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上)
【有心市爱瞒作假账】
却说自从陆青把文权痛打了一顿, 两个人总不说话,家里外头见面,都是一撂眼皮,各自走开了。只在廷玺跟前不得不应个景儿, 照面时, 互相点个头。
陆母看不过去, 唠叨陆青道:“你是当兄弟的, 把哥哥打成那样儿,不赔个情, 还得了理了?你俩总这样, 叫你叔父看着,不烦恼么?就算他真有什么不是, 对不住你了,让你打成那样,不是也没说什么!凡事差不多就行了,你先赔个不是,也显你大度, 还能少你一块肉怎地?”
陆青只听着, 闷着头不声响。他看文权静悄悄, 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心里渐渐不气了,只是一想起那件事,总觉厌恶,不乐意搭理他。
话说这日, 陆廷玺从应天回来, 平常老头都是笑眯眯的, 这次却一丝笑也没,脸沉的水一般。到家闷坐了半晌, 也不跟陆婶说,命人叫过文权,把几页文书搁在桌上,沉声道:“你看看这,怎么回事?这两宗银子哪里去了?”
文权拿过一看,一张是一百两银子借契,还有两页笺贴,写的铺子里账目摘录,上面有掌柜何九签押的手字。顿时把脸色更变了,低下头,额角上沁出汗来。
原来几天前,廷玺和陆玄到了铺子里。陆玄从柜上支银子,签字时,随手翻了翻前面的账,见有一百两借款,十分眼生,不知从哪里来的,便让何九找借契来看,都不识得借款人是谁。再看日期,是陆玄去金陵时,文权过手的,年底盘账也是文权查算的。
陆玄留了心,当下把文权经手的账都查一遍,发现还有六十两摊销银子没来由。问何九,也说是文权嘱咐做的。
陆玄跟叔父说了,廷玺吃了一惊。少不得追根究底,那何九是老成的人,分分银钱来去都留着底账,显见这一百六十两是文权拿去了。
廷玺大怒:“这个混账东西,不成想,他做出这种事!家里缺他什么了?他一个,小二一个,从小起,我就怕家穷,孩子眼皮子浅,没少给他俩零花钱。你娘又怕乱花,天天教导他们节俭,这么多年,没见哪个在银钱上动过歪心思。小二倒是手里撒漫的,钱花没了,也就拉倒了。如今倒是他屋里月例最多,又打理生意,哪里能缺着?竟在柜上做手脚,这还了得!”
陆玄劝道:“叔父别生气了,一百六十两,虽然不是个小数,咱家如今这样,还不至于天翻地覆。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他哪里用钱,银子做什么去了,好戒他下次。不然,这病根儿不去,就算不让他碰柜上钱了,怕再想别的法子,更麻烦了。”
廷玺哼了一声:“他能往哪用钱?一个后生家,又没什么累赘,不是赌坊里赌,就是去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花了,这半年,他媳妇又是这情形……怪道那会儿你俩不在,他总往城里跑,我还当他专心生意上的事,不成想,是动这心思!”越说越气,恨的直拍桌子。
陆玄道:“叔父莫要急,要是这样,倒还好办,这两笔银子都是去年八九月拿的,再后没有了,最近他总在家里待着,可见是自己要改的。二叔回去问问清楚,教训教训也罢。他如今大了,做了父亲,又在外头做事,也得顾着他脸面,别叫难见这些掌柜伙计们。”
廷玺听说,气平了些,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如此这般,今天一回来,就叫了文权问话。厉声道:“你今儿这是头一次!我可以恕你,你老老实实说,这些钱都干什么用了?”
文权哪里答得出?他平常不攒钱的,身上本来没多少体己,自跟盼盼相好,给她买簪环脂粉,并打点莹儿和来福,没几天就花光了。没了银钱,美事就如吊在半空里,好也不能好,了又了不得……这才动心思,从柜上弄银子。
那赵盼盼是享用过的人,便宜东西哪能入她眼?光是一件儿貂鼠皮袄,就用去六十五两白银,真个是花钱如流水。带她到应天那几日,连吃住再买东西,就花去了三四十两银子。如今文权身上还剩下十几两,因与她分开,侥幸存住了。
文权以为自己做的这账周全,等时间长,慢慢再想法子抹平了,神不知鬼不觉便完了事。没想这么快就暴露了。被廷玺一再追问,支支吾吾,最后只说跟人吃酒,酒后赌钱,被人设局诓骗了。
廷玺有些不信,问他:“那你说,赌了几回,都跟谁赌了?去的哪家赌坊?”全答不出。廷玺怒道:“这也说不出!显见是撒谎了!这里没别人,你实话说,是不是去那花街柳巷了?谁撺掇你去的?要是店里伙计小厮,我断不饶了他!”
文权低着头,半日吭吭哧哧说道:“不是人领我去的,是我自己街上遇到,去玩了几次。”屈膝跪下了:“爹您别生气了,儿子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廷玺只当这是实话了,斥责了一场,说:“本来我还指望你,以后跟你大哥一块儿经营生意,我好在家享几天清福。谁知你这么不争气!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做家的人,一个赌!一个嫖!沾上就难断,你只当耳边风!现在倒学会做假账糊弄人了,有聪明不用正路上,往后我怎么信你?”
文权羞惭满面,叩头道:“儿子知道错了,从此一定改了。儿子一时糊涂做差,怕爹知道了生气,才做的这个手脚,想瞒过一时,慢慢把这钱还上…”
廷玺看他诚心认错,心软了,叹气道:“罢了,我且饶你这一次。前日我跟店里说了,从现在开始,不许你擅动柜上钱,但凡你要支用,须得见我或是你大哥的手字。你要好生反省,好生改过!”文权应喏了,廷玺放他回自己屋里来。
菊芳听说老爷到家怒容满面,把文权叫了去,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叫春燕找个由头,走来上房探听。因陆婶去东院了,没人注意她,这丫头就立在仪门壁角处,把陆廷玺教训文权的话听了大半。回来一五一十,跟菊芳学说了。
菊芳一听就炸了:“这个混账强人!我说那会儿老往外跑,不着家,出门打扮不像个正经模样,行动汗邪了似的,原来在外头勾上婊子□□了,也不知糟蹋了多少钱,倒说我作三作四。”
春燕劝道:“少奶奶快别这样,消消气吧,刚我都不想说,又不敢瞒着您。少爷这阵子好有耐心烦儿,也不往外头走了,想是吃了这个亏,知道还是家好。何不趁这个时候,您温存着些,就此收服他心,多少好呢!”
菊芳骂道:“好什么好!他使出那点儿耐心,还不是想掩住我的嘴?不知给婊子花了多少银子,把些零碎儿拿家来,糊弄住我,好叫我不说他,欺负人到这地步,我还得下气就着他?天下哪有这样道理!”春燕又劝,菊芳不听,一想到丈夫待自己不如娼妓,不知怎么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越想越气,满腔愤恨不可遏制。
待文权回屋,一见就问:“爹回来就找你,都说什么了?”
文权心里正不自在,回道:“没说什么。”菊芳冷笑了两声:“这么急叫你去,什么都没说?想必是什么大事,你不告诉我。”文权道:“真没什么。不过铺子里的事儿,你想的忒多。”
菊芳气苦道:“我还想的多?我就是想的太少了,才吃你蒙骗到这会儿!听说陆少爷风流快活,恁大方,大把银子拿出来,填了本司三院的泥水坑了!”
文权怒道:“胡说什么!哪里来这些没影儿的话!”
菊芳冷笑一声,连珠箭说道:“哪儿来的?别人冤枉你,老爷还能冤枉你了?丫头亲耳听见的,话音儿还没落地呢!你下跪讨饶的,慌的那个腔儿,叫我哪只眼睛瞧的上!怪不得,那阵子总不着家,身上一股子骚狐狸味儿,我说你,还不承认!说你忙,哈!原来你是忙的很,忙着勾搭婊子□□去了!”
把文权说的没声音,满面通红,青筋直蹦,回脸一看春燕,春燕知道不好,夺门就跑,被文权赶上踢打了两下,骂道:“我把你这听壁角的奴才,要你是挑拨主子的?!”
菊芳上前拦在门口,不教他追打春燕,叫道:“自己做下不要脸的事儿,还怕人说!”文权气极,拽了她一把,搡在床沿上,险些跌了一跤。菊芳哭喊起来:“好你陆文权,你个坏良心的,你敢打我!”隔壁屋里孩子被吓到了,啼哭起来。
忽然陆婶走来,斥道:“你俩这是干什么?你爹才回来,刚要歇会儿,这么闹,是要造反么?”
菊芳哭道:“娘来的正好,您老人家倒是给做个主,评个理。”
陆婶气得要笑,又笑不出:“我给你们评什么理?好话赖话说了几箩筐,你们听了么?当老人的,就指望你们消停过日子,怎么就不能够呢?成天叫叫抓抓的,谁家禁得起?你们能在一块过就过,不能在一块,就分开罢!我们老的,还想多活几年呢!”说毕一转身,愤然去了。
这厢两人做声不得,菊芳在床沿上坐着,文权站在地中间儿,不知怎地,忽然静了下来,连春燕和孩子都没声音了。
只见丫头喜鹊走来说道:“老爷叫权哥儿呢。”菊芳文权互看了看。文权冷笑一声,连声道:“好啊,好啊!这下可趁了你的愿了!”一跺脚,跟着丫头去了。
廷玺本来只有三分气,想着儿子年轻,一时荒唐,知错能改,也就罢了。后听他屋里吵闹喧天,老头心烦,想起桩桩件件,不由恼上来,这下倒有了七八分气,一迭声叫他过来。
进了门就喝命跪下,训斥他老大不小了,文不成武不就,外边不好好做事,家里也管不好:“你现在也是当爹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牢成,有一阵没一阵的,干什么都不用心!你说,就你这屋里头,你娘跟你操多少心,添多少烦恼?要你这不孝子,是为添烦恼的么?!”
吩咐丫头:“去叫进宝,把马鞭子给我拿来!”文权脸色蜡渣般黄,满腹委屈说不出,流着泪,只是认错。陆婶先时还跟着训儿子,见老头要动真格的了,着了慌,忙着拦劝。
廷玺气道:“你还拦着,都是你一味惯着他,惯的如今这样,通不成个器!这就是惯子如杀子,慈母多败儿!”说的陆婶也流下泪来。
廷玺见了,就打不下去,又想自己也宠儿子,没好好管教过他,这话倒像是说自己,慈父也是多败儿。如此一想,恨不得将鞭子抽在自个身上。长叹了一声,放下手,怒气平息下来。只不叫文权起身,罚他在堂屋跪了小半个时辰。
落后叫到跟前说:“我知道你屋里不称心,你自己看,跟你媳妇也说说,要是能过,你俩就接着过。要是实在过不了,就分开吧。”文权含泪应喏了。
春燕站在窗櫊子旁边抹眼泪,看见喜鹊扶着文权回来了,赶忙过来接着。文权进屋坐下,菊芳只道他挨了打,不敢言语。俩人默然相对,坐了半日,听见外面唰唰下起雨来。春燕端来两盅细果仁儿茶,先递文权道:“少爷吃茶。”文权道:“你跟你姑娘吃吧。”
起身往门外走,菊芳问:“你做什么去?”文权:“我出去走走。”菊芳:“天晚了,再说还下雨呢。”文权也不应她,只管往外走。菊芳吩咐春燕:“喊一声进宝,快给少爷拿伞。”
文权撑伞出了大门,回头跟进宝说:“上房要是问,就说我找朋友坐坐,吃口茶,不必担心。”
沿路信步而去。街上空荡无人,不知走了多久,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暗下来,雨停了,文权兀自打着伞,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大门前。徘徊良久,叹了口气,心中凄凉难过,落下几滴泪来,又觉得没意思,苦笑了一下……
正要离开,忽见门开了。莹儿出来,满面欢喜道:“果真是权少爷!怎么不敲门?小娘叫请少爷进来呢。”
原来盼盼在楼上,正掀帘子看天色,目光掠过院墙,望见门前街上依稀有一个伞顶儿,逡巡多时不去。心中一动,便叫莹儿出来看,自己撩帘子望着,果然看见莹儿开门,文权跟了她进来。
盼盼放下帘子便往外走,走下两阶胡梯,又停住了,转身回卧房,往镜子前照了照,抿一抿鬓边散落的头发,略整衣裙,坐在床边。
只听见楼梯声响,文权的声音道:“那雀儿呢,怎不见了?”莹儿道:“那雀儿多嘴多舌。小娘跟大爷说了,扰人睡不好觉,叫来福拿出去,别变了。”须臾,挑门帘儿,文权走了进来。
第四十一回(下)
【无意还家撞破私情】
文权原本没想来的, 只因在家折挫了一场,意乱心烦,失魂落魄。信步走到门前,刚要离开, 却被莹儿开门叫住了, 于是进入来。
进屋就见盼盼坐在那里, 也不看他, 也不说话。文权立在当地,不知说什么, 又不好走, 默然了半晌。道:“姐姐一向可好。”
盼盼看他一眼,眼神一对上, 又将目光移开了,强笑了笑说:“你请坐。”
文权犹疑片刻,往妆台前绣墩上坐了。默默良久,盼盼开言道:“好些时不见了,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文权不答, 只望着她说:“姐姐瘦了好些儿。”
盼盼将脸儿扭转开去, 泪珠儿扑簌簌滚下腮来。文权见如此, 也把头来低了,低声道:“前时听说姐姐病了,我心里其实惦记,只没空来看你。”
盼盼取出汗巾拭了泪, 仍别转着脸儿说:“何必你费心, 左右, 我是个见不得人的,就死了, 也是个孤魂野鬼,你也管不得,不如怜取眼前人,好生长远过你的日子罢了。”
一句话道破文权心事,顿觉一阵愧疚,不由得站起身来,坐到盼盼身边,将手去搂抱她,柔声道:“你别这么说,把我心也揉碎了。我哪天不想你,只是没法子,可叫我怎么样呢!”
盼盼转身回抱过来,含泪道:“你就来不了,使人递个消息也不成么?不知我天天记挂着你,这一身病,是为了谁呢。”
文权此时纵是铁石心肠也化了,轻声道:“我这不是来了么。”边说边去亲她,盼盼婉转相就。一时缱绻缠绵,难尽相思相爱之情。
盼盼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这么晚,不用回去么?”文权想起白天的事,心里升起怨愤来,道:“不想回去!”亲了她一下,又道:“你不想我留下么?”
盼盼强笑道:“我怎么不想?总不走才好呢,只是,家里不见你,不问么?”
文权:“管她!随她问去!”顿了顿,忽然把住盼盼双臂,正色道:“你说,要是我跟大哥挑明了,直接问他要你,可行么?”
盼盼吓了一跳:“你怎地这样想,谁给你出的主意?不是要害死我么!”文权道:“没谁。是我自己想的,你一心跟我好,怎么我就不能要你?”
盼盼道:“你快把这念头收了!也不想想,要是挑明了,他是那么好心的么?家里爷娘长辈跟前怎么说?到时候,你是没事,我就死无葬身之地!”
文权叹了口气,黯然道:“真的就没法子么?我只舍不得你。要是咱们俩能在一起,别的什么我都不要了,也没甚要紧。”
盼盼搂抱着他,低声道:“我也是这般,跟你一样的心思。”过会儿抬起头,对着眼睛问:“你方才说的这话,可是真心么?”
文权道:“自然是真!”盼盼咬了咬嘴唇,道:“要是你这话真,也不是没有办法,只看你敢是不敢。”文权道:“什么法子,你说!”
盼盼道:“你要与我一心,想和我长长久久,过快活日子,只有一个法儿。这次回家去,以后就少来些儿,多往铺子里走动,生意上勤谨,得了老爷喜欢,把财权揽在手里过来。过三五个月,瞅准机会,弄出千八百银子来,到时,咱俩带着莹儿远走高飞!去汴京,或是往南走,走的远远的,选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或是开间铺子,或是你去人家店里做经纪,怎么不能过日子?强如这样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文权听这主意大胆,一时吓住了。他虽对菊芳和孩子没什么留恋,但是离开家,从此不见爹娘兄弟,却是想也不敢想的,闭了嘴不则声。
盼盼看出他心思,柔声道:“我并不是要你抛离爹娘。等咱们出去了,过个三年五载,或是你多赚些银子,或是咱们有了一男半女,那时再回来,请人说合,慢慢回转爹娘心意。到时候,仍是父子和睦,可不好呢?”
