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柴溪这一声轻而有力的话辞,回荡在花厅内外,所有人俨似被掐住了喉舌,骤然跌入一片冗长的死寂,一丛流金的曙色,自雕木质地的漏窗处,洋洋洒洒倾泻而出,俨似绵密的一围针脚,将众人缝织在了一起,他们内心发生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心声偕同晖光,共同跌碎在了地上。


    老太夫人原是在阖眸养神,听得此话,陡地撑开眼,眸底攒有显著的愕讶之色,什么,第一名?


    靳氏心绪极是复杂,有些不敢相信,凝声道:“排名册呈上来看看。”


    柴溪早有准备,款款行上前,递呈上一份专由学谕誊抄好的排名册,老太夫人将红纸一叠一叠晾开,由上往下逐一睇去,位居榜首的名字,工笔隶书三个大字,赫然便是裴丞陵。


    靳氏差点掬不住这份排名册,震讶的视线慢慢地抬起来,穿过纸身,望定了裴丞陵,仿佛是第一次正视这位少年。


    朱氏一直以为柴溪在谎报公试排名,比及排名册传至她手上之时,头一眼,她便凝睇到了榜首,世子爷的名字,端的无比醒目。


    朱氏的表情,在一瞬之间彻底僵冷凝固住了,悉身血液凝冻成霜,第一名,居然、居然真的是第一名!


    裴丞陵才不过念了七日书,就考到全书院第一名!


    她的儿子裴崇,头悬梁、锥刺股,拼死拼活念书,去岁十二次公试,最好的成绩也只是考到全书院第七,但、但从未考过榜首!


    这样好的成绩,就像是一个大耳刮子,狠狠掌掴在朱氏的脸上,她紧紧捻着这一份排名册,指节青筋狰突,容色青黑扭曲。


    宋枕玉也没料到,小世子会考得这般好。


    她从未要求过他,要考取什么样的名次,只觉得,他平常心考试就好,她不欲给他超负荷的压力。当初他抓阄,抓到了书籍,说很想念书,她便送他去关中书院。她很看重他念书的过程,念书的最大意义之一,是在于收获知识,探赜真理,并学以致用,感受到被知识填充身心的充盈与满足。


    至于念书的结果,她倒是并不那么看重,一切顺其自然便好。


    放在前世,宋枕玉是一个「过程导向型」的人,这样的理念,被她一以贯之地运用在了这一世,她不过问裴丞陵公试发挥得如何。


    她唯一在乎地是,小世子是否享受念书的这个过程,当他与古今名儒进行思想碰撞之时,他是否会产生不一样的思想花火?这些思想,会不会激发他的求知欲、探索欲?能否让他学以致用,去造福这个苍生?


    宋枕玉平素观察过裴丞陵念书的情状,他有很强韧的专注力,读书时,是有自己的一种境界与洞察在的,很多书上的边边角角,都拟注有他自己的详细注解,有时是认同著书者的看法,但有时候,则完全不认同。


    这样一位充分享受读书本身的人,其公试成绩,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是以,宋枕玉是全然不担心的。


    不过,看到排名册上名次,她心中还是吃惊不小。


    她深晓她的少年很优秀。


    但完全没想到,裴丞陵竟然会这么优秀。


    “考了第一名诶,”宋枕玉将排名册递至裴丞陵近前,由衷地称赞道,“我们的小世子,真的好棒!”


    女子眼神澄澈,瓷白细腻的玉容上,漾曳着满春浮碎的熙和光泽,笑靥娇润温软,太过明艳晃眼,一霎地,装裱了裴丞陵眸前的春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裴丞陵的面容上,原本是有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雍容沉定,但听着宋枕玉的话辞,他的面容晕起了一抹极淡的色泽,锋利的轮廓也软了下来,俨似浮冰在白得发腻的春光之中瞬时消融,这一刻,他不是故作老成的大人,而是明朗青涩的少年。


    这一份名册,传遍了整座花厅,裴丞陵得了公试第一的消息,俨似泄了火的纸,烧遍了整座伯府,气氛悄然沸腾了起来。


    老太夫人堪堪回过神,继而正襟危坐,将裴丞陵召至身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犹记得,上一回见小世子,还是在今岁第一场家宴上,那个时候他尚不能开口说话,性格内敛沉蓄,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座处,如此不起眼,哪承想,此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好一个,关中书院第一名!


