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空气里充斥着诡异的沉默。
就连季淮初都不得不承认,大多数夫妻都会感觉到欢欣的场景,他却感到了一丝沉重。
那沉重一半来自于毫无准备,一半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反应。
她的冷漠和懊恼是突如其来的,像是应激的野兽在时刻准备着厮杀。
她那么如临大敌,他感觉到心疼的同时又生出些绝望。
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安稳的生活?显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他安稳,这个人不会。
轰轰烈烈的爱?他不知道,他甚至无法确定她的爱是不是他想要的爱。
人有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的,靠着本能和直觉往前走,至于前路是什么,不太重要。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着,无法抗拒。
“宝贝……”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像是在面对一块儿易碎的玻璃品,他想要安抚她。
可他不知道他的小心翼翼落在齐悯慈眼里是什么样的,他像个草木皆兵孤立无援的将士,守着一座鬼城。
这世界真是荒谬。
齐悯慈倏忽起了身,转身大步往外走,她像是要逃离地球一样,迈开步子,越走越快。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秋天快到了。
时间门过得真快,那些无聊乏味的生活悄然间门从指缝里流淌而过,她曾经希望时间门凝固在当下,被无聊和琐碎充斥,她什么也不必去想,就待在他身边就好。
这个突然到来的生命打破了她所有的平静,她如惊弓之鸟一样骤然弹跳而起,她完全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又或者说她对母亲这个身份有着天然的近乎本能地抵触,她无法想象一个生命是因为自己而诞生的。
她那糟糕的灵魂和一塌糊涂的人生很可能会制造出另一个怪物。
她走得越来越快,风从她身上破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远处的车辆来来往往,她看到的都是无限加速的画面,世界天旋地转,地转天旋,无处的幻影从眼前飘过,她甚至看到自己被车子撞飞的画面,继而看到开车的正是她自己。
虚幻和现实,现实和梦境,无数光怪陆离重叠在一起,把她撕得粉碎。
去哪里?
去哪里……
要去哪里。
“齐悯慈!”季淮初在身后大声叫她的名字,她跑得那样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他一路狂奔去追她,却总是差一点抓到她。
她迟疑了一下。
就一下。
季淮初终于,抓到了她的手,他的身体带着颤抖,从后抱住她。
抓到了。
“宝贝,不跑了可以吗?”季淮初的感觉到疲惫,“我害怕我抓不到你,我求你了。”
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呢?
为什么要抓住她呢!
许多的为什么萦绕在大脑里,却变成空茫茫的一片,她吞咽着唾沫,仰着脖子,像是一只被拎上岸的鱼,氧气耗尽了,她快要死了。
痛苦的窒息攥住她的喉咙,她感到一种横跨时空的悲哀。
那悲哀埋在遥远的昨天,埋葬了二十年,被曝晒在阳光底下,仍旧鲜血淋漓。
她被季淮初抱在怀里,像是依偎着一棵大树,她的脖子几乎要崩成一条直线了。
他难过地叫她:“宝贝……”
她的脸上漾出一丝苦笑,那苦笑越来越大,她终于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眼泪滂沱而下,像是被父母遗弃了的小孩,哭到声嘶力竭。
世界化成冰淇淋从天幕上流淌而下,她脚踩在软绵的奶油里,黑箱子被烤成巧克力,鱼在天上飞,鸟在水里游,她死在昨天,又在今天复活,万物逆转,无可救药。
“为什么哭?”季淮初哄着她,“能告诉我吗?”
她的世界好像在一瞬间门崩塌了,连季淮初都感觉到一丝绝望,她好像一瞬间门打算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她甚至不想要他了。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是一点慰藉,随时可以丢弃。
他们之间门全靠他坚持。
只要他一松手,他们之间门顷刻就会想沙山一样崩塌。
齐悯慈哭完了,扭曲的一切逐渐归位,她的理智归拢,冷漠更添冷漠。
她说:“我想把孩子拿掉,我没有做妈妈的能力,我也没有做好一个妻子的能力,我觉得很痛苦,比任何时候都痛苦,季淮初,你不累吗?”
