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上)
【下黑手宵小行鬼祟】
话说张旺走来喝道:“你就是陆二?”陆青一听说是张旺, 没来由火气直往上撞,逞着脸回道:“我就是陆二,你待要怎地?”
那张旺与郑三沆瀣一气,欺压犯人, 跋扈惯了的。看陆青虽然身材长大, 脸上却带着朴实憨厚神色, 没把他放在眼里。听见回话比自己还横, 怒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当下就要动手, 转念又想:“这小子一来就和曾建混在一处, 口气这么蛮横,莫不与管营有什么关系?”
收住架势喝道:“陆二!你仗了谁的势要, 敢自不守规矩?来这么长时间,也不打听打听,这地方是谁做主,敢是要作死么?我问你,昨儿见了郑三爷, 怎地不下拜磕头?也不把钱出来孝敬?告你说, 早将见面钱拿出来, 饶了你打!”
陆青看他怒不可遏,怪眼圆睁,不怒反笑,扬声道:“你是什么东西, 却来爷这里放刁, 瞎了你的狗眼!郑三是做什么的?不过和我一样配军, 凭什么却问老子要钱!我也告你说,老子有的是钱, 若把好言来说,给你几个也不妨,恃强来要,一个钱也没有!”
他自小就是吃软不吃硬,遇强更强。昨天见了郑三面目可憎,言语下流,心下早就憋着怒火了。听说张旺是郑三的腿子,更下一层。想道:“今日落在这个地方,差拨牌头动不动叱骂,说不得忍耐他些,郑三张旺,不过与我一样都是囚徒,还要受他的□□,我不成个窝囊废了?要这男子汉性命何用!”故此对张旺丝毫不存客气。
张旺登时大怒,叫道:“攮刀子的小杀才,敢跟老爷面前犯浑,看你是不想活了!”上前伸手,就来抓陆青衣领子,却被陆青打个侧身,将手臂一格,抓了个空。
张旺一惊,紧跟着一拳打来,又被闪过了,连着两下没讨到便宜,心道:“怪不得这小子胆大,原来是会两下子。”赶上来又是一拳一脚,都被陆青闪过。那些囚徒一看打起来,都躲的远远的,张老儿悄对侯子道:“快去找小官人来!”
碰巧曾建来找陆青,正进门,飞跑过来喝道:“住手!你两个做什么,牢城营没法度么?谁容你们私下斗殴!”将身挡在陆青身前。看守军卒见此情景,也连忙上前来,一边喝喊,一边拉拽。
张旺怒气不消,见人多了,就势罢了手。咬牙切齿指陆青骂道:“你个饿不死的小杀才!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就得了免死金牌。你还不知三爷是谁哩!识相的,快来给三爷赔礼,不的,管教你狗才死也不知怎么死!”骂骂咧咧,恨恨地去了。
曾建拉着陆青,到树荫下坐地,众囚徒都围了过来,纷纷说道:“张旺这厮凶狠,打起架来下死手,郑三更是毒辣,专会欺压害人,他手里不曾放过哪个,如今陆二哥把两个都得罪了,往后必不得安生日子过,怎生是好?”
侯子道:“不如二哥下个气,给他些银钱罢了,认个不是,赔个话,值得什么?有曾小官人在,谅他不能太过难为了二哥。”
陆青恨道:“怕他怎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样都是囚犯,凭什么去给他赔话,我陆二堂堂七尺汉子,做不出那等脓包模样!”
曾建沉着脸,思忖说道:“昨天我刚陪二哥去天王堂,今儿张旺就来逼勒钱财了,难不成,是郑三怕我压他的势头,故意来示威的?这倒是我去的不是了!”
陆青怒道:“去也去了,管他怎地!不成他敢明火执仗来杀我?就算他敢来,我也有手有脚,又不是猪羊鸡狗,只等着他来杀的!”
众人咋舌道:“二哥恁胆气壮。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郑三身后有都监老爷做靠山,咱们只是一般犯人,不敢真的伤犯他,还是莫逞强,保得平安要紧。”
曾建沉吟道:“说归说,青天白日,料他不敢明着下手,就怕玩儿阴的。二哥往后还须小心着些,不要一个人走路,天黑了也不要到僻静处去,以防他暗里使坏。”
众人纷纷称是。陆青道:“哥不必担心,我都知道了。往后小心便是。”
陆青虽然艺高胆大,也见过些世面了,知道外头不比家中,人心盘曲险恶。自此每日只是和众人一处,循规蹈矩做生活,不去到处溜达。
原来那日郑三看见曾建与陆青要好,担心他拉拢人,势头大了,盖过自己。才使张旺去逼勒要钱,看看他若给钱,就是服了。没想陆青连句好话也没有。张旺回来告诉:“陆二这厮不是寻常囚犯,会点武艺的。果然和曾建一伙,马房人也都跟他好,连看守军健都护着他,他们倒成了一帮子势力。”
郑三愈发警觉,说道:“要这样,不把这小厮治得服服帖帖,别人有样学样,更得跟着曾建拉帮结伙了,叫他成了气候,管营就有了倚仗,必定要压制我。我有都监大人庇护,他不敢对我怎么样,必先想法除掉你,不就像拍死个苍蝇容易?”
那张旺是个有勇无谋的亡命徒,看陆青没还手,以为他怕了。便道:“三爷说的是!今儿曾建那厮在,我不好下手,不然还等到这会儿?谅他一个乡下小厮,能有多大能耐!正好拿他做样,把小厮废了,往后看谁还敢跟着姓曾的鬼混!”
过了没几天,陆青同侯子去草料场拉草料。那草料场守军和做工的,早被郑三拿下马来,凡事听他摆布。知道陆青他们要来,指使了三个囚徒,专在那里等着。待陆青往车上装草料时,三人互相使眼色,一人假做看差了,身子一晃,就把一杆钢叉径直往陆青腰上搠过来。陆青早防着的,一闪身把钢叉抓住,劈手夺了过来,撇出丈外。
骂道:“小贼!这就要害你二爷了?有多少只管一起上,二爷耐了这多天,正不耐烦哩。”
三个囚徒打着呼哨嗷嗷叫,举叉子、棍子一起冲过来,围攻陆青。却被陆青两三下都夺了,三拳两脚,都打得乌眼儿青,看看不敌,逃的无影无踪。
那侯子见过陆曾二人切磋功夫,只当他俩耍戏的,没想陆青打起架来猛虎饿狼也似,吓得傻了,回去一路静悄悄跟着,一声不敢言语。
却说三个囚徒挂彩败逃回来,见郑三复命。说陆青如何如何厉害,无人能敌。郑三更添烦恼,说道:“事到如今,这陆二留着便是祸害。要么想个法儿,拉过来为我所用,要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除掉他。”
张旺只怕一旦把陆青拉拢过来,抢了自己的位置。出主意道:“三爷既这么说,我灭了他便是,有甚难的?这厮呆头呆脑,是死心跟着曾小官儿的,就算三爷把他拉过来,这等三心两意的东西,三爷敢用他?不怕让曾小官儿又拉回去了!”
郑三点头:“那你看,怎么才能除了?现下他有提防了,尽日一堆人在一块,不落单,你怎么下手?”
张旺想了想,笑道:“杀他也不难,暗里找不着机会,就明着来,正好杀鸡给猴看。只是有一桩,我要是杀了他,三爷得保我无事,别叫管营抓住把柄,害我性命,岂不坏了三爷的事?”
郑三道:“那是自然!咱们过命的兄弟,我能不保你?有什么法儿,你且说说看。”张旺便说出一番话来,如此这般,二人计议要害陆青性命。
且说此时已是盛夏时分,天气炎热。这一日,曾建出钱,使人从市镇上买回两只猪头,并一坛子清酒,教灶上将猪头烧烂了,又摆布了几样菜蔬下饭,姜醋蒜碟儿,都端来马房这边。凉棚底下摆了一张桌儿,请两个看守朝上做了,曾建主位,陆青和兽医张老儿对席,侯子打横,六个人围桌吃酒吃肉。另有一些酒菜,就在树荫地上铺了两张席片,余者囚徒或蹲或坐,也围做一圈吃喝。
众人划拳吃酒,胡说乱道,不亦乐乎。那侯子因为与陆青在一个屋住着,和曾建也熟络了,觉得自己成了人物,面上有光,满脸堆着笑,给众人斟杯递酒,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如线儿提的一般。
正乐间,忽见一伙十多个人,簇拥着郑三与张旺走来。到近前站住了,张旺上前几步,抱着双臂,面冲着陆青站定。两下吃喝的都停下了。
张旺鼻子里冷哼一声,喝道:“陆二!你给三爷的份子钱还没递上来,还有心思在这儿吃酒?三爷今儿来了,识相的,过来递杯酒,磕个头,我便饶你死个痛快!”
陆青冷笑一声:“哪里来的狗奴才,跟我说话么?我认得你什么三爷?哪一个朝廷文书写的,来这儿要给你份子钱,你拿过来,给小爷看看,看是了,小爷便赏你几个大钱!”
张旺怒道:“作死的杀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三爷要你的命,只如捏死个臭虫一般!”
曾建在旁一拍桌子:“张旺!你嘴巴放乖些,今儿我看三爷面上,不与你计较,你若愿意,坐下吃一杯,不想吃就滚,别扰了爷们酒兴!”
扭脸向郑三道:“三爷这是何必!都是这营里的,大家都是一样的兄弟,有话不妨坐下,吃杯酒,慢慢说。”说着站起来相让。
郑三不理他,只原地站着,冷笑道:“我又不是来吃酒的,难不成爷没地方吃酒了?听这小厮说不认识我,三爷过来,让他认识认识。”
张旺道:“陆二!你要是个男子汉,别藏在人后头,跟个娘儿们似的!你不出钱也成,听说你小子有点儿能耐,不如今儿咱俩较量较量,你若打得过我,万事皆休!打不过,少不得摆桌酒席,给三爷磕头赔罪!”
陆青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冷笑了一声,却不理会他,只顾提起酒壶来,往杯里斟了一杯酒。
曾建自思道:“看这样,这两个今天是来打架的,猛虎架不住群狼,他们人多,一哄而上,这头只我和陆青两个,怕要吃亏,不如先示弱,看看情形再处。”
便向郑三拱了拱手,笑道:“三爷这是何苦!今儿大伙儿欢欢喜喜吃酒,何必要扫兄弟们的兴?不如给曾某人一个薄面,改日再让他俩切磋,陆二哥该给三爷多少份子钱,我替他出了。”
话音未落,只见陆青一抬手,叫道:“哥哥且慢!”拿起杯子一吸而尽,把杯子“啪”一声掇在桌上,站起身来说道:“小官人做什么替我出钱?兄弟却不领情!陆二有钱,偏就不给他,看贼奴才怎么奈何我!”
转向张旺道:“你说比武,怎么比?是你们一群人上,还是单你跟二爷比?”
张旺狞笑道:“就你一个狗才小厮,爷一个都嫌多,还用得着别人?!”
陆青道:“好!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陆二就跟你比。要是陆二输了,便给你钱,要是你输了,怎么说!”
张旺仰头狂笑一声,骂道:“饿不死的狗才!你不晓得爷手段,说这等话,爷输给你?你做梦呢!”话音一落,身后众囚徒哄然大笑。
曾建心道:“这贼不知陆青本事,自要作死,不如趁此机会教训教训他,也好煞煞郑三威风。”便说:“还没比呢,谁知输赢!先说好了,你要输了怎办?”
只见郑三上前两步,接口道:“要是张旺输了,我便出一两银子,就当赏小厮的彩头。”张旺却向陆青道:“他们出钱,是他们的,我却没钱!既是比武,出手无情,依我说,你要是个爷们儿,有种就与我赌性命,咱立个生死文书,哪个技不如人,打死无怨!你可有这个胆量?”
陆青不由愣了一下,攒起眉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要你性命作甚?!”
那张旺未及答话,一旁郑三哈哈大笑,向曾建道:“这可好了!老子正闲的#疼,愁没个乐子,要么小官人这样,就让他们两个赌命,咱们赌钱耍子,可不是好!”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十来个囚徒一片哗然,就有人喊:“我出二钱银子,押张旺赢!”其余人也跟着喊起来,有出多的,有出少的,纷纷开价,挥着胳膊嚷做一片。
附近军卒犯人听见喧哗,都抛下手边事物,来看热闹,连差拨也闻声赶来了。不一时聚了一堆人,这些都是穷极无聊的家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听要决斗作赌,都跟着起哄。
曾建情知张旺起心要害陆青,想道:“陆青本领,应在张旺之上,要是趁此机会除掉这厮,倒是合了我与舅舅心意。只是一旦拼起命来,这厮心黑手狠,万一陆青防备不及,有个失手处,岂非天大的悔事!”
便说道:“陆二哥说的是,你俩又不是有甚深仇大恨,干嘛非得争你死我活!依我看,比试一下,点到即止就行了。再者营里规矩,不许私下殴斗,不管打死了哪个,另一个都要抵命,到时两败俱伤,不是耍处。”
第四十六回(下)
【立文书铁汉决死生】
他说这话, 本来是给张旺听的,叫他知道收敛。陆青虽然恼怒,但听说到人命大事,不由得心里忖度, 就没言语。谁知郑三张旺见此情形, 以为他俩怕了, 一递一句讥笑起来。
郑三高声笑道:“小官人想的恁多!他两个都不怕, 你怕的什么?要说法度,就先立下生死文书, 但凭本事, 生死无怨。管营看有文书,也说不得, 怕什么两败俱伤?”
张旺道:“三爷说的正是!”转向陆青:“姓陆的,你要是怕了,不敢跟大爷比试,也行。只要你跪下磕三个响头,从爷爷□□爬过去, 爷就饶了你, 往后, 也还要多疼你些个哩。”说毕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一阵哄笑。
陆青听了这话,岂有不怒的?他怒极反静,闭口不语, 神色凝重, 杀气伏在眼底。郑张两个只以为他给吓住了。郑三道:“小厮别害臊, 就依你张爷爷,钻一回得了, 听说当年韩信就干过这活儿,后来成王成侯,你就当自己是韩信,以后发达了,还要多谢三爷给你造的好风水哩!”众人又都哄然大笑。
陆青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向张旺道:“陆二是个男子汉,怕你怎地?既是如此,我就与你立个生死文书。这可是你自要送死,黄泉路上,须怪不得我!”
众人听他应战,一下子都停住不笑了。便有人低声喝彩道:“真好汉子!”
曾建这时也无别话了,便请差拨做中人,在场军健牌头都做见证。张老儿取纸笔写下文书。写明陆青与张旺情愿比武决斗,但凭所能,各安其命,死了只当是自死,赢的不担罪责,云云。两个都签了姓字,画了手押。末尾又写中人名字,也都按了手押。
写毕了,就有人牵头众人押注赌彩。哄嚷了一阵,到最后,押陆青赢的,只有曾建和马房两个看守、兽医张老儿,还有三四个与曾建好的牌头。
那侯子小人心思,犹犹豫豫,患得患失,寻思道:“陆二赢不了,多是死数。我平常跟他走的近,只怕已经得罪下郑三了,不如这时押一把张旺,既讨好了郑三,自家又不吃亏。万一陆二赢了,他心慈面软,也不能怎地奈何我。”便押了张旺赢。
也有不少有良心的囚徒,念及陆青曾建的好处,却又畏惧郑三张旺威势,就只旁观,两边都没下注。
众人在树下围成半扇圈儿,要看二人生死决战。曾建附耳说道:“此番性命相博,二哥速战速决,万万不可容情!”
陆青点头:“我知道。”紧束衣裳走至场中,拉开架势。
两个对峙,二话不说,张旺“飕”的一拳,恶狠狠直往陆青面门上打来,陆青一闪,那拳从耳侧冲过了,顺势横扫一拳,被张旺伸手臂格挡,如此这般,二人已是生死仇敌,出拳踢脚,都下的狠手,招招直奔要害,只要取对方的性命。众人早知道张旺是个恶徒,却没想到陆青也如此凶悍,一个个看得心惊肉跳,屏息无声。
那张旺本是郓州地方团练军教头,因和窃贼勾连,牵扯上府库财物失盗案子,刺配来到这里,原是有些本领的。曾建刚来时,与他小小冲突过,半真半假对过几招,张旺估量曾建是军中都头,尚且不是自己对手。何况陆青一个乡下小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交上了手才觉不妙,暗暗叫苦。心内一慌,拳脚就乱了。怎抵得住陆青杀虎手段!
