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圈儿人早就跑得凌乱分散。
贺知野不用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的意思:有天幕上串的那么多小灯泡就够亮了!
倒是身边的小姑娘说完“生日快乐”之后,眼睛是盯着焰火没挪开过,但两只小手始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她抱住的那只大书包里摸索着。
直到摸出一个手掌大的小礼盒才歪过脸,小心翼翼地递给他,然后说:“那次你在电玩城得第二的时候,我看见,你留的信息了。”
贺知野微顿了瞬,扬了扬眉:“生日礼物?”
岑枳扬唇:“嗯!”
贺知野笑了笑,接过来,指尖搭在礼盒上,问:“现在能看吗?”
岑枳眨眨眼,点头:“可以呀。”
贺知野打开盒盖,米白色雪梨纸团里躺着一只小小的透明的天气瓶。像白炽灯的形状。
岑枳吃不准他会不会喜欢,始终盯着他唇角的弧度。
睫毛一动,贺知野看见瓶口上那朵扎得相当诡异的蝴蝶结。
舔了舔唇,他陈述般地问:“你自己做的啊。”
看着他唇角细微的弧度,岑枳弯起眉眼“嗯”了声,然后才解释:“我看见你做化学实验的时候,连看着铜和浓硫酸反应变绿,加热又变蓝都很专注,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就买了点儿材料做了这个。”
这个会因为天气和季节的改变,变幻不同形状的结晶体。
岑枳想,可能就和她不喜欢变化一样,贺知野,是喜欢不确定性,喜欢未知和无数可能性的人。
她不喜欢改变,但喜欢看见贺知野看见改变时专注又好看的样子。
贺知野微顿了瞬,听着小姑娘的描述,忍不住轻颤肩笑起来。
指腹捏紧那个透明的小瓶子,微斜头,对着天幕边上暖黄色的灯串,看见流动的液体里,此刻羽毛状的结晶。
营地礼花连放了十分钟,天空的颜色终于单一下去。
贺知野收回手,小心把玻璃瓶放进雪梨纸中间门。
散开的人群重新聚回来。
“同桌,”岑枳仔细看着贺知野唇角的弧度,在这个夜晚终于要安静下去之前,小声问他,“你是喜欢惊喜的,是吗?”
“嗯。”贺知野垂眼看她,长睫开阖,勾着唇角点头,“喜欢。”
-
期末考就在一月底。
考试之前,简星疏又特意来找过岑枳和贺知野。
这回说的倒不是补课的问题。
简星疏已经放弃了,反正连年轻貌美男大学生也没能让贺知野分心少考几分。
(14)班同学如今都习惯了南楼校草时不时来他们北区走亲戚这件事儿。
不过往常简星疏只找他大侄女,这回却连侄女婿都一块儿叫了出去。
反正大佬为爱降辈这件事,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两层楼转角的楼道间门,简星疏跟岑枳说:“那谁,前两天已经落葬了。”
岑枳微愣了瞬,随即反应过来简星疏说的是谁。岑枳点点头,也没说什么。
简星疏扫了眼贺知野,这货更是没什么反应。
“简清晖是想让你回去别块黑布的,说好歹你也是简于佑亲姐。但杜雪珍差点儿跟他打起来。”简星疏有点儿无语地皱了皱一侧眉眼,嗤了声,“反正我觉得不回去挺好。”
岑枳点点头“嗯”了声。她的确不想回去,不想参加这种葬礼。
她小学的时候,参加过妈妈的爸爸的葬礼——她没有叫过姥爷,因为妈妈的妈妈说,她不是他们家的孩子,不配叫。
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妈妈和家里的关系,很糟糕。
也明白了有的人就算同你有血缘关系,也能像仇人一样对待你。
像是感知到了她说不清的小小异样和紧绷,站在她身侧的贺知野抬手,指腹无声抓了抓她发顶。
岑枳像个被挠了两下脑袋的小猫,一下子放松下来,顺着他的力道偏抬眼,朝他弯唇笑了笑。
“你俩差不多得了啊!!”刚刚仿佛隐形了片刻的简星疏,声音骤然响起,“贺知野你他妈当着我的面还敢动手动脚的?!”
贺知野:“……”说得跟他私下里干了什么似的。
虽然偶尔的确是有点儿什么从前觉得变态,如今觉得不太像人的想法儿。但也就仅仅停留在思想上了。
他小同桌,十六岁的小姑娘,他能干什么?他贺知野倒也不至于这么禽兽。
简星疏自然是不知道贺知野在想什么的,毕竟贺知野这会儿表情淡然又镇定,仿佛他才是那个满脑子废料的变态。
深呼吸了一下,简星疏撇撇嘴,一副不待见的表情对他说:“我今天主要是来找你的!”
