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酉正初刻,撞钟三声,瓢泼铺天的皑皑落雪,簌簌敲入戟门前的乌桕树,万千参差雪光穿透枝杈罅隙,投照在学堂斑驳的丹壁上,复又成滗撒之势,时交暮鼓牌分,岑寂无籁的广场,稍息变作水泄不通。
裴丞陵提拎书箧,在雪风之中寂立于戟门前,眼神不住地朝外巡睃,近侧的崔珩,热络地勾搂他脖颈,喋喋不休道:“话说回来,小爷我昨夜循照你的法子,去练「引体向上」,不单练得臂麻骨酸,还被我父亲狠狠怒斥一通,说我大半夜有觉不睡,像个吊死鬼一样,吊在树上做什么,小爷我就解释说,这种吊法能锻炼臂力,肯定大有裨益……”
裴丞陵一晌听崔衙内叨叨,一晌拨出大部分心神觅人,骈阗鼎沸的马车,陆续静候在门口,家长争相将自己的生员接走,裴丞陵薄唇抿成了一条细线,宋枕玉在人潮之中素来极为瞩目,他只消看影子便能即刻寻觅到她,但她今晌竟是没有守时。
莫非,是被甚么事束缚住了手脚,才临时走不开?
婆娑树影蒙上裴丞陵的薄薄眼睑,深静的目色,髹成了一团迷。
崔珩絮絮了老半晌,亦是堪堪发觉出端倪,抻着脖颈,四处细细张望:“诶,今儿怎的没见你家那童养的媳妇儿来?”
此句称谓明明是一个将错就错的谬称,听在裴丞陵的耳鼓之中,却是每听上一回,心内皆要悸颤一瞬,五脏六腑禁不住痉挛好久。他没有对崔珩纠偏宋枕玉的真实身份,在自己的潜意识之中,竟是希冀她与他,能够剥离掉继子与后娘的关系。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念,究竟是依赖所致,抑或着是,他攒在骨子的桀骜与念欲,开始真正教他,学会用一个男子的目光欣赏她。
宋枕玉藏在深宅以前,曾是高高墙头一枝迎风招展的胭红娇花,她的天性,保留江南水乡的温柔与雅炼,也有浑然天成的潇洒与坚定。她成了他的佛陀,在他的生命煽动撕破禁忌的烈焰,引他沦陷而不自知,竟是无法解脱。
乌桕树上的积雪塌了下来,一些砸在裴丞陵的后颈处,崔珩倏然拍他的肩膊:“有人来接你了。”
裴丞陵神思聚拢,遽地循声望去,覆满星辰碎光的眸,比及落向来人之时,却一霎地黯然泯灭,希冀被惕凛取缔。
“此女没你家童养媳妇好看,身份肯定是个侍婢罢?”崔珩低声笃定道,目色难掩悻悻。
裴丞陵不明白为何来接自己下学的人,换成了绿橼。
绿橼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面目,护送裴丞陵入了马车以后,觉察到少年深冷且不虞的审视,她即刻叩首跪倒,颤巍巍地坦诚道:“世、世子爷容禀,奴婢是前来寻您襄助,玉娘子她,她被裴二老爷困住了!……”
裴丞陵内心深处最坏的成算,竟化成了现实,裴仲恺趁着他不在时,复真的打起宋枕玉的主意。
裴仲恺此人是□□无道的虎狼性情,蘅芜院里既无侍卫,也无傔从,余宋枕玉一人,她性情一贯温实如水,也有自己的锋芒与棱角,若是独对裴仲恺的话……
斜阳静立,他身上明明裹着温暖的狐绒皮氅,但此一刻,殊觉周身冷到极致,他一声不响,眼梢冷冽地眯起,定定看着绿橼,锋戾沉鸷的眸子,升腾起浓郁喋血的弑气,仿佛能将她即刻扒皮剔骨。
绿橼从未见过相容这般可怖的小世子,与寻常温寂如水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他明明就沉寂地坐在毡毯之上,并未有下一步行止,绿橼却似是被那隐微的压迫力,猝然钳扼住咽喉,窒息之感灭顶砸来,她被钉在地面,庶几喘不过气。