    老太夫人露出了一抹极为钦赏的笑容,从获晓裴丞陵公试成绩的这一刻,她真正将他放在了眼底。


    靳氏欣慰地道:“裴家此前,从未出现过考过榜首的少爷,你是第一位,应当大赏、重赏!”


    言讫,她吩咐薛管事,取来十五两纹银,满绣布帛五十匹,还额外赐了一座环境幽僻静谧的大宅院,以供他好生念书之用。


    这等赏赐,教朱氏和裴崇一径地嫉恨红了眼。


    裴崇畴昔考了全书院第七名,封顶只有十两银钱,至于赐宅院,以靳氏眼高于顶的苛刻脾性,那是自然不可能受到的赏赐。


    他目下眼睁睁地看到,裴丞陵获赐了一座大宅院,这一座大宅院,坐落于整座伯府最好的地段,甚至比二房所栖居的院子还要大几倍!


    朱氏获赐的布匹,封顶也只有二十匹,但宋枕玉居然有整整五十匹,还是上等的满绣!


    她做梦都没想到,宋枕玉的赏赐会这般丰硕,嫉恨得银牙都要咬碎了!


    老太夫人今日显然心情大好,裴丞陵在关中书院考了第一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很可能在明岁春闱之中,金榜题名!


    这可是未来的新科状元,伯府安身立命的依仗,她能不好生供养着吗?


    “除了月俸、布帛、宅院,你还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老太夫人笑语盈盈道,口吻尽显器重与钦赏。


    一时之间,裴家上下,近乎所有的男丁,俱是朝着裴丞陵直直望去,视线俨似漫天飞箭扎在草船之中,他们目光极是复杂,既是歆羡,又有妒忌。


    哪承想,裴丞陵仅是淡声道:“请您循照约定,将宋氏的身契归还。”


    靳氏吃了一惊,“就这?”


    裴丞陵沉笃地点了点首。


    老太夫人适才姗姗发觉到,面对如此丰厚的赏赐,但裴丞陵连眉心都不曾挑动一下,邃深的瞳仁淡寂无澜,不见矜喜,祖孙俩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对话,但靳氏发现自己,愈发看不清这位世子爷了,他不以物喜,唯有提至宋氏之时,眼神才有微光。


    如此看来,世子爷对这位宋氏,似乎是格外看重与在意。


    不过,话说回来,打从宋氏过门以后,世子爷就一直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先是哑疾不治而愈,现在竟是还考了全书院的榜首。


    指不定,宋枕玉这个女子,还真是长房的福星。


    老太夫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既是如此,那肯定不能将宋氏兀自发卖了去。


    “世子爷考得比崇哥儿要好,我自当会循守承诺。”老太夫人言罄,吩咐薛管事将身契,速速地取了出来,吩咐宋枕玉上前,躬自递呈至她面前,道:“这便是你的身契了,好生保管好。”


    宋枕玉眼前有些恍惚,手中的身契,落在掌心腹地的那一刻,仿佛有千钧般沉重。


    忽然之间,有一份温热濡湿的心念,悄悄地冒出来,裴丞陵这般努力的考取第一,便是纯粹为了想让她,取回身契吗?


    原主是沽酒女,被牙婆卖入伯府冲喜,身份本质是奴籍,只消一日,她的身契,在他人手中,她就是个奴。


    裴丞陵让她免去被发卖的命运,还让老太夫人将身契归还予她,这让她能够切身地感受到,自己被他摆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面对任何赏赐,他都无动于衷,原来在他心里,早就一板一眼,铿铿锵锵,只存着她一件事。


    这种感觉,好像是,她正在被他非常珍稀地对待着。


    她畴昔对他说,她不允许世间任何人看轻他,而今,他也是借助归还身契一事,对她铿锵的表达,他也不允许,世间任何人看轻她吗?


    宋枕玉的心,仿佛踩在秋千之上,有一只隐形的手在背后轻轻一推,整颗心一下子,荡曳得很高很高,须臾,那只手不在了,她的心还在兀自摇曳。


    这一会儿,周管事回到了府邸,抵至花厅,顶着莫大的压力,战战兢兢地,同老太夫人报了裴崇的公试名次。


    有裴丞陵这位榜首在前,裴崇的第十七名,简直是让二房都蒙了羞。


    老太夫人凝眉,眉间覆落一抹沉郁的翳色,神情冷硬,问道:“上一回崇哥儿考了第几?”


