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罗正这样心系魏氏宗亲的忠志之士,还有不少,但城门上的人头,到底还是起了作用,私底下不论,至少当面,再也没有人敢冲到魏姝面前放肆了。
毕竟骂一次送走一个宗亲,送走的还是与自己关系最好要的,知道的说是他们忠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故意借刀杀人。就连宗亲们也纷纷表示,自消受不起这样的忠心,并且偷偷通知自己过往的下属、姻亲以及故交:千万别害我。
经此一事,宗亲们心里虽然恨透了魏姝,但也算看明白,他们现在就是谢兰臣案板上的鱼肉,而谢兰臣公开在众人面前说,要让自己儿子登基,还是以“魏昭”之名——
就像罗正想的那样,谢兰臣想让自己儿子登基,勉强还能有其他原因解释,但让自己儿子姓魏,也就只有是为了魏姝这一个原因了。
谢兰臣眼下如此痴迷魏姝,他们仇视魏姝、和魏姝作对,自然讨不了好处,应该多讨好巴结她才是正途。
而且,虽然让小郡王以“魏昭”的名字登基,十分荒唐,势必会受到西北军和整个谢家的阻拦,到时必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是万一成真了呢?
届时,江山还是姓魏,他们也还是皇亲,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就算最终不能成,能借机挑拨谢兰臣和西北军的关系,也是好的。
不但宗亲这么想,大部分旧朝官员也是如此想法。
为了更快恢复各地秩序,谢兰臣启用了部分旧朝官员,但一部分人自诩忠臣不事二主,称病不曾受召,如今也听闻了谢兰臣在城外的那番话,顿时病都好了,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领了差事,一边暗戳戳地对谢兰臣进言,说明“魏昭”登基的各种好处。
他们也不骂谢兰臣是逆贼了,反而还称颂他高瞻远瞩,英明睿智,此举依先帝遗诏行事,不但显得他光明正大,又能很好安抚旧朝遗民。
宗亲和旧朝的人开心,西北军和谢家人,这些天却忧心烦闷不已,恨不能一天三遍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小郡王年纪尚幼,怎能担当重任?况且,王爷的儿子怎么能不姓谢?”
“造反都造了,还管他个鸟的先帝遗诏?谁不同意王爷登基,直接杀了就是。”
“就算你再偏爱崇宁公主和昭儿,也该有个度。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且不说西北军,谢家族中那么多兄弟叔伯追随你,为你鞍前马后,结果连个皇亲都捞不着?你让他们心里怎么想?”
将来的新帝姓什么,事关宗庙,关乎皇亲,再往大点说,若再出现先皇那样没有子嗣的皇帝,下一任皇嗣是该从姓谢的人里选,还是从姓魏的人里选?
即便谢兰臣能给所有谢氏族人封侯拜相,谢家人也不会允许新帝不姓谢。
况且,在谢家人和西北军看来,谢兰臣更应该自己登基,而不是拥立昭儿。
小孩子本就容易夭折,历朝历代,除非形势所迫,少有选稚子为帝的。谢兰臣虽然现在只有昭儿一个孩子,但登基后会有三宫六院妃嫔,自然就会有更多的皇子,待所有皇子长大成人,再立太子也不晚。
前朝有些皇帝,怕太子势力过大,会影响到自己的权势,甚至一直不会册立太子,等到咽气的前一刻才定下储君。
尤其昭儿还身负前朝血脉,甚至连册立他为太子都需要更加谨慎,更别提直接让他登基了。
即便西北军无条件追随谢兰臣,但他们拥戴的人也只是谢兰臣,便是勉强能接受谢兰臣的儿子登基,也绝对忍耐不了儿子不随他的姓。
他们甚至觉得,是魏姝蛊惑了谢兰臣,才让谢兰臣有了这么荒唐的念头。
以至于他们苦劝不下谢兰臣后,也没想过找魏姝帮忙,下意识以为,魏姝非但不会帮他们,说不准还要吹枕头风推波助澜。
然而,他们眼中夜夜吹枕头风蛊惑谢兰臣的魏姝,却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谢兰臣了。
那天在城外,魏姝因为太过震惊,没来得及和谢兰臣谈论昭儿登基的事。之后她被接进宫,住回了自己原先的永乐宫,谢兰臣却一直在忙,甚至都没有时间陪她和昭儿一起用饭,魏姝也就一直没找到机会再问他。
但是,最近有关昭儿登基的风言风语,她却听了不少。
魏姝没有耐心再等下去,打听到谢兰臣回了御书房,便拎上一盏参汤,主动去找谢兰臣。
此时已是深夜,御书房内依旧烛火通亮。
谢兰臣之所以会选在这里处理公务,一是因为此处更方便召见外臣,另一则是因为,他如今需要批阅统筹全国事务,但对其他州郡的情况并不熟悉,而御书房内,留有历年地方上的奏折,可供他随时调阅参考。
书房外值守的人,并没有阻拦魏姝,魏姝便直接推门走进屋内。
谢兰臣闻声停下笔,朝她看来,问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没睡?”