贺知野微顿。
“以后,你别他妈一天到晚粘着她了。给她点自由空间门!”简星疏特意把岑枳从贺知野身边拉开了一截,没有丝毫过河拆桥的歉意与愧疚,然后才说,“杜雪珍大概是死了儿子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女儿,明天就准备陪简芷珊一块儿去y国,估计是要陪她在那儿念书了吧。”
贺知野垂了下眼,半秒后,表情正经,神色严肃,淡道:“知道了。谢谢小叔叔。”
简星疏眼睛一眯,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开始不爽了。
就这么答应了?居然就这么答应了??怎么没有半点儿为爱对抗强权的精神呢?!
贺知野你丫的到底行不行?!
这狗东西不会这么快就淡了吧??!
岑枳眨巴眨巴眼睛,歪着脑袋去看简星疏表情,好奇道:“小叔叔,我怎么感觉你更生气了呀?我同桌说错什么了吗?”
“??”简星疏一秒炸毛,忿忿转身,边往楼下走边气道,“我就多余管你!!过年前你都别和我说话!!”
“……”岑枳好无奈,小叔叔,又——双叒叕生气了。
已经站到她身侧后的贺知野,听着楼道里旋转向下逐渐变弱的气愤脚步声,一本正经地宽慰岑枳道:“可能是因为,我说的是‘知道了’,不是‘好的’,小叔叔觉得我没答应,是在忤逆长辈吧。”
“……?”岑枳嘴微张,偏仰过头去看他。
竟然,是这个意思吗?所以刚刚,只有她一个人没听懂?
岑枳突然觉得自己错怪小叔叔了。
哎。但也只能过年再和他道歉了。
-
期末,最后一场化学考完,一帮人阶段性解放地兴奋着涌出教室。
贺知野还是坐在她前面,但一早就被赵维佳他们向她“预约”了,说考完试借他们用用,打假期前最后一场篮球。
岑枳都快被他们说得不好意思了,说得贺知野像她私人财产一样。
于是抿紧唇严肃点头:“去吧,正好党夏约我考完了去吃甜点呢。”
成绩单和寒假作业要过两天回校才能拿。党夏也一改先前的风风火火,腼腆得像有什么事情想请教她似的,问她考完能不能聊聊,给她分析分析。
岑枳还好心地问她是不是想学习,可以考前就给她补习,吓得党夏连连摆头,说接受男子单打的酷刑就可以了,混合双打就算了吧!
岑枳不明所以,只好茫茫然地答应了她。
正好考试最后一天是周四,她们俩可以一起去吃小蛋糕。
结果党夏却放了她鸽子。
“嗷嗷嗷枳枳我有罪!!”校门口,党夏合掌抵着下巴,虔诚忏悔道,“我妈临时通知我今天要去我外婆家,我都不知道我外婆今天生日,我不孝,我改天再找你好不好?”
岑枳挠挠脸,都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对谁不孝,淡定道:“没事没事,我本来就要去吃小蛋糕的,你去给外婆过生日吧!”
党夏陪她走了一小段,接到她爸电话,就和她打了招呼赶紧奔向大马路。
岑枳小小吁了口,接着勒了勒小书包带子,按部就班往甜品店去。
结果没走几步,面前突然站住个阿姨。
裁剪精致的米白色羊绒长大衣下摆,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正是放学的时候,身边也有来往的家长,岑枳稍抬头看了眼,不认识。也没在意,偏开身正要走,就看见这个漂亮的女人垂撇了下唇角,问:“你就是岑枳?”
岑枳一愣,抬睫,在看见她那副眉眼时,有种微妙的熟悉却抵触的感觉。
女人拧了拧眉,有些不耐烦起来:“她不是说你精神有问题吗?话也听不见吗?”
岑枳蹙眉,问她:“您是?”
“贺知野没和你说吗?”陆雅楠轻嗤似的笑了声,有种“原来会说话”的潜台词,“我是他妈。”
猜测一下被证实,岑枳抄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指头紧紧捏了捏。她突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不希望贺知野的妈妈,进他们学校。
不希望贺知野的妈妈,在学校找到贺知野。于是压着下意识的脾气,问她:“您找我,有事?”
陆雅楠扫了她一眼:“找个地方说吧。”
-
岑枳什么也没点,没带她去如果空着,就一定会和贺知野一起坐的,那张靠窗的位置。
甜品店二楼寥寥两桌有人,另一边的小情侣也像是在收拾东西快走了的样子。
陆雅楠显然也不是来吃东西的,坐下之后,连外套都懒得脱,直截了当地对岑枳说:“我不想联系你们老师,下学期开了学,你自己主动和老师说吧,叫他把你们俩调开。你去别的班也行。”
岑枳着实愣了下,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她的意思。
岑枳眨了眨眼,甚至觉得有点儿好笑。连她这样在医学上天生共情能力差的人,在经过这么多年的训练和人际交往之后,都能明白这个世界不是以她为中心的。
这位阿姨是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说的话,怎么比她幼儿园时候的想法还幼稚。
但岑枳的怔愣在陆雅楠眼里,就是无声的反抗。拧起眉,陆雅楠说:“难不成你还真想和他在一起?你不知道你这个病是会遗传的吗?”