文权犹疑一会儿,觉得这想法不靠谱,但看盼盼一脸柔情,不忍驳她,点头道:“你容我想想。柜上看的紧,要弄出那么多银子可不容易,过段时日再说吧。”
当下二人相搂相抱,意眷情浓。文权便在这里歇宿了。
家里见他夜深还没回来,又听进宝说了,只当不开心,与哪个朋友喝茶消闷去了。陆婶道:“闹这么一场,孩子心里不自在,也得让他有个放松的地方。不然,岂不是要把他愁烦死了。”廷玺叹口气:“随他去吧。”都没管他。
且说次日早晨,陆青一早起来练拳脚。才下过雨,空气清新。去年叶衡主张着,在东厢房山处种植了一架蔷薇,如今已是枝繁叶茂,结了无数骨朵,零星开了些花,红红白白,看得人赏心悦目。小伙儿冲拳踢腿,耍的起劲,忽听见前头有人叫门,来庆与人说话。
走过来看,只见外面站的景茂。陆青奇道:“景茂哥,你不是跟大哥去汴京了么?怎么却在这里?”
景茂笑道:“我们走出去没多远,相跟那位爷,家里人追上来,说他家老太太忽喇巴的,平地上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把头磕在紫檀木屏风脚子上,人事不省,怕要不行了。叫他赶紧回去。他赶着回应天,我和大爷只好回来了。”
陆青问:“你们这时候到家,不成连夜赶路的?大哥呢?”
景茂道:“没赶夜路,那位爷着急走得早,他去应天,大爷说,我们就别跟着他绕了,就抄近路,直接回来了。大爷让我把行李先拿家来,他说先去北街看看,待会儿就过来。”说着,把手里包裹递给来庆,叫他送去陆玄屋里。
陆青道:“景茂哥进来坐坐吧,吃了早饭再去。”景茂道:“不了,我家去吃。”告辞走了。
陆青关上门,往院里走了几步,忽然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想起昨晚西院,说是文权因生意上有些差错,被叔父责了一场。落后两口子吵架,打丫头,又惹婶娘生气……寻思道:“会不会趁大哥不在家,他又动那苟且不上道的念头?”又觉不可能:“这么多人知道,他还敢?”
终是不放心,出来走到西院门口,喊进宝问:“三哥在家么?”进宝回道:“没在。少爷昨晚下雨时候就出去了,夜里也没回来。”
陆青一听,只觉头顶发麻,心突突跳起来,直往嗓子眼上冲,脸色就变了。进宝奇道:“二哥怎么了?”陆青把脚往后退了几步,一句话没说,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就往街上奔去。
却说陆玄因为盼盼身体不好,心中十分惦记,本来不愿意出门,这下反倒趁意了。叫景茂先送行李回家,自己往北街这边来,估摸盼盼还没吃饭,路过早点铺子,买了几个她平素爱吃的玫瑰果馅烧饼,小提篮盛了,拎着走来。
叩门叫道:“莹儿开门——”,门一动,发觉是虚掩着的,料到莹儿出去买早饭了。走进来,回头重又把门掩上。到楼门口时,听见楼上声响,以为盼盼下来迎自己,因笑道:“我回来了!”
一步步走上楼来,却不见盼盼动静。看官听说,但凡自己家里,有外人来过,或是有外人在内,家主即便不知,也会有些异样感觉。陆玄当下便觉家里不同往常,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进了卧房,只见盼盼在床上,盖着半截薄被,斜靠着枕,半躺半坐,披散着头发。笑盈盈说道:“大爷回来了!”
陆玄以为她不舒服,软语道:“这时候还没起,你心里觉着怎么样,不受用么?”
盼盼又一笑:“我没事。就是夜里没睡好,懒怠起。”
陆玄笑道:“那你快歇着。莹儿出去买东西,总不闩门,这个习惯不好。到底不安全,以后宁可你走几步路,下去闩门,回头再开。”
盼盼道:“没事儿,莹儿一会儿就回来了。”顿了一下,又说:“下次不这样了,我去闩门。”陆玄笑问:“你怎么也不问我,为什么今儿就回来了?”说着,将提篮放在妆台上。
盼盼道:“是啊,你不是去东京了么,怎么却回来了?”
陆玄打开提篮,见那篮边上粘了一撮柳絮,飘落地上去了。顺着看了一眼,忽见床脚边有一个物件,陆玄怔了一下,认出那是一个男人头上用的银网巾圈儿,不是自己的。
陆玄道:“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你爱吃的。”
盼盼道:“是么,多谢你费心。”
陆玄摆弄一下那篮儿,回头笑道:“路上碰到点子事,半道返回来了。我惦记你身上不好,所以没回家,过来看看你。”
又问:“你现在觉着怎么样?可好些了么?”盼盼道:“我没事儿。多承大爷惦记着。”这句话,他问了两次,盼盼答了两次,只因俩人各怀心事,都没觉出什么怪异。
盼盼道:“你过来,陪我坐坐,让我看看变样儿了没。”
陆玄嘴角动了动:“看什么,就这么几天,还能变个样儿不成?”
盼盼娇嗔道:“要你过来就过来嘛,那么多话。”
陆玄走过来坐在床边,望着她。盼盼扳着他脸瞧了瞧,向里挪了挪身子,笑说:“你上来,陪我躺会儿。”
陆玄点了一下头:“嗯!也好,我正要歇歇。”将脸转开了。眼睛又去瞄那个网巾圈儿。寻思道:“看她这个样儿,是在极力掩饰,说明这人还在楼子里。要是在这间屋,只有床下能藏住人。”
这么一想,心中砰砰直跳,脸上仍是强自镇定着,向盼盼笑了一笑,说:“你躺着吧,我也上来歇一会儿。”
弯下腰装作去脱靴子,把眼睛往床下溜了一眼,见是空的,稍觉心安,手没去脱靴子,却将靴旁扎缚的一柄解腕尖刀拔了出来,握在掌中。
盼盼此时,一心想着怎么拖住陆玄,好让外间屋里的文权下楼脱身,没注意陆玄暗中动作,只将双臂张过来:“你快上来歇歇。你不在家,不知我多想你哩。”
正这时,忽听外间屋里声响,似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陆玄心里已然知道了,冷笑道:“这什么声儿?难道我不在家,家里闹老鼠呢?”盼盼道:“可是呢,莫管它,你过来。”一边笑,一边张手过来抱他。
陆玄笑容僵住,心中又是紧张,又是愤怒,用力盯了盼盼一眼,觉得这女人似乎比外间那人还要可怖,冷冷说道:“哪里来的鼠辈,待我去瞧瞧!”起身就往门外来。盼盼伸手抓了个空,慌的下床来,从身后叫道:“大爷——”
陆玄把门帘儿一掀,正看见对面屋厅门口櫊子后头,黑影儿一晃,闪出一个人来,将衣袖遮着面孔,抢步往楼梯上便走,陆玄向前一步拦住,就将手里刀子擎起来,却见那人惊慌失措,虽没看到他脸,蓦地认出是文权了,刹时愣怔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文权抢上前来,用肩膀头一撞,撞开了陆玄,就往楼下冲去。陆玄被他撞的往后连退了两步,碰在卧房门框上,才站住了。这时盼盼从里出来,一手掀着帘子,一手来拉陆玄衣袖。陆玄又惊又怒,回身欲要甩脱她,二人搅着一层绸布帘子撕拽,拉扯了三两下,只听盼盼“啊”地惨叫了一声,不知怎地,陆玄手中刀刃正戳在盼盼胸口上。
这柄解腕刀,原是陆玄出远门时常备之物,为路上割切使用,也为防身。是以刀子虽短,却打磨得极其锋利。当下盼盼中刀,直刺入心,“啊”地叫了一声,两眼直盯盯看着陆玄,身子便软倒下去。陆玄一惊之下,松开持刀的手,脑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兜揽住她腰,随着跌坐在地上。
只见盼盼嘴唇张了又张,一句话未及说出,就断了气息。正是:香魂渺渺随风去,堕地琼花难复枝。可怜盼盼娇姿艳质,月貌花容,一步行差,死于非命。亡年二十五岁。
却说文权跑到楼下,听见盼盼叫声,下意识一惊,楞了一瞬,猛然望见院门处好像有人进来了,顾不上寻思,转身从后门撞出,往角门处逃去了。
这厢正是陆青进来,一路心里在想,千万别叫大哥跟文权撞上,赶得及拦住哥哥最好,所以跑的飞快。一径冲进院里,口中喊着“大哥——”望见个人影在里闪了一下,不见了。
进得楼来,蹭蹭跨上胡梯,看见哥哥跌坐在卧房门口,怀里抱着盼盼,妇人胸口插着一把刀,直没入柄,陆玄还在唤她,看看妇人已是没了声息。
陆青叫道:“大哥!”只见陆玄脸色煞白,额上豆大汗珠子滚落下来,身子往后一倾,靠在门框上晕了过去。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二回(上)
【敦友悌代兄受过】
话说陆青奔上楼梯, 见他哥靠着卧房门边,怀里抱着妇人尸首,晕了过去。一时唬得心里乱跳,忙过来扶着, 连声呼唤。那陆玄面如白纸, 只是不应。
陆青伸手探他鼻息, 微弱却平稳, 才想起去岁往金陵路上,周坚白曾说过, 如果大惊大怒时陆玄突发此病, 只要安静平卧,过一会儿自会醒的。这才放下心来。定了定神, 摩挲哥哥胸口,心道:“该把大哥挪到床上躺着才是。”
见赵盼盼身子横陈,压着陆玄的腿腹。便放开哥哥,迈步过来要把妇人移到一边去,又见胸口上插着那柄刀, 寻思道:“自古杀人偿命, 哥杀了她, 官府必然究治,怎生遮掩过去,不叫哥吃官司才好。”于是将手去拔刀,就在这当口, 门外莹儿回来了。
丫头刚买了早点回来, 满心欢喜, 一边上楼一边说:“怎么回事,大门四敞着!小娘快起梳洗, 下楼吃馄饨吧,刚买回来,还热着哩!”说着举目一看,正瞅见陆青拔起短刀来,血流如注。
丫头吃这一惊,张目结舌,魂魄都飞了,泥塑木雕般愣怔了半晌。扭转身下楼,不料脚麻软了,“噗通”一声在梯上扑倒,连滚带爬骨碌到楼下,哭着站起来,身子打了个旋磨儿,分开两脚往门口奔去,破空喊出一嗓:“救命啊,陆二杀人了——”
陆青被她看个正着,一时也呆住了。落后听见这声喊,心中蓦地有了主意。
此时早饭时分,这里又离街口不远,莹儿一喊,就有人跑过来看,四方邻里也都探头观瞧。地方保甲尤三正在曲六辣汤店里喝辣汤,闻声走了来。须臾,一众人纷纷簇拥在大门口,问莹儿道:“你喊的什么,陆二杀谁了?”
莹儿吓得傻了,别的话通不会说,只将手指着院里。半日才说道:“陆二,陆二把我家小娘杀了,现就在楼上!”说毕,大声啼哭起来。众人面面相觑,都道:“你先别哭,陆二怎地杀了你小娘?”一个个只顾问,都不敢往院子里去。
蔡小四道:“尤三叔,你是甲长,领着大伙进里瞧瞧吧!”众人都道:“正是正是!”簇拥着尤三往里走,这时楼门处现出两个人来,正是陆青抱着陆玄,二人衣上皆有血渍。
都肃静下来,盯着俩人看,莹儿吓的不哭了,直往人身后躲。尤三道:“二郎哪里去?大郎这是怎么了?”
陆青朗声道:“相烦尤三叔,还有几位高邻,帮我找个担架来,我哥发了厥证,须得平躺着才成!”
大伙都一怔,便有人飞跑出去,到街口铺子里寻了一副板铺过来,少刻到了。
陆青将哥哥安顿妥当。向尤三拱手道:“尤三叔!姓赵的妇人对我哥哥无礼,被我气不过,把来杀了!我一身做事一身当!待会便随你去见官,”转对蔡小四道:“四哥!烦你找几个人,把我哥送回家去,到了家,告诉人找景茂,他知道怎么处。”
众人见他纹丝不乱,说起杀人好像平常小事一般,都摸不着头脑。尤三道:“二郎说的可当真?”陆青道:“三叔不信,自上楼去看!”尤三招呼众人上楼,果见妇人已死,身下血渍未干。一个个吓得没声音。尤三叫两个老成邻人看守现场,等着衙门来人。这边蔡小四叫了四五个汉子,抬起陆玄,往陆家去了。
陆青看着哥哥去了,便道:“人是我杀的,没甚好说,与你们去见官罢了。”同着尤三、莹儿,还有左右四邻五六个人,一块往衙门首告。那街上好事的闲人多的是,平常最爱议论是非的,何况杀人命案,当下呼呼啦啦,有二三十人一起簇拥着走了。
单说蔡小四几个抬陆玄回家,一路走得飞快。陆玄半道苏醒过来,睁眼看见天光,只觉晃晃悠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去到哪里。恍惚中忆起刀子插在盼盼心口上,她必是死了。心中又痛又急,登时又晕了过去。
不一时来到陆家门首,来庆一见吓了一跳,奔进去禀报老太太。陆母已经知道陆玄没去成汴京,心里挺高兴。正在屋里坐着,跟叶妈张罗要去后菜园锄草,忽听来庆报说:“大爷不知怎地晕过去了,街坊人抬回来了!”
老太太惊得心里突突乱跳,慌忙走来前面。呼唤陆玄不醒,抬到屋里。问蔡小四:“大郎这是怎么了?打哪儿抬回来的?”
小四道:“二郎说,陆大哥这是突发厥证,让找景茂大官儿,他知道怎么处。”叶妈忙叫来福,小子云飞也似去了。
陆母急道:“小二呢,他怎么不回来?”小四道:“我说了,您老人家可别着急,”如此这般告诉一遍:“丫头街上叫喊,指二郎杀了妇人,二郎也认了,叫我们送大哥回来,他跟着尤三去见官了。”
陆母先看陆玄不醒,已是急得不了,忽然又听说陆青杀了人,就如半空里打了个霹雳,眼前一黑,昏倒在地。叶妈和丫头一片声呼唤,搓胸口,掐人中,半日唤醒过来,扶在椅上坐着。
老太太哭道:“天了天了,这是怎么了,可如何是好?”叶衡早去西院把陆廷玺和陆婶请过来了,众人围着蔡小四问究竟,蔡小四也说不清,翻来覆去不过那几句话……
正乱着,景茂来了,看看陆玄情形,说道:“不妨事儿,大爷这是旧疾复发,过一阵自会醒的。去年金陵路上周老先生给开了个药方,大爷应是带回家了,可知在哪里不?”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知道。叶衡忽然想起:“大爷去年回来,我洗衣服,见过两张草药方儿,大爷没说什么,只叫搁在里间橱屉了。”忙去找出来,景茂一看:“就是这个!”便道:“我去抓药”。陆母这会儿镇定了些,不哭了,喊住他道:“你别去,叫来庆去吧,你赶紧跟去衙门,看看小二他怎么样了!”
景茂还不知陆青的事,也懵了:“二哥怎么了?”不免又把蔡小四追问一遍。廷玺往四下看,叫道:“文权呢?怎么还没回来?赶紧叫进宝去找,这家里有事用人,倒找不着他了!”
进宝就在不远处,应道:“少爷前时回来了,刚骑马又出去了。”陆婶道:“去哪儿了?”进宝:“不知道,像是有什么急事,急急慌慌的,往西头去了。”廷玺道:“往西头去?出镇子去了?”
