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爷被那个大理寺的少卿鱼知乐带走了,眼看着马车渐渐往紫薇城驶去,小十八最后再看了一眼那策马狂奔冲向将军府的小厮,她则掉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瘦小的身影在京都的屋檐上起起落落,疾驰而去的方向,正是太师府。
十八她悄无声息落在翻入太师府时候,谢灵云正在府中的墨池边坐着,苍老的手在不紧不慢、颇具道韵地洗刷着自己的毛笔
小十八落在那积了不少白雪的屋檐上。
鞋尖踏在那瓦片上的积雪中,沉闷的摩挲声刚起,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侧方竹林中便传来利刃破风之声。
十八双眸一利,灵活地侧身避让,只见一只飞刀自脸颊边缘擦过,刮下了些许头发的同时,带起那冷冽的风也刮得脸生疼。
那人从竹林中破空而出,双手持剑,十八对此显然是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但是她身体的肌肉记忆会比大脑更快,在对方飞跃而来的时候,她也握紧了自己的匕首,准备应敌——
“蔡老板手下留情!”有人声音嘶哑地出声制止,同时自屋檐暗处现身,挡在了十八的面前,“小十八,收起匕首!”
那头戴幞头,身着黑色圆领袍的中年男子也即刻收起了双剑,立在了屋檐的另一角,嘴唇边的两撇小胡子动了一动:“怎么?这是也是你们不良人?”
“小蔡啊小蔡,你这委实太冲动了。”洗墨池边的谢灵云优哉游哉地挂好了自己的毛笔,准备晾晒一番。
这位蔡老板,是谢灵云云游讲学的时候认识的,他特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试探谢灵云的学识,结果反而被谢灵云的光风霁月所折服,他自持武艺过人,当即就表示要追随谢灵云,侍奉左右。
不过蔡老板毕竟是大老板,他也得安排好族中与商道上的事情,才能潇洒走人。这不,谢灵云都回来皇都好些日子了,蔡老板今日才到。
谢灵云冲十八招了招手:“来,孩子,下来吧,你可是来寻老夫的?”
蔡老板见这老头那和蔼可亲的模样,不爽地撇了撇嘴,抱着手臂,背脊往后,姿势极其狂妄不羁。
他又问方才那个冲出来,拦在中间,阻止了一场无意义的打斗的男人:“你们不良人里头,有这么小的孩子?”
这位垂着头,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正是不良人之一,据说在不良人中位置较高,还是永明帝特意派来保护谢灵云的。
蔡老板知道这人确实能打,不计生死的话,指不定他都赢不了对方,因为他不清楚对方有什么阴险的杀招底牌。
但是……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是和你们一伙的啊?她能犯什么事儿啊,她才那么一丁点大……”蔡老板比划了一下。
男子冷漠地抬眸扫了蔡老板一眼:“蔡老板,不该过问的事情不要问。”
语毕,他又遥遥向谢灵云行了个礼,顷刻之间消失在屋檐上,又不知道隐藏到何处去了。
“啧!”蔡老板牙疼地磨了磨牙。
谢灵云温和地看着十八:“你来寻老夫是有何事呀?”
十八张了张嘴:“国、国舅爷、他,他他……”
“哦,是金童子让你来的,”谢灵云耐心地点点头,“他让你来告诉老夫什么事情呢?”
十八急得头皮冒汗:“他、大理寺……进宫了!”
谢灵云眉头紧皱:“金童子被大理寺的人抓进宫了!?”
