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晌午是众人昏昏欲睡的经义课,裴丞陵告了座,行将揭盖书箧,近旁的崔珩倾过身躯,一晌献上松油鸡,一晌稀罕道:“裴兄,唤小爷我的名讳一声听听,嗯?”
此番话肉麻至极,裴丞陵面无表情,一脸相看毛病的眼神看他,崔珩把玩着脖颈间的月牙玉石,他早有准备,抻手推搡了下坐在前榻的生员:“喂,见到了裴丞陵的童养媳妇么,穿牙白裙裳的那位,是不是生得够标致?”
这一下子,左邻右舍的生员都被招惹了过来:
“什么,那原来是裴兄的媳妇啊?”
“这般年轻,仪容也极好,我还以为是他后娘,毕竟学谕喊了家长来,我就以为那个女子是……。”
“想什么呢,京中皆传那宋氏秉性剽悍,貌若夜叉,来见学谕的这个女子,气质温柔又坚韧,完全不是宋氏好嘛!”
“不过,此前怎的一直没听裴兄提及他媳妇?”
“呔,没听过金屋藏娇么,娇人自然要拱着……”
这个年龄的少年讲起荤色玩笑,那势头俨似春日野蛮生长的蔓草,朝气蓬勃,一片春意盎然,话里话外都裹藏着一团意味深长的遐思,搔着了痒处,便不会心照不宣的笑起来,那笑里的深意,懂得人自然能悟明白。
果不其然,众人论议起宋枕玉,裴丞陵便不会如往常那般沉静如霜,这是他供养在内心隐秘之地的珍宝,又岂能为外人的笑辞侵染?
“崔衙内。”
少年话落的一瞬,崔珩深刻地觉知到,萦绕于裴丞陵周身的冷漠清冽,予人一种振聋发聩般的震慑感与压迫力。
崔珩是见好就收的,旋即蹬了前边生员的桌榻一脚,严令莫开玩笑,众人一时噤若寒蝉,悻悻然地收声。
崔珩斜靠在窗前,叠着二郎腿,执起一管羊毫悬在嘴唇上,正色道:“裴狗此前一直拿哑疾之事对你暗言中伤,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你终于能开口说话,我真的很高兴,为了庆贺兹事,不若下学时我做东,请你去吃一席?”
裴丞陵摇摇首,淡声说道:“家中有人等我回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崔珩揶揄道:“哎,裴兄,你现在就这么宝贝媳妇了,以后成家了可怎么办,你定是个妻奴,被她管死死的。”
这番话就显得很中听了,裴丞陵研墨之时,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他情愿被她管着。
这晌,允执堂开外,午日的晴岚浓到发稠,春蝉懆叫,杨柳依依,浓荫之下行过数道人影。
“上晌是段教头的射课,下晌是夫子的经义课,主学四书五经与建朝史。”贾山长恭谨地说道。
“一直在故纸堆之中做锦绣文章也不行,务需与时俱进,贴合国祚,策论才能言之有物。”说话的人嗓音,俨似来自遥远的云端,透着上位者的清贵气势,嗓音氤氲在清和的岚汽之中,辨不出真实的喜怒。
贾山长俯首称是,“讲述到建朝史时,夫子便会引经据典,贯穿我朝近半年以来的国是。”
“既是如此,孤便看看经义课。”
说话间,步履停于一座学堂后门处,碎银般的日色洒照直下,男子一身黼黻方心曲领裘衣,双玉革带,黄罗佩绶,簪顶处是镂尘云龙冠,气质极是雅正圣洁,堪比沉寂佛陀。
他面容清瘦俊美,居于而立之年,狭长入鬓的眼角沉淀了风霜,容色泛散着比常人要病态的白,那是久未出宫见过天光才会有的肤色,通身泛散着清浅的药香,由此可见,他的身子骨并不如何硬朗,甚或是可以说,比寻常人都要孱弱。
贾山长深晓,每个月来关中书院巡课,是东宫太子经年不变的习惯。
数年前,虽被确立为储君,但因从娘胎里生养出来的病患,太子一直在东宫歇养。药膳坊早已落入段知枢的掌中,太子常年以来的用药,皆属段知枢在背后掌控。
是以,太子身体越来越羸弱,毕竟,他服用的不是药,是剧毒。段知枢权焰熏天,而太子只有统摄三法司的权利,可虎符的统摄之权并不在手,他终究难以同这位首相,以及背后庞大的阉宦集团分庭抗礼。
为今的权宜之计,是欲遴选一批新苗,以选贤任能之名义,好生扶植与栽培。
太子李奭姿态宁谧,面容澹泊,负手而立,目色穿过窗棱,悠然落入学堂之中。
授课的夫子,目下正讲到了「治浚」此一桩国是:“近日逢春,长安四围邻州春汛迭起,北通黄河合阳,南抵渭河鄠邑,水淹堞谯,流民无处可栖,稻樯受涝,稼汉无地可耕,时疫遍野,病民无药可医,嗟之叹之,为之奈何?”