    朱氏惭怍得无地自容,硬着头皮答道:“老夫人容禀,上回是第九。”


    靳氏道:“不进反退,还倒退了这么多名,果真是应了骄兵必败的俗例——”


    “跟岑哥儿一样,去祠堂跪三个时辰,抄家规三遍!”


    朱氏顷刻大惊失色,悉身隐微地踉跄一下。


    老太夫人居然会惩处裴崇!


    还罚得这般狠!


    这是朱氏始料未及之事,她一直觉得裴崇必定能考过裴丞陵,夺取世子爵位,但她远远低估了裴丞陵的真实实力,没对比就没有伤害,有裴丞陵这枚珠玉在前,二房堪称是颜面扫地!


    这是裴崇第一次挨重罚,整个人都是懵然的,当着伯府各房人的面前,被管事拖走,他十分尴尬,想死的心都有了。


    要晓得,裴崇在过去的一年里,素来是几位少爷之中的个中翘楚,他从来只有被夸奖、被表扬、被重赏的份儿,何时会沦落至被严惩的境地?


    这种落差感,教他可谓是羞愤欲死!


    薛管事大步上前,将面色惨白的裴崇,一举拖拽去了祠堂罚跪罚抄。


    朱氏见状,勃然变色,忙上前,苦苦为裴崇求情,但老太夫人弗听,只觉委实丢人现眼,厉声道:“崇哥儿在关中书院,是读过整整一年书的人了,居然还拼不过世子爷读七日书,可真是窝囊!不仅是崇哥儿要罚,朱氏,你合该也要好生反省反省,为何崇哥儿为何会退步这般大!”


    可朱氏满面凄惶,她哪里晓得,裴崇退步的病灶在何处?


    她的崇哥儿,每夜在书房里挑灯夜读,每昼天未亮就读爬起来念书,比谁都勤奋,他已经尽了人事,她也不能继续逼他,去往死里学啊!


    二房的陈嬷嬷在旁劝藉道:“崇哥儿好歹是二老爷的嫡子,请老夫人看在二老爷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崇哥儿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公试的名次,必会考得更前的……”


    老太夫人冷哂一声:“教裴仲恺求情也没用,我听闻他前不久,在朝廷之上向官家述职,却被一些台谏官狠狠参了一本,升迁工部尚书不成,反而被扣下一个风流侍郎的花名,一年下来,拿得出手的政绩寥寥,这可不气煞了,我本还指望你们父子俩挣个面子,结果,一个接一个烂泥扶不上墙,这下子,连长房的孤儿寡母都比不过!”


    老太夫人对朱氏怒斥道:“二房再这般下去,没个长进的话,朱氏,你手上这掌饬中馈之权,我会慢慢让宋氏替你分担些,毕竟,你目下连崇哥儿的学业,都管得一塌糊涂,有何来的心思管理中馈。”


    朱氏听罢,如罹雷殛,那容色,俨似滚过了一层漆,端的是苍白无比。


    高门宅妇都晓得,谁掌饬了中馈之权,谁就是裴家的主母。归义伯是受封的爵位,裴家的妇人,但凡被尊为主母,并且其丈夫在朝中颇有声望与政绩的,那么,该夫人便很可能受封为诰命夫人。


    老太夫人靳氏,便是一位诰命夫人,出身于将门忠义世家,德高望重,当今的皇后公孙氏,甚至都要敬她三分薄面。老太夫人是受府内一众夫人仰敬的,四房里的四位夫人,最有可能受封的,便是二房朱氏,毕竟只有二老爷是三品大员。


    如今,老太夫人斥朱氏治家无方,行将褫夺她的中馈之权,禅让给宋氏,这教朱氏整个人都懵了,一份莫大的危机感扑面而至,她不由盯向了宋枕玉,这个沽酒女,如今这般风光,脸上该是嘚瑟得逞的神情罢?


    但见宋枕玉一脸凝淡之色,老太夫人要打道回院,她倏然近前阻道:“老夫人请留步,我有一事同您相询。”


    “你也是来替崇哥儿求情的?”老太夫人寒声道。


    宋枕玉摇了摇首:“我并非替崇哥儿求情。”


    老太夫人略一扬眉:“那是来讨中馈之权?”


    宋枕玉仍旧摇首,靳氏纳罕了:“那你为何事相询?”


    “您对少爷们所施予的惩罚法子,动辄罚跪与罚抄,”宋枕玉不避不让地凝视靳氏,一字一顿——


    “我全然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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