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吕老夫人,魏姝拿着船样册子,独自在花厅坐了一会儿,才起身找到谢兰臣。
谢兰臣此刻正在魏姝的书房里,借用了一个案几批阅公文,听到动静,便停笔朝魏姝望了过来。
魏姝走上前问道:“王爷昨天匆忙要来别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平宁公主的事?”
谢兰臣坦然点头承认:“昨日我出宫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儿,在宫门口恰好撞见两个宫人也出宫,并且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平宁公主。
“上次你在宫宴上突然昏迷,平宁公主的表现很反常,或许是我多心,便对她多有留意,只是平宁公主居于深宫,往常也不得见,忽然见她乔装改扮出宫,便叫人跟上去瞧瞧究竟。
“我的人跟着她去了留仙楼,撞见了留仙楼发生的事,便急忙回来禀告。我听说谢夫人特意带了吕老夫人回府,怕你也被卷进是非中,便提前带你和昭儿出了城。只是我并不确定,是否是我多想了,所以便不曾告诉你。”
“那这个呢?”魏姝又拿出那本船样册子,放在谢兰臣的案几上,“王爷是否也早料到了?”
谢兰臣拿起册子,略略翻看过两眼,挑眉反问魏姝:“这是吕老夫人带来的吗?”
魏姝点点头,说了舅舅即将被外放的事,边说边仔细观察谢兰臣的神色。
为了避免卷进是非,带她出城她能理解,可如果谢兰臣连吕家的船样册子都能算计得到,那就有些可怕了。
谢兰臣依然神色坦荡道:“我猜到吕老夫人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或许会来找公主帮忙,却是没想到吕家手里竟然有这种东西。不管公主信不信,我的目标只有契丹,西北军能不能渡过丹水,我还没在意过。”
“不过,”他又道:“我不在意,不代表西北的其他人也不在意。既然公主得到了这样东西,便好好保存,将来也是一份依仗。”
他边说边拿起那本册子,重新放回了魏姝手中。
魏姝从他脸上实在看不出任何撒谎掩饰的痕迹,她也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而是又说道:“能跟随夫人们外出的婢女,不至于没分寸到敢在外乱嚼公主的口舌,除非是有主子授意。昨天在留仙楼的三位夫人,郭老夫人是最无可能的,我外祖母方才也再三保证,散播消息的不是她。”
虽然谢兰臣和谢夫人看起来没多少感情,但如果最后证实是谢夫人所为,多少会影响谢家,魏姝不确定谢兰臣会否在意,便试探道:“如果外祖母没撒谎骗我,最大嫌疑的便只剩谢夫人了。”
而且,谢夫人临别宴清郭老夫人,理由还算正当,但以谢夫人对魏姝的不喜,会特意宴请吕老夫人,便显得略有些刻意了。
谢兰臣对谢夫人毫无偏袒:“虽然为人子女不该说父母的不是,但是公主分析的很有道理。”
他不但认可了魏姝的推测,还又说道:“我曾听伺候的小厮说起,他有一个姨妈,为人十分精明,每次出门买东西,遇到中意的,从不直接买回去,而是先找到这件东西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便是实在没有瑕疵,也要硬弄出来一处,夸大了贬损,直把那件东西说得一无是处,逼得卖主不得不降价,她便趁机买下,如此既省了银子,又得了中意的东西,两全其美。”
魏姝听懂得了谢兰臣的暗示:“王爷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谢夫人的话,她是打算先打压平宁公主,再娶她做儿媳?”
方才在花厅,魏姝听吕老夫人说明完前后,还以为谢夫人做这些,是不想魏婧招徐子期做驸马,顺便再坑自己一下,没想到真实意图竟更加恶毒。
魏姝突然又看向谢兰臣道:“谢夫人这般爱打压人,王爷自小养在她身侧,又不得她喜欢,小时候应该没少受她为难吧?”
她忍不住有些同情小时候的谢兰臣,可以想见,那时候他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谢兰臣忽然被问及小时候的事,难得怔了一下才回道:“倒也还好,不过罚我抄些经书罢了。”
那时候谢家只有他一颗独苗,谢夫人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敢做太过火的事,对他惩罚最多的,不过是不许周围伺候的人同他说话。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谢兰臣住的院子都寂静无声,甚至伺候他的人都不会和他有眼神交流。
一般的小孩子,或许早就要忍受不住那样的氛围,崩溃大哭起来。但谢兰臣很无所谓,他能很快融入到热闹的地方,也享受一个人的安静冷清,甚至觉得一个月都没人在他耳边念叨清净不少……
谢兰臣收住思绪,又说回正事:“公主打算怎么帮老夫人?