“王爷最近辛苦,我便让人炖了一盅参汤,给王爷补补元气。”魏姝把提着的食盒打开,取出一盅参汤,递给了谢兰臣。等谢兰臣喝下,才又说道:“我还有一事想问王爷。”
谢兰臣点头,示意她问。
魏姝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王爷是不喜欢昭儿吗,才不想他姓谢?”
谢兰臣不答反问:“公主想他姓谢?”
魏姝:“他是王爷的儿子,自然要跟王爷姓谢。”
“公主真这么想?”谢兰臣又问,“昭儿如果能以‘魏昭’的名字登基,公主便不会再受人攻讦了。”
如今的情况下,魏氏宗亲绝对不会再反对昭儿姓魏,如果昭儿登基,社稷便还是魏氏的社稷,魏姝也就不存在“卖国”一说,最多算是为父报仇不择手段罢了。
魏姝却说道:“我不怕被人攻讦,当初我会做下决定,就不在乎别人怎么评判我。我只在乎昭儿……还有你。”
“西北军和谢家很难会同意昭儿姓魏,王爷如果强要把这件事做成,他们最后只会把主意打到昭儿身上——让王爷改变主意很难,但让一个小孩子没命却防不胜防。
“我这么说并不是挑拨他们和王爷的关系,正是因为他们对王爷忠心,才会处处以王爷的利益为先。况且,王爷为我考量,我也想为王爷考量,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一些让步,牺牲一点自己的利益,并不会让人觉得委屈,只会觉得满足。”
这是魏姝第一次亲口说出,她喜欢谢兰臣。
谢兰臣眼中漾起笑意,目光掠过魏姝纤细优美的脖颈,落在她似有星光闪耀的眉眼上。
这时候的魏姝不像是任何一种花,倒又一次让他想到了大雪天被积雪压弯的韧竹——如今,那根竹子终于甩脱负重,重新恢复了直韧笔挺。
和自己预想中的一样。
谢兰臣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片刻后,他才接上魏姝的话,回道:“如此,我们就各退一步,昭儿姓谢,仍由他登基。”
这正合魏姝心意。
她从进门起,一直只说昭儿不能姓魏,却丝毫没提昭儿登基的事,等的便是谢兰臣的这句“各退一步”。
昭儿虽然不能姓魏,直接做皇帝还是使得的。
而魏姝自己,比起做皇后,她也更愿意做太后——做皇后,保不准将来还要给谢兰臣选妃,做了太后,谢兰臣可就是她的臣下了……
魏姝眼角闪过一丝俏皮,谢兰臣忍不住伸手,忽然把她拉进怀中。
原本是谢兰臣坐着,魏姝立在他身旁。魏姝突然跌坐进谢兰臣怀里,不由惊了一下:“做什么?”
谢兰臣感受着身体渐渐升起的躁意,叹息道:“公主送的参汤太补了。”
他说话的气息扑在魏姝耳后,魏姝微微战栗了一下,提醒他道“这里可是书房。”
“刚好,我们还没在书房里试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盅参汤的原因,谢兰臣今晚格外热情,魏姝求饶了还不肯放过她,再加上后腰不小心又被印章硌到,魏姝不由越想越气,索性第二天一早便带上昭儿出宫,住到公主府去了。
次日,御书房中,照例又有人来劝谢兰臣收回成命。
这次,谢闵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并不是属下们一定要阻拦小郡王登基,但至少也要让小郡王姓谢,让人知道他是谢家的子孙吧!”