紫薇城,东宫。
今日太子詹事又与右春坊一同开启了商议大会,小太子就端坐在首位上,听着他手下的人商讨着最近他们最在意的一件事情,无他,正是曹贵妃的原配归正问题。
“臣以为,我等大可不必对此事太过抗拒,”新上任的太子詹事,保皇派和中立派的坚定拥护者说道,“毕竟圣人想要曹贵妃原配归正,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众人所有所思,不曾出言反驳,他便耐心地说下去:“于情而言,曹氏穆之本便是圣人的发妻原配,这是圣人潜龙旧地人人皆知的事情,其婚姻,更是过了先帝的眼。”
“其因时局所困,才不得不避王氏锋芒,自请退为平妻……此事曹贵妃因大义而舍一己之利,世人皆称赞她的的智慧与隐忍,私以为殿下不该强阻此事,令史书述王氏与殿下之强硬蛮横,又多一笔。”
因时局所困,才不得不避王氏锋芒,强硬蛮横……这位太子詹事说话并没有顾及小太子的心情啊。
他就是这样一位耿介至极的人,哪怕太子是王皇后的儿子,可是王氏当年逼迫曹贵妃退让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既定的历史无法改变,所以尽管太子是他的顶头上司,但他也依然能以最平静的语气,最中立的立场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他说的话或许有些不中听,右春坊的属官们面面厮觑,有些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太子的表情。
太子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他依然没有出声制止太子詹事,他安静地听着对方的话。
太子的态度就是不反驳与沉默,而沉默,就是默认,就是认可太子詹事的话,更是允许他继续说。
于是太子詹事继续说道:“于理而言,王皇后已经故去多年,后位空置多年,于礼法不合。而曹贵妃本就是发妻元配,如今后位空悬,正是她归位的好时机……”
此等想法,并不是太子詹事他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小太子他手底下,新成立的东宫班底的集体想法。
果不其然,紧接着另一个人便说道:“臣以为太子詹事所言极是,我等就算不去论世人如何看待此事的情与理,单单只看待圣人的意思,便知道在此事上忤逆圣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众人纷纷附和,还有人说:“圣人的意思就是让曹贵妃归位,此事合情合理,而我大雍朝以孝治天下,太子殿下如何能阻碍此事?此等行为说出去也并不利于太子殿下您的名声啊!”
“而且不仅如此,”另一个人接了上去,“抛却这些弯弯绕绕的不谈,我们只谈目前的实际情况。实际情况就是曹贵妃已经有了皇后之实,只是没有皇后之名罢了,真要到了那种时候……这‘名’与‘实’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待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论她本就是元配,于礼法上并不输于人,他们又有何惧呢?”
“此时此刻还与我等拉锯这归位与否的问题,不恰恰是在说明,他们并无那个意思,既如此,我等万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而这皇后之名,还是她本来就应该有的东西,又何必不给她呢?”太子詹事长叹了一声,“多年前曹贵妃退了一步,今时今日,该殿下退一步了。殿下退一步还她那时的大气,也可使得。”
“殿下,”太子詹事凝视着太子的眼睛,“还请宽恕臣的无状。东宫已立七年,稳固无移,殿下自降生那一日起,便是这大雍的太子,此事你知我知,天下黎庶,无有不知。”
“您烈火烹油,曹氏满门为大雍征战三代,未有过不臣之举,圣人已先投桃,还请您报李!”
如今太子东宫的班底,他们思考事情的出发点都在于太子本人利益,他们想要的是维持太子的地位。
因为他们天然打上了东宫的烙印,他们要的是东宫上位,而这个东宫能也只能是现在的太子——李承乾的东宫。
他们和当初那一些由王氏为首的士族所组成的,原始的太子东宫班底不一样。那时候的东宫属官他们要的不仅仅只是东宫上位,而是有王氏血脉的、能支持他们这一批门阀士族的东宫上位。
太子是如何等聪慧的孩子?他哪里能察觉不到这其中的区别呢?
况且如今并不是原剧情那样,他摔断了尾椎骨被迫养病多月,危机感十足。如今的他,其实并没有非常的抗拒曹贵妃回归她想要的位置上去。
就算曹贵妃原配归正了又如何?她是世人眼中皇帝的发妻,但是在皇家宗室的玉蝶中,她却并不是皇帝的元后。
哪怕她归位了,她也永远是吃亏的那一个,因为她永远无法让自己的儿子,越过现在太子,太子永永远远都是嫡长子。
抛却这些,有时候重要至极,有时候又毫无作用的“礼法”、“正名”的话,太子詹事和右春坊在很努力地、隐晦地向太子表达一个意思。
他们一直说什么“情理”“圣人之心”“孝道”“曹氏一族未必有那意思”……其实他们最想说的是——当初王氏提出,圣人许诺永不废太子,他们便不阻止曹贵妃元配归正。
这是明码交易,而圣人已经通过迂回的方式、委婉地答应了这一场交易。
当然,永明帝并不是在和王氏达成这笔交易,他是在和太子本人做这笔交易。
他当初借着前任太子詹事作乱,当机立断地洗刷了东宫属官,换上了如今这一批没有被其他势力染指过的人,帮扶着太子完善了东宫这“等比例微缩朝廷”的班底——这其实就是在向太子传达一个意思:他没有改变当初的心意,他不打算废太子。
至少,目前而言,永明帝不会废太子。而他允许并帮助太子培育自己的势力,更是在加足太子的底气,加大他将来废太子的难度……如果他未来会有这个想法的话。
所以,重要的不是当初谁是谁非,礼法、情理诸多云云,重要的是——投桃报李。
他若是得尽了好处,却还一毛不拔……那后果,恐怕是不堪设想的啊。
“就如诸位所言吧!”太子说到最后如是说道。
至于广平侯那边会有何等反应,太子也并不太在意,毕竟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们除了全力支持他,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呢。
太子刚准备让东宫属官们留下用膳,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了一皇子大声的呼喊:“大哥!大哥你在哪呢!!大哥你快出来啊,小舅舅他被大理寺的人抓到宫里来了,现在阿耶和阿娘非常生气,他就等我们去救他呢!”