因陆家在镇子西边,应天却是在东南方向,平常陆家人出门,不管去街上还是去应天,都是往东走的,往西走就是乡间田野了。只听进宝回道:“小的看着是往西头去了,只没来得及问做什么。”
原来那时文权和盼盼在床上说话,忽听陆玄叫门,都慌了手脚。文权抓了衣帽鞋子,赶不及下楼,就躲到外间房里去了。落后陆玄进屋,和盼盼说话,文权匆匆整衣穿靴,挽束头发,不见了网巾圈儿,只用簪子胡乱别住发髻……慌乱间,随身一个茄袋掉在地上,惊动了陆玄……
如前所说,文权寻后角门奔出,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一路跑回家来。想着陆玄持刀未落,多半是认出了他,又想起那时盼盼叫了一声,不知她怎么样……纷纷念头乱飞,半点儿主意全无。到了屋里,菊芳和丫头见他僵着面孔,一身凌乱,不知所以然,以为还为昨日事情着恼,都不敢问他。
文权在屋转悠了一会儿,想道:“大哥到家,必定不肯干休,于今之计,只好先出去躲避几天。”便将衣帽整理了,随身物件包了个毡包,把些散碎银子拿上。到后院备马,做出门的打算。
忽又想起盼盼:“我要是自己走了,她可怎么办?莫若我留下来,拼个杀剐,把事挑明了吧……”又觉没那份胆量。正自惶惧纠结,忽听得东院一片声乱嚷,陆玄晕倒给抬回来了,又听说二郎杀了人。
这才知道盼盼死了,想起那时她叫的一声,必是中了刀。文权一时间心胆俱裂,面如死灰,痛不欲生。昏昏然牵马出了门,爬上马背,失魂落魄,只如行尸走骨一般,一径往镇西原野上跑去了。
这里找不到文权,便打发来庆去抓药。陆廷玺道:“大嫂莫急,我同他们去衙门看看,问清楚了再做道理。”叫陆婶回西院拿银子,陆母也催促叶妈开箱子找钱。廷玺道:“还不用许多,先看情形再说。”
随同景茂,蔡小四等一众出门。此时街坊邻居都来打问,也有路过看热闹的,门口聚了一大堆人。众人刚走出来,望见东边来了一簇四五个皂吏打扮的公人,前头走的两个,正是卢九和蔡小六。
顷刻到了跟前,卢九拱手道:“陆叔”,廷玺急道:“九哥,我正要找你呢!小二是怎么回事,如今怎样了?”
卢九道:“陆叔,请借一步说话。”回头让蔡小六和另几个在门口守着,他同廷玺到了厅上。陆母陆婶等人顾不得礼数,都来听他说话。
卢九道:“陆叔,我说了,您老人家可别着急。小二杀了赵氏,现在堂上出首了。我们几个是来拿文权的。”
顿时都吃了一惊。廷玺道:“文权怎么了?”
原来陆青一干人等来至公堂。莹儿哭告:“小娘在家,奴婢去买早饭。大爷本来去了东京,不知怎地今早却来家了,婢子上楼就见大爷晕倒在地,陆二正从小娘身上拔刀,显见是他杀了我小娘,求大老爷做主发落。”磕头不迭,啼哭不止。
县尹又问陆青。陆青不好说文权盼盼私通之事,只得捏个谎,说知道哥哥回家,来找哥哥说话的。进门看见妇人辱骂推搡哥哥,自己一怒之下杀了她。
看官听说,这县官也是科举出仕,不是白吃干饭的,听他说的蹊跷,喝道:“胡说!陆大刚刚到家,妇人如何无礼?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讲来,本官看你敢作敢当份上,且饶你的刑罚!”
陆青禀道:“妇人一向无礼。今日小人到了,哥哥在楼上,小人本在楼下站着,听见赵氏和哥哥争吵,恶言相向,小人不忿,也说了她两句,赵氏辱骂小人,小人一时情急,才将她杀了。”这一番话是他路上想的,所以说的流利。县尹道:“那你说,他俩因为什么事争吵?都说了什么话?你哥哥现在何处?”
陆青再也编不出瞎话,只得说道:“小人实不知因为什么,赵氏的话,小人也没听清楚。因哥哥素有厥证,见杀死了赵氏,一时发了,不省人事,小人央邻人送回家去了。”
李县尹厉声道:“都说的什么!前言不搭后语,想那妇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会无端与家主作对!你既没听清楚,如何又说听着不忿?分明就是说谎!想是你凶暴成性,杀了人,反推赖亡者不是,着实可恶!”
怒了,当下就要动刑。正这时,查勘的仵作回来了,报说:“妇人确系刀伤致死。现场无甚异样,却有地上遗落网巾圈子一个,有些可疑。”
知县命人把网巾圈儿拿给陆青看,陆青摇头道:“这个不是我哥哥物事。”
县尹就有些明白了,喝问莹儿:“屋里来过别人么?这东西是谁的?从实了说,敢隐瞒一个字,本堂就要上拶子了!”
丫头心里有鬼,怎禁得起吓?哭道:“老爷明鉴,楼上,楼上本来还有一人,是陆家西院三郎陆文权。婢子出门时他还在的,不知怎地走了。婢子回来时,只看见大爷和陆二在。”哭哭啼啼,把文权与盼盼来往私情俱都招说了。厅下听审围了许多人,登时哄哄嚷嚷一片。
县尹心道:“这就是了,想是陆大突然归家,陆三仓促逃走,遗下网巾圈子,被陆大看见,与妇人理论,两个争闹。陆二不说,是怕家丑外扬,这话确实也难出口……”便命卢九等人来拿文权对证。
且说陆家众人听说文权与盼盼有奸,一夜只在妇人那里,无论如何想不到的,都呆了。廷玺道:“文权与她叔嫂分上,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卢九急道:“陆叔!这事丫头已然实招了,并有证物,还能冤枉他?为今之计,依小侄的主意,三郎若去见官,场面难堪,于事又无补,不如叫他出门避一避。这里妇人已死,大哥又病,只把错儿都推在妇人身上罢了,二哥的罪名也不至过重。”
陆廷玺听这么说,看卢九神色,已知是实。不由得万丈怒火“腾”地烧起来,又是愤恨,又是羞惭,面皮紫胀,咬牙切齿骂道:“怪不得他跑了。这小畜生,竟做下这等事……”
话未说完,两眼往上翻,头往后仰,眼看着身子便倒了,不省人事。众人要去扶起,陆母有些识见,连声道:“别动,且慢着……”让廷玺就地平躺着,喊人拿针来,刺破了十根手指,放出数滴黑血。半晌廷玺悠悠醒转,微微张开了眼,仍说不出话来。众人抬扶进屋,睡倒在炕上。老人家口眼歪斜,半身麻木,不知性命如何,但见四肢不举。一大家子都慌了,哭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叶衡匆匆来报:“大爷醒了,要见老太太。”陆母赶紧回来。陆玄见了母亲便道:“赵氏是我杀了,并不是故意。怎么说是二弟杀的?快叫人抬我去堂上分诉,换二弟回来!”
陆母只当他要替陆青分担。哭道:“小二已经认了,这孩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使刀弄枪,这下可不闯出大祸来了。”
第四十二回(下)
【避祸端随亲远行】
陆玄气弱声微, 断断续续把当时情形告诉了一遍:“确是我一时失手,误杀了妇人,二弟是后来的,他这是要替我顶罪, 娘还说他的不是……”
落泪道:“现在知道了, 小二几次劝我, 多在家里住, 快娶正房,原来他早知道他俩有奸, 只是没法儿跟我说……”
陆母也记起陆青打文权的事来, 都明白了,又悔又恨, 又疼惜儿子,只骂□□害人,死有余辜。陆玄道:“现在人也没了,骂她也是无益,都怨我, 当初没听娘的话, 领了这祸胎回来。”想到盼盼竟是自己失手杀了, 不知是痛是悔,是悲是恨,胸口一阵剧痛,哽咽难言, 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陆母见他这样, 慌得手脚都软了, 赶紧安抚道:“事都这样了,怪谁还有什么用?眼下最要紧, 你得好好养着,那院你叔父也气倒了。小二他,文权也……,家里得有个主事儿的人,你可不能再出事了!”说着流泪不止。
陆玄此时气闷心塞,情知厉害,强自平复一下说:“娘,刚我听卢九还没走,您请他过来。我有话说。”
忙找卢九过来。陆玄道:“相烦九哥找几个人,送我到堂上去,妇人是我杀的,我就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了,也不能让二弟顶这杀人的罪名!”说着心里又急,恨不能立刻走去县衙,他本来有病的人,一动情绪,头昏目眩,眯着双眼,奄奄的只在那里捣气儿。
陆母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连声道:“我的儿,你可别着急,这是什么时候,你得顾着自个才行,要是你再有个什么,娘还靠哪个?”卢九在旁也道:“大哥还是将息身子要紧。二郎那边,有我们兄弟在,不会让他吃亏的,且请放心。”陆玄此时有心无力,无奈淌下泪来。
陆母拉着卢九到外间,问他要主意。卢九道:“既是赵氏与人有奸在先,想必不至死罪。毕竟人命事大,总得有个发落的。现这情形,不管是大哥,还是二郎,老太太必得舍出一个来,扛下这桩案子。”
陆母禁不住痛哭起来。叶妈相劝道:“事已至此,老太太早做决断吧,所幸两位哥儿现下都还好好着,天无绝人之路,咱舍财救命,托人说人情,不会有甚大事的。”
陆母揪心揪肝,哭了半晌。说道:“眼下,也只能让小二扛着,要是老大去了,他这个身子,还能活着回来么?坐监也好,发配也罢,小二身子骨强壮些,还能有个活路。”
当下翻箱倒柜,给卢九拿了五十两银子:“先拿上这些,帮俺们打点堂上衙役管事的,只不叫小二受屈就好。”
卢九接了银子:“老太太且放心,这些事都包在卢九身上。只是太爷定案,小侄的人情够不上,还须找孙孔目和金押司照应才行。”
陆母道:“这我知道,缓过今日,等大郎好些,他叔父好些,就有计较。”又道:“有什么事,请九哥早早来家告诉一声。”
卢九同蔡小六几个回衙复命,只说文权早上没回家,没找着人。因都是陆家的人,无人催促追索,知县也就罢了。只命将陆青收监,莹儿着官媒婆子带去看管,听候发落。卢九暗中打点监役狱卒等人不提。
且说卢九走后,陆母叫给蔡小四几个拿了谢钱,都散了。西院进宝请了医生来看陆廷玺,开了个药方。陆母见那人不大靠谱,向陆婶道:“这人能行么?看他叔父是个大症候,最好是去城里,找个老成些的大夫来瞧瞧。”
那陆婶平常都是听老头的,如今老头倒了,又走了文权,天都塌了。只知守着廷玺,泪眼不干。哭道:“那不成,让小厮去铺子找何九问问主意?”
两个老太太正计较,忽听前头一阵喧嚷声。巧鹃来报:“少奶奶出门走了,小大姐儿又吐奶了……”原来菊芳知晓了始末缘由,痛哭一场,望空把文权大骂了一顿,着人雇车马,哭哭啼啼,带着春燕回娘家去了。
却将个不足半岁的孩子丢下。那孩子受了惊吓,刚吃的奶水又吐了,奶娘抱过来,问陆婶讨主意。陆婶哪有主意?心知儿子做下这事,媳妇自然留不住了,只是哭,末了还是陆母主张着,吩咐巧鹃和奶娘两个在文权那屋住着,相帮带孩子。
如此不过半天功夫,陆家两院四个男主:两个卧病在床,一个在监中,一个不知去向。只好陆母陆婶同叶妈三个老太太商量事务,一家子恓恓惶惶。陆母叫来庆给陆青送饭,守在衙门跟前听消息。落后卢九安排,到监里与陆青见了一面,回来告诉说陆青只是散禁着,没受什么委屈,阖家大小才都心安了些。
且说叶衡煎好了药,服侍陆玄吃了。陆玄小睡一会儿,醒来感觉精神好了些,坐起身来。陆母这才跟他说了廷玺病况,流泪道:“你叔父样子不好,像是中风了,就是熬过这一劫,怕也要变成废人,这可如何是好?”
陆玄虽是虚弱,头脑却清楚,道:“这是要紧症候,得找个高明人及早医治。”将景茂找来跟前,吩咐去宋州城找周坚白。叮嘱他:“到那多拜上太公,就说我和叔父都等着太公救命。”
景茂应道:“大爷放心,我这就去。只要太公没出应天,我无论如何找着了,请他老人家来一趟。”急急动身去了。
这厢陆玄又提换陆青回来的话,陆母不许。陆玄急道:“祸是由我起的,人也是我杀的,怎么让小二替我无辜遭罪!我实在也忍不下这心!”扎挣着,非叫小厮扶他走。
陆母急得跌脚,斥道:“你都这个样了,还闹什么?小二难道不是我亲生的,我不知心疼?他现在好好的,替你扛着些就是了,你要是去了回不来,你叫娘可怎么活?”说着大哭。叶妈在旁也劝:“老婆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陆玄:“妈妈请说。”
叶妈道:“家里生计,一向是二老爷和大爷主理。现在二老爷吉凶未卜,凡事都靠着大少爷,你可得千万保重。就是现在这官司,也得大爷调停才行。要是您不在,不光是老太太,就连我们这些人,都不知该怎么办了。”这话说的明白,陆玄此时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垂泪无言。
落后好些了,悄悄请了卢九、孙成、金押司三人来家,商议半日。柜上支出银子,着人在衙门上下使费,以求宽免陆青刑责。陆家为这一场官司,先先后后用去了现银大几百,虽不至伤到家业根本,一时也有些周转不灵了。自这天起,城西陆家就成了议论的中心,都说是陆三郎与大郎的小妾私通,被大郎和二郎回来撞见,结果三郎跑了,小妇被二郎杀了……
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花样就多了,生出许多离奇故事来。更有那说书的先生,编出香艳话本,说赵盼盼本是千年修炼的妖狐,前生与陆家结下冤孽,这一世是来偿还宿世孽债的……一时沸沸扬扬,哄动了整个真源县。
别话暂按下不表,单表景茂这日来应天找周太公,寻到城南无名巷时,天色已晚。敲门半晌,打开一道缝儿,小厮天福探头出来。景茂道:“敢问周老太公在家么?我是真源县陆家来人。”
小厮闻听,将门打开了。景茂进门,只见当院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男子,穿家常青布道袍,中等身材,三绺髭须,面容谨肃,眉目凛然。
见了景茂问道:“足下是哪位?”景茂作揖道:“小人是真源县陆家家人,奉家主之命来见太公的。”
话音未落,就见周坚白从后走出来,笑说道:“是景大官儿呀,我在这呢。快快,进来说话。”景茂大喜过望,当下拜倒在地,告道:“太公救命!”坚白忙伸手拉起:“怎么了?难道大郎的病复发了么?进屋再说。”
到了厅上,景茂又施礼:“小人前时和家主来过,没见着太公,这次可算是万幸。”告诉了一篇言语:因是家丑未说详情,只含混说,家里出了点急事,陆玄疏忽了,前时没吃药方,急怒之下,旧疾复发。
又道:“不但是我家大爷旧病发了,家里老爷突然中风,如今口齿不清,不能行动。看着十分不好,万望太公屈尊走一趟,救命则个!”
