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傍夕鎏金般的日色,已然消弭殆尽,投照在蘅芜院的光,由橘橙转成了黛蓝,碎雪砸在庭中梧桐树的枝杈,溅出噼啪脆裂的动响,两人对峙的影子,不知不觉间烧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宋枕玉蓦觉自己语气重了,她素来是情绪极稳定的人,不论是被裴仲恺轻薄,还是遭朱氏诽谤,亦或是要被老太夫人发卖,她至始至终心如止水,直至裴丞陵立下了那一份赌状,她那平淡如镜鉴的心河,突然形同温酿泉眼,汩汩生出热气泡,莫能言喻的柔软触感,拱蹭在心壁的各处角落,搅得心绪五味杂陈。
过门后,对于小世子,宋枕玉有一份育人施教的责任与义务,她对他最大的期望,不是来日的反哺,而是仅要他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做他想做的事,实现他想实现的抱负,并有尊严地活于当世,便已足够。
相处好一段时日,她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裴丞陵,可是,是什么让他在今夜做出这般莽撞条直的事?
小世子从未喊过她一声娘,她与他亦无亲缘作纽带。宋枕玉一直觉得,在小孩心里,大夫人元氏是第一位的,有朝一日她抚养他长大成人,纵任她离开,他可能顶多会惆怅几日,能很快相忘于她。可现在,宋枕玉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很受小世子重视。
裴丞陵应该是觉得,她值得信任与依赖的亲人罢,被发卖,意味着她离开他,以他细腻敏-感的心,肯定会难过,毕竟他已然遭受过一回众叛亲离。
在他身上,唯一的筹码,大抵就是归义伯继承下来的世子身份。
所以,为了留下她,让她获取身份的自由,他才不惜一切代价,赌上世子之位与裴姓吗?
此一行止,委实出乎宋枕玉的意料。
他啊,怎的可以这么傻。
同老太夫人立赌之前,难道不为未来的后果思量一番么?
不过,大抵也只有这个年龄的少年,在只拥有旺盛生命力与荷尔蒙的人生阶段,才胆敢如此毫无顾忌,放肆,横冲直撞,不计较未来,不权衡得失利弊。
宋枕玉蓦觉愧疚,自己不应该责咎裴丞陵,方才因是撂下一番重话,她已经发现少年的眼梢、鼻尖与耳根,已教料峭风雪冻红一圈,鸦黑夹翘的睫毛深深耷拉下去,坠出了倔强的弧度,嘴唇亦憋下去,两侧腮鼓成濛濛山峦。
从沐福斋回至蘅芜院,光想着那一张赌状,她甚至都没仔细看看他。
显然在回府途中疯赶回来,本是齐整的幞头,被雪风拂刮得攲斜在后脑勺,文生襕袍的合襟与衣褶处,缀满了霰雪,两只漆纹平头履底下,皆是蘸染了雪泞与尘泥。
云纹右袖袖侧一小块衣料,不知何时,竟教血渍染红浸透,衣裾之下,露出一小截细长的食指,指尖尚在缓缓滴血,打湿地面上的残雪,温湿的空气里,浅浅弥漫着血腥气息。
察觉宋枕玉在注意此处,裴丞陵下意识将手背藏身后,垂着眸,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般的行相,教人窝心。
宋枕玉带裴丞陵去了东次间的暖阁里,徐徐拉开山水鸟兽屏风,燃了雪烛,她坐在圆墩上,道:“手伸出来罢,别藏着,那可是写文章的手,别折腾坏了。”
相较于方才严峻的话辞,她目下的口吻俨若春风化雨,字句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这教裴丞陵一霎地感到委屈,他翕动一会儿鼻心,乖乖伸了手。
负伤的指腹,很快被她掬入掌心腹地,一团棉絮,蘸了辛涩的药酒,敷搽在伤处表层,血腥气息被药香取而代之,宋枕玉将残血从指腹表层挤出,挤干净了,便使了剪子,将等臂宽的绢带裁切成丝绦状,缠扎在他的食指。
处置好伤处,本是遍地狼藉的院子亦是恢复了原样,蔡嬷嬷在外间传了暮食来,是香酥的梅干菜锅盔馍,宋枕玉切了好几份,搁放在裴丞陵的海碗里,但小孩显然心事重重,没食几口,便沉默地提拎着书箧,回自己的院子,未同昨晌一般,同她分享在关中书院的见闻。
莫非,是此前那一句拷问——
「裴丞陵,你不是世子,也无家族可依仗,你有什么?」
——深深刺疼了他的自尊?
