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王朝还未混乱之前，也是个对于礼数颇为讲究的国家。
而其种种礼仪里的一项，就是不管一个男人将来会有多少侍妾多少庶子。他都得保证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正妻生的。
宋丞相虽说愿意为了联姻来让自己的女儿嫁给谢抚安这个早已经娶了妻子的男人。
但或许他心中还有那么点慈父之心，所以在与谢家商议两家联姻之事时，他便对谢将军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而谢将军既然都干得出让自己儿子停妻另娶的事情了，他自然也不会在乎多答应宋丞相一个要求。
此时在谢抚安看向自己时，谢将军便理所当然道：“那个孩子，你便安排人养在外面去吧，等苏小姐嫁过来后，万不可让她出现在苏小姐面前，碍了苏小姐的脸。”
谢抚安愣了愣，下意识道：“父亲，长宁她身体不好……”
“这点我自然知道。”谢将军打断谢抚安的话道：“但你也该知道她得的那病根本就是治不好也活不长的。且她还是个女孩，你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太多心力？你近日请了那么多大夫，当知她就是个注定早衰的命。”
这谢家如今的家主到底还是谢将军，而小长宁又是谢家下一辈第一个孩子，所以谢抚安之前请来为小长宁看病的那些大夫在从竹苑离开之后几乎都会被人带去谢将军书房走一遭。
因此谢将军对于小长宁的身体状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我……”
谢将军不理会谢抚安，继续开口道：“既如此，你在她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与精力，真到了那时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自从得知曲心竹生的是个患了心疾的女儿之后，谢将军便一直都没有去看过小长宁因此他此时说出这些处置小长宁的话时也是格外的顺口与绝情。
就仿佛被他三言两语定了将来的命运的，只是个猫猫狗狗，而不是他嫡亲的孙女。
谢抚安这时却是不说话，他因为谢将军的前一句话而低头沉思了起来。
虽说刚开始谢将军绝情的话语让谢抚安感到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了。
是啊，既然长宁注定要离他和小竹而去，那他现在勉强把对方留在身边，其实也不过是徒增小竹的悲伤罢了。
谢抚安心中曾经升起过的某个念头，在此时又仿若魔鬼一般重新出现在了他脑海之中——
周大夫和陈大夫都说小竹的身体是因为忧思过度才变的不好的，那如果那样让小竹伤心的东西消失了，那么小竹是否就不会再那样折磨自己了？
更直白一点说，如果长宁很快就死了，那么小竹是否就不用再被对方的生死一直牵挂着心神了？
“安儿，母亲知你一向心软，但你此时也得分得清事情的缓急与轻重。”谢夫人的声音，此时又充满诱惑的在谢抚安耳边响了起来。
“况且你父亲也并未要求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不过是希望你可以暂且把她送走罢了。等到时候苏小姐的孩子出生了，你再把她接回来也是使得的。”
话虽这般说，但在场的三人显然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漂亮话罢了。
以长宁那孱弱的身体，又不能安安稳稳待在府中养病，她哪里等得到那个时候呢？
但是谢抚安在沉默了一会后，再回答时声音却是显得要比方才在谢将军和谢夫人面前承诺会跟曲心竹说那些事时要轻松那么几分。
他道：“母亲，我会尽快安排人去办这件事的。”
谢抚安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那他倒不如早早的便做好决定。
这样不管是对谢家还是对曲心竹都好。
谢苏两家的联姻不会因为谢长宁的存在而受到影响。
他的小竹如果远离了这个让她伤心不已的孩子，那她的郁症是不是也会快点好起来？
谢抚安怀揣着复杂的心思离开了书房。
这一次，不管是谢将军还是谢夫人都没有再出声阻拦他。
只是在谢抚安离开之后，谢夫人还是开口对谢将军道：“明日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竹苑吧，安儿面对那个女人时一向心软，我担心他到时候又会被人家三言两语迷了心智。”
或许是婆媳自古皆天敌，又或许是因为谢抚安为了曲心竹而违背了谢夫人早给他定下的道路。
总之，谢夫人一开始便从来都不喜欢曲心竹。
往日里只不过是碍于谢抚安的存在，谢夫人不想跟自己为了一个女人闹的关系糟糕，便一直都隐藏着自己对于曲心竹的厌恶罢了。