陆青性命交关之际,将平生绝学都使了出来。不过几个回合,张旺露了破绽,被陆青欺身过来,一拳横扫在耳上。打得张旺脑袋里嗡地乱响,眼前金花闪烁,刹那懵了,被陆青顺势一记摆莲腿,“噗”地踢倒在地,浮土飞尘扬了一脸。
陆青上前,当胸一脚踏住,举起铁锤般拳头,往他面上照了照,瞪起眼睛喝道:“你这恶贼,本自该死!赶上二爷今日不想杀人,你只说服不服,但说一句服了,我便饶你狗命!”
那张旺憋的脸通红,只不则声,陆青伸拳做掌,一掌拍出去,直打得满脸开花。张旺吃打不过,叫一声道:“我服了!陆爷莫打!”
陆青听说,冷笑一声,往脸上啐了一口,问众人道:“你们可听见了?”
众人都看呆了,哪个敢则声。陆青又将拳头挥在张旺眼前,喝道:“你说大声些!教他们都听见!”
张旺只得又道:“我服了你了,你原是真好汉!是我有眼无珠,错认你了!”
陆青又看众人,众人齐都应道:“听见了,我等都听见了,是陆二爷赢了。”
陆青这才放开张旺,走到一旁,拍了拍衣襟。他自来牢城营,一直憋屈着,此时方得扬眉吐气,心绪未平,郁闷陡散,胸中直似去了痞一般,畅快无比。
两旁人纷纷的都道:“二哥好本领!”“陆二爷好厉害功夫”……陆青不知说什么好,只笑了笑。
这时张旺从地上挣扎起来,羞恼交加,心道:“我今番败给这小厮,往后牢城怎么存身?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教死人不能说话!”
扭一扭脖颈,抖抖身子,确认没有什么大碍,悄伸手往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来,却是一个草料场拴缚草包用的铁钩,不及巴掌大小,平时藏在身上的,别人都不知道。当下手持铁钩,直奔着陆青身后袭来。
曾建正跟陆青对面站着,一眼看见,喝声:“小心!”将陆青往过一扯,陆青顺势转身,仍是迟了,那铁钩刮喇在右臂上,只听“刺啦——”一声,衣服撕裂。
陆青只觉火辣辣痛,左手将去一抱,只见被刮出一道一寸来长口子,登时血流了出来。
陆青大怒,拧腰飞起一脚,张旺还要躲,哪来得及?正踢在头上,一声未吭,偌大身躯斜摔了出去,这一摔不巧,刚把脑袋撞在树下石墩子上,只听“喀”一声脆响,万朵桃花飞溅,张旺滚落在地,抽搐了几下,就此呜呼,魂归地府去了。
陆青看了看臂上伤口,所幸扎的不深,向张旺尸身啐了一口,骂道:“无耻小人!本来爷还想饶你狗命,你却要作死!”
众人“哄”的一下四散开来,高声叫道:“不好了,杀了人啦!”虽然牢城营里,斗殴伤人这种事并不新鲜,却从未有过如此暴烈场面,配军们起心都是看热闹的,登时一片哗然,一个个三分是怕,七分倒是兴奋。
郑三没料到这个结果,先是呆了,落后反应过来,叫道:“陆二打杀人了!大伙都去找管营老爷说话,给张旺讨个公道!”
曾建高声道:“正要去见官分说!”向差拨道:“差拨哥哥,相烦拿好了文书,待会儿上堂,好做见证。”差拨看得血脉贲张,应道:“这是该的,不的,要俺们中人做什么!在场都是见证,大伙儿都去!”
匆忙之间,张老儿给陆青包扎了臂上伤口。郑三叫了几个人,抬着张旺尸首,一群人簇拥着,往点视厅上来。路上但凡听着动静的都聚拢来,队伍越走越大,连军卒带囚徒,总共聚了有三四十个汉子,呼呼啦啦,日头底下走得尘土飞扬。
话说管营早就听到消息,知道郑三带张旺等人在马房,找陆青火并,只等看结果。郑三在营里称霸,勒索钱财,管营早就对他不满了。心里只盼着陆青赢,等了半晌,军校跑来,报说陆青赢了。
管营先是一喜,后听说没杀张旺,又觉失望,一屁股坐在椅上,憾然直拍桌子。忽又见一小校匆匆赶来,报说张旺偷袭陆青,已被陆青踢在山石上碰死了。
管营站起惊问:“真个死了么?”小校报说:“真个死了,小的亲眼所见,脑浆子都出来,死透透儿的了。”管营大喜,立刻命人:“速将陆青拿来发落!”
顷刻间,众人来到点视厅前。郑三教人将张旺尸首放下了,与差拨、曾建、陆青、张老儿和几个涉事军校都来厅上参见管营。郑三道:“陆二恃强施暴,殴伤人命,平白把张旺打死了,祈管营老爷做主,教陆二抵命!”
管营下厅来,看了看张旺尸首,旋回厅上坐下。拍桌案喝道:“陆青,这张旺可是你打死的?”
陆青道:“实是小人打死,却是他咎由自取!小人自在马房做生活,不曾招惹他,他来寻小人要钱,小人无钱给他,就要与小人比武,起心要害小人性命,小人被逼不过,才将他打死了。”
管营将脸一沉,斥责道:“你这厮实是可恶!你们都是一般囚徒,怎地私下殴斗?况且他已被你打杀了,如何分辩?还不由得你说!既然杀人是实,有何话讲!”喝令左右军健:“来人,把陆青拖下去,给我乱棒打死,以儆效尤!”
陆青叫道:“老爷容禀!这张旺一心要杀小人,非要比武,逼迫小人立了生死文书,说好的打死无怨。小人赢了,本已饶了他,不想这厮私藏凶器,又来暗下毒手,小人手臂上还有伤在,如此这般,才将他打死了,怎么怪得小人?!”
管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哪个见证?”陆青道:“这里小官人,差拨军爷,人人都可作证!”
曾建上前跪禀道:“那张旺恃强凌弱,早就要害陆二,二人约斗,也是张旺逼迫,大伙都看见的。现有生死文书在此,各人手押清清楚楚,怎么能是假的?”
差拨将文书呈上,管营看了文书,凡画押人等一一问过,俱称陆青所言是实。白纸黑字,就连郑三也不得不认了。
管营顿了顿,喝道:“虽是有情可原,这是牢城营,你等都是官法治下囚徒,怎可私立文书殴斗?法度不可容情,必得要从重处罚。不然,怎么管制他人?都这么胡闹,还不乱了?!”喝命:“来人,把陆青给我绑了!”
一声令下,别人尤可,那曾建先急了,叫道:“明明是张旺逼迫成斗,小人亲眼所见,又立了生死文书,又有中人,有见证,怎么还处罚陆青?老爷断事不公,我等不服!”
这曾建自来牢城营,看舅舅懦弱苟安,不是长远依靠。那日遇到陆青,万千喜悦。他见过陆青和蒋铭几个在一起,个个风姿出众,气象夺人,料想都是有来历的,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又见陆青本领高强,为人质朴,心内十分敬服,早将他视作生死之交。此时怕管营为了讨好都监,真拿陆青给张旺抵命。所以一时急了,出言顶撞……旁边差拨、军健,张老儿等人见他如此,都齐齐跪地,为陆青讨情。
可知那管营心思,早就想收拾郑三几个,只碍于都监不得其便。如今陆青杀了张旺,等于卸下了郑三一条臂膀,心中得意欢喜。喊打喊杀,不过是做个样给人看的,其实怎舍得处置陆青?
自思道:“这个陆二,是真的有本事,必得留下为我所用。只要有这人在,郑三便有顾忌,可是也须打压一下,安抚了郑三,也免得年轻人妄自尊大,将来不服管束。
于是变脸,冲曾建喝道:“小子目无尊长,这等放肆!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不教训教训,以后还了得?”喝命:“把曾建一起绑了!”上来几个军士,将陆青和曾建都用绳子绑缚了。
管营道:“陆青擅自与人斗殴,致死人命,虽是情有可原,却不可不罚,左右,给我重打三十棍,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曾建兀自高叫不服,又要代打,被管营喝骂了几句,命人带去房里关锁起来。当厅将陆青拖翻在地,一五一十,打了三十棍。
那陆青平生第一次暴烈杀人,心绪激荡,难以平复。一声不吭,扛下了这顿棍棒。行刑的军士都是与曾建好的,又厌恶郑三张旺霸道,对陆青存着好意,手下留了情。
一时行刑毕,将陆青绳缚松开,马房几个人扶架回去。差拨使人把张旺尸首抬去烧埋,郑三见此,悻悻地没话说。一时众人散了。
陆青回到住处,卧在床上将养。张老儿早去寻了棒疮药、刀伤药来,给陆青内服外敷。那侯子心虚,端汤端水,小心翼翼服侍着,口口声声称呼“陆二爷”。
不一会儿,曾建来了,查看陆青伤势,甚是痛心,埋怨管营。陆青笑道:“这点儿伤算个什么!老爷已是恩宽了,军头留情,打的又不重,过几天就好了。你别做出这女娘模样儿,让人看见笑话。”
曾建叮嘱侯子好生服侍,回头又使钱,教灶上造些可口的汤水肴馔,悉心照料不提。
过几天,陆青已是好的差不多了。这日张老儿又来给他换药,侯子打支应。陆青笑道:“不用了,我都好了。老爹每日照看我,恁地辛苦,我今儿好了,该请老爹吃一杯才是。”
张老儿笑道:“前日二哥比武赢了,带着小老儿发了一笔小财,小老儿这辈子,第一次跟人赌,就遇这等运气,都是托赖二哥,我还没谢你,怎好让你坏钞哩!”侯子站在旁边,一声也不言语。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陆青兄弟就住这儿么?快带我见他!”随着话音,只见曾建领个人走进门来。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七回(上)
【陆青重逢李教头】
却说陆青在房里, 张老儿正给他换药。只见曾建走了进来,笑道:“二哥,你看谁来了!”话音未落,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头戴一顶青纱武士巾, 身穿一件半旧的淡绿罗袍, 腰间双搭扣铜钮皮带, 脚下粉底皂靴。健壮魁梧,精神奕奕。笑吟吟看着陆青。
陆青眼中一亮, 欢喜叫了声:“李大哥!”一骨碌翻下床来, 牵动棒疮疼痛,不由得“哎哟”了一声。那人抢上前道:“二哥慢着些。”扶他坐下。来人正是去年春天到过真源县的李瑞霖李教头。
曾建笑说道:“我还说呢, 二哥在屋里,怕是衣衫不整,等我通报一声再见,教头哥哥等不得,非要进来, 我拦也拦不住。”
李教头笑道:“我和兄弟多久没见了!真想杀了我, 他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娘, 还怕人看怎地?”说的都笑起来。
陆青道:“我也是天天惦记着,前日还说,不知哥哥回来没,过两天好寻个空儿, 去镇上问问, 不想今日哥就来了!”一边说一边整束衣服:“这屋里窄小, 气闷的紧,咱们去外面好说话。”
李教头道:“你身上有伤, 能行么?”陆青笑道:“早不妨事了!”一众走出来,张老儿和侯子自去了。
李瑞霖这才和陆青见礼,又与曾建重新叙礼相见。教头道:“前日我才从汴京回来,到家见了九哥来信。恨不得立刻就来看你,无奈公务在身,昨日往都监厅上回复了差事,讨了假,这才赶过来。快说说,二哥怎么到这儿来了?九哥信里说的含含糊糊……还有,刚听小官人说在养伤,却又是为何?”
陆青道:“说起来话长,大哥先请坐下,容小弟慢慢讲,小弟也想知道大哥的事哩。”
那看守军健听闻都监府中来人,早命人搬了几把交椅,放在凉棚内,请曾建与李教头、陆青都坐下了,亲自倒了茶来,自去了,留下三人叙话。
陆青就把在家吃官司,断配来到濠州府的经过,大致述说了一回。笑道:“小六哥送我来的,想见教头哥哥一面,去家里找,说还有个把月才能回,不得见了,六哥不知多失望,念叨了一整天。”
教头道:“我听家里小弟说了,也想见见他,奈何赶得不巧。”又问起真源县相识诸人,陆青应道:“大伙都好着哩!”一一说了个遍,提到文权时,将话支吾过去。
陆青问:“大哥从前不是在府衙做事么?什么时候去都监府当差了?”
教头道:“最早我在府衙做执事的,后来大尹相公推荐,去团练军里做了教习。也是巧了,那年偶然有事去府衙,正遇到按察使孙沔孙大人从汴京来,不知怎地投了他的缘法,甚是青目,把我荐去了此地守御军营兵马都监杨老爷那里,给驻军做枪棒教习,本行没变,反倒离家近了些,来去甚是方便。”
陆青道:“这可好了,哥哥现在是官军人了。不知那边驻扎多少军马?”教头道:“不多,现下朝廷年年裁撤,总共不过五六千兵士,却只有六百马军,马匹也不够的,半数也不足。”
陆青吐舌道:“哥做的大事!那么多人,可教得过来么?什么时候有空儿,带小弟也去开开眼,长长见识。”教头笑道:“这不算什么,寻机会便带你去。”
又问曾建来历:“小官人你俩怎么相识的?”陆青便将去年秋天路上的事说了。李教头听说曾建在成都府做过都头,着实钦敬。
因说到丢饷银的事,教头道:“这事我见过邸报了,那时因说道上有匪,把官银都劫了,各处关防都抓的严紧。也是这个缘故,杨都监着人往汴京办差,押送一些贵重物品,生怕路上匪人劫夺,才把我叫了去……劫了官银,这么长时间还逮不着,这拨匪还真是了得。所以我也不敢大意了,路上倍加小心,还绕了一段路,所以这时才回来。”
曾建道:“这件事,看快过去一年了,一丝踪迹也寻不见,真是蹊跷的很。我总觉着不像是山贼作案。来无影,去无踪,把事做的这等隐秘,要说没个高人谋划,怎么可能的?”
教头点头:“是这个理,一般匪贼,不过乌合之众。不会这么有勇有谋,再说人多,做下大案难以善后。一者不好躲藏,二者,饷银都是经官浇铸的锭子,上头标着印记,劫了还有不拿出来使用的?现在是人不见,银子也不见,确是奇怪。”
陆青从未想过这些事,听俩人议论,也琢磨道:“这么长时间查不出来,难道是官府不用力?”
曾建摇头道:“这事累及人多了,不光是我,就为拿不住贼,多少官吏受罚,谁敢怠慢?如今影儿也摸不着,可见藏的深了,不知拖到几时才能破案。”
李教头笑道:“不管过多少时,这么大案,不会不了了之的,早晚露出来。”向陆青道:“二哥来时到府衙交接人事,可曾见过崔怀远押司么?”
陆青道:“见了!我来时带了孙先生给押司的信。小弟到牢城营,亏了押司哥哥帮忙照应,各处关节打点,后来又遇到都头,一路顺利,并没吃什么亏。”
教头笑道:“牢城营办事,朋友不可缺的,银钱也得有,估摸这一遭,二哥应是破费不少!”陆青嘿嘿笑了。教头又问:“二哥没吃亏,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陆青笑笑说:“这事说起来惭愧,也是小弟时运不好,来了没几天,不知怎地跟人敌对上了。前日与人打斗,打死了人,遭了管营相公刑罚。”就把郑三张旺逼勒钱财,草料场有人加害,后来张旺寻衅决斗,偷袭不成,被自己打死等事备悉讲了一遍。
话说决斗那日,陆青第一次致人死命,心中激荡,夜间难以入眠,脑海里一遍一遍,总闪过张旺死前情形。又想起离开凤栖山那日路上一战,蒋铭杀死常荣和秦仲怀的场景。自思道:“蒋二哥说的不差,性命相博之际,岂可容情?今天若不杀了张旺,他定然就要杀我,况且,我先有饶他的意了,奈何他还要害我,取他性命实是不得已,这就怨不得我了……”如此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久久不能平复。后来人们议论此事,个个儿都赞他,渐渐才觉心中坦然。
教头听他说罢,脸色凝重下来:“郑三这人我知道,来牢城营两年多了,见过一面。却不知他本领如何,听人说,他倚仗都监的威势,有时还去镇上吃喝嫖赌,强拿硬要,也没人敢理论他。这人跟咱们不是一路的。张旺那厮是后来的,我不知道,如今死在你手下,郑三失了一条臂膀,如何肯善罢甘休?二哥这仇恨算是结下了,如何是好?”
