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你要去流水县?那地界不是被反贼占领了吗?”
三个月前,大年三十,团圆宴上,王朝云的父亲王维康在接到老友郑嶙来信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王维康多年科举落地,从医为业,回祖籍淮安府治病救人,又为了精进医术,曾拜访多位至交好友一起探讨医道。
上个月接到老友郑嶙来信,得知流水县被一位女土匪占领,对方看中医道,愿意将上万丹方无偿贡献,又有可以治天花、肺痨的神药,邀请他一起探讨药方。
王维康是知晓郑嶙的医术,只靠着祖上几张养生药方在应天府当一名坐堂大夫。但他有一点好,不能治的病,他从来不会夸下海口,也不会让病人浪费钱。就因为他这性子,没少被东家挤兑。
他这样的性子能在流水县混出名堂,还力邀他前去共同商讨药方,可见他是真心实意的。
也因此王维康年过五旬,还想长途跋涉到流水县求医。
他愿意,但是他的一双儿女却不放心。
他的儿子王承典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现在闭门苦读只为能够一举夺魁,重震祖上荣光。
他的女儿王朝云师从他父亲,不仅经通天文、算学,还会医术。可惜这时代对女子诸多束缚,只能关在家中演习算学。
老父要去流水县,还是为了精尽医术,儿女自然不好阻拦他向学之心。再者王家已经没落,官府不会注意他们一家人的行踪。两人争相要为他探路。
王维康自然不愿耽误儿子举业,奈何王承典以“游学增长见闻”为由主动揽下此事。
他也只得通意儿女同行。
王承典是秀才,以前也经常游学,又因他的秀才身份,就连土匪都不敢得罪,只敢抢些财务,并不敢要他性命。至于王朝云,她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纪的女子本该嫁人生子,奈何她自小就有主意,一心向学,不愿嫁人后行动受人束缚,迟迟不肯嫁人。
王维康素来溺爱女儿,王承典也以妹妹为傲,并不惧怕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催促妹妹嫁人。
两人先是跟着官府的船到了松江府,下了船后,对方要继续前行,他们停靠在码头,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刚走没几步就遇到一伙逃难的百姓。打听才知对方是从府城而来,要逃往流水县。
看样子流水县治下很好,要不然百姓也不会往那里逃。
两人走了半个时辰就遇到躺在路边的囡囡。
王朝云在家时也经常为女子诊脉,望闻问切是基本功,只看囡囡的脸色,王朝云就知晓这孩子的病理,她自是不能见死不救。
两家人一路到了流水县。
县衙门口支着好几个棚子,许多男女隶目支着桌子,示意流民们排队等候。
这些年纪很轻的隶目态度并不严厉,也说不上温柔,就是很平和的语气,给大家指路。
“所有人先到这儿诊脉。等郎中看完没问题了,再到二号棚领号码牌,会有隶目带你们进去。请大家自觉排队,不要插队。”
囡囡父亲将东西卸下,抱着囡囡就云排队,王承典按照隶目的指示将两匹马栓在马棚的柱子上。王朝云看着那女隶目手里的东西,瞧着怪模怪样,但是它却可以让声音放得很大。
她敢说门口这一大片区域的人都能听到这女隶目的声音。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女隶目转头时与她眼神交汇,对方愣了一下,冲她笑了笑,又示意她排队。
王朝云排在队伍后面,她转了转四周,别的流民都已经卸下身上的重担,也不怕有人偷,周围路过的百姓只远远瞧一眼,他们似乎有急事,飞快进了城。
进城是不用交费用的。那些隶目只检查出城人员的货物,并不对进城人员搜查。
她四下看了看,也没有看到在城门口看到帮闲。
她年少时祖父还在朝为官,她跟随祖父去过京城,皇城底下都有不少帮闲坐在城门口抓虱子。
想起虱子,王朝云才注意到这些人的衣着和发饰都不同。
隶目们(无论男女)统统都剪了发。女的多数是齐耳短发,男的则是露了一层头皮。估计长度不会超过手指。就连路过的百姓皆是如此。
他们的衣服也很奇怪。就是再穷苦的百姓穿着两截衫,也会用一块布围着。他们却连这块布都省了。他们不怕栓裤子的绳子露出来不雅观吗?
王朝云下意识看向那女隶目,却见她的裤子并没有绳子,也不见塞的痕迹,难不成有什么门道?
就在她想看个仔细时,囡囡的爹声音突然拔高,她扭过头一看,就见那郎中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已经烧到40度,吃上这一颗药,就能退烧。”
王朝云看过郑叔父写给父亲的信,对方曾在信中提过,现代党手里有种药可以令人快速退烧。原来就是这种药吗?一颗小小的白色药片,还没有拇指大。这样神奇的药怎么治出来的?
