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蛟感觉到那人在自己身后,忽然想起仿佛是自己最最近的梦中,也有这样的声音。他说“你是个会吃的”,还有许多笑语。


    那是个美梦,梦中它吃了好多肥美的鱼,那人还摸了他的头,就像许多年前爹爹那样。


    “小洋是爹爹的好闺女,天下最乖的龙儿。”


    银蛟眼中忽然湿润,抬头看向又要降下来的天雷,猛地向下一蹬,倏然离地,往夜空中游走。


    裴放拽住银蛟的后爪,翻身到龙背上。符凌察觉到他,回头大声叫道:“天雷还有好几道,你不必一起扛!”


    裴放面无表情,嗓音逆着风送过去:“我只想骑龙而已。”


    符凌愣了一下,爽朗地笑起来,又回过身去不再看他,叫道:“那你可抓好了,在天雷里头驾龙腾云,可是格外刺激呢——!”


    裴放贴近龙背,一手抓着龙脊背上的白毛,一手提着长刀,划开呼啸的风。


    最后的几道雷连着劈下来,形成前所未有的阵势。符凌凝神,在愈发逼近的电光中,将灵气罩在银蛟全身。


    ‘去吧,小姑娘。‘


    他在神识中说。


    你可是青曳家的姑娘啊。


    万钧雷霆直直落下,与银蛟的光芒相向而来,越来越近。


    撞在一起!


    霎时间,天地一色,万物失声。


    那瞬间仿佛超越了一切,落入真空之中。


    漫长的雪白的世界。


    眼前的白色终于退去后,是黑色的夜空。点点星光如同画卷,骤然展现在眼前。


    穿过去了。


    它抗住了天雷。


    星空如此静谧,银河好似触手可及。云雾已被落在脚下,软绵绵一片有如毛毯。没有雨水,只有清风,在这广阔的夜晚遨游,如同汪洋中最自由的一尾鱼。


    裴放微微张开眯起的眼睛,望着周围,头一次感觉置身星辰之中。


    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滴在自己脸上,手一抹,发现是血。


    前面,符凌一只手握着龙角,另一只手挥在空中,露出一段手臂,仿佛在抚摸夜风。


    他手掌中鲜血淋漓,是收服的时候太用力,皮肤从掌中裂开,形成的伤口一直蔓延到小臂,正不要钱似的向空中飞着血花。


    “厉害啊!”失血中的符凌却声音带笑,放肆地喊了一声,“你自由了小洋,飞到最高的地方去!走,我们去摘颗星星!”


    银蛟如同听了命令,猛然向前。符凌的声音在夜空中荡去了很远的地方,透着最清澈的少年气。


    这时,他转过脸来,对着裴放笑意盈盈。夜色中,他仍然如同流光,与星河交映。


    “爽不爽?”符凌问,“陪我渡雷劫,真是多谢了,我的好阿放!”


    裴放与他对视片刻,偏开目光,冷静答道:“说了,不过想骑龙而已。”


    在符凌转回去的笑声中,裴放目光又回到他的背影上,心思有些难以辨析。


    这个人似乎与他最初的印象又不同了,也跟他之前交手时的感觉不太一样。他仿佛天生应该这样遨游于天地间,不受阻碍,没有牵制。


    裴放从小到大都在逃,又或者在撑。他本以为自己当初对符凌记忆深刻,是因为对方高高在上,又心怀些慈悲,是一路上唯一帮过他的恩人。


    此时却觉得不是。是因为对方本应如此自由放肆,当年却在不知怎样的困境中,仿佛鱼扯掉了鳍,鸟捆住了翅膀。


    而这么多年,他自己的感觉就是这样,以前说不出,此时却突然明白。


    就像从未摆过尾的鱼,从未展过翼的鸟,眉间永远是化不开的压抑,不曾有过一刻想自己到底要什么,不曾有过一刻真正当了自己。都是被奔涌泥沙,腥臭鲜血,滚滚推着向前。


    此时看着符凌,他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好受了一些。


    也许他也可以像这样,在夜空中翱翔,只想摘颗星星。


    那漫天星子像散落的碎银,无论有没有抬头去看,从未离开过。


    忽然,符凌好像感觉到什么。他转过头,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了,觉得远处闪过一道金光。


    金光……金龙?


    是青曳么?为何不现身?


    他一下子有些着急,下意识打算伸手往额头一点。


    神主与神侍的契约,理论上只要缔结,不死不灭。其实想要试探他当年的神侍是否还在世上,只要召唤即可,但他一直都没这样做。


    一个是怕对方真的不在了。一个是因为,可能于他而言只是须臾,于对方而言,则是沧海桑田,双方已经不是同样的时间,只会互相打扰。


    符凌思及此,动作停顿了片刻,最终放下手。


    如果真的是青曳,这种情况都不现身,定有他的理由。


    兄弟间还是互相尊重信任为好,既然如此,先各自安好,有缘再见吧。


    这时,他感觉银蛟似乎不太对,才发觉他们在一路下坠。


    符凌连忙用灵气再次将银蛟裹起来,好不容易平稳落地。银蛟周身发出强光,巨大的身形渐渐萎缩,最终成为小白狗的样子,或者说,看起来更像小白羊。


    “你爹叫你小洋,是不是看了你神识的样子取得?”符凌轻声问,俯身去看。


    白洋脱力,昏睡过去,身上没有伤痕,看来不知为何,无论她龙身时受到什么伤害,本体都会无恙。


    “睡着了。”符凌上下打量白洋,啧了一声,“这小家伙,也不轻吧。”


    好歹也要几十斤,符凌打算带她回别墅,打开手机一定位,发现他们离目的地几十公里,只得喃喃评价:“这丫头也够能飞的。”


    不用明说,裴放也知道他的意思,一手拎起白洋扛在肩上,说道:“先找到路。”


    他们落在了一处野海滩,周围荒无人烟,符凌拿着还用不熟悉的手机导航,随便瞎指:“这边,不对,还是这边,我们要往南走,南是哪……”


    裴放仿佛听得烦了,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夜空,一指:“北极星。”意思是另一边就是南。


    符凌眯起眼睛:“哪个?”