绿橼悉身震骇不已,容色煞白如纸,忙不迭以额贴地,细细叙述了一回来龙去脉,迩后道:“裴二老爷本是吩咐奴婢去把风,奴婢先想到了蔡嬷嬷,但蔡嬷嬷去城西的黑陶窑采买,玉娘子在府内势力单薄,素来交好的三夫人杜氏,正随其他夫人去了伽蓝寺,奴婢一筹莫展之下,只、只能来寻世子爷了……”
裴丞陵掩藏在袖侧的指腹,握紧了袖中短匕,因是力道紧劲,深深屈起的指腹,陡地勒入刀柄的纹痕之处,嵌出了数道淋淋血痕。
身为长房之中唯一的男丁,宋枕玉出事时,侍婢求助的第一个人竟不是他,而是蔡嬷嬷,看来他这个世子爷,是何其的失败,居然连护宋枕玉周全的能力,都没有。
车把式御得是一匹红鬃烈马,穿行于下学的车水马龙之中,街衢壅塞,速度随之变缓,裴丞陵心中极是焦焚,急于见到宋枕玉,他委实等不及了,搴帘翻出车厢,将马车遥遥扔诸脑后。
冒过重重风雪,归义伯府的戗金匾额近在眼前,因是奔得迅疾,裴丞陵喉管浸入一股子铁锈冷气,肺管被寒风震得生疼刺麻,行将要裂开了,但他没息步,径直从东内角门横穿进去。
此刻,整座宅府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裴丞陵未在蘅芜院寻着宋枕玉,却发现西次间南墙处,原是置有一缸睡莲,乃系元氏生前所养,不知为何,今次那缸睡莲竟是四分五裂,遍地狼藉之中,还杂糅着腥稠的血渍。
蔡嬷嬷正在洒扫庭除,满面怅戚之色,见着裴丞陵回来了,似是寻着了主心骨,心急火燎地驱前道:“世子爷,出大事了!”
“小人不在府内,独玉娘子一人在修补屋罅,便教裴二老爷钻去空子,意欲行轻薄之事,结果不知怎的,他人从屋脊上跌下去,还跌伤了一条腿!”
“朱氏怒天吼地,一口咬定裴二老爷的腿疾,全然是玉娘子所致,玉娘子自不会受这等冤枉,这事儿她占理,将朱氏怼得脸红脖子粗,朱氏将这事儿捅到了老太夫人那里,要她主持公道。”
“目下,玉娘子被吩咐去了沐福斋,据薛管事透口风,朱氏这一会儿,正劝老太夫人,拿玉娘子的身契,发卖出去,权当清理门户……嗳哟我的老天爷……”
裴丞陵悬停在虚空之处的心终于沾地,宋枕玉相安无事便好。
但他的容色也这一刻沉凝下去,面沉似水。
区区朱氏,怎的轻易可以动他的人?
裴仲恺不过跌伤一条腿,这伤势算轻得了,假若可以,他现在便能将其挫骨扬灰。
裴丞陵深匀了一口郁气,咽下喉头的干涩与腥味,朝着沐福斋劲步踱去。
过去两年,他从未踏过沐福斋半步,因为他深晓老太夫人并不待见他,他性质孤僻,且不谙言辞,是老人家眼中的煞种,常年饱受冷落与轻蔑,地位与刍狗无异,那世子之位,亦属名存实亡。
但今朝,裴丞陵有了不得不踏入沐福斋的缘由。
日色业已黯淡,沐福斋的垂花门前,掌着数盏酥油灯,两位青衣丱发的丫鬟,正蹲坐暖墩之上,唧唧咕咕看热闹。
内室里女眷众多,四房的夫人们都在,朱氏气势汹汹的嗓音传出来:“你一个女子,上梁修屋顶,摆明是在招摇勾引!要是寻个瓦缝匠的话,二老爷根本不会去蘅芜院,腿疾也压根儿不会生发!”
宋枕玉淡笑自若的声音传出来,道,“我光天白日之下在蘅芜院穿什么衣饰、做什么事,你们芦雪院管得着么,内宅的家务事,连皇城司也管不了,您还在此处对我指指点点?有跟我扯淡的闲功夫,还弗如去警戒您家老爷,假令他下回胆敢再轻薄我,就不是腿折这般简单的了,我会直接送他下诏狱。”
女子的嗓音,俨似沉金敲玉,透着势如破竹的魄力,在偌大的沐福斋之中荡气回肠。
朱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诏狱?!宋枕玉你个悍妇,真真好大的胆子!”
