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散学时,你同崔衙内唧唧咕咕,在道些什么悄悄话呀?”
酉时三刻牌分,二人在东次间用膳,支摘窗半启着,风缓了些,槛上陆续淤了一层薄薄的融雪,内屋北墙一隅燃着一铜盆炭火,宋枕玉替裴丞陵摘下遮雪的毡笠,拭掉蘸染在鬓角间的碎雪,待告座后,便含笑问道。
今儿是小世子上学的第一日,意义重大,宋枕玉最是担心的,是裴丞陵有没有交到伴当,像他这般年龄的少年,应当是渴盼同窗情谊的罢。小世子在外边跟府内不太一样,性子变得含蓄内敛,行止也拘束得紧,放不开手脚。宋枕玉觉得,按裴丞陵的性情,很少会主动寻伙儿,那崔衙内是热忱外向之人,应是主动来寻他搭话结交的。头一回打照面,宋枕玉见两人变得熟络起来,还能说起外人不能道也的秘事,见及此,她很是蕴藉。
一般而言,进学的少爷,这日该赴老太夫人的沐福斋用膳,但长房已成没落之势,根本不受重视,薛管事也没传话,这倒成全了深院之中的一份安稳,叙话时,也没了在家宴时的缛节。宋枕玉话辞含着一抹暖熏的笑色,楚楚谡谡的淑美笑靥,撞在裴丞陵的眸底,崔珩那一声揶揄,在不经意之间,如松涧之下一泉潺湲清流,酥入心头。
宋枕玉见少年起晕的耳根,更是稀奇得紧了,调侃道:“莫非是见着什么好看的小姑娘了?”
裴丞陵面容上绯色褪半,眼尾即刻塌了下去,邃深的瞳仁一错不错凝视她,抿了抿薄唇,一本正经地摇了摇首。
她是看出什么端倪,还是说,方才那句话,是一句抛砖引玉的试探?
宋枕玉同裴丞陵相望片刻,若有所思地提了提唇角。
啊,这小孩还不承认,不然的话,耳根残留一片酡红是怎么回事?
宋枕玉并不拆穿少年的青春期心事,案上是油泼辣子与腰花面,膳毕,少顷,蔡嬷嬷便是呈来一盘刻花桐酒盏,说是后院里的刺桐花开了,以小米与桐花为酒曲,文火酿醅三个时辰而成,揭盖时,空气撞入一阵清郁的轻熟酒香,宋枕玉见裴丞陵很好奇,想来从小到大,他都没碰过酒,也不谙酒是何种滋味。
琥珀色的酒液,徐缓注入阔口镶纹酒盏,她执起一根新用的竹箸,搅入酒盏之中匀了匀,“此则春酿酒,小孩不能沾,得弱冠了才行。”
言讫,她将竹箸递至裴丞陵近前:“但可以姑且尝一尝滋味。”
裴丞陵确乎没尝过酒,与酒相关的诗文倒读过不少,它还只是停驻在纸面上的抽象之物,比及舌苔蘸过了竹箸,一团辛烈的香气席卷齿腔,悉身如同沉浸在一桶热水之中,受热烫的日色淋晒。
宋枕玉察见小世子逐渐变得安谧,眼神有凉冽的弧度,应是神识舒缓了过来,少年的酒量也尽于此了,她搁下手,笑问道:“今日塾师可有留下课业?”
裴丞陵点了点头,清隽沉寂的五官上,泛出一点晕红,他像是青涩的青梅,被酒催醺后,露出了平素罕见的气质,诸如一丝丝薄发的情愫还有占有欲。
宋枕玉没仔细留意,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快去写课业罢,我唤绿橼替你提灯照路。”
正欲自暖炕间起身,右手手腕被少年的掌心轻轻捏住。
裴丞陵一直等待着宋枕玉问他上射课的情状,这般一来,他便能骄傲地献上那一枚马头式雕漆长弓,迩后等待她的鼓励与嘉奖。他有一颗邀功的心,为这一刻他等待很久,只遗憾宋枕玉并未问及,仅问了他的交友与课业。
裴丞陵胸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它在不辍地四处乱撞,但被他隐抑地按住,他解开了绑缚在书箧顶盖的苎麻绳,捻出那一柄长弓,递呈给她。
宋枕玉见罢,有些诧然,原来这个孩子在射课上表现优异,受到教头的赏赐,她看到裴丞陵面上一副求表扬的表情,幡然醒悟,端坐下来,与他平视,眉宇间落了悦色,由衷道:“想不到你会射箭,此前一直没见过你表现过,能受到教头的赠弓,你真的很厉害。”
宋枕玉目光停顿在雕弓之上,“我没学过射术,你可以给我示范一回吗?”