陆青道:“这个小弟知道。要论武力,不管他来明的,还是来暗的,都不怕他。怕只怕他背后在都监老爷跟前告黑状,谗言诬陷,现在小弟是囚徒身份,没奈何身不由己。”
曾建也道:“正是这话,要跟教头哥哥商议呢,曾建现下也是囚徒,帮不上什么,就是管营老爷,也是归属杨都监统辖,要是上头有命,只是束手,难保得二哥平安。”
教头思忖片刻,道:“张旺这件事,郑三做的不正道,又失了手,谅他不会与杨都监说。再者我听说,他的那个姑母,只是杨能的小妾,早就人老珠黄失了宠,去年随正室夫人回滁州老家去了,都监等闲也想不起来。郑三面上做大,其实和杨都监的关系,并非他说的那般亲近,都监不过利用他罢了。他市井泼皮,还是下黑手的可能更多,二哥从今往后得多加小心,只怕他暗中加害。”
陆青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哥哥提点”。
教头沉吟道:“都监那边,现下我办了两件差事,讨得欢喜,倒是可以给二哥说几句话,只是……”犹疑了一下,“只是有些担心,郑三现在正盯着,要是忽然叫了你去,他必定要加小人言语,到时怕都监不把你放在军中,却派去别处,做些见不得大天的勾当,反倒不美了。所以……还是容我再想想罢。”
陆青先前听曾建说过这话了,便道:“哥不用想了。现在又不打仗,就是去了军中,也轮不到我做正经差事。不如还是在这里,人事都熟悉了,家里人来看我,也好找寻,小弟的心思,还是想安稳些,将来寻机会回家去,骨肉团聚。郑三那边,我小心着便是。”
教头点头笑道:“你这么说,我心里有数了,反正这事不急,且容从长计议。”
三人喝茶,说了半日话。曾建起身道:“今日李大哥来,弟兄们高兴,不吃一杯怎么行?二哥你陪哥哥坐着,等我去置办些酒菜。”招呼侯子一同去了。
曾建从马房出来,走没多远,忽见王节级和郑三迎面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军士,几个囚徒,掇着两个抬盒,一坛子酒。众人看见曾建,都打招呼,郑三肥脸上也露出笑来,高声道:“小官人往哪里去?”
曾建道:“没什么事,出去走走。”节级笑道:“既没甚事,就别去了,今日李教头来,我才刚知道,他和陆二竟是老相识!三官刚教人置买了些酒菜,咱们弟兄,陪教头乐呵乐呵,一块吃几杯!”
原来王节级是与李瑞霖一起来的。教头来找陆青,节级就去了郑三那里。那郑三因折了张旺,这两日满肚子郁闷,只愁想不出个法子整治陆青。见王节级来,将前事告诉一遍,恨恨道:“没想张旺这等不济事,我这口恶气不出,实在不痛快!”
王节级厌烦郑三平时拿大,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听说这事,心底倒有几丝快意。淡然道:“依我说,还是算了罢。那张旺不济事,死就死了,陆二既然本事大,不如寻个机会,你与他缓和了,拉拢在身边,不是比张旺还强?”
郑三恨不得活吞了陆青,哪肯与他缓和。却转念一想:“既是摆布不了,不如先假做低个头,让小子卸了防备之心,再算计他就容易了。今日有王节级和李教头在,正是机会,也不至折了我的身份。”
便道:“还是节级有主张,要是陆二愿意归我使用,岂不好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天吧,趁着教头在,节级又是长官,与我一同去,也见我的诚意。”如此这般,着人抬了酒菜蔬果,来马房找教头和陆青。
曾建听说这般,不好推脱,没奈何只得跟着回来。到凉棚里,众人厮会。王节级引见,李瑞霖与郑三相互拱了拱手,打个招呼。那陆青脸上平平的,只当郑三是空气一般,不作理会。
节级在旁笑道:“听说前日,三官和陆兄弟闹些不愉快,俗话说的好,‘不打不成相识’,你两个都是好汉,何必没来由的结下疙瘩。今日陆兄弟给我个薄面,大伙坐一处吃杯酒,以往的事,就掀过去吧。陆兄弟意下如何?”
陆青没料到节级直截了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不语。郑三在旁扬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大喇喇叹息了一声:“咳!我是个粗人,心宽体阔,凡事不曾多想。前日为一点子小事,赌钱做耍,不晓得陆二哥是这般英雄人物,无礼了!还请陆兄弟大人大量,多担待些。”说着拱了拱手,又道:“这坛子荷花酒,是上个月头,都监府上讨来的,一直都没舍得吃,今日特特拿来,请王节级和教头哥哥一起尝个新鲜,也当是我给陆兄弟赔礼压惊!”
陆青听他这话,明里暗里还是压着自己,心中不耐,却碍着王节级和李教头,不好与他翻脸,曾建有心缓和,从旁笑道:“三爷说的是!教头哥哥难得来一次,刚我也正是出去买酒,要与他吃一杯哩,赶上节级也来,岂不更好了!”
一边说,一边给陆青丢了个眼色。陆青会意,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不端不正,冲着王节级也拱一拱手,口里说道:“王长官说的是,陆二生受了。”挨着李教头坐下了。
随行军士摆布酒菜杯箸上桌,郑三安席,给节级和教头都递过了杯,二人饮了。郑三又斟了杯酒来递陆青:“陆二哥,请了这杯!”
陆青心说:“我吃他什么酒!”便道:“陆二身上不自在,不当饮酒。”也没称呼,也不接酒杯,郑三晾的一时下不来台,脸红了,就要发作。
李瑞霖见此,忙打圆场笑道:“三官且担待些,陆二哥身上有伤,未曾痊可,不能饮酒,这杯酒,便由我代他吃了吧!”
王节级也道:“教头说的是。身子是大事,我看陆兄弟恁地豪杰,酒量必是不小,等他大好了,我与你再来找他吃酒,如何?”
郑三就坡下驴,呵呵干笑了两声:“那可知好了!到时候教头也得来,还有曾小哥,在座几位,一个也不能少,咱大伙,到时大伙吃个不醉不归!”众人都笑了,如此含混过去。陆青耷拉着面孔,不问不说话,只顾举箸吃菜吃饭,正眼也不瞧郑三。
王节级道:“教头不知,你前日不在,都监老爷找人办差,只嫌没个像教头这般有本事的,寻不见合适的,着急上火发脾气,身边人都落不是。陆二哥本领恁地高强,何不荐去都监府上伺候,老爷一定青目相看。”
第四十七回(下)
【郑三血溅天王殿】
陆青一听这话, 忽然站起身来,向王节级做了个揖,说道:“多谢节级好意,小可心领了。若是都监老爷使用, 小的自不敢辞。只是小人不通时务, 不会办事, 到时候怕坏了事, 冲撞了老爷,罪责不小, 再连累了节级, 更不是耍处!”
王节级听这话,心中便有些不悦, 才待要说,一旁郑三笑道:“节级说的固然有理,陆兄弟说的也不差。我看这事儿,还是等陆兄弟养好了伤,慢慢计议不迟。”
举起杯来, 向众人笑道:“教头哥哥和陆兄弟, 都是恁般好汉, 今儿能与二位一桌吃酒,郑某真是高兴。只可惜,这破地方没甚耍子,连个弹琴唱曲儿的也找不着。等过一阵子陆兄弟大好了, 郑某请几位到镇上码头乐乐去!”
除了陆青, 那几个都陪笑说:“那敢是好了, 就等三官消息。”
如此这般,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吃了一会儿。陆青始终不乐, 装聋作哑,席面上颇为尴尬。落后王节级说道:“各位慢用,我去管营相公那里还有事,先告辞了。”李教头也说:“今日都有事。陆二哥身上又不自在,不如改日咱们再聚吧”。一时就散了。
往回走路上,郑三恨恨说道:“这小厮恁地可恶,装傻充愣,一点儿面子不给,咱们好意请他吃酒,只当是喂了狗!”
节级道:“说的是,这小厮忒不识抬举,早晚给他吃些教训。今儿只看教头面上,罢了,你理他呢。”郑三道:“那会儿节级还说,要荐去府里当差,你也不看,贼小厮傻头呆脑,没个眼色,不会说话,要是真去了,得罪了老爷,怕不给你惹祸?狗才还拿大,不领你情!”
王节级知道郑三恐怕陆青有出头机会,攀高越过了他,肚里微微冷笑,却点头道:“三官说的是。我就顺口那么一说,谁当真来!不过,陆二一身好本事,真要收服了,倒是老爷一条臂膊。”
郑三听说这话,心里更堵了,阴沉着脸不答话。看官听说,这郑三若是个有脑子有心胸的,把陆青荐去了都监府,牢城营岂不依旧是他的天下?然这世上,什么人做什么事,乃是一定之规。郑三本是市井中无赖,只知贪财好色,恃强凌弱,哪晓得什么审时度势、大度容人?他在牢城营这两年,纠集同伙,横行霸道,搜刮了不少银钱。如今被陆青挡了路,便当他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时拔除了,岂容他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心里只道:“这小厮坏了我的事,刷我的面子,要是再让他去都监府,万一得了意,曾建他们更不将我放在眼里,这营里还有我说话的地儿么?如今我与他,是不死不休的仇恨!”故此一心一意,只要置陆青于死地。
却说酒席散后。李教头又跟陆青说了会儿话。看看天色向晚,依着教头就要住下,两人夜谈叙旧。陆青本来乐不得的,但他经过这番,比先懂事多了,忙拦阻道:“这里房屋粗陋,不像模样,哥哥怎好住的?况且哥刚从远路回来,好容易休假,该与家人团聚才是。现下既然知道了,离的这么近,哥哥想来便来,小弟得空也去看哥,不在这一时。”
李教头道:“你说的也是。那我回去了,你在这里好生度日,我闲时就来瞧你。”临去又嘱咐:“有什么事就来家找我,莫要见外。”陆青答应了,送他出了牢城大门,方才回来。
倏忽又过数日,陆青身上伤都好利索了。一天,郑三遣了天王堂的杂役小幺递话,说想要捡个各人便宜的日子,请陆青和曾建去牛头镇上吃酒。
陆青听了,把脸一黑,说道:“我跟他吃什么酒?不去!”
曾建道:“郑三心中怀恨,不知打的什么坏主意。要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咱们是不是面儿上跟他敷衍些,先松缓松缓再说?”
陆青道:“我最不耐烦这种笑里藏刀的东西,索性软硬不吃他的,看拿什么招数来摆布我。再者说,去吃酒,你不怕他暗里下毒?”
曾建看他态度坚决,只得找借口推却了郑三。向陆青道:“且敷衍一时,不能把话说绝,恐怕小人使坏。”
这一日,曾建因管营家中采办之事,到镇上去了。陆青与侯子等人在马房干活儿,眼看着南方空中乌云骤起,漫漫压过来,不一时唰唰下起雨来。
众人都在棚下避雨,只见外面走来一人,喊陆青道:“陆二哥!军里王节级来了,在天王堂,说有要事,请陆二哥过去商议。”
陆青看,正是天王堂附近看守军士,便问:“可知节级唤我什么事?”那人道:“我也不知道,说是有重要事,立等二哥去呢。”
陆青心内狐疑:“王节级怎地叫我,难道还是上次说的,荐我去都监府的事?”只听张老儿叫那军士:“长官过来避一避,看淋湿了,且等雨停了,再去罢。”
那军士笑道:“不了,这一些儿雨,怕什么!”又对陆青说:“二哥快去吧,迟了怕节级动怒。我只奉命传个话,还要去别处哩。”说毕冒雨自去了。
这厢张老儿道:“曾小官人今日没来,也不知在哪个,二哥莫要一个人去,还是找小官人一起去的好。”
陆青笑说道:“节级呼唤,怎好不去的,他是长官,凡事有法度,我又不曾做坏了事,去怕什么!”
张老儿道:“要么小老儿陪二哥走一趟吧。”陆青道:“这还下着雨,何必劳动老爹,又没什么要紧事。”
张老儿笑道:“说的也是,真要有甚事,小老儿去了,其实也没用处。”就把手中竹笠子递给陆青:“二哥戴去,遮遮雨。”陆青道:“这小雨,怕什么,淋点雨正好凉快凉快。”
老儿又道:“戴上吧,只怕一会儿下大了,淋湿了头上不自在。”看着他戴上竹笠,悄声道:“二哥去了,须当小心些。”
陆青心里一暖,感激道:“陆二知道了,多谢老爹。”
一径往天王堂走来,行至半路,果然雨下大了。走到天王殿跟前,看看周围寂静无人,心中就有几分诧异,想道:“王节级来,必是骑马,上次在这儿见时,马匹就拴在那边石柱上,今日怎么一匹也不见?或是雨下得大,牵去别处了?”
透过雨幕,凝目往门里望了望,只见影影绰绰的,寂寂无声,并不见一个人。不由踌躇起来:“难不成节级不在,是郑三使人诓我?”
脚下迟疑,转念又想:“难道我不进门,就此转身回去不成?就算是诓我,这天王堂又不是龙潭虎穴,我怕他怎地!”想到此,定了定神,走入门来。
一脚刚踏进去,就听脑后风声“呼”地一响,一只粗麻布袋兜头套下来。陆青便知有人暗算,疾步向前蹿出,同时抬手臂一挥,却将个竹笠子掀了下来,打在两个人头上。
这二人事先埋伏在门后,站在高处,本想一举蒙住陆青,不料陆青反应太快,并且那竹笠子边沿宽大,稍有阻挡,刹那间就闪错开了,两人用力过猛,反摔在地上,连忙放开手上麻袋,都爬起来。
此时陆青早冲到香案边上,情急之下,将案上两只铸铁烛架——一只将近二十斤重——一手一个抄了起来。
就听“砰”的一声,大门关上了,两侧壁顷刻冒出十数个人来,为首正是郑三,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其余也有拿刀的,也有举棒的,虎视眈眈,环伺陆青。
陆青左右看看,冷笑一声,向郑三喝道:“你个狗贼!无缘无故,为何几次三番害我?你想怎么样?”郑三面色狰狞,叫道:“怎么样?!三爷就是想要你的命!”
呼喝左右:“都给我上!”便有两个囚徒,呐喊着冲上来。陆青一闪身,避过前头一人刀锋,右手举铁烛架迎在另一个打过来的棍上,只听“喀”地一响,铁架与棍子磕在一处,“哎呀”一声,棍子掉落在地。
陆青喝道:“狗贼!”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顺势便将右手中烛台甩了出去,那人因方才震裂了虎口,只顾将左手去抱右手,丝毫不及反应,被这铁烛架迎面砸在头上,登时血光四溅,一声不吭摔飞了开去。
郑三大叫一声,举钢刀砍了过来。陆青将另一手中铁架又迎上去,两下碰撞,火星迸现。郑三直震得全身发麻,倒退了几步,将身抵在墙壁上。
陆青早一转身,向先前持刀那人冲了过去,左手将铁架一挥,右手一格,便将朴刀夺在手里。那人撞倒在香案旁边,不及叫得一声,被陆青将铁烛架从顶上砸落,登时砸的脑浆迸出。
郑三高喊道:“大伙一块上,结果了小贼。”这些个都是亡命囚徒,郑三许诺过重金的。一看陆青凶悍,知道只有拼死力战,嗷嗷叫喊冲杀过来。
此时陆青手里有了兵刃,心中不慌,将身一晃杀过去,虎入羊群一般,顷刻间搠倒了两三个,余者一时迫退开去。
郑三看众人退却,连声呼喝,手持钢刀砍了过来,被陆青闪过,垫步向前,只将刀尖一绞,就把手腕割断了,郑三哇哇大叫。陆青此刻已是杀红了眼,上前一步,顺势将刀在郑三脖颈上一抹,只听“噗”的一声,一腔鲜血箭般喷出来,郑三胖大身躯“嘭”地倒了。
陆青往他尸身上啐了一口,骂道:“恶贼,叫你死的便宜了!”
这时众人见势不好,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就去开门,要往外跑。陆青大喝一声:“哪里跑!”一个箭步,指着后心一刀入来,搠死在地上。上前踢开尸首,拦挡在门口,喝道:“二爷杀一个够本,多的是赚!快都过来受死!”
此时外面已是雨停云散,日光从门外射进来,陆青高大身材逆着光,端底是黑凛凛铁塔般一条大汉,将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屋里众囚徒死的死,伤的伤,地上到处血污,众人都吓得心胆俱裂,忽然齐齐抛了手中兵器,跪在地上,叩头哀告道:“陆二爷饶命!”
