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野回了小区,先回家上了楼,也没补觉。
小姑娘院子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道是还没醒,还是在作什么妖。
看着卫生间镜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自己,那种在杨垚那儿好像还挺平静的状态,也跟镜子里乱七八糟头发丝似的起了毛躁。
贺知野微倾身,撑住洗手台,唇线平着,也看不出那个镜子里的人有什么情绪。
可他自己却明白,他这会儿压着的凌杂的反应是因为什么。
仍旧不是介意不介意的事情,而是另一种,他有点儿抗拒,也不愿意去深想的东西。
就这么默了得有七八秒,贺知野垂眼,胸腔压着起伏,沉缓地吁了口。
伸手抬了下水阀,俯下身去,又洗了把脸。
岑枳收到贺知野消息,问她“醒了没”的时候,正在卧室里趴着小书桌,盯着那张同心圆抿直唇线沉思。
今天天气还挺好的,要不要就今天跟她同桌聊聊,说说自己的情况。
正好周日,让他有个一天的缓冲时间,明天还是能开开心心地去上学,继续做她同桌,坐她身边。
所以收到消息的下一刻,岑枳立马站了起来,边低头发着消息,边撤退出卧室。
【我醒啦。】她发。然后两个拇指悬在屏幕上一阵乱动。
是叫他下来聊聊,还是她主动一点上门?
第一次上门要带点什么吗?带……条烟?
“……”岑枳你够了。
还是约出去,上商业街那个甜品店里聊?
空气里都弥漫着香甜的气息,她同桌,应该就不会生气了吧?
岑枳眨了眨眼,又忍不住抿起点儿唇角。
她这么发,贺知野不会以为,自己要和他约会吧?
舔了舔唇,正好组织语言,就看见贺知野又发来:【行。那来开下门。】
岑枳一顿,捧着手机,嘴里“哦哦”两声,赶紧去玄关换鞋,踏踏踏跑去开门。
贺知野像是一早就已经站在了那里,岑枳闻到他身上被深秋晨雾裹住的,那种湿凉凉的气息。
微顿了下,岑枳撑着门边问他:“要,进来吗?”严丝合缝地把简星疏的话挤出了思路里。
贺知野垂眼看着她,也没回答。
只叫她:“枳枳。”然后陈述道,“有个事情,我得跟你确认一下。”
贺知野站在院门口,语调挺平静的,除了头发像起床气还没过似的有点儿乱,别的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异样。
但岑枳还是轻怔了下。嘴微张了张,很小心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嗯。你说。”
贺知野睫毛微动,视线略一偏,就看见她抓着门沿儿的手指头,不由自主地轻轻收紧了一下。
顿了两秒,贺知野压着呼吸无声伏了下胸腔,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放轻音量,缓声同他说:“你有没有什么,没有说谎,但又和你成绩好那回事一样,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
贺知野重新回到学校,在机房门口见到高一(3)班那个高马尾和短头发女生的时候,已经快中午。
俩人是杨垚帮他联系的。在那个帖子里回帖力战,帮岑枳说话的人之二。
高马尾看见贺知野,立刻拉着同伴一块儿噌地一下站起来,还没等贺知野开口就开始力证清白:“野哥,虽然我们几个嘴是碎了点儿,但真没干那事!那个帖子真不是我们发的!”
说完又一把推出短头发,“就连这个二货也没干,我可以作证,发帖的时间,她跟我一块儿在微博吃瓜大战三百回合呢!”
短头发立刻捣头如电子木鱼:“嗯嗯嗯嗯嗯!!”自从不敢再八卦身边人,她们就转移阵地了!!
“……”
贺知野有点儿头疼。他从前的确没什么和女生交流的经验。但最近这几个月交流是多了点儿,又仿佛不是在被人觉得他要开始打打杀杀,就是在打打杀杀的路上。
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贺知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才问:“你们那个简……”脑雾弥漫,顿住。
“简芷珊。”高马尾好心提醒他。
“……对,”贺知野淡道,“她你们能约出来吗?”