坚白看他言辞闪烁,未做深究。只问了二人病状。沉吟道:“我晓得了,你先等会儿,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商议好了,再做决定。”
吩咐天福儿引景茂去客间待茶。转头对那中年男子说道:“这事情都赶到一起了,通序你看,怎么办才好?”原来这人便是坚白的儿子,云贞的舅舅周通序。
周通序思忖片刻,说道:“既是这样,父亲与我各自行事吧。陆家那边病来的急,父亲还是尽快去,我和贞儿就依先前计划,明日一早动身。”
坚白点头:“只好这样了。你带贞儿到了那边,路上当心些。安顿好了,慢慢打听云家消息,别叫露了行藏。”
通序应道:“这我知道,父亲不须挂念。”又道:“您老还有什么话嘱咐,叫贞儿过来,一并说了罢,下次见面还不知到什么时候呢。”
原来云贞在凤栖山住着,一直过了冬至方回应天。与外公舅舅一起,一家人欢欢喜喜过了新年。正月下旬,钱老爹去世。因早有准备,并未过于悲恸,装殓发丧,超度亡灵,一切依礼而行便了。这期间,窦从义和周敏来了,待了几日,想接太公去庄上住,太公不愿动。从义夫妇便回兖州去了。
本来岁月静好。不想平地风波骤起,三天前从南边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骑着一匹快马,军中打扮,却是李孟起的亲随常兴。
到厅上拜见了太公,又给云贞行礼。递上孟起书信,云贞拆开看了,一看之下,又惊又悲,说不出话来。
原来孟起在信里说,京东东路转运使秦助谋逆案发,在秦家抄出许多违制物品,并嫌疑书信札付。就在这些书札里,有云珔手书两封,内中有对今上不敬,对朝纲不满的言语。——也是云珔时运不济,其时坊间多有文人仕宦非议朝政的,并不以为奇,可是和逆案牵连上,就如同赶在刀刃上了。——一时朝廷震怒,下旨将云家抄没,云珔递解京中问罪,家人俱皆流徙岭南。旨意到达芜湖,云府上下一片哀声。云珔老母乃高龄之人,如何禁得起?当下病倒,不及三日,呜呼哀哉。
孟起得知这个消息,想到也有许多人知道云珔外面还有个女儿,只怕找来这里,忙遣常兴报信,教云贞及早躲避。
祸事从天而降,周家也不免乱了一阵。坚白问云贞怎么想,云贞落泪道:“孙女也不知怎么办,只听祖父和舅舅安排。”
坚白就与通序商议:“芜湖那边,没几个人知道贞儿在这,却怕小人作祟。宋州虽大,咱们医家经常出外的,四邻皆知,要寻来也不是难事。还是让贞儿避一避,云家不是主犯,等风声平息些,也就无碍了。”
周通序本来打算四月去茅山玉虚观的,便说:“父亲说的是。依我看,要是去凤栖山,或者扬州,都有踪迹可寻,不如我这次南下把她带上,到道友家暂住一段时日,那里没人问的,可保平安无虞。”
云贞垂泪道:“虽是我自小离开了,毕竟还是云家女儿,他是贞儿生身之父,还有继母和弱弟,血脉相关,我心里牵挂。若是祖父舅舅有什么法子,还须救他们一救。”
通序劝慰道:“这还消说么!你放心。只是我们都是平头百姓,力量微薄。就算不是,这个风口上,朝廷中人怕也不敢轻易说话。你先跟着舅舅去,等安顿好了,我想法儿打探你父亲和母弟消息,到时再做道理。”
坚白也安慰道:“你也不要过于忧心了,力不能及处,想也无益。眼下,只能是尽人事安天命,先保你平安。他们是你骨肉至亲,断不能抛开不管的。”一时计议定了,打点行装准备动身。
还是带桂枝出门。丫头知道云贞心事,看左右无人,喃喃说道:“再过几天,蒋家二少爷就要到了,到时一定来这里看望太公的……”话没说完,打量云贞脸色,停住了。
云贞何尝想不到,蒋锦是四月婚期,说不定蒋铭已在来的路上了。可是云家牵连的是谋逆大案,眼见亲事不可能了,一想之下,不由得芳心欲碎,泪落无言。
桂枝也是难过,却想不这么深远。忍不住又道:“姑娘别只顾伤心,咱们明日就走了,你看要不写个书帖,给二少爷留下,告诉他咱们去向,不然等他来了,不知咱们去哪,岂不着急?”
云贞心中涌起一阵温情,又一阵酸楚。默然了半晌,说:“不必了。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虽是他说过提亲的话,可现在我这样身份,要是与他有什么瓜葛,是会连累蒋家的。这事你以后也别提了,权当做……当做没有过罢。”桂枝不敢再说。
云贞虽然口里这么讲,心里如何放得下?诸般烦恼交加,又怕祖父看见担忧,明面儿上把悲容收了,背地里却免不了伤心流泪。这正是: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三回(上)
【七里亭洒泪离乡】
上回说到景茂来到宋州城无名巷找周坚白, 央他去给陆廷玺和陆玄诊病。正赶上周通序要带云贞桂枝出远门,太公把三人叫来跟前,嘱咐了些话,随后就和景茂连夜动身, 前往真源县。
到陆家时, 已是三更时分。众人折腾了一天, 都歇下了, 主人家却一个也没睡着。门房小厮一通报,两院老太太都忙不迭起来, 穿衣迎接。
周坚白茶也顾不上吃一口, 忙着给廷玺和陆玄诊脉施针,直到天快亮了才歇。次日继续诊治, 开方调药。几天之后,廷玺面孔回正,能讲几句简单的话了,四肢渐能动作。陆玄的病好了,只是经过一番大折腾, 身子仍然虚弱。
坚白看二人已无大碍, 留下方药医嘱, 回应天去了。陆家感激不尽,打点财帛谢礼,车马相送,自不消说。
又过将近一月, 陆青案子判下来。因陆家使了银子, 县尹将案宗改为妇人与家主动手争执, 陆青一时气愤失手误杀,呈报上去, 核准为过失杀人,免于死罪,脊杖二十,刺配濠州牢城营。
陆家使银央人,瞒上不瞒下,暗地将杖刑免了,流配却不准纳赎的,少不得脸上刺了两行金印,家中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莹儿着陆家人领回,谁去领她?陆玄叫景茂出面,告由官媒发卖了事。却让丫头回了一趟北街住处,把盼盼两套衣服和几件首饰给了她,也算丫头服侍一场。莹儿洒泪而去。赵氏尸身送城外地藏寺火化,衣裳首饰并器物一件没留,尽数变卖。
将小厮来福逐门离户,来福哭哭啼啼不肯去,求告道:“小的实知道错了,凭大爷责罚,就让小的留下服侍吧,小人没地方投奔,离了这里,叫何处存身呢?”
那陆玄多少悔恨无处发泄,哪有好气待他,斥道:“出这么大事,有你多少干系!还想留下?要是依我吩咐,见事不对,禀报老太太,防患未然,岂有今日之祸?”
陆母也道:“本该狠狠打一顿板子再赶出去,上次二郎打过了,才饶了你的。家里走了两个哥儿,留着你晃来晃去,戳人的心么?”
到底被小厮哭的心软,给他拿了一两银子。来福把两件衣裳和攒的几两体己拿上,啼哭着去了。
却说自陆青入监以来,陆家在衙门上下使足了钱,加上卢九、蔡小六照应,衙役狱卒都把他另眼看待。监里待了近一个月,称兄道弟,都混熟了。来庆每天送饭,景茂也时常来看望,所以家里发生这些事,陆青全都知道了。
他本来思虑就少。现下一心只要大哥脱干系,每常有什么委屈不便之处,就想:“这要不是我,就是大哥在这里受罪,如今我替了,哥就不用受这个罪了……”这么一想,不但不觉得苦恼,反而十分坦然。虽在狱中,却吃得香睡得着,比在家里的还踏实些。
这一日启程解送濠州。随行两个押解的差役,一人名唤张千,另一个便是蔡小六。景茂前两天就和张蔡二人商量了,走时让陆青回家一趟。蔡小六满口应承,张千以前也认识陆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必有好处,怎的不愿意?
回头跟陆青说,他却摇头。道:“我又不是去干甚好差事,回去一家人见了,免不得哭哭啼啼,没的叫人心烦!再说叔父的病还没好,见了我,再想起文权,心里不烦恼么?要是受了刺激,病再重了,如何是好?”
景茂回去把这话告诉陆母和陆玄,二人商量,依了陆青意愿。
这天县衙厅上签押了公文,蔡张二人领了文贴,陆青戴上行枷,从县府出来。景茂早在门口等候,一众走到县城东南路口。路边有个送别亭子,唤作七里亭。张眼一望,陆母和陆玄,叶妈,带了丫头金莺,家人来庆,早都下了车,在那里等着了。
陆母打远看见陆青肩上扛个团头铁叶护身枷,禁不住心痛如割,没等走到跟前,就泪水涟涟、儿天儿地哭将起来。
蔡小六把封皮揭了,除下枷,与张千走到远处柳树下等候,只叫他们母子兄弟话别。
陆青笑了笑,说:“娘,别哭了,我都没事!”
陆母一手拉住胳膊,一手去摸他脸,看见一张英俊面孔,额角处刺了两行字,又禁不住放声痛哭:“老天啊老天,你怎地不睁眼?我好好的孩儿,平白叫摊上这一场祸事……”
这老太太一向性子刚强,难得下泪的。如今儿子远离,想着自己手掐把拿带大的孩子,今日竟是这么个结果,怎不伤痛?心都碎了,一时哭个不了。众人一旁解劝,都忍不住落泪。叶妈和丫头往石凳上铺了垫子,陆青扶着母亲坐下。
陆青被娘哭的心里酸楚,眼圈也红了。说道:“娘快别哭了,哭的我心里难受。您看我这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我还愿意出去走走哩,整天闷在家里,闷得我发慌!您就当我又去金陵姐姐家走一遭罢了。”
陆母哭道:“胡说,那怎么一样的?你哪知道外面苦处。你又是个炭火性子,出去岂不吃亏!从今可要改改,在外凡事忍耐着些儿,别跟人结仇结恨,别惹事生非。天可怜见,早晚遇着个皇恩赦免,放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好团聚。”
陆青道:“行,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我都知道了。”说了些安慰的话,保证道:“我在外头一定守规矩,不惹麻烦,好好做事,平平安安的,到时回来了,还等着娘给我娶媳妇哩!”把陆母逗得破涕笑了,往他身上拍了一把,接着又哭。
陆玄也是满眼泪水,抱住陆青道:“都是哥对不起你,你这都是替我遭的罪。哥哥糊涂啊,做差了事,没成想连累你受屈!如今我悔的肠子也青了……”
说着又悔恨上来,他自幼跟随叔父走南闯北,性子持重,没想折在这件事上,后悔当初没听老娘的话,又恨自己疏失,酿成大祸……越想越难受,抬手连抽自己耳光,被陆青一把抱住手臂。
陆青看他哥这么难受,不由也流下泪来,说道:“大哥怎说这话?当初哥恁小年纪出门做事,受了多少磨难,从来也不说。做兄弟的长这么大,只知道玩耍淘气,没少给哥添烦恼。都是哥哥庇护,才得无忧无虑长大。自古长兄如父,况咱们父亲早没了,兄弟做这件事原是该的,也是我心甘情愿。大哥不要放在心上,待我走后,千万保重身体,咱家还要你一力承担呢,千万别为挂念我,再忧愁出病来。”
陆玄听他说话如此体恤,愈发痛悔无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七尺汉子哭得呜呜啕啕。
好容易平息下来。叶妈上前,把一个绣着翠竹枝儿的顺袋递给陆青,说道:“二哥,这里面装的五两银子,是上次你让衡丫头收着的,拿在路上使吧。”
陆青接过来,笑了:“我都把这忘了。这银子还是过年时叔父给的,总怕我没钱使。”向母亲和哥哥道:“叔父好些问起我,就说我都好着哩。请他老人家多保重身体,等我回来,还要好好孝顺叔父和婶娘。”
说着,想到老人素昔疼爱自己,如今不幸病到这个份儿上,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心里难过,又落下泪来。如此这般,母子三个说着又哭,哭着又说,最后还是陆青陆玄先收了泪,劝住了陆母。众人始终不提文权一字。
陆玄将蔡小六两个招呼过来,各人递上十两银子。两个都道:“不该拿的,前头景茂哥已给过了,怎么还给!”陆母道:“些些儿薄礼,两位公人请收下吧,路上相烦照顾我家小二则个。”二人方讪讪地收下了。
陆玄取出一封书信,对陆青道:“这是前日,我央及孙孔目给濠州府衙押司崔怀远先生写的书子,你到了那里,寻见给他。他和孙先生知交,见了信,必定看觑你,你千万收好,别在路上忘失了。”
又叫来庆掂着一个包袱过来:“这包里有一百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路上开销,一百两到那边打点使费。另还有两身衣服,两双鞋,你到了好穿用。就让来庆跟着,路上服侍你和两位官差哥哥,到地方安顿好了,再让他回来。”
陆青一听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不用!他跟着做什么?我有手有脚的,还是个犯人,带个小厮伺候也不像样。家里现在缺人使,让他留家,我还放心些。”只把书信收了,无论如何不让来庆跟着。
蔡小六在旁也道:“陆大哥尽可放心,路上有我们两个,必不叫二哥受委屈。等到了地方,那边有个李瑞霖李教头,去年来过,是九哥老交情,二哥也认识的。九哥给他写了封信,让我带上了。到时有李教头,又有崔押司,管叫二哥一点儿事也没有。”
陆玄听说,忽想起这个李教头自己也曾见过的,就是盼盼刚来时,住在来宾客栈,自己那晚与她同住,第二天一早在院里遇到了卢九和李教头……想到此,不由心里又是一阵难受。
张千也陪笑说:“陆大哥请放心。九哥今儿有事没来,昨儿他都嘱咐过了。这行枷也是必要时候戴戴,遮遮旁人耳目,等过了岔路口,我们就给二哥除下来,轻身赶路。”
陆玄道:“这么可知好了,多承两位差哥费心,等两位回来时,我还当重谢。”
如此这般,陆母又嘱咐些路上小心的话,看着陆青带上行枷,背了包裹,与两个公人一起去的远了。众人方才上车回家。
却说此时已是夏初时分,和风暖阳,草木葱碧。陆青和蔡张两个行去,有说有笑,脚步轻快,要不是两个差役装束,一个扛着行枷,倒似游山玩水的一般。
看官听说,那蔡张两个出公差,得了不少人情银两,又不担心陆青跑掉,自是轻松。陆青却是个解送途中的犯人,因何也能如此心情愉快?原来小伙儿另有一番心思:一者他是替哥哥承担罪责,甘心情愿,无怨无悔,是故心下坦然;二者他素昔心胸阔朗,想:我这会儿担忧又有何用?不如先受用路上风光,到了那里再说,别人既是能活,我怎地就不能活?三者,他一直记着蒋钰说的那番话,心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谁知此行遇到什么机缘?充军虽是身份卑贱,行伍之中,更须真本事才能立脚,到时寻个机会,我也做一番事业,强似在家庸庸碌碌,靠着兄长庇护过日子。”
如此一想,不但不觉困顿,反而志气满满。须知人生在世,这个“志”字非同小可,尤其年轻后生家,一身的精气神,全凭志气所托。他胸中志量充盈,精神自然昂扬。蔡张二人哪知这些,只道是他没心没肺罢了。
不知不觉来在三岔路口,一边向东,是往应天去的,一头往南,通濠州方向。三人向南走去,张千道:“再走几步,咱们就把陆二哥行枷下了吧。”小六应道:“这个自然。”
陆青笑道:“还是等走远些吧。这枷也不当我什么事,就戴着也无妨。擅动了,只怕两位哥哥担干系,教人觑着,不好交代。”
小六道:“没事!不过州县衙门跟前,你戴上枷充个面儿,这荒郊野外的,管谁筋疼,那么多事儿!”说着,衣内取出个纸包来:“猜这是什么,昨儿九哥给的膏药,待会儿把枷卸了,二哥把膏药盖住脸上刺印,再把枷包裹了,谁知咱们做什么的!只是路上低声些,莫招惹闲事,也就罢了。”
陆青笑道:“这就太好了。你两个要是道上累了,咱雇辆车子也成,我这里带着银子哩。”小六道:“现在倒不用,等过几天的。”
正说着,只见东向那条路上驰来两骑人马,蹄声哒哒,顷刻跑过去了。三人没在意,又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前面官爷,且请慢走——”
原来那二人折返了回来。陆青回头一看,见两个翻身下马,一个穿着碧色绣罗袍,一个着靛青细布衫,竟是蒋铭和李劲。
李劲拱手叫了声:“舅少爷!”蒋铭吃惊道:“朴臣!真的是你!刚李劲说看像你,我还不信,你怎么在这儿?”
陆青十分欢喜,笑说道:“早上我还想呢,约莫你们也该来到了,还以为不得见了呢,谁想竟在这里碰上了。”
蒋铭道:“听说伯父和陆大哥都病了,所以我俩赶的急,要不是李劲眼尖,险些错过了。怎么你是这个样?出什么事了?”
陆青不答,反问道:“哥怎么知道我大哥和叔父病了?”蒋铭道:“昨儿我去周老太公那里,他老人家说的。”
第四十三回(下)
【无名巷寻芳不遇】
前文说过, 秦家的案子刚有风声,蒋家就已知觉,一直留心案情进展。忽一日消息传来,说云珔牵涉其中, 旨意下来, 阖家抄没流徙。蒋钰一听说, 连忙赶来禀报父亲。二人商议一番, 把蒋铭和允中都叫来跟前,全盘说知了。
蒋毅道:“秦助与他长子已死, 还有个次子, 据说往年亡故了。其余本家男丁,流放的, 为奴的,无一幸免。凡秦姓亲支近族子弟,二十年内不得科举。这案子断的这么重,可见罪名坐实,朝廷十分震怒。云家虽然不是主犯, 也是干系不小。云贞现下身份是罪人子女, 依旨是要流放岭南的。这个情形, 提亲的事断乎不可了。”
兄弟俩听了,面面相觑。允中自是没话说,那蒋铭就如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懵了。问道:“云贞现在怎么样了?有她消息么?应天离汴京不远, 会不会京里直接去人找她?”