宋枕玉本欲细询,但眼下还有一些事体亟待处置,决计晚些时候再寻他谈心。
宋枕玉在等绿橼回府。
绿橼本是仆役,隶属于芦雪院的暗桩,但违逆了裴仲恺的命令,不仅没把风,还将裴丞陵从关中书院接回来,至于下场,很可能会遭罹朱氏的惩戒,跟先前受鞭笞的水月一般。
宋枕玉候了近半个时辰,只见车把式牵回了马车,马车里却是空空如也,人烟寂寥,宋枕玉心中陡地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问绿橼人在何处,车把式面露戚色,袖着手躬身道:“一刻钟前,小人适才刚从西内角门穿进来,朱氏身边的家丁从斜刺里蹿出来,唐突地截了道,将她给捉回去,应当是要发落了……”
眼前恍惚掠过水月遍体鳞伤的模样,宋枕玉容色一沉,提起裙裳朝着芦雪院踱去,但终究来迟一步,庭院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以及撒盐气息,只见数位侍婢,正泼盐濯洗一地狼藉,几颗脑袋挤作一团,低声戚然道——
“绿橼姐姐太惨了,挨整整三十鞭,夫人竟是没疼惜一下,好歹也是从小陪侍到大的丫鬟啊,也真真下得去手。”
“你们还不懂夫人是何种脾性,睚眦必报得很,宋氏害老爷患了腿疾,朱氏的脸也无光,绿橼就是火上添油的,居然寻小世子告密,朱氏满腔火气无处撒,可不得杀鸡儆猴嗼?”
“是啊,她的下场比先前那个水月还惨呢。”
……
宋枕玉细细听着,容色一寸一寸凝成霜,驱前问:“目下绿橼人在何处?”
那些侍婢见着她,以为是来寻衅的,脸吓得煞白如纸,宋枕玉冷静地重申一回问话,其中胆大些的侍婢,指了指柴屋的方向,宋枕玉言谢,便往那个地方去了。
如泼墨般的长夜,皎月湮灭于云层背后,柴房的门虚掩着,宋枕玉一蹬即开,伴随着近乎散架的木裂声,昏旧烛火在黑魆魆的空气里,赫然劈出一条阳关窄道,宋枕玉在一垛湿冷结霜的柴草内,寻着了绿橼。
宋枕玉耙梳开她的蓬发,下面是一张青紫交叠的脸,气息奄奄,察觉来人是她,绿橼气若游丝道:“玉娘子,是您……”
宋枕玉一手托在她的后腰,一手抻起胳膊,扶她起身,“我现在带你去看郎中。”
绿橼却阻住她的动作,悉身颤瑟,嘴角不断地咳血,摇了摇首,“谢玉娘子好意,奴婢的伤势,奴婢……心里有数,等闲、快捱不过今夜,您不必管我……”
宋枕玉觉得绿橼秉性是良善的,经此一事,彰显出她忠实的一面,倘或可以,宋枕玉意欲从朱氏手中赎下她。
绿橼的前襟些微起伏,吃劲地道:“奴婢此前,一直寻二夫人通风禀信,您明明晓得,但一直没有对奴婢发难,今次您遇了险,奴婢定是要酬答您的恩泽,奴婢位卑言轻,情急之下,仅能寻世子爷回来……”
宋枕玉一时失笑,颇觉匪夷所思,她以平常之心对待绿橼,同对待蔡嬷嬷一样,并无可圈可点的地方,怎的就成了恩泽呢?
