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秋天来临之前,江月的医学堂已经颇有规模。
一共发展出了几十名学生,除了原先的十人,另外还有想学医的女兵十五人,本身已有基础的医女五人。
江记药铺的营生也走上了轨道,终于请到了两名医术高超的坐诊大夫,其中一名跟江月理念相合,愿意给学生们充当客座先生。另一名则没有教授学生的想法,只在医馆里任职。
江月没强迫后者改变想法,只是给前者另外支付了教授学生的工钱。
她也不必像从前那样,日日都去医馆待上半日。另外还得抽出时间,亲自去带一带甲班的学生。
甲班的学生已不缺书面知识,她便没再教授理论上的东西,更多的是带她们跟着自己一道出诊,结合病患的病症,让她们各自给出自己的医案,她再最后把关,给出一些指导的意见。
都知道江记每月有一日义诊,是个顶良心的医馆。不少百姓并不介意让学生给自己诊治,总归最后有江月这医仙把关,自己绝对能治好病,而且愿意作为病例的话,江月还会适当减免一部分汤药钱,绝对是双赢的好事!
秋日里,穆揽芳和卫海清成婚,江家一家子都去了观礼。
陆珏还在收拾剿匪的后续事宜,无暇亲自到场,让江月捎上了一份贺礼。
转眼就到了中秋的时候,皇帝在宫里设家宴。
江月作为皇家未过门的儿媳,本不在受邀赴宴的名单里。
但前不久陆珏剿匪才又立了功,为了彰显对他的看重,皇帝特地提了一嘴,把江月一并捎带上了,算是给他们二人做脸。
家宴在晚上才开席,但进宫赴宴却是在早上。,皇子在前朝陪着皇帝,皇子妃在后宫陪着皇后,待上一整日,才能吃上晚间的正式席面。
陆珏还询问过江月,说她若不愿意去,他想个借口推拒了也无妨。
江月说不用,“早晚要见到的,现下趁着家宴也正好认认人也好。”
多认识几个人,也不至于像上次似的,八皇子妃都亲自到场了,她还得回来描述给陆珏听,才能知道对方是谁。
“可能会有点吵。”在马车上,陆珏又提醒了一遭,“毕竟人多。而且我不能一直在你左右,晚间才能见到。”
“真没事,我日常好静而已,真要那么怕吵,那除了家里,旁处都去不得了。若我连单独赴宴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往后?”
陆珏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拿出一个镯子套到江月手上。
正是几个月前,胡皇后送给江月的那个花丝镂空金镯。
当时陆珏掰断之后仔细收好了,找了能工巧匠修补,已经看不出断开过,跟原来的模样无甚差别。
马车在皇宫前停稳之后,陆珏先下了来,扶着江月下了马车。
随后二人经过宫人搜检,分别前往前朝和后宫。
虽被陆珏提醒过,但江月跟着坤宁宫的宫人到坤宁宫的时候还真有些吃惊——这人确实多,真的多。
衣着华贵、妆点得珠光宝气的,当然是位份较高的妃嫔。而妃嫔身边年轻一些的,则应当就是她们的儿媳,几岁的孩子就是陆家更小一辈的皇孙。这便已经有十几人了。更别说还有好些个无子却有宠、或者说有过宠的妃嫔。
还好人多却静,众人并不如何说话,几乎都坐在位置上品茗、用点心。即便是说,也是轻声细语。连那些个几岁的皇孙都没有哭闹叫嚷,安静乖巧的不行。
江月跟着宫人入内,里头更是陡然一静,几十道视线齐刷刷地在她身上交汇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调开。
今日江月的穿着打扮是陆珏帮着把关的,一袭天青色云绣衫,发上簪着白玉钗和数支镶嵌珍珠的银簪。
光是那支白玉钗,看着就价格不菲,若是旁人给的,江月还会觉得有些招摇。
现下跟这一众珠围翠绕女眷汇聚一宫之内,她这打扮便显得十分低调素净了。
引着她来的宫人把人送到后就止住了脚,江月朝着众人的方向福了福身,行了个礼,自捡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
宫女送上了热茶和点心,后头也无人来同江月攀谈什么,她也乐得清静。
随着赴宴的人越来越多,她身旁的位置上也多了个人。
八皇子妃老神在在地跟她坐在一道,她这一坐下,江月周围瞬间热闹了不少。
她们先跟八皇子妃寒暄,然后好像才看到了江月这人一般,有人笑道:“这便是马上要嫁与九弟的江家姑娘吧?这样貌生的真好,也难怪……”
“五嫂这话说的,怎么只夸江姑娘不夸我?大嫂也是,怎么光坐在那儿瞧,不来和我们一道说话?”