蒋钰道:“那应该不会。云姑娘在周家, 应天很少人知道她真实身份, 再说,旨意是下到云家的, 不会到周家拿人。芜湖这边与周家往来也少,就算有人知道,云珔外面有个女儿,未必知道下落。现在云家只有云珔和他老母亲,还有一妻一子在案,听说,云老太太前日已然亡故了。云夫人和幼子已经动身前往宾州,身边有几个忠心的仆从跟着,暂无大碍。”
蒋铭道:“那也应该派人去应天说一声,好让云姑娘避一避。”
蒋毅道:“这个不用咱们操心,云家虽然人少,也有亲戚朋友,别人不说,云珔的嫡亲妹子嫁给了庐州李孚,去年年底,李孚升任了防御使、兼任庐州守备,应该早都听到消息,去人知会了。应天有周老太公和云贞的舅父,还有兖州窦家,这么多人,一定能保护她周全。”
蒋铭听闻,想到了李孟起,稍觉安心些。不甘心婚事就此作罢,向蒋毅道:“父亲已经答应向太公写书提亲了,怎么出了这一点点变故,就不作数了?我不服!”
蒋毅皱眉道:“这是一点点变故么?那时只是答应你提亲,不是还没提么?要是提了,太公也同意了,两下有了婚约,那就说不得,没有个单方毁约的道理。现在出了这个事,你自己想想,这亲事还能提么?”
蒋铭语塞。一颗心如同掉在冰窖里,哭丧着脸。允中心疼哥哥,却没他说话的份儿,只眼睁睁看着,爱莫能助。
蒋钰道:“秦家谋逆是实,可云珔确实有些冤屈,听说,是查到了两封书信,里面有些牢骚怨愤的话而已,况且还是三年前的书信,他一个文人,哪有什么谋逆的心思,只是赶在风口上了,说不得,也是他时乖命蹇。”
蒋铭插口道:“既是这样,爹爹怎么不给朝中太傅写书,这种时候,总要有人为云家分辨,爹爹与云伯父有旧,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一家无辜落难么?”
蒋毅正色道:“胡说!我现下又不在朝中,平民百姓一个,拿什么给他分辨?太傅什么身份?云珔牵涉的是,可是逆案!太傅更要避嫌,岂能随意说话?再者,你怎么知道朝中没人分辩,御史台那么多人,难道都是吃白饭的?这个案子,判的这么重,你知他书信里写了什么?就算真有冤屈,总是言语不知检点,才教捉住了把柄。这件事,你们都要引以为戒,切记朝廷大事不可妄言,尤其是写在字纸上的,更要慎而又慎!”
蒋钰应道:“父亲说的是。”蒋铭嘟哝说:“明知别人冤屈,却顾着自己安危,不敢直言进谏,也不是正直臣子所为。”
蒋毅蹙眉斥道:“这是什么话?是说谁呢?”都不敢答言。静了一忽儿,蒋毅盯着蒋铭,严声说道:“这是谋逆的案子,一牵涉进去,就是全家的事,全族的事,搞不好宗祠受损,玷辱祖宗!这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么?”
蒋铭不敢再说。他怎不知事关重大,只因关系到云贞,乱了方寸。允中见父亲发怒,在旁吓得不敢出气儿,一声也不言语。
蒋钰接着道:“听闻最初,是在秦家密室发现了南唐故宫的东西,并有谋篡手书实证。京中来的消息,定的大逆罪并不冤枉,所以才处的这么重。只是这件案子,确实有些蹊跷,按常理,这样的逆案,必定还有共谋的,多数有武职人干涉其中。可是牵连人里,没查出一个武官来,听说秦府有个要紧的书办,又不知哪里去了。”
“所以凡牵扯进来的,都被揪住了不放,像云珔这样,本人才递解京中问罪,就先发落家属,也是以前没有过的。听说云老太太草草下了葬,次日官差就催云珔启程,一刻也不容耽搁……如今朝中人人自危,都怕牵扯上,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想,云珔到京还有一段时日,父亲要进言,也需等等,避过这风头,先写信向太傅问问情形,再做计较也不迟。”
蒋毅点头,沉吟道:“行,就依你说罢。”
蒋钰又向蒋铭道:“你也别太着急了,云家虽然落难,所幸人还都好好的。云姑娘更是毫发未损,为今之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亲事,金陵多少双眼睛看着呢,这个时候提亲,不是惹人耳目么?要是有人追究起来,势必查到云姑娘出身,就不是保护她的道理了。”
蒋铭:“大哥说的是。”知道当下只好静观其变,别无他法,心里十分难过。与允中一同辞了出来。
没过一会儿,白氏和蒋锦都知道了。蒋锦也为云贞难过,对哥哥说:“事已至此,一味伤心也没有用。哥还是多往好处想,不要急在一时。至少云姐姐置身事外,一身平安。婚事眼下不能提,也不是全然绝望了。要我说,你两个是天生般配的一对,只要你没娶,她未嫁,将来就有可能在一起。过不久到应天,见面好好商量一下。前时爹爹既答应了提亲,说明也觉你俩相配的。等案子平息了,你俩要在一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蒋铭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只怕到了应天见不着她,出了这么大事,太公一定带她出去避一避,下次见面不知什么时候,所以我心里着急。”
又过了两日,传来消息,说是云珔本来身子不大好,遭此打击,愈发病重了。加上老母亲猝然离世,雪上加霜,悲哀过度,三天水米不进,押解吏卒怕他死了担责任,请医调治,百般救护,然而云珔死志早萌,就此一病不起,竟撒手西去了。——此事在常兴动身之后,所以云贞往南路上并不知道父亲没了,直等到了句容才接到噩耗。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三月中旬,张均如约来到金陵,迎娶蒋锦。蒋铭带着李劲并几个家人,送妹妹到应天成亲。一到宋州城,就寻空去了周家。只见到玉竹和钱妈妈,说太公去真源县陆家诊病,云贞带着桂枝,同周通序出门走了。
蒋铭得知云贞平安,心里稍稍安定。次日去陆家铺子,见到何掌柜,说是陆玄和陆老爷都病了,没来,只一个得力伙计来往真源传递消息,婚宴自然是不能参加了。
蒋铭耐着性子办完了蒋锦婚礼。与妹妹妹夫商量,将一应从人暂时留在张府,只带了李劲前往真源县,看望陆廷玺,并送大嫂家书。
动身之前,又去了一趟周家,这时周坚白已经从陆家回来。蒋铭拜见了太公,将所知云家案子的事备悉禀告了。太公这时方知云珔已死,甚为悲感。
询问云贞下落,太公说道:“正是因为这事,贞儿在庐州的表兄派人来告诉的,我和她舅舅商量,就让她跟着她舅舅,带着桂枝,出门走走,避过这阵子再说。”
蒋铭虽然知道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道:“不知妹妹和舅舅是去兖州了,还是去扬州了,这两个地方,只怕知道的人多,不甚妥当。”
坚白见他一脸求肯之色,便道:“我们也是这么想。所以没让她去兖州,也没去扬州。与她舅舅往南边去了,通序说去会道友,落脚在哪,我也说不准。”蒋铭听如此说,只得罢了。
坚白得知他要去陆家,就将前时诊病的事告诉了。因陆家人难以启齿,没跟太公提起陆青去向,太公是医家,不打听人家闲事的,觉出气氛有异,也没问端底……是以蒋铭并不知陆青官司的事。此刻相遇,见他竟然扛枷赶路,大大吃了一惊。
因问陆青缘故。陆青不好提文权,只说:“哥哥失手误杀了人,他身子不好,所以我代他受过,断了濠州牢城营充军。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一时我也说不清楚,等你到家再细问吧。”
蒋铭顿足道:“出了这么大事,怎么不早通个消息!要早些知道,找应天府递个帖儿,通个人情,就算不能免罪,也能断的轻些。批文一下,就不好办了!只好等我回金陵,跟大哥说说,看濠州那边有没有门路了。”
又道:“你先去着,到了凡事忍耐些,稍安勿躁,少不得辗转寻个人情,早晚保你回来。”陆青笑道:“那敢情好了,多谢哥。”
看官听说,蒋家与应天府尹结亲的事,陆家早知道的,却因案发时,廷玺和陆玄都病倒了,阖家张皇失措,一时想不到此。后来陆玄依稀想起,又因这层关系拐着弯儿的,从来也没去张家拜访过,又没得力人手办事。再一想,毕竟杀人命案,中间隔着本县衙门,追究起来,势必还要追捕文权。拿来拿去都是自家人,到时人情没托成,丢脸却丢得满世界都知道了。不如就在本县多使些力。后见断的濠州牢城营,地方不算太远,也不是寒苦地方,也就罢了。
当下蒋铭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向陆青做了个深揖。陆青闪身说道:“哥这是做什么,不是折煞小弟么!”
蒋铭正色道:“你代陆大哥受过,这份兄弟义气,着实令我敬佩,所以有此一礼。”
向李劲要过包袱,取出两锭银子,递给张千蔡小六:“奉上些小路资,两位差官哥哥收下,路上还劳费心,照应我家兄弟。”
两个说什么都不肯受。二人见蒋铭衣饰光鲜,气宇不凡,话里话外不是应天府就是金陵城,肚里暗自琢磨,也不知这陆家外头多少有势力的亲友……从此对陆青愈加小意殷勤了。
蒋铭又与李劲商量,想让他跟着护送陆青。陆青坚辞不肯,急道:“家里打发人跟着,我都没让!这两位差官都是县里熟识的,特别是蔡兄,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哥快不要多虑了。”
蔡张二人随声附和,蒋铭听如此说,才罢了,又说了些彼此珍重的话,分别而去。
且说陆青三人往南迤逦而行,正是四月天气,碧草芊绵,落花纷飞。他几个虽是粗人,不懂欣赏美景,却也十分惬意。路上吃喝住店,总是陆青出钱。原本公差押解犯人,客店歇宿不要房钱的,但因为陆青常不戴枷,要避人耳目,仍旧给店家付账,只要干净房间。蔡张两个都知道他是代兄受过,心中敬他,凡事倒先问他主张。有时走的累了,就雇辆车子乘着,优哉游哉,哪里像是在途押解的差人囚犯!
如此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不知不觉到了四月底,天气热起来了。这日来到钟离地界,一个叫做牛头镇的地方。距离州府衙门还有二三十里路程。按理不必到此,是绕了路的。只因李教头家在这儿,要送信给他。到时天色已晚,寻了客栈住下。
次日一早起来,打听李教头家,官名叫做李瑞霖的。不一时寻到了,敲开门,一个干净伶俐的小小厮探出头来,打量问道:“几位官爷何事?”
蔡小六将来意说了,那小厮道:“我们大爷不在家,去京中公干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哩。”小六道:“既是这样,等不得相见了。我们带着书信,是宋州真源县卢九爷写与你家大爷的。你主人家还有什么人在,让我们见一见,交付了书信就走。”
小厮笑嘻嘻说:“宋州卢九爷来过我们家的,我家大爷也去过真源县。”
陆青笑道:“是了,那年秋天李大哥来,我们都见过面的。”小厮道:“各位爷稍等,小的去禀告老太太和大奶奶。”进去了,少顷回来:“请官爷进来待茶,过会儿我们小爷来见。”
进了门,见是一个干净紧致院落,四处布置着盆景花木,甚是雅静。小厮请到西向三间卷棚内坐了,奉上茶来。
少顷,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小童从里出来,穿着简朴,体态俨然,举手投足有模有样。三人见了,都以为是李教头的儿子,心中纳罕:李教头三十出头年纪,竟有这么大儿子了?
只听小童说道:“我家兄长奉了此处守御都监杨老爷差遣,去汴京公干了,总要过个把月才得归家。”这才知道来者是李教头的弟弟。
陆青道:“我们把信留下,教头回来时,还请小哥转付教头。”小子应喏了。先前那小厮走来说道:“老太太说,这么早,想是三位官人还没用饭,已叫厨下看饭了,稍等一会儿就好。”
三人忙道:“教头不在,不当打扰的。”那小主人又让了两回,见他们坚辞不肯,便罢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四回(上)
【于大户欺心惹祟】
陆青同蔡张两个从李家出来, 没见着教头,都有些扫兴。蔡小六道:“上回李大哥到县里,咱俩,还有九哥, 孙先生, 弟兄们恁地投缘。今天见着, 不得好好吃几杯?谁想去汴京了, 跑的比应天还远,好不容易来一趟, 竟是扑了个空!”
陆青没答话。小六这才想起上次聚会的还有文权, 忙把这话题搁过,道:“咱现在做点什么?是回客栈, 还是怎么着?”
陆青笑道:“回客栈忙什么,这镇子不小,想必也有热闹去处,我都饿了,咱先找个地方, 填饱肚皮再说!”
三人走到中心街上, 捡最好门面一幢酒楼进了门, 酒保满脸笑,让到阁子里,叫几样鹅鸭菜蔬,汤饼下饭, 吃喝起来。
张千道:“九哥临走时嘱咐又嘱咐, 要是教头三五日回来, 咱们就住这儿,等他几天也行, 如今去的恁远,又不知他什么差事,恐怕一两个月回不来,咱们等不得他了。”
陆青笑道:“等是等不得,你俩这次肯定会不着了,我倒没什么要紧。等他来家见着信,自会去牢城营里寻我,或是我得了空儿,来找他,也是一样!”
小六失笑道:“你这心大,想的倒美!你当去牢城营,是看景儿去的么?进去了,还不知怎生奈何你哩!等落下脚,干不完的营生!说不好累死累活,你当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陆青道:“这我知道!怎么奈何我也不怕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别人能过的,我也能过,总归忍耐些,等得一时回家罢了!”
张千伸了个舌头,道:“亏得二哥豪爽,要换我,这一路上,愁也得愁死了!”
陆青道:“愁又没用,愁它作什么?一会儿吃完了,咱们就回客栈拿东西,去衙门报到,早完了事,你俩好往家去。”
小六道:“这急的什么!且在这里住一日,明天再走不迟。到了衙门也不忙报到,先找崔押司,把孙先生信给他。听他怎么说,再做道理!”
陆青点头,笑道:“也行,就依六哥,来一路多承两位哥哥照应,我敬你们一杯!”给二人斟杯递酒。张千把酒吃了,笑道:“前日路过老鸦山,二哥讲故事才说了一半,接着说来听听。”
原来那日路过蒋铭和陆青助官兵夺回饷银的地方,陆青见景生情,跟蔡张二人说起这些事:一行人怎么住店,怎么教训那林解官,怎么结识了曾都头,怎么遇到山贼抢劫……没说完,有事混过去了。
陆青正要接着说,忽听阁子外面乱乱哄哄,有人高声议论。
只听一人笑说道:“这下可把于大官儿折腾够呛,才几天功夫,人都瘦了。昨儿道上我碰见他,打招呼也不应,老大不乐呵,面皮也发皱,连眉毛都耷拉了。”
另一人接口道:“你真碰见了?在哪儿碰见的,都这样了,他还有闲心在道儿上逛呢?”
先前那人道:“哪里是逛?昨儿我在南坡头碰见的,看那样儿,是到坟上烧纸去了!”
又听一人压低些声音道:“去烧纸了,难不成那话是真的?你说,会不会是他傻子兄弟的魂儿,找上门来了?”
又一人笑道:“呵,那谁能说得准哩!反正做过欺心的事,轮到走背运,不就往那上想呗!不的,年不年节不节的,这时候他上的哪门子坟,烧的哪门子纸!”
众人一阵嘈杂附和,又有人道:“别说了,当心叫他家人听见。”一人笑道:“他家人?他家人都忙着跑庙观,找道士保禳呢,哪个还顾得上听闲话!”
又一人道:“今儿有热闹看了,听说这回请的是玄明观吴道官儿,那可是个有道行的神仙,准定能把邪祟收了。”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又都议论起吴道官儿来,神乎其神。
三人听得一头雾水。这时候伙计进阁子送茶,蔡小六便问:“外头出什么事了,都嚷嚷什么呢?”
