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平康坊回来,宋枕玉没急于回府,踅道去花鸟市坊采置了数株墨梅花苗,目下是残寒消尽的时节,春暖香浓,时阴似潺湲碧荫,匝在斑驳的石青色院门上,归府后,宋枕玉本在西次间忙碌。


    翛忽之间,蔡嬷嬷前来忧心忡忡地禀报了一桩事体。


    “什么,训导司说小世子仗势欺辱裴崇?”


    宋枕玉眸底掠起一抹浓重凝色,戛然停住手中的做活儿,“这件事因何而起?”


    蔡嬷嬷目露焦灼与茫惑之色,整个人震悚得六神无主,“……小人也不大清明,半刻钟前,学谕匆匆来府中通禀,讲的还有鼻子有眼儿的,横竖就一个意思,催促玉娘子您快去书院一趟,否则,小世子同裴二少爷争执下去,保不准要出大事……”


    这一番话俨似巨石,迎首坠入深不见底的深谷,整一座蘅芜院陷入一份浓重而晦涩的死寂之中。


    宋枕玉回溯起大前日三夫人杜氏的一番善意提醒,这个裴崇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不去招惹裴丞陵就不错了,怎的还污蔑裴丞陵欺辱他?


    她家的世子爷德行兼备,修养极好,为人处事内敛沉蓄,心思柔软细腻如针,这般一个如琢如玉的少年,怎的可能会同「仗势欺人」这个词眼有所牵扯?


    宋枕玉根本不信这茬。


    她吩咐车把式备马,蔡嬷嬷缀在旁侧,忧心忡忡地道:“玉娘子,学谕方才亦将此事通禀给了朱氏,有前一夜的梁子才前,小人怕朱氏不会善罢甘休,估摸着可能借此事为难您,甚或是给您使下绊子……”


    朱氏究竟是个什么德行,宋枕玉已经领教过几个回合,跟这个妇人刚起来,她丝毫不带怕的。


    唯独怕裴丞陵受了不必要的冤侮。


    小世子品行如何,宋枕玉最是清楚不过,她虽然从未真正意义上,去同塾师交谈了解过,亦未去相询他的同窗,但她一直深信于他的为人处世。


    裴丞陵不可能无缘无故寻衅裴崇,要么是一场以讹传讹的误会,要么是裴崇事先做了触犯裴丞陵底线的事。


    撵着辚辚轮毂声,宋枕玉赶去关中书院,在允执堂前将将下马车,正好也看到朱氏从马车上下来。


    朱氏弥足忧心自己儿子的安危,连挑刺的功夫都一径地省去了,仅是冷傲地横睨宋枕玉一眼,径直急赴东进僻院。


    学谕万分焦虑地行前引道,宋枕玉循着方向望去,院子里三层外三层俱是看热闹的生员,本是午休的光景,但众人连瞌睡也不打了,龙精虎猛地探脑袋,一晌往肇事之地睇去,一晌喁喁私语,场面亢奋又混乱。


    搴开门帘迩后,迎住憧憧灯烛逶迤而去的淡光,头一眼,宋枕玉便是撞见此一幕,裴丞陵抻臂锁紧裴崇的喉结,裴崇容色煞白,毫无招架之力,这般看上去,好像就是裴丞陵真的是在仗势欺人一般。


    朱氏见状,尖叫一声扑前护住裴崇,宋枕玉静伫原地,唤了一声裴丞陵的名字。


    女子的声音如一枚解锁的匙,终于惊动沉入深渊的少年。


    裴丞陵眸底弑气消弭,怔忪地偏眸凝去,目色不偏不倚撞上了宋枕玉,他肢体僵硬如霜,继而缓缓松开动作,撤下倾轧在裴崇身上的膝骨。


    裴崇如蒙大赦,身体早就吓得瘫软无比,止不住地捂胸咳嗽,朱氏心疼地抱住他,目眦欲裂,偏首质问道:“裴丞陵!谁给你的胆子欺负我儿子!”


    “别以为自小没爹娘生养,大家就能纵容你这种孤僻古怪的脾性,此处是体仁沐德的学堂,不是给你虎斗撒野的地方!”


    朱氏早就攒着一团滔天的恨意,此刻恨不得悉数发泄出来,她盯向训导司,“姜夫子,这件事不能就这般算了,你得好生训诫一番这般脾性顽劣的生员!否则,这关中书院的招牌也就招待在此处了!”


    宋枕玉似是听到了一桩荒唐的笑闻,还没弄清争斗的来龙去脉,朱氏就开始借势拿乔了?


    她行至裴丞陵近前,一身牙白黎色滚镶裙裳烈烈招展,披在肩侧的云氅仿佛要飞起来一般。


    似是怕她会责罚他,裴丞陵低低垂下眼睑,整个人俨似水波一样朦胧的摇曳起来,眸色影影绰绰,手揪紧成拳,明明很委屈了,但在她面前,偏偏故作无事。


    宋枕玉看出了一丝显著的端倪,这种被朱氏责骂、羞辱的场面,在过去两年定是发生过很多次,他的冤侮俨似钝刀子锯肉,明明是矜贵的世子爷,该被人呵护在手心里,受人尊敬与照拂,而今,区区堂弟与叔母竟是胆敢叫板污蔑。


    这些满含恶意与优越感的话辞,以及众人充满质疑的目色,想必都刺疼了小世子罢?


