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风筝送出去后，只得到了这句话。
师兄手里握着鱼竿，身形也如竹子般恬淡温雅，然而凌二看着他，像是置身于寒冬之中，身体从未有过的冰冷。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换成凌重过来就会不一样了。
以往凌重给师兄送东西的时候，哪怕看到那些东西不是很合心意，师兄也会接过来，对凌重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犹如乍雪初晴，让人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泊然疏远，好似面对一个陌生人。
凌二甚至觉得，师兄已经知道了，知道自己不是凌重，而是一个从凌重所有扭曲和压抑的情感中诞生出来的怪物。
卑劣的，丑陋的，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的怪物。
他忽然不敢对上师兄的视线，不敢想里面有着怎样的厌恶，就这么沉默着，把身体交给了凌重。
后来凌重知道这件事，还很天真的安慰他。
“师兄一定是发现我熬夜了，所以才这么说的。”
“师兄那么好，怎么可能讨厌你。”
他满怀信心地说着，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声音听起来也明快而干净，像个天生的小太阳，温暖着所有人。
凌二恍惚听着，忍不住想，凌重真的知道什么叫讨厌吗？
不，他根本不知道。
他就像个被所有人都保护得很好的、不谙世事的世家少爷，所有负面情绪、人间苦厄都与他无关。
明明他还没出生就被亲爹遗弃，亲娘为了一份工钱带着他到处辗转，他娘死之后，他还住过破庙，钻过狗洞，他凭什么那么干净，那么美好，轻而易举就赢得所有人的喜爱？
还不是因为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丢给了自己，凌二愤怒又妒忌地想着，如果没有自己，凌重根本活不下来。
更不可能来到青湖山，遇到师兄。
从一开始，保护他的就不是爹娘，而是凌二。
凌二不是因为师兄而出现的，凌重成为修士之后还怀疑过他是心魔，但他根本不是，从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在凌重的心里了。
他背负着凌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煎熬和折磨，因为他的存在，凌重才能一直那么天真，那么乐观，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就连仙人一般冷漠又难以接近的师兄都被凌重吸引。
可师兄看不到他。
师兄只喜欢凌重。
他夸凌重可爱，说凌重善良，仿佛人世间所有美好的品质都体现在凌重的身上，无人知晓他内心埋藏着怎样的怪物。
这个怪物看着他和师兄相处，被扭曲和嫉妒腐蚀，变得日益强大，不再甘于满足现状。
听到谢幻想也不想就拒绝，凌二眼神幽深地笑了起来。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强迫他转过来，明知他厌恶别人的触碰还是忍不住收紧手指，看着他轻轻蹙眉，唇边邪肆的笑意变得更为明显。
犹如逃出牢笼、心怀怨愤的野兽，内心疯涨的破坏欲让他远远不满足于此。
他想看到少年更多的表情，想看到那双澄澈的眼睛染上怒火，姣好的脸颊因为气愤而涨红，柔嫩的双唇止不住的颤抖，而他不会给少年机会吐出伤人的话……
他现在能做的远比以前更多。
他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眸中情绪翻涌，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暗哑。
“如果我非要帮你呢？”他如耳语般低声向少年询问。
谢幻诧异地望着他，他听吴昌鸣和那个文师弟掐架听得起劲，不知道什么时候凌二就变成这样了。
那双带着邪气的眼眸变得深沉而晦涩，不断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的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点，随时都有可能失控。
“……”怎么突然犯病了？
谢幻更诧异了，双重人格这么不稳定的么？
他仔细回忆了片刻，觉得吴昌鸣那些人说的话里也没有能刺激到凌二的，估计是凌二自己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自己，不过谢幻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挣扎一下，要是因为说错话被凌二杀了，那可就太冤了。
就是他玩游戏，都没有进去一天就死掉的。
他想了想说：“……那就谢谢道君？”
如果凌二真的愿意帮他出手解决吴昌鸣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场面可能会血腥一点，让他晚上吃不下饭。
但是吃饭和命比起来，当然还是命更重要。
凌二看着他依旧淡然的神色，仿佛再次与师兄的重合了，然而师兄早已及冠，眼前的却是少不知事的孩子，他有点怀疑少年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
他不得不说得更清楚：“我会杀了他们。”
哦……
谢幻说：“明白了。”
凌二哪次出手不是腥风血雨，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认真地望着凌二，准备等他出手的时候捂住眼睛，以免看到不想看的画面。
然而凌二并未动手，只是眼神幽冷地盯着他，心里渐渐升起了荒谬感。
如果不是这个少年的年纪和外貌都对不上，他都要以为师兄重回人世，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明明自己都说了要杀他的同门，他为什么还能那么镇定，带着置身事外的从容。
他不相信。
不可能有人跟师兄一样！
凌二脸色蓦地冷下去，手中长剑立即往吴昌鸣的脖子飞去。
他的动作很快，教习送谢幻的这把长剑被灵气灌注，犹如长虹贯日，带着不可阻挡的威势击中了吴昌鸣。
吴昌鸣早已被两人的对话惊呆了，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看到这一剑袭来，他只来得及瞪大眼睛，就见一道血线飙出，瞬间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声惨叫响起，谢幻及时捂住眼睛。
周围萦绕着凌二身上清冽的酒香，没有闻到丝毫的血腥气，更是大大减少了谢幻的不适感。
谢幻没有阻拦凌二。
也就是刚才吴昌鸣和文师弟两人掐架，谢幻才知道，吴昌鸣不仅诬陷自己抢剑，还说过要废掉自己手脚把自己赶出苍雾山的话。
结怨这么深，根本不可能化解，就算凌二不动手，谢幻也会自己动手的。
也许他会犹豫，但他最终还是会动手。
《孤山遗梦》设定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不仅有修仙者，还有随时可能入侵的魔族和妖族，因此人人都想得到玩家这个大孤山化神，解开天地间的奥秘。
玩家的存在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唐僧肉，对玩家来说，越早学会战斗就越好，不然等待他的只有无休止的囚禁和折磨。
谢幻不想暴露身份，他想好好活着，只有这样，将来才能找到办法，回到现实世界跟自己的家人团聚。
他穿越之前还在玩游戏，这个游戏是他妹妹送的，如果他就这么失踪了，或者猝死了，那他妹妹该有多伤心？
她才十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要是以后一辈子都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害死了自己的哥哥……谢幻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他一定要活着回去。
虽然总说这个身份死了也能换陆斋回来报仇，但谢幻到底还是不甘心，他深吸了一口气，稍微加快了的心跳渐渐平复，就在这时，他才发现吴昌鸣的惨叫一直都没有消失。
好不容易深沉一回，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的谢幻顿时沉默了。
吴昌鸣居然没死？
凌二失手了？
他放下手，默默抬起头看着凌二。
凌二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眉头紧蹙，苍白的脸上隐隐可见汗水，神色时而阴郁时而痛苦，看上去很不稳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会倒下一样。
对上谢幻的视线，他的眼神一滞，变幻不定的神情瞬间冻住，最终定格在了隐忍和挣扎之上，谢幻看到他嘴唇微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别……吓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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