这番话显然极大捋顺了裴丞陵方才干瘪下去的毛刺,他看到宋枕玉正在裁试那一柄长弓,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裴丞陵遂是倾身,隔着一层袖袂,握住了她的腕节。
他是第一次主动做这样的动作,女子的皮肤与体温,比预想之中要细腻、凉泽、温润,柔软的皮肤拱入他的手掌心,教人一旦握住,便不欲再松开。
宋枕玉感受到了小世子明显的情绪起伏,心中很是触动,不过是一句简淡的鼓励,便能雀跃成这样子,看来在过去,很少有人夸他,她以后一定要多夸一夸他才行。
裴丞陵屏退蔡嬷嬷与绿橼,牵着宋枕玉离了东次间,行至庭院之中。
远处青岗高悬皎洁如霜的白月,近处廊庑之下掌着两笼竹骨灯,俨似扑粉的蛾子,飞扑在两人近前,辟出豁达敞亮的斑驳影子,裴丞陵立在宋枕玉身后,用无声的肢体语言,教她左手捻稳弓身,右手抻弦捻箭,少年的行止之中,至始至终保持一种颇有节制的距离。
但彼此又离得太近,他能望见她率性纨就的垂髻,以及一截瓷实匀腻的颈部,纠偏她胳膊动作时,鸦鬓发丝轻扫他下颔,散发出雪后腊梅的头油香气,不仅如此,他还能明晰地嗅到她耳根后侧皮肤散发出来的香氛,以及合襟之下锁骨处氤氲出来的气息,纤细,柔顺,柔韧,匀实,让他一瞬误入初春的花苑,目之所及之处,俱是熹暖蓬勃。
春香满园关不住。
偏偏裴丞陵拥有将一切锋芒与贪嗔,藏于皮囊之下的能耐,他用自控与节制稀释自己的心欲,教授宋枕玉习射,他一如既往的安谧,甚至会在肢体之中展现腼然。
裴丞陵手把手的射课,宋枕玉学得很欣慰,看来他应该是能够很好地适应书院生活了。
她目下也有要紧的事要完成,图纸需在今晚绘摹好,后几日开始进入实操的阶段了,她想在小世子的生辰适时送出这份礼物。
小世子也需要去做好自己的课业,仅射三枝箭的功夫,她便敦促他去学习了。
裴丞陵是一位非常自律的人,蔡嬷嬷为他烹松茶剪灯花时,来书房同宋枕玉宽慰地禀述道:“世子爷伏案练字整整一个半时辰,皆是维持着端正的姿势,神儿也没散一下,可了不得。”
蔡嬷嬷道:“小人观摩过几位少爷习学的景致,一年前刚入关中书院那会儿,几乎要各房老爷纠偏握姿、磨砺石刻,此外,也坐不了长时间的冷板凳,两番对比,再看咱们世子爷,就全然不一样了,真真是读书的好料子。”
府中少爷多了,尤其是科举当道的世风,各房的人皆存在了攀比与较劲的心思,谁家少爷读书厉害了,便能受老太夫人的重视,一旦重视,获得的赏赐会变多,在府邸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自是顶光荣的一桩事体。
蔡嬷嬷骨子很传统,她已然将裴丞陵获得马头式长弓的事,在后罩房同各房嬷嬷与仆役说过了,众人望她的眼神,添了一份往日所没有的歆羡,这成了她在长房里扬眉吐气的谈资,估摸着各房夫人获悉风声后,也会心存不同计较。
宋枕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不太赞同将小世子,拿去同其他少爷攀比这种行径,但思忖自己所身处的世代,女子普遍依附男子存活,男子是扎入泥壤的根柢,女子是长在枝脉的花葩,没了根柢,花葩将无枝可依,易言之,男子成了女子安身立命的尊严。蔡嬷嬷祈盼小世子争气,将他的事迹宣扬出去,何尝不是为博取一己尊严的立身之计呢?
女人素来最懂女人,哪怕隔着千年鸿沟,只消设身处地的着想,就能鉴谅对方的难处了。
纵然价值观有南辕北辙的隔阂,只有通过多磨合才达成和解,不过,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亟需经年累月的积习与沟通。
宋枕玉自如意纹桌案前款款起身,望了眼天色,月明星稀,很是晚了,她不欲拂蔡嬷嬷难得的兴致,便没就此事论议,仅是宽声道:“您劳累一日了,早歇歇罢,我去看看小世子。”
今儿是绿橼值夜,见了宋枕玉踏着一身霜露行来,忙恭顺福礼,宋枕玉摆起了脸:“说过多少回了,见我时不必拘礼,怎的不改正呢?”
