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灵果在地上滚了一圈,滚落到凌重的脚边。


    凌重停顿片刻,弯腰把灵果捡起来,袖子在上面擦了擦,剔透的灵果被擦去灰尘,变得圆润而有光泽。


    凌重把灵果递给谢幻,一边回忆道:“师兄是个很特别的人,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一天回到岸上之后,他看着那人把鱼线从他的手里拽出来,又抛回了湖里。


    待鱼饵沉入湖底,他把鱼竿也放到一旁,从怀里掏出一尘不染的手帕,垂下眼眸悠悠地擦着沾水的手指。


    细白的指节在手帕间若隐若现,如同披上了薄纱被主人珍藏起来的名贵瓷器,透着难以言说的高雅,完全看不出揍人时候的凶狠。


    浑身湿淋淋的凌重被晾在一旁,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心头涌起的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被人出手救过,就算有人施舍给他吃食,大多也是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这人却不一样,他没有任何目的,也不在意自己是什么身份,似乎他救自己也是一时兴起,根本不求什么回报。


    被这么忽视,按理说凌重应该生气的,可他心里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安心感。


    只要看着他,凌重就觉得在青湖山上遭受的排挤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凌重常常去找他玩,渐渐的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也是掌门带回来的孤儿,知道了他从来没有认真习武,也没有想过要出人头地。


    他就像是暂时停留在青湖山的过客,每天懒懒散散的钓鱼赏花,对布置下来的任务能敷衍就敷衍,实在敷衍不过了,就站出去主动认罚。


    掌门不知为何一直纵容他,其他弟子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在青湖山的日子闲散而舒适,和其他人相比,就好像处在另外一个世界。


    回忆到这里,凌重忽然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孩子……”


    虽然有点剑术天赋,但跟师兄根本不能比。


    那次被师兄救了之后,他回去才发现,他藏在房间里的木剑被人折断了。


    那把木剑是他很小的时候娘亲请人帮忙做的,对他来说早就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还是珍而重之地把剑带到了青湖山,好好藏了起来,没想到回去之后看到那把剑被人当破烂一样扔在地上,还踩了好几脚。


    陈旧的木头碎屑溅得到处都是,凌重气得眼睛发红,喉咙更是像被堵住了一样。


    那时候他眼前一遍遍闪过师兄在湖岸边帮他揍人的画面,那些欺负他的人都被以凌厉的动作击倒,再也爬不起来,他也想像师兄那样,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会让那些人哭着跪下来向他认错。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哪怕他剑术天赋再出众,也无法和那些习武多年的人相比,尤其是他们年纪都比他大,力气也比他大,还极为擅长以多欺少。


    凌重经常被他们好几个人围着拳打脚踢,连反抗都难以做到,在那时候,他才明白要表现得像师兄那么轻松写意到底有多难。


    后来他们对凌重的欺负更变本加厉了——因为每次掌门传授完武艺之后都会夸奖凌重,还会赏给凌重很多东西。


    有时候是一些吃的,有时候是一些用的东西,掌门还送了他一把上好的剑,整个门派都在节衣缩食,只有凌重不同,在掌门的关照之下,所有好东西都不要钱似的往他那里送。


    这种特殊待遇更让其他人觉得嫉妒,所以他们在背地里加倍地折磨他。


    凌重每次都会反抗,但还是被揍得更惨。


    衣服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不掀开根本看不到,也不会引起掌门的注意,凌重向来要强,从来没有主动找掌门求助过。


    在凌重看来,掌门教自己习武,给自己住的地方,已经对自己很好了,自己不能强求太多。


    就这样,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逐渐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


    终于在某天,他一瘸一拐地从演武场出来,遇到了钓鱼回来的师兄。


    凌重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兄了,自从被好几个人围着揍,他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师兄,他不想被师兄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想把师兄也卷进这场祸端。


    在他看来,师兄就像闲云野鹤一般的存在,不应该被这种俗事困扰,更何况……


    凌重还有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他很害怕,他怕师兄不会出手帮自己。


    来到青湖山这么久,他从来没听说师兄帮别人的忙,就连收留他的掌门请他做事,他也是看心情来决定答应不答应。


    对于师兄来说,恐怕自己只是个话多又喜欢惹事的小鬼吧?


