还没到哩。今儿要是不带他,老太太给定了,可就麻烦了。”
陆母道:“那麻烦什么!我给他定的,还能错的了?到时候娶在屋里,小孩子家,指定也是欢欢喜喜!”
叶妈陪笑说:“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二哥孝顺也是没说的,可是他跟大爷不一样,脾气忒倔。说了好几回了,看不中不要。万一新娘子来了,不对他心思,屋里吵吵闹闹的,又或是他不理人家,岂不两厢耽误了?老太太细想。”
陆母顿了顿:“你说的也是。这孩子,除了玩儿,不知他还想些什么。他这脾性……算了,亲事等等再说吧,反正岁数不大。”
叶妈笑说:“可说是呢,二哥生的好样貌,将来再做些事务,怕媒人不踏破门槛子?老太太担心什么。”
叶妈陪着陆母说了会儿话,出门来。一眼看见女儿叶衡站在廊檐下出神。叶衡看见娘,笑了笑没言语,转头回自己房里去了。叶妈站住脚,略想了想,跟着走来。
进屋里坐下,问女儿:“大姐儿呢?”叶衡道:“杏儿领着去前厅天井那边玩去了。妈这会儿没事?”说着,拿起绣绷子上手刺绣。
叶妈看看她手里活计:“这是做个顺袋?”叶衡“嗯”了一声。叶妈笑道:“前儿我就看你做这个,装什么用,绣得这么细巧。”又道:“这绣的竹枝儿花样,也不是你喜欢的,是给谁做的?”
叶衡低着头,抿了抿嘴唇,答道:“给二少爷做的。”叶妈:“他让你给做的?”叶衡摇头:“不是。那天看他以前用的,扔在屋角,皮儿都磨花了,所以做个新的。还没跟他说。”
叶妈把活计拿手上看,道:“那就别跟他说了。等你做好了,拿给我,回头我给他,也不说是你做的。小时候在一块玩没什么,如今都大了,那么大一个男人,你以后,还是别跟他走太近了。”
叶衡一怔,看了她娘一眼,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叶妈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给女儿抿一下鬓边头发,轻声道:“你的心事,娘也猜着了,只是,我看他对你也无意。”
叶衡头更低了,脸上红了又白,眼里泛起泪花来。
叶妈抚了抚她肩膀,欲言又止。起身走到门口,看看无人,又回来挨着女儿坐了。说道:“我的儿,你听娘说,千万可别错了主意。你的终身,是在这院里跑不出去,却不是这第二的。”
叶衡不解,抬头看娘。叶妈道:“你忘了?去年老大回来,送了你什么?他爷儿们家家的,哪儿有那样心思,根本就是老太太的意思!如今丫头小厮都赶着你叫姑娘,还给你身边放个小丫头。这还不明白?前日还当我面说,老大过几日要去汴京,等他回来,家里该办喜事了!我可是听的清清楚楚!”
叶衡咬着嘴唇,眼泪直转眼圈儿。叶妈道:“我的儿,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别的不说,要不是老太太,咱娘俩现在都不知在哪了,是死是活也难说。那会儿你才五岁,娘带着你走投无路,倒有人要买你,买去做什么?我这心里明镜似的!娘宁可一起饿死了,也不能把你送到那个地方去。”
说起往事,声儿也打颤了,拉着女儿手道:“那时他家也不富裕,还是老太太心慈,收留了咱娘俩,行动尊重着,就跟家里人一样。现在老太太既有这个意思,你就听娘的话,欢欢喜喜依了吧!娘就你一个依靠,你可千万不能往窄路上想,拗着命走啊。”说着就滴下泪来,叶衡见此,也不由得眼泪纷纷落下来。
看官听说,原来这叶妈并非本地人。年轻时候,因为家乡遭灾,日子过不下去,同丈夫带着女儿去咸阳投亲靠友,行至此地,不想男人感染时症,困在旅店里。她男人原是个读书坐馆的先生,带的盘缠不多,不及半月光景,钱花光了,人也没留住。可怜孤儿寡母,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棺材钱也拿不出来。叶妈要给人帮佣,带着个孩子没人要她,倒是叶衡生得娇俏可爱,有人要买。叶妈心知是行院里买雏儿,怎么肯的?