岑枳有点儿后悔没点饮料了。嗓子干得有点儿难受。
她咽了一口,问陆雅楠:“阿姨,您觉得,您这么做,是为了贺知野好吗?”
不知道哪个词戳到了陆雅楠的神经,她突然激动起来:“不然呢?!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们!”
隔了三四桌的两个女孩子也吓了一跳,忍不住看过来。
岑枳深呼吸了一下,尝试着,用自己的理解,轻声对她说:“阿姨,我没有隐瞒他什么。我的病是会遗传,但我们……以后长大了,可以一起商量,商量是不是,不考虑要孩子。如果他有别的选择,我……我也会尊重他。但不是,替他做决定。”
陆雅楠眯了眯眼睛,克制着音量,却克制不了情绪:“我是他妈,凭什么不能替他做决定?!”
尖利如指甲刮擦黑板的声音,刺耳得让她心慌。
岑枳下意识地抠起虎口软肉,越掐越深,掐到足以让自己感知到疼痛,冷静下来。
“你明明,不爱他,还要控制他。”岑枳很慢地,极其机械地说,“你好可怕。”
陆雅楠听到这个从未被人放在她身上,仿佛很陌生的形容词,猛地怔了下,反应过来之后,下意识扬起手要起身。
却在下一秒,腕骨上钻心的痛意袭上来,连站都没能站起来。
片刻的震惊和恐惧,在看清来人是谁后又全成了狂躁:“贺知野!你疯了?!”
“妈,”贺知野不带情绪地叫了她一声,唇角无声提了提,仿佛是在建议,声线低淡,对她说,“你别碰她。”
陆雅楠滞住,瞳孔缩了下,像是陡然发现还有这么个陌生的儿子,斜身僵在位子上。
贺知野很快把她放开,视线偏过去。
“你是傻的吗?”他绷着下颌,嗓音有点儿哑,甚至有些奇怪地问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接近你,你都不拒绝?”
岑枳怔怔地愣在座位上。她是看着贺知野从楼梯口过来的,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
她不在意贺知野现在说什么,她在意的是,贺知野还是毫无选择地,把自己的难堪撕开放到了她面前。
并且他仿佛在说的,是他自己。
贺知野直勾勾地盯着她,最终走到她面前,微俯身,捉起她手腕,压下所有躁戾和阴抑,轻声对她说:“回去了,枳枳。”
-
岑枳是被贺知野拉出甜品店的。谁也不知道陆雅楠有没有跟上来。
他们也默契地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往反方向,去了大马路上。
直到在那栋三层楼的新华书店门口停下。
俩人站在人行道上冬天绿意依旧的大樟树下面,贺知野声音还是有点儿哑,问她:“进去转转吗?”
“嗯?”岑枳有点儿懵。
“看看有什么新出的数学习题册,买两本做一下。”贺知野喉结干涩地滑了下,低道,“你可能……心情能好点儿。”
路人:“?”这是什么新时代的学霸。
岑枳唇角不带任何弧度地盯着他,看了得有七八秒,看得贺知野心里有点儿发毛,才听见她说:“好。”
俩人在店里逛了半小时才出来,岑枳就买了一本,塞进小书包,没要贺知野帮她拎,自己背好。
又走到进书店前站着的那棵樟树下面,岑枳突然顿住,叫他:“贺知野。”
沿途路灯一早通明,书店明亮的白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倾泻下来。
贺知野垂在身侧的手指头僵了下,停住,偏转过身,垂眼看着她,低道:“嗯?”
他知道,小姑娘从刚刚到现在,并不开心。
可他却听见她小小的,缓慢却坚定的声音,混杂在夜晚轰喧而过的车流声里,对他说:“我喜欢数学,是因为不管用几种解题方式,它永远只有一个正确答案。我不用害怕用错方法。”
“我知道,交朋友不是做数学题。和你在一起,我也会害怕哪里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和贺知野都明白,他们这样年纪,是说一句“喜欢”,都要被人嘲笑天真,或者干脆被视作洪水猛兽的年纪。
但……
“但就算做错了,你在我这儿,依旧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岑枳仰睫看着他,粹了熙攘光点的视线投进他眸底,唇角很浅地翘了下,声音轻到全世界都听不见,“我喜欢你。”
贺知野猛地一滞,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儿发紧。
某种程度上完整的坚定的独一无二的选择,仿佛潮湿沉抑的梅雨季,终于迎来银河倒泻般淋漓的一场大雨。
“别怕。”他伸出手,像那晚小姑娘问她“冷不冷”一样,轻轻捏住她露在袖口外面的一点点指尖,声音低而缓,带着滞涩却笃信的微哑,对她说,“在我这儿,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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