谢闵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如果是之前,他们肯定是坚持让谢兰臣登基的,便是立小郡王为太子,他们都想再劝谢兰臣想一想。但此刻他们竟然觉得,谢闵的提议也不错,反正怎么都比“魏昭”强。
他们甚至还自己安慰自己,小郡王有魏氏血脉,多少还能安抚前朝旧臣和遗民,也不是全无好处。
而且,之前他们什么话都说了,谢兰臣始终油盐不进,现在让一步也好,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于是,很快其他人便也纷纷附和道:“谢闵说的有理,只要小郡王姓谢,我们便愿意让他登基……”
谢兰臣一直等到他们劝累了,才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昭儿以‘谢昭’的名字登基吧。”
他又补充道:“昨晚崇宁公主也劝了我同样的话,今天一早她还搬出皇宫,称我如果不答应,她就不会再搬回来。既然你们都是同样的心思,我也就只有答应了。”
众人进宫的时候,确实听说了崇宁公主一早离宫的事,此刻并没有怀疑谢兰臣的话,只是意外魏姝竟然会劝谢兰臣。
众人对她的印象倒是一下子改善了许多。
不管魏姝是出于真心,还是惺惺作态,能为了劝说谢兰臣搬出宫,至少说明她是个有分寸的人。
有分寸,等将来做了太后,才不会因为自己姓魏而做出糊涂事……
至此,众人意见终于达成一致,又敲定了登基的日子,随后广告天下。
得知昭儿登基的姓名换成了“谢昭”,宗亲和忠志之士们倒是也接受良好。一开始他们就没觉得“魏昭”能成,新帝能有一半的魏氏血脉,已经是庆幸了。
倒是罗正有次抱怨了一句,恰好又被魏姝的舅舅吕昉听到,当即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之前先帝要为小郡王赐姓魏,你们内阁百般阻挠,尤其是你,为了劝阻先帝,恨不得当场触柱,这时候又可惜小郡王不能姓魏,可要些脸吧!”
罗正被骂得脸色涨红,悻悻不敢再提。
在昭儿登基前,被圈禁的魏氏宗亲也终于重获自由,虽然都被褫夺了爵位,但除封地外,其他资产并不收回。虽成了庶人,好歹有之前的资产傍身,俭省一些,至少也能衣食无忧。
谢兰臣也没忘了告诉他们,他们能有如此优待,而不是被流放,全赖魏姝求情,若是有人还不知感恩,城墙上那颗还没摘下来的人头,可还等着人作伴呢。
不管是出于畏惧,还是真的感激,此后魏氏族人再也没有说过魏姝一句不好。
又过了一旬,昭儿正式登基,同时册立魏姝为皇太后,谢兰臣为摄政王。随后又论功行赏,册封了西北将领以及谢家人。
待登基大典结束,新上任的小皇帝,已经被累成了软趴趴的一团,一回到寝宫便扑倒在龙床上,像个任人搓扁揉圆的小团子,任由宫人们为他脱衣换衣,摆弄手脚,直到拾掇停当,他才捞过一旁的“过来”,抱进怀里,对着它深深叹了口气:“皇帝好累呀。”
“这么累,可以每天多吃一……两勺崖蜜吗?”
其实,他只要多吃一勺就够了。但是爹爹说过,如果一个请求,不容易被人答应,那就先提一个更大的请求,这样正常请求被答应的可能,就会大上许多……
可是,两勺崖蜜算不算“大请求”呢?要不还是说三勺好了……
昭儿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过来”沉沉睡了过去。
另一边,被昭儿念到的爹爹,正在亲自为魏姝更衣。
华丽繁复的凤袍落下,露出半个如玉的肩头,谢兰臣在上轻轻落下一吻道:“今后,还望太后能多垂怜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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