太子哪还有方才那高座上不声不响、漠然观察世界的权谋怪物的模样,他急急忙忙地一把跳下了椅子,拽起衣摆就往外跑去:“一弟,孤在这儿!”
什么东西,大理寺的谁这么不长眼!?他是嫌脖子上那玩意儿太碍事了吗?
此时的湛兮并不知道,他从十八和甄道藏的口中,已经直接三人成虎地变成了——“被抓进宫。”
“来,你有什么花招,都给我使出来,老娘倒要看看,你那小嘴是能说出一朵花来,还是怎么地!”曹穆之暴躁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盏都翻了天。
就连永明帝,都被曹穆之的动作给吓了一跳,他本来还很生气湛兮居然在被不明智人的阴谋“引诱”之前,就自己生了要去北庭都护府的心的,但是此刻在曹穆之的盛怒之下,永明帝居然就没那么生气了。
不仅如此,永明帝还冲湛兮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的“爱莫能助”。
湛兮本来还对自家这个态度软化了的姐夫有点期待的,小眼神亮晶晶,小表情可怜兮兮地将他望着。
结果见永明帝无能摊手,湛兮立刻收回了可怜可爱的表情,还不满地冲永明帝撇了撇嘴,满脸都是“姐夫,你好没用哦!”
永明帝:“……”
永明帝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哎呀呀!这臭小子!看着怎么让人觉得手那么痒痒呢!他是欠揍吧?是的吧?
曹穆之还在冷笑着数落湛兮,湛兮摸了摸鼻子,缩着脖子憨鹅似的站着,心中默念,没关系没关系,我的超级加辈很快就到了,我会赢的!我一定会赢的!
“你嘴里在碎碎念念一些什么东西?”曹穆之犀利地盯着湛兮的嘴,“大声说出来,老娘听着呢!”
“姐姐,素质、素质!咳咳咳”湛兮乖巧地劝。
“这东西老娘今日还就是不要了,”曹穆之冷哼一声,吩咐大宫女,“将本宫的马鞭取来,今日不让这臭小子屁股开花,我看他是能上天了!”
“啊!”外头传来了一皇子的惨叫声,“阿娘,你不要打小舅舅啊!你别打他!别打他!有话好好说啊!你把我小舅舅打坏了那要怎么办!”
紧接着太子也急急忙忙地出声:“这是出什么事情了?怎地那么严重?还请听孤一言,曹国舅若有要去北庭都护府之意,也是被有心之人给哄骗了,此事断不能全然怪他啊……”
场面正乱得叫人头疼时,未能等众人反应过来,郭小福又匆匆来报:“报——辅国大将军曹子爽、太师谢灵云在外求见!”
永明帝和曹穆之对视了一眼,好家伙,这两位来的那么及时,肯定是金童子在搞鬼吧?!
曹穆之眉尾一挑,虎视眈眈地看向湛兮,却不料就在此时,鱼知乐又匆匆自殿外入。
鱼知乐动作迅速地行礼,而后与永明帝、曹穆之道:“微臣有事要报,坊间那静淑姑娘画出了与她交接之人,正是平康坊锦簇布庄的掌柜,目前尚不知那掌柜的背后之人是谁……”
永明帝眼光一寒:“立即去拿下!”
“是!”
京郊,密林。
一圆领长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树下焦虑地踱步,忽听得马蹄声,他又惊又喜地回头——
“吕校尉!”
来者骑在高头大马上,逆着阳光,看不出面目。
中年男子却不在意这些了,连忙将情况说了出来:“我、我如今该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来者沉声问,“我不是告知了你,事情办完了,你便立即乘船南下么?”
“我如何能走得?”中年男子苦笑不已,“我妻儿都在京都……”
“那你今日寻我作甚?钱未给够你么!?”
