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569年,离朝。


    “黑魇被吞了?!”


    符凌驾驭着青黑巨龙穿梭在云雾间,这巨龙是他刚毅沉稳的神侍青曳。


    十年前,师父为救他葬身大魔黑魇之口,只剩一缕残魂。符凌想让残魂复生又或只能安息,十年间一直在寻找,今日终于得到黑魇所在的线索,却听说它被一个叫“詹胜王”的魔头之王吞噬了!


    符凌握紧腰间的剑,正前往那所谓魔头之王的老巢。


    与此同时,他的目的地,西海边的泊山。


    石洞里,传闻中的总带来血雨腥风,凶残无双的詹胜王,正在很不符合传说地做着早饭,他弟弟裴思在桌边嗷嗷叫着等吃。


    案台上,一口巨大的锅子里煮着面,裴放在另一边案板上切菜,刀工了得,兼顾动作狂放地搅面条。


    两碗热腾腾的面先行上桌,他简短道:“人间学的,奥春面。”


    裴思听闻饭好了高兴地拍桌子,裴放倏然看向外面某个点。


    领地的结界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击,显然是朝着他来的。


    “我出去一趟,”裴放顿了顿,“如果期间有什么事,你护好所有人,不要落下一个。”


    -


    石洞外的大山中。


    裴放提着刀在山间穿梭,很快到了结界外,越来越靠近海边。


    在与结界拉开安全距离后不久,他感觉就要跟那闯入的气息打个照面,便立即藏起来,将自己也调得同山石一样。


    怒海惊涛,云霞漫天,日光刺穿苍穹。


    炸开的天光中,渐渐出现一个身影,倚在巨龙之上,从天而降。那人周身银光刺目,令人无法逼视,仿佛天神降临。


    魔的目力能看清百里外树叶的纹路,看见那张脸时,裴放心头一惊。


    ——怎么会是他?!


    一瞬间的动摇使裴放的气息暴露,符凌看向裴放藏身的山石,低声说:“藏着做什么,出来吧。”


    他的声音传得越远越洪亮,到裴放耳边时已如惊雷。裴放一时头脑放空,紧接着,一道符咒电光般闪过,他身前的巨石猛然炸开。


    裴放立即跳开,刚在山岩上立住脚跟,就被一片阴影笼罩。


    符凌悬在半空看着山崖上的身影。


    那人黑衣破碎,在风中猎猎作响,发丝凌乱飞扬,面孔深邃,神色难辨,一边耳垂上似乎有耳环,玛瑙摇晃闪着微红的光。


    他手提一柄仿佛骨质的长刀,看起来极为悍厉,身形与周围嶙峋诡谲的山石有几分相似。


    青曳靠近崖边,符凌逆着光轻轻落下来,立在稍高的石台上。


    他微微弯腰端详的裴放,二人距离不过一尺。


    符凌看不出他是人是魔,裴放身上没有特别的气息,但能感觉到浓厚的灵气。


    “你就是詹胜王吗?”符凌问。


    裴放仰头盯着他,眼前不断闪过十年前的景象。


    他和裴思家乡在临近离国的小国,国内战乱不止,他们村又发生瘟疫,人死绝了,就活下他们俩。


    八.九岁的他,抱着才出生没两年的裴思在外流浪。遇见什么吃什么,病畜,腐食,乃至死人。可能就是那时,他们渐渐不再是人了。


    那时裴放只有一个心思:往离国走。他从小听说离国繁华安定,但越过边境,没了战乱,人们却像躲避灾祸一样避着他们,歧视、辱骂、殴打接踵而至,有几次差点丧命。


    他试着把裴思放在没见过他们的人家门口,但不知为何,没有一家人选择收养这婴儿。


    一个寒冷的冬日,裴放感觉自己快死了,用最后的力气上山想找点吃的,却遇官兵封山,他靠在树上等死,又觉得起码该再试试将裴思托付于人。


    忽见一队肃穆的马车驶来,最中心的马车帘子掀起来,露出一张惊艳绝伦,冷淡却似乎缱绻有情的面孔。那人发色与瞳色都很浅,一边眼底有两颗细小的朱砂痣,望着山林,仿佛困兽,眼神透露着冷寂。


    那人看见了裴放,很奇怪,他有车坐,裴放却觉得,他跟将死的自己有相似的感觉。


    不久后,马车里伸出一只手,递出什么东西。一个小弟子接了跑过来,将那精美的食盒送给裴放。


    “天师给你的,收下吧。”


    至今,那食盒还在裴放的居所内,四海漂泊都带在身边。


    当年裴放看呆了。


    就像此时。


    符凌在他面前挥手:“哎,回回神。”


    手也是那时帘子里伸出来的手,戴着银白薄手套,微微透出手指的粉色,只是更骨节分明了一些。


    “傻了?”符凌问裴放,“你知道黑魇吗?”