八皇子妃言笑之间,挨个喊过人。从她的话里,江月才把人都认过了一遭。
几个最年轻的妇人,是年轻皇子的皇子妃。几个年纪略长一些,行事越发沉稳的,则是年长皇子的皇子妃。
而一直和江月一样,只笑并不说话的,则就是先太子的遗孀。先太子被追封为安王,她便是现下的安王妃。
人都到齐之后,胡皇后才姗姗来迟。
还是那种熟悉的、略显造作的开场白,“本宫一大早就等着你们了,也不知道怎么忽然睡着了。坤宁宫这些人也是,竟不知道叫醒本宫,没得让你们多等。”
江月都见怪不怪了,其他人更是如此,这个说:“原说娘娘一年比一年年轻,原来是多睡觉的缘故。嫔妾回去可得把这法子学起来。”
那个道:“可不是?若不是娘娘打扮的成熟,看着竟像比嫔妾小上一轮似的。”
年轻的妃嫔不遗余力地恭维着,养育了皇子的几个妃嫔则神色淡淡,只笑不接口。
“你们的嘴啊,抹了蜜似的,只管把本宫当孩子哄。”胡皇后笑着,在主位上坐定,然后视线越过众人,落到八皇子妃身上,“凌华怎么坐得那样远?到本宫身边来,还有江家姑娘呢,一并上前来。”
被点了名,江月和八皇子妃荀凌华一道挪了窝,到了胡皇后身边。
“家宴而已,都免礼。”胡皇后亲热地拉上了江月的手,视线扫向她的手腕,见到了自己送出去的镯子,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你这头一回入宫赴宴,也不必拘谨,左右再过不久,都是一家子。”
江月笑着应是,被胡皇后拉着坐下。
后头她听着胡皇后跟一众皇家女眷说话,挨个认清了人。
到了中午,午宴展开,胡皇后就推说精神不济,回寝殿休息了,让众人自由一些。
荀凌华作为儿媳,自然跟着起身,扶着胡皇后离开。
午宴过后,宫人便领着众人过南府听戏。
江月并不喜欢看戏,便还是寻了个边角坐着,闭眼假寐,实在是去芥子空间里看看灵田里的药材,顺带理一下人物关系。
一上午的闲话没白听,从陆珏事先告诉的消息和女眷的态度里可以明显知道——
二三四皇子是一派,二皇子和四皇子更是一母同胞。三人以二皇子为先。五皇子和六皇子、七皇子是一派,这三人倒是没有以谁为先的意思,三个皇子妃言语之间偶有打机锋,也是互不想让。
八皇子这嫡出的皇子自成一派,人数虽少,但先天就有嫡出的优势。
几个年轻的皇子妃互不相让,却都愿意捧着八皇子妃。胡皇后在人前也愿意给儿媳妇做脸,但眼神骗不了人,对儿媳妇也没有什么慈爱之心,也就是个面子情。
从前在宫里欺负过陆珏的,是同他年纪相当的,排行五、六、七、八的四个皇子。再往前的几个皇子,在他入文华殿读书的时候,便已经出宫开府,与他接触不多。而且这几个皇子都是在先太子的那长兄的督导下长大,虽也有竞争,却没做过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这四人或许是早年前沆瀣一气,又在娶妻的时候,被当今给摆了一道,都摊上了不如何好的亲事,不得不抱团,但联盟并不如前头三个年长皇子的关系紧密。
而那位安王妃,看着倒确实是与世无争,与谁都相交不深,打扮得比江月还素净,半个白日过去都没怎么开过口。
除了八皇子妃外,其他几个年轻的皇子妃待她都不怎么亲近,更没有特别恭敬。
按着常理,虽说先太子去了,但先太子名声好,威望高,照理说想坐上那位置,拉拢一下安王妃,应该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才是。更被说安王妃姓冯,出身于开国功勋之家。
但陆珏提过,先太子去的时候,安王妃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孕中心情不佳,还生过一次重病,生下的皇孙竟天生有不足,几个手指连在一处,如鸭蹼一般。因为这,安王妃和陆家的嫡长孙见恶于皇帝。
像今日这样的家宴,那位嫡长孙也不能到场。不然嫡长孙的年纪也不小了,争夺那位置的可能还得多一人。
理着药田,想了会事儿,就到了未时。
时值秋日,秋老虎余威仍在,距离夜间的家宴却还早,胡皇后又不在这儿,位份比较高、年纪不轻的几个妃嫔便先后离开,回宫休息去了。
小妃嫔们不敢这般行事,但不妨碍她们调换位置,坐到一处闲磨牙。
一出戏唱罢,下一场戏开唱之前,戏台附近的女眷散去了不少。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月附近的位置空了,直到到了最后一出戏的时候,几个年轻的皇子妃才侍奉完了亲婆母,再次结伴回来。
她们并不回之前的位置,而是朝着江月过了来。
几人直接在江月身边坐定,七皇子妃打着团扇,开口道:“这日头忒毒,晒得我好生不舒服。江家姑娘在这正好,快替我瞧瞧。”
换作平时,甭管什么病症,江月能治的都给人治。
但今儿个却是不同,七皇子妃的语气带着轻慢,好像把江月当成自家奴仆似的。
江月便神色淡淡地道:“宫中就有太医,您若身体不舒服,传太医就是。”
“哦?”六皇子妃挑眉,“江家姑娘这是不愿意给七弟妹治?我怎么听说日前八弟妹带了她的狗去给你瞧,你也给瞧,怎么现下……这是何意?”