    想起每次去师兄那里他都一脸嫌弃,凌重不由得失落地垂下头。


    师兄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手拿着鱼竿,另一只手拎着小桶,步子轻缓而坚定,当他冷静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凌重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盯着自己身上被人踹出来的鞋印子,还有脏兮兮的衣袍,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再也不让人看到。


    师兄的视线在他身上每多停留一秒,他都觉得脖子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宛如上了绞刑架的犯人,痛苦地在师兄面前等着受刑。


    自从发现师兄很爱干净,他每次去师兄那里也会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想要让师兄看到最好的一面,可是现在……


    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耻和难堪涌上心头,听到师兄的脚步声接近,凌重更是恨不得钻进土里,永远消失在师兄的面前。


    师兄像是没发现他的窘迫,比往常靠得更近了,清浅的呼吸像是落在凌重的耳畔一样,凌重的心思被吸引过去,忽然忘记了自己狼狈的处境。


    微弱的希望从心底升起,凌重正要抬头看他,突然听到他问:“有空么?”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动容,凌重低垂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觉得,哪怕师兄看到自己凄惨而狼狈的样子,神情也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改变。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凌重脑袋垂得更低了,眼睛望着地面,像是被地上杂乱的小石头刺到了,突然酸涩得不像话。


    师兄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帮我把这个拿去东厨。”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熟悉的小桶出现在凌重的视线里,他不由分说地把桶塞给凌重,催促道:“快去吧。”


    凌重拿着那个桶,感觉里面的水仿佛有千斤重,带着他的身体下坠,一直往下坠,落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身体犹如陷入泥沼般动弹不得,凌重难受得连呼吸都快忘了,这时他竟然又听到了师兄的笑声。


    很轻的笑声,还是跟平时一样好听,但落在凌重的耳朵里,却让他身体一阵阵发冷。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听到师兄说,“以后每天练完功就去湖边等我。”


    说着他抬起长长的鱼竿,在凌重僵硬的手臂上拍了拍,声音里也带着些许笑意,像是威胁又像是玩笑。


    “不要迟到,不然后果你知道的。”


    细长的鱼竿拍在凌重的手臂上,带来的痛感和那些拳脚相加比根本不值一提,可凌重还是忍不住身体一颤。


    他想了很久,可怎么也没想到,师兄的反应竟然是这样的。


    没有安慰,也没有关心,只有一番意味不明的话,冷漠的笑声……凌重小心翼翼压在心底的微弱期待突然破灭了,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攥住了一样难受至极。


    他眼眶一红,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往下掉,这段时间不管被人揍得多狠他都没有哭,可在师兄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时,他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为什么?


    都看到他这样了,为什么不问他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凌重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可是张开嘴却连气都喘不上,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桶里的鱼被惊得四下乱窜,凌重连忙抬起袖子擦眼泪,然而眼泪像是流不完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说过的话一遍遍在凌重的脑子里回放,凌重越来越难受,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发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重才止住哭泣,看着手里的小桶,桶里和被他吓得惊慌失措的小鱼,他擦了擦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鱼送到了东厨。


    去的路上,他没有遇到经常来找茬的人,难过地回到住处,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但他没有心情想那么多了,他抱着自己早已被踩得支离破碎的木剑,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凌重就爬起来了,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告诉师兄,他再也不会为师兄做任何事情了。


    不管是把鱼送到东厨,还是去湖边等他,曾经对师兄的敬仰像是一块大石头紧紧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息不得。