陆青冷笑道:“要饶你命,却是不能!”说着,把最近一个揪住衣领,拖将过来,恶狠狠举起滴血的钢刀,就要砍下去。那人哀嚎了一声:“饶命啊——”头一歪,眼一翻,竟是吓晕了过去。
陆青停住手,啐了一口,将那人扔开了,方回过神来。自思道:“郑三已被我杀了,饶又杀了三四个,我心中郁闷可消,何必再多伤人命。”顿了一顿,冷笑一声,抛下手中钢刀,转身走出门去。
且说曾建这日傍晚方回,一进牢城营,就见侯子和张老儿等在门口,奔上前来,告诉陆青杀了郑三和三四个囚徒,并伤残了五六个,已被管营下在死囚牢里。
曾建大吃一惊,忙不迭来看陆青。就见陆青在牢房中坐地,项上二十几斤重枷枷了。曾建急道:“如何就到这个地步?”
陆青叹了口气,将郑三使人诓骗,一众在天王堂围攻经过说了,道:“哥哥不必管我了。这次杀死了四个,郑三又是都监的亲信,任谁也救不了我。图得痛快一场,我不悔,也算值了。”
曾建道:“怎么值了?!那些畜牲就杀一万个,也不值二哥给他抵命!你莫多想,我跟舅父说去,不管怎么样,就舍出性命不要,非救你出来不可!”
转身出了牢房,径直找管营去说,只要放陆青出来。
管营沉下面孔道:“你别胡闹!这事儿我还怕撇不清干系呢,还架得住你闹?这郑三是都监的人,不给一个交代,怎说得过去?明日一早,就得派人禀知都监,等那边来人,一起押送过去,要杀要剐,交由都监处置。要是咱这边押送,还怕路上被他逃了,须连累我!这一回,虽是郑三自寻死路,可那陆二也不是安分的,自他来,惹出多少是非!要按营里法度,上次打死张旺,就是死罪!你别管了,不许你再去见他,不然,把你也关起来!”
曾建听说的厉害,知道没转圜了,只得诺诺而退。回身又去牢里,对陆青道:“都监那里,二哥决不能去。为今之计,只有连夜逃走,先逃出性命,再做打算!”
陆青苦笑道:“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逃到哪儿去?难不成落草为寇么?再者说了,我要逃走了,势必连累你,连累管营相公,到时发海捕文书,四处抓我,还会找到我家里,连累家人也不得安宁。我是不走的,东躲西藏的日子,我也不耐烦过,不如听天由命罢了!”
曾建再三相劝,陆青只是摇头。嘱他道:“等明我死了,烦哥哥给我收尸,便是兄弟相交一场。回头我家一定来人看我,你将我随身物件交付,我也没甚话留下。”
曾建着急难过,不由把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二哥少待,先别说这没气力的话!我去找找李教头,看他有什么法子不,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这事没救了。”
陆青默然片刻,点头道:“也好,是该给李大哥消息,要是有缘,也见他最后一面。上次他说,能在都监跟前说上话,要能给我一个痛快好死,也罢了。”
曾建令牢子给陆青换一个轻枷,牢子初时不敢,曾建怒道:“你怕什么?出事儿都在我身上!”这才换了。此时已是起更时分,曾建向陆青问明了李家住址,连夜赶往牛头镇去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八回(上)
【共祸福助友脱牢困】
话说曾建去找李教头了。陆青独自在牢里, 一时思绪万千。料到明日凶多吉少,如果就此死了,家中早晚知道消息,老娘和大哥只怕要痛死。想及此处, 不觉心如刀绞, 落下泪来。
难过了一会儿, 又摇摇头, 自道:“想这些有什么用?杀人这件事我又没做错,要是不还手, 也早让他们害了, 还能等到今日?事到如今,就是命该如此, 有什么可说!人来世上,终究个个儿都要死的,真的死了,两眼一闭投生去,哪还管得许多?”
于是将心一横, 不再去想, 看看天晚, 倒头睡下了。牢子敬他是硬汉,见戴着枷不便,上赶着服侍,叫他躺的舒适些, 不一时听见打起鼾来, 两个牢子禁不住相对啧舌。
却说曾建赶到牛头镇, 已是二更时分,一路走得满身大汗, 气喘吁吁。到了李家,把门拍的山响。李瑞霖刚才睡下,慌忙起身,披衣趿鞋走了出来。吃惊道:“这个时候小官人怎么来了?必是有事!”
让至房中,掌起灯来。曾建不及施礼,说道:“夤夜打扰,教头哥哥莫怪。实在事有紧急!”
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明日就要上报都监,提二哥去驻军营寨。小弟只怕凶险,又没人商议,只好来找哥哥,万望哥哥设法相助。”
李教头听得心惊:“这下糟了!杨都监是倨傲凌人的性子,虽不怎么看重郑三,到底是他的人,如今被二哥杀了,就是于他面上过不去,就是管营跟前,也要杀一儆百。况且军中,只要解送得来,便是生的数小,死的数大。到时一声军令,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先逃出去,找个安稳地方避着,避过风头再做打算。”
曾建急道:“谁说不是!我也是这么说,可是二哥不肯走,无论如何说不通,这人脾气犟的很,怎么办?再者,要是跑的话,也不知该跑到哪里去,教头哥哥可有指教不?”
教头思忖了一会儿:“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让他一定得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家有高堂,怎么不知求生?不是人子之道!只要能逃出去,缓过这一时,我就有法子出脱他。”
曾建喜道:“那好,依哥哥这样说,他一定听的。”
教头又道:“我告诉你一个去处,你转告二哥,出去了,不要往北走,他是应天来的,追兵一定先往北去。往南走便容易脱身。”略顿了一顿,“你等我一下。”
匆匆转去内室,少刻回来,手里拿了一个玉牌,递给曾建,郑重道:“你把这个拿给二哥,叫他千万收好了。出了牢城,一路往寿州走,我有个叔父现在寿州守备军中做副将,名叫李悃。二哥到寿州去找他,拿这个做信物,叔父一见此牌,必定收留。”
曾建大喜,接过牌来,拿在灯下观瞧,只见那玉牌紫红色,一面镌着个“李”字,另一面雕着一个虎头的纹样,睁目切齿,凛厉生威。便道:“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回去,怕天亮就来不及了。”
李教头道:“你莫慌!且听我说。现在都这会儿了,等你回去,怕是天都快亮了,怎来得及?况且半夜你进牢里,不叫人生疑么?万一走不成,再走就难了。依我说,要走也等明天。这两日正赶京中巡按使在此,明天杨都监一早就要去州衙,会同大尹,先去巡视河道,落后给大巡置酒送行,我也随同伺候,按往常的惯例,总要晚间才得回来。到时见机,我再想法子拖延些时刻,都监回来得迟,就只好后天分派去牢城提人。你回去可从容行事,明天白天收拾东西,跟二哥说好了,到晚天黑,再助他逃走不迟……”
如此这般,两人计议定了。曾建方告辞回了牢城营。
次日早上来到牢里,送早饭与陆青同吃。设法支开牢子,跟他详细说了昨夜见过李瑞霖的事,如此如此,说教头也是主张逃走。陆青起先还是不愿走,后听说“家有高堂尚在,怎不知求生”一句,触动了心怀,低下头默然不语。
曾建劝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你犯的又不是谋反大罪,家里纵受连累,大不了陪着吃些追比,费些银子罢了。知道你还活着,心里也宽慰,总比死了让他们难过的强。李大哥说了,只要躲过这一时,他就有办法出脱你,他的为人,不是随口说说的。”
把玉牌拿出来,给陆青贴身放好:“教头说了,今日他在那边拖延住,不使人来提二哥,咱们夜晚逃出去,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人?强似在这牢城营里憋屈受气!”
陆青默然半晌,说道:“难得你与李大哥这份情意,要是我还不走,就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又道:“我走以后,你怎么跟管营相公交代?追究起来,岂不是连累了你?”
曾建一笑:“我早都想好了,今番我跟二哥一起走,哪里连累去!舅父是这里老人了,顶多吃几句申饬,不会有甚大妨碍。”
陆青道:“这怎么行?我这一走就是逃犯,用不了两天,就得发四方缉捕文书,到处捉拿。你跟我走了,也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往后日子怎么过,一世前程岂不都误了?”
曾建笑道:“过得一天算一天,什么日子不是人过的?这牢城营能好到哪儿去,我留恋它作甚!今后我就跟着二哥了,记得不,我说过给二哥执鞭坠镫的话,可不是随口胡说,我还盼望你发达了,到时提携我哩。”
陆青苦笑道:“你看我脑门上刺的这字,写的就是个‘贼配军’,哪里看出发达的模样儿!”
曾建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当年大周太祖皇帝绰号‘郭雀儿’,你可知为什么?”陆青道:“为什么?”曾建:“不就因为他也卑贱过,脖子上刺了一只雀儿么!都是一样的人,谁知将来怎样!”
陆青微笑不语,少顷断然道:“既如此,多谢哥哥。小弟将来,不论如何,发达不发达,都忘不了哥哥今朝情义!”
曾建见他答应了,欢喜道:“好!你我兄弟义气,生死与共!你且养养精神,我去收拾东西,等天黑了过来,咱兄弟一块,走他娘的!”
回到住处,收拾好随身物件,将陆青的五十两银子,并自己一些散碎银两都拿了,分装在两个缠袋里。准备了一把朴刀,一根哨棒,两个斗笠,都裹束好了,趁人不注意,出门安顿了一番。
看看傍晚,着两个军卒出去买了酒菜,将食盒抬到监牢门口,打发二人去了。一个看守在牢里瞥见,出来问道:“小官人又来看陆二哥?”
曾建笑道:“是啊差哥,陆二明日就要去驻军营寨,回来只怕难了。我今儿要与他吃个送别酒,还请差哥行个方便。”一头说,一头取出二两银子递上。
话说陆青关锁在死囚牢里,这牢不大,是与别的犯人隔开的,平素没人。这两天因关押陆青,倒派了四个军士看守,都是与曾建熟识的。一听门口说话,另三个军士也凑了过来。曾建每人都递上一个二两的锭子。
众牢子自来没见出手这样阔绰的,看见白花花银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有什么不肯的,纷纷笑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小官人还来看顾陆二,真个有义气!俺们岂能拦挡?只是,陆二如今是重犯,小官人悄声些,莫叫人听到了,弟兄们须吃干系。”
笑呵呵都把银子收了,帮忙提食盒进去。曾建走入里来,一边说:“辛苦诸位了,不瞒你们,这些银子都是陆二的,他说明儿一去,要这银钱没用了,不如散给兄弟们拉倒,你们须领他的情才是。”
当下两个军士将牢门打开,食盒提进来。曾建道:“差哥好事做到底,何不把二哥行枷开了,让俺俩吃个痛快酒,可好?”
两个牢子相互看看,一个陪笑道:“陆二哥这行枷我们换过了,也是瞒上不瞒下的事,要去了枷,怕被人撞见了,小的们实是担待不起。”
曾建不悦道:“这地方谁来?天都黑了!难不成,你们还怕二哥走了?就是真走了,还有我呢!也不能叫你们吃责备。”
牢子们不愿开枷,站在那里陪笑,只不动弹。陆青笑道:“哥哥莫要难为差哥,他们也是职责在身。我这枷不碍事儿,咱们且吃酒。”给曾建使个眼色。
曾建便道:“既然二哥说,也罢了。”将酒菜拿出来摆在桌上,掇了两个杌子,与陆青对坐。陆青道:“这么多酒菜,咱俩怎吃得过来,人少酒闷,不如请差哥同吃。”
曾建道:“二哥说的是,人多热闹。”就请俩牢子坐,二人生怕方才将曾建得罪了,又看菜肉丰美,陪着笑都坐下了。
四人一边吃酒,一边说笑。曾陆两个心中有事,留神少饮,只频频向牢子劝酒,拿好话奉承。吃了一会儿,又猜起拳来。两个牢子得了银子,又有酒吃,欢喜的要不得,不一时都有醉意了。
曾建道:“请那两位差哥也来吃几杯。”这二人笑道:“可说的是!”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去外间,换了另两个来,也坐下了。
又吃了多时,曾建只装作醉了,迷瞪着眼睛,歪在那里打瞌睡。两个牢子也都有酒了,说道:“天晚了,小官人醉了,且去歇息罢。”
陆青便问:“几时了?”一个牢子答道:“怕有二更天了。”边说着,过来搀扶曾建,却被曾建一伸手,从脑后挥一掌打晕了,闷声倒在地上。这边陆青将枷只一扭,拆做两半,撇在地下,伸手将自己身边那牢子脖颈拿住,喝道:“别出声!”
那人吓得登时醒了酒,哪里敢说话。曾建笑道:“你比郑三张旺如何?”那人愣了一愣,惊道:“小的不曾得罪陆二爷!”陆青道:“差哥不要怕,只依我说,便不害你。”
曾建到旁边空牢里踅摸了绳子并两块破布,叫声“得罪”,把两人嘴堵上,用绳子捆在一处。地上那牢子早醒了,只由着他们动作,不敢出声。陆青取了两个身上钥匙,与曾建出来,回身将门锁了。
曾建笑说道:“两位差哥,且莫焦躁,在此安心歇一晚,明早来人,将事故都推我身上罢了,我自有应对。若是早去告诉,回头被我晓得了,就要算账!”
两个牢子眼睁睁看着他俩去了,做声不得。曾建与陆青一前一后往出走,外间那两个牢子都在打瞌睡,不及说话都叫拿住了,依样收拾一回,一边一个,绑缚在柱上。两个出来大门,又将门虚掩了。此时夜静更深,外面静悄悄一个人影没有,仰头望去,但见一弯细月,满天的繁星。
曾建带路,二人只捡僻静处走,来到一处茅草屋后大树下,往乱草丛中取出白天准备好的缠袋,拴缚在腰上,都将斗笠往项上挂了,陆青背了朴刀,曾建手持哨棒。并不往大门走,只沿着草丛小路往西南方向奔去,原来这牢城营寨建在山坳处,并非四面高墙,有些地方只是木栅围着,多处缺口都出得去人。
当下出了营寨,寻到往南路径,健步如飞,趁着星光夜色,大踏步一径走去,不知走了多远,遥听远处鸡鸣阵阵,看看东方鱼肚渐白,微光破曙,天就亮了。
因前日才下过雨,山路上尚有泥泞。曾建忽顿足道:“哎呀,还是想的少了,才出来时该绕几步,别叫人看见脚印儿,猜着咱往这边儿来。”
陆青笑道:“管他那么多!趁这会儿没发觉,且多赶些路程。”曾建道:“昨晚都监回府,今早一定到营里提人。发觉咱们走了,最早也得辰牌。一会儿路上要有市集人烟,咱们且歇一歇,吃点儿东西再走。”陆青道:“就依哥哥。”
又走了一阵,一轮红日升起,照得山野到处明亮亮,山青水碧,煞是新鲜,陆青刚从牢笼中逃脱,心情十分畅快。
远远望见一簇房屋,村头大树上挂着个酒幌。二人走了一夜,都饿了,便从大路上下来,沿小径寻见村店,要酒要肉,饱餐了一回,吃毕又叫店家包了几个炊饼,两斤酱牛肉,水袋里灌满了水,背在身上。
陆青从缠袋里摸出一块碎银子付账。店家陪笑道:“客官使小钱吧,这么多,小店没银钱找账。”
曾建指了指额上刺字,凶巴巴说道:“哪个用你找了!告你说,我们是军差,往濠州办要紧事的。要是有人问起,你不要多嘴,免得惹出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店家满脸堆笑,连连说道:“小人明白。”
二人戴上斗笠,走到大路上,继续前行。曾建思忖道:“官军追来,一定沿途打听,咱两个面上都有刺字,这等大喇喇的赶路,恐怕被人看见了生疑,若是给人通报了,岂不坏事?不如先寻个僻静地方歇一歇,等晚上再赶路,二哥说如何?”