中年男子舔了舔嘴唇,目光炯炯地逆着阳光仰视着那高大的男子:“消息传出去之后的第三日,那静淑姑娘她来店里买布,她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我不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我在什么时候暴露了,但是我心里非常不安,听闻那静淑姑娘善画人像……”
吕校尉,看来我是非走不可的了,但是我妻儿……”中年男子目露哀求之色,动之以情道,“还请吕校尉您安排一下,让我携妻儿一块儿南下吧!”
吕校尉却不为所动,声音冷漠:“你若是拖家带口,如何能走得?”
“可、可我……”中年男子满面仓惶。
中年男子话未说完,又听到这吕校尉阴沉地说:“你既然当初未能及时离京而去,那边干脆永远留下吧!”
“什么——呃!”中年男子只觉一股剧痛自胸口传来,他仓惶地低头去看,却见一把大刀,已穿胸而过。
一具满目不可置信的尸体,失了生机,重重地跌倒在地。
北庭都护府,傅府。
“嫂嫂,你可在里头?”有一娇俏、年轻的声音在外响起,像是黄鹂在啼叫,清脆又可人。
叶红梅眼中有厌恶之色一闪而过,然而等她起身,撩开门帘往外看去时,却是满脸的惊喜与即将要溢出来的笑意。
“鹂儿,你来啦?来来来,快快进来,”叶红梅热情招呼着那个梳着未出嫁的闺阁少女发型的女子,“你来得正好!你啊,可真是有福气呢,前两日,我那娘家弟弟,才送来了上好的茶叶,可就等你来给它赏赏脸!”
花抱香也笑盈盈和表嫂嫂叶红梅执手。
两人还没聊几句,花抱香就忍不住问:“嫂嫂,表哥可曾告诉你,大将军何日启程回北庭都护府来?”
叶红梅闻言挑了挑眉,一脸的揶揄:“哎呦?我们家小黄鹂儿还会关心大将军的行程呐?”
叶红梅宠溺地笑着,伸手点了点花抱香的鼻尖:“你倒是同我说一说,你是想大将军回来呀,还是想那大将军身边的折可克小将军回来?嗯?”
花抱香被这话取笑得面红耳赤:“嫂嫂你又取笑我,哼,你再这样,来日我可不来寻你了,我找旁人问消息去。”
“诶诶诶我的好鹂儿啊,你可别找旁人,你若是找旁人去,嫂嫂我不得要伤心死?”叶红梅乐呵呵地笑着,“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约莫啊,就是这两日啦!”
“不到开春,你可就能瞧见那折小将军咯哈哈哈哈”叶红梅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花抱香又羞又恼,站起来,娇俏地跺了跺脚:“哼,嫂嫂你还是笑我,我可不要与你玩了,我回家去!”
“别别别。”结果花抱香刚动,又被叶红梅给拉住。
表嫂嫂与表妹,聊了起来,没一会儿,两人又亲亲热热了。
叶红梅笑盈盈地问花抱香:“你府中那心比天高的丫鬟,如今如何了?”
提到这个“丫鬟”,花抱香脸上的笑就淡了:“也就那样吧,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会做几块豆腐么?可笑,她居然还不肯给我大哥做通房,说什么都不答应,搁那儿要死要活的。说实话,给我大哥做通房,她还不够资格的,我大哥能看上她,分明是她不知道是哪个祖坟冒青烟了!”
叶红梅面上称“是”,同仇敌忾道:“确实不识好歹,就没见过这么心比天高的小丫鬟。”
然而叶红梅心中想的却是——你们兄妹一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蠢笨,简直比猪头都蠢笨!
叶红梅只恨自己不是花抱香,未能投个好胎,生在高门之家,如若她是花抱香,她是绝对看不上那什么折可克的,哼,那不过是个末流世家的小公子罢了!花抱香怎么就瞧上了他呢?
她要是花抱香的话,她连她现在的丈夫都看不上,非得要五姓七宗的嫡出公子才配娶她!
也就是花抱香这两兄妹,才这么贱得慌,一个非要强迫小丫鬟给自己当通房,一个非要痴缠折可克,哪怕对方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
哦不,叶红梅笑盈盈的,她还是说少了,她那好夫君,不也一样贱得慌么?他十年如一日地痴恋自己的好表妹呢,呵呵!
花抱香的表情淡淡:“那丫鬟也就是会写一手奇奇怪怪、看不出风采的字,会酿口感不错的豆腐罢了。”
“哦对了,这两日她发烧了,烧糊涂了,嘴里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要能从逻辑手中接过按钮,就应该按到它冒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