高马尾微愣,“嘶”了声,表情复杂又微妙地瞄了眼贺知野,又为难又抱歉:“这还真不好说。她平常不在学校的时候,其实也不怎么跟我们玩儿。她想去的地方,我们也不一定能请得起。就算请得起,也不一定能约得到。”
贺知野垂了垂眼,问道:“那个秦什么花园的,可以吗?”
高马尾愣了下,试探着问:“秦澜苑?”
“……对。”贺知野点头。
高马尾眼睛一亮,那岂不是她们也能去?立刻疯狂点头:“可以可以!这个她肯定想去。上次那个谁在朋友圈里炫过一次,说她爷爷和秦老太太是朋友,特意邀约什么的,还艾特了简芷珊,后来听说那个谁就看不见简芷珊朋友圈了哈哈哈……”
“……”贺知野不太明白这些小姑娘的脑回路,“行,那就那儿吧。”
还没等高马尾畅想完,贺知野又说:“别多想。”
高马尾一懵:“?”啥?不会又不让她去了吧?
贺知野慢腾腾地继续:“叫她出来没别的原因。那帖子是她叫人发的。”
高马尾高兴劲儿一退,嘴微张,反应过来,小声嘀咕:“啊,是她。”又看着短头发咕哝,“我去,我说她最近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连周赟都肯说话。班里那几个人都稍微消停了点儿,原来是为了……”
短头发一副终于来得及马后炮了的样子凑近她:“我就跟你说周赟看上去其实挺怕她的吧?!你们还不相信!”
贺知野不是来听她们闲聊的。
“还有你们那个同学,是叫周……”贺知野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真有点儿毛病。这个扎马尾巴的女同学刚不是说过人名字么。
“周赟。”高马尾贴心地提醒他。
“……啊,对。”贺知野点了点头,平和道,“你们让她,实话实说就行。”
高马尾微愣了下,立刻会意,用一种“咱俩墓碑上的二维码可以晚点再设计了”的庆幸表情朝短头发挤了挤眼睛。又小声感慨了一句:“还好你们愿意查清楚点儿,不然周赟这次可真要倒霉了。”
然后一秒严肃,对贺知野说:“保证完成任务!”
-
简芷珊会到这家私人花园来喝下午茶,是接到了班里常围着她转的那几个女生其中之一的电话。
陈成,还是陈晨,或是别的写法。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在简家,她从来不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但她总有办法,让别人以她为中心。
这地方是秦氏故居,从前那个年代的红色资本家的老宅。算是个他们小圈子里没来过,要被其他人觉得“原来你也不过如此”的地方。
所以陈成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虽然觉得奇怪,还是来了。
但此刻被人带到无人关注的角落,闻着空气里被烟味驱开的甜品和花香,简芷珊明白,为什么她来不了的地方,陈成那样的却能邀请她来。
“找我有事吗?”简芷珊盯着面前的贺知野,问他。
贺知野微侧着身,烟灰在造型怪异,垫着石英石的蓄烟器皿里轻掸了下,直截了当道:“我没兴趣知道你发那个帖子的目的,只想告诉你一声,我的确和他们说的一样,不是什么好人。”
贺知野唇线平着,下颌微侧过来,压眼看着她,语气很淡,像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告诉她,“更不是什么有高尚原则的人。”
简芷珊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
贺知野就站在离她两米开外的位置上,表情却淡得仿佛他面前并没有人。
有的东西原先好好地待在博物馆里,所有人都只能瞻仰,不能拥有。
她自然便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况且,还会有人以为,那东西是她拱手让出去,才能安生待在博物馆玻璃罩子让别人看到的。
那种感觉,挺让人享受的。
但后来,突然某一天,玻璃罩子里空了。
那东西竟然成了某个单一个体的私人藏品。
还是那样的一个,她要低眼才能隐约看得见的人。
只片刻,她手背就像因为长久的垂侧,绷起有些扭曲的鼓起的青筋,连带着声音都受到了影响,问他:“你想怎么样?”