陆青点头:“说的是,哥道路上行走的多,就依哥哥便了。”
又行了一程,将近晌午时分,望见山间一座破庙,俩人沿着羊肠小路,走入庙子里来。只见是一家废弃的庙宇,当中不知供的什么山神,破烂不堪,灰尘遍布,到处挂着蛛网,显见许久无人来过了。
两个都道:“这里正合适!”寻干燥处收拾出一块地方,铺上干草,倒身背靠背歇了。二人奔波了一夜,又困又乏,倒下去便是一场好睡。
不知过了几时。陆青正在睡梦间,隐约听见有人喊:“都在这里了!”激灵一下惊醒过来,曾建也醒了,二人几乎同时跳起,各自将刀棍拿在手里。
第四十八回(下)
【急危难连夜访都监】
一眼看见门口站着两个军士, 正回头向身后喊:“在这儿了,节级,他两个都在这儿呢!”说毕,一同走入门来。陆青和曾建对望了一眼, 不约而同抢上前去, 一人一个, 都将拿住了。那二人没防备, 慌忙叫道:“好汉饶命!”
只见门外匆匆跑过来一人,却是王节级, 带笑喊道:“二哥二哥, 且慢动手!两位误会了!”曾建绷着面孔喝道:“什么误会?节级来此作甚?”
王节级扭头往身后看了看,又回过头来, 陪笑说道:“小官人误会了,我们是来请小官人和陆二哥回去的。”
陆青冷哼了一声:“要是陆二不愿意回呢?”说着手上加力,那军士被他抓的肩上一阵剧痛,不由“哎哟”叫了一声。曾建觉着蹊跷,忙道:“二哥且慢!看怎么说?”
王节级还没答话, 他身后又现出一个人来, 拍手笑道:“哈!还是陈爷料事如神, 果然你两个往这边来了!”曾陆一看,竟是李瑞霖,惊讶叫了声:“李大哥!”
陆青道:“哥哥怎么来了?”李教头只怕王节级看出端倪,一面使眼色, 一面笑说道:“我是奉命来拿你们的, 看你两个, 这下还往哪逃!”说毕呵呵大笑。走上前向陆青道:“陆兄弟,我给你看个人, 看你认不认得。”
陆青和曾建一时都懵了,满肚里疑问,情知教头是自己人,都将手松开,放了军士。
就见从后面又现出一个人,三十岁上下,七尺来高,干练身材,头戴皂纱万字巾,身穿茧绸浅青袍,笑吟吟望向陆青,叉手朗声道:“舅少爷,一向安好!”
陆青一见,又惊又喜,欢呼上前:“陈大哥!你怎么来了!”原来此人正是蒋钰的亲随陈升。
陈升道:“这个等下再说,舅少爷怎么样?可都好么?”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青喜悦道:“我都好着哩,哥怎么来了,家里姊夫他们都好么?”陈升点了点头,又看曾建:“这位是?”陆青忙道:“这位是曾家哥哥,与我好兄弟。我在这里多得他相助。”
曾建听俩人之间称呼,猜到了几分,又见陈升气度不一般,连忙抱拳施礼。陆青喜笑颜开,又要介绍李瑞霖与陈升相见。这时王节级凑上前笑道:“二哥且先别忙,这里狭窄不便,还是先回营里叙礼也不迟,也好让都监老爷放心。”
陈升笑道:“可说的是!舅少爷这一身的风尘仆仆,脸上都蹭的灰,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狼狈样儿哩。”陆青看看自己身上,伸手抹了抹脸,嘿嘿笑了。
王节级命军士收拾曾陆二人的东西,将朴刀哨棒都拿上了。众人来在路上,一簇人马正在路边等着。军士让出马匹给陆青曾建二人骑乘。当下王节级带着军卒走在前面,陆青、陈升、曾建、李瑞霖,四人随后而行。
陆青问陈升道:“陈大哥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必是听教头哥哥告诉了,才找到这边。”陈升笑道:“可不,要不是李教头,还真猜不着你往哪里去了。”
原来昨日杨都监回到营中,已近起更时分,天都黑了。门子报知牢城营来人,有要事禀报,杨能便叫传见,方知郑三被陆青杀死了。一时大怒,当下分派人手,令明日一早就去牢城营提人。如此这般乱了一阵,回后衙歇息。
才刚躺下,又听外头哄哄乱嚷,报说营外来了几个人,自称从汴京来的,持有驻军兵马统管太尉王皓的紧要书函。那杨能折腾了一天,累的没好气,初时还要发作,听说来人名头,慌的赶紧起身,命人四下点亮灯火,穿好衣袍迎接出来。
果见来了一队七八个人,为首之一便是王太尉府中刘干办,杨能上次回京述职曾经见过面的。连忙让至厅上见礼,刘干办把同行的另一人引见,说道是当朝太傅楚王赵元佐府上亲信虞候,姓陈名唤陈升。一时见礼毕,看茶伺候。
刘干办道:“学生奉太尉钧命送书子来,不敢延误了,故此夤夜来到,打扰了杨爷清梦,还请杨爷勿怪。”杨能陪笑道:“刘爷言重了,下官岂敢。”
当下恭敬接过信函,拆开看时,内外俱有钤印,信中没多余话,只说牢城营里有一个配军,名叫陆青,从应天府真源县而来,乃是太傅赵元佐亲眷子侄,要杨都监多加看顾,勿使有甚差错,两年后,太尉要调遣该人往京中听用,云云。
杨能见陆青名字,心中一动,忙命人叫来王节级,问:“牢城营里,有几个叫陆青的配军?”
王节级回道:“只有一个陆青,就是今夏从应天来的,才来两个月。”杨能悄声道:“可是日间要拿的那个陆青么?”节级:“是,正是此人。”
杨能吃了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向刘干办陪笑说道:“亏得差官来的及时,不然,险些坏了大事!”干办道:“这话怎么说,难道这位小舍人出了什么事么?”
那杨能一向苦于不能结识朝中大员,如今有这机会,怎地不巴结?便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日这个陆青与人私下比斗,那人比不过,被他失手打死了。现将监在牢城营里,因下官近日公务冗杂,还没来得及处置他。要不是差官今日来的及时,明日把人提了来,免不了依军法惩治,倘若伤损了,如何向太尉太傅交代?岂不是坏了大事么?”
刘干办惊道:“这么说,我还真是来的巧了!”指陈升道:“幸得陈爷一路催促快行,才赶这个时候来到,要是迟了,伤了小舍人,学生回去也不好向太尉复命了。”
陈升满面笑容,拱手道:“全仗刘爷周全。这位陆公子,实是府中要紧亲眷,太傅甚是看重他。只怕有失,小人不得不一路聒噪,累刘爷辛苦,小人回去禀告时,必不敢有忘。”
又与杨能客气了几句。杨能便令王节级:“这么正好,你明日就去营里把陆小舍人接来,好与二位上差相见。”
却说李教头怕事情有变,要在这里盯着。又因他与陆青好,众人都知道的,要避嫌疑,这天晚上就没回家,在营里歇宿了。落后却见忽然来了这许多人马,不知出了什么事,在外头徘徊守候,打听消息。等王节级从厅上下来,上前询问,才知如此这般。
陆青和曾建越狱,只有他知道的,听见这些,急得团团转,热锅沿儿上的蚰蜒相似。一直焦躁到凌晨,方寻见与陈升见面的机会,匆匆告诉了。陈升听如此说,天一亮就去催促,与王节级、李教头三人一同来到牢城营,果然牢里不见了陆青。
管营当下也慌了,赶紧调动一哨人马追赶,却又不知往哪里追。陈升道:“自家小爷的心思,我知道。必是去某个地方了,听我指示,一定追的着!”
就依着李教头说话,往寿州方向而来,一气追到晌午,不想他们骑马走的快,就在陆曾二人吃饭的当口,两下错过了。追出老远,沿路打听不着,觉得奇怪,又往回路上找寻,望见半山坡上破庙,派军士过来瞧看,不想真在这里。
陆青便问:“是姊夫到汴京央的人情么?”
陈升:“正是。上个月,二少爷从应天回家,说舅少爷吃了人命官司,断配来了濠州,大少奶奶急得不得了。大爷连夜就写书信,教我去东京太傅府上投递。我到的当日,便得太傅传见了,因为地方官兵的事务都归王太尉统管,太傅又写书函,派人与我去太尉府走了一趟,人情辗转,这才过来。我怕耽搁时间长,出差错,一路上催刘干办,赶得急。”
陆青笑道:“亏你赶得急,不然咱俩见不到了,我已经去了寿州了!”陈升笑道:“那也无妨,只要舅少爷好着就行,去哪儿也有相见时候。”
众人回到驻军营,天色已晚。杨都监正等着,一时都相见了,吩咐设宴,请刘干办、陈升和陆青吃酒,李教头、曾建、王节级三人作陪。当下盘堆美馔,酒泛金波,在座诸人皆满面春风,言笑晏晏。
席间,陈升授意陆青给都监递一盅酒,说道:“小子不知郑三官原是都监老爷门下人,情急失手,伤了他性命,如今懊悔不及,特给老爷赔罪,万请宽谅则个。”
杨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呵呵笑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这郑三也是犯了罪的配军,只因有个旧相识,托我看觑他。不想这人不晓事,反倚此妄作威福,处处倒行逆施,坏了我的名声。那几个帮他的,也都是不逞之徒,既要加害你,你打杀了他们便是常理。有什么可赔罪的?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陈升和干办闻言皆赞道:“多谢都监大人大量,大人如此心胸,将来必定前程广大,不可限量!”
说得杨能满心欢喜,道:“听闻陆公子本领高强,要不要过来守御营里做个节级都头,到时离下官近些,也好早晚请教。”
陆青道:“老爷这么说,可不是折煞小子了。”不知怎么答对,看了看陈升。陈升向杨能笑说道:“大人美意,本不该辞的,只是小人出来时,领太傅的钧旨,要小少爷在牢城营里好生做事,多加历练,不许他怕苦怕累,不许他淘气!小人思量,此是太傅教训,安敢有违?所以,少爷还是留在牢城营里为是。”
杨能笑道:“虞候说的是,如此便罢了。公子在牢城也是一样,我叫管营多多看觑他!倘若有什么事,尽管过来跟我说,我自与他做主便了!”
陈升笑道:“如此多谢大人,等小人回去府中,见到太傅时,也要述说大人这段好处。”如此你言我语,一片融洽不提。
到得次日,杨都监将刘干办留在驻军营里,摆宴设席,盛情款待了两天,干办才带着排军走了,走前杨能给他带上不少礼物银钱,这刘头在京来时,已收过了陈升的银子,这下又得厚赠,喜得无可无不可,意满志足,一路摇摆去了,不提。
陈升和陆青两个,随曾建回了牢城营。管营早知道了,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款待。那陈升是蒋钰调教出来的,见过世面,真个是八面玲珑,与管营又是另一番说话态度了,不消细表。
管营随即命人收拾了干净房舍,专给陆青居住,自此便将他当做少爷般,仍叫曾建与他日常相伴玩耍,由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陆青闲不住,习武之余,时常仍去马房做做生活,营里草料场、军器房、造甲坊等四处转悠遍了,有时还同曾建去牛头镇上逛一逛,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却说陈升在营里待了两日,看着都安排好了,放下心来。与陆青说道:“大爷的意思,是让你先留在这儿,凡事只要平安为上。等过两年,或是让你回家,或是想法子调去汴京,到禁军里谋个出身。”陆青欢喜无限。次日陈升告辞,陆青相送到临淮码头,举手而别。
按下陆青在金牛寨逍遥度日不表,单说陈升往江宁方向行来。一路晓行夜宿,不几日到了金陵,来在烧锅巷,正是晌午时分。鸳鸯见丈夫回来,十分欢喜,服侍他换衣洗漱。
陈升问:“大爷今儿过来没?”鸳鸯回道:“头晌来过,看着铺子里来人,清点查对阁楼上货物,后来出去了。小厮说,今儿七夕,大爷要在那边府里吃饭,想是不过来了。”
陈升道:“那就等会儿吃了饭,我去府里回话吧。”
鸳鸯便问他这次事情办的怎样,陆青如今情形如何等话。陈升一一述说了。鸳鸯庆幸道:“阿弥陀佛!平安无事就好了。我家这位小少爷,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又叹了口气:“这文权少爷,也是忒不争气,闯出这么大祸,说跑就跑没影儿了。到底还是血脉不同,像这种替哥哥吃官司的事,他就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陈升笑了笑,点头道:“这事儿到底是他的不是。”嘱咐妻子:“你说话小心着些,大少奶奶现在还不知道这里头有权哥儿的事。你别说走了嘴,叫她知道了,不知得多伤心生气。”
鸳鸯笑嗔道:“这我还劳你嘱咐。现今管着这个院,出来进去的,一天多少人多少事?我说一句话,得在脑子里转好几圈,才能说出去哩!你还不放心!”陈升笑道:“我知道,也亏得有你这么个人,确是辛苦你了。”
夫妻二人吃毕了饭,陈升便到狮子桥宅中来见蒋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四十九回(上)
【女儿节闺房和乐】
话说这日七月初七女儿节, 蒋钰在外忙些事务,看看快到饭时,回家里来。进了院,只见潮音在房门口站着, 看着奶娘带禧儿, 在墙边掐凤仙花哄她玩。禧儿快两岁了, 头上扎着两个小丫髻, 生得粉团一般,亮晶晶一双眼睛, 鲜红小嘴, 一笑腮边两个小酒涡。
扭头看见父亲,就把手里花瓣扔下, 摇摇晃晃跑过来,奶声奶气叫道:“爹爹——”,奶娘怕摔着,乍着两只手跟在身后。
蒋钰弯下腰把女儿抱起来,往脸蛋儿上亲了一口, 亲得孩子咯咯直笑。蒋钰问潮音:“你大奶奶呢?”潮音行了个礼, 笑答道:“大奶奶去外间厅上议事, 还没回来呢。”
蒋钰道:“有多少事?议到这会儿还没完。你怎么没跟着去?禥儿呢?”
潮音道:“芳春跟着大奶奶去了。我本来带着禥哥儿的,在菱小娘屋里看字贴儿。那会三爷来了,要带哥儿去街上逛逛,领着走了。”
蒋钰“哦”了一声。逗弄一会儿女儿, 把她递给奶娘。走到东厢菱歌屋里来。
菱歌在床边站着, 炕桌上铺着红绫绸布, 正做裁剪。看蒋钰来了,笑着说:“大爷来了”, 撂下手中剪刀,吩咐秀春把桌儿收了。蒋钰道:“不用收,你且做你的,我没事。”
看菱歌穿着玫红衫子,水蓝纱裙,裙子下面腹部高高隆起,八个多月身孕,腰身已是遮不住了。扶着她在床边,俩人挨着坐下,指桌上问:“这是要做什么?”
菱歌含笑轻声道:“做个小被子。”蒋钰就知道是给孩子预备的了,伸手摸了摸,说:“做活悠着些,别累着了。”
菱歌眼睛里都是笑意,道:“刚拿出来要裁,你就来了。这点事儿哪里就累着,也不能整天待着,都胖的不像样子了!”
蒋钰笑道:“胖倒是不怕,只是到这个月份,是要多动一动,生产的时候好快些,少受些辛苦。这几天凉快了,你到院子里多走走去。”
菱歌点头:“我知道。”蒋钰悄问:“现在觉得怎么样?小东西动的厉害不?”菱歌抿嘴笑了,低声道:“这几天动的可厉害呢,总踢我。”
正说着,就见裙上滚动了一下,蒋钰只当是自己眼花了:“是它在动么?”菱歌笑说道:“可不是,你瞧,这不还鼓起来了,也不知是手还是脚……”
……果见鼓起一块来,蒋钰失笑道:“这小厮!这等顽皮,以后出来了,还不得是个淘气包!”
菱歌轻轻抚了抚,少顷平复了。看了丈夫一眼,含嗔带笑说:“你怎么知道是小厮?说不定,是个丫头呢!”
蒋钰笑道:“我倒愿意是个丫头呢,好像她娘一样俊!只看你这腰身,都说是小厮,我看多半也是。”菱歌抿着嘴儿笑,低声道:“我愿意是个儿子,才好呢……”
两个唧哝了一会儿。丫头递上茶来,蒋钰呷了两口,说:“你先跟我过去,咱俩下盘棋,等她回来一块儿吃饭。”
菱歌瞅他一眼,悄声道:“她去忙家务了,我们俩倒在屋里悠闲下棋,过会儿回来看见,不惹她说?”蒋钰笑道:“那也不会。说怕什么,她是有口无心的。”
却不再提下棋的事了,道:“也不知今日什么事,这会儿还没来,或是太太有事吩咐,叫去了?”
