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靺鞨人带着分得的一半嫁妆,离开了凤阳城。不久,便传出消息,有家仆趁乱盗走公主的宝物,也逃出了城,谢兰臣随后带上大量人马,出城搜捕。
眼下,“宝物”已经顺利追回,只是十几车的财物实在太扎眼,就这么大喇喇地带回凤阳城,未免引人怀疑,谢兰臣便随手从中拣出一件,充作被家仆盗走的宝物,另又分出一半的人手,扮作商贾,把剩下的财物先行带回西北。
谢兰臣带着另一半人手返回福王府时,已是第四天的黄昏,恰好赶上福王的送别宴开席。
早在出城搜捕家仆之前,谢兰臣便和魏姝商定,将于明日一早启程,继续乘船返回西北,福王也早早定下于今晚设宴饯行。
宴席设在福王府的花厅,得知魏姝已经带着昭儿先行入席,谢兰臣便不慌不忙地先沐浴更衣了一回,这才姗姗赶到。
厅内烛火通明,福王和福王妃坐于上首,二人之下,左右分别是魏姝和福王世子夫妻,再下则是魏婧和徐子期对坐。谢夫人和那位帮魏姝管理食邑的高大人,却不在席上。
谢兰臣只扫了一眼厅内,目光便停驻在魏姝身上。
魏姝一身杏黄色衣裳,衬得愈加肌肤胜雪,一如往日明艳照人,只是约莫最近没睡好的缘故,眼下有明显的倦色,像他带回来的那几枝海棠花——虽然他悉心照料,但在跟随他奔波了一天后,花瓣还是有些蔫了。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离了植株的花虽然娇嫩,却并非经不得风吹,只需一些清水,它很快就会重新水灵起来。
魏姝正微微倾身,和福王妃低语些什么,昭儿乖乖坐在她的身侧,既没有打扰大人们的谈话,也没有好奇地左顾右盼,小小脊背挺得笔直,仪态端庄不输在场的大人。只是坐得太过板正了,这样挺完整场筵席,少不了要腰酸背痛。
“你来迟了,要自罚一杯才是。”
福王最先看见步入花厅的谢兰臣,一边招呼他入座,一边玩笑道要罚酒。
昭儿听闻动静,也朝门口望去,见是谢兰臣,眼睛猛地一亮,立刻扭着身子往魏姝的方向挪了挪,让出身侧的空位,示意谢兰臣快来坐。
谢兰臣上前,却是一把抱起他,挨着魏姝坐了下来,这才举杯对福王道:“我便借这杯酒,向福王聊表谢意,这段时日住在府上,着实叨扰了。”
福王确实被“叨扰”得不轻。
这一个月来,先是水匪在他的地界掳走嘉王,劫走先皇公主的嫁妆,后头人和财物虽找回来了,靺鞨和元和帝又牵扯其中,祸事一波接着一波,好悬没把他也搅和进去。
水匪一事大有猫腻,他不想掺和,两边也都不想得罪,只能努力装聋作哑,苦心维持。现在谢兰臣一行终于要走了,他简直恨不能敲锣打鼓相送。
可即便心里恨不能立刻把人送走,他面上还是依依惜别道:“哪里的叨扰?你们一个是我的侄女,一个是侄女婿,我只盼着你们能常来看我,你们要走,我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说罢,举杯与谢兰臣对饮。
一旁的福王妃也跟着说道:“可惜谢夫人身体抱恙,高大人又有私事,两人都不能来,倒恰好剩下咱们这一家子。左右都是一家人,今晚便不讲那么多规矩,大家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才好。”
谢兰臣应和了一句是。
徐子期是魏婧的准驸马,福王妃说是一家人也不算错。
如今男女之防越发拘束,一般筵席男女都会分席,有些自诩家风端正的,家中规矩更是森严,连一家子兄弟姐妹用饭,男女都不能同席。
不但神京漳州如此,连西北也渐渐受这种风气影响,女子都不大出门见人了。
福王妃显然不太讲究这些,话音落下,便吩咐下人们上菜开席。
厅内其他人趁机同谢兰臣也寒暄了几句,昭儿坐在谢兰臣怀里,见他一直在和别人说话,先是靠在谢兰臣胸口看了一会儿,随后便有些无聊地盯起了面前桌上的白玉酒杯。
那是谢兰臣才喝过的,杯里已经被侍者重新添满了酒。昭儿盯了一会儿,忽然就被杯子里的绿酒勾起了好奇,便悄悄凑上前,想要尝一口。
可就在他张开嘴,快要含上杯沿的前一瞬,一只手忽然横插过来,盖住了整个杯口。
昭儿一眼认出是谢兰臣的手。
自从父子俩上回分开又重后聚,昭儿对谢兰臣更亲近了几分,此刻并没有做坏事被发现的慌张,而是就势把脸贴在谢兰臣的手背上,软软地蹭了蹭,随后仰起头,又眼巴巴地望着他,表示还是想尝尝杯子里的酒。
谢兰臣这次没有再拒绝,而是耐心说道:“你是小孩子,手小脚小,五脏肺腑也小,比不得大人强健,喝了酒便容易生病,生病就要喝很久的汤药,这样你还要尝吗?”