    他只想逃得远远的。


    反正师兄也不经常去演武场,想要躲开他很简单……


    这还是第一次,凌重为自己这么了解师兄而感到不高兴。


    说到这里,凌重突然笑了起来。


    明明是应该难过的事情,但他在谢幻面前笑得很开心。


    谢幻默默看着他,他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有人被掌门骂了,想拿我来出气,结果那人还没找到我,就被师兄揍了。”


    所以他回去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了半天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


    可惜那时候他还太小,看不明白。


    他只能想到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让师兄安慰自己,可在师兄眼里,看到的却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孩窘迫地低着头,因为被人欺负而羞耻到哭泣。


    明明不是他的错,他却比任何人都要难堪,在亲近的人面前连最基本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那些伤痕是他对抗所有人的证明,他最想做的事却是把伤全部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他明明很勇敢,却还是忍不住难过,忍不住自卑,从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以前那么灿烂的笑容。


    所以师兄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凌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能看到他的表情。


    第二天,一夜未睡的凌重在湖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师兄出现。


    师兄手里没有拿鱼竿,而是牵着一根麻绳。


    麻绳的另一头系在一个少年的双手上,看清那人的脸,凌重瞬间瞪大眼睛。


    那是经常欺负他的人之一,最早把凌重抛进湖里,用石子丢他的就有那个人。


    那人一路骂骂咧咧不停,师兄像是没听到一样,等到湖边,一脚便把人踹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巨响,凌重都被吓住了。


    凌重只在水下见过师兄动那么一次手,但那次也没有现在的凶狠,像是想要人命一样。


    看到那人浮了上来,师兄把路边的一颗石头踢到凌重面前,语气平静地命令:“捡起来。”


    生、生气了。


    还是跟之前一样的语气,凌重偏偏听出了不对,也顾不上湖里挣扎的人了,赶紧弯腰把石头捡起来。


    石头差不多有凌重的拳头大小,拿到手里就是一沉,这时他听到师兄说:“扔。”


    扔?扔到哪里?


    凌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看向师兄,师兄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眉头轻轻一皱:“还不快点?”


    他的绳子绑得不紧,在水里沉浮了两圈,湖里的人挣脱了绳子,面目狰狞地想要爬上来。


    凌重迅速举起石头往那人的头上砸,他一点也没留手,血霎时从那人额头溅了出来,凌重莫名的有些慌乱,扭头去看师兄,却见师兄面无表情,又踢了一颗石头过来。


    凌重再次把石头捡起来,他以前混迹街头,对人动手从来没手软过,只是来到青湖山之后,一直被比自己年纪大又学过武的人欺负,自信便一点点消磨掉了。


    然而捡起石头的时候,凌重感觉以前的畅快感又回来了,套在身上的枷锁瞬间碎裂,他看着水里被他砸得头破血流的人,这段时间深埋在心底的恐惧终于彻底消失。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些人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之所以每次都那么多人来欺负自己,是因为论单打独斗,他们还比不上自己。


    凌重又对准那人的胸口狠狠丢了一颗石头,然后侧过头,对师兄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师兄倚在走廊下,眼睛半开半阖,似是有些困顿,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笑脸,但他的兴奋丝毫未减。


    自那天以后,水里的人再也没有参与过欺负凌重。


    哪怕最初是因为被另一个人绑住丢进水里才让凌重得手的,但凌重用石头把他砸得头破血流是事实,说出去只会被人耻笑。


    因此再看到凌重,那人要么远远避开,要么就低头快步走过,从不敢与凌重视线相接。


    他们之间的立场好像一夜之间倒转了,变成了他对凌重避如蛇蝎,而凌重抬头挺胸,昂首阔步,不再畏惧任何人。


    每当那时候,凌重就会忍不住想起师兄的身影。


    那天师兄倚在廊下,头顶青色的砖瓦投下一道阴影,将他的面容尽数遮掩,只能看到些许俊秀的轮廓,不知是否在笑,他唇边若有若无的弧度格外诱人。


    风将他的一点衣摆吹起,带进了阳光里,那一刻,凌重忍不住想,青湖山这个地方不是仙境,可这里真的有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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