那伙计满脸堆笑,说道:“客官是远路来的,不知道,俺们家早上卖馒头包子,茶汤不要钱,白送,外间这些人,都是赶早来蹭茶水,闲磕牙的。俺们这里镇子东头儿,有一家人家,姓于,最近出了一桩怪事。这帮人说的是他家事儿。”
陆青奇道:“什么怪事恁有意思,你也说来给我们听听。”伙计笑嘻嘻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小人还得伺候客人,停不住脚,一时也说不明白,要是客官愿意管待几个馒头,我招呼两个知情的过来,一准说的详细,客官您看怎样?”
小六笑骂道:“你这贼精货,倒会揽生意!你掌柜请你请的着了!”陆青也笑了:“行!你把这牛肉再切一盘子,再加几个肉馒头。叫两个嘴头儿伶俐的来,要说的有趣儿,小爷还请他几杯酒吃。”
伙计喜道:“好嘞!”转身就走,被小六叫住道:“你可听明白了,要嘴头儿伶俐的,是要那嘴头儿说话伶俐,可不是嘴头儿吃东西伶俐。”伙计哈哈笑了:“看爷说的,这小人还不明白么!”
出去一说,那些都是闲汉,乐不得的,一个个儿自告奋勇,抢着道:“我说我说!我就住他家间壁,看的清楚!”“我跟他家舅子认识,最知底细!”……呼啦一下进来好几个,还有挤凑在门口的,把个阁子围的水泄不通。
就有两个乡人在下首坐了,伙计端上馒头和肉来,也不客气,拿起箸来便吃。一边吃一边说,旁边有人帮腔,也递一个馒头。顷刻之间盘子见了底。陆青叫伙计:“再去捡一盘来。”连上了三大盘摞高的肉馒头,都拿光了。
两个乡人轮番说话,讲道是:“这个于家,是俺们这儿大户,家里使奴唤婢,有不少家财。半个月前,他家老太爷,就是于大官人的老爹病了,老头七十来岁,也到寿了,一病就不起,看看不行了,停床在外间地上。家里人报丧的报丧,分派的分派,都忙着,谁也没顾上看,不承想一只鸡走在门口,下人没瞧见,一脚踩着了,那鸡就奔进屋里,从老头身上跳了过去,叫了两声,这老太爷,忽地就睁开眼,坐起来,活了!”
陆青吃惊道:“怎地死了的人又活了,难不成是鬼魂附体?”蔡小六笑道:“这是诈尸了,有甚奇怪。我听人说过,死人身边,不让猫狗鸡鸭经过,要过了阳气,就容易诈尸。”
乡人都摇头:“不是不是,要是诈尸,不过起来跳几跳,走几步,就倒了。可是这老太爷,不但坐起来,还说话,家人扶到床上,又吃又喝,竟是真的活了。”
张千笑道:“那活了就是活了嘛,想是老头还没咽气,还了阳了。”
乡人又道:“活是活了,可是说话神气,全跟以前不一样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吃饱喝足就开始作,把儿孙家人叫到跟前,这一通骂啊,骂的全家呆睁睁,骂够了,哭哭笑笑,还捏着嗓儿唱曲儿,唱的那个曲儿呀,乖乖,不知怎唱恁好听,比那勾栏里小优唱的还巧哩!”说的一哄都笑了。
陆青笑道:“这老头敢是疯了么?要么,就是邪魔附体了!”蔡小六道:“我看,倒像是冤家附身,要么就是老头在家受气窝火,临死不甘心,故意装疯撒气。”张千问:“骂的是些什么话?”
“就是随口乱骂,什么不肖子孙、什么下流猪狗,都骂出来。客官不知,那老头原先是个老实头儿,温吞性儿,自活过来,厉害的不得了。要吃就吃,要喝就喝,稍不如意,就骂人,骂不过瘾还要砸东西,把屋里家什都砸得粉碎了。”
张千道:“那他家也没人拦着?”“怎么不拦?可有一样儿,这老头原本瘦的很,又是个瘸脚,客官您想,他上年岁的人,能有多大力气?可是现在老头力气大的,两三个壮大小伙招不住,那日连于大官儿都上手了,没弄住,反被他头上凿出两个大包,现在他家是一点法儿都没有了。”
另个乡人道:“你还没说请医的事哩,他家前几天请过医来,给老头把脉,老头只冷笑。医官儿摸了半天,也没摸着脉,吓得出了一头汗,跟大官儿说,‘我行医是看病的,他这不是病,弄不来,你赶紧请人驱邪吧。’”
又一人道:“落后请了这镇上跳神儿的张大仙,大仙去了,才走到门首,里面老头不知怎地就晓得了,敲着床腿儿大骂,说,‘他敢进来,今儿我就把他灭了!你们这些不孝顺的畜生,想法儿坑害我,一个个的,将来都不得好死。’吓得一屋子人跪在地上打颤,大仙没听见屋里喊,还要往里走,好么样儿的,忽然门楼上一个木梁就掉下来,正塌在头上,把个大仙砸得头破血流,扭头就跑。只说‘好生厉害,快另请高明吧……’”
众人你言我语,讲的天花乱坠。蔡小六拍案道:“这明摆着是邪祟了!现下怎么着?”乡人道:“听说他家从玄明观请了吴道官儿,今日要做法。不知能不能成。”
陆青从未听说过如此怪事,好奇心大盛,问:“那个道官儿什么时候来?”张千和小六也道:“咱们能去看看不?这事儿还真他娘的作怪!”
乡人齐道:“怎么不能!客官要去,过会儿咱们一起去!”陆青道:“要去就早些去,去的迟了,怕道官儿做完了法事,咱看不着,岂不可惜。”
乡人道:“客官放心。有人在外头盯着呢,道官儿要去于家,得从前面路口过,一会儿听喊,咱们出去就不迟。”陆青明白了:“原来你们都跟这儿等着看热闹的!”众人哄笑:“可不是!从来也没看过这样稀罕事,怎好错过!”
一人笑说道:“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儿害怕,不知吴道官儿法力怎样,万一两个斗起法来,飞沙走石的,伤着咱们可怎办?”
蔡小六摇摇头:“那不会。听说鬼祟也怕阳气壮的人,咱们一帮大男人,恁气壮的,邪魔见了也怕三分。”
陆青笑道:“说不定咱们去了,不用道官儿做法,那邪祟就不攻自破了呢。”
众人都笑了,纷纷附和:“客官说的有理。”张千也道:“想是那老头将死,阳气败了,才被冲犯上。再说,道官儿是他家请的,就是刮喇到人,也是他家人,伤不着咱们。”
一个乡人道:“这话说的是。这方圆几十里,往年死过多少人,怎么邪祟偏偏冲犯他家?想来必是有缘故的。”又有人说:“能有什么缘故?还不是做过欺心害理的事,趁时候,冤亲债主找上门来了呗。”
陆青三个便问缘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嘿嘿地笑,一人道:“这于大官人肚里鬼胎,谁不知道?昨儿他去上坟烧纸,也避不了人。咱何必给他瞒着,这三位客官又不是本地的,说说何妨?”众人都笑:“可不是!”
小六叫伙计上茶,便有人说道:“客官不知,这个于家,本来是兄弟三个,于大官人是老大,还有个老二,是跟大官人一个娘生的,长到十来岁得病死了。剩下大官人和他第三个兄弟,这个小三,却是小妾养的,生下来先天不足,脑子不好使,左近都叫他于三傻,没事儿都耍戏他。后来他娘没了。家里人嫌是个傻子,就叫下屋里住着,跟仆人一起干活,傻子倒知道干活,不惜力气,也不伤犯人,打他骂他,也知道哭两声儿,只要给口吃的,他就乐了。五年前,不知怎地,傻子忽然发了疯,跟他哥他爹喊打喊杀,两三个小厮捆不住,闹了好几天,那天抄着一杆打草叉子,追着他哥哥嫂子满街跑,喊着要扎死两个狗男女,他老爹看不过,撂过瓦片打破了傻子脑袋瓜子,傻子挨了没两天,就死了。”
陆青听了,忽觉心下惨然,一时说不出话。蔡小六恨道:“必是他哥娶了婆娘,那妇人刻薄,百般欺辱,傻子心里闷了一口气,才疯了。”因他对自家嫂子不满,所以想到此。一个乡人道:“倒也不是,他家嫂子刚来时,对这小叔还客气的,给小厮送吃送喝,后来见老头和大官儿都不把当人看,她一个外人,能怎地?也就随下去了。”
正议论纷纷,阁子外头有人喊叫:“来了来了!道官儿过来了,大伙儿快出来!”只见门前街口处,转过一乘几人抬的大轿,轿旁跟着个道童,往东边路上去了。众人都道:“快跟上!”呼啦一下,登时都走了。
陆青三个付过了饭钱,出了门,远远见着一簇人走在轿子后头,也跟着下去了。
不一时到了一个大门前,两边都是高墙,门也关的严严实实,不叫外人进去。一群人聚在门口,于家小厮出来驱赶,这些人怎么肯去?有几个爬到院墙上,被家人拿了长杆戳打,只得下来了。
众人看不见里头,急得撮牙跺脚,正没抓挠处,忽见门口两棵高大柳树,两人合抱不过的,灵机一动:到树上去看!
于是个个争先,纷纷的都攀到树上,陆青和张千也爬上去了,找个视线好的枝杈待着,院子里看的清清楚楚。唯独蔡小六不会爬树,只在下面仰望,干瞪着两眼,气得要死。落后院墙上没人赶了,不会爬树的都搬了石头垫脚,扒在墙头上张看,蔡小六也自上去了。
第四十四回(下)
【周道长逞法驱邪】
只见前厅天井处摆了一张香案, 陈设各样法器,燃着香,烟气缭绕。地中间站着一个道人,中等身材, 生的长眉疏目, 阔口方腮。头戴九阳雷巾, 身穿天青色二十八宿大袖鹤氅, 腰系黄丝绦,手持一柄松纹古定剑, 口里念着咒语, 脚下踏罡步斗,飘然而行。
说来奇怪, 众人起初都听院子深处有人不停喝喊叫骂,约莫只一盏茶功夫,就听骂声渐渐低了,乃至没了声响,只有吴道官儿仍在那里念念有词。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男子, 衣巾齐整, 有人悄声道:“这个就是于大官儿了。”那于大对着道人拜伏在地, 说道:“天师真乃法力高强,屋里已是安宁了!”
道官住了脚步,也不说话,拿过纸笔来, 就在桌案上书了一道符箓, 顷刻挥就, 交与于大:“大官人速速去镇在内室门头,七日之后, 自见分晓。”于大双手接过:“多谢天师!”起身捧着去了。
此刻不论树上还是墙头,众人都看的呆住,鸦雀无声。陆青轻声吁了一口气,悄说道:“我的娘,这见神见鬼的,唬的我不敢喘气儿!”张千道:“可不是,我也……”
话犹未了,忽听院子里一片哄乱,有人厉声尖啸,叫道:“好个混账羔子,折腾的你老子苦!”紧接着听见摔东西声,哎吆声,跑路声……于大抱头鼠窜跑到前头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法师救命——”
他身后一个须发蓬乱、瘦骨嶙峋的老汉,脸色黑黢黢的,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手上举着一把拂尘,踮着一只脚,撵着冲了出来。
顷刻间,老头已来到道士面前,打个照面,将左手一扬,纸屑纷飞,扑在道官脸上,原来是那张符箓扯得粉碎了。老头扬起拂尘杆子便打,道士没料到这一节,仓促间举剑应敌,却把剑刃使偏了,被老头一杆子打过来,踉跄险些摔倒,“啊呀”了一声回身便跑。
一气跑到仪门处,汇合了童儿,往外就走。那老头也不追赶,立住哼了一声,骂骂咧咧,转身回屋去了。于大和两旁家人都唬的面白如纸,于大追上来叫道:“大师留步,这可如何是好?”
道官儿一行走,一行摇头说道:“这厮好生厉害!小道技不如人,惭愧惭愧!告辞告辞!”
于大扯住道:“大师哪里去?”道官儿:“大官人扯我怎地?快去另请高明罢!”
于大带着哭腔道:“叫我哪里找寻?”道官儿:“若是寻不着,就只好多多拜忏,自求多福。”说罢领着童儿,叫开了门,也不乘轿子,只撒开两腿,云飞般去了。
这帮看热闹的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半晌,悄没声一个个溜了下来。脚踏平地上,谁也不敢高声,咂嘴咂舌,都道:“这是什么东西,真邪乎,怎生是好?”须臾,各自散了。
陆青三人本来兴致勃勃,还想在镇上逛逛,这下心思全无,回客栈来。一路上回想方才,都不自在。陆青道:“可煞作怪!我怎么老觉着,像有什么东西在后头跟着似的。”张千也道:“是呢!我也是不得劲,后项上毛毛儿的。”蔡小六喝道:“别瞎想!又没作甚亏心事,怕个什么?自己吓自己!”
到了客栈商量,张千想启程往州衙门去,陆青也想走。蔡小六道:“忙什么,现在走,到那儿也天黑了。不如在这待着,我还想看看于大这事什么结果哩。”
张千道:“看今儿情形,恐怕一时半会儿没个了局。咱们怎么等的起?”
陆青道:“不如先吃几杯去,压压惊。”
三人到临街饭堂,叫了几样下酒菜蔬果碟,温一壶好酒。边吃边聊。
正吃着,忽听一个清脆声音叫道:“陆二爷!你怎么在这儿?”陆青抬头一看,只见门外进来三个人,为首一个男子,四十岁开外,头戴逍遥巾,身穿青布道袍。眉目清逸,三缕髭须,举手投足翩然仪态。随行两个年轻女子,一个身穿蜜合色衫子,杏黄裙,头上带着帷帽半遮着面孔,另一个穿浅青衫子,水色裙,丫鬟打扮。这两人陆青都认识,正是云贞和桂枝。
原来那天周通序带着云桂二人离开应天,往南而来。因天气正好,又不急着赶路,雇车雇轿,有时也步行,真正是游山玩水,不计时日。路过符离县时,通序遇到个相熟朋友,那人老母亲病了,相求周通序一行住下看诊,直到老太太病好了,三人才又动身,故此耽搁了不少日子,今天才来到这里。
话说牛头镇西北方向,有山叫做石洞山,山上有座道观,名叫玄明观,观主清虚道长乃是周通序早年学道的师弟。通序看顺路,去观里访他,不想却扑了个空,道童告说,清虚云游去了,掌观大弟子吴宗元给人做法事去了,也不在。
周通序没在山上耽搁,来镇上住店,碰巧来在陆青几个落脚的地方。一进门,桂枝就瞧见了陆青,上前说话。
陆青从县里出来时,路上碰见蒋铭,匆匆忙忙,蒋铭也没顾上说云家的事,忽然在这里看见云贞,十分惊讶。云贞向舅舅引见,周通序早听太公说过了,知道是陆家二郎,一见他就觉喜欢,先叫他贤侄,后来索性就叫名字了。陆青称通序大叔,甚是亲热。
陆青帮着拿行李,又陪着一起去看房间。落后出来吃饭,和蔡张打过招呼,陆青就跟通序三人另一桌坐了,各叙境况。
仓促之间不能尽言。陆青只说,因哥哥误伤了人命,自己代兄受过,刺配来了濠州。云贞只说,家中有些变故,要和舅舅往南探听消息。他二人异乡相遇,欢喜之余,都想起去年金陵回家路上,少年人无忧无虑,何等意气风发。而今不过半年光景,俱都遭际不幸,面上不说,心下都不免唏嘘。
周通序问:“你们去府衙,不是从西向直接过去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陆青笑道:“有个相识的朋友住在这里,去年到过真源县,有封书信要递给他,偏又不巧,他去东京办差了,所以耽搁在这儿。”
通序笑道:“我们也是一样,本来是去玄明观的,也没见着要见的人。”
云贞看了看蔡张二人,说:“那两位差官,看样子倒是很好说话的。”
陆青道:“是,都是县上熟识的朋友。”看了看云贞,道:“来时路上,我遇见承影哥了。他说去见过太公。”
云贞听得这话,不觉心里一跳,却只“哦”了一声,微微笑了笑,没接话。
陆青是想告诉她蒋铭的消息,看这样,不知再说什么好。因听通序提到玄明观,便问:“到玄明观是去找吴道官儿么?方才我们还见着他了,给一家人家做法事,好不厉害。只可惜最后败了。”
通序笑道:“我原跟他师父相识。怎么你见过吴道官儿做法,怎么败了?”陆青吐舌笑道:“我们几个没事儿,去看热闹了。”
便将先前在于家见到的情形讲了一遍。桂枝听得瞪大眼睛,张嘴半晌合不上,云贞也有些吃惊,问通序:“既是这样,舅舅是不是去观里看看吴道长?”