正走投无路之际,当街遇见了陆母。动了恻隐之心,舍下二两银子,帮叶妈给亡人下了葬。之后叶妈没去处,抱着女儿寻上门来。从此母女俩就在陆家过活。这叶衡自幼聪慧,待长大些,叶妈也教她读书识字,渐出落得花朵儿一般,又且性情温柔和顺,陆母甚是喜爱,只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叶妈自是感激在心。看出陆母想让叶衡嫁给大儿子,岂有不愿意的?
此时见女儿难受,连忙收了泪。笑说道:“还说好事儿呢,哭什么?快都别哭了。听娘给你说。”
因说道:“老早我就想,你要是嫁到外头,就算做平头夫妻,也难遇到好人家,万一摊上那粗蠢的货,不白糟蹋一辈子?要是做妾做小,更不知怎样了!到时你不跟娘在一处,娘饭也吃不下!不如就在这院里选一个,知根知底,娘也放心。就是做小,有老太太在,十来年的情分,也不能亏待了你。可是陆家不纳妾,我这话难出口。不成想秀儿的娘没了,秀儿又给你带着,这就是老天成就的姻缘。”
叶衡不哭了,低着头不言语。叶妈接着道:“要论岁数,是老二跟你相当,可是这孩子还没定性,整天耍枪弄棒的,又不会做家。难说将来怎样。再说了,我看他对你,也没有那个心思。老大就不一样了,虽说大几岁,却是个稳重周全的。陆家的家私,也是他执掌着,有个身边人,老太太又不认,不在这院子里住。来了一年也没动静,八成是院儿里出身,不能生养的,不用放在心上。老太太这两年,总说要找个对秀儿好的,不着急给老大娶正室,你要嫁了,三年两载的,生个男孩,按陆家这行事法儿,说不定就能扶你做大娘子。到那时,你就是这院里当家大少奶奶了,多少好呢!”
连声道:“我的儿,我可是你亲娘,一心都为了你,你可别错了主意。”一席话说得叶衡柔肠百结,不知怎么是好。半晌,却又落下泪来。
倏忽又过几日,因陆家有个买卖上相识,那人要往汴京做生丝布匹生意,去年就与陆玄说好了,邀他相帮去看行市,请教如何做店。陆玄应了,后因各种事务拖住未能成行。现下气候适宜,就约好了某日从应天启程。
却说盼盼那天去郊外踏青,回来就觉身上困乏,睡眠不稳,饮食无味。开始还以为是喜,陆玄请了医生来看,却不是。说道:“娘子心脉细数,肝脉弦而上冲,太阴脉沉伏不振,阴阳不谐,乍寒乍热,应是忧闷不遂心意,先为七情所伤,后又寒邪入里,由此身重倦怠,不思饮食。若不早治,寒饮积聚,恐有痨際之忧。”
陆玄道:“有劳先生费心,见赐个良方,待治好了,一定重加酬谢。”
吃了几副药,渐渐饮食增加,精神恢复,只是人还虚弱,神采不及往常。陆玄见她这般,就不愿动身,说道:“你都是因我不常在家,一个人忧思烦闷。我怎不愿多陪陪你?实在又没法子,生意一头,家里一头,分身不过来。”
盼盼劝道:“你快去吧,正事要紧。只守在这里做什么,让老太太知道,更不待见我了。”
陆玄无法,嘱她道:“要开解自己,别总在屋里闷着,精神好时与莹儿出去转转,吹吹风,看看花草。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我就回来了。”二人絮语话别不提。
走前在家歇宿。陆母说了要纳叶衡的事,道:“原来我没挑明,想着丫头还小,一时不能成的,娘儿们兄弟都在一个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怎么相处?后来想说了,你却又领回那一个来……,这次出门备办些东西,等回来,就把这事办了吧。”
陆玄先时已知母亲心意,叶衡又是自家里长大,性情品格没的说。只是想,盼盼知道此事必不高兴,况且又娶一妾,明摆着是不让她进门了。就对母亲说:“要不再等等吧,这事也得听听叶妈的意思。”
陆母不悦道:“还等什么?叶妈我早递过话了,她乐不得的。等你走了,我就跟你叔和你婶娘说……”陆玄知道拗不过,只得应了。
这天,陆玄带着景茂,和陆廷玺一起先到应天,两日后与人往汴京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