绿橼笑道:“这礼节刻在奴婢骨子里六年七年了,饶是改也改不掉的。”
绿橼搴起竿儿,挽起高低错落的簟帘,往里遥遥招呼一声,宋枕玉甫一跨过门槛,便听着一阵鞋履趿地的窸窣声,她没走几步,怀里倏然拱蹭入一具裹挟湿凉水汽的温热躯体,想来是裴丞陵刚净完身,悉身皆萦徊着淡淡的桂花胰子香。
宋枕玉屈起手指,掬起少年后脑勺处的一绺发丝,道:“怎的头发还是湿的,不绞干便落寝吗?”
裴丞陵身上穿着青绫雪缎寝衣,倾近前时,系带也没系稳,露出一小截厚实的脖颈与肩膊,少年初长成的纹理,在盈煌烛火的渲染之下,昭彰夺目。
虽然彼此穿得不薄,但宋枕玉依旧能明晰感受到独属于少年的朝气力量与炽烫体温,他那年青的心,正温实地跳动,藏有摧枯拉朽的漩涡,似能将她彻头彻尾淹没。
宋枕玉本欲推拒的动作,兀自僵于半空之中,毕竟,谁能忍心拒绝一头朝自己扑来的狼崽子呢?
狼崽子真正成年以前,也是格外好薅的啊。
宋枕玉吩咐裴丞陵倚在拔步床前,一晌执来葛巾,细细绞干少年的头发,这般折腾后,已经抵了亥时一刻的光景,便让他歇下。
裴丞陵目下有个习惯,入眠前定要握着宋枕玉的无名指,仿佛这般相牵,能给他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大抵是元氏在世的时候,也这样习惯牵着他入眠罢。
俄延少顷,宋枕玉听着榻上传了一阵均匀的吐息声,适才吹熄了残膏的烛火,掖被离去。
更漏尽,时交上学第二日,小世子未上演昨晌一步三回头熬红眼的戏码,只不过,宋枕玉无奈发现,这孩子又将右衽穿成左衽了。
昨日已然纠偏过一回,今昼怎的还会穿岔?
宋枕玉纳罕,裴丞陵是顶聪颖的人儿,穿衣这微末小事,理当不必她操心才是。
虽忖量不清透,她仍是朝他招了招手,少年乖驯地行至咫尺,垂下鸦黑夹翘的眸,温静地听她教诲,晴岚照不到的地方,削薄的唇隐微抿起一丝极浅的弧。
裴丞陵并无赖床之习,因起的极早,每次都提前半时辰到允执堂,预习今日要学的课业。
似是觉察宋枕玉在遥遥驻目,少年那本就孤拔如松的背脊,挺得益发修直,宋枕玉难得观摩了一番小世子上晨课的面目,延宕了一刻钟才回府。
图纸绘摹告罄,今儿要开始在院中打造送给裴丞陵的生辰礼,这是一项不小的差事儿,但只消细致地把关好每一道工序,定能应期完成。
近时一直在倒春寒,今昼依旧落雪,势头还不轻,抵近晌午,蔡嬷嬷便来通禀,忧心道,“玉娘子,西次间的厢房年久失修,大雪将一块屋脊砸塌了。”
西次间是大夫人生前的栖所,从两年前伊始,便极少住人,人烟亦寡,因疏于修葺,栋宇斗拱之间渐然生了暗苔与朽蠹,宋枕玉过门时就留意到了,本欲忙完生辰礼的事,再好生修缮一回,但人算弗如天算,一场雪后,西次间便是生了坍塌之祸。
宋枕玉容色仍旧淡然,她是谙于修葺之术的,前世祖父在乡下插队,住过七年砖瓦房,也教授过她一手修补屋顶的匠活儿。
“为今之计,先将漏雪的屋顶先补上。”宋枕玉拍了拍掌心间的铁屑片,去堂厨旁柴屋取了一捆柴草,且吩咐蔡嬷嬷从箱箧里取来两批羊毛毡来。
蔡嬷嬷纳闷:“玉娘子不吩咐瓦缝匠上门吗?”
“我本会修葺之事,何须委托外人?”
蔡嬷嬷惊愕了,张了张嘴,却道不出话,搁在以往她会质疑,但看到宋枕玉为小世子打造一屋物具后,这番疑虑才彻底打消。
除了女工针线、吟诗作赋以外,这世间似乎没什么事能难倒宋枕玉。
“可是那些羊毛毡,委实金贵得很,乃是西域岁朝清供之物,更是归义伯送给玉娘子的,小人替玉娘子感到稀罕。”
宋枕玉笑了笑:“稀罕是稀罕的,但目下修补大夫人的院子要紧些,在小世子眼中,大夫人的院子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没什么能比得过它,区区羊毛毡,又算得了什么呢?”