季淮初的绝望大概又添了一层,他很想哄一哄她,他也知道他需要哄一哄她,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你想听什么?听我说累了,然后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丢开?祁免免,我以为我们之间门的一切一直是有牵系的,我以为哪怕很艰难,只要彼此握紧,就可以一直牵着手不放开。但是如果你时刻都想要抽身,那我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阴霾,她总是这样,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无数次怀疑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你真的很痛苦,那我们就这样结束吧!孩子你不想要就拿掉,我陪你去约医生,没做好准备却让你不小心怀孕,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力弥补你,其他的要求你也可以提,就这样吧!”
他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或者想证明什么。
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只是垂着头,似乎有一丝失神,然后她点点头,转身,顿住,似乎是为了告诉他她不是要跑,她说:“我想一个人待几天。”
挺好的,她也学会和人交代了。
她其实也变了许多。
只是可能没有那么多,没有到足以和他产生依恋的地步。
她走了,脚步很轻飘,好像摆脱一个包袱。
季淮初也很平静,他想,自己像个撒不开手的老父亲,总觉得孩子没了自己无法独立生存。
其实他只是个累赘而已。
他撒手了。
他回公司的时候,公司几个高管全在等他,看到他仿佛看到救世主降临,低声请示他工作安排。
他没有空去想祁免免还是齐悯慈了,她或许已经回家了,或许去哪个地方了,她又不是小孩子,她什么都懂,没有嫁给他之前,她也好好活着,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他到底在操心什么呢?
他到底在求什么呢?
她甚至都没有公司这些高管需要他,至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着信赖和仰慕。
他在这种扭曲的感受里,将自己溺在工作里,无休无止的工作,搞不定的麻烦全都涌上来。
负责海外拓展的父亲打电话问他还能不能扛得住,他按了按眉心:“可以。”
爷爷退休好几年了,他重新来了董事会,被人推着轮椅坐在首位上,帮他安抚股东。
齐悯慈是在夜里接到沈助理电话的,沈助理小声说:“祁小姐,您要不要叫季总回去休息一下再过来啊?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再拼也要顾惜身体啊!我劝不动她。”
齐悯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不小心趴在地上睡着了,她梦到小孩,那小孩长着獠牙,冲着她笑,抬手要她抱。
然后她就被电话吵醒了,她的额头还冒着冷汗,精神无法集中,沈助理说完好一会儿她才清了下嗓子:“嗯,知道了。”
齐悯慈拿出手机想要打季淮初的电话,迟疑了片刻,却没有打。
她在逃避,逃避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她此时竟感受到一点微妙的愧疚。
分开的时候,季淮初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她无法读懂他的情绪,可她却比什么时候都难过。
她去了趟厨房,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刀在哪里。
或许被他藏起来了。
就像客厅的水果刀也会被他收起来。
她像个危险品一样,他总是妥当地把她放在无害的环境里。
她都知道,却不拆穿,只偶尔不大理解他的选择,把一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品抱回家,这是一种怎样大无畏的精神。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人存在。
真是不可思议。
她打开冰箱,看到满满当当的食材和一些便当盒,盒子上用便签区分着哪些可以放进微波炉加热,哪些需要再加工。
他的笔锋凌厉,像他这个人,看起来锋芒毕露,透着些生人勿进的冷淡气息,其实骨子里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
齐悯慈感觉到酸楚,她不知道是怀孕的影响,还是别的,她竟然能感觉到如此细腻的情感变化。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自己的眼泪。
眼泪这种东西,对她来说也是稀奇的东西了。
深夜两点钟,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大灯和一盏台灯,半边屋子是暗的,季淮初戴着金丝眼镜,还在看文件。
他觉得自己可能太累出现幻觉了,他的眼睛的确很疲惫,大约是一种临危的应激反应,越是疲惫越是无法安睡,于是只好埋头工作。
他抬起眼镜按了下自己的鼻梁,那幻觉如此清晰,他竟然看到齐悯慈推开办公室的门,正朝他走过来。
她提着食盒,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吃点再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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