转而对老太夫人楚楚诉苦道:“老太太,您也听着了,这个宋氏过门后,仗寡嫂之位,勾搭小叔子,耍尽手段,极败门风,摆明是目中无人——”
“可真是荒唐,朱夫人,您是不是很会织毛衣,看您可真能编啊。”
宋枕玉反唇相讥道,“您家老爷既认我一声嫂子,那放着礼节不守,为何还擅闯他长兄的地界,爬上他原嫂嫂的院子?这些事您不仔细思量,把他羞辱我的事掐头去尾,仅提及他患了腿疾一事,所有污水往我身上泼,您可真是好样的。假若您家老爷得了花柳病,您是不是要将全长安城的窑子告上公堂,说您家老爷患病,都是那些优伶的责咎?”
宋枕玉语风犀利,不带半截脏字,偏偏还句句沾理,教人挑拣不出半丝半毫的错处,朱氏落入下风,便对老太夫人哭怨道:“这伯府还有没有家规与公道了,现在连个填房都能骑在我头上,那从今往后的日子,定是鸡犬不宁,留这种祸患在,很可能影响少爷读书!老太太,目下正抵伯府唇亡齿寒之时,宋氏留不得,不若您给个准儿,使人去请牙婆来,将她发卖了罢!”
绫纹窗弥漫起了雪雾,一轮孤月映照着裴丞陵冷寂的一张面容,他劲步朝内行去。
俩守门的丫鬟,倏见少年孤拔修直的身影,并那冷峻肃凛的气势,刹那间噤若寒蝉,一位匆促地扦竿打帘,一位趋步入了内室前去通禀。
“世子爷来了。”
一语掀起千层浪,先是一众侍婢嬷嬷婆子,纷纷福礼,不知为何,见着少年,那样一张平静沉寂的面容,仅以一个眼神,便让人心生惧畏,她们的后颈之处,俱是攀爬上了一份潸潸冷意。
再是诸房夫人,各怀心思,但面容上皆有一缕骇色,似是全未料及裴丞陵会来此,更教人诧震地是,裴丞陵那一身气质,与平素迥乎不同。
他撕开了温静孱弱的皮相,身势如嵩山之巍峨,朗月之险峭,更似一柄行将出鞘的、逆水直上的锋刃,教内室中的女眷息了看热闹的心思,僵然滞在原地,半点不敢动弹。
朱氏尚在喋喋诉苦,见着少年一席文生襕袍入内,教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凝视着,她清晰地觉知到寒意,那余下话辞,兀突突掐在口舌,进退维谷,陷入死寂。
宋枕玉适时望见裴丞陵,心间打了个突,方才她道出一些少儿不宜的话,画风之不羁,与平素不相符,这小孩儿应是没听到罢?
裴丞陵注视宋枕玉一眼,容相与夜色融为一体,确证她身心无恙,他将她护在身后。
这一个姿势,不再是个稚嫩青涩的少年,反而像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那坚实的双肩,似是一重伟岸屏障,替身后女子遮风挡雨。
老太夫人正慵慵半倚在紫檀木弯腿卷珠足藤心方榻,左右两位丫鬟正伏跪在狐绒毡毯处,替她捶腿捏背。
老太夫人教宋氏朱氏二人的纷争,吵得太阳穴突突胀跳。二儿子对宋氏之所行,她其实心如明镜,本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消不闹得太厉害,且过且过就罢了,哪曾想,二儿子死性不改,竟还捅了马蜂窝,宋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看起来柔柔弱弱,骨子里竟是个贞烈的,但这又如何?
同二儿子的仕途、裴家的前程比起来,这个宋氏的守贞之举,就像个隔靴搔痒的笑话。宋氏本是过门来冲喜的,可是大儿子已经溘然长逝了,宋氏也了无用处,与其在府中生出事端,还不如发卖得好,至少能管住二儿子的淫心,也管住朱氏那脾性,息事宁人,何乐不为?