菱歌道:“或是去厨房了,这两天小鸾身上不舒服,告了假。平时有她在,少奶奶还叫我时常去看呢,说厨房的事要紧。”
正说着,就听院里脚步声响,传来兰芝说话的声音。秀春进来道:“大少奶奶回来了,叫请大爷和小娘用饭呢。”
蒋钰拉着菱歌手,两个人出了门,走到当院,却又将手分开了。进了正房,堂屋已放下桌椅,潮音看着婆子摆碗筷,兰芝往里间换衣去了。
少顷过来,见了两人便说:“今儿杂事真多,陈全又来说做酒的事,说是找了个熟手,做的酒味儿十分厚重,我依你前日吩咐,要他做五石米的,他说今年宝乐楼酒曲好,我让他带人去瞧。说完了这,又去厨下走一遭,就耽搁到这会子了。”
蒋钰道:“宝乐楼的酒曲是陈曲种的,去年就听人说好,应是错不了。你又去厨下做什么,叫他们把账目拿来看看就行了,没甚大事,何必自己跑去。”
兰芝道:“这几天小鸾不在,丫头有身子了,陈全说,吐的厉害,吃不下东西,将养几日再来。”说着,芳春端过水来,二人洗了手,菱歌在旁递手巾,也自洗了手。
兰芝看婆子们都下去了,便向蒋钰笑道:“今儿你可是说差了。”蒋钰道:“怎么差了?”兰芝笑道:“你说厨下没甚大事儿,那我请问大爷,吃饭的事不是大事,还有什么算是大事儿?”蒋钰就笑了。
兰芝接着道:“采办账目马虎些,倒还没什么要紧,我就怕她们做活不用心,弄的不干净。一个菜买回来,洗几遍都是洗。再者人多,做的也多,也怕他们暗地里浪费。时常看一眼,虽当不得什么,总有个警醒,叫她们不敢大意了。”
蒋钰点头笑道:“你说的是。这是大事,确是我差了。”又道:“小妹去了应天,菱歌又这样,少了你的左膀右臂。偏小鸾又告假,得想个法子叫人帮你才行,不然事事亲为,不把你辛苦坏了!”
菱歌一旁笑说:“我现在只去不得外头,里面是一样的,少奶奶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好了。”
兰芝道:“你身子重,就别操心这些了,先把自己照顾好,等孩子生下来,有的你忙呢!……这两天我把琥珀叫上了,让她学着管事,这丫头倒是闲时候多,她又是个长远人儿。”
蒋钰道:“还真是。我这里还替你愁,没想你早都排兵布将了。”都笑了。
三人坐下吃饭,说些家常。因提起禥儿跟允中出去了,兰芝道:“今天女儿节,往年锦妹妹在家张罗,一到这时候,家里热闹的很,老爷太太看着也开心。今年她去了,又去了荷花海棠几个,那天我请示太太,这个节怎么过,太太说没什么心思,就不弄了。不承想老三倒是兴致高,说要跟往年一样,聚着丫头们乞巧,乐一乐,前日央我从公中支了十两银子使费,还说不够,要自己添钱呢,倒像是我小气似的。”
蒋钰笑道:“你听他说呢!他是小孩儿心性,多也好,少也好,哪里记在心上?回头早都忘了。”
兰芝也笑了:“这我还不知道,我来时他才多大?就是个小孩子。当我是大姐姐,在我跟前说话,一向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也惯了。”
菱歌笑说道:“那天三少爷问我,往年大姑娘办乞巧都准备什么,怎么使钱,我都跟他说了。我说,往年也是十两银子,大姑娘还用不了呢。他说,那要是有富余,就自己留下了。可见是没办过这样事儿,并不知该用多少钱。”
兰芝道:“可不是。全家就他一个富贵闲人,从来不问柴米价儿的。他性子又和软,丫头小厮都不怕,背地里没个上下。这一回,不知又是哪个丫头撺掇他的。”
蒋钰哼笑了一声:“这还用谁撺掇?他又没什么正经事,这几天老二不在家,没人带着他玩了,可不就跟这些丫头混在一起呗。不过,话说回来,自打素文去了这半年,也亏得他天天凑趣,哄着母亲开心。”
兰芝便问:“允中什么时候应试?老爷不问他功课么?”蒋钰道:“来年秋天有府试,父亲要他应考的。时候还早,他又聪明,所以查问的不紧。我看这老三,心思也不在功名上面,有一阵没一阵的,不像老二,怎么忙都要读书。”
兰芝笑道:“承影心气高,看那样,将来非得拿头名状元才行呢。”又道:“他去乡下一个多月了,事情还没完么?”蒋钰道:“还早,施工不轻松,还有一座桥,弄完只怕还得一个月。这大热天,也够他受的了。”
原来几年前,蒋家在老宅附近出资修了一条往润州城去的路,如今多处损坏了,要修补。蒋铭这阵子不在家,与李劲到乡下督办修路的事去了。
吃罢了饭,丫头们收拾下去。兰芝把禧儿接过来抱在怀里,向蒋钰道:“不知陈升现在走到哪儿了,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蒋钰:“快回来了,估摸就这几天吧。”看了看妻子,安慰道:“你放心,陈升办事老成,青弟一定没事的。”
兰芝叹了口气:“青弟恁小年纪,就受这份儿挫折,我这心里……这一个夏天,也不知他怎么熬煎,那么个地方,吃苦受累不说,只怕还要挨打挨骂。他从小受不得气,我就怕他耐不住性儿,惹出什么祸来。”
蒋钰道:“青弟心性仁义,又有本领,到哪儿都会有朋友帮忙的。你别乱想,没的自己吓自己。”
看了看菱歌,转向兰芝笑道:“今日难得空闲,咱三个玩叶子牌耍,带彩头的,好不好?”
兰芝转忧为喜,道:“好啊!玩这个最好了,省的下棋,我回回输给你俩!”奶娘听说,忙走来把禧儿抱去了,潮音便去里间找牌。
正这时,外头一个小丫头进来,说:“二门上陈升来了,要见大爷有事回报。”
兰芝一听便说:“快叫他进来。”蒋钰道:“叫陈升到书房等我。”兰芝笑道:“还去书房做什么,就叫来这儿说话,我也好听听。”菱歌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少顷,芳春引着陈升进来,到明间作揖声喏。蒋钰让他坐了,问:“什么时候到家的,吃饭了么?”陈升道:“午时就到了,吃了饭才来的。”
兰芝叫丫头点茶上来,笑说:“去了多时,那么远路,真辛苦你了。”陈升欠身接了茶,陪笑道:“大奶奶这话,陈升怎么敢当。”
蒋钰就问他事情办的怎样,陈升道:“托赖大爷大奶奶洪福,诸事都顺利。”
便说起如何到汴京递书,如何参见太傅,又去张太尉府上送函,后来与刘干办赶路去濠州,怎样连夜到杨都监处,正赶上陆青与人打架犯了事逃走,又如何将他追回来……前前后后,流水说了一遍。
兰芝听说陆青平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细问陆青在牢城的情形。那陈升只报喜不报忧,将陆青杀人挨板子等事或是轻描淡写,或是略去不提,却说起曾建、李教头二人,夸赞了一番。
笑道:“大奶奶放心,舅少爷都好着哩,有过命的朋友相护,就是我不去,也不过费些周折,不会有什么大事”。
蒋钰向妻子道:“看我说什么来?青弟是吉人自有天助,你只管胡思乱想。”
略问了陈升几句话,叫他回去歇着了。次日去烧锅巷时,再细问详情不提。
兰芝心中畅快,拉住丈夫手,感激道:“只要青弟平平安安的就好。这次,真多承你费心了。”
蒋钰笑道:“自家里人,说这话做什么。”又道:“我得去跟父亲回禀一声,他老人家一直惦记这事,早上还问了。”
出了院门,碰见允中带着禥儿走来。允中叫:“大哥!”蒋钰停住脚问:“你这是才从外头回来?”允中笑应道:“是,今天街上可热闹了,人挤得水泄不通。我带禥儿在金胜楼吃了饭才回。”
禥儿抬着脚,举着个物件给蒋钰看,欢喜叫道:“爹爹快看,三叔给我买的!”
蒋钰接过看时,见是手掌两倍大小的一块木板,上面布置着小小的茅屋田地,花木人物,像个小村庄样子,泥塑的小人儿,四肢动作栩栩如生,那田地绿油油的,将手指一触,竟是真的。笑道:“这山亭儿倒有些意思,做的好新鲜别致。”
允中道:“大哥差了,这个不是山亭儿,这叫做‘谷板’,你看这一块田,是真的铺土种的谷苗,回头洒上水,苗还能长的高些哩。”
蒋钰又细瞧,摇头笑道:“也真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递给禥儿拿了,问他:“在街上,是不又叫三叔背着你了?”禥儿道:“没有!”接着腼腆一笑:“是宝砚背着我了。”
蒋钰叫丫头将禥儿带进去,向允中道:“听说你张罗,今晚要给女娘们办乞巧宴?”允中不好意思道:“哪里办什么宴?丫头们说要玩,反正我又没事儿,哄母亲开开心罢了。”又问:“方才大门口看到陈升哥了,陆二哥现在怎么样了?”蒋钰:“陈升去都办好了,朴臣也都好着呢。”
又说了几句话,允中自回房去了。蒋钰走来书院见父亲。
蒋毅听说陆青平安无事,也觉欣慰,问起陈升到太傅府上情形。蒋钰道:“大略都好。刚才陈升回话,兰芝也在跟前,细节处我就没顾上问,等明日问清楚了,再来回禀父亲。”
蒋毅点点头:“也不必回我,你心里有数就行了。这次事,在官家份儿上,不过是小民私事,太傅把人情使到太尉府,可见十分眷顾了。”
蒋钰道:“父亲说的是,太傅确是格外施恩了。我想,来日还须父亲写一封回书,备一份礼,着人送去京中答谢才好。”
蒋毅颔首,沉吟道:“这是该的,谢礼倒也不必太厚,表意就行了。”还要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总之,陆家二郎没事就好。”
忽听小厮报说:“二少爷回来了。”
第四十九回(下)
【七夕夜父子叙谈】
就见蒋铭带着风走入来, 给父亲行了礼,又冲蒋钰做了个揖,笑说:“大哥也在。”
蒋毅见他晒黑了些,更显得精神勃勃, 心里欢喜。问他:“怎么今天回来了, 事情办的怎样?”
蒋铭回道:“开工还算顺利, 一应砂石灰土用料, 都备办妥当了,说好了, 跟着工序一批批到地, 头两批都到了。修桥木料也到了,出了点儿磕绊, 都是小事,应手就解了。我看差不多了,这几天也没什么要紧事,让李劲留下看着,赶过节回来待几天, 然后再去。”
蒋毅“嗯”了声:“也好。我正想呢, 赶中元节教小三过去上坟。就和你一起走, 让他也看看工地,长长见识。”蒋铭应了声是,蒋钰上下打量他:“看你风尘仆仆的,吃饭了没?”
蒋铭笑道“就是还没吃呢!不想在路上吃, 只想吃家里的饭。”蒋毅便笑了:“你先去吃了饭, 晚些再说吧。”蒋铭应喏而去。
蒋钰看他去了, 回头向父亲道:“二弟头一回办这样差事,也真难为他, 这天气热,人也忒辛苦。”
蒋毅一笑:“自在不成人。不经些辛苦,将来怎么办大事。你像他这么大,也早独自跑外了。”蒋钰笑了笑没言语。
蒋毅又道:“辛苦还是其次,我就是希望他多经些事,明白些人情世故。以后出外办事,也好考虑周全些。”
蒋钰陪笑道:“二弟很能干了,人聪慧,也有机谋。将来差不了的,父亲不必过于担心。”
蒋毅点了点头:“这两年我看他还成。就是性子忒执拗,待人待己严刻了些。这对自己要求严些,固然是好,对别人太严,胸襟气度就修不出来,也恐怕不虞之患。我每常说他,未必能听进去,他倒听你的话,你还得多提点他。”
蒋钰应道:“我知道了。二弟年纪还小,难免有时候急躁,等他大些,经的人事多了,慢慢就好了。”
蒋毅道:“希望是如此。”沉吟一下又说,“我看他自从应天回来,总有心事,估计还是惦着云家那桩亲事,放不下。”
蒋钰道:“是。这事儿我也开解过他,恐怕放下挺难的,需要时间。”
顿了一顿,又说:“上次李劲回来,说二弟前一阵子心里不快,独自去了一趟茅山,散心去了,没让他跟着,什么情形他也不知道。”
蒋毅“哦”了一声,皱眉道:“去茅山?怕不是去散心,多半是去寻人的!”
蒋钰就不言语了,半晌方说:“是,看样子是没寻到。他心思重,亲事不成,心里也是苦,要他忘了云姑娘,怕是难啊,只能等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想开。”
蒋毅轻轻叹了口气,道:“年轻人这也难免,等过一阵子冲淡些,就没事了。”
却说蒋铭进到内院,先去见了母亲,白氏叫他回房盥洗,换了衣服。说要看着他吃饭,命人把饭菜端到上房。蒋铭赶了大半天的路,早饿了,连吃了两大碗饭,白氏满心欢喜。允中听说二哥回来了,也跑过来,母子三人坐一处说话。
蒋铭看见角柜上多了一个木雕描彩栏座的磨喝乐(宋时玩偶娃娃),头上打着双丫髻,穿着绣花碧纱衣裳,圆嘟嘟脸儿,嗔眉笑眼,憨态可掬。笑了,问道:“这是哪儿来的?谁买的?”
白氏笑而不语,蒋铭皱了皱眉,指允中道:“母亲不说我也知道,这样东西,跑不了又是他拿来,讨母亲欢心的。”
白氏笑说:“这个磨喝乐很有趣,你也瞧瞧。”蒋铭笑道:“我才不看呢!这是女娘家玩的东西,要不就是小孩子玩儿,我看它做什么。”
允中早去把玩偶拿起来,递给蒋铭:“二哥你看看,这个跟别的不一样,你捏捏胳膊腿儿,看它有什么奇怪。”
蒋铭顺手接过,随意按了按脑囟,不想那小偶人的脖颈忽然扭了一扭,蒋铭吓了一跳,又按胳膊腿关节处,都略动了动。
奇道:“这可古怪,莫不里头做了什么机巧关窍?”一时兴起,道:“我把拆开来瞧瞧!”就要剥偶人衣裳,白氏和允中忙拦着:“你别乱弄!拆了装不回去,看弄坏了!”
蒋铭笑道:“好好好,我不拆。”翻过来调过去,摆弄了一会儿,问允中:“这个你多少钱买的,很贵吧?”
允中只是笑。白氏道:“我问他也不说,做的这么好看,又精巧,一定不能便宜了。”
蒋铭起身,脸上坏笑着,说:“好啊你!娘问你话,你竟敢不答!”把那磨喝乐放回原处,过来一手捉住允中手臂往后扭,一手按住他肩膀,笑道:“快说!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再不说我要打了!”
允中连声叫:“哎哟,疼!疼!二哥放手,我说罢了。”白氏嗔道:“你快放开!没轻没重的,当心一会儿玩恼了!”
蒋铭松开手,笑说:“没事,不疼,我没使劲儿!”
允中揉着胳膊,怨道:“把人扭的恁疼,还说没使劲儿!你当然不疼了,疼的可是我!”
蒋铭才要说什么,看白氏瞪了他一眼,忙伸手在允中肩上揉了两揉,陪笑道:“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丫头家,怎生的恁娇,碰也碰不得了。”
允中叫道:“二哥不讲道理!把人抓的恁疼,反还说人娇!”蒋铭道:“好好,不是你娇,是我手重了,哥给你赔个不是。”……哥两个戏了一会儿。
允中看着蒋铭,欲言又止。蒋铭道:“你看什么?”允中笑了笑:“没什么,看二哥都晒黑了,是不是天天得去工地看着?”,白氏也疼惜地望着儿子:“风吹日晒,可是辛苦你了。”蒋铭笑道:“也不算什么,我觉得挺好。”
允中说:“我买了瓜果点心,叫厨下备办些酒菜,等晚间,还照往年那样儿,在翡翠亭摆案,丫头们拜月乞巧,大伙玩一会儿,大嫂也要去呢,到时母亲也去看看?”
白氏笑道:“行,到时我也过去瞧瞧。你父亲说,今晚要在外头坐坐,刚好你二哥也回来了,你们四个人全了,在敞厅上摆张桌儿,吃几杯罢。”
允中道:“我说呢,那会儿大嫂吩咐,在敞厅熏艾呢。”白氏道:“是要熏一熏,才立秋,蚊子多的很,咬的忒厉害。”
蒋铭忽然想起什么,皱了一下眉,向允中道:“刚过来时,看你在紫葳架那边做什么呢?跟着两三个丫头。”
允中讪讪一笑,没言语。蒋铭道:“是不她们又支使你做这做那呢?”不等允中分辨,叹气说:“你呀你,简直了,成日给丫头们当小厮使唤,没个出息!”