“没有充足的证据,郭皇后只怕不会听劝,便是郭皇后怀疑过谢夫人,等徐子期一提亲,郭皇后巴不得促成婚事,那些怀疑也会被按下。所以,此事的关键是在……”
“徐子期。”魏姝和谢兰臣一齐说道。
两人都想到了一处,彼此笑了笑。谢兰臣又道:“徐子期现在是公主的小叔,公主不便再和他私下见面,所以徐子期的事便交给我,公主只要劝郭皇后再多等一天,自然会有人主动上门认罪。”
劝郭皇后直接放过吕家难,但劝她多等一天再发落吕舅舅却很容易。反而是徐子期那边,徐子期虽然为人正直公正,但正是因为他正直公正,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要他相信谢夫人是挑起这一切的祸首,并反过来帮他们,却极不容易。
魏姝有些担心,谢兰臣却从容道:“我从不为自己招揽没把握的事。”
最终,魏姝先一步坐车去往皇宫,谢兰臣在别院等到昭儿午睡醒来,才带着昭儿坐车回城。
谢兰臣让车夫直接把车赶去徐家,刚到徐家大门口,恰好徐子期带着两个小厮匆匆从侧门走出来,路过谢兰臣的马车时,谢兰臣叫住他邀请道:“子期上车,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徐子期见车里坐着的是谢兰臣,惊讶过后,犹豫着想要拒绝:“我这会儿有件急事要办……”
有关平宁公主的流言越传越难听,事情却因自己没能准时赴约而起,徐子期心中又愧又悔,便想和谢夫人商议,打算进宫提亲,至少能让平宁公主少受一些非议。
即便徐子期当天之所以爽约,并不是他本人的原因,而是给他传信的小厮竟然把信给忘了,晚了整整一天才交给他。
谢兰臣却坚持道:“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快些上来。”
徐子期推辞不得,只好先上马车。刚上车,便正对上昭儿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徐子期道:“原来小郡王也在。”
昭儿认得徐子期,复婚那天,魏姝带他给谢夫人敬茶,徐子期还给了他见面礼。
谢兰臣道:“都是一家人,称呼侄儿就好。”说罢,便叫外头的车夫赶车,马车缓缓往前行去。
徐子期急忙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去留仙楼,带你见个朋友。”谢兰臣边回答,边隔着窗户,随意扫了眼马车外跟随徐子期的两个小厮,又问徐子期:“你外出只带了他们两个?”
徐子期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小厮一个是徐家原有的,一个是谢夫人后来安排的。徐子期一家带一个,以示不偏不倚。
其中谢夫人安排的那个小厮,正是上次给谢兰臣送信送迟了的冯新。
谢兰臣这次也只带了谢闵和车夫两人,他状似无意地又看了冯新一眼,这才放下车帘。
徐家距离留仙楼不远,马车很快便来到地方。
下车后,谢兰臣瞥见不远处有个卖糖人的小摊子,便吩咐谢闵去给昭儿买个糖人来,自己则先同徐子期以及徐子期的两个小厮去了雅间。
小二很快上了酒水,谢兰臣看着忙前忙后伺候的冯新,忽然问他:“会写字吗?”
冯新不明所以,只得如实点了点头。
谢兰臣又道:“会写字就好,帮我写个条子,我约人来。”
跟在谢兰臣身边的谢闵这会儿还没赶来,谢兰臣又抱着昭儿确实不方便,冯新便没多想,找来笔墨,按照谢兰臣所说,在纸条上写下一句:“事有不妥,速来留仙楼天字号牡丹雅间。”
天字号牡丹雅间,便是他们现在正待的地方。
只是,那句“事有不妥”并不像是正经请人会写的话。
谢兰臣解释道:“不把事情写得严重点儿,只怕请不来人。”
等谢闵从外买糖人回来,谢兰臣便让冯新把纸条交给谢闵,道:“送出去吧。”
谢闵看了一眼,也不问要送给谁,很快便拿着纸条又离开了包厢。
谢兰臣买来的糖人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昭儿舍不得吃,只举在手里把玩。谢兰臣便让小二送了几样甜的熟水,给他倒进小杯里,让他自己捧着杯子慢慢喝。
昭儿刚喝完一小杯,谢闵就又回到了雅间内,纸条他让车夫送了出去,这次回到雅间,却是二话不说,直接把徐子期身边的冯新给绑了起来,拖往外头。
徐子期见状,立刻想要起身阻拦,却被谢兰臣按回了座椅上:“他不会有事的,谢闵只是先把他带下去。”
门口冯新还在挣扎大叫,引来不少人围观,谢闵等他喊够了,才慢悠悠地堵上他的嘴,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解释道:“这人名叫冯新,因偷盗了主人的东西,才被主人拿回去问话。”
解释完,谢闵便连拖带拽地把冯新带离了留仙楼。
徐子期实在不解谢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忍不住问道:“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别急,等人到了你就知道了。”谢兰臣指了指一旁的暗门说,“未免吓跑客人,咱们去暗门里等。”
徐子期已然明白等会儿要来的人身份定然不寻常,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陪谢兰臣一起进了暗门,选择继续等下去。
好在没等多久,他便听见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动静,进来的像是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说道:“这个冯新,急急地把夫人叫来,他却反而不见踪影!”