通序沉吟一下,道:“算了,师不顺路,医不叩门。若是病患,去看看也罢,这等事还是随缘吧。”
陆青疑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就没个法子制住它么?”通序笑道:“怎么会没法子?邪不胜正,此为天理。天地之间,阴阳相生相克,总归会有些凶恶乖僻之气,与人心交感,生出古怪来,只得猖狂一时罢了。但凡有邪,必有正法克制它。要是正不能胜邪,现在岂不是妖邪横行了?怎还有这朗朗乾坤。”陆青笑道:“大叔说的是。”
不一时吃毕了饭,三人回房,陆青和蔡张也往客房去。正走着,忽听后面有人喊:“客官留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店家与一个小道童走来。那道童见了周通序,满脸惊喜,上前磕头告道:“道长却在这里下榻,叫小徒们好找!我家师父来了,正要求见道长。”
通序认出是玄明观看门的童子,忙叫他起来:“怎么找来这里?”道童才要说话,后面又赶过来一人,三十岁上下,头上挽着道士髻,身穿青布道袍,背上一把古剑。满面笑容,到跟前倒身下拜,说道:“师伯安好。弟子吴宗元参见!”
陆青这才看出就是吴道官儿,因他换了装束,一时竟没认出来。
周通序道:“快快请起。”道官儿纳头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恭敬说道:“方才弟子回观,童儿说师伯到了,因见家师父不在,茶也没吃一口就走了。听说同行还有两位女师兄,弟子想着,师伯未必就去,或是住在客栈也未可知,故此一路寻来,果然竟在这里。”
通序带笑道:“你师父不在观里,我就不想扰你了,又找我做什么。”吴宗元赧笑道:“不瞒师伯,弟子寻来,其实有事相求,请师伯借一步说话。”
店家相让,几人进了旁边一间厅里。那吴宗元请通序坐了,复又下拜,周通序拦住道:“什么事你且说,莫要多礼。”
宗元道:“弟子惭愧!弟子实是无能,今日有人请了去做法,竟败了事!现如今,我师父不在观里,师伯却来了,岂不是天缘凑合。说不得要请师伯相助!”
周通序沉吟道:“我也听说了,”问他:“是个什么,你可查看清楚了?”
吴宗元道:“看清楚了。”抬眼看看身边诸人。走近前,往通序耳边说了几句话。通序皱了皱眉,思忖道:“既是这样,你叫他家里人诚心拜忏,只须七七之日,也就过去了。”
吴宗元陪笑,低声道:“话虽如此,可是现下他家人都乱了方寸,哪个还能虔心拜忏?弟子今日失手,端底狼狈,颜面扫地。师父回来时,弟子也难交代。万望师伯下顾,看在师父面上,相助则个。”
正说话间,门口道童领着于大来了。那于大满面恓惶,看见道官眼里一亮。吴道官道:“大官人,这是我师伯,你有什么事尽可求他老人家。”
于大看周通序穿着简朴,不像是个有道行的,有些犹豫。吴宗元紧着使眼色,方上前下拜道:“祈道长大发慈悲,救我全家性命!”
周通序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对云贞等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
陆青随同众人退出来,都在门口立着,忍不住好奇向内张望。只见那道童打开了包袱,取出个香炉,在桌上点燃一炷香,吴宗元叫店家取了笔墨纸砚过来。周通序敛目默然片时,提笔写了一纸符字。写毕,又对吴宗元说了几句话。
那吴宗元一派虔敬,将符箓收起。躬身问道:“师伯不去么?”通序:“我就不去了。要是这符镇不住它,我也无法了。”
吴道官陪笑说:“师伯说笑了。师伯法力,必能成的。”又道:“弟子要在他那里待上三天三夜,就不能过来回复师伯了,还是请师伯到观里住下,待事情完了,弟子服侍几日,聊表敬心。”
周通序笑着摇头:“你只管做你的,不用管我。”略一迟疑,走到门口对陆青道:“劳烦陆贤侄跟着他去一趟,可好?什么情形,也好回来告诉我一声。”
陆青巴不得要看,忙拱手道:“小侄遵命!”蔡张两个也要跟着一起去。那于大官见陆青魁梧高大,精神奕奕。又见他答应的爽快,便似有了主心骨,一路紧跟在他身边。
一径到了于家,陆青三个跟在吴道官儿身后,直走入后宅。进去一间堂屋,一眼望见卧房里有个老头躺在床上,认出来,就是先时跑出来打人的那个。老头看见众人吃了一惊,一骨碌坐起来,神色愕然。
只听吴道官口中念念有词,把符箓取出来,陆青将眼瞟过去,只见纸上墨迹弯弯曲曲,不知写的什么。道官儿左手掐了个剑诀,右手一张,喝一声:“疾!”将符箓往过一拍,煞是奇怪,那纸片就像黏住了一般,牢牢贴在了门头上。
再看老头儿,大瞪着眼睛,惶惧失色,愣怔在那里。道官儿抬脚进门,从袖中扯出一条红色丝绦来,轻轻一撂,搭在老头肩上,那老儿就如一团烂泥也似,瘫软倒在床上。须臾面上黑气散去,转成一个临终老人灰白脸色,奄奄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吴道官儿立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转身出门来,叫过于大,嘱咐他如何如何,在院中设香案默祷祝念,三日后方可发丧,必得龙虎牛马年生男子抬棺,并如何往观中打醮拜忏……如此这般吩咐,不提。
只说陆青回来,把所见所闻备悉禀知周通序。通序只说:“知道了,辛苦贤侄”。
三人一路看的惊奇,蔡小六悄声道:“二哥,你问问周道长,这于家的邪祟,是不是他家傻子兄弟冤魂找上来了?”陆青道:“这我哪敢问?”忍不住好奇,寻空儿问了一嘴,通序一笑不置可否。陆青也就不敢再问了。
到晚间,于大又来拜见,送上谢银十两,青布一匹。通序一概不收,叫他拿了回去,说道:“我要这些没用,大官人不妨拿去施济贫苦,做些善事也罢了。”
次日清早,桂枝来找陆青,问他遇见蒋铭的事。陆青告诉了:“只是路上匆忙见了一面,也没多说什么。”桂枝:“知道了,多谢二爷相告。”
吃毕早饭,两下一同出门,到路口分别。周通序一行取道往南去了,陆青三人直往府衙方向而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五回(上)
【崔押司使银牢城营】
话说陆青三个进了濠州城, 已是晌午时分,先在客店住下。蔡小六教陆青和张千在房里待着,一个人拿了孙成的信,来至府衙前打问。正遇见一人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斯文装束, 个头不高, 黑面皮。一问, 就是崔怀远本人。
小六大喜,说明身份来意, 看路对过有一间茶坊, 陪笑说:“押司赏脸,请去吃杯茶, 咱们边吃边说。”崔押司笑道:“不须吃茶,你且将书子拿与我看。”
就在树下石墩上坐了,小六将书信递上。押司看了信,道:“我晓得了。如今人在哪里?”
小六道:“怕人瞧见起疑,暂住在城郊店里了。”押司道:“这会儿没事, 你带我去, 见了面再做商量。”同着蔡小六走来。
到了客店, 与陆青、张千都相见了。将官司事大略说了一遍。小六道:“写信的孙成先生,和陆家大哥二哥,都是从小交往的朋友,是过命的交情。如今二哥吃了官司到此, 还请崔先生本地人情上多多照应, 不敢有忘!”
押司道:“既是自家兄弟, 什么忘不忘的。孙先生托付,崔某敢不尽力?只怕人微职小, 帮不上什么大忙。”
思忖片刻:“依照惯例,你们明日到衙,递送文书,堂上押了回文,两位差哥就可回去了。衙里另外派人送二哥去牢城营,到时我跟着一起去。牢城营离此还有二三十里,凡来配军都发在那儿,一入了营盘,所有人事,都归濠州守御兵马营节制,州衙就不管了,自有管营相公分派事务。说实话,这牢城我也没去过,不知底里。待明日去了,先找管营和差拨通人情,见机行事,尽可量讨些方便吧。”
三人俱陪笑说:“如此最好,多谢押司,有劳费心。”陆青先前得了小六指点,取出三十两银子奉上,崔押司不肯收。小六道:“先生帮忙央浼人情,少不得要用银钱,且请收下了,明朝好临机行事。”
推让再三,崔怀远方道:“我要再辞,倒像是推脱了。这样吧,只须二十两打点差拨和管营,尽够了。余下的二哥收好,后面人情使费还多哩。都监府里派下分管节级,要送他常例,也得几两银子。落下脚,营里上上下下,各方管事的牢子军健,都少不得打点打点。”
陆青道:“多谢押司哥哥指教,那些小人还有,请哥哥收下这三十两,既是二十两央人情够了,余下十两,权当小人请哥哥吃茶,莫嫌少了。”
崔怀远爽朗笑道:“不是这等说!你背井离乡的人,我怎好拿你这个。你要过意不去,等以后我见了你县孙先生,跟他结算罢!”坚辞不受,只拿了二十两,又嘱咐一些明天到衙该当如何的话,告辞去了。
见他走了,张千道:“这押司真是个爽快人,话说的明白利索,茶也不吃一口,说去就去了。”小六道:“这还用说,孙先生就是个妥当人,他的交游,还能不靠谱的!”
陆青道:“两位哥哥明日批了公文,就请回吧。有这位崔押司跟着就行了,没有不了的事。”
蔡小六摇头道:“那不行!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我俩把你送来了,怎么也得看着你安顿下再走,不然回去,如何跟陆大哥交代?明儿我俩也跟着你走一趟,看看这牢城营,是个什么样儿。”
张千也道:“六哥说的事,咱们去看过,回去跟九哥也有话说。”
三人吃了饭。晚间,趁张千不在跟前,陆青取出二十两银子给蔡小六:“六哥,这银子你拿上,回去路上用。”
小六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在这里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们盘缠尽够了。”
陆青笑嘻嘻道:“我这儿余下还多呢。你收了这些,回去好早点儿娶个嫂子来家。”
小六一手接过银子,一手扯过他包裹,把银子又装了回去,嗔道:“咱俩什么交情?况且在家时,老太太和陆大哥都给过了。我要拿这银子,还是个人么?别人不说,不得让九哥骂死了!”
陆青挠了挠头,讪讪笑了。小六往他肩上杵了一下,笑道:“我正要跟你说呢,你长这么大,没自己做过生活,不晓得这银钱好处。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现到这个地方,不比从前在家,手里有几个钱,切不可随意撒漫了。今日有幸遇到这个崔押司,看他是个仗义的。等到了牢城营,都是些强人,谁与你论交情?都得靠银钱说话!没听说过么,‘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如今这世道,干什么不要钱?任他咬钉嚼铁的好汉,几两银子也使得他鬼推磨!更多的,有钱胜过娘老子,没钱就把你当孙子看!你自个儿在外,人生地不熟,凡事多长个心眼儿,那围在身边,对你献好的,谁真谁假,拎清楚,是希图你的钱,还是希图别的。结交人,要结交那等有情有义的好汉,千万别让小人掇弄了!”
陆青听了这番话,心里咂摸了一会儿,大为感动,道:“多谢六哥,今日六哥告诉我的都是好话,我记住了。”
次日一早,小六和张千给陆青佩戴了行枷,枷上原样贴了封皮,来到州衙。待得升厅,递上递解公文,果然领了回文,另派两个公人,教带陆青去牢城报到。崔押司早等在门口,就同蔡张两个提着包裹行李,随陆青和公差一同走来。
走了半日,到了牢城营,只见一座城寨,门口大块牌额,上面油漆写着“金牛寨”三个大字。进到里面,两个公差把陆青发在单身房里,径自缴了文书,讨回文走了。
崔押司道:“二哥稍安勿躁,且在这里坐着。”去寻管营说人情。蔡小六和张千陪着陆青干坐了一会儿,陆青道:“你俩回吧,只在这里干什么!”俩人看了看,也确实没什么事可做,就与陆青相揖道别,告辞去了。
陆青在单身房里坐了半日,就有跟前做工的走来看他,说道:“你是新来的,可有央人情的书信、银钱,快拿出来,给管营和差拨,待会儿上厅点视,好免你的杀威棒,要是人情使的厚,还能给你分派个轻松的差使。不然的话,不消说一顿棒打的七死八活,就把你派去锻造铁器,也打熬不起。咱们都是一样的配军,我们是为你好,才告诉你这些。”
陆青道:“多谢各位指教,小人知道了。与我有随行的朋友,已去央了。”
不想营里差拨恰巧路过,听有新到的配军,走了来与陆青说话。众人见差拨来,忙都散了。
差拨问陆青道:“你就是新来配军?”陆青道:“小人正是。”差拨道:“你可知我是哪个?”陆青看了看他,摇摇头,老实说道:“不知是哪个。”
差拨看他憨憨的,也不陪笑,也没有拿钱的意思,心生怒气,气咻咻骂道:“不知哪个?你个怪狗才!看你憨头呆脑,就是个不晓事的!你不认得老爷,见这身穿戴还不晓得?想是在家不做事务,专一胡闹惹事的行货,不通时务,闹出祸来,非得吃个亏才长脑子,今儿到了老爷地界,看谁还惯着你?不揭了你一层皮下来,你也不认得老爷是哪个!”
陆青被他一顿葫芦骂,摸不着头脑,恰这时崔押司进来,笑说道:“差拨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方才跟管营相公说话,一错眼就不见您大驾了,到处寻不见!这是我家小兄弟,刚来不知南北,您老人家大量,千万别跟他计较。”
当着陆青的面,将十两银子取出来递过。差拨接过银子,顷刻间转怒为喜,眯着眼问:“这是单给我的,还是给我和管营两个的?”
押司道:“这是单给您老的,管营相公的方才给过了,也是这个数儿”。
那差拨喜形于色,忙将陆青行枷开了,押司招呼陆青见礼,陆青笑嘻嘻作了个揖:“差拨哥哥好。”
那差拨满面笑容,拍了拍陆青臂膀道:“看你这小伙儿,恁好精神,怎落到这地步!想是吃了人家陷害,你这官司莫不有些冤枉?莫要焦躁,我看你生的恁好相貌,以后衣禄荣华少不了的,遇着机会,必能出人头地,就做个大官也说不定哩!”
押司陪笑道:“你老人家说的是,我这兄弟,算命的都说,以后前程无量。只是如今时运未到,还请差拨哥哥多看觑他。日后倘若发达了,忘不了您老人家好处!我在府衙现做小吏,以后那边有甚事,尽可来找我,只要兄弟能效力的,水火不辞!”
差拨笑眯眯道:“这敢是好了,以后少不得还要押司费心。”
陆青在一旁陪着笑,心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六哥说的真是不差。”
却说差拨将银子收起,向陆青笑道:“看你这么通达时务,我便与你教个乖。咱们这里,管营相公慈悲,不像别处贪暴,都是明白好说话的,你只须守规矩,老老实实做活儿便了。只有一件,这里配军有个姓郑的,囚徒们都喊他郑三爷,凡事你须奉承着些,莫要招惹他。”
陆青不解,看了看崔押司。押司笑问:“这个郑三不也是配军么?怎么一样的囚徒,却都怕他?”
