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垂下了眼眸,没有再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那写满了无法识别的字体的信笺。
而后,这位身姿笔挺的孩子,缓缓扭头,看向了端坐在椅子上,正捧着茶汤悠闲在品味的广平侯。
“舅舅为何要将此事告知孤呢?”小太子平静地问,一边说话,一边不紧不慢地将那信笺折叠好,举止自然地塞入了自己的衣袖中去。
广平侯微微一笑,道:“因为我觉得,殿下或许会想要知道此事。”
“仅此而已?”
“哈哈哈,当然不是仅此而已。”广平侯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须,笑道,“只是我担忧来信之人,怂恿我是假,想叫我背黑锅方才是真的,而我不愿意背这一口锅罢了。”
曹国舅或许确实有一些碍了他的事,但是那又如何呢?那就一定要对方去死吗?不说他那一位驭男有道的旁支侄女,只不过是他在稍许试探,输了就输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就说这一位曹国舅毕竟是对面所有人的心头肉啊……所以,杀人什么的,真的不必要,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何必要如此伤和气呢?在商言商之人,说和气生财,而对于广平侯而言则是——“和气生权”。
至于最让广平侯的儿子王意如担忧的是,他认为曹国舅最大的作用,在于缓和了两位皇子殿下之间的矛盾,甚至令他们兄弟之间相亲相爱了起来。
思及此,广平侯就忍不住想要发笑,这兄友弟恭的场景看的他那傻大而担忧至极,但是广平侯却一点都不担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太子虽聪慧过人,但到底年纪尚幼,心性未定。此时不过是因为圣人尚且年轻力壮,所谓的既位继承之事还远在云端罢了。
一旦幼龙幼虎长成,而老龙将衰,在滔天的权力,与绝对的利益面前,此时此刻看着花团锦簇,相亲相爱的兄弟情,也不过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龙虎终相斗。
人性的贪婪,人心的善变,人类对绝对权力的追求……这就是让广平侯能一直都坐得住,冷眼旁观孩子们“相亲相爱”的底牌。
他见多了在权力场的倾轧之下的父子相残,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自古有之!
太子沉默的看着广平侯的眼睛,广平侯依然保持着微笑。
“殿下不相信我么?”广平侯问。
太子摇了摇头:“舅舅的猜测很合理。”
人类行事得要有驱动,他舅舅广平侯是个无利不起早的,要他冒险对曹国舅下手,要么得是广平侯和陈青莲一样发疯发癫就想着要报复和折磨他人,要么就得是有足够的利益能驱使广平侯去做这件事。
可是广平侯现在还是正常的、慵懒的老狐狸,并没有得什么能令人癫狂的癔症,而所谓的利益更是无稽之谈,至少在现在,曹国舅并没有损害王氏以及其背后利益集团的多大利益。
所以,更大的可能性是:来信之人并不真的打算说动广平侯去做什么,真正行动的人或许另有其人,而广平侯只会是这场阴谋的背锅侠。
“他们挺敢玩的。”太子说。
广平侯笑:“我以为殿下说的极是。”
两人互相又不咸不淡地喝了几口茶汤,一会儿之后,太子问道:“舅舅想要知道什么?”
知道他和曹国舅关系好,特意来告诉他有人要加害于曹国舅的消息,太子自然不能让广平侯空手而归,这一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广平侯也不与他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殿下,圣人提出所谓的原配归正,您以为如何?”
果真是要问此事啊……太子的神色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发呆了那么一下。
“此事东宫右春坊的属官们依然在商议,”太子平静地看着广平侯的眼睛,微微翘了翘嘴角,“但是……孤寻思着,舅舅您应该是知道答案的。”
广平侯微微一叹,心中无奈,此事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
虽然心中感慨非常,但广平侯明面上却也不再多话,他举止得宜地含笑起身,向太子殿下行了个礼,说道:“既然殿下你已经思虑清楚,那我便不多问了,还请允许我告退。”
“舅舅慢走。”太子拍了拍手示意了一下外边的太监,立即有个太监立马满面微笑地送广平侯出去了。
广平侯一走,太子立即吩咐左右:“去把二弟叫过来!快去——”
广平侯出了东宫明德门后,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了空空旷旷的原地,抬头看了看天。
或许人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看一些辽阔的、广袤无垠的,能衬得人格外渺小的事物,以扩大自己的胸怀,让自己的思想不至于狭隘或落入了牛角尖中去吧……广平和看天看了许久。
这世界上最可惜的事情,不是太子殿下太过聪明,而是如此聪慧的太子殿下的利益,与他们王家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如果太子殿下是聪明,但又不那么聪明,那就好了。广平侯微微一笑,如此的话,他才需要王家,他登基以后才会保住王家。
而他眼前这一位太子殿下……皇权与门阀世家、地方豪强分权之间的矛盾是无法化解的啊。
若不是如此,广平侯又何必放着这么个天生聪颖的太子不捧,反而那么多在旁人看来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呢?