这话一说,七皇子妃气得满脸通红,既气江月这商户女不把自己这将来的嫂子放在眼里,又气六皇子妃把她和狗比到了一处。
她们几个妯娌之间互相排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七皇子妃不好在人前对着嫂子发火,看着江月接着道:“我不想传太医,就想让你看,如何?”
江月在心里又把皇帝骂了一通——就七皇子妃这刁蛮不过脑、被人当棒槌使的性情,搁哪朝哪代也不会成为皇子妃才是。当今在挑选儿媳妇这件事上,还真的是一代鬼才!
江月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情,现下更也代表了陆珏的脸面,正准备反击,就听有人问:“发生何事了?”
正是一旁、一直未曾离场的安王妃。
她到底是众人的大嫂,七皇子妃等人便讪讪地住了嘴。
江月朝她笑着微微颔首,算是致谢。
…………
天色渐暗的时候,家宴才正式拉开序幕。
陆家先祖是普通百姓出身,家宴的规矩并不大,男女于一殿之内用席。
江月随着众人回到坤宁宫,还须等到皇帝领着一众皇子过来,才能开宴。
等待的时间里,胡皇后还是没有提前到场,荀凌华先过了来,找到了江月,在她身边坐定,直接压低声音开口问道:“我听说七嫂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江月抬眼看了一眼殿内众人,见没人关注自己这儿,才接着道:“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那便好。她这人……其实还挺单纯的,心思倒也不会太坏。”
荀凌华说的十分委婉,但意思也十分明显,提醒江月并不用对七皇子妃的刁难上心,而是要知道她是受人挑唆。
她们二人交情不深,陆珏和八皇子那更是站在对立面,荀凌华能提醒到这份上,已然是十分难得,加上白日里荀凌华还坐到她身边,加上之前的事儿……
“在酒楼的事儿,还未谢过你。”
那日酒楼里帮着仗义执言的二人,为首的高大男子江月并不认得,另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却是荀凌华。
荀凌华不以为意道:“无甚好谢的,当时只听着外头有醉鬼对着女子寻衅,没听出是你。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我哥出面就行了,我跟着出去作甚?叫认识的人瞧见我大晚上穿着男装,在酒楼里头吃吃喝喝,总归不好。”
江月不由弯了弯唇。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下来,她对快人快语的荀凌华感观不差,若不是身份不合适,不能深交,不然说不定已经交到了上京城后的第一个朋友。
想到那日在铺子里见过的她脸上的伤,江月便道:“还是谢谢你,一会儿陛下和娘娘就到了,不如换个位置?”
江月不会冒然插手别人的家事,但既对荀凌华感观不差,便也不想看着她因为自己,再遭受之前那样的事儿。
荀凌华说不急,“我来寻你主要是想跟你说,之前照着你教我的食谱给喂了一段时间,还别说,效果是真的不错,那日也把你说的那些传授给我兄长了,他也说不错。你家小狼如何了?”
“我家黑团也没再掉毛了,这几日天气逐渐凉爽,它精神也好了不少……”
正说着话,就听太监在外头唱喏:“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皇帝红光满面地进了来,一众皇子跟着他鱼贯而入。
“都免礼!”皇帝在主位坐定,声如洪钟地道:“家宴而已,都松快些。”
众人起身应是,江月先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从他的面色简单判断出他已经快到回光返照的阶段了。
收回目光的时候,江月距离皇帝最近的八皇子,也在看向自己这边。
在人前,他脸上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但那目光却称不上友善。
他眼高于顶,自然不会把江月这样的商户女看在眼里,而是在看江月身边的荀凌华,显然是很不乐意看到她们二人在一道。
江月只想到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接荀凌华的话头,该让她早些离开自己身边的。
荀凌华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她不在皇帝跟前,顾忌就没有那么多,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气得八皇子的脸都黑了几分,碍于在人前不好发作。
仇人似的二人用眼神打完了机锋,荀凌华想通了前因后果,“你是怕陆八对我生恶……所以方才才劝着我离你一些?”