昭儿已经连喝了一个月的苦汤药,闻言立刻皱起鼻子,离杯子里的酒远了些。
谢兰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见席上除了酒就是茶,便吩咐身后的侍者送些酸梅汤来,还特意嘱咐多加些糖,昭儿便又重新开心起来。
谢兰臣低头问他:“这几天想不想爹爹?”
昭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爹爹也想你,”谢兰臣转向一旁除了一开始看过他一眼、后头一直没理过他的魏姝,才缓缓补上后半句,“……和你娘。”
这后半句明显是故意说给魏姝听的,魏姝觉得谢兰臣的演技实在比自己好多了。
明知道自己一开始是在骗他利用他,还能若无其事地配合自己复婚,前些时候在宝船上,自己甚至还有过,他们之间勉勉强强也能算是相敬如宾了的错觉。
魏姝按下心里的郁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问他:“王爷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谢兰臣不但帮她保全了陪嫁,还顺便从皇叔那儿讹了一倍的补偿。魏姝并不缺钱,西北却因为常年的战事,日子过得紧巴巴,魏姝便没想要这笔补偿,打算全部给谢兰臣。
可谢兰臣却拒绝了,他只要靺鞨人带走的那一半。
谢兰臣笑答道:“托公主的福,还算顺利,叛奴已经杀了,宝物也完璧追回。”
两人说话间,酸梅汤恰好送上来,谢兰臣端了一碗给昭儿,顺手又把另一碗送到魏姝面前道:“最近天气燥热,我瞧着公主有些烦倦,不宜多饮酒,喝些酸梅汤,既能祛暑,也能疏解肝火。”
自己肝火因谁起的,谢兰臣心里没数吗?魏姝怀疑他在故意点自己。
对面席上的世子妃瞧见这幕,打趣道:“瞧这一家子感情好的,嘉王体贴,小郡王乖巧,看得我都要眼热了。”
福王妃也笑道:“人说良缘天赐,果真不假。该是一家人的,便是一时因为误会分开,早晚也还会凑在一起。”
福王和世子也跟着点头应和。
今晚这场送别宴的主角,明显是谢兰臣和魏姝,福王一家子入席后,十句话里八句都是围着两人说的,只偶尔照顾魏婧和徐子期一两句。
徐子期并不是计较的性子,并没感觉被怠慢,听到人称赞谢兰臣夫妻感情好,只为兄长高兴,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亲事,也隐隐多了一丝期待。
他下意识朝魏婧看去。
魏婧却根本没注意到徐子期的视线,正直愣愣地看向谢兰臣的方向。
魏婧总是控制不住关注谢兰臣,更忍不住拿魏姝和上辈子的自己相比。
在那个很可能是自己上辈子的梦境里,谢兰臣和她成亲后,一开始待她还尚算平和,不好也不坏,后来却越发冷淡漠视,哪怕是最后自己死在他面前,也没能让他多看自己几眼。便是客气,旁人也从没有夸过他们夫妻感情好。
可看着魏姝面前的那碗酸梅汤——魏婧承认,她确实嫉妒魏姝。
但是转念她又想到,谢兰臣最近一直和魏姝分房睡——才复婚就分房睡,必然是夫妻间生了嫌隙,眼下这一幕“感情好”,只怕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
这早在魏婧的预料之内。
魏姝身为先帝独女,自小被人百依百顺地捧在掌心,从来都只有别人阿谀讨好她的份儿,从没有人需要她费心讨好。
但据魏婧在宝船上观察,魏姝在和谢兰臣相处时,却是刻意放低了姿态,带着一丝丝讨好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以魏姝连宫妃都不放在眼里,说动手就敢动手的脾性,她能撑到现在才和谢兰臣分房,反倒是超出魏婧的预料了。
原本按照魏婧的计划,魏姝和自己一起嫁去西北,魏姝因为性情骄纵受谢家厌弃,在她的衬托对比下,贤淑的自己则很容易被谢家接纳。两年后,谢兰臣病逝,西北顺理成章被徐子期接管。
届时,她有谢家上下的喜欢,有徐子期的敬爱,便能更受人尊重支持,再劝说徐子期和大安交好时,言语也会更有分量。加之徐子期在神京长大,本就对神京有故土之情,西北和大安定能同力协契,相倚为强,梦里国破家亡的惨状便再也不会发生。
可让魏婧始料未及的是,天上猝然出现了荧惑守心,还持续了整整九天。
一想到这里,她便一阵心慌。
梦里的前世也出现过荧惑守心,但却是在两年后,谢兰臣病逝的时候。
那时,异象出现不久,大安各地接连起兵,内乱不止。西北军因为谢兰臣病逝得太过蹊跷,疑心乃大安奸细所为,便以为谢兰臣报仇为由,撺掇徐子期也造反了……
现今荧惑守心整整提前了两年出现,若是谢兰臣也会提前病死还好,若谢兰臣不死——西北军受谢兰臣把控,而最近又恰好出了洪廷劫船的事,外头一直有谣言说洪廷是受父皇指使,谢兰臣十有八九也是这般以为,如此一来,西北简直更有理由造反了。
魏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想尽办法避免大安重蹈覆辙,结果反而更快地把它推向了险地;更不明白荧惑守心出现的时机,为什么在现世和梦里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她思来想去,只想到自己救了魏姝这件事——难道因为自己救了该死之人,活下来的魏姝不但抢走她的福运,连大安的国运也一并抢掠了去吗?