    裴放太阳穴突突一跳,回神后撤半步,沉声道:“黑魇如何?”


    “传闻詹胜王把黑魇吞了。”符凌轻飘飘下了石台,侧头弯腰凑近裴放轻嗅。裴放往后仰,低头看见符凌的挺秀的鼻梁和下垂的眼睫。


    并不知自己诨名的詹胜王,心脏开始砰砰直跳,渐渐震耳欲聋。


    “应当没吞,但沾了许多,还很新鲜。”符凌下结论,抬眼,睫毛和小痣都泛着光,背光下他整个人像半透明的,“黑魇在哪?”


    裴放大半个月前确实击杀了发疯似的攻来的黑魇,那大魔是世间顶级,裴放自己也受了重伤。至于黑魇的尸体……大概在裴思的茅房里吧。


    虽然外面总传詹胜王吞噬大魔,但他其实只喜欢人间饭菜,真正吞的是他那小魔头弟弟。


    天边忽然一道炸雷,骤然阴下来,黑云滚滚,山雨欲来。


    裴放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决定不能让符凌见到裴思。裴思虽然有点本事但尚年幼,即便是面对自己的恩人,也不能让他暴露在危险之中。


    裴放面色如常,指向大海:“半月前海里来,发着疯,我与它打了一场,它受伤便回了海里。”


    剧情本来确实应该是这样。


    符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谎。”


    很轻的两个字,伴着天边雷鸣,仿佛有万钧之力。


    “再给你一次机会,”符凌说,“讲真话。”


    裴放与他对视良久,忽然身影消失了。


    符凌愣了一下,见下一刻裴放已经在百米之外,不觉吃惊于他的速度,立即翻到青曳背上追上去。


    裴放向远离结界的方向逃,在山间忽隐忽现,每次虚影出现间隔百来米。符凌捏起几道符甩出去,次次都引起山崩石裂,却全被裴放躲过。


    “叮——”


    寒剑终于与长刀撞在一起,溅出一片银光。


    两个人影对峙片刻,又快速分开,电光石火之间过了数十招,雷电风雨中,冷厉的脆响遍布山崖。


    裴放的伤口崩开了,打得猛了,他一下半跪在地,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来,喉头发甘。


    符凌没让他喘.息,又攻过来,裴放拿刀顶住,接上百个来回,常人根本看不见他俩的身影,只见山石炸裂,寒光纷飞。


    这样的战斗十年都没有过了,出招接招之间,符凌竟然心潮澎湃,酣畅淋漓。


    符凌算是承师父意志,不得已继承得天师之位。他乐意成为剑,护卫人间,却疲于应对诡谲的宫廷和繁杂重复的公务,更想日日在山林中躺着,做个游侠。


    忽然,一个念头闪电般照亮他的脑海,符凌看着自己的拇指,上面有裴放的血。符凌隔着手套咬开拇指,感觉到一阵咸腥,将自己的血与裴放的融在一起。


    裴放身上痛得已经麻木,大抵晓得自己快不行了。


    之前黑魇,现在这人,都是世间顶尖的对手,别的时候他绝不会这样狼狈,但现在只能保命。


    他觑着背后,见到自己之前摸索过的那片山坳,那里有一道裂缝,黑漆漆的,仿佛异界裂口,他曾意外发现那里是时间与空间的裂缝。


    裴放飞速冲向裂口,符凌猛祭出上百道符咒,全部甩向裴放。


    数不清的符咒如牢笼般将他困在其中,光芒照亮天地,与雷暴交相辉映。


    裴放被紧紧束缚,闻到一股类似烧焦的味道。符咒电光与刺耳鸣响令他发昏,只见符凌如银光般穿入咒笼,一剑打偏他的刀锋,手指不由分说按在他眉间。


    那指尖炙热,竟如巨石压顶,带来的灵力好像要直接劈开裴放的头颅。


    裴放觉得灵魂都受到震荡,瞬间像是被拖入水中,耳边混沌一片,仿佛整个身子里都在交织着电光。


    那是收服神侍的血印。


    拇指上那滴血随着这力量,一点点渗入了裴放眉心。


    两人僵持之中接触到了山坳裂口,同时,一道前所未有的大雷劈了过来!