    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加之摊上不分青红皂白的家长,裴丞陵口不能言,连写字澄清的余地都没有,众人又怎会信他?


    朱氏很会带节奏,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受了影响,慢慢在帮裴崇说话,这更助长了朱氏母子的气焰。


    姜夫子也没留情面,从袖袂之中摸出黄铜戒尺,对宋枕玉道声得罪,吩咐裴丞陵将手伸出来。


    宋枕玉委实被气笑了,护犊子似的,将裴丞陵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淡声道:“我说,包公断案都要先审人,姜夫子,您连两人争执缘由都没问个明白,就先定罪施罚,是不是有些凭空武断了?”


    宋枕玉不出声时,气质温婉,俨似一块低调的瑜玉,但她真正开腔之时,一股秾纤高挑的气场迎面而至,瑜玉雕凿成了长剑,字字句句俱显锋芒,五官夺目,教人挪不开眼。


    关中书院的训导司,他们要负责成百上千位生员的膳食起居,不可能诸事面面俱到,因于此,他们所目睹的那场寻衅,不一定是真实的真相,很可能是被曲解、被修饰的流言,他们怎么会一口咬定是裴丞陵仗势欺人?


    为何不听裴丞陵解释?


    难道只因他讷于言辞么?


    讷于言辞的人,受了任何冤侮,自不可能直接用口头表达。宋枕玉追忆起昨夜,少年指头受了划伤,伤情并不轻,但他并未跟她言说,将伤指藏于身后,以为她发现不到。


    她的少年,素来隶属于报喜不报忧的那一类型,在书院受塾师表扬与恩赐,他会主动提及,但遭罹委屈或是一些不虞之事,便选择打落牙齿与血吞。


    裴丞陵偏巧是极能隐忍的人,偶有小情绪,但在大多数时刻,他拥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笃与深刻,能逼他放下修养,与之动武,裴崇很有可能对他做出很过分的事。


    姜夫子行止一顿,有些怔然,正欲问裴丞陵同裴崇争执的缘由。


    朱氏闻罢,冷嗤一声,讥诮地道:“事实已经如此明朗,这是要给恶人辩解的机会么?”


    “再说了,问他能有甚么用,得备好笔墨纸砚,让他写出来。”


    “毕竟这人患了哑——”


    剩下那一个字尚未出口,下一息,裴丞陵的耳根处覆上一截温暖的手,宋枕玉的手掌捂住他的听觉,抵挡住了朱氏余下的声音,甚至,世间的一切动响,那落雪声、烤火声,甚至一切不怀好意的目光、恶意,寒飕飕的风,悉数被隔绝在世间之外。


    宋枕玉的指尖覆在他的耳廓,俨似在无声地安抚与庇护。


    ……是不想让他听到那个病灶吗?


    这份温暖赐予给裴丞陵的,是顺着掌纹脉络蜿蜒在耳根肌肤的悸动。


    裴丞陵立在原地,心中有一小地方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痕迹不甚明显,但它终究还是塌陷了。


    裴丞陵抬首,深黑郁沉的眼眸看着朱氏。


    隔着三丈之距,隔着温暖的气流,朱氏竟是教这般一个沉寂的眼神全然震慑住,余下半截揶揄之词,居然在喉舌之间折戟沉沙。


    姜夫子将笔墨纸砚呈上来了,裴丞陵没有搦墨的动作,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东进僻院的所有人,皆在看着他。


    裴丞陵削薄的嘴唇稍稍一翕一动,体内陡地烧起一股不甘的潦火,它自五脏六腑的最深处扶摇直上,沿着空旷两年的血脉喉管喷薄而出,这一回,久缚在喉舌处的沉疴感,被失控的烈火烧融成齑粉。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声的,大抵是在两年前元氏辞世,还是在这两年之中某个黯然无光的时刻,声音随着体内一部分自己,永久地陨落在了过去,他对这个人间世失去了诉说的心欲。


    他以为今生今世,自己将会是一个蛰居于黑暗里永久消声的异端,无人愿意寻觅,无人愿意触碰,更无人愿意听见。


    迎着时缓时续的风,风灯在他与宋枕玉之间投射出温暖的光晕,裴丞陵看着眼前人,曾经,他觉得她的眼眸像极了母亲,但现在重新审视,两人是如此不一样。


    世间从来无神,现实素来冷峻,但宋枕玉却在每时每刻,把自己当做暖焰,捂慰他的喜悲。


    从他可以毫无芥蒂朝她伸出手,牵住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是他生命当中的贵人。


    裴丞陵吸纳了雪雾与冰棱气息的邃眸,徐缓地抬起,一晌提步驱前,握着捂在耳根的手,一晌不偏不倚直视裴崇母子。


    “将笔墨纸砚,撤走。”


    此一瞬,少年缓缓地启口,声线最初趋于枯槁、沉哑,气息亦显紊乱,那是久未开口言说的人,兀突地开口时才会生出的质感。


    然而,这一股谈吐的气势,堪比冰雪乍破,孤拔,锋锐,紧劲,字句碰撞在岑寂的人籁与灼热的火光之中,透着潦烈凶狠的迷人,那横亘两年的郁结,化作过眼云烟,辞腔俨似锋从磨砺出,漫天寒霜铺满句读。


    “自现在伊始,本世子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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