贺知野抬睫,看了她一眼。
“不太想看见你。”他嗓音薄而寡,下一秒,抬手,下颌微敛,垂眼偏开视线,半截青烟在蓄烟器里捻灭殆尽,淡道,“丑。”
-
贺知野早上和岑枳在她家客厅,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只水杯。
或许是因为他的平静,小姑娘也显得十分平静,俩人像学术交流一样,平静地讨论起她的情况。
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小姑娘是一位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贺知野当时听完,不知道应该为她庆幸,还是克制不住地生出些矛盾来。
就因为她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她就需要像个从小被送去马戏团的小动物一样,接受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规则。
不停地训练,训练,训练。
变得不揭开那层谜面,就能小心地藏好自己,躲在在她看来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或许那会儿还是早晨,人还清醒,又或者是因为在和岑枳确认也达成了“既然大家都在猜测,不如干脆直接给他们参考答案”这个共识之后,他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先去做。
那层矛盾的凌杂的涩意,被他暂时搁置,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
但这会儿,和小姑娘一道吃完晚饭——又是她每个月月初周末,执行程序要吃的面条,回家的路上,那阵杂沓无序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在罩子似的寥廓夜幕下抻开,放大。
贺知野突然觉得,有点儿无奈。
又或者不是无奈,是有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无力感。
一种一旦承认和面对,就不得不接受,小姑娘过往的许多行为,对他做的事,同他说的话,都是基于理智上的分析和推理。
并不是心理的本能。
或者连本能的行为,也不是因为他。
譬如面馆老板娘以为的,她为了再次遇见自己,连着五顿,都去了她店里。
可贺知野又清楚地明白,就像承认自己喜欢小姑娘一样,他不愿意自欺欺人。
落在地面上的梧桐叶,不小心被人踩出枯脆的声响,抄在兜里的指节,跟着轻蜷了下。
贺知野垂了下睫,偏头去看始终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低声叫她:“枳枳。”
岑枳微顿,像突然回神一样偏头看他,声音低低的:“嗯?”
贺知野停了两秒,吸了口气,还是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在一开始小叔叔也拒绝你的时候,你觉得突然有个人,对你好像,还行。于是自然而然地,”
贺知野默了一瞬,拇指指腹,摁了下食指指节上的软肉,缓声道,“就对他产生了点儿依赖。”
岑枳左手紧紧捏住小包的带子,睫毛尖不受控地轻颤了两下,没有说话。
贺知野干脆站定,侧过身,垂眼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同性之间,也会吃醋。”
深秋夜风干冷,吸进鼻腔里有种轻微的擦痛似的凉。
岑枳压着呼吸,扣住包带的拇指指尖,抠着食指指节上的嫩肉揿了两下。
“我……”贺知野喉结微动了下,阖了阖长睫,“换个方式问你。”
岑枳直愣愣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眼睫毛,指尖又下意识重重揿下去。
他伸手,眉目低压,指腹捻住她揿着自己皮肤的指节,轻轻拿开。又隔着外套,捉上她手腕,替她将手妥帖垂到身侧。
岑枳木木然地捏了捏手。顿了须臾,听见贺知野问她:“假设,你发现戚舟有了新的朋友。是个女孩子,和她的关系,比和你还好。你会有那天,看见我和别人说话的反应和感觉吗?”
岑枳猛地滞顿住,张了张嘴,喉间像卡了一团涩人的细沙,不能说话。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我。我不会说谎的。”
小姑娘澄澈的瞳仁,特意对上他视线,这样对他说过。
路灯昏晃。
没了夏夜飞蛾的扑撞,夜未深都显得岑寂起来。
“枳枳。”岑枳听见他轻声叫自己。
又像很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掺杂进地面上微动了瞬的枯脆叶隙间,她不能确定。
但的确听见了他带着点儿覆了层细沙似的哑,低黯问她:“你真的确定,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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