    符凌终于发现不对,但已经晚了。


    世界变得苍白一片。


    猛然寂静,如置身真空。


    天雷吞噬了两人的身影,苍白之中,符凌很快失去了意识。


    这道雷后,天地之间倏然安静。


    风雨雷电消失了,雷电中的两人,也消失了。


    青曳眼睁睁看着这景象,半天回不过神。


    另一边,裴思等到天快黑终于受不了,出了结界,想找的人却没有踪影。


    离京,下午,还有个昨天刻意得罪了符凌,上门等着被收拾的家伙在天师学宫门口转。


    那是法师崔衍,至于他的事情,就是后话了。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无人的海边成了渔村,又成了小镇,最终建起高楼大厦。


    符凌陷在一片黑暗,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叫他。


    “阿凌。”是师父的声音,“阿凌醒醒。”


    另一边,裴放沉在梦魇中。


    他是人时,是战火,瘟疫,尸堆,唾骂,凌.辱,围殴。他不是人了,是无止境的争斗,厮杀,蚕食,血雨腥风。


    他护着弟弟,后来虽然不是主动的,又护着一群自己围上来的小妖小怪。


    从没人向他伸过援手,除了那人。


    裴放感觉到温润的手掌轻抚在自己脸上,带着点薄纱一样的触感,就像以前梦过的一样。指尖描画过他的眉心,柔软而温暖。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符凌的面孔,他长而柔软的浅淡发丝垂下来,扫在裴放脸上。


    “醒了?”符凌神色柔和,近距离看面容着实美得惊心,可惜开口就问,“黑魇在哪?”


    裴放面无表情,内心梦碎。


    符凌还没说第二句,裴放倏然起身,下一刻身影出现在十几米外,接着他觉得有些不对。


    他们还在那道裂口前,但周围山石变化巨大,最重要的是气息变了。灵气稀薄,令他难以适应。


    季节似乎都不同,他记得是早春,如今却像初夏。


    “你也发现了?你醒来前我已经慌过了,”符凌抱着胳膊闲闲道,“地点没变,也不是幻境,但除了地方全变了。”


    青曳也不见了。


    不是毫无办法,青曳不可能离开他。


    裴放心脏狂跳,想去感受自己的结界,还有裴思的气息,一无所获,他拍那裂口,焦头烂额,又忌惮符凌,不敢直接回结界的所在地。


    “不如你告诉我黑魇在哪,我跟你一起想办法,看看是怎么回事。”符凌靠在山石上,检查自己的剑,又试着运转灵气,“詹胜王,吾之神侍,告诉我黑魇的下落。”


    裴放根本不想理他,又听符凌加重声音“告诉我!”,想回头大骂,却忽然灵魂受了冲击一样,头脑震荡,差点脱口而出黑魇被裴思渣也不剩的吃了。


    他用尽意志力才咬紧牙关,内心大惊。


    “嚯,可以啊,不愧是詹胜王。”符凌笑着走过来,“我头一次见到神侍能在神主面前拒绝回答问题。”


    “什么神侍?”裴放嗓音嘶哑。


    “玄门有一道,可御鬼神,当然,也可御妖魔。”符凌回答,“简单说,我供灵气,你听我的,给我驱使。”


    裴放觉得他疯了,想往结界那边赶,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符凌又问:“詹胜王,你本名为何?”


    老子叫什么干你鸟事!裴放心急如焚,张口要骂,嘴里说的却是:“裴放。”还解释,“非衣裴,放肆的放。”


    说完他呆住了,符凌哈哈大笑,闪身过来一拍他的肩膀:“好一个放肆的放。”


    裴放盯着他,觉得他跟刚才大打出手时很不一样,符凌仿佛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做了我的神侍,就是自己人了,你现在嘴巴牢,是因为黑魇的下落相比名字而言,对你更重要。”


    “等我们关系好些,再挑你精神放松之时,我随口一问,你随口就会一答了,就像告诉我名字一样。”


    “免贵姓符,单名一个凌字,”符凌笑道,“裴放肆,请多指教。”


    当时,裴放还不懂神侍的意思。他拔腿就走,符凌说“停下”,他的脚竟然就迈不动了,他想叫骂,符凌手指在唇边竖起,裴放竟然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呆愣原地,觉得好冤,心里满是:怎会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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