江月先是被这毫不客气的‘陆八’的称谓,逗得忍不住抿了抿唇,而后微微颔首。
荀凌华好笑道:“你来京时日尚短,怕是还不知道他早就瞧我不顺眼了,连陛下都知道我们二人关系不睦的。不然前头能把我当棒槌使?但我是陛下亲自指婚的皇子妃,我爹更是一代忠臣,还有得力的兄长,我怕他什么?!”
江月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边脸一眼。
荀凌华这次是真的惊讶了,瞪圆了眼睛,“你怕他打我?就凭他?”
说完她憋笑憋得脸都发红了,忍着笑道:“你这人还真挺好玩,我还挺喜欢你的。谢谢你的担心,但却不必。我上次那伤确实是因为他,不过嘛……”
一边说,荀凌华一边又扫了正在殷勤伺候皇帝用茶的八皇子一眼。
江月也跟着看了一眼,便发觉八皇子的站立姿势不对劲,好像一条腿使不上力似的,整个人的重心都押在另一条腿上。
看着像是伤了筋络,养过一段时间,但是还没有好利索。
他作为皇子,若身体有不适,自然可以传太医。皇帝进来格外‘康健’,今日看着也是格外开怀,对着儿子比从前都宽宥和蔼了不少,也不会强逼着带伤的儿子在家宴上装什么孝子贤孙才是。
所以只可能是,八皇子这伤势的来路不好对外宣扬,皇帝都不知道这个。
再看荀凌华眉梢眼角透出来的一点得色,江月便知道前头想岔了,眼前的八皇子妃并不是被八皇子打了,而是夫妻互殴,八皇子的伤势远比她沉重,休养到如今还不见好。
甚至荀凌华脸上那一下都可能是故意挨的,八皇子伤在身上,她伤在脸上,叫江月这样不明就里的外人看了,也只会以为是八皇子欺负了她,到了皇帝面前分辨都不惧怕什么。
而她脸上那伤,就算用了江月的药膏,也得过上好几日才能彻底痊愈。
八皇子到底是个男人,有着时下男人格外好脸面的通病,总不至于哭哭啼啼地告到御前,说好几天前让八皇子妃打了。
那不只是丢面子,皇帝怎么也得问问,夫妻二人怎么起的矛盾,可能还得牵扯出他拿八皇子妃当棒槌使,意图给江月难堪,也就是给陆珏难堪这么个前因。那么夫妻矛盾,还得上升至陆家兄弟之间的矛盾。
都知道现下陆珏圣眷正浓,八皇子再蠢,也知道那事不能让皇帝知道,便只好捏着鼻子忍下来。
不得不说,荀凌华这动手的时机也选的恰到好处。
力道也拿捏的好,是伤筋,不是断骨,可能八皇子身上都没有什么明显伤痕。
江月在心里默默给寻凌华竖了个大拇指。
后头皇帝坐定没多会儿,胡皇后也立刻过来了,龙心正悦的皇帝也没说她什么,让人开席。
夜色浓重的时候,这场家宴才算用完,皇帝也没多留,直接离场。
这种日子,帝后却并不在一道,胡皇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只说自己也乏了,让众人各自散了。
江月跟着陆珏一道出了宫,因今日宫中过节,十分热闹,连宫人都能出来赏月,两人便都没说什么。
直到坐上马车,陆珏松了松挺了一整日的腰背,在车壁上闲闲一靠,问起说:“看你嘴角一直带笑,今日在宫中一切顺利?”
“顺利的,只七皇子妃不疼不痒地跟我说了几句。”江月简单说了下午晌的那个插曲,“我主要还是笑八皇子妃同我说的话……”
看着她的笑,陆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难怪他月前告了好几日的假,原是出了这种事。八嫂不愧是荀家人,委实是女中豪杰。看得出她同你兴味相投,荀家也确实值得深交,之前我剿匪,荀子安同样不遗余力,虽不是站队,却是真心实意地为百姓做实事之人。等过了这程子,你若还愿意与八嫂相交,来往多一些也无妨。”
江月立刻正了色。
皇位的继承人选一日未定,她和八皇子妃自然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也就是说,皇权更替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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