蔡嬷嬷被深深说服了,遂是取了两匹羊毛毡来,宋枕玉轻车熟路拣梯子掠上屋脊,雪风将她身上的鸢蓝裙摆吹鼓成帆,窈窕身影覆照在廊柱之下,蔡嬷嬷心脏庶几要跳出嗓子眼儿,意欲搭把手,但被临时吩咐去陶窑采买陶片去了。
西次间的建筑是名副其实的悬山顶,檐瓦半边盖,凿砌的砖片是烧陶质地,但陶片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冶炼好,宋枕玉决计用防雪的羊毛毡暂代陶片,以稻草捆缚加固。
屋顶修葺至半途,廊庑之下倏然传了调笑轻佻的声音:“嫂嫂身子娇嫩纤弱,可要我搭把手?”
宋枕玉右眼皮轻微一跳,淡淡循声望去,发现裴仲恺不知何时伫立在梯子前,原该通禀的绿橼,不知何时泯灭了踪影。
裴仲恺这两日休沐,昨日一直浸淫于秦楼楚馆之中,腻在温柔乡时,脑海却一直想着宋枕玉那张妩媚的脸,并那聘婷的曲线。打从在蓼风轩在宋枕玉此处吃了闭门羹后,他的征服欲不仅没有溃散,反而愈发熊熊。
今日他便是趁着夫人们,陪老太夫人赴伽蓝寺祈福之空暇,特地来了蘅芜院。甫一入内,便是见着日思夜想的美人儿,穿鸢尾蓝色对襟云袖厚裘,腰间束以一缎圭璧色的帛带,她撑腰铺毡之时,因腰腹朝前牵拉,帛带收束出纤细柔美的腰线轮廓,两个软酥的腰窝,在雪白裘衣之下若隐若现,弥足勾刻裴仲恺的眼。
他俨似一头发.情的野犬,目色馋婪,紧紧绕缠宋枕玉打转儿。
“嫂嫂目下显然缺个男人。”裴仲恺朝着宋枕玉蛊惑似的招手,“你下来罢,这等腌臜差事儿,我一个男人来干就好。”
宋枕玉晓得,身为寡嫂,下了梯子,落在小叔子眼中,无异于投怀送抱。
她没有下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旧从容不迫修屋补顶。
遭了冷遇,裴仲恺丝毫不恼,顺着梯子往上攀爬,卑琐的笑容爬满了眼,“我晓得你们女子,素来惯玩欲擒故纵的那套,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这等话,委实是大不敬了,也显出一种轻侮,对于这种人,根本不需要维持任何礼节。
宋枕玉淡问:“那你要不要脸?”
见她有了反应,这无异于给了裴仲恺以鼓舞,宋枕玉的嗓音质地是温柔若芙蕖的,尾腔带着荡魂摄魄的媚意,听在裴仲恺耳鼓里,近似于香帐里的嗔意,听得他魂魄都开始亢奋了,一番遐思后,他认定宋枕玉定然对他是有意的,只不过是牙尖嘴利了些。
裴仲恺拾回了优越感,爬上屋檐后,自上而下审视她:“像你这等不入流出身,不过是当垆沽酒的,我根本看不上的,不过,看在你生得美艳的份儿上,若从了我,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许你一个名份儿。”
宋枕玉被惹笑了,眸底有了一抹深不见底的哂冷,“我很好奇,老太夫人生你时,是在油田难产了么,才生出了你这等油物?”
裴仲恺怔然,细细观摩,发觉宋枕玉的眼眸有了上挑的弧度,是一种深闺未曾有的锋芒,他将这种锋芒视之为旖旎,立在檐顶,朝她缓缓驱近一步,笑道:“别嘴硬了,嫂嫂,眼神诓瞒不了人,你藏在深闺之中,一直克制对男子的渴念,是不是?”
“不,”宋枕玉袖手,款款支棱起身体,拗了拗肩胛骨,“我在克制触犯大周朝刑律。”
裴仲恺嗤笑一声,觉得宋枕玉这就是虎猫撩爪,仅会玩弄口舌功夫的虚张声势罢了,他慢慢朝她敞怀行近,饶有兴味地道:“嫂嫂,你这种脾气是不行的,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帮你改改。”
宋枕玉优雅地搴开裙裾,淡寂无色的玉容,倏而语笑嫣然,晃了晃纤细手指——
“小叔子,你这种脾气也是不行的,我可以身体力行地帮你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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