允中被说的急了,嘟囔道:“那又怎么样?世上不是谁都像你,胸怀天下,志向远大。我就乐意这么过日子,又不碍着别人事……”
蒋铭板起脸道:“你说什么?”允中把头一低,不言语了,白氏嗔道:“你别欺负中儿,做这些有什么不好的?我看就挺好,大家子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
蒋铭叫了声:“娘——,您还惯着他!要是我也跟他这样,不知给爹骂成什么了!您看看他这脾气,一点刚性也没有,以后娶了媳妇,也得受他娘子的气!”
允中扬起脸儿,向蒋铭笑说道:“受气也是我自己愿意的!怎么着吧?”白氏就笑了。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空中银河如练。微风吹拂,送来阵阵清凉。父子四人坐在敞厅上吃茶说话,白氏和兰芝都去翡翠亭看丫头们乞巧去了,吩咐瑞香和芙蓉在厅下伺候着。
蒋家素有这样惯例:一年总有两三次,蒋毅把孩子们召集一起,往常蒋锦在家也可列席,各人说些见闻心得,这时候不论谁都能畅所欲言,即便说错了,老头也不发火的。
聊了一会儿。蒋毅看蒋铭总不言语,只瞅着远方夜色出神。便问起修路的事,蒋铭这才回过神来,把在乡下如何采办材料,如何跟工头查验路况,如何计算工时工费等事讲述了一遍。
蒋钰笑道:“这个活儿可是不清静。你是不是又费神,跟人斗智斗勇了?”
蒋铭笑了笑:“也没有了,就他们几个,还不值当我斗智斗勇呢。”顿了顿,冷笑一声:“就是那个薛大,跟采办砂石的王经纪,一看俩人就是老伙家了,背地里嘀嘀咕咕,还当我不知道,在我面前装!叫我拿话敲打了几句,他怕了,买了一坛子酒,两盒子肉,到我跟前打旋磨儿。我说:你这是做什么?这是我自己家里的事,你倒承想我也抽个份子不成?”
蒋毅和蒋钰闻言都笑了,允中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苦笑了一下。
蒋铭接着道:“我说,你俩也不用在我跟前演相声儿,你们有你们的行市,只要别贪过了头,我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难不成因为我们家做慈善,倒把你弄的清汤寡水吃不饱饭?只是有一样儿,要是活儿干的不地道,可别怪我翻脸。咱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是江宁府衙门,还是润州府衙门,由你自己挑……”
说着看了看父亲,蒋毅不动声色。蒋钰在旁哼笑一声道:“这个薛大,常年包揽做工,那年咱家修路,赶上他带人去庐州包活了,后来回来,还托人跟我递话,想承揽压路的活儿,那会儿已经安排好了,我就没理会他。不过听说他带的工队,干活儿还行。他老家是溧水的,一家老小都守家在地,料他也不敢作什么大怪!”
蒋铭道:“哥说的是,我就是看不惯这样儿的!依我脾气,早就叉出去了,可是一想,换个人,保不准还是一样,或者有别的大毛病,防不胜防,可奈何?所以只要他不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蒋钰笑道:“这事也只能这么着。如今底下这些行当,渐渐都成了例,由不得不做葫芦提,一时要改,哪有那么容易的。”
蒋毅放下茶杯,捻了一捻颌下髭须,说道:“事情做到八分,关键处没有疏漏,就算是圆满了。对下层小民,还是得常情忖度,不能太苛了。”
蒋钰点点头:“父亲说的是,‘王道不外乎人情。’凡事只要不触律条,还是宽容些个,才见祥和。”
蒋毅看见允中低着头若有所思,便问:“中儿,这事儿你怎么看?”允中抬起头,一脸烦恼,期期艾艾说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这样,好好做事,拿自己分内的银钱不就行了?干嘛非要费尽心思,钻营求利,多累!还招祸。”
他一说完,三人都笑了。蒋钰道:“三弟书上没读过么,‘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要是世上人都能知足守分,早就天下太平,没这些伤脑筋的事了。”
允中道:“就是多欲也不怕,世人都爱钱财,只要取之以道,也不至于如此。”
蒋铭冷哼了一声:“你想得倒美!没听说过么,‘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世上可是君子少,小人多!趋利之徒,哪有知足的时候?为了钱,什么事不干出来!要是没有严刑峻法震慑,岂不乱了?”
允中就不言语了。蒋钰含笑道:“三弟是指望人良心发现,这也对:移风俗,美教化,防患于未然,确是一件重要的事。可是人心多欲,这天下的公平公正,全指望人性良善是不行的,必要靠严明法度,刑科合理,才能见成效……”
说着,不觉过了多时。忽见琥珀和萝月走来,原来亭子上人早已散了,她俩过来替换瑞香和芙蓉的。
蒋毅便问:“几时了?”允中往外望了望天,只见半轮明月,密匝匝漫空繁星。答道:“差不多二更天了。”蒋毅:“不知竟这么晚了。”站起身来。兄弟三个先陪父亲回了房,落后各自回去歇息。一宿晚景,不在话下。
次日早晨,允中起来洗漱,就见小丫头翠墨脸上笑笑的。允中道:“你咋这么高兴,敢是得巧了么?”翠墨点了点头,扭过脸看看外间,回头又冲允中摇了摇手。允中会意,低声道:“你萝月姐姐的没得?”翠墨伸了个舌头,悄悄笑了。
允中走到外间来,见萝月正坐在桌旁发呆,面前摆着两个盒子。近前道:“怎么样?让我看看!”萝月嘟着嘴儿一语不发,递过一个盒儿来,允中看时,见盒里面挂着几丝蛛网,歪歪扭扭,半截丝儿飘着。笑道:“这是你的?翠墨的呢?”萝月努了努嘴,允中拿过另一个盒儿打开看,却是一张圆整端正的小网。
允中道:“这可奇怪,两个蛛儿明明一样的,怎么差了这么多!”
萝月道:“可说是呢,昨儿你捉来时,我都分不清哪个,只装了不一样的盒儿,分给她一个,我一个。你看现在,她的就得巧了,我的偏这个样儿,破破烂烂的,真叫人丧气。”
允中笑道:“别,不过是玩呢,怎么也是你的手巧。明年我给你多捉几只放着,总有好的!”萝月抿嘴儿笑了:“那样还能作数儿?”
允中道:“那怎么不能?到时候,好的就作数儿,不好的就不作数儿。玩这个,不就图个高兴么,要是添了烦恼,还不如不玩了。你别管它了,快帮我梳头,我跟二哥说好了,过会儿一起去太太屋里吃饭。”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五十回(上)
【迷音讯寺前问卜】
却说次日, 蒋铭和允中在上房陪着母亲说话。白氏看他面色疲倦,反不如昨天到家的时候有神采了,觉着心疼,叹了声道:“怎么偏赶在这时候修路, 这热的天, 也忒辛苦人。看你这眼窝都深了, 是不昨晚上没睡好?”
蒋铭笑道:“没, 昨晚回屋就睡,头一沾枕头就着。睁眼一看, 天都亮。您老人家请放心, 我又不亲自干活儿,年轻力壮的, 那些工人,哪个不比我累?”
白氏嗔道:“那哪能一样?一个劳心,一个劳力,劳心可是累多了!”允中在旁笑说道:“二哥昨儿刚回来,心思还绷着, 今天放松些, 才显出疲惫了, 再歇两天就好了。”
白氏猜着蒋铭心事,还是放不下云贞。便说:“乡下日子闷,你这回来,也不出去会会朋友, 萧家和武家两个哥儿, 不知都怎样了。自打你从应天回来, 也没听你说一处玩,现在天凉快了, 还不找他们聚聚去!”
蒋铭道:“他们两个都成亲了,各人守着媳妇,高兴着呢!再说了,见面也没什么要紧事儿,不过就是吃吃喝喝,狐说六道的。我爹知道又该说了,”学蒋毅平日的口吻道:“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施小慧,难矣哉!”
他学的惟妙惟肖,引得白氏和允中都笑了。白氏嗔怪道:“你就淘气吧!”又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允中笑答道:“意思是说,我们几个在一起,就是胡玩,没个正经话,将来长大了也没出息。”
蒋铭笑道:“就是看不惯呗,说我们聚在一起无所事事,扯的都是没用的……母亲,您想想,这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有用的话?十句里,也得七八句都是废话!”
白氏瞪了儿子一眼,责备道:“你爹是怕你们浪费时日,难道说的还不对么?”却也忍不住笑了。
允中道:“前时我逛书坊,碰到纯上哥,他还说,等二哥回来,约上武继明,咱们几个聚一聚。要不,我今儿就遣人送帖子,约一约去?”
蒋铭:“别别别,还是算了吧,他们都忙,我也没心思,过几天还要去乡下呢。等修路的事完了再说。”
允中道:“听萧纯上说,武继明自从成了亲,掉在蜜罐儿里了,与他新娘子好的不得了,成日出双入对。以往那些帮闲的,都不敢来招惹他了。最近天天嚷着要温书,预备要和二哥一起进京赶考呢。”
蒋铭奇道:“这武继明不吃花酒了,只要读书,可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不知新鲜到几时,这么看来,他老爹给他娶的这房媳妇,还真是娶着了!”
白氏道:“想是亲事如意,后生家改了性子,也是有的。”向允中道,“那会这个汤小娘子,还有人给你二哥说来。说这女孩儿生的好俊模样,难得还有一身好武艺。可见人家好女儿也多,落到谁家,就是那一家的福气。”
允中看了看蒋铭,笑说:“母亲说的是,继明哥成亲时,二哥没在家,我去观礼,见新娘子的确是个美人。武艺怎么样不知道,不过,去年冬天,我陪大姐姐去奉先寺进香,见过这位汤娘子的,那日男装打扮,真个是飒爽英姿,是跟平常女子不大一样的。”
蒋铭听着两人说话,只不言语,半晌忽然开口道:“别人谁家女儿好,跟我也没关系。反正我只要云姑娘。”白氏和允中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言语了。
这白氏平生最怕就是儿子跟丈夫俩人不对付。听说这话,担心蒋铭又像上次似的闹腾,温言道:“我知道你中意云姑娘,我也管不了你。可是在你爹跟前,说话长点眼色,本来他就不大赞成这事儿呢,现在云姑娘又找不着,你再说,不是白惹他生气?倘或闹僵了,往后就更不好说了。”
蒋铭道:“我知道。现在人都找不见,我提来做什么?可有一样儿,找着云姑娘之前,要让我娶别人,我是决不答应的。”白氏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允中安慰道:“依我说,这事儿母亲和哥哥都不用烦扰。先前不是说好了,等二哥科考中了再议亲。这还有一两年呢,到那时,说不定云姐姐家已经昭雪了。”
白氏心想:“缓得一时算一时,过两年再说,反正有丈夫做主,没有个不了的事。”便说:“你爹先前答应过你,也不能全不作数了,等云家的事一平,这门亲,十有八九还作得成,你别着急,等等再说。”
闲话一会,兄弟俩辞了出来。允中道:“二哥回去歇着?”蒋铭:“歇个什么?大白天的。”问他:“这些天你忙什么呢?”
允中道:“我有什么忙的,就是看书写字呗。”笑了:“前几天出门,寻到几块好石头,我刻几个字玩玩儿。”
蒋铭笑道:“反正你总有的消遣,动静别太大了,当心爹知道了说。”允中伸个舌头:“我知道。”又问:“二哥做什么去?要我帮忙吗?”蒋铭道:“我想去个地方,你要是没事儿,随我走一趟。”允中笑应:“好,哥要去哪?”
蒋铭不答,只是往外走。允中跟上道:“怎么样,二哥去过茅山了么?还是没有云姐姐消息?”蒋铭道:“人没找着,不过,打听出周道长消息了。”
原来蒋铭在乡下,抽两天空,跑了一趟茅山。到了山上玉虚观,打听要见周通序。道童儿说,周道长前几天才来了,如今在密室里静修,外人不得相见。蒋铭询问云贞下落,却说道长是独自一人来的,身边没有别人跟随。再追问下去,就没话了。蒋铭不能多耽搁,只好返回。
允中疑道:“会不会是周道长把云姐姐安置在别的地方,自己去了茅山?”
蒋铭道:“我也这么想。他们为的躲灾避祸,行踪肯定得避人耳目,问不出消息也属正常。我寻思,可能山上都是男的,人又多,道长不方便带她俩上去,就把她们安排在山下什么地方了”。
允中想了想:“嗯,应该是这样。”笑说道:“这下可好了!她俩住的地方,一定不会离道长太远,想必就在附近了!”
蒋铭也笑了:“这事找别人问没用,就知道也不会说,等修路事情完了,我再去趟茅山,索性待上几日,只要见着道长,不愁找不着她们!”
允中笑道:“太好了!到时候,说不定运气好,在山脚下转转,就碰着云姐姐了!”又道:“那今天咱们去哪儿?”
蒋铭:“我想去奉先寺看看。”允中道:“哥是觉得,云姐姐可能来金陵了?”
蒋铭点头:“上次去,我刚从应天回来。那会儿周道长他们还在路上。他们走的慢,就是来金陵,也还没到呢。说不定这几天……”
允中接口道:“也是,说不定这几天来了。寺里又清净,又安全,正是合适地方。事不宜迟,快去瞧瞧吧!”
当下两人到烧锅巷取了马匹,往奉先寺而来。一径到了去年秋天周坚白居住的寓所。蒋铭看到墙舍俨然,杨柳依依,想起那日初见情景,又见两扇门从里闩着……忽然想到这会儿云贞可能就在里面,不由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下马叩门,须臾门开了,却是一个小厮探出头来。一问,原来是浙江来的客商在此作寓,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了。二人又往旁边打问,恰好遇见寺里火工道人路过,说寺里几个寓所现在都没有女客居住。蒋铭大失所望。
怏怏地转回大路。允中道:“二哥,不如咱们去寺里进个香吧,瞻拜瞻拜,祝祷云姐姐平安无事,也保佑二哥快些找到她,可好么?”
蒋铭向来不信神佛,奈何此时心内空落落的,茫然无主,出了一回神,便道:“也好,既然来了,就去烧炷香吧。”
把马匹栓在如意楼旁边大树下,叫店里伙计给看着,伙计陪笑道:“客官放心,我不时出来望一眼,没事儿”。
赶巧这时楼门口来了个算卦的先生,问店里借了一张桌儿,桌上铺一张绣着乾坤太极八卦的桌幔,支了个卦摊,桌旁竖起一块招牌,上写:掌中观日月,袖内理乾坤。那算卦先生四十来岁年纪,精瘦,戴着一顶旧方巾,窄窄的一张脸儿,下颌一缕山羊胡子。就在桌子后头掂个马扎坐了,在那里盼生意。
听见允中跟伙计说话,在一旁陪笑道:“小官人放心,我也在这儿看着哩!青天白日的,还能有贼偷了马去?”允中:“那就多谢先生了。”
兄弟俩进到大殿礼佛进香。拜毕了,又往四处走了走。看见一间禅堂,幽深廓落,寂寂无声,从窗往里一望,只见屋里坐着十来个僧人,闭目敛神,静悄悄都在蒲团上打坐。绕到正面,看左右门柱上镌着一付对联,写道是:“应化非真我闻如是,妙行无住当体即空。”
允中停住脚步,细细玩味,不觉想起那日悟因和尚说的“一切皆空”的话来,往深参悟了一回……想着想着,忽觉身上“倏”的一阵发冷,头皮发麻,自己也吓了一跳,收心不敢再想下去了。
逛了一圈出来。到树下牵马,看见楼门口卦摊儿上不知何时围了一帮人,哄哄嚷嚷的。只听一人喝道:“你这厮!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酸丁,假充先生,还不给小爷卷包滚蛋!再胡说八道,看不把你摊子拆了!”