长安城坐落于渭河与黄河的交界之地,每岁暮冬初春的汛灾,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夫子所考问的时题,算是中规中矩,但也有一处点睛之笔,那便是时疫,它是今岁正月才生发的,历岁以来不曾被考察过,对于生员们,也算是新题了。
这非常考察一个人对赈灾治疾的知识储备,以及治理一座城池所具备的宏观视野、具体经验。
李奭目色岑寂,视线的落点,聚焦于被点名回答问题的生员上,转瞬之间,夫子陆续点了三个少年起身答题。
李奭对他们有印象,第一学年连续得了十二个甲,他们便会被召见入宫,他会躬自授予他们恩典。
只不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三人所答的论述,思路大同小异,治理方针普遍集中于建堤筑坝、筹措粮草等方面,对时疫的治理,仅寥寥几话揭过。
这般看来,显然是露怯显拙了。
熙和春风乍起,掠动李奭的滚镶玄漆领袍,贾山长多少也瞅出了一丝端倪,一时心底有些发虚,方才还胸有成竹说夫子有教授过时事政事,但考问一巡,最被看好的生员们,其所答并不能让太子满意。
毕竟太子连眉梢未牵动一下。
李奭问:“今朝怎的不见裴家二郎?”裴崇亦是去岁连得十二甲的生员之一。
贾山长并不知情,遽传训导司来问话,那学谕见着太子造谒,圣人威仪,教他一霎地面如金纸,将午晌争执言简意赅地禀述一回,迩后,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太子的颜色,战战兢兢地道,“裴崇在申饬堂面壁思过,需要唤他出来么?”
李奭对少年相争并无丝毫兴致,峻容上古井无波,“不必了。”
贾山长窃自倒吸一口凉气,尴尬得简直头皮发麻,太子对生员的回答情状不算满意,本属意于裴崇,但目下这一出乌龙,可算是雪上添霜。
太子在关中书院遴选心腹,时长长达一整年,但今次,居然一道中规中矩的治浚时题,就难倒了这些尖子生,最后一位尖子生,还因德行问题被严惩。
这究竟是太子不具慧眼,还是关中书院在教学上的疏漏?
贾山长额角处俱显潸潸冷汗,呼吸都不由局促了几分,不知是该盼着学堂上能有人江湖救急,还是自己主动为生员们开解几分?
千钧一发之际,夫子点了第四个人。
最后一排靠窗右二的位置,立起一位少年,他逆光而立,面容朦胧在了一团光晕之中。
“方才郑兄、林兄、唐兄,已就建坝、筹粮两方面提出方法论,学生目下仅针对治疫方面,提出一些个人拙见。”
李奭本欲转身离去,听得此话,微微歇了步。
起初以为是务虚套话,但这位少年的谈吐,与其他人迥乎不同,清晰,直接,直击治理时疫的关键之所在,通篇并无一句废话,将治疫之难点,剖析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每提出一个论点,必会延引充沛的论据。少年以近百年来的治疫实例为经,以大周朝医学水准、隔离营在长安城版图如何有效分布为纬,此外,还讲了时疫的分支,诸如水疫、火疫、血疫,详略得当地阐述它们如何影响日常生活,黎民百姓该如何有效防治病。
更教人震颤地是,少年引用典籍之汗牛充栋,所跨越的学科之深广,单纯的治时疫,他已经精要地谈论了好几门学目,诸如水文、地理、算学、药理、医理云云。
由点及面,偏僻入里,全无一丝掉书袋之痕迹,仿佛他已将这些学识尽数掌握。
学堂内外静悄悄,只余少年淡泊的说话声。
日色趋于阑珊,新风吹过庭树,俯仰之间落叶纷纷,送断数声惊燕。
少年已经答完了。
李奭仍旧伫于原地,冗长的静默,迫得贾山长有些难安,他心头开始发怵,心跳如悬鼓,不上不下。
平心而论,他觉得裴丞陵所答极好,治时疫对一众涉世未深的少年而言,委实是超纲了,但裴丞陵居然能答出朝臣写奏折一般的精悍水准,其功底、造诣,由此可见一斑,也教他极是惊憾。
简直就是一匹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黑马啊。
有这一块明珠在,其他的人就黯然如沙碛了。
但就不知能不能教太子满意……
晌久,便听李奭淡声问道:“这位学生姓甚名谁,孤怎的此前没见过?”
贾山长释疑道:“乃系鸿义坊归义伯府的嫡长子,单姓裴,讳丞陵,说来也巧,这位学生与裴家二郎是堂兄弟关系,因畴昔罹患哑疾,被辟雍馆劝退,休学一年,今岁方在关中书院入学,同二年级生员朝夕共读。”
“原来是裴伯砚的嫡子。”一抹清浅的兴味掠过李奭的静眸,他与归义伯不算熟稔,但晓得此人天生反骨,工于诗画,志不在仕,目下见着裴丞陵,倒能窥见其父当年的三两风仪。
李奭嗓音有了微澜:“那他岂不是要在一年之中,完成长达四年的课业?”