差拨看左右无人,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郑三是囚徒不假,却是都监杨老爷的内侄。杨爷甚是在意他,本来,是要他去身边看顾的,现留在营里,为的是给都监选人,哪个囚徒本领高强,他便给杨相公荐了,军中伺候,讨一个出身。所以谁不巴结!就是管营相公和我,也看杨爷面上,凡事让他两三分。你新来的小厮,长些眼色,莫要与他冲犯了。”
原来这濠州牢城,虽非远恶军州监所,凡来充军的,也都是犯了重罪才来,多的是那不要命的强徒、抵到死的恶汉。一旦流配到此,许多囚徒没有时限,一生劳作,到死也回不去故土。要寻机会出头难上加难,必得依附官吏,给人卖命。故此,都监、管营多有留意,捡那有本领的犯人,招揽身边听用。
那郑三原是市井无赖,因斗殴打伤人命,发落在此。他有个早年失散姑母,给濠州兵马都监杨能做了小妾,落后联络上了,杨能恰巧也要找个心腹安插在营里,好寻死士给他私下做勾当。就与管营的知会一声,让他看顾郑三,管营是他下属,怎敢违拗?安排郑三料理天王堂事务,不过每日烧香打扫,却又另派了旁人一同干活。所以郑三不做事,只在营里作威作福,欺压勒索犯人。犯人或是惧怕他,或是图他晋身,少不得给他打点钱钞,那些军健禁子也都畏他背后权势,不敢十分管他。
郑三有了银钱进项,多少也来打点管营和差拨。管营是个苟安的人,虽看不惯郑三逞威风,怕他在都监跟前加闲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如此一来二去,这郑三竟成了金牛寨囚徒中的一霸。
崔怀远和陆青听了差拨一番话。怀远道:“我家兄弟原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既来到这里,只盼有个出头的日子,岂有招惹是非的道理?只是他年纪小,还要差拨哥哥多加指点遮护,我们兄弟,断不敢忘了您老人家好处。”
差拨连声道:“好说,好说。”笑着去了。押司又嘱咐陆青几句话,告辞回去不提。
陆青在房里,到晚无事,随着其他犯人吃了饭,饭食粗粝,他也不在意,只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天一黑,铺开行李被褥,倒头睡了。第二天,正在房中坐着,来了两个军卒,大呼小喝,带领他到点视厅上见管营。
原来这牢城营有个规矩,自从□□武德皇帝时,定下律法:凡新来流配犯人,须吃一百杀威棒。管营昨日得了崔怀远人情银子,看见陆青便问:“这新来的犯人,来的路上,可害了什么病不曾?”
陆青才得差拨指点过,刚要告病,一抬头,却见管营身旁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打扮甚是体面齐整,奇怪的是额上也刺着字。陆青一眼看去,颇为面善,细瞧,却是认得的,顿了一顿,就没顾上回答管营的话。
差拨见他不答话,忙上前应道:“禀老爷,这小厮路上害了热病,昨儿到了时,还发烧哩,这会儿好些,怕也不禁打,老爷慈悲,等他病好了再打罢。”
管营笑道:“我看也是没好,痴痴呆呆的,连个话也说不全。”向差拨道:“你看,给他派个什么活儿干。”差拨道:“马房那边,前日有个害病不起,像是活不过了,就让这小厮替换了他吧。”管营点头准了,命军卒带陆青出来。
陆青一边走,一边回想方才厅上那个人,往身后看去。军卒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好生走着!”陆青不理,兀自回头又看。军卒怒道:“你是新来犯人,竟敢这等不服管教!”扬手就把棍子打过来,陆青将身一闪,打了个空。
那军卒大怒,骂道:“怪狗才!好大胆子!”举棍又打过来。
第四十五回(下)
【曾都头遇故金牛寨】
忽听有人喝道:“且慢!”厅里出来一个人, 正是刚在管营身后站着的,三步并做两步走来,对军卒道:“他是我相熟,你不用管了, 我送他过去吧。”军卒收了手, 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应道:“那便有劳小官人了。”去了。
只见那人满面笑容, 向着陆青倒身便拜,说道:“自别之后, 小弟日夜思念, 不想竟在此处遇到恩兄!”
陆青连忙扶起:“快别多礼,都头怎么在这儿?何时又成了这里小官人了?”原来正是去年从金陵回应天途中遇到的, 押解银鞘的都头,名叫曾建的。
曾建道:“此事一言难尽!恩兄,咱们换个地方说话,莫在这日头地里晒着。”拉着陆青,走去单身房里坐定。
曾建道:“小弟是开春发落来的, 还是为那一宗饷银的事。”
陆青奇道:“出了什么事, 难不成, 又有贼人打劫么?”曾建叹了口气:“那天路上遭遇匪贼,蒙几位兄长仗义相救,从虎口里夺了回来,还擒获了一个山贼, 恩兄可还记得不?”
陆青点头道:“记得。李劲哥射下马来一个贼, 可是那个?”
曾建点头, 接着道:“那日几位兄长走了,林长官与我, 把那贼送去就近的县府羁押,在府衙住了一日,第二天接着走。都以为有这一回,贼们必定不敢再来了,可哪知道,傍晚时分,我们正走着,一队人马从路边杀了出来,这次没有上次人多,却都是骑着马的,个个武艺高强,凶悍的不得了。”
陆青疑道:“难道是来救俘的?”曾建摇头:“不是,俘虏我们放在县府了,并没带着。这伙儿也是来抢银子的,为首有一个使刀的,就是前面那伙贼里的一个,我与他交过手,所以认得。陆兄和蒋兄赶上来时,那人不知怎地不见了,我只当是逃了。这次就是他领着几个人,埋伏在路上,专等我们呢!……冲上来只管厮杀,林解官没来得及跑,就中枪落马了,小弟亏得见机快,侥幸逃得一条性命,却把饷银都给他劫了去……”
“也是怪了,我连夜报了官府,派人追剿,没日没夜查了两个月,一丝影迹也不见!审问先前抓到的那贼,本来中了箭伤,扛不住刑罚,也死了。小弟因为丢了饷银,被上司追责,按律徒配,到处央浼人情,使了不少银钱,才发在这里。一者,这地儿不像别处寒苦,二者这里的管营,实是我嫡亲娘舅。得蒙舅父看觑,小弟如今倒是过的自在快活,只是坏了出身,脸上多了个印记,不知何时才是了局。”
陆青这才明白:“原来如此,怪道方才军头叫你小官人呢。”
曾建欢喜道:“打从相遇,小弟一直心里记挂几位兄长,昨晚无意之间,看新到文书上写着恩兄大名,小弟还想,天下同名同姓的多的是,或是凑巧罢了。心里存了个影儿,今日特到厅上看着,不想,竟真是恩兄!恩兄因了什么,却来在这里?”
陆青呵呵笑了:“我也是时运不济,平白吃了一场人命官司。”将刺配情由说了。
曾建听说他代兄受过,心中甚是敬佩,道:“既来之则安之,恩兄不必焦躁,先耐烦住几日,回头我跟舅父说,你也不要去什么马房了,只与我一般,逍遥度日便了。”
陆青笑道:“别!能在这里遇见都头,我就高兴的很了,哪能再给你添麻烦。我先看这马房的活计好不好干,身上一把力气,就怕没处使!干点儿活,活动活动筋骨反倒好,往后要是不耐烦了,都头再帮我说话也不迟。”
曾建也笑了:“那也成!到时只听恩兄吩咐。今儿见了恩兄,真把小弟高兴坏了,咱们兄弟朝夕一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哩。”
陆青笑说道:“那是,你快别叫什么恩兄了,叫得我浑身都不自在。既是投缘,不如咱俩结交个异姓兄弟,你看怎样?”
曾建喜道:“小弟求之不得,只是陆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如此论,却是小弟有僭了。”
二人序齿,曾建比陆青大三岁,陆青便称呼曾建哥哥,曾建却喊陆青做二哥。
两人收拾了陆青随身行李,一块走来马房。原来这里平时养护着百十匹军马,是供牛头镇驻扎军队驰用的,这些马匹或因有些毛病,或是要修蹄打掌,或只是闲散,送来牢城营休养照料。间或一段时日,便有军健来回取送。马圈马棚相连成一片,另一边是一排简陋房屋,住着两个看守军健,十几个干活儿的囚徒,内中有一个姓张的老头,也是配军,因他懂些医术,发在这里权当兽医。
那两个看守军健,看见曾建陪着陆青一同走来,言语上就客气了几分,安排陆青住到一间房舍里,同屋早先还住着一个囚徒,三十岁上下,身材瘦削,生的精眉细眼,陆青乍一看,不由想起从前船上二嘎子来。这人姓侯,本名没人理会,因他瘦,模样又略有些猥琐,大伙都叫他侯子。
曾建看着他住下,有事回去了。这厢陆青拿出二两银子来,两个看守排军各送了一两,二人喜的要不得,只随着曾建,管陆青叫二哥,吩咐侯子道:“好生服侍陆二哥,必有你的好处!”
那侯子起初还看陆青新来的,想压他一头。见这情形,便改了主意,卖好巴结,溜须拍马,把营中一应人事情形赶着告诉陆青。
次日早,陆青起来,看众人担水的担水,劈柴的劈柴,都在那里做生活。忽然瞥见那边地上铺着一领破烂草席,席子上直挺挺躺着一个人,好像没活气儿了,吓了一跳。想起昨晚听侯子说,有个配军前日给马修掌,一时大意,被马踢了一脚,撂倒了,兽医张老儿给吃了些药,不见好,快不行了。心道:“八成就是那人,死了?”
果见一个军健走来,招呼两个囚徒,把尸首搁在担架上抬走了。侯子和陆青都在后面瞅着,侯子连连摇头,咂嘴咂舌叹道:“这个刘头儿,上个月还跟我说,等明年时候满了,回家娶老婆生娃!谁曾想,却是这么个收梢。”
陆青望着担架远去,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悲凉,自思道:“要是我遇到这事怎办?要是一辈子没出去机会,难不成,就在这里结果了?”又记起蒋铭说,早晚寻人情保他出来的话。想到还有家人亲友,一定会给自己想法子,方觉心安了些。
自此就在马房干活,每天喂马,扫马圈,打马掌,刷洗马匹,去草料场拉草料,有时还出营寨,到外头山地放马去。他本来就喜爱骏马,懂得马性,加上精力旺盛,干活儿不惜力,不消几日,就将所有马匹都熟悉了,有几匹性子烈的,只他能降的住。
他刚来时,身上还剩下七八十两银子,怕丢了,把五十两拿给曾建放着。又拿出几两,托差拨给分管节级送常例,打点各处牌头、管事儿的。此外,时常拿出几个钱来,央看守军健到镇上买些酒肉,大伙儿一起吃喝……
如此这般,不过一月功夫,马房这边不论军卒囚徒,个个儿都跟他好。曾建隔三差五带他去自己住处,吃喝沐浴,有时跟着他一块出去放马,到了山上,俩人一边看马,一边看风景,少不得还要切磋功夫,倒把这苦差事当成了耍子。
此时陆青已是今非昔比,不但拳脚远胜曾建,兵刃上也堪称对手。曾建又喜又叹,赞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原先跟着林栋,还当自己本事不差了,后来遇到山贼,才知道不够用,遇到你们几个,我这两下子更算不得什么了。我就是奇怪,二哥又没在军中待过,怎么练出这么厉害一身本领?以后寻机会,二哥必能出人头地,做一番大事业。等往后发达了,做了大官、大将军,我就给你当个随从侍卫,执鞭坠镫,这辈子也心满意足了。”
陆青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哥怎么说这话!”心里却也十分高兴。
岁月荏苒,光阴迅速,看看已是六月天气,炎暑当威。这一日,陆青与曾建正在树荫下乘凉。忽见看守军头从外回来,叫道:“陆二哥!你挑六匹好马送去天王堂,镇上过来牌头,在那里等着接哩。”
曾建疑道:“牌头每常都是自己来,今日等在天王堂作甚?这大日头,火辣辣的,你教别人去罢。”
看守道:“小官人不知,是军里王节级来了,现在天王堂,指名叫新来的配军送马过去,想是节级要见见陆二哥。小官人要不放心,让侯子跟着二哥去便了。”
曾建想了想,向陆青道:“既是这样,不用侯子去,我同你去罢。”
二人穿好衣服,牵了马匹,一同走来。路上曾建说道:“待会儿见了王节级,要是他问二哥什么话,二哥只管敷衍几句罢了,莫要逞强,说自己会拳脚功夫。”
陆青奇道:“这却为何?”
曾建道:“这个王节级,是守御军杨都监的人,杨都监惯常要在营里寻有本事的囚徒,教去给他家使用。或是看家护院,或是放在沿河码头处,辖制酒楼饭店、妓馆赌坊,替他抽分子钱。这还是好的,有的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寻不见个踪迹。囚徒都想图个出身,都愿意跟他去,其实哪有什么出身?不过就是当奴才腿子,送了命还糊涂着哩。二哥是英雄好汉,干什么给他去做爪牙,不如和我一起,等机会走个正途,明明白白到军中效力。我一直存的这个心,不知二哥怎么想?”
陆青头一次听他说这事,点头道:“哥哥说的是,将来到军中,若能拼战沙场,立一番事业,就是小弟的心愿。如今只依哥哥吩咐便了。”
不一时到了天王堂,陆青交付了马匹,和曾建一起到堂上拜揖。只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上面,正吃茶。旁侧一个金刚般的胖大汉子,披一领白布衫,肥头大耳,肿眼泡,满脸横肉,相貌丑恶,斜靠在交椅上。
那节级认识曾建的,便与他打了个招呼。旁边汉子却翘着腿,大喇喇瞅着他们,也不言语,只顾打蒲扇。
节级问陆青:“你就是新来配军姓陆的?”陆青叉手道:“小人便是陆青。”节级道:“听说你养马养的挺好,可还有别的本事不?说出来,我也好提携你。”
陆青回道:“小可没甚别的本事,在家原是赶车做农的,因有些力气,所以能制得住马。”
那节级听他话头不相应,又见木讷讷的,也不知陪个笑脸,一时就要发作,又想起差拨代给过常例钱了,就不计较,吃了口茶,转头向那汉笑说:“都监相公前日说,前院缺个护卫,还须请三官留心些。我看这人模样也罢了,就是说话忒不伶俐,没个眼色。”
那汉轻蔑一笑,说道:“空长个好皮囊,有甚大用?小厮生的样貌还行,又嫌皮太糙,又黑,不是做小优的材料,老爷要他何用!就给我,我也不要他。”说毕两人相视,哈哈笑起来。
陆青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怒气,却见一旁曾建连使眼色。想道:“现下他是军官,我是囚犯,顶对起来岂不吃亏?我只不上他圈套,随他说什么罢了,关我腿事!”
就把心放平了,只不做声。节级向曾建道:“这陆青什么来处,小官人怎恁地看顾他?”
曾建陪笑道:“他原是小人在家旧相识,也是来时才认出的”。节级便不再理会,打发陆青出来了。
两个往回走。陆青道:“那胖大汉是谁?我看他脸上也有刺字,应也是个配军,怎恁大模大样坐着。”
曾建道:“他就是郑三。”陆青笑道:“我刚就想呢,果然是他!听说犯人都怕他,看那样,倒像是有些本事的。”
曾建冷笑道:“本事我倒没见过,摆的架势唬人罢了。不过,他身边还有个帮衬的,也是个囚徒,叫做张旺。那人倒有些手段,像个好汉子,不知怎地,教郑三哄住了,只要为虎作伥!去年我刚来不久,有一个囚徒,也会些拳脚,不知因为什么冲犯了郑三,郑三指使张旺同他比武,结果给张旺打的重伤,不治死了。”
陆青惊诧道:“怎么打死了人,管营相公也不管么?”
曾建道:“郑三一力保他,又不是当下就死的,抬回去才死了。舅舅懒得缠磨这些闲事,也就罢了。”又道:“今儿我跟你一起来,都知你跟我好,估摸早把你当成舅舅的人了。就算王节级今日看中二哥,要你去都监府做事,郑三十有八九也要拦着,那厮最怕人抢了他风头……二哥装傻充楞,实是最妙。只是这么一来,阻了你晋身之路了。”说毕笑了。
陆青笑道:“哥说的什么!哪里有什么晋身路子。不知怎么,今儿我一看见郑三,就说不出来的厌恶,再不与他见着才好哩。”一边说笑,一边回了。
谁料第二天,陆青就见一个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生的直眉瞪眼、面貌粗疏的汉子到马房中来。恰巧曾建不在跟前,一个看守见了,只当没看见一般。侯子悄悄告诉陆青:“这人便是张旺。”说毕溜了。
那张旺直腾腾走过来,喝道:“你就是陆二?”陆青看他气势汹汹,先就有气了,挺身应道:“我就是陆二,丽嘉你待要怎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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