但是此时，在谢抚安答应会将曲心竹贬妻为妾的情况下，谢夫人就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内心了。
同时她也格外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对方哪怕方才已经答应了她和谢将军的要求。但对方也一定是不拖到最后一刻不会去做这件事的。
所以这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和谢将军这个做父亲的，就得在自己儿子身后推上那么一把了。
谢将军闻言点了点头，他并未说话，但态度显然与谢夫人是一致的。
谢夫人在心里筹划了半晌后，突得又道：“还有她手中那些铺子，咱们是不是也该收回来了？”
一向对谢夫人的话没有什么意见的谢将军此时却是有些迟疑了起来。
他皱了皱眉道：“想要收回来倒是不难，只是咱们府中并无可以接手这些生意的人。”
两人话中所指的，是曲心竹嫁进谢家之后开起来的一些商铺酒楼。
就算再对曲心竹孤女的身份不满，谢将军和谢夫人也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儿媳妇确实是个商业奇才。
谢家以前虽然有权有钱，但是他们的财产多是祖上留下来的基业，是请了外面的掌柜回来打理的——
守成有余，进取却不足。
特别是这两年为了那个位置，各个诸侯可以说是都拼尽全力的征着兵。
而征兵这事可不是领头的人上下嘴唇一碰就征的来的。
毕竟这年头当兵可不是什么好事，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当兵与送命也没什么区别。
随着诸侯间的摩擦越来越大，他们便更是迫切的在自己掌控的地盘上招兵买马起来。
只是不管是增加士兵还是战马，这些东西都是建立在钱财的基础上的。
而谢家往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可是说很快便被谢家军给挥霍一空了。
而谢将军自翊是个有底线的人，他自然也是做不出有些诸侯那种强征平民参军的事情来。
所以，在曲心竹嫁到谢家来那段时间之前，谢将军很是为军饷的事情头疼了一段时间。
为此他甚至连谢夫人当年嫁给他时带过来的嫁妆都动用了一部分，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当时的体面。
直到后来曲心竹嫁进谢家，在得知谢家的困境后，她运用父亲当初交给自己的商业手段把谢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谢将军才总算不用太过为军饷发愁。
所以谢将军除了最开始不满意曲心竹孤女的身份，他在见识到了曲心竹在商业上的天赋后，其实心中早就没有当初那般对曲心竹感到抵触了。
只是现在有苏家在前，再加上曲心竹已经不能再为他们谢家传宗接代了。
所以谢将军思考半晌后只能遗憾道：“先派人去把那些铺子都接手了，剩下的事等安儿和苏家小姐成亲过后再说……我虽可惜她这一身本事，但是我也不想拿咱们谢家的产业去赌她的良心。”
谢夫人点头附和道：“也是，就算咱们家没有能做生意的人，可苏小姐的外公不是鼎鼎有名的富商吗？到时候夫君大可先找宋贤去借几个人过来。”
夫妻俩就这样在书房中谋划着谢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只是，他们两人似乎都忘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些属于谢家的产业，完完全全都是曲心竹嫁到谢家后一手创办起来的。
就在谢将军和谢夫人终于做好之后的行事规划时，曲心竹这边也总算是结束了与那些被谢抚安请来的夫人的虚与委蛇。
众人此时赏过了雪看过了花，也用完了谢府大厨准备的美味佳肴。
李夫人用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沾了沾嘴角，收拾得体自己的仪容后，眼角余光瞥见曲心竹脸上微微浮现的疲惫之色，立马识相的提出了告辞。
“今日真是叨扰大夫人了，这会天色渐晚，我也是时候该告辞回家了。还请大夫人见谅。”
李夫人因着夫君的身份地位比较高，因此一直都是天星城这些夫人里领头羊一般的存在。
此时她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也是紧跟其后向曲心竹提出了告辞。
曲心竹此时自然是没有理由也不想去阻拦这些夫人的。
她浅笑着：“那等下次有机会了，我一定再使人请诸位过来相聚。”
“大夫人客气了。”
众人纷纷从软垫上起身，曲心竹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走到院子的大门旁边一一与这些夫人道着别。