“今岁过大年的时候,您给奴婢包了丰硕的月例,还赐了奴婢七日假,让奴婢回归故里,平日里,还格外尊重奴婢……这一份恩泽,是奴婢生平头一回获得的,遂一直铭记于心,”绿橼容色变得枯灰,唇角却衔着一抹剀切的笑,“奴婢还记得前一夜,您莫让奴婢拘礼,在那一刻,奴婢深深觉知到,自己被当回事了,在您面前,奴婢不再是一个贱奴,而是一个人——”
“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绿橼轻握宋枕玉的骨腕,眸瞳渐失焦点,变得黯然涣散,“奴婢死前,但有一不情之请,意欲委托玉娘子……”
漏窗之外雪雾渐起,寂夜如绞索般冗长,宋枕玉感觉怀中的躯体逐渐变得僵冷,她指腹蜷拢而起,道:“你说。”
“奴婢在后罩房藏有一匣银两,是攒来给父亲治肺疾的,恳求您捎至平康坊给他,”绿橼的嗓音越来越弱,“作为报恩,奴婢有一族弟,名唤吴钩,年十七,行伍出身,颇有一身蛮劲,性情温暾忠实,可以给您和小世子当侍卫,请您收下他……”
话至尾梢,绿橼倏然剧烈咳起来,一腔稠血溅了满襟,她的气势形同油尽灯枯,宋枕玉悉身血液在此瞬凝冻,寒风敲打柴屋的窸窣声止了,干燥苦咸的气息弥漫开来,空气骤然跌入长久的死寂,黑暗愈发浓稠,庶几要倾轧而来。
深居简出的月色复出,冷瑟的清辉为她们镀上一袈缟素,风雪静默如谜,似在无声哀悼。
宋枕玉回至蘅芜院的时候,方抵戍正末刻,更深露重,她望了一眼裴丞陵所在的院子,窗纸上并无少年温书的影子,廊庑下的灯笼,仅有数只寂寥的冬蛾,无止休地绕着笼身打转。
今夜这般早,小世子便歇下了吗?
她本来还欲寻他谈心,毕竟用暮食的时候,这小孩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显心里存有郁结。
但依循眼下这般情状,仅能明朝再议了。
宋枕玉问蔡嬷嬷烧制陶片的事,蔡嬷嬷回禀道:“已同黑窑场的陶师傅磋商完备了,大抵三日后能将陶片送至府上,也一并包揽修葺的卒务,不劳玉娘子涉险上梁了。”
宋枕玉听罢,点了点头,便吩咐蔡嬷嬷下去休息,临走前,蔡嬷嬷倏然道:“玉娘子,对不住。”
宋枕玉行将回院,听得此话,目露惑色,蔡嬷嬷解释道:“此前,小人一直觉得您行事不符闺仪,时常替大夫人担忧,怕您带坏了小世子,但经此一事,小人深觉您是可靠的善人,这人世间,也只有您是对小世子一片赤心,您也将小世子教得很好,小人相信大夫人在天有灵,会庇护您和小世子。”
宋枕玉微微牵起两丛眼褶,淡淡的月色晾在褶隙处,明媚的弧度钩出一抹笑,本有复杂的千条万绪淤塞胸垒,但在冥冥之中,似是教熨帖得舒平了。
蔡嬷嬷言罢,适时退下,宋枕玉拂了拂烟渚般的裙裾,转身入了内院。
宋枕玉跨过青灰色石磴,推开深漆的轴门,行数步路,入了外间,不知怎的,竟是绊着了甚么柔韧温实的东西,这屋中也没掌灯,她险些吓着,掌灯下眄,细细望去,庶几绊着她的,竟是裴丞陵。
他铺就一块簟席在地面上,覆叠一层牙白色毡毯用以御寒,峻直的身体仰卧其上,且罩着一裹衾被。
像个肃穆庄严的门神,堵在她往内间的路上。
那灯照得裴丞陵搁下正在默诵的书牍,抬手掩了掩眼眸,宋枕玉感觉他是适应了黑暗,有灯照着会不太舒适,她遂是吹熄灯火,屈身蹲伏于簟席近前。
残膏的光影洒照在两人周身,宋枕玉一晌晃了晃他的肩膊,一晌柔声询问:“你在西次间有榻不歇,宿我这儿的地上作甚?”