    “特别亮那个,”裴放手指挪了挪,“喏,北斗七星。”


    符凌茫然:“我看天上全是星星。”


    这里黑,星空极美,相比城市里密集许多。


    “你不是玄门吗,都不学星相?”裴放无奈,“你看那,叫三垣,就是那三区的星官连起来的三角。现在正是初夏,三垣都看得见,以北天极为中心是紫微垣,那边是太微垣,还有天市垣。”


    “酷暑将近,银河渐渐升起来,河这岸那颗是牛郎星,对岸那个是织女星。”


    符凌仰着头,听得津津有味:“看不出,你懂得还蛮多,是常夜里观星赶路认得的吗?”又一想,“不对,你都成魔了,怎么了解这些人间学识的,该当不学无术,乱起名字才对啊。”


    裴放冷冷白了他一眼:“那你看着像世家大户,理应饱读诗书,知天文地理,不也还要问我这乡野邪魔?”


    他大步流星,符凌笑着追上去,胳膊肘碰碰他:“哎,你再讲讲,讲讲么,无知天师爱听得很。”


    “别乱动,”裴放皱起眉头,抓起他手臂来看,神情不友善,动作很轻柔,他不高兴道,“你收个神侍,手都要断了。”


    “无事,”符凌不甚在意,“这小丫头当时狂暴,是难收一些,我也有点太用力了,不过你看,愈合得快,已经不流血了。”


    确实不流血,伤口却很吓人。裴放眉头放不开:“海边多生杂草,别碰伤口,手抬高,送你回去我去采药。”


    “不用,放着两天就好了。”


    裴放斜眼瞥他,半晌道:“你总这样?”


    他说的是总伤,伤了也不在意,不过符凌理解岔了。


    “那倒不是,我收神侍一般你情我愿,”符凌解释,“最近两个连着不是如此,纯属巧合。”


    裴放“哼”了一声,回过头去,但放下符凌手的动作仍然轻缓。


    符凌其实挺喜欢听这位詹胜王一会冷哼,一会嘲讽,觉得生动有趣,便笑道:“不过看你对我也蛮好,是不是已经情愿了?”


    裴放没回话。


    符凌大概是救起青曳的丫头有些兴奋,自顾自继续讲:“我们认识时间还短,你不了解我是多么好的人,若有些不情愿也很正常,我耐心是一顶一的,早晚我们能合作无间。”


    “没有。”


    符凌愣了一下:“没有什么?”


    裴放却不说了。


    两人到了路边,路灯昏黄,周围还是野草萋萋。符凌拿着手机,又看看星星,觉得很难办,忽然想起什么,指尖碰了碰眉心。


    旁边风声刮过,夏子凡凭空出现,在半空滞了一会,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


    “师父,裴师父,你们没事?太好了!”他左右看着,又见到白洋,“这,这不是那个像羊一样的狗吗?”


    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一时间脑子打结,不知该先想哪件,便一一汇报。


    “你们飞走了,我到处找,本来想回去等,但我飘得慢。哦对,我往回走时,刚才那群人里有几个开车经过,好像也是去我们那边。”他担忧地说,“他们那么多人,到底什么来头,我怎么感觉不太好呢?”


    “不太好,他们怎么没把你这小鬼抓走?”符凌说笑,“让你过来是我们离得太远,懒得走了,晚饭也没吃多少,快想办法回去,好饿啊。”


    “这简单。”夏子凡迅速教符凌怎么下载打车应用。


    只是这鬼地方不太好叫车,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半小时后才上车。


    裴放抱着白洋坐后面,符凌忘了把剑收回去,提着就上了前座,手上的伤口也极其乍眼。


    司机挺年轻的,比较文弱,目瞪口呆,没怎么敢说话,只提醒了一句要系安全带,还遭到符凌请教的眼神:“安全带是何物?”


    司机惶恐道:“这……”


    符凌指后座:“后面要系吗?”


    其实是需要的,但司机还是颤颤巍巍道:“可以……不用。”


    符凌便换到后面,对裴放笑:“只能和你挤挤了,小鬼你去前面。”


    司机等了一会,并没有人到前面去,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裴放往里挪,目光扫过进车的符凌,见他还用受伤的手拿剑,便握住剑柄收走了。


    符凌失剑不太自在,忍不住摸伤口的结痂。他要拿外卖软件买药,左手拿手机不习惯,裴放就又接过去,在夏子凡叽叽喳喳的指导下不熟练地下了单。


    于是他们下车时,外卖小哥也到了,送来各种消毒、包扎、医药用品。裴放翻着那些东西,见还真是很齐全,咕哝道:“这年代真的方便。”


    不过,他们门口不仅有外卖小哥,还有台外形朴实的小轿车,造型颇有机关单位的气质。


    见到他们几个,陆烽跟司机从车上下来,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复杂。


    陆烽蹙眉问道:“那条银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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