只这一句,徐子期已经辨认出,这是谢夫人身边秋韵的声音,那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谢夫人了。
徐子期下意识望向一旁的谢兰臣,谢兰臣则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外头,谢夫人和秋韵在雅间里足足等了一刻钟,却仍旧不见冯新,谢夫人便让秋韵去屋外和小二打听一下,冯新是否已经来过。
秋韵离开片刻,很快慌张地回来道:“不好了夫人,奴婢方才打听到,冯新原是早来了的,但就在咱们到这里之前,突然被他主人抓了回去,说是犯了什么事,要回去受审。当时动静闹得不小,因此小二印象很深。按照小二所说,抓冯新的主人应该就是二公子了。
“冯新传给咱们的纸条上,就已说了‘事有不妥’,二公子这时候又突然抓冯新回去,会不会是他知道了冯新把平宁公主的信交给夫人的事?”
牵扯到儿子,谢夫人不免也慌张了一瞬,但很快又冷静下来道:“二公子便是有所猜测,也不会有证据,别说冯新手脚干净,崔禄让人散播流言的时候,也很谨慎,只要冯新咬死不认,二公子便什么也查不出,败坏平宁公主名声的人就还是吕家。”
秋韵却觉心头一阵不安,喃喃自语道:“就剩下两天了,但愿别再出什么岔子。”
然而她话音刚落,暗室的门便被推开,徐子期满脸不可置信地从里走出来,直走到谢夫人面前道:“原来平宁公主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母亲的安排,母亲故意指使冯新拿走了我的信,让我和平宁公主错开,又让人散播流言,嫁祸吕家——亏我还自以为是地想着,我娶了平宁公主,便能解救她于危难,却原来使她陷入危难的人正是我!”
徐子期时任京都府少尹,也是常断案子的,如今听到谢夫人和秋韵的这几句话,已经足够他猜出事情的全貌了。
他对着谢夫人拜了拜道:“您是我母亲,我不敢说您有错,更不敢让您给平宁公主认错,唯有我代母认罪,亲自去说,就说是我引诱平宁公主在先,又因为求而不得,才设计毁了她的名誉。”
说罢,他竟真要往外走,谢夫人急忙拉住他道:“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能帮你找到一个娘家有助力,又对你死心塌地的妻子?我为你苦心费神,你却要自毁前程吗?”
谢夫人根本来不及问徐子期怎么会从旁边的暗门里出来,冯新又是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就听见徐子期说要代自己认罪受罚,只得上前阻拦劝解。
徐子期道:“母亲今后大可不必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总归我才是害了平宁公主的元凶,等受过罚,我便去做和尚去。”
“你说这样的话,不是在剜我的心吗?”谢夫人又气又急,“我才找回你,你就要做和尚,是个什么意思?我处处为你着想,你竟嫌弃我至此吗?”
徐子期却固执道:“正因为母亲处处是为我好,我不敢怨母亲什么,只怨我自己,我去受罚理所应当。”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夫人早已了解徐子期的为人,知道眼下这些话他不是说着玩的,便死命拉住徐子期,生怕自己略一松手,儿子就真要剃头做和尚去了。
可恨自己前头说出口的话收不回,这会儿想要找借口辩解都不成。谢夫人急得劝了又劝,徐子期却始终油盐不进:“我意已决,母亲便是能拦得住我一时,也难时时刻刻都拦着我的。”
谢夫人此刻真是恨透了徐子期的固执不知变通,但他又是自己的亲儿子,谢夫人只能妥协,她不得已望向了一旁的秋韵。
秋韵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很快从谢夫人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也终于明白自己之前心里的不安是为什么了。
她一个奴婢,自然只有听话的份儿。
秋韵只犹豫了一瞬,便噗通一声跪在了徐子期的去路上:“二公子别误会夫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偷偷背着夫人,假借她的名义做的。夫人是事后才知晓,又被我蛊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好,竟也信了……我想到夫人之前对我的好,实在不忍心看夫人和公子母子不和,总之都是我的错,由我去认罪吧……”
秋韵明显是顶罪。
仆人为主子顶罪,早已屡见不鲜,有人证物证的还好,像秋韵和谢夫人这样什么都没有的,只要秋韵咬死了说是自己做的,哪怕动机再离谱,即便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也没法儿。
暗室里,谢兰臣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罪魁勉强算是有了。”虽然是个顶包的,但真正谋划此事的人是谁,明眼人也一看便知。
他又看了眼天色,低头对怀里的昭儿道,“你娘这会儿也该出宫了,咱们去接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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