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宋枕玉是为了方便瞅清他的神态,这般凑前专注凝视的动作,却教裴丞陵不太自然撇开视线。
宋枕玉濯过身躯,发丝绞干,漫山遍野的香气萦徊而至,如袅袅云雾,撒下天罗地网,地面上的少年成了无处可逃的入彀之物。
这般的行相,俨似夜里盛绽的雪杏,发丝泼墨,眼儿薄软,身上着一单衣,收束出姣好的曲线,衣褶之间暗香浮动,裴丞陵仅眱一眼,便拢垂了目色,顾视左右,清瘦的肩骨绷紧如弦,脖颈上凸起的虬结青筋,隐微彰显出他那不可言说的心事。
宋枕玉没错漏过这一丝细节,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之所以在外间打地铺,是怕裴仲恺再闯入蘅芜院生出事端吗?”
他面容淡寂如水,垂下眼睑,算是默认。
宋枕玉心中柔软的地方在微微收紧,她抬手摁住裴丞陵的肩膊,温声宽慰道:“他瘸了一条腿,深晓我不是能相惹的,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宋枕玉说得是实话,这个卑琐之人,本要行孟浪之事,却被伤了一条腿,兹事何其损伤颜面,放在伯府里可谓是贻笑大方。
但这种理由显然不能说服裴丞陵,他整个人就像生在地面上似的,倔强得不肯挪窝。
这般干耗下去不是办法,宋枕玉点点头,做了决定:“行啊,你打地铺,我也打地铺。”
裴丞陵眼睁睁地看着宋枕玉入了里间,从五斗橱翻出棉衾与簟席来,抱着它们出来,铺在与他相邻的地面上,才后知后觉她是动了真格的。
裴丞陵即刻起身,截住她的动作,宋枕玉讨价还价:“那么,你回西次间歇下。”
裴丞陵不作退让,他既不回西次间,更不让宋枕玉陪自己打地铺。
两厢对峙良久,宋枕玉被气笑了,她望着裴丞陵,昏晦剥离了他的实质,余下了坚定又险峭的剪影,她低叹了一口气,笑说:“好,我们彼此都退让一步,你别睡地上,我不会赶你回西次间,怎么样?”
在黑暗之中,裴丞陵缓缓睁了睁眸,见宋枕玉去了里间,将五斗橱旁置屋的一张罗汉榻拾掇了出来,她将自己的衾被悉数收罗在罗汉榻上,吩咐裴丞陵:“你去床帐上歇去。”
就寝前,她顺带检查他指端处的伤势,确认无恙后,且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对他言说:
“裴丞陵,我觉得你今夜同我置气,缘由是我不信任你能考过裴崇。其实不是的,我相信你在这场赌约之中,定是稳操胜券,凭你的实力与勤奋,要考过他,并不构成太大难度。”
“真正让我动气的是,你有时不将自己当回事。老太夫人、朱氏,或是任何人,看轻我、贬低我,我并无所谓,但你不行,你是世子爷,坐拥与生俱来的底气与骄傲,我不允许这世间任何人看轻你。”
“裴丞陵,在保护我之前,先珍视你自己,莫教任何人看轻你。”
宋枕玉道完,便起身回至罗汉榻上。
哪里晓得,身后追来一阵动响,裴丞陵揪住她的裾摆,阻住她前行的动作。
宋枕玉感觉自己的腰,下一息,被两条劲韧匀实的胳膊搂住,他的脑袋紧紧拱蹭她后背的蝴蝶骨,贴紧她的寝衣,力道那样紧劲,仿佛在亲吻一件随时消逝掉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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