太子不在意曹贵妃是否能元配归正,可广平侯不能不在意,因为一旦曹穆之名正言顺地成为皇后,损害最大的不是太子的利益,而是他们王氏一族的利益!
广平侯终于又抬起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背脊挺直。
他忽然想起,自家傻大儿傻乎乎地质问他为什么非要那般做,全心全意捧太子上位不好吗?
广平侯无奈地微微勾了勾嘴角,他要如何才能令这个蠢笨的世子明白,王氏要的不只是流着王氏血脉的皇帝,王氏要的是流着王氏血脉且意识不到门阀世家的威胁的皇帝。
就此而言的话,太子聪明过头了呀……
湛兮并不知道自己的已经被人偷家了,他正乐呵呵地陪他外公谢灵云画画。
谢灵云要将自己在旅途中看见的“日照金山”给画下来。
他用的主颜料是苏州特产的金箔,以金本色的“大赤”为主,佐以赤色更浓的“佛赤”与颜色偏黄的“田赤”,通过颜色的深浅变化,将日照金山的奇美与壮丽勾勒出来。
这本是重彩山水画与各类工笔画在勾线时才使用金色颜料,被谢灵云大胆地用以铺陈日照之金光,竟然有别出心裁之妙处。
湛兮帮着谢灵云研磨金粉,调和泥金,时不时骚扰他一下:“外公,你答应我了吗?”
“你小子。”谢灵云毛笔一顿,笔锋一转,这毛笔便点在了湛兮的笔尖上,“老夫可不是你那傻爹,那么容易被你骗到。你此时此刻的保证,根本毫无作用,你说你只在北庭都护府中玩耍,绝不出去上阵杀敌,这都是假话!”
“这是真话!”湛兮大力转动研磨钵,发出刺耳的声音。
谢灵云含笑看他:“这是假话。”
这当然是假话,这孩子自己忍不忍得住是一回事,旁人会不会怂恿他,又是另一回事了。
金童子不是当年的曹毅之,曹氏该有的余荫也该被其他人分割得差不多了,曹氏的余荫归这些人,这些人负责顶起曹氏的门楣,湛兮若是过去了……那平衡可就打破了。
听见谢灵云这么敞开了说,湛兮眼珠子一转,偷换话题:“我相信蛇可可不是这种人!他不会害我的!”
谢灵云:“……”
谢灵云放下了画笔,捏着湛兮的鼻尖左右摇了摇:“金童子,莫跟你外公我装傻充愣,外公走过的桥,都比你走过的路多。”
这话说得,湛兮嘻嘻一笑,心道:这可不一定哦
谢灵云早就发现了,湛兮这个臭小子,最是会打蛇上棍,你与他讲道理,他就搁哪儿装傻充愣,你故作冷漠不肯搭理,他就撒娇卖痴没个消停……
“外公不让我去北庭都护府,是怕我会出尔反尔,最后还是跑到了战场上去。”湛兮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苦恼地理顺逻辑,“外公怕我上战场,是因为战场危险……”
“啊……确实是这个道理。”谢灵云含笑看着他,寻思着他会如何说服自己。
哼哼,老夫可不是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大个,要说服老夫,可不比说服你姐姐和姐夫容易哦……
湛兮眯了眯眼,嘻嘻笑道:“那如果我告诉外公,我真的是太上老君的小仙童,这凡尘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呢?”
谢灵云一脸呵呵地看着湛兮,故作高深地反问:“你看你外公我像是会相信这些鬼话的人吗?”
“你外公今年快八十咯,”谢灵云冷哼一声,“老夫什么场面没见过!”
“哦哟您什么场面都见过呢!那您跟我过来!”湛兮非要拽着谢灵云出去。
最后,湛兮通过一拳轰碎了太师府内的假山的暴力画面,将谢灵云惊得完全愣在了当场——“这、这这……?”
(这场面老夫真的没见过jpg.)
湛兮站在假山炸裂的粉尘堆里,一边叉着腰哈哈大笑,一边被粉尘呛的“咳咳”不止:“外公,我也想低调的,咳咳咳可是实力它、咳,它不允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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