允中正走过来给店伙计打赏钱,听声音熟悉,扬头一看,只见那人衣巾济楚,手里拿着一把洒金扇儿,指指点点,竟是武继明。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身穿一件藕丝对襟绸衫儿,一条蓝绫子裙。生得朱唇粉面,秀目清眉,明艳照人。看着武继明与算卦先生吵架,只是含笑不语。
允中将手扯了扯蒋铭,悄声道:“二哥快看,那个女的,就是继明哥新娶的汤娘子。”
蒋铭看见汤丽娘精神奕奕,风采夺人,也觉眼前一亮,赞道:“怪不得武继明变了呢,这汤娘子果然出众。”
又见那边,算卦先生吵不过武继明,涨红了脸,山羊胡子乱颤,叫道:“我何曾胡说八道了,打出来就是这个卦象,卦书上就是这个意思。难不成客官来,不是为卜卦,是为听吉利话来的?却是找错了人,我学生不是那等谀辞奉承的小人!”
武继明“啪”一声合上扇子,指着卦招讥笑道:“要是看卦书就行,我也找本卦书翻翻得了,还要你做什么?就你这样儿的,话都说不顺溜,还观日月、还理乾坤呢?我看你就是个哄骗钱财的,还假充斯文耿介,不把天下读书人笑死!”唤小厮:“来!把这招牌给我砸了!”
山羊胡子急了,抻脖叫道:“我算了一辈子卦,没听说不准的,你是哪个,凭甚恁地说我!你往长山镇打听打听,人人都说我卜卦最准,叫我做郭铁口!你既来卜卦,就是为了探测天意,有所警诫。本该诚心正意,如今……如今却辱骂人,当真岂有此理!还要砸我招牌儿,简直……简直是欺人太甚!”
武继明道:“嘿!看不出你真有胆儿,教训起小爷来了!我欺人太甚?我就欺你怎地!你还不知我是谁哩!”
这武继明虽是纨绔性儿,平常也不至耍横欺负人,只因妻子在旁边看着,格外要逞威风,喝令小厮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招牌给我拆了!”
却见汤丽娘在旁边“噗嗤儿”一声笑了,伸手拉丈夫手臂,笑说道:“继明算了吧,这位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不过玩玩儿,你要是信他,就不该怪他,要是不信,也犯不上跟他置气。”
这时两旁闲人也有认识武继明的,告诉郭铁口说,眼前不是别个,乃是通判府里小衙内。
郭铁口听说,心里不免发慌,口里却仍旧犟着:“衙内又怎的?这金陵是王法之地,就是通判相公来了,也没有无缘无故砸人卦摊儿的道理!”
武继明听了妻子的话,缓和下来,笑说道:“有道理没道理的,赶上小爷今儿高兴,懒得跟你计较,这么着吧!你再给我卜上一卦,要是卜的好,便饶了你,要是还敢胡说八道,今儿非砸了你摊子不可!”
谁知这姓郭的是个杠头,见围观人多,高声道:“看人下卦辞儿,岂是郭某所为?卜卦问吉凶,是问鬼神的事儿,好就算,不好就不算,这鬼神也是能戏耍的?方才卜过一卦,我是断断不能再卜了,再卜也不灵验了!”
正乱着,允中从圈儿外叫了声:“继明哥!”
武继明才要发作,忽然看见他俩,喜道:“你俩怎么来了?”撇下郭铁口,笑呵呵走过来相见,又给妻子引见二人。
汤丽娘听说是蒋铭,微微怔了一下,脸上略有些发红,笑了一笑,大大方方敛衽道了个万福,蒋铭和允中连忙作揖:“嫂嫂万安”。
第五十回(下)
【行善慈乡间筑路】
从前汤家向蒋家提亲遭拒, 武继明是知道的,所以最开始听说相亲的是汤丽娘,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及至见面,看丽娘风姿秀丽, 光彩照人, 喜得心花也开了, 反觉蒋铭错过了好姻缘, 自己落了便宜。
此时见妻子落落大方,觉着面上有光, 满心欢喜。甚是自得。
当下见毕了礼, 允中笑问:“继明哥在这儿做什么呢?”
武继明笑道:“没事,玩呢!”指那郭铁口道:“刚才到了, 听这家伙吹牛,说他神算,寻思打一卦耍子,谁料这厮不通,瞎说乱道, 全是糊弄人的!”
原来武继明和汤丽娘成亲之后, 卿卿我我, 郎情妾意,直似蜜里调油一般。这一日,忽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是在奉先寺,便来故地重游。遇见摆卦摊儿的, 那武继明玩乐的心思, 要哄丽娘高兴, 就拉着她卜了一卦。
先生问:“客官要问什么?”继明随口说:“问婚姻。”
先生打了卦,眯起眼睛, 捋着山羊胡子,思忖说道:“此一卦名为睽,离上兑下,上火下泽,相违而不相济。客官若问婚姻事,却有些不大好,主先成后破,夫妇前时恩爱,后生嫌隙,其中多有第三人介入,致使夫妻相疑反目,终致家破。戒慎!戒慎!”
武继明一听,气得鼻子都歪了:一则因这话不吉利,二则汤丽娘在跟前,伤了他脸面……如此吵闹起来,要把卦摊儿砸了。
蒋铭听闻了缘故,笑道:“继明兄你可真是!人都说发财奔赌场,倒霉才奔卦摊儿,你好好儿的日子,算的什么卦?算的好便好了,算的不好,岂不是扫了自己的兴?亏得嫂夫人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不的,你这不是找不自在么?”
说的继明呵呵笑,便道:“蒋兄说的也是。”向那算命先生道:“今儿算你走运,我遇见好朋友,没工夫跟你计较,且绕过你这一遭!”
说着就要走开,郭铁口叫道:“客官还没给卦金呢,怎地说走就走?”
武继明眉毛一扬:“嘿——”,瞪眼睛道:“我把你这厮不长眼的,饶了你打,还敢要卦金?”当下又要发作。丽娘拉他胳膊拦住,嗔怪喊了声:“继明!”
那边店伙计也扯郭铁口:“你怎恁地一根筋儿,还不闭嘴,讨打呢?”郭铁口就不言语了,兀自攒簇着眉毛,不高兴。
丽娘给身后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取出一块碎银子,走到近前,把银子往郭铁口眼前晃了一晃,说:“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我们家少爷赏你的!”说毕,一撂手,把银子掇在桌上。
这厢武继明问:“你哥俩怎么在这,来拜佛的?”蒋铭笑道:“哪儿呀,有点别的事儿,顺路过来转转。”
武继明:“我就说么!自来不听你信神信佛。怎么,你办完事了没?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儿,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坐了。要不明后天的,找几个人,坐一坐?”
蒋铭道:“我差事还没完呢,过两天还得去乡下。等一总都完了,再聚不迟。到时候我找你,我做东!”
武继明笑道:“那不用,告你说,我最近结交几个新朋友,都是有意思的人,他们听说咱俩相与,也想结识你呢!过几天我表哥也上来,到时我寻地方,叫上萧纯上,咱们大伙儿,好好吃两杯!”
蒋铭笑应了。两下拱手相别,武继明同着妻子,丫头小厮跟着,往奉先寺里头去了。
允中道:“二哥,咱们也回吧”,牵过马来。蒋铭道:“等等,不忙。”看着武继明一行走进去了,把缰绳撂给允中。走到卦桌前问:“先生真的铁口神算?”
那郭铁口忙站起身来,执手做了个揖:“学生卜卦测字风鉴,都来得,尤其卜卦灵验,乡里送学生这么一个绰号,客官见笑了。”端详一下蒋铭,眼里一亮:“客官看相么?”
蒋铭摆手道:“看相不必了,请先生卜一卦,我问亲事。”
郭铁口便道:“学生遵命。”如此这般,掂着个卦筒,晃了几晃,口里念念有词……哗啦啦丢出签来,二人看去,只见阴阳错杂,离下坎上,是个既济卦。
蒋铭不由得喜上眉梢:“敢问先生,这卦可是上吉之象?”
先生笑道:“恭喜客官!水火既济,主事成圆满。您这亲事一定成的,就算目下有些不妥,亦不成阻碍。”
顿了一顿,还要说什么,忽想起方才武继明要砸卦摊儿的事,就闭了嘴,把这卦辞后头不太好的几句收住了,没说。
允中欢喜道:“必是下次去茅山,就能见到云姐姐了!”蒋铭喜动颜色,也不说话,从顺袋里摸出一块碎银,也不管多少,谢了先生。二人上马扬鞭而去。
且说这日,蒋铭和允中一起,带了一个小厮,车马下乡,到润州老宅来。进院门,李妈妈笑吟吟迎上来:“想着哥儿今儿该回来了”,招呼进了屋。老太太同女儿去厨下做饭。
蒋铭二人洗漱,不一会儿,李劲从工地回来了。蒋铭问他施工情况。李劲笑说道:“都好着呢,这几天二爷不在,可是便宜我了,薛大赶着跟我论交情,昨儿还给我送了一瓶酒,两只烧鸭子!”
蒋铭笑道:“他这是在贿赂你了,跟你说了什么私密话不?”李劲笑道:“他怎么敢?咋恁没眼色的。昨儿还跟我说,上回二爷说他抽份子的话,委屈他了。央我在二爷跟前说几句好话,说他万万不敢背地里做甚欺哄主家的事。”
蒋铭哼笑一声:“他不敢?这贼精,倒是有眼色,要不也不能说我委屈他了,忘了刚开始那会儿,他还想来泼的,压咱们一头呢!既跟你论交情,你就劝劝他,有聪明也收着点儿,别都使尽了,免得到后不好收刹!”
李劲笑道:“我怎么没说他?说他也只是乐,我看他干活儿还行,谅他也不敢过分耍滑儿。他那个心思,这不是快收工了,只怕扣他工钱,不的,能从他手里漏出东西来?”都笑了。
蒋铭问:“现在怎么样,桥那边都好了么?”李劲道:“都弄好了,前后我盯着的,就等二爷去看。这两天压路,还得十天八天的,压完了这遍,再铺一层砂石也就得了。”
看了看蒋铭,笑道:“薛大跟我念叨,想求二爷先结算工钱,不知怎么处,是不是先给他支些?”蒋铭又哼了一声:“我就说么,咋给你送烧鸭子,活儿还没完,紧着要钱来了。明儿我过去看,他要再提,你让他自己跟我说!”
少顷饭菜端上来,几人吃罢了,喝茶说话。允中问李妈妈身体可好。李妈妈笑说:“都好呢!多承哥儿惦记着。”李劲在旁道:“前天晚上落了小雨,天凉了,娘说,又觉得手指骨有些疼。今天觉着怎么样?还疼么?”
李妈妈笑道:“今天还好。前儿也不是疼,就是骨节儿这里渗得慌,我怕又跟去年冬天似的,干不了活儿,可不急人么!”原来李妈妈这几年害关节不好,一到秋冬就发风湿痛。
蒋铭凑过来,拉过李妈妈的手看了看,见有两处关节略有些发红的意思,便道:“这是里面有寒湿气,秋冬属阴,节气相应,就发作了。”
李妈妈笑说:“可不是呢,一到天冷就厉害。以前倒也不碍事,就从去年冬天起,手上脚上,这儿、这儿,都肿起来,痛的走路也不灵便,我就怕今年冬天又发,干不了活儿,不成个废人了?”
李劲道:“那会儿找医生看了,吃了几副药不怎见效。还是天气暖和了,才好了。”允中道:“去年冬天,二哥回家说起妈妈这个病,大哥说,这是风寒湿邪阻痹经络,气血不通,所以疼。要治这个病,非得下乌头不可,才能去了根儿,可是乌头寻常医生不会用,得找个靠谱的先生来看看。”
蒋铭笑说道:“这事好办。妈妈不用急,等过些天,把修路的事完了,我去寻个好大夫来,一定把妈妈这病治好了。”李妈妈笑容满脸:“那敢是好了,多谢哥儿记挂着。”
正说着,李劲的姐夫陈文带着小儿子从外面回来,还没吃饭,重新摆上桌儿来。众人说话,不知不觉天黑了,一宿晚景,不在话下。
次日早上,蒋铭、李劲、允中三人骑着马,来到工地上。路上十几个汉子已在那里干活,拿着铁锹镐头平整路面,另有几个赶着两头牛,两头驴骡,拉着三架石碾子压路,都光着膀子,身上晒得黑黢黢的。
见他们到了,有人跑去告诉薛大,不一会儿,只见薛大提着衣襟匆匆赶来,满脸堆笑,作揖声喏。蒋铭脸上平平的,由他陪着沿路走了一遭,又到桥上走了个来回。
薛大一路陪着笑,诉说辛苦:“这修路是贵府上慈心善事,造福一方百姓的,要是小人不尽心尽力,不把活儿干好,岂不是坏了良心,伤了阴鸷,老天也不容我。所以小人一些儿不敢怠慢,不让他们赶时间,只要把活儿做实在了。不是我在二爷跟前说嘴,这一段路,比以往同样的,下力两倍还不止哩!”
蒋铭不言语,走了一段,方说:“要按我的意思,活儿干到这个样儿,要说尽善尽美,还远着呢!不过事无万全,你也算是用心了,马马虎虎,算过得去了。”
薛大笑逐颜开:“二爷能说这话,小的就是再辛苦也值了。”走到做工的身边,吆喝两句。又小心翼翼向蒋铭道:“这些做工的,都是小人从溧水带出来的,也都不容易,动不动就给我出难题。乡里乡亲的,我也不好做的过了。前两天有一个,他老子病了,要回去,在我跟前作闹要钱,小人被他缠磨不过,只得跟这边相熟借了二两银子,才打发他去了。
蒋铭“嗯”了一声,仍不言语。薛大看了一眼李劲,陪笑道:“二爷明鉴,前儿小人跟李爷说了,如今活计差不多做完八成了,我们出来时间长,做工身上都没带钱,小人手头也紧,吃喝住店,现今都在柜上赊,这几天店里催促的紧。能不能二爷抬抬手,把工钱结出一些来,小人也好对付过日子。”
蒋铭不动声色,走了几步,停住脚,笑了笑说:“这事李劲昨儿跟我说了。你讲的也是常情。按道理,也该给你结算些。这样吧,你明儿写了贴来家,先结一半。另一半,只要活儿做的扎实,等完了工,我也不为难你。还是那句话,要是留下错漏,出了岔,我可有的是办法找你,不怕你走了去。”
薛大欢喜道:“多谢二爷,小人早听说,贵府上做事最规矩的。活计上小人绝不敢马虎,二爷放心好了。”
蒋铭又在工地上转了转,留下李劲照看,就和允中回家来。允中道:“这个工头看上去挺老实的,二哥上次说他与供料的勾连,从中取利,是真的么?”
蒋铭笑道:“你看他老实!他要是真老实,也做不了工头儿了!这人不知多少心眼子,都奔着钱去的。跟这种人打交道,丁是丁卯是卯,分的清清楚楚才行。不然,像你这老实好性儿的,啥时候教卖了也不知道,还替他数钱呢!”
允中蹙起眉头:“看二哥说的,难道我在哥眼里,就那么傻?”蒋铭笑道:“你不是傻,你是心太善了。底下这些,跟咱读书人可是不一样儿,跟他们处事儿,千万得加小心,多看看多想想,别光听本人忽悠。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允中“哦”了一声,不言语了。
到下午,允中去村集上买了两只鸡,两只鸭,几尾鱼,并一些时新果品。请李妈妈都收拾了,食盒子里盛放好,次日一早,叫小厮装上车子,去看虞先生了。
薛大当日回去就找人写了收贴,签了押,次日上午拿来,蒋铭叫李劲给他兑银子,结算了一半工钱。那薛大喜笑颜开,说了一堆吉祥话,欢欢喜喜去了。
又过一晚,这天七月十四,蒋铭从工地回来,往东厢书房里坐着,翻了几页书,总是静不下心来。看外面薄阴天,风吹蔷薇架上枝叶摇曳。放下了书,信步走到大门外,望见允中和小厮赶着车子回来了。
允中打远就跳下了车,三步两步跑过来:“二哥!”蒋铭看他兴冲冲的,笑道:“你怎么了,这么高兴!先生都好么?”
允中道:“都好着哩!”跨过一步,与他并肩站着,扭过脸看着他笑:“二哥,你在奉先寺算的那一卦,看来真的灵了。”
蒋铭心中一跳:“怎么灵了?”允中两眼含笑:“我知道云姐姐在哪儿了!”蒋铭惊喜道:“真的?她在哪儿,你快说!你可不行耍我!”
允中笑嘻嘻道:“我敢么?拿这事儿耍你,你还不得吃了我!昨儿在虞先生那里,听他村里人说了个事儿,叫我猜那人必是云姐姐,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也有九分九是她!”
蒋铭急道:“你快说在哪儿?你怎么知道的?”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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