老太夫人已然差薛管事,将身契拿过来了,发卖宋氏的钱财,就用来疗治二儿子的腿疾。
老太夫人的心思,昭然若揭,俱是看在裴丞陵的眸底,他攥紧了袖侧的匕刀,手背青筋狰突,极力克制住削掉那只执身契的手的心欲。
宋枕玉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出于反抗与自卫,但她的命运,却被老太夫人拿捏在鼓掌之中,像个待价而沽的物什,没利用的价值,便弃若敝屣。
老太夫人完全没将他这个世子放在眼底。
真是放肆。
老太夫人行将启口,裴丞陵忽然驱前一步,见礼后,朝她谦恭地递上一份对折的宣纸。
老太夫人不知裴丞陵要做甚么,摊开宣纸一瞅,端详好一会儿,姗姗揽毕,显著地扬起一侧的眉,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确定?”
这是老太夫人头一次正视这位嫡长孙。
裴丞陵容色澹泊,沉寂地点点头,刀尖割破右手食指,在宣纸的左列戳下稠红指印,一行一止,行云流水,那雪白的宣纸一角,很快被血染透浸红,如刺目的烈火,灼了每一个人的眼。
朱氏与其余夫人们俱是好奇裴丞陵在宣纸上写了甚么,忙抻首探看,仅一眼,俱是震骇,议论纷纷:
“七日后入春首场公试,他的名次若在崇哥儿前,且是得了「甲」,则将宋氏身契,归还予她?”
“天呐,做甚么青天白日梦呢,小世子且不过是才读两日书,便妄想要一步登天了?”
“夸下这等大话,赌注是甚么?”
“假令名次逊过崇哥儿,即刻交出世子之位,且从裴家族谱中除名?!”
“这可了不得,还真敢赌!”
……
原是肃穆的内室,转瞬杂沓躁动起来,宋枕玉也自是看到这一份旷世赌状,纸面结着凉薄的一层霜花,满纸奔放狂草,墨汁甚至没吹干,一看显然就是刚刚写就。
甚至还在落款处歃了血。
宋枕玉怔愣住了,为了身契,裴丞陵将身家都堵上了。
这回轮到她倒吸一口凉气。
小世子太反常了,他今晌的所作所为,如此莽撞,根本不像他平素沉着冷静的行事风格,这小孩完全疯了。
她想对老太夫人说这是少年意气的荒唐言,千万不能作数,但裴丞陵强硬握住她的腕子,二人相视的一瞬间,她望见了少年身上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他的力量像是气吞山河的磅礴叠嶂,教她动弹不得。
朱氏本是有些愤慨,但见到这份赌状,觉得是白拣来的一份大便宜,裴丞陵身上有几两墨水,她还不清楚么?被辟雍馆退学,荒废了一整年,今岁开春才刚上两日学,能有什么造诣?
朱氏在心内哂笑,她本就觊觎那世子之位,现在裴丞陵自觉捧呈上来,正好遂了她的意。
目下唯恐裴丞陵反悔似的,她便是殷勤地在老太夫人近前吹风。
老太夫人将茶碗搁在桌案上,用幽深的目光看了裴丞陵一眼,本以为能洞察出其底细,但很罕见地,她竟是窥察不出端倪。
他神情如远山淡影,真实思绪如影影绰绰的皮影戏,教人琢磨不出虚实,愈是斟酌不出首尾,才愈教人心惊,不敢再妄自轻视。
这个裴丞陵,指不定是有些内涵在的。
老太夫人仍旧是一副静观风浪起的姿势,拿丹章画了押。
这一桩事,就暂先这般揭过去了。
沐福斋是消停了,但宋枕玉决计寻裴丞陵算一笔账。
甫一入了蘅芜院的月牙门,她往这小子的后脑勺轻拍了一下,正色道,“你为何要跟老太夫人下这种大赌,她要发卖我,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你为何要这般较真,居然还赌上世子之位?”
“要是有个万一,你输了怎么办?”
“我被发卖了,可以逃出去,身上还有一堆破铜烂铁杂七杂八的本事,只消有活儿干,我饿不死的,那裴丞陵,你不是世子,也无家族可依仗,你有什么?”
裴丞陵垂下鸦黑夹翘的眼睑,眸眶被风冻得隐微发红,嘴唇抿得极紧,几分委屈且倔强的模样。
——宋枕玉,你曾说过,一生一世,除非生了意外,否则永不离弃我,既然说的是一生一世,就是生生世世,差一载,一个月,一昼,一个时辰,都不行。
——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若缺了你,不论这世子,还是这人间世,也全失了意义。
——这也是你畴昔应承过我的诺,你怎能,不守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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