贾山长揣悟不透太子的真实喜怒,如实应答:“正是。”
李奭未再深溯,仅是吩咐随身的少詹事:“圈下此人。”
巡课时,杨醒会按旧例,随身携带一份笔墨名札,不过经年以来,用场寥寥,毕竟太子素来眼光甚高,一般仅十二甲的生员才能被圈下名字。而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仅答了一道时事之问,居然引起太子的瞩目,显然是有栽培与扶植的趋向了。
此一举动,贾山长望在眼底,诧在心底,行止之间不免殷勤,问:“待会儿下学时,要让裴生见一见您?”
“不着急,且观察一段时日罢。”
“那前面还有几座学堂的生员……”
斑驳沉寂的浮光洒照在李奭身上,许是立身有一会儿了,他容色的血气正在消褪,唇色显出苍白,他修长的手指掩住下颔前边,喉头浮起痒意,他隐抑地咳嗽一阵,嗓声渗出倦意,道:“孤乏了,摆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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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枕玉回至伯府,时交申正牌分,穹空之间一片浓郁的赭红,将天时焐热得比往日皆要暖。
听闻世子爷哑疾痊愈,有口能言,蔡嬷嬷喜极而泣,颤声道:“去岁寻大夫治疗,但膏药罔效,打从玉娘子过了门,世子爷的情状一直都在好转,托您的福气,咱们长房,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教人看轻了。”
蔡嬷嬷道完,便神清气爽地去筹备晚膳去了。
宋枕玉将那几株墨梅植在西次间,不知为何,怔神的功夫,耳畔幽幽响起裴丞陵的那声「玉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她坐在庭院之中的石磴上,垂着眼,她从不曾要他开口言说,但今次他哑疾竟痊愈了,这算不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想起裴崇对裴丞陵的种种轻侮,为争夺世子之位,居然能作恶如斯,倘或不是她执意让姜大司正问清缘由,倘或裴丞陵没有恢复哑疾,那么,这午晌争执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裴丞陵很可能在集愆簿上被记大过。
公试将近,为他寻一位陪读的侍卫,乃属当务之急。
这般一来,无人能再欺他辱他,无人敢再妄生事端,也能给他提供一个相对安谧的读书环境。
论及侍卫的问题,宋枕玉就想起自己在平康坊的遭际,说到底,不能说服吴钩随她回府,她多少有些不甘心,她见吴钩第一眼,依其行相与佩刀,便觉此人难教,就像她最初遇到裴丞陵,悉身皆有棱角与锋芒,若要让他言听计从,对裴丞陵忠心耿耿,怕是要费不少功夫与心力。
关键这人得愿意来伯府才成。
强扭的瓜不甜,强人所难,并非宋枕玉的风格。
陪读侍卫的问题,需额外再想一想办法。
正思忖间,倏听院外起来一片动静,一位阍人前来,行相略为狼藉,忧心道:“玉娘子,府口前有个提刀的刀疤脸,说来寻您,小人觉其可怖如恶犬,只得呵斥,但此人凶悍固执,怎么撵都撵不走——”
宋枕玉反应过来,道:“此人我识得,怕是真来寻我的。”
司阍在前带路,宋枕玉抵了府门,便是看到一位管事婆子,大马金刀地提着稠红辣椒水,照定那少年面门泼去,宋枕玉心漏跳一拍,忙道:“住手,他是我的门客……”
但她终究说慢了一步,辣椒水已经浇洒在吴钩身上,这厮也是个耿率性钝的,扛刀在肩膊上,眼神不卑不亢,刀疤冷硬,一直看到宋枕玉的时候,才些微动容,一刀拄地,屈右膝而跪:“我来征应侍卫。”
宋枕玉与之对视一阵,有些无言,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她朝司阍与婆子澄清原委,这堪比鸡飞狗跳的局面才堪堪作罢。
蘅芜院里一直没有外男进出,能穿的衣饰仅有归义伯与小世子的,成年男子的衣饰,尺寸会显得宽大,吴钩才十八,宋枕玉比对一番,同裴丞陵相仿,她遂是寻了一件旧衫给他换上。
且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改了主意,但见到你能来,我很高兴,我在酉时会接世子爷回来,到时候你们相互熟稔一下。你今后的任务,就是当他的陪读与侍卫。”
吴钩本是看着地面,闻着此话,目露惑色:“不是保护你吗?”
宋枕玉失笑,抿起胭红的唇:“你信不信,不出两回合,我能一个兔子蹬鹰,把你从此处蹬飞出院?”
是时候,该在这个叛逆分子前,树立权威了。
吴钩搁下刀,摩拳擦掌:“好,试试。”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比及他从虚空之中坠在地面上时,他觉得自己对宋枕玉的印象,从他被掀翻的那一刻,完全颠覆了。
酉时正刻,宋枕玉去关中书院接裴丞陵下学。
她没告诉他吴钩的事,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哪承想,一炷香的时景后,这两人甫一见面,居然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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