人群中的许婷在此时不着痕迹的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使自己落在了众人身后。
“大夫人，咱们说好了，您下次再举办宴会可一定要邀请我啊。”
许婷看着自己面前不远处，那个在此时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女人。
她的视线一一从往日里那些在她面前难掩耻高气扬，但是在曲心竹面前却一个比一个和气，一个比一个温柔大方的女人身上划过。
许婷有些心情复杂的咬了咬自己的唇，此时她的脚步也终于停在了曲心竹面前。
曲心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有些走神的女人，她脑中飞快回忆一番，很快便记起了眼前这个身姿格外端庄的女人是谁。
曲心竹轻声询问道：“赵夫人，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曲心竹这一声，立刻把许婷从自己的沉思中给呼唤了出来。
而后曲心竹便看到自己眼前这位赵夫人，回过神抬头看了她一眼后，嘴中轻轻吐出一句话来。
许婷表情奇异的看着曲心竹道：“大夫人，您知道‘奇变偶不变’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吗？”
许婷抛下这句话，便不再管曲心竹是什么反应，连忙快步走向了门外停步疑惑看向她的李夫人等人。
李夫人看了曲心竹一眼，又看了许婷一眼问道：“赵夫人，你方才同大夫人在说什么？”
许婷浅笑着道：“自是跟李夫人您一样，请大夫人下次举办宴会的时候也不要忘记我。”
李夫人闻言笑了笑，指着许婷佯装恼怒：“你这人怎得就知道学我？”
一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着往她们停在谢府的轿子走去。
唯有曲心竹僵硬着身体站在众人身后的小院门口，目睹许婷同其他夫人一起走的越来越远。
只是许婷人虽然离开了，她留下的那句话却是一遍又一遍的在曲心竹脑中回响着。
半晌，曲心竹有些痛苦与不可置信的闭了闭眼睛。
作为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且上学以来，除了几次因病缺席考试，便再也没有失去过全年级第一名宝座的三好学生，曲心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五个字的下一句是什么呢？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这是曲心竹上高一学习到三角函数时，数学老师曾无数次在她耳边说起的话。
也是后来她所出生的那个世界网络越来越发达后，众人笑闹间弄出来的所谓“穿越者必备暗号”。
刚开始穿到这个世界里的时候，曲心竹也曾想过这个世界是否有跟她一样穿越过来的人。为此她甚至专门向旁人打听别的地方是否有出现不同寻常的人或事。
只是显而易见的她每一次的寻找都是以失望告终。所以渐渐的，曲心竹便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
就连方才许婷在曲心竹耳边留下那五个字，曲心竹方才敢相信自己竟然碰到与自己一样的穿越者了。
在反应过来后，曲心竹第一时间是想让人去把许婷拦回来询问的。
但是她很快便压抑下了自己内心这种冲动。
将许婷喊回来容易，但是她这会身边伺候的人几乎都是谢抚安和谢夫人指派过来的。
只怕她前一刻才请了许婷回来，后一刻谢抚安和谢夫人便全都知晓这件事并来询问了。
哪怕对方根本不可能就由这件事联想到曲心竹的来历，曲心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在他人面前。
而且哪怕许婷说出了那句跟现代有关的暗号，哪怕曲心竹自己心里其实已经确定了对方与自己同为穿越者的身份。
这也并不代表她真的就对自己这个“老乡”毫无防备了。
曲心竹平复好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在许婷等人走后不久，也跟着转身离开了这座小院。
她身后，冬日里稍显凌厉的寒风从那些坠着假花的枝头上扫过，掠下几朵粉嫩的娟花后又吹拂向其他地方。
那颜色鲜艳逼真至极的绢花打着转落在了凉亭附近雪地里，落在了先前被凉亭周围的火炉烤的有些融化的雪水之中。
片刻之后，这朵飘零落下的假花已然与地面上的雪水融为了一体。
只是它身上那原本娇嫩艳丽的颜色，此时在雪水的浸润下已然变得有些暗淡与肮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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