自打荧惑守心出现后,魏婧便整夜的失眠,害怕自己救魏姝真的做错了,可她却没有再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眼下魏婧又焦虑起来,看向魏姝的神色也越来越复杂纠结。
魏姝身侧的谢兰臣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目光锐利地朝她望了过来。
魏婧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急忙收回视线,垂下了头。
此时,正好王府的仆从领进厅一抱琴的男子,福王亲自为众人介绍道:“这是尤丹,漳州最有名的歌者,不但生了一副好嗓子,还会各地的方言,想听哪里的词曲小调,他都能唱。今晚便让他来给大家助兴。”
筵席自然少不了歌舞助兴,但因为不久前才出现荧惑守心的天相,福王也不好太过热闹,以免有幸灾乐祸之嫌,故而此次只召来一个歌者。
福王介绍完,便让尤丹先给大家唱首最拿手的。尤丹当即在厅内支好琴架,自弹自唱起来。
最开始响起的琴声只算中规中矩,但尤丹甫一开嗓,一下子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引自李贺《苦昼短》)
歌词是好词,歌声更是低回处婉转,高亢处清亮,就连在宫中见识过不少歌舞大家的魏姝,也忍不住被吸引,多看了尤丹几眼。
尤丹正唱到兴起处,微微觑眼扫过席上,恰好与魏姝目光相交。
若论相貌,尤丹只是一般俊秀,但却生了一双极好的眼睛,目光含情,灵动有神,方才他看向魏姝时,眼神只是触及了候在魏姝身后的织云一瞬,织云便绯红了脸。
尤丹在目光对上魏姝时,眉眼间便浮起笑意,眼神也变得钩钩缠缠,在魏姝收回视线后,仍在她身上久久流连。
很快一曲唱毕,满堂喝彩。
客人对表演满意,福王这个做主人的自然也开心,便又说道:“现有的曲子,少有尤丹不会唱的,大家想听什么,尽可以点出来。”
他转向谢兰臣,“不如嘉王便头一个来点?”
谢兰臣看向尤丹,并没有推辞,但点的却不是歌曲:“尤郎歌喉确实美妙,但我更喜欢他方才眉眼含情眼波流转的样子,不知可否请尤郎再多演几次?”
方才唱歌时尤丹流转的眼波,大都落在了魏姝身上。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夸自己的眼神,但却是头一次有人专门请他演这个。尤丹一时拿不准谢兰臣的意思,到底是真想看,还是在警告他。
但他对自己的歌喉和眼睛十分自信,也已经在福王府待了几日,早打听到,嘉王性情和软,几乎没有脾气,而且,自从住进王府,一直都是和崇宁公主分房睡的,嘉王每天除了哄小郡王,几乎从不干涉崇宁公主日常所为。眼下神色也无异常,仍旧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尤丹便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虽然他的目的,是想攀上名声在外的崇宁公主,可如果嘉王真对他也有意思,也算是离崇宁公主更近了一步。
尤丹这样想着,便走上前,对谢兰臣见过礼后,便表演起眉目传情。
所谓眉眼传情,并非只是朝人眨眨眼这么简单,需要转动眼球,使目光左右上下滑动流连,才能自然好看,一整套做下来并不轻松。
尤丹才连着重复了几遍,眼神转动已不如最开始时利落。但谢兰臣还未尽兴,尤丹只能继续演下去。
可又接着演了二十来遍,尤丹眼珠子转得又酸又涩,人也渐渐头晕目眩起来,谢兰臣却仍旧逸逸然地边喝酸梅汤边欣赏,丝毫没有要喊停的意思,就连他怀里坐着的小郡王也看得一脸兴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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