囡囡的爹接过药童递过来的水喂了女儿吃药。他抱着女儿到旁边歇息,
王朝云坐到前面,撸开袖子将手腕搭在脉枕上,由郎中为她诊脉。
这个郎中先是递过来一个玻璃样的管子,上面有许多刻度,“夹到腋下。”
王朝云乖乖照做。郎中一边诊脉,一边询问她近日有哪些症状。
王朝云一五一十答了,郎中又观察一遍她的脸色,确定没问题后,让她站在旁边等候。
等了一会儿,郎中让她将温度计取出来。王朝云这才知晓这玻璃管叫温度计,是用来测量体温的。
36.8,没有发热,郎中开了张条子,让她到二号棚。
王朝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问药童认不认识郑嶙?
药童愣了一下,随即问她是郑嶙什么人。
王朝云把对方写的信拿给他,她原本也没指望药童识字,只是想让郎中抽空瞧一眼。哪知药童接过信,仔仔细细读完,向郎中汇报,“爹,郑叔叔又找来一个帮手。您可比他慢了一步。”
那郎中也不恼,看向王朝云,“既是老郑带来的,那你先办完手续,待会儿有人换我的班,我带你进城找老郑。”
王朝云朝他施了一礼。
她在旁边等哥哥一起诊完脉,随后又做了入城登记,隶目提醒他们一定要先上扫盲班,如果没钱,扫盲班可以晚点上。要不然只能做些短工。上完扫盲班,工钱每个月能多一百。拿到小学毕业证又能多一百。以此类推。
这隶目挺忙的,王朝云和王承典也不好打扰他工作。
直到郎中带他们一起入城,途中王承典向隶目询问,“为什么一定要扫盲?”
“县衙规定。长期工作都有硬性要求,必须通过扫盲班才能录用。”郎中是个极为耐心的性子,说话也不仅不慢,“你们也安心,上课不要钱。那些逃难来的百姓也不必为钱操心。就算是身无分文到了这地方,只要肯入籍,钱庄就能给贷二两银子。年息只有五个点。”
王朝云和王承典惊呼起来,“这么便宜?”
郎中捋了捋胡子笑起来,“不止呢。要是乐意种地,县衙无偿发放田地,只要交五成租子。”
“五成?这么高?”王承典不是不视生产的文人,或者说想要往上走,就不能不懂民间疾苦,哪怕装也要装出一切为民的假象。朝廷的田税是很低的,连三成都不到。
郎中摇头,“不能只看分成。陆县长提供的高产种子亩产是以前的两倍还多。别看上交五成,但是比以前的三成剩得还多。再说了,朝廷的赋税不仅仅有田税,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附加税。而流水县除了田税,不收任何赋税。如果有隶目敢私自征收税,轻则丢官,重则抄家。现在百姓经常到县城做活。去县衙举报很简单。听说还有赏钱拿呢。”
王朝云和王承典对视一眼,觉得隶目如此尽心,可能是因为流水县仅一县之地,陆县长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所以才能廉洁奉公,等将来地盘增加,隶目就会像大荣的衙役一样到处盘剥百姓。
郎中听他们说完质疑,倒也不生气,“大荣的衙役确实如此。不过这边的隶目可以往上升。做得好,以后当县令也不是不可能。这是陆县长亲口说的。”
王承典大吃一惊,“升县令?吏升官这不是乱了规矩?”
大荣的晋升规则都是殷实人家通过科举从白身变成官员。而小吏不一样,一小半是世袭,一大半是当地有名的大族打通关系上位。但是这些小吏上升空间极为有限。
官吏的官与吏隔的是铜墙铁壁,是小吏们的晋升之路,也是两者身份上的天堑。
而流水县的陆县长却将这晋升之路的铜墙铁壁拿开,让小吏们也能通过自身的努力晋升。
这不是乱了套吗?
也难怪王承典会有如此感慨。
郎中哈哈大笑,“这儿乱套的地方还多着呢。这都不算稀罕,你们慢慢适应吧。”
两人沿着街道行走,过往的男男女女有很多,甚至有不少男女交谈,但周围人并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怀疑他们有什么瓜葛。周围的人都很忙碌,唯一不怎么忙的就是小二,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有个妇人正跟掌柜讨价还价,有个年轻人似乎有急事,扔下钱,拿着东西急急忙忙跑了。还有的报童正在吆喝“报纸咧!三文钱一份!保证让你乐得合不拢嘴。”
这欢快热闹的场景,王承典只在京城遇过。而那里的热闹更多是殷切,不像流水县更多的是平民百姓之间的烟火气。
两人从城北一直走到城南,出了城,就看到比县城更为繁忙的街道,入眼就是三座高楼。
那高楼外面是灰黑色,左侧右上角悬挂着一个白底红字的板块,上书“流水县第一医院”几个大字。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材质,郎中给他们介绍,“这是水泥。有点像三合土,用它建的房子隔音比较好,冬暖夏凉。”
这医院的墙面有玻璃作为窗户,一层又一层,总共有四层高。
郎中说了医院就相当于药铺。四层楼高的药铺,需要摆那么多药吗?
两人将马匹栓进医院的棚子里,这儿摆放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
郎中回头见两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车子,立刻解释,“这是自行车。宣传员专用车,骑上之后能蹬很远。你们以后就能见到啦,要是你们能把新药研制出来,兴许县长能奖励你们一台。”
两人恋恋不舍收回视线,跟随郎中进了医院,正巧郑嶙下班时间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看到郎中带他们进来,愣了一下。
王朝云立刻将父亲写的信奉上,郑嶙看完后,笑道,“原来你们是王兄的儿女。果然出类拔萃。你们父亲有福啊。”
郑嶙带他们参观医院。
这医院分为许多科室,有内科、外科、鼻科、眼科、急诊、妇科等等。
除此之外,三楼和四楼是病房,四楼也有手术室,不过仅限陆县长一人。
“只有重大疾病,陆县长才会亲自操刀。比如之前她主持做小脚矫正手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做过,只能她亲自演示。现在已经带出三位外科医生,正在用动物练习。”郑嶙很想让王朝云留下来,“县长很喜欢任用姑娘,王姑娘你在淮安府也是埋没人才,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研究新药。”
王朝云挠挠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们只是帮父亲探探路。顺便看看这边是不是真能看到方子。”
郑嶙哈哈大笑,知道老王在忌讳什么,为了让他们放心,他带他们到医生才能进的图书室。
大概有上百平的房间,有十几个书架,架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医书,都是简体字。
门口有个守门的大爷,郑嶙将工作证递给他,登记完资料后,三人可以进去。
除了郑嶙可以将资料带出来,王朝云和王承典只能看,不能抄任何资料出来。
郑嶙解释,“陆县长不是防备你们。而是她需要这些书吸引人才。等她以后拿下整个大荣。这些书会大量印刷,你们都能买回家。”
王朝云和王承典激动得心脏狂跳。王承典没有从医,也并不妨碍他钦佩陆县长,她如此无私将医书分享给世人,就冲这豪气,她就是有大功德之人。
王朝云已经迫不及待拿起一本书观看,然后她抓瞎了,这书都是简体字,有一大半她不认识。
王承典跟她的情况差不多。
不过这些书有许多是图文并茂,显然都是医书。
参观完,郑嶙带他们回家。他是携家带口过来的,租的院子也很宽敞。王朝云和王承典分别住在客房。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但是除了郑嶙,其他人并不在家。
郑嶙解释,他们都有工作,工作地方都有工作餐。孩子们要上学,也是在学校吃。“我们医院食堂也有饭菜。走,我带你们去吃食堂。”
医院食堂饭菜味道不能说有多好。但胜在干净卫生,而且荤素搭配。
郑嶙还向两人传授养生技巧,“合理的健康饮食结构是碳水加膳食纤维加蛋白质,也就是可以压饿的主食,比如说玉米、大米、面食。膳食纤维是水果和蔬菜。蛋白质一般是鸡蛋白、虾、鸡胸肉和牛肉。牛肉不太容易,但是鸡蛋白、虾和鸡胸肉比较容易获得。你们多吃些虾,隔壁县靠海,这边的虾还是很便宜的。”
王承典恍然,“怪不得那些女隶目个子比我还高呢。原来她们吃得这么好。”
这样的食物已经很好了,虽然不是名厨操刀,但是这些食材都不便宜。比如这大米,像王家也就逢年过节才吃上一回。但这边却是顿顿提供。
“是啊。这样的饭菜不仅医院可以提供,学样、工厂以及官府食堂都能提供。”
王朝云受祖父影响,对一切新事物都是好奇的,刚刚她对高产种子保持怀疑态度,现在看到米饭可以吃到饱,她不再怀疑,而是好奇这种子是怎么孕育出来的,“可是有什么方法?”
郑嶙爽朗大笑,“那是陆县令提供的种子,是她从她的世界带过来的。她说现在人才还不够,以后等全民都识字,一定能选拔出人才,培育出这样的仙种。”
也就是说这仙种其实可以人为制造出来。
王承典之前在路上就听说红姑是神仙,可怎么听着不太像啊。
郑嶙见两人怀疑,于是也笑道,“陆县令说她不是神仙,只不过她的世界跟我们很相似。而且她的世界要晚上几百年。科技进步飞快。所以你们一定要留下来见证这个奇迹。”
郑嶙动不动就劝说他们留下来,丝毫忘了王承典其实是秀才,而且是明年要参加会试的秀才。
不过王承典却没有